莫言你读书万卷,且到此处来,听野老谝闲 (乡村奇人奇事的真实记录

如今过黄河再不用坐渡船了,太方便了,但也失去了体会惊涛骇浪的机会。那渡船我坐过几次,很是惊心动魄。偌大渡船,一到河心,忽成一叶扁舟,忽上忽下,摇摆不定。船夫们一边扳桨,一边嗨哟嗨哟喊着号子。那声音很恐怖,据说是故意惊吓客人,以便减轻渡船的重量。但老七例外,他敢在大浪里游泳,何况坐船乎?他只是想着快点上岸赶路。
可是,船还在河心,船两侧的浪还是那么高,摇摆不定的渡船却突然安如泰山,纹丝不动了。船夫们也不唱恐怖的号子了,只是惊慌地四顾。怎么回事呢?
原来,船搁浅了,铆在河心动不了了!
奇怪,渡船怎么会在浪涛滚滚的河心搁浅呢?这事儿发生在世界上任何一条河流,都使人莫名惊诧,但在黄河里却是见惯不惊。
原来,黄河的河床由泥沙铺就,等于是条布满沙丘的水下沙漠。沙漠里的沙丘在浪涛的剧烈冲刷下不断滚动,变幻莫测,正是俗谚所谓的“黄河没底海没岸”——不是深得没底,而是没个固定不变的底。吴老七的渡船阴差阳错,恰被一个流动过来的沙丘顶了起来。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25 18:38:00 +0800 CST  
吴老七在黄河边长大,知道黄河的脾气,比如船家晚上把船泊在河湾,睡一觉醒来,船竟给高高撂在沙滩上,远离了河道;比如某人在河滩地种了庄稼,眼看要成熟了,某天早上,却发现他的庄稼连同土地,被大河隔断在河对岸,如此等等。但渡船被搁浅在河心,吴老七也还是头一次见到。以吴老七的水性,完全可以跳下船游到对岸,然而却舍不得那一担泡柿子。
渡口再没有第二艘船,无从救援。众乘客长吁短叹着等到天黑,接着又等了一夜,船还是不动。待到次日中午,好大好毒的太阳挂在头顶,乘客们就如鱼干似的烤着,不免饥渴起来。吴老七吃了一口干馍,又喝了一口泡柿子水解渴。这提醒了乘客们,立即伸过几只手来。顾客上门,吴老七欢迎,然而柿子一角一个,柿子水一角一勺,一文不能少。伸过来的手又缩了回去。
熬到下午,人都快给烤干了,终于有人拿出铜元来要与老七交易,老七却不干了:柿子一元一个,柿子水一元一勺。愿买愿卖,公平交易。
老七赢了,一枚枚铮亮的银元递到了手上。又熬一天,柿子和柿子水存货不多了,于是继续涨价,走货依旧顺畅。最后两桶泡柿子变成了半桶银元,这时船也移动了。
吴老七大喜,也不去西安了,返身渡河回家。次日便有人给老七提亲,老七笑而不答。
原来老七早相中了一个漂亮女子,是三十五里外北常庄的一位姑娘,名叫常翠叶。
有人问:老七,你咋认识那个常翠叶的?
老七不羞不臊道:背客嘛,还能咋认识?前阵子背她下船,我拧她屁股,她拧我耳朵,她还说你要爱见我,就来娶我,娶到你家里天天由你摸。前头咱有心无力,这阵行了!
大家窃笑,便到常家庄。找熟人一打听,确有常翠叶其人,二十三岁,好人样,原先嫁给一家财主,因婚外情被休,已晾在娘家一年多了。大家知道老七只要漂亮,不问其余,就去登门提亲,不料却被一口回绝。
原来老七虽然名噪黄河两岸,爱摸女人大腿却是主要内容,发浑财一事虽然也震动一时,却由此似乎更加臭名远扬。背客那么多,等同都是摸,为何老七一人成名?想来是那双摸葫芦的手功夫太深之故吧。姑且存疑待考。
媒人们泄气而归,向老七汇报了。老七抱怨道:你们找她爹妈干啥,咋不找翠叶呢?
大家笑道:那你干脆直接去找不是得了?
老七想想有道理,就做了崭新一身衣服,戴了礼帽,借了一匹高头大马,骑着去了北常庄。进的村,一路问询,在翠叶家门前栓了马,提了马鞭就进门。进门就喊:翠叶翠叶!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25 18:39:00 +0800 CST  
不料翠叶不在家,翠叶爹出屋应客,一问是吴老七,拿扁担就打。老七落荒而逃,跑出好远才想起是骑马来的,又大着胆子回头牵了马,丧魂落魄回到家。
大家劝老七另择高配,但老七就是不放弃,一连多日躺在炕上犯相思。这天枕头下似乎发出呼呼的响声,隐隐约约,像刮大风,又像地底下滚过来许多碌碡。老七下意识地跳下炕,往黄河边跑。还没到河边,就听见轰轰轰的波涛声,果然黄河发大水了,路上的男男女女正一缕一缕正往河边赶。
此时黄河摇身一变,海一样浩渺起来。说两岸不辨牛马,那是水面窄些的地方;水面宽的地方,根本就看不到河对岸。浑黄的水面上,远远近近,星星点点,是什么?是两岸的男女们,正泡在水里捞浮财。
