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辩直视霸先而呼曰：“汝竟谋我！汝竟谋我！”霸先侧首而曰：“我有何辜，公欲与齐师赐讨？”又曰：“既是齐将寇，何意全无备？”僧辩曰：“京口，建康北门也。委公北门，何谓无备？”未几，僧辩乃思霸先欲焚楼之举，顾其子而瞪霸先曰：“何须多言，只恨我无识人之明！我儿数谓我曰：‘陈公异人，殊不可测，不宜推心过差。’我不从至亲之言，而信兄弟之义，乃有今日！”霸先不能再视僧辩。是夜，霸先缢杀僧辩父子。既而竟无齐兵，亦非霸先之谲也。霸先又招降僧辩部将程灵洗等。程灵洗乃海宁人，自号“追吕蒙”。乙巳，霸先为檄布告中外，列僧辩罪状，且曰：“资斧所指，唯王僧辩父子兄弟，其馀亲党，一无所问。”

丙午，贞阳侯渊明逊位，出就邸，百僚上晋安王表，劝进。冬，十月，己酉，晋安王即皇帝位，大赦，改元，中外文武赐位一等。以贞阳侯渊明为司徒，封建安公。告齐云：“僧辩阴图篡逆，故诛之。”壬子，加陈霸先尚书令、都督中外诸军事、车骑将军、扬、南徐二州刺史。癸丑，以宜丰侯循为太保，建安公渊明为太傅，曲江侯勃为太尉，王琳为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霸先乃励群下曰：“王僧辩受死乃失大义于天下也。今大事已定，然我料域内将有贼臣作乱，江东必遭齐师入寇。多事之秋，我与诸君皆当忘死报国，保我华夏金瓯。若建康有失，我等有何颜面见江东父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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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节：依众议霸先质从子 平双雄陈蒨用良谋

齐主闻陈霸先奄袭王僧辩并缢杀之，复立萧方智为帝，改元绍泰，且废萧渊明为建安公，乃大怒，谓杨愔曰：“事竟如此！本期王陈大交兵，未料陈竟轻取王。今不兴师问罪是长南人之志也！”愔曰：“若欲南征，当集雄兵十万！”齐主笑曰：“侯景叛梁，南国祸兴。建康易主，三吴荼毒。诸王争权相攻，豪强拥众据城。大乱之后，南国至弱，何况累有南将降我，欲定江左，何须十万大军！”愔曰：“臣闻王僧辩既死，其亲旧杜龛、韦载、杜北叟、徐嗣徽、任约、王僧智等俱兴兵发难，然谯、秦二州刺史嗣徽以其州降我，与约等袭建康不克，退据石头城。载、北叟终降陈霸先，僧智亦兵败逃奔龛。霸先之能不可轻视，须赖大军方能成功。”齐主不听，于是十一月，己卯，齐遣兵五千度江据姑孰，以应徐嗣徽、任约。陈霸先使合州刺史徐度立栅于冶城。庚辰，齐又遣安州刺史翟子崇、楚州刺史刘士荣、淮州刺史柳达摩将兵万人于胡墅度米三万石、马千匹入石头。霸先问计于韦载，载曰：“齐师若分兵先据三吴之路，略地东境，则时事去矣。今可急于淮南因侯景故垒筑城，以通东道转输，分兵绝彼之粮运，使进无所资，则齐将之首旬日可致。”霸先从之。癸未，使侯安都夜袭胡墅，烧齐船千馀艘；仁威将军周铁虎断齐运输，擒其北徐州刺史张领州；仍遣韦载于大航筑侯景故垒，使杜稜守之。齐人于仓门、水南立二栅，与梁兵相拒。壬辰，齐大都督萧轨将兵屯江北。

