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你读书万卷,且到此处来,听野老谝闲 (乡村奇人奇事的真实记录

@竹素园主人
各位光临敝帖,十分荣幸!老朽一无所能,也就是个爱听故事,爱讲故事。各位真爱听,来日方长,咱讲一年也讲不完的!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19 03:53:00 +0800 CST  
@竹素园主人

万儿个头不高但匀称结实,小脑袋,宽肩膀,小眼睛,和他爹像神了,简直是一个模子里磕出来的。从小性子就野,爱打架,脸上常挂着伤,大脚婆管不住,好像也不大管。稍大点放过牛,再大点跟我们村的吴老大学杀猪,每次杀完猪能拿几斤猪杂碎回家。十七岁上听说卖兵挣钱,就卖兵,一下子挣来十石麦。敢卖兵的都不是寻常角色,不能真的把自己卖掉,要能逃回来才算赚。万儿却真的把自己卖掉了,四年后才回来,是随着军队回来的。日本鬼子打过来了,中国部队洪水般从前线败退下来,大部分是路过,也有驻扎下来的。万儿的部队驻扎在离我们村二十多里的霍家山。但没人知道他回来,大脚婆也不知道。
万儿血洗茅大一家是在八月十五那天,吃后晌饭的时候。一连十多天的阴雨,突然放晴,天空不挂一丝云彩,格外的蓝,大家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几乎忽略了时局的动乱。那时各村都有自卫队,东庄村口站着两个自卫队的哨兵,看见来了一队晋绥军,只当是来催粮催款的,也就不当一回事。这一排晋绥军列队进入村子,到了茅大门口突然停住,一半人跑步散开来,包围了茅家院子,一半冲进了大门。
茅家合家正坐在院子里吃团圆饭,已经年过七十的茅大和儿子们坐一桌,儿媳和孙子辈分坐两桌。桌上摆着石榴、花红果、月饼,刚出锅的肉包子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突然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一家人惊慌起来,但什么都来不及了,眨眼间几十个枪口把他们团团围住了。
茅家老二是东庄自卫队的队长,腰里挎着一支破手枪,他以为不过是来敲诈勒索的散兵游勇,就站起来寒暄道:弟兄们,一家人不见外,有啥事儿只管说!
万儿喝道:少废话,把枪交出来!
老二只得乖乖缴枪。
万儿说:我们是晋绥军,打日本的,要派你家一笔款子,要按人头算,你家人来齐了吗?
老二说来齐了,今儿八月十五,从来没这么齐过。
万儿挥挥手,叫几个弟兄挨屋搜查。院子不大,也就十多间房子,很快搜完,搜出一个月婆子和一个没满月的婴儿。万儿命令茅家全家人站两排,男一排,女一排,让茅大站在当间,数一数,共是十九口。
这时万儿才问茅大:认的我吗?
茅大眼花,这时定睛细看,才大吃一惊,面前站着的分明是死去多年的慕万福,只是年轻了许多,而且穿了军装,当下腿一软,跪下就磕头。
万儿问:哪个是你大儿子?
茅大颤抖的手指了指。
万儿问:当初我爹顶他去死,事先怎么说的?
茅大结结巴巴回答:二十五亩地一头牛,一座院子。
万儿问:你不是忘了吗,怎么又想起来了?我妈带我到你家跑了十五年,十五年你也没认账呀!你说这事儿咋办?
茅大忙说:我这一份家当全送英雄!
万儿冷笑一声,把茅家老大拉出来,问茅大:你这儿子二十年前就该挨刀的,是我爹顶他死的,这会该死了吧?
茅大泪流满面,只是磕头求饶。
万儿道:一命抵一命也不愿意?哼,那就把你四个儿子都拿来抵账!
回头吩咐弟兄们:都别动,看我的!
拿过一把砍刀,嚓嚓嚓,连砍四颗人头。那四个汉子就和绵羊遇见狼一样,没一个反抗。
接下来,万儿一口气杀了茅家剩余的男女,连同那个未满月的婴儿,最后杀的是茅大。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19 08:19:00 +0800 CST  
第二天万儿回家了,腰里挎着盒子枪,身后跟着几十个弟兄。起先大家还以为是一伙散兵,后来发现带头的军官是万儿,就都拥到慕家门前。那一队兵整整齐齐站在当院,村民们没人敢进去,就站在院子外边看。不一会,就从窑洞里传出大脚婆撕心裂肺的哭声:万儿爹,你死得好苦啊!你这下可以合眼了呀!
接着大脚婆出了院门,一路哭着,先到关帝庙烧了香,又到北沟慕万福的坟头去烧纸。万儿带着他的兵排着队跟在后边,很肃穆的样子,最后在慕万福坟前朝天打了一阵排枪。
大家很快明白了,原来万儿已经是晋绥军的连长了,这次报仇,是得到他们团长特许的。
霍家山的晋绥军不久被日本人打垮,万儿死里逃生,又投奔土匪马葫芦做了营长。马葫芦抢来个小老婆叫香香,是方圆几十里一朵花。万儿看上了香香,背后一枪,打死了骑在马上的马葫芦,霸占了香香。香香跟了万儿好几年,也没生下一男半女,万儿死后便没了踪影。
万儿是在一九四六年冬天太岳纵队剿匪时被击毙的。消息传回来,大脚婆正坐在院子里纺花,她很平静地说:好着呢,是他爹的种!依旧纺她的花,直到把一个穗子纺完,才起身去找人收尸。
几年后大脚婆也死了。想是一个人太孤寂,去和丈夫儿子团聚去了吧。村里人收拾遗物时,都以为父子两代强人,家里一定有不少金银财宝,结果找来找去,却是空空如也,只有几斗麦子,几件破衣服。村里人既震惊,又怜悯,便为大脚婆办丧事。没一个亲属,太凄清了,就创造性地举行了一次公祭,还特地请外村一位老秀才写了一篇祭文。那时我已经七八岁了,也混在人群里听那祭文。很难懂的四言文,念了好长一会,我居然听懂了“呜呼强人,我之芳邻”八个字。灵柩起身,锣鼓呼天抢地地响起来,像是在悲悼,又像是在控诉,像是在数说强人的不良,又像是在埋怨世道的不平。大脚婆自然是与男人合葬,身边是万儿的孤坟。两个坟头早就被平掉,只剩永远的萋萋荒草了。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19 08:20:00 +0800 CST  