捞浮财也叫捞浮柴,有点分不清,是沿河百姓的一种生存方式,也可以说是一种风俗习惯。往往全家出动,一律赤条条泡进水里,公公儿媳也不回避。为何要赤条条呢?黄河水泥沙太大,有如液体砂轮,再结实的衣服也经不起冲刷。为了爱惜衣着,只好减少些礼仪了。
吴老七爱看这道风景,历年都是捞浮柴的积极分子。当然也不仅仅是为了看风景,还为了要发财。
发什么财?那要看运气。一般而论,捞些浮柴或烟碳是没问题的。这些木柴和烟碳当然是从河上游冲下来的,数量往往很大,捞不完。冲下来的也不仅仅限于木柴煤炭,运气好,碰上一头猪,一只羊,也和正常。甚至有人捞到过一箱子银元,还有人截住了一艘无主木船,船上还装满了布匹——诸如此类,有时难辨真伪,但影响力极大。
这天老七脱了衣服,有一搭没一搭在河里走。水越来越深,走着走着就漂起来了,就游。也不知游了多长时间,忽觉水流激荡起来,一看,已经离岸很远,快到河心了。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25 18:40:00 +0800 CST  
老七吃了一惊。在惊涛骇浪里游泳,不是不敢,毕竟风险很大,还是回避为好。
老七正要回头,却隐隐约约似乎有人喊救命,而且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这对老七吸引力极大,就极目望去。只见河上游飘下来一个麦秸堆,麦秸堆上坐着个穿红袄的姑娘。那麦秸堆也不知在洪流里漂流了多长时间,眼见着只露出坟头大一个顶子,就要沉入洪流了。然而两岸的人只顾发浑财哪顾得上救人,再说谁有胆量扑到河心里去呢?
老七本不想理会,脑子里却突然划过一道闪电:那女子是不是翠叶呢?于是又望过去,看呀看,有点像,而且越看越像。老七于是一个猛子扑向洪流,在惊涛骇浪间沉沉浮浮,浮浮沉沉,随波漂流。也不知漂流了多少里,终于靠近了麦秸积,抬头一看,上面坐着的果真是翠叶!
原来,翠叶在娘家住了一年多,哥嫂越来越嫌弃,成日风言风语,这都罢了;老七把她在黄河边的风流话也抖了出去,这丑事不胫而走,很快就飞到北常庄,更弄得翠叶没法见人了,于是索性跳河自尽。落水后又有点后悔,凑巧一个麦秸积漂过来,便爬了上去。真是天缘凑巧,这一爬竟爬上了老七面前。
当下老七大喜,喊:翠叶,哥救你来了!
翠叶也认出了老七,哭喊:哥,救我啊!
老七推着麦秸积向岸边靠,水太急,麦秸堆体积又大,怎么也推不动。眨眼间麦秸堆也给打散了,老七不敢耽误,奋力一跃,将落水的翠叶夹在腋窝下。翠叶呢,那顾得了许多,就拦腰抱住赤裸裸的老七。俩人也不知被巨浪吞没了多少回,喝了多少次水,做了多少回拼死挣扎,侥天之幸,竟突破千难万险,上了河岸。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25 18:40:00 +0800 CST  
老七吃了一惊。在惊涛骇浪里游泳,不是不敢,毕竟风险很大,还是回避为好。
老七正要回头,却隐隐约约似乎有人喊救命,而且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这对老七吸引力极大,就极目望去。只见河上游飘下来一个麦秸堆,麦秸堆上坐着个穿红袄的姑娘。那麦秸堆也不知在洪流里漂流了多长时间,眼见着只露出坟头大一个顶子,就要沉入洪流了。然而两岸的人只顾发浑财哪顾得上救人,再说谁有胆量扑到河心里去呢?
老七本不想理会,脑子里却突然划过一道闪电:那女子是不是翠叶呢?于是又望过去,看呀看,有点像,而且越看越像。老七于是一个猛子扑向洪流,在惊涛骇浪间沉沉浮浮,浮浮沉沉,随波漂流。也不知漂流了多少里,终于靠近了麦秸积,抬头一看,上面坐着的果真是翠叶!
原来,翠叶在娘家住了一年多,哥嫂越来越嫌弃,成日风言风语,这都罢了;老七把她在黄河边的风流话也抖了出去,这丑事不胫而走,很快就飞到北常庄,更弄得翠叶没法见人了,于是索性跳河自尽。落水后又有点后悔,凑巧一个麦秸积漂过来,便爬了上去。真是天缘凑巧,这一爬竟爬上了老七面前。
当下老七大喜,喊:翠叶,哥救你来了!
翠叶也认出了老七,哭喊:哥,救我啊!
老七推着麦秸积向岸边靠,水太急,麦秸堆体积又大,怎么也推不动。眨眼间麦秸堆也给打散了,老七不敢耽误,奋力一跃,将落水的翠叶夹在腋窝下。翠叶呢,那顾得了许多,就拦腰抱住赤裸裸的老七。俩人也不知被巨浪吞没了多少回,喝了多少次水,做了多少回拼死挣扎,侥天之幸,竟突破千难万险,上了河岸。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25 18:41:00 +0800 CST  