甲辰，徐嗣徽等攻冶城栅，陈霸先将精甲自西明门出击之，嗣徽等大败，留柳达摩等守城，自往采石迎齐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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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癸丑，侯安都袭秦郡，破徐嗣徽栅，俘数百人。收其家，得其琵琶及鹰，遣使送之曰：“昨至弟处得此，今以相还。”嗣徽大惧。丙辰，陈霸先对冶城立航，悉度众军，攻其水南二栅。柳达摩等度淮置阵，霸先督兵疾战，纵火烧栅，齐兵大败，争舟相挤，溺死者以千数，呼声震天地，尽收其船舰。是日，嗣徽与任约引齐兵水步万馀人还据石头，霸先遣兵诣江宁，据险要。嗣徽等水步不敢进，顿江宁浦口，霸先遣侯安都将水军袭破之，嗣徽等单舸脱走，尽收其军资器械。

己未，霸先四面攻石头，城中无水，升水直绢一匹。庚申，达摩遣使请和于霸先，且求质子。时建康虚弱，粮运不继，朝臣皆欲与齐和，请以霸先从子昙朗为质。霸先闻言愕然，自入帅帐，一言不发。诸臣久候于外，帅帐武士无奈，只得入帐复问霸先。霸先厉声曰：“不！”怒斥其出。武士大惊，告罪而退。霸先乃埋首伏案，握拳自谓曰：“我独子陈昌、我爱侄陈顼昔质江陵，今困关中，念此二儿，痛若剜心。昙朗虽为我侄，亲于我子，岂忍置其于不测之地！彼若见害，异日我何以见亡弟于地下！我亦人也，非心如铁石之辈！”良久，霸先方觉一人立于其侧，视之，乃陈昙朗也。昙朗曰：“今日之事，儿已尽知，儿愿为质，父其勿忧。”霸先见昙朗泪流满面，一发老泪纵横，泣曰：“为父者虽死不使儿涉险。儿且退下，父当死战破敌。”昙朗曰：“朝臣之请实有益于国。丈夫谋事，先计天下，再计己身。父当以天下为重，儿为质之心已决，愿父从儿之志！”言讫自出帅帐谓众人曰：“即送我质于齐。”众皆默然。须臾，霸先亦出帐，遍视众人，霸先曰：“今在位诸贤欲息肩于齐，若违众议，谓孤爱昙朗，不恤国家，今决遣昙朗，弃之寇庭。齐人无信，谓我微弱，必当背盟。齐寇若来，诸君须为孤力斗也！”乃以昙朗及永嘉王庄、丹杨尹王冲之子珉为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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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行，昙朗谓霸先曰：“儿自知事未尝离父，久沐父之慈恩，虽死难报。父鬓已白，儿未尽孝，更当远行，愿父珍重！”霸先不堪再视昙朗，左右多有掩面泣者。遂与齐人盟于城外，将士恣其南北。辛酉，霸先陈兵石头南门，送齐人归北，徐嗣徽、任约皆奔齐。收齐马仗船米，不可胜计。

齐师既退，霸先即遣陈蒨、周文育合军攻杜龛于吴兴。陈蒨乃陈霸先之侄，字子华，霸先收其为养子。蒨少沈敏有识量，美容仪，留意经史，举动方雅，造次必遵礼法。龛将杜泰与陈蒨有旧，蒨乃修密书告之曰：“今北军已退，杜龛守孤城，其势不能久。君乃蒨之友，愿早弃旧主，勿玉石俱焚。”泰回书曰：“泰蒙故主厚恩，今即弃之不仁，后若更得其时，当劝主共献城。”于是龛与蒨等战，败，泰因说龛使降，龛然之。其妻王氏曰：“霸先仇隙如此，何可求和！”因出私财赏募，复击蒨等，大破之。龛乃责泰曰：“汝言蒨军势大难敌，今却破之，何误我也！”泰惶恐告罪。