又有二十位高人顶帖,对老朽不吝赞誉之词,给予老朽极大鼓励支持,在此谢过!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19 16:33:00 +0800 CST  
野老谝闲之花絮:

李玉和招了

文化大革命中,山西某县剧团更名东方红蒲剧团,到河南灵宝演出《红灯记》。演到鸠山抓捕李玉和,李玉和受严刑拷打仍坚贞不屈,有贼兵惶惶然上场,向鸠山报告道:“太君,李玉和他还是不招!”

谁知这天演贼兵的演员犯浑,上场竟报告道:“太君,李玉和他他他,招了!”

“鸠山”大窘,一时不知所措,愣了一刹,总算想出一个救场的法子,嘴软软地结巴着道:“这这这,不太可能吧?”

观众大哗,笑得更欢了。

这是严重的政治问题,好在演贼兵的演员根正苗红,受了几次批判,也便不了了之了。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19 19:36:00 +0800 CST  
@竹素园主人 2016-03-18 08:45:00
@竹素园主人
野老谝闲 之 题外话
状 子
前边说过要发《强人》一篇,却忽有所思所想,随即写下。咱们都随意一点,如何?
状子,是百姓向官府告状时递交的文书。为何忽然想起了状子?起床前在被窝里翻一本杂志,有古代法律规定,状子不能超过二百字一节,便想起自己刚刚引用过的一个状子。是1951年的一件关乎人命的紧急呈词。人犯就要处决,布告已经贴出,只因天雨打搅,死刑未能执行;人犯之父知道儿子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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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呈词录于下:

呈 词
为冤抑不明、请求宽刑、调查底蕴事:窃民子陈中昌,为抢劫一案,谨将其案内显明者陈述于后:案中所谓抢劫骡子四头,均经分途调查证明,并无抢劫之事,呈送闻喜县司法局在案。我家有驴一头,更有底细手续,决非抢劫所得。其他嫌疑,自有乡民对质,不难水落石出。
知子莫若父。民子自胡宗南反攻之后,日日在家务农,所谓纠结逃亡战士抢劫之事,未免子虚乌有。民子在一九四八年夏天向新绛县贸易公司买过烟土十两,粘有“在顽区销售”字样,至闻喜被政府扣留,后经贸易公司证明,确属合法营销行为,旋即释放。民并不惜子死,只求调查清楚,毕竟罪归谁有,使民明了一下,亦不枉父子一场。案情重大,人命关天。急呈
分院领导核 恩准 早日调查,不胜期待之至。
具呈人: 闻喜县一区南宋村 陈明道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19 21:24:00 +0800 CST  
@竹素园主人