翠叶一身红袄绿裤早被洪流冲刷得一丝不剩,依旧紧紧抱着老七,吓坏了。老七坐在沙滩上喘口气,一双手便迫不及待在翠叶的身上上上下下摩挲起来,然后背着翠叶起身回家。一对裸男裸女,大白天,就那么坦然行走在黄河边,不羞不臊一口气走了五十多里地。好在进村时已经天黑,竟让他们顺顺当当进了门。
老七又一次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中心,连三十多里外的北常庄也传到了。翠叶的爹娘只好上门认亲,承认既成事实,认了女婿。都说老七前世积了什么德,刚刚发了那样的财,又捞到一个那样漂亮的媳妇。一年后儿子出生,五间大瓦屋也盖起来了,还置了几亩地,买了一头牛。我能记事的时候,老七两口子已经过世,只有老七种的葫芦还挂在他家的屋梁上。
我曾怀疑老七捞媳妇的真实性:洪涛里捞人,谈何容易,而且恰恰捞到的是意中人,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儿呢?但长辈们说:老七运气好呀,千年一回的事就让他遇上了!如今吴家人丁兴旺,有在村里的,有在城里的,老老少少七八十口,每年清明上坟,站满一埝头。老七已是吴家的五世祖了,那一埝头男女,都是他当年在滚滚洪涛里捞到的。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25 18:51:00 +0800 CST  



各位朋友,今日更新至此,明日见。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25 18:52:00 +0800 CST  