次日，龛遣泰出战，蒨独纵马出阵，呼泰答话。泰亦单骑出，两骑会于阵前。蒨虚张其口作交谈之状，须臾自归其阵。泰愕然而回，龛早于阵中望见，因问泰曰：“蒨有何语？”泰曰：“实无一言！”龛怒曰：“汝何欺我！乃欲反耶？”即欲斩之，左右告免。泰乃唯唯而退，已有献城之心。蒨谓周文育曰：“君知我阵上之意乎？”文育曰：“反间既成，宜引军回。”蒨笑而然之，遂引军退。龛见状亦回。龛勇而无谋，嗜酒常醉，既而杜泰降于蒨，龛尚醉未觉，蒨遣人负出，于项王寺前斩之。王僧智与其弟豫章太守僧愔俱奔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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龛既平，文育曰：“东扬州刺史张彪亦王僧辩所属，今正宜乘胜讨之。”蒨曰：“善！”文育遂献计曰如此如此。蒨大喜，乃从其计，修书与张彪，书中多阿奉之词，劝彪投顺陈霸先。彪览书大喜，曰：“陈蒨虽是知事，然我须得陈霸先书，许以显官方可降之。虽降而我自拥兵，名曰朝臣，实为诸侯，不亦乐乎！”不料蒨、文育轻兵袭会稽，彪猝不及防，兵败身死。

梁帝萧方智闻齐师已退，龛、彪亦平，乃谓群臣曰：“朕悔不听陈公之言，称臣于齐。国有陈公，何患于齐！今杜龛、张彪亦平，朕无忧矣。”是日散朝，群臣相谓曰：“萧氏当国，江南十载不宁，天厌梁德，南国之兴在于陈氏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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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节：退强寇霸先保全江左 逞私欲高洋兴建三台

齐师既败，齐主怒斩柳达摩而谓杨愔曰：“悔不听卿之言。”于是齐遣仪同三司萧轨、库狄伏连、尧难宗、东方老等与任约、徐嗣徽合兵十万入寇于梁，出栅口，向梁山。陈霸先帐内荡主黄丛逆击，破之，齐师退保芜湖。霸先遣定州刺史沈泰等就侯安都，共据梁山以御之。周文育攻湓城，未克，召之还。夏，四月，丁巳，霸先如梁山巡抚诸军。

齐人跨淮立桥栅度兵，夜至方山，徐嗣徽等列舰于青墩，至于七矶，以断周文育归路。文育鼓噪而发，嗣徽等不能制；至旦，反攻嗣徽。嗣徽骁将鲍砰独以小舰殿军，文育乘单舴艋与战，跳入舰中，斩砰，仍牵其舰而还。嗣徽众大骇，因留船芜湖，自丹杨步上。陈霸先追侯安都、徐度皆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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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兵自方山进及倪塘，游骑至台，建康震骇，帝总禁兵出顿长乐寺，内外纂严。霸先拒嗣徽等于白城，适与周文育会。将战，风急，霸先曰：“兵不逆风。”文育曰：“事急矣，何用古法！我常用戟，今便用槊，看我能否立功！”抽槊上马先进，众军从之，风亦寻转，杀伤数百人。侯安都与嗣徽等战于耕坛南，安都帅十二骑突其阵，破之，生擒齐仪同三司乞伏无劳。霸先潜撤精卒三千配沈泰度江，袭齐行台赵彦深于瓜步，获舰百馀艘，粟万斛。