下一篇:大好人。
不用说还是个真实的传奇故事,而且和上篇《强人》一样,也是个流浪汉的故事。
这个流浪汉和那个流汉强人就是完全不同的面貌了。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19 22:01:00 +0800 CST  
@竹素园主人

帖子要红火,不上首页不行。老夫前两个帖子,一个在天涯杂谈,一个在法治论坛,都是很快就上首页,火了几天。这回不中了,这个帖子夹缝里生存,有点艰难。要在过去,就弃之不顾了。但这回还是要坚持到底,不为别的,只为众网友的不吝赞颂。
好,下边发第四篇。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20 08:40:00 +0800 CST  
野老谝闲之第四篇

大好人

郑有才也是个流浪汉,不知怎么流浪到了我们村。先是跟民校教员金大锭学文化,金大锭走了,他却留了下来,是不知不觉间留下来的。比如村里开会,村长狗剩说:把老郑叫上吧!年底了,要给区里报花户册,狗剩又漫不经心问:把老郑造上了没有?不久狗剩又说:叫老郑住到村公所吧,有他在,咱们省心。狗剩说这些话并不认为是做出了什么决定,而只是把一件遗忘的事儿补上。

那时河南难民多,郑有才那一口标准的河南话就是身份证。都知道他是遭了水灾,只剩光杆一条,流浪好几年了。他年近四十,身强力壮,不讨饭,只找活干。除了干活,就是学文化。先是做扫盲班的旁听生,晚上听课,白天干活;没活时就练毛笔字。金大锭调走后,书不读了,字还是不停地练。不是在纸上练,是在村部的院子里练。他左手端一碗稀泥,右手捏一支大号毛笔,深深弯着腰,把字写在地上。泥巴字个个横平竖直,端正严肃,一排一排整整齐齐站满院子,俨然是一支接受检阅的部队。他后来竟参加了县里的书法展览。参加展览的全是些老学究,比如金大锭,学问根底好,字当然出色,所以能参展。郑有才扫盲班水平,也参加了展览,还评上了奖!他在获奖时说:要不是新社会,俺哪有机会读书识字,感谢党和政府啊!

郑有才不单能吃苦,心眼也多,干零活,挖药材,打山猪,干了二年,就鼓捣出一辆自行车。那不是我们村第一辆自行车,却是第一辆公用自行车,僧帽牌,七成新。谁家能没个事儿呢?比如孩子高烧,需要马上看医生,郑有才一声令下,骑上他的僧帽车子就走,风雨无阻。我奶奶过世,办事用的菜蔬以及香烛纸马之类,就全是郑有才用自行车运回来的。因为是流浪汉,自然见多识广,遇事也有主见,就算是邻里纠纷、妇姑勃溪,很繁杂琐碎的事,他总能轻轻松松理出一个头绪来,三言两语,息事宁人。各家有红白喜事,都要请郑有才做“大总理”。这时候人来客往,千头万绪,但只要郑有才在那里一坐,各样事情都会井井有条,忙而不乱,不但点滴不漏,而且能根据你的家境,把事情办得既风光又节省。

到合作化前夕,郑有才已经是我们村的会计了。一个流浪汉,落户时间不长,竟能那样得人信任,实在是个异数。听大人们议论,那账目才叫个清啊,一根葱也不含糊的。事实上他孤身一人住在村部,能窝藏什么呢?这时郑有才有点地位了,但还是一如既往随时待命全力以赴为大家服务,一如既往地练毛笔字,端着泥碗在院子里写呀写。久而久之,大家竟形成一种精神依赖,凡事没有郑有才参与便有些茫然无措。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20 08:42:00 +0800 CST  

我那时虽然还小,对郑有才单位面貌只有个大概印象,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神。那是我奶奶下葬,郑有才是大总理。我们抬着供桌,把郑有才迎进门,齐齐作揖;郑有才急忙回礼。我抬头看一眼,不禁一个战栗!那目光怎么和绵羊一样善良呢?叫人看一眼就不忍心再看!当时郑有才还在我头上拍了拍,赞扬了几句什么。

郑有才一直坚持单身,却是大家不能理解的。还不到四十岁,咋就不要女人了呢?虽然是外地人,但以他的人望,机会还是蛮多的。比如村西头的小寡妇果果,就是个顶好的茬口。

果果还年轻,二十五六岁,好人样,但命苦,都说她是扫帚星。她三次嫁人,三次死男人。第三次嫁的是我们村的老木瓜,已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过门半年老木瓜也死了,她就孤身一人住在老木瓜破败的院子里,孤寂的气息老远就闻得到,狗都不耐烦从她门前过。

那年上级号召兴办互助组,果果是最需要互助的,却没人要她,最后就剩了她一个。最受欢迎的是郑有才,各家都争着要,却让狗剩给挡住了。狗剩说:都想得美,让老郑给你们做长工,连个工钱也不要!老郑是村里的会计,忙着哩!