自嘲二首,各位笑话

冷水煮茶慢慢浓,
细雨润田日日功。
铁杵成针贵坚持,
野老谝闲不再停。


盲目自信胜自卑,
志大才疏亦何妨。
且著臭文三百篇,
蔑视莫言不为狂。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26 14:18:00 +0800 CST  
各位好!昨夜野老这里停电,不能与朋友们交流。这会总算好了。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27 07:05:00 +0800 CST  
@竹素园主人

自嘲二首,各位笑话(修改稿)

冷水煮茶慢慢浓,
细雨润地丝丝功。
铁杵成针贵有恒,
野老谝闲欲消停。


自信总比自卑强,
志大才疏亦何妨。
且著臭文三百篇,
蔑视莫言不为狂。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27 09:53:00 +0800 CST  
@竹素园主人

各位朋友,明日更新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27 20:43:00 +0800 CST  
@竹素园主人

野老谝闲之第十二篇

大 匠

旧时代是手工时代。各式各样的手工,有的很好学,有的学起来就不容易,不但需要长期艰苦的练习,还需要传授。这后一类手工就被称之为“手艺”。
手艺,就是手工的艺术。明明是技术,如何成了艺术?这就如一座圆锥形的山,技术在这边,艺术在那边,看似不搭界。然而待千辛万苦爬到山顶,却发现原来是一回事啊,于是相视哈哈一笑,相拥为一,不再分开。
大部分手艺人,都有名头,犹如职称。比如木匠、铁匠、瓦匠、毡匠、皮匠、小炉匠,等等。却也有没名头没职称的,比如车把势、摇耧的、绣花的、裁缝、厨子、屠户,等等,但技术含量并不见得低,也都属于手艺无疑。
手艺行的人靠手艺吃饭,都希望自己的技术高人一筹,便形成了竞争。竞争的结果,人才济济,高手辈出;然而不论何时,出类拔萃的总是少数;而能达到炉火纯青出神入化境界的,就更是少之又少了。这极少数大匠,是堪称科学家和艺术家的。然而在漫长的历史演进中,他们却不受尊重,不被承认。你翻翻咱中华民族的历史,记载的全是这个官呀,那个官呀,手艺人,算老几?于是,无数大匠的名字也就消失在历史的烟云中了。
这令人遗憾,也不公平。
好,咱就打抱不平,说几个堪称艺术家或科学家的手艺人。太久远的,没法记了,只能记近现代的。没有文字记载,全凭口碑流传,或曰民间传说。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28 20:02:00 +0800 CST  
口碑中人物,依年齿排列,要数摇耧大把势李大了。
“李大”姓李,但不名“大”。“大”者,乃清末民初的一种尊称。李大是本县东乡李家庄人,出身贫苦,十二岁便离开父母去停活(扛长工)。开初只算小伙计,熬到十七八岁,有了一把力气,才算个“二班伙计”,就是伙计班子里的壮工。头班伙计见他踏实吃苦,心窍也好,就早早教他技术性农活。李大后来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成为农活方面的高手。
但最擅长的是摇耧。
谚云:“麦在种,秋在管。”摇耧是诸般技术性农活中难度最大的。每逢遍地耧声的时节,你到地里去看看,摇耧的大抵都是些鬓发斑白的老汉。便是这些老把势,要他们不出纰漏,比如不缺苗断垄,不留疙瘩苗,也是强人所难。李大当然是不会犯这些低级错误,但仅此还不算李大。
李大摇耧,说好了一亩地下籽十斤,便不会是九斤九两,也不会是十斤一两,而且始终如一的均匀。尤其是那耧沟的笔直,竟如用尺子画出来一般。待到遍地麦苗出土,有经验的人到地头一看,就知道那块地是李大的作品,那是可以反复欣赏的。
李大摇耧的姿势也与众不同。说起来,这不过是下苦出力,有何姿势可言?但李大就是讲姿势。你看他脖根儿挺直,二目平视,臀部时左时右轻柔摆动,碎步轻移,如行水面;一步一步,点点都与“当哒”的耧声合拍,犹如小旦的台步合着鼓点。那耧,是大麻子张木匠特为他精心打制的,那当哒之声也便歌星般嘹亮而高亢。还有曳耧的小毛驴,也是李大特备的——高骡子大马遮挡视线,他不用。那毛驴跟随李大干活久了,配合默契,昂着头,蹄子踏着耧声的节奏,走过去自然而然一条线。这人,这耧,这驴,真是田园里一道绝妙的风景线。
于是,李大的耧声一响,便如开台锣鼓响起一般,吸引好多人去看。曾有一位秀才看过,赋诗一首道:“横看成图侧成线,左平右直任尔观。官家若如李大耧,何愁怨声满人间。”这诗知道的人已经很少,我是偶然间采集到的。
李大饮誉四方,财主们争相雇请,身价逐年递增,颇有些睥睨四方的气概。这年秋天,李大照例摇耧,晌午歇晌时回去吃饭。正在四野无人时,大路上过来一辆铁轮子马车,莫名其妙拐进地里,打了几个来回,扬长而去。
李大吃罢饭,牵了毛驴扛着耧到了地里,就要插耧,忽觉地里的情况有些异样,好像上午种过的没那么多,宽了一点。可是细看看,一行行耧沟笔直如线,宽窄如一,不是自己干的活儿,能是谁呢?呵呵,敢情有这能耐的把势还没出生呢!于是释然一笑,插下了耧,当哒当哒,照例跳起了他的独步舞。