徐嗣徽谓萧轨曰：“陈霸先极善用兵，今粮船被劫，军心浮动，宜速驱钟山，克梁师而进逼建康乃为上策。”轨曰：“君言正合我意。若得下建康，彼军自乱，我等据城而守，援军复至则大事定矣！”六月，甲辰，齐兵潜至钟山，侯安都与齐将王敬宝战于龙尾，军主张纂战死。安吴县侯吴明彻急见陈霸先献计。吴明彻字通昭，淮南秦郡人。幼孤，性至孝，勤力耕种，亦学天文、孤虚、遁甲。时有伊氏者曰：“此子大贵。”及陈霸先镇京口，深相要结，明彻乃诣霸先，霸先为之降阶，执手即席，与论当世之务。明彻既事霸先，任戎昭将军，善使蛟爪劲刃戟，有儒将之誉。后因齐国尽据淮南，明彻立志光复，慨然曰：“来日功当比乐毅，亦下齐城七十余。”国人壮其志，因燕昭王筑黄金台招乐毅往事而誉吴明彻为“金台将”。时明彻谓霸先曰：“齐军知粮船被劫，必然死战。我军宜先避之而顿兵要处，伺机而战，更宜断彼粮运，疲而攻之。”霸先大喜曰：“此计大妙！”于是霸先遣别将钱明将水军出江乘，邀击齐人粮运，尽获其船米。齐军乏食，杀马驴食之。庚戌，齐军逾钟山，霸先与众军分顿乐游苑东及覆舟山北，断其冲要。壬子，齐军至玄武湖西北，将据北郊坛，众军自覆舟东移顿坛北，与齐人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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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连日大雨，平地水丈馀，齐军昼夜坐立泥中，足指皆烂，悬鬲以爨，而台中及潮沟北路燥，梁军每得番易。时四方壅隔，粮运不至，建康户口流散，徵求无所。甲寅，少霁，霸先将战，调市人得麦饭，分给军士，士皆饥疲。会陈蒨馈米三千斛、鸭千头至，霸先大喜曰：“何以得此？”蒨曰：“四方民众闻父质子于齐而齐更侵我，欲亡我国，乃无不愤然，争相拜纳，且有言于父曰‘国亡辱及百姓，国兴在乎将军’。”霸先乃谓将士曰：“存亡因此役，报国在今时！决死战，退敌军，保我家，卫我国。”将士慨然齐呼曰：“决死战，退敌军，保我家，卫我国。”霸先命炊米煮鸭，人人以荷叶裹饭，婫以鸭肉数脔。乙卯，未明，蓐食，比晓，霸先帅麾下出莫府山。侯安都谓其部将萧摩诃曰：“卿骁勇有名，千闻不如一见。”摩诃对曰：“今日令公见之。众死士皆饱食，破强寇在今时。”萧摩诃，字元胤，兰陵人也。果毅有勇力，年十三单骑出战，军中莫有当者。善使凤翅镋，人皆敬其勇义，以关羽比之，呼之曰“萧云长”。及战，安都坠马，齐人围之，摩诃单骑大呼，直冲齐军，齐军披靡，安都乃免。霸先与吴明彻、沈泰等众军首尾齐举，纵兵大战，安都自白下引兵横出其后，齐师大溃，斩获数千人，相蹂籍而死者不可胜计，生擒徐嗣徽及其弟嗣宗，斩之以徇，追奔至于临沂。其江乘、摄山、钟山等诸军相次克捷，虏萧轨、东方老、王敬宝等将帅凡四十六人。其军士得窜至江者，缚荻筏以济，中江而溺，流尸至京口，翳水弥岸；唯任约、王僧愔得免。丁巳，众军出南州，烧齐舟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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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午，大赦。己未，解严。军士以赏俘贸酒，一人裁得一醉。众皆喜，或相谓曰：“亲族得以保全，不为亡国豚犬。”或相谓曰：“同陈公保全江南，得扬名建康一战。”庚申，斩齐将萧轨等，齐人闻之，亦杀陈昙朗。霸先启解南徐州以授侯安都。齐师既退，建康复安，地方豪强渐有请归朝廷者。霸先乃使蔡景历说侯瑱降，以瑱为司空。是岁九月，壬寅，梁帝改元太平，大赦，以陈霸先为丞相、录尚书事、镇卫大将军、扬州牧、义兴公。