却在暗地里把郑有才和果果写在了一个组。狗剩坏笑着对郑有才说:你们俩,一个有地没人,一个有人没地,合在一起 ,多美气!

郑有才迟疑一下,点点头说:中!俺反正没事,果果那二亩地俺捎带着就种了!于是就到果果地里去干活。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20 08:43:00 +0800 CST  
果果见郑有才上了她的地,忙拿了家具跟着去。满村人都等着看戏,看这对孤男寡女的戏。郑有才却坚决地把果果挡了回去。郑有才连声说:妹子要不得,妹子要不得呀!这么点活儿还不够俺一个人干的!你回去该干啥干啥去吧!

果果只好尴尬的离开,回家做饭。饭熟了,果果请有才回去吃饭,有才就是不去;果果把饭送到地里,有才又说要不得要不得!果果眼一酸背过身流泪道:大哥你是嫌弃我呀!差点没哭出声来。
郑有才沉默一下,正色道:大妹子,你这是哪里话,大哥走南闯北,啥事没经过,啥人没见过,嫌弃过哪个人?我这是敬重你啊!

接着又道:大妹子,都说你命硬,克男人,那是鬼话!是那些男人命薄,没福气享受好女人!妹子你放心,回头大哥给你找个福气大的!

郑有才一诺千金,到处查访,跑了一年多,果真给果果找了个好对象。是个小学老师,三十岁,离了婚的,大高个,红脸膛上几颗麻子。果果嫁过去,一年后就生了个胖小子。麻脸男人不久调到县委去做秘书,大跃进时竟做了公社书记。果果成了官太太,到百货公司上了班,站在柜台前,那个舒泰那个美,谁能认出是当年那个穷寡妇呢?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20 08:45:00 +0800 CST  
只是这后来的美景郑有才没见到。

出事那天,果果刚结婚,带着男人回来谢媒。按规矩,做了几个菜,又割了一吊肉,放在两个食盒里,由男人担着,送到村部。村部里坐着两个满脸煤灰的小炉匠,满口河南腔。果果就问郑有才:是你的老乡?郑有才笑道:不是俺老乡能这么亲热?昨天下午就来了,在俺这里住一夜啦。
又说:你这饭菜来得正好,我正好请客。
刚说几句,狗剩来了,看样子有公事,果果只好告辞。果果正在邻居家有一搭没一搭聊天,听见门外有人大声吆喝:
都快出来呀,不好了,老郑给抓走了!
果果吓了一跳,急忙到村部。村部的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那个乱劲,就像走失了蜂王的一窝蜂。

原来,果果刚走,两个小炉匠拿出一张发黄的照片,对着郑有才这么看看,那么看看,说声没错,就突然拔出手枪,喝声不许动,拿根麻绳把郑有才捆了起来。狗剩忙叫道:你们这是干啥?小炉匠拿出证件给狗剩看。原来是河南来的便衣警察。两个便衣警察一刻不停把郑有才押走了,那副小炉匠担子也扔下不要了。

大家乱纷纷喊道:真是胡闹,老郑能是坏人吗?搞错了搞错了!

有的说:一准是认错了人,过一会就放回来了。

有的反驳:想得美,那要抓到河南的,啥时才能放回来?

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都别说了,还不快把人追回来!

呼啦啦,全村人都行动起来。紧追慢追,人已经给押到了县公安局。于是我们村的男女黑压压站满了公安局的院子。这场面是从没有过的,整个县城都震动了。公安局长亲自出来接待,说:老乡们!人民政府是不会冤枉好人的,我们抓的是个隐藏多年的土匪头子。大家要相信政府,快回去吧!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20 08:46:00 +0800 CST  
嗨,大家想也没想,七嘴八舌道:局长,老郑是啥人,我们还不清楚吗?他怎么能是土匪呢?笑话!他是我们的会计,我们离不开他呀!