一周之后,麦苗出土,那块地里竟有一耙宽一溜寸苗未出。主家责备,众人暗笑,李大诧异不已。他到地里,弯下腰挖开土寻找子粒,不由“哎哟”一声,出了一头冷汗。原来,那耧沟竟是马车的辙迹!
谁能把马车赶到这份上呢?李大略一思忖,便明白了是谁。除了那个叫杨二的,谁有能力开这个玩笑?当下只得把耧扛来,红着脸补种一遍。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28 20:02:00 +0800 CST  
李大的判断没错,和他开玩笑的,正是杨二。
杨二是西乡杨村人,比李大小两轮,年轻,难以称大,故以排行名之。一样出身贫苦,靠卖力气为生。他为什么要和李大开那么大的玩笑?是有过什么过节,还是只为了炫耀?年代久远,说不清了。我甚至怀疑这个情节的真实性,但大家众口一词说:杨二赶马车,真能碾出那么笔直的线条,老辈子见过的,不含糊的。言之凿凿,我只能记之以待考证。
杨二从小在外地扛活,成年后回到本地,一直默默无闻。他的成名,和大木匠张大麻子有关。
咱就说说张大木匠。
张木匠是北塬张家岭人,大号德心,年龄比李大小,比杨二大。出身小康,因父亲染上烟瘾,遂至家道中落,十三岁时便出门学徒。
或曰:张大麻子是野种,是他爹在外经商期间,他妈和一位铁匠偷情,暗结珠胎。他爹心里清楚,面上不说,只是早早把他赶出门——当然只是一种背后的议论而已。
张德心自幼貌丑,呆头呆脑,学徒二年,毫无长进。师傅柳氏叹息道:“娃咧,你天生不是当匠人的料,回家去,干点别的吧!”
张德心流着泪背起小铺盖卷回家,走到村口停住,没脸进村,一直等到天黑才进家门。从此二年没出门,躲进他家南墙根的地窖里,练木工活。其间曾因出天花卧床十余日,其他时间苦练不辍。待自修期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个头高了许多,但黑脸依旧,而且布上了坑坑洼洼的麻子,似乎更显呆气了。
下这么大苦,手艺练得咋样?不咋样,又去学徒,找的还是柳氏。柳氏惊异这娃子的毅力,又测试了一下他这二年的自修成果,锯、斧、刨、凿都测试一遍,竟然大有长进,在学徒可谓出类拔萃了,从此就认真教他各种活计。又过了三年,张木匠终于学满出师,成为柳氏最得意的门徒,开始独当一面揽活。又经十余年的苦修苦练,那木工技术就臻于炉火纯青了。
张木匠活路很全,出手的活计都有独到之处。犁,撒手三步不倒;耙,不拖泥带草;耧,轻巧结实,下籽均匀,响声嘹亮。这些农具表面上也没啥与众不同,不同只在于细节。那细节是看不出来的,看出来了也学不来的,因为那是长期刻苦修炼的结果,到了发自天然的程度,怎能模仿?这就如某一首歌,你看某歌手唱得好,你嗓子也不差,但你就是学不来。曲调谁都会,难在那每个音符的细微变化,那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比如锯子,张木匠能把木料锯成透明的薄片,谁有这功夫?有一回,张木匠在阳王镇的庙会上,和邻近几个县的木匠比手艺。他用斧头砍出两个木楔,各成一个平面,然后将两个楔子合在一起,捏一捏,放在水盆里。两个木楔漂浮在水面上,胶黏住一般紧密结合,一袋烟抽完了,仍未分开。那是推刨也做不到的,他却用斧头做到了。
诸般活计中,最擅长的是打制马车。
张木匠出手的马车,首先是能吃重。一般而论,马车的载重量很有限,二千斤到顶,再多,车就要压坏了。这么小心伺候着,跑上二三年仍难免变形,或者轮子不圆了,或者辕杆翘了。张木匠的马车不是这样,载重四五千斤仍可以放心地跑,跑上七八年也不会走形。那马车的响声也与众不同,不是咣当咣当地山响,十里外也听得见,而只是很轻微的噌噌响;车停住时,很干脆的咯噔一下,不会咯吱咯吱不停地呻吟。车马大店的伙计们听见门外有马车停住,不用出门就会判断道:“咳,又是张大麻子打的车!”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28 20:03:00 +0800 CST  
张木匠又是怎样发现杨二的呢?
说来话长。这年,张木匠给南乡的财主邱大头干活,整整干了半年,做下的家具摆了一院子,工钱却一直拿不到。催的回数多了,邱大头便诉苦道:这一段花钱的地方多,实在手头紧啊。要不这样吧:我槽头还有几匹骡马,你去挑吧,挑中哪匹是哪匹!
张木匠既然在邱大头家干过半年活,自然知道那些骡马的底细,那是个顶个不含糊,随便哪匹,也值他半年工钱。到槽头去一看,一眼看见一匹大青骡子,骨架高大,口齿也嫩,毛色缎子般光亮,尤其惹眼。想必是新添的了。拉出来遛了遛,四蹄生风,就毫不客气拉了回来。
都说张木匠走大运了,捡了这么个大便宜。张木匠大受鼓舞,第二天就准备套上马车给自家地里送粪。不料那骡子才见马车的影子,就如见了老虎一般暴跳起来,一蹶子把主人撂倒不说,顺便又咬了木匠妇人一口,飞奔而去。
再试,依然如故。
张木匠奇怪,一打听,才知道上了当:这骡子有惊车的毛病。邱大头也是上当受骗,掏高价买下的,请高手驯了多次,不但毫无长进,而且愈演愈烈,料定这骡子只能是个杀材,就设了圈套套张木匠。张木匠也不想想天上怎会掉馅饼,就那么轻易中计了。然而人前一句话,岂能反悔?心有不甘,学邱大头,找车把式驯,期望着奇迹出现。结果,骡子没驯好,车把式反给踢伤了两个,出了工钱还得赔药钱。万般无奈,只好将那骡子佛爷般供起来。
这么过了半年,遇到了杨二。