南征连败，齐廷震动，唯齐主谈笑自若。段韶曰：“南征失利，陛下何无一丝忧容？”齐主曰：“既已失利，愁之何用？夫用兵，胜败常事也，从容处之，方是人杰本色。先帝玉壁兵败，愤而成疾，疾而猝崩，朕痛惜之。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不孝也。兄兄之过，朕岂类之！”斛律光曰：“臣愿再提一师征梁，必斩其将、夺其城以示我大国之威。”齐主笑曰：“欲示威于天下更有他法，朕自有区处，卿等且退。”于是齐发丁匠三十馀万修广三台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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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愔屡谏齐主停建三台，齐主只是不听，每曰：“朕即国家，朕乐则国乐，朕安则国安。”愔出而叹曰：“昔陛下北伐而归，发民一百八十万筑长城，乃为国计。今建三台，徒逞己欲。前明后暗， 将如是乎！”

后齐三台成，更命铜爵曰金凤，金虎曰圣应，冰井曰崇光。齐主游三台，谓众官曰：“金凤、圣应、崇光可彰天威于四海乎？”众官皆曰：“陛下圣明，威加海内。”齐主大喜，见都督尉子辉迎驾于前，忽有所悟，笑视之而招手曰：“来，来，来。”子辉自忖：“陛下兴高采烈，必有厚赐于我。”亦含笑，健步上前。及近前，齐主指天际而谓子辉曰：“且观飞鸟。”子辉观望之际，齐主夺武手中槊直刺子辉，应手而毙。众官大惊，齐主大笑曰：“数臣禀朕曰：‘尉子辉枉国法，宜付有司问罪。’何须繁杂至此，只须赐其一槊，且来祭我三台。”言讫，如若无事，复笑游之。自是人畏齐主益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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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节：杨遵彦体国进言 宇文泰抱憾离世

昔齐主北伐，大败柔然，柔然益衰。突厥木杆可汗击柔然主邓叔子，灭之。库莫奚王闻知，谓群下曰：“柔然累败于齐，方致亡国之祸。我族今奉上国，不得不益恭顺。”遂复遣使朝贡于齐，所贡之物倍于昔时。齐主大喜而谓左右曰：“库莫奚倍贡于我，且其使者之言甚有畏我天朝之心，此所谓朕之扬威于北也。前番南征虽未下建康，然南儿畏齐之心益甚，王琳因之称臣于我，此所谓朕之扬威于南也。十年之后，朕当一统天下，复兴国家。”左右皆称贺。未几，齐主忽有所悟，乃大笑而发山东寡妇二千六百人以配军，自与杨愔等北巡长城。