说着,齐刷刷跪了下来。先是果果忍不住哭了一声,随即哭声便响成一片。

局长愣住了,待哭声停止,语调一下严肃起来:老乡们,这人不叫郑有才,他真名周国峰!你们被土匪头子的假象迷惑了!老实告诉大家,他不但是土匪头子,而且是大土匪头子!

大家报以沉默,跪着不起来。

局长只好请两位河南警察出来说话。两个警察换了制服,一下子威严起来,其中一个站出来说道:老乡们,周国峰是俺们那里有名的大土匪,小孩子都知道。他出身官僚地主家庭,金陵大学的毕业生,父亲当过县长。他怎么是土匪呢?大家可能不信,俺只能简单地介绍一下。他们村两大姓,周家和王家,世代有仇。1939年,王家勾结日本人杀了周国锋的父亲。周国锋为报仇,参加了土匪队伍。土匪队伍叫黄河总队,人多枪多,独霸一方。周国锋不久就当了黄河总队的参谋长。他亲自带队伍回村,凡王家的人见一个杀一个,一口气杀了三十八口。他还认贼作父,一手拽住日本人,一手拉着国民党,和八路军作对!直到一九四八年春天,解放军过来了,把黄河总队消灭了,可是周国峰还是逃跑了。

大家静静听着。河南警察接着说:这家伙很狡猾呀,这么多年一直没消息。幸亏他给他的五太太写了一封信,才露了马脚。他有五个老婆,你们料不到吧?虽然那信上没写寄信人地址,但有邮戳啊。俺两个人到你们这里,走村串户三个月,才找到他。

家惊愕不已,但随即还是沉默,依旧跪着不动。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20 08:48:00 +0800 CST  
局长纳闷,就问:这里有村干吗?

狗剩说:我是村长。

局长有点火,问:你既是村长,为啥也执迷不悟?

狗剩慢条斯理道:我们不相信郑有才就是周国峰。那么良善一个人,咋能是土匪呢!

局长愣了一下,看看河南警察。河南警察忙说:俺们有照片,咋能错得了?

狗剩说:多年前的老照片了,咋能不会错?

许多人附和道:就是就是!

局长想了想说:这个简单,把郑有才押出来,让他亲口给大家解释!

大家一阵骚动,纷纷站了起来,凝目等待。不一会,郑有才出来了,戴着手铐,依旧高高大大,神态自若。那羊一样善良的目光看着大家,似乎是一个一个认真地看过,终于开口道:乡亲们,公安局领导说的句句是实,俺真名周国峰,是土匪头子。俺杀人如麻,死有余辜。这么多年,俺欺骗了大家,对不起大家!大家别再受骗了,回去吧。俺这里谢了!

说着,跪下来磕头。一个头,两个头,很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原来郑有才真是周国峰呀!大家难过之极,待到那个熟悉的背影消失在门洞里,哭声便又响成一片。

一路回家,几乎每一个人说话。

村子里没了郑有才,好空啊!天没那么蓝了,庄稼也没那么绿了。那么一个好人,怎么能是土匪,而且还是大土匪呢?时势造英雄,难道时势也造土匪?大家想不通。狗日的竟有五个老婆,怪不得不结婚,咱们咋就没看出来?还常天写字学文化,装得怪像,原来早就大学毕业了呀!

然而不管咋样,桥归桥,路归路,郑有才是郑有才,周国峰是周国峰,周国峰杀人如麻该治罪就治罪,郑有才对咱有恩该报答就报答。大家催促几个村干到河南去,是死是活总得看看呀。人多路远,花销大,把关帝庙前那棵大槐树挖掉吧。给老郑说清楚,服刑满了,还回咱村!
几个村干到河南时,死刑令已经下达。大家赶忙买了些吃食,到监狱看了郑有才。行刑那天,大街上人山人海,郑有才站在汽车上给押了过来。砖头土块雨点般砸向卡车,郑有才的目光却仍不断搜寻,终于看见了向他招手的几个村干,点点头,别过了。村干们赶到刑场时,人已经给枪毙了。大家等了半日,不见有人来收尸,便买了一口松木棺材,置备了一身寿衣,入了殓;又在城外找了块荒地,安葬好,才回来。

那年春节,我们村好些人家没贴春联。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20 08:52:00 +0800 CST  
不少朋友看书速度快,楼主更新慢,一时又无法加速,抱歉!
有个建议,楼主还有一个帖子己收官,但仍在置顶,欢迎光临
法治论坛,顶框,左上方,《建国初期……八起大案》。
一样是讲故事。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20 18:10:00 +0800 CST  
@竹素园主人