杨二多年在外县扛活,本地人不熟悉,回乡一年了,想找个养家糊口的活儿,只因生的瘦小,一直没人要。这人一旦挂起来,就如大姑娘闪过年龄段,找婆家的难度就更大了。都想:你说你多能干多能干,那么能干,为什么一直没人雇你,总有什么毛病吧?
这天杨二依旧出门寻活,路过北塬张家岭,就是张木匠村前,见大路上有几辆马车,被路上的一坑雨水挡住了去路。因为已经有一辆马车陷进泥里,占去半边路,剩下的半边路水更深,更不好通过。车户们唉声叹气,徒唤奈何。杨二看的难受,就毛遂自荐,要帮车户们过难关。车户们多是经验老到的行家,怎能相信这个衣衫褴褛的瘦小汉子,陷进泥里不更麻烦?
杨二不屑多言,拾来几块半截砖,向水滩里扔去,一尺一个,成一行。也不打招呼,站上了一辆马车的车辕。车主人正要阻拦,杨二一甩马鞭,嘎叭一声,把主人震呆了。车户们都是甩惯了鞭子的,都有一手硬功夫,但何曾听过那么震耳的鞭声!就都愣了一下,当然也只是愣了那么一下。然而就那么一刹,那几匹马却如得将令,齐刷刷拼死向前,哗啦啦踏进水坑。那车轮也真神了,正好碾在水下的砖头上,咯噔咯噔,轻松过去了!
车把式们看呆了,好大一会才反应过来,明白遇上了高人。都想请高人帮自己过关,就纷纷前去虚心问候,一时也没什么礼物,有的就从馍布袋里拿出白馍,慰劳杨二。杨二也真有些饿了,拿过一个白馍,张口正要吃,却被一只粗大的黑手夺去了。
杨二有些火,正要发作,一个声音道:兄弟,这是咱张家岭,咋能让你吃凉馍哩?走走走,回家吃热的!
待杨二回头看时,已经被一位黑脸大汉小鸡般抓起,非要杨二到他家吃饭不可。
这黑脸大汉就是张木匠。当然,最后杨二还是帮助车户们把马车赶过水坑,才到张木匠家。张木匠酒肉招待,接神一般恭敬。
吃好喝好,杨二问:大哥有何吩咐?
张木匠就说了遭遇,请杨二驯骡子。
杨二没推辞,进马房,见了那骡子,连声喝彩:“好骡子呀,好骡子!”
接着道:看我的本事,也看你的运气了!
就从墙上摘下马鞭,牵了大青骡子出门。骡子一路倒驯服,但一进场院,瞥见了摆在对面的马车,立即旧病复发,长嘶一声,尥起碗大蹄子,直踢杨二。杨二机灵地一闪,那蹄子落空。骡子就使出第二招,张大嘴回头来咬杨二。
张大木匠是惊弓之鸟,顾不得英雄体面,扭头就跑。才跑一步,就听背后“嘎叭”一声,震耳欲聋。又跑一步,便听“忽嗵”一声,像是骡子倒地之声。又跑几步,估摸着天下太平了,才站定。回过头来,见他那不可一世的骡子竟蔫蔫地卧在了地上,耳朵根子上鲜血滴滴地流。
村里人知道张木匠要驯骡子,纷纷趴在墙头作壁上观。大家看得真切,就在那骡子回头咬人的一刹那,杨二手起一鞭,正打在骡子的耳后根。那骡子就如遭雷击一般,打个冷战,卧在了地上。待张木匠回头时,杨二又一鞭打去,大青骡子竟如得了将令一般,咯噔噔站了起来,遍体流汗,浑身哆嗦,俯首帖耳了。
杨二取来套项,举在骡子眼前。骡子乖乖地把头钻进套项里。接着,那骡子不用吆喝,走到马车前,一扭屁股,倒退在车辕里。
看得满墙头的人目瞪口呆!张木匠那张乌黑的麻子脸立时春暖花开,乌金般闪起光来。
车把式杨二由此威名远扬,本可以借此成名之际,揽个好差,却是想走也走不了了。张木匠不让他走,非要他住下不可。两人一合计,就跑起运输来。张木匠放手将车马交给杨二,任由杨二在外经营。说清楚了,年终利润,车与人四六分成,人六车四。杨二固然还是赶车,却同时还是二人运输公司的总经理,俨然是个人物了。
这时想出高价把杨二挖走的人就多了,但已经迟了。比如邱大头,看着那车那骡子,还有那车把式,羡慕得想哭,但几次请杨二吃饭,杨二嘴上应付,却始终不去。杨二喜欢张木匠,不但喜欢张木匠的人品,还喜欢那一手出类拔萃的木匠手艺,从此二人就合心和合腑地搞运输,后来都挣下一份好产业。
顺便说一句,杨二从此再未打过那头大青骡子一鞭。到了叫劲处,顶多也就拿鞭子在空中绕一绕。而大青骡子呢,从此改弦更张,成为最卖力气的一头牲口。可谓浪子回头金不换,有很多细节,说来麻烦,不说了。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28 20:04:00 +0800 CST  
野老谝闲之第十二篇
大 匠