齐主日巡长城，夜燃篝火于野，独与愔同席谈话。齐主遥指长城而曰：“卿谓始皇乃何主也？”愔曰：“汉主父偃尝言：‘秦皇帝任战胜之威，蚕食天下，并吞战国，海内为一，功齐三代。’以臣观之，秦皇实为高瞻远瞩、雄才大略之主也。”愔又曰：“臣有一言，思之久矣，今愿进之。”齐主曰：“愿安承教。”愔曰：“天下业已三分，陛下年少而当大国，须扫清六合，并吞八荒，以副万民之望。以臣愚意，陛下宜先立威于北，以除后顾之忧。今北夷已服，可谓得志。西邦宇文氏方强，未可一举而定。江南残破，诸侯林立，其国不亡者，仗陈霸先耳。霸先年将六旬，安能长久？且诸侯各怀异心，必当祸起萧墙，斯时大齐宜乘势先取南国成围合西邦之势。继而以大国之众频扰关中，致其贫弱，而后雄师可一战而下长安，更收汉中巴蜀，斯时一统宇内，成不朽之功！”齐主闻言而起，遥望夜空，双目炯炯，曰：“诸臣皆言欲一天下当先取西邦，唯卿之谋与朕暗合。隆中对策，今复见之，得卿辅朕，事将成矣。”自是齐主益发倚赖杨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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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大冢宰宇文泰闻陈霸先击退齐军，保全江南，乃再叹而谓淮安公元育曰：“此人在，我何以图江南！”原来，魏宇文泰讽淮安王育上表请如古制降爵为公，于是宗室诸王皆降为公。继而魏初建六官，以宇文泰为太师、大冢宰，柱国李弼为太傅、大司徒，赵贵为太保、大宗伯，独孤信为大司马，于谨为大司寇，侯莫陈崇为大司空。自馀百官，皆仿《周礼》。时元育曰：“以某观之，陈公之才犹不及太师。太师三决皆成而使金瓯倍增，长安、汉中、巴蜀、襄阳并为一体，国强民富，万姓受益，其功远迈秦惠文王。”泰笑曰：“愿听公三决皆成之论。”育曰：“三番大征，皆决于公。一决而成，取梁汉中；二决而成，取梁巴蜀；三决而成，取梁雍州。是以无一则无二，无二则无三，此皆太师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泰笑曰：“公视獾仔高洋为何主也？”育曰：“年少有为然终缺老成持重。今齐南征而败，正宜伐之。”泰曰：“公言正合我意，然宜先北巡而后东征。一中原而还都洛阳，此文帝平生之愿也。”遂北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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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一日，泰北巡还至牵屯山而病，驿召中山公护。护至泾州，见泰，泰已昏厥，良久乃苏，自觉无力而叹曰：“大业未成，我岂能死！”须臾复昏厥于榻。良久复苏，欲起不能而呼曰：“吾之府兵必久惠天下，吾当亲见其成！”未几而复昏厥。半日方醒，顾护强笑而谓之曰：“吾诸子皆幼，外寇方强，天下之事，属之于汝，宜努力以成吾志，君臣偕力，复兴国家。若事有缓急，可问于于谨。”护泣而受命。泰竟泪下，泣曰：“年实未老，天命骤终，何薄于我！不知那番天地可有金槊铁马……”遂卒于云阳，寿止五十二。护还长安，发丧，谥泰曰安定文公。魏国上下无不哀痛。护拥泰世子宇文觉嗣位，为太师、柱国、大冢宰，时年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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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公护，名位素卑，虽为泰所属，而群公各图执政，莫肯服从。护问计于大司寇于谨，谨曰：“谨早蒙先公非常之知，恩深骨肉，今日之事，必以死争之。若对众定策，公必不得让。”明日，群公会议，谨曰：“昔帝室倾危，非安定公无复今日。今公一旦违世，嗣子虽幼，中山公亲其兄子，兼受顾托，军国之事，理须归之。”辞色抗厉，众皆悚动。护曰：“此乃家事，护虽庸昧，何敢有辞。”谨素与泰等夷，护常拜之，至是，谨起而言曰：“公若统理军国，谨等皆有所依。”遂再拜。群公迫于谨，亦再拜，于是众议始定。护纲纪内外，抚循文武，人心遂安。

泰既崩，魏国文武多有拥立新君之心。护乃思泰遗言，自谓曰：“文公之志欲使觉为天子，我为周公耳。”遂请拓跋廓以岐阳之地封世子觉为周公，廓知帝位将不保，然不敢不从。未几，拓跋廓禅位于周公宇文觉，诏曰：“予闻皇天之命不在于常，惟归于德。故尧授舜，舜授禹，时其宜也。天厌我魏邦，垂变以告，惟尔罔弗知。予虽不明，敢弗龚天命，格有德哉！今踵唐虞旧典，禅位于周，庸布告遐迩焉。”使大宗伯赵贵持节奉册书曰：“咨尔周公，帝王之位弗有常，有德者受命，时乃天道。予式时庸，荒求于唐虞之彝踵。曰我魏德之终旧矣，我邦小大罔弗知，今其可久怫于天道而不归有德欤。时用询谋，佥曰公昭考文公，格勋德于天地，丕济生民。洎公躬，又宣重光。故玄象征见于上，讴讼奔走于下，天之历数，用实在焉。予安敢弗若。是以钦祗圣典，逊位于公。公其享兹大命，保有万国，可不慎欤。”于是魏祚乃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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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节：立北周晋公又弑主 平萧侯陈王始建国