下边还是一个流浪汉的故事。
那个时代流浪汉多。不管他们多么苦,多么卑贱,但不可否认,他们每个人都有一段感人的奋斗史,每个人都是一本感人的故事书。
好吧,我就索性把流浪汉的故事集中到一起来发。
这个流浪汉,就又是一个迥异的面目了。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20 21:28:00 +0800 CST  
野老谝闲之第五篇

爬 行 者

金大锭来到我们村时,已经流浪了四年,从小青年流浪成了大小伙子。他走过多少村镇?行走了一条怎样的路线?想来把那路程画张地图,一定小熊回家还复杂。他最后为何流浪到我们村,大家说不清,便是他自己,也未必说得清。

那是个初冬的黎明,有个拾粪老汉路过村口的关帝庙,影影绰绰见庙门前趴着条狗,又像是狼。老汉警惕起来,拿粪锨在地上一拍,那东西发出了汪汪的吠叫。老汉知道是狗,便没当一回事,走自己的路。
老汉姓高,人称老高,是在我们村落户的河南人。本地人亲戚套亲戚,不是叔伯是兄弟,被称作老高老李之类的,一定是外路人。外路人老高有几亩薄地,没牲口,全靠拾粪下地。

待到老高挑着粪担回来,铜盘似的太阳已经上山,那条陌生的黄狗还蹲在庙门前,看着老高呜呜咽咽,摇尾乞怜,有所求的样子。老高有些诧异。老高当年也喂过狗,而且喂过好几条,知道这畜生是通人性的,只是不会说话罢了;何况他又就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便放下粪担,走进庙里探看。

那个时代,每个村都有庙,大些的村子就不是一座庙,各式各样有好多座。这些庙意在敬奉神灵,却大抵都是过往乞丐的免费旅馆。我们村就一座关帝庙,已经有些破败,但遮风避雨还没问题。庙的一角堆些麦秸,则是为乞丐们常备的床铺。麦秸是村民们行善之举,还是乞丐们自备,不得而知。

老高进庙,不见人影,只见麦秸堆上滚着个黑而圆的东西,像颗西瓜。老高寻思:这个时节,咋会有西瓜呢?定睛细看,才发现是颗人头——是一个人钻在麦秸堆里,露出来的头。那头头发很长,像一团黑毡片裹在头上,毡片下一张脸小而瘦,一双眼就显得特别大,额头也特别高,细细的脖子上几根筋很刺目。许多年后老高见了三毛流浪的连环画,仍不禁连声道:这三毛咋和当初的金大锭一个样呢?

当下老高便问那黑毡片裹着的头:门外那狗是你的吗?

那头微微一动。

你讨饭还带狗?

眼睛眨了一下。

老高伸手摸摸那头,火烫火烫,知道这乞丐病得不轻。叹息一声回家,不一会便送来一个馍,一碗热面汤,看着乞丐吃了喝了。第二天早上,老高拾粪回来,又到庙里去看,本意是看那乞丐是不是还活着,却意外发现,乞丐不但活着,精神还好了许多,正跪在麦秸堆上,微闭双目,晃着头窃窃私语。老高细听,像是和尚念经,又像学生背书,便蹲下来,警察查户口似的盘问起来。

原来乞丐名叫金大锭,太原人,家住太原钟楼街,家里开着好大京货铺,却不幸自幼罹病,不良于行,不能上学,只好聘请一位老秀才在家课读。十五岁时母亲病故,后母进门。后母第一次见到他即尖声惊叫,如遇鬼怪;吃饭时不让他上桌,喂狗似的扔给他一碗饭就走。这都罢了,还每每趁家中无人时拿尖尖的高跟鞋踢他。他痛哭一场,毅然背着家人出走,已经在外流浪四年了。那狗本是他家爱犬,跟上了他,撵也撵不走。因为酷好读书,又无书可读,每每在行乞间隙以背书自娱。

老高寻思:这不就是戏台上常见的落难公子吗?只是戏台上的公子个个风度翩翩,还有小姐相思着,不像这位公子这么狼狈。

老高道:这娃子,你这不是自讨苦吃吗?后妈再狠毒,总有你一口饭吃嘛!

哼,宁肯饿死,也不吃那嗟来之食!

那你讨吃到啥时?快写个信,叫你爸把你接回去!

要回早回去了。不回去,死也不回去!

你爹哩?找不见你不着急?