旧时代是手工时代。各式各样的手工,有的很好学,有的学起来就不容易,不但需要长期艰苦的练习,还需要传授。这后一类手工就被称之为“手艺”。
手艺,就是手工的艺术。明明是技术,如何成了艺术?这就如一座圆锥形的山,技术在这边,艺术在那边,看似不搭界。然而待千辛万苦爬到山顶,却发现原来是一回事啊,于是相视哈哈一笑,相拥为一,不再分开。
大部分手艺人,都有名头,犹如职称。比如木匠、铁匠、瓦匠、毡匠、皮匠、小炉匠,等等。却也有没名头没职称的,比如车把势、摇耧的、绣花的、裁缝、厨子、屠户,等等,但技术含量并不见得低,也都属于手艺无疑。
手艺行的人靠手艺吃饭,都希望自己的技术高人一筹,便形成了竞争。竞争的结果,人才济济,高手辈出;然而不论何时,出类拔萃的总是少数;而能达到炉火纯青出神入化境界的,就更是少之又少了。这极少数大匠,是堪称科学家和艺术家的。然而在漫长的历史演进中,他们却不受尊重,不被承认。你翻翻咱中华民族的历史,记载的全是这个官呀,那个官呀,手艺人,算老几?于是,无数大匠的名字也就消失在历史的烟云中了。
这令人遗憾,也不公平。
好,咱就打抱不平,说几个堪称艺术家或科学家的手艺人。太久远的,没法记了,只能记近现代的。没有文字记载,全凭口碑流传,或曰民间传说。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28 20:18:00 +0800 CST  
野老谝闲之第十二篇
大 匠