高齐天保八年，正月辛丑日，西魏周公宇文觉承魏帝拓跋廓禅，升坛受玺，即天王位，燃篝火以祭天，朝百官于露门。定都长安，国号大周，追尊其父宇文泰为文王，庙号太祖，大赦天下。以李弼为太师，赵贵为太傅、大冢宰，独孤信为太保、大宗伯，宇文护为大司马、晋国公。封魏逊帝拓跋廓为宋公，命且居大司马府。其余大小官僚，俱有升赏。群臣再拜，山呼万岁。

宇文护拥立周主宇文觉，自以功大，专擅国政。赵贵怏怏不服，欲杀护，独孤信劝曰：“国之初立，未可萧墙祸起。”贵且止。未几，开府仪同三司宇文盛知其谋，秘告于护。护惊怒曰：“贼臣安敢如此！”遂执贵于朝堂，杀之，并免信官，后又逼其自尽。

护既杀贵归府，目眩良久，无端转怒于魏逊帝，欲酖杀之。遂引左右持毒酒直入其宅，指酒而曰：“宋公无恙！可饮此寿酒！”逊帝默然，徐曰：“公欲效庆父、宗爱，终必酿酖自饮！”其妻若干氏在侧，跪而泣告护曰：“愿尽饮寿酒。”护怒曰：“汝何人！可替公死！”逊帝扶若干氏起，曰：“魏国因一女而祸亡天下，我终难因一女而保全身家。”又谓护曰：“我咒汝朝亦因一女丧尽家邦！”遂举樽尽饮而亡。护以逊帝尸身付其宗亲，草草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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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廷生变，南国祸兴。梁曲江侯萧勃于广州举兵北讨权相陈霸先，南江州刺史余孝顷亦举兵响应。起兵之日，勃谓其子萧孜曰：“功成之日，当为帝王！”霸先闻变，即遣平西将军周文育帅诸军讨之。大军临行，霸先执文育手曰：“南方之事，尽托将军！”文育曰：“明相勿扰，萧勃志大才疏，余孝顷有勇无谋，今天厌梁德，以顺伐逆，可立定也！”果然，文育等大破贼军，萧勃身死，其大将欧阳頠被擒，送于建康。霸先与頠有旧，更识其才，释之而任以衡州刺史，使讨岭南。頠至岭南，诸郡皆降。遂克广州，岭南悉平。孝顷闻之，亦遣使乞降。萧侯之乱，三月而平。

初，萧勃方起兵，齐国多有大臣上奏齐主，劝其趁机南征。齐主览群臣之奏，不置可否。是夜召仆射杨愔入内室，问曰：“卿忘昔时朕与卿北巡长城，夜燃篝火，君臣同席之话乎？”愔曰：“‘长城夜话’臣岂能忘！”齐主曰：“既如此，今南国有变，朕独不见卿南征奏本。”愔从容进曰：“昔梁帝死于侯景之叛，贼军杀虐，诸王交争，兵祸相连，万姓死亡。南国破败，宇文氏取其汉中巴蜀，我大齐得其江北之地。臣等以为建康易取，不料我渡江大军竟为陈霸先所败。梁国大将王琳割据数州，不受霸先征召，今已上表称臣。陛下可助王琳之辈，使江南诸侯起兵与陈氏相攻，彼此削弱而自取其败，适时建康可一战而定矣。此亦臣为陛下图南国之谋也。萧勃无能之辈，臣料其必将无功，我国兴兵无益，陛下宜更待其时！”齐主乃从其言。后勃败亡，齐主闻而叹曰：“果然兴国，轻视不得！”遂遣使赴梁修和而暗结王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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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周主宇文觉即位后，自号“追汉和”。年方十六，血气方刚，见晋公护专权，愤愤不平，显于颜色。近臣司会李植、军司马孙恒、宫伯乙弗凤等察其意，遂谓觉曰：“护自诛赵贵以来，威权日盛，谋臣宿将，争往附之，大小之政，皆决于护。以臣观之，将不守臣节，愿陛下早图之！”觉拍案而起，曰：“宁为髦死，不为奂生！”遂授意凤等，谋诛护。