乞丐低下了头,眼里闪着泪花,沉默不语。

老高叹息着回家,喝了一碗泡馍,磨磨镰刀,正计划上地割柴,门外传来一阵孩子们的嬉闹声。出门去看,原来是一群孩子跟在一个乞丐身后看稀奇。哎哟,原来竟是个爬行的乞丐!那两条腿看上去还完好,为什么站不起来呢?老高细细观察,原来是膝盖上的毛病。正常的膝关节都是能屈能伸,金大锭的膝关节却只能屈,不能伸,仿佛被一只铁箍固定住了。由于长期爬行,裤管早就洞穿,膝盖脱颖而出。那叫什么膝盖哟,厚厚一层死疙瘩肉,牲口蹄子似的。还有那两只手,结满了针扎不进的老茧。

老高这才明白这娃子遭后母虐待的原因:这样的残废,狗一样在身边爬来爬去,谁能不厌恶呢?除非是亲生父母。心里叹息:好可怜哟,就算一肚子学问,能顶啥用,还不和放到狗肚子里一样?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20 21:31:00 +0800 CST  
往来于村子里的乞丐各式各样,千奇百怪,每天都有看头,老高叹息归叹息,并不在意。谁知这天晚上村长狗剩来找老高,嗫嚅一下道:老高,派你个差事,你可不能推辞!

老高问:啥事嘛!

狗剩说:区里昨天开会,要各村趁冬闲办民校,扫盲。区长要马上确定扫盲教员,我把你报上了。

老高叫苦道:不中不中!俺读过几年书不假,可早忘光了呀!

狗剩说:总比我们强吧?

老高还是摇头。

狗剩说:你不干也行,你在咱村找,有比你强的,是谁就算谁!

老高扳着指头一家家数过,读书识字的倒有几个,要么太老,要么在外边干事,除此之外真没个识字的。老高为难,突然灵光一闪,拍手道:有了有了!那个爬行的乞丐就中呀!你是扫盲,又不是找女婿,是吧?

狗剩问:那个乞丐,他行?

老高说:没问题,行。

狗剩选老高本来也是无奈的选择。既然那个爬行的乞丐能凑数,那就凑个数吧。庄稼人,扫什么盲呢?好歹有个人应付应付就成啦。就请老高去和乞丐说话,条件是:每天讲课两小时,两个馍,各家轮流送,干到过年为止。

于是金大锭在我们村留了下来。真是比针尖还小的一丁点机会,算不上机会的机会,但是,那要看遇到的是谁了!

教室就在关帝庙。第一堂课来人不少,八成都是看稀奇的。金大锭站不直,只好跪在凳子上讲课。初出茅庐,课讲得不咋样,人口手,马牛羊,读了写,写了读,学员们很快便腻味了。第二天晚上来的人一下少了,第三天更少了,来了的也心不在焉。

放学时金大锭留住老高,说:大伯,这差事我干不了,我还是讨饭去吧。

老高大惊道:咋?还不比你讨饭强?是他们不学,又不是你不教,你只管吃你的两个大白馍就是了!

金大锭摇头道:讨饭也比这强!

拿定主意要走。老高只好找狗剩。狗剩诧异道:这叫花子脾气还不小哩!不过咱们的人也太不像话,得管管。这样吧:今后每晚点名,无故不到罚做一双军袜,两天不到罚做一双军鞋,支援前线!你敲锣宣布一下。

这纪律一宣布,立竿见影,天一黑关帝庙里就坐满了人,一点名,一个不缺。狗剩得意地笑笑,示意金大锭讲课。但不到五分钟又乱了起来。女人们只管低头纳鞋底,男人们一边抽旱烟一边议论打临汾死了多少人,讲课的声音全给淹没了。

金大锭茫然地看着大家,手足无措起来了。

狗剩急忙大喊:不要说话!

安静了半分钟,依然如故。如此数次,狗剩泄气地蹲下来。

金大锭不讲了,低下头沉默起来,许久,从凳子上挪下来,低头跪在地上。

大家和没有看见一样,照旧各干其事,各说其话。

金大锭只是跪着。也不知道跪了多久,鬼使神差似的,说话声突然停止,突然都严肃起来,纷纷拿起了课本。

我们村民校的教学从此上了正轨。金大锭晚上教学,白天满村跑,找学员补课。叫你补课你不补,他就跪着不走,由不了你。因为害怕教员跪在自家院子里不走,自愿也罢,被迫也罢,大家学习的劲头都很大。