旧时代是手工时代。各式各样的手工,有的很好学,有的学起来就不容易,不但需要长期艰苦的练习,还需要传授。这后一类手工就被称之为“手艺”。
手艺,就是手工的艺术。明明是技术,如何成了艺术?这就如一座圆锥形的山,技术在这边,艺术在那边,看似不搭界。然而待千辛万苦爬到山顶,却发现原来是一回事啊,于是相视哈哈一笑,相拥为一,不再分开。
大部分手艺人,都有名头,犹如职称。比如木匠、铁匠、瓦匠、毡匠、皮匠、小炉匠,等等。却也有没名头没职称的,比如车把势、摇耧的、绣花的、裁缝、厨子、屠户,等等,但技术含量并不见得低,也都属于手艺无疑。
手艺行的人靠手艺吃饭,都希望自己的技术高人一筹,便形成了竞争。竞争的结果,人才济济,高手辈出;然而不论何时,出类拔萃的总是少数;而能达到炉火纯青出神入化境界的,就更是少之又少了。这极少数大匠,是堪称科学家和艺术家的。然而在漫长的历史演进中,他们却不受尊重,不被承认。你翻翻咱中华民族的历史,记载的全是这个官呀,那个官呀,手艺人,算老几?于是,无数大匠的名字也就消失在历史的烟云中了。
这令人遗憾,也不公平。
好,咱就打抱不平,说几个堪称艺术家或科学家的手艺人。太久远的,没法记了,只能记近现代的。没有文字记载,全凭口碑流传,或曰民间传说。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28 20:19:00 +0800 CST  
这帖子上不去了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28 20:20:00 +0800 CST  
发不上去了,咋回事?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28 20:35:00 +0800 CST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28 20:52:00 +0800 CST  

楼主:竹素园主人

字数:68625

发表时间:2016-03-16 22:15:17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5-02 20:44:51 +0800 CST

评论数:1527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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