大家这才发现,这人并不是完全不会走,只是屈着腿走,摇摇晃晃,比爬行还费力,也滑稽。这时英雄聚义一般,又来了个流浪汉,叫郑有才。郑有才身强力壮,又很勤快,为了学文化,自愿给金大锭做徒弟,扫地抹桌一类杂活全包,把关帝庙收拾得干干净净。郑有才说:我流浪的地方多了,没见过这么有学问的教员。听得大家满心欢喜。

春节前民校放假,实际是准备停办,金大锭的差事完了,却还给学员布置假期作业:每人写一副春联,不论好歹,一定亲自写,贴在自家门边。他说:大家看得起我就写,算是给我一点留念。结果家家户户都写了。正月初六区干部到我们村动员民工支前,意外发现各家门前自写的对联,知道是民校的成绩,啧啧称奇,不久就汇报到县里。县里正想找个扫盲的典型,便派人来调查。调查人员随便抽查了几个学员,居然都差不多会写信能读报了。又组织了一次考试,所有卷子都上了九十分,满分的还不少。
对于民校,这真是石破天惊,我们村一下子名震全县。县政府要在我们村召开一个扫盲现场会,安排金大锭做经验介绍。可是金大锭已经走了,是大年初一早上走的。区长大发雷霆,呵斥狗剩道:怎么搞得!一个少有的先进典型,跪求学员学文化,能感动上帝,却感动不了你!你竟把他撵走了!

狗剩忙诉苦道:我没撵,是原先说好的。

区长道:你还犟,还不快找!

狗剩急忙召集民兵分头去找,找了好几天,终于在四十里外一个镇店上找见了。金大锭正跪在摊子上给人写信,郑有才在一个工地上做小工。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20 21:51:00 +0800 CST  

于是金大锭又回来了,郑有才和那条狗也回来了。狗剩赶紧提高金大锭的待遇,通知各家给金教员管饭,一日三餐,热馍热菜,送到庙里,不得马虎。又给金大锭解决了一副铺盖,一身新衣服。又在庙里支起一张床。金教员便有些安居乐业的气象了。现场会开过,村小学随即开办。我们村从来没办过小学,大家早就想办小学,只是没教员。这回有金大锭,不愁了。校址不用说,还在关帝庙。桌凳自备,择日开学。学生十几个,都是男娃,大的十二三,小的七八岁。课本是新的,教学方式却很陈旧,和私塾没啥区别,讲的很少,成天就是读呀读,写呀写,完不成课业就打手板。

考虑到自己行动迟缓,学生逃跑是追不上的,金教员上课时先把庙门栓上,又拿根绳子在门闩上缠上许多匝。那条狗也好像明白主人的意思,老虎般蹲在门口。学生们学得很苦,常常挨打,有时回家吃饭手肿得连筷子也抓不住。教学成绩却优异,联区统考不但总是第一,而且遥遥领先。

不久,鉴于各村小学教员里南郭先生太多,根据指示,每周全区教员集训一次,集训时讲课的教员就由金教员担任。去时由郑有才用自行车带着,讲完课又带回来。

一年后金教员便做了联区校长,从破庙里搬到区政府去住,成了吃国家供给的干部。工作极其认真,学问底子又异常扎实,品行又好,两年后就调到县里做了文补校老师。文补校全名干部文化补习学校,学员多是些有官职没文化的老革命,学校里的老师自然也高人一头。金教员从此算是脱颖而出了。

金教员再回我们村时,已是县中学的校长了,而且已经是个昂藏大汉了,是骑着自行车回来的。这是怎么回事?原来,县领导关心金教员,知道他那腿是能治的,就不惜代价,派人送他到西安做了膝关节手术。据说是由苏联专家主刀,做得很成功。从西安回来,金校长就整个变了样,只是双腿还稍微有点瘸,但不留意是看不出来的。

不久,金校长结了婚,媳妇比他小十岁,蛮精干。他带着媳妇来我们村,进村先找老高,香烟点心美酒提了一大包。

金校长结婚后便把父亲和继母从太原接到了身边。他的后母倒是生有一子,只是不成器,于是老两口只好靠当年走失的残疾儿子养老了。金校长待后母很好,有目共睹。我上县中学时,金校长还是校长,地位高,威信也高,但我只能远远地仰望,无缘结识了。

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20 22:02:00 +0800 CST  
@竹素园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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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竹素园主人  发布于 2016-03-21 12:44:00 +0800 CST  

楼主:竹素园主人

字数:68625

发表时间:2016-03-16 22:15:17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5-02 20:44:51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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