凤等与宫伯张光洛相善，引为同谋，谓之曰：“此乃取富贵之道，事成，我等皆贵莫能言！”未料光洛乃护耳目，其谋遂泄。护怒，凄厉曰：“人言曹操欺君无道，谁知其乃自保身家！”即召执凤等，罢散宫廷宿卫，遣心腹大将贺兰祥拥兵直入宇文觉寝殿。觉见状，知大事已去，怆然叹曰：“衮衮诸公，竟不如汉之宦竖郑众。朕无识人之明，无颜见慈考于地下！”

护废觉为略阳公，幽于旧第。于是召诸公卿毕集，护流涕谓曰：“先王起自布衣，躬亲行阵，勤劳王业，三十余年。寇贼未平，奄弃万国。寡人地则犹子，亲受顾命，以略阳公既居正嫡，与公等立而奉之，革魏兴周，为四海主。自即位以来，荒淫无度，昵近群小，疏忌骨肉，大臣重将，咸欲诛夷。若此谋遂行，社稷必致倾覆。寡人若死，将何面目以见先王。今日宁负略阳，不负社稷尔。宁都公年德兼茂，仁孝圣慈，四海归心，万方注意。今欲废昏立明，公等以为如何？”群臣咸曰：“此公之家事，敢不惟命是听。”乃斩凤等于门外，并诛植、恒等，遣使赴岐州迎宁都公宇文毓。护恐朝臣复辟，遂弑觉，黜其妻元氏为尼。九月甲子，毓于长安即天王位，大赦天下。可怜宇文觉在位未满一年，寿止十六，后得谥曰孝闵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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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有人至建康，报说北周晋公弑其主，遣使迎立宇文毓之事。时陈霸先已进位陈王，问左右曰：“公等可知宇文毓？”中书舍人刘师知曰：“宇文毓，字统万突，宇文泰庶长子，年已二十四。昔为岐州刺史，政绩斐然，甚得民心。”侍中谢哲因言：“鲜卑王庭尚知当立长君，华夏正统岂可久奉孺子！”师知等皆称善。中书侍郎萧乾曰：“今可拥陈王为帝，应天革命，以保江左无虞！”陈霸先曰：“孤岂敢望此！”哲曰：“王不可阻四海之望。王且安坐，臣等自处之！”于是哲、师知、乾等联络群臣，议定共推陈王为帝。时梁帝已久不设朝，见哲引领群臣直入后宫，大惊，慌下御榻而迎。哲曰：“秦汉之时，天下一统，四夷皆奉我中华。而今金瓯最蹙，四夷轻我，何其悲也！梁室无德以致兵乱四起，万民涂炭，天下将亡。陈王平乱抚民，再造山河。天下一统之望，在于新朝。臣等知陛下文不能兴邦，武不能定国，何不让位于陈王！”梁帝颤栗不已，口不能言。师知厉声曰：“陛下不可迟疑，迟则生变！”梁帝乃曰：“卿等之言是也！”

十月辛未，梁帝萧方智禅位于陈霸先。乙亥，霸先登建康南郊受禅台，即皇帝位，时年五十五。台下文武军民，万口齐声，拜呼万岁。霸先环视天际，何其广阔！噙泪仰天而曰：“大丈夫合应如此，为人君当为万民而劳！朕当复兴国家，勿使国家为四夷所轻，当使国家为百邦所敬。”遂改元永定，国号大陈，都于建康。礼成还宫，封梁逊帝为江阴王，升赏百官，大赦天下。

至此，齐、周、陈三国鼎立方始。

第十五节：讨王琳二帅不相济 战沌口五将皆成擒

初，萧察称臣西魏，引魏兵攻入梁都江陵，擒杀梁帝萧绎。西魏立察为梁帝，亦都江陵。后周替魏祚，察又称臣于周。萧察建国，所辖江陵数县而已，俯首西邦，政难自专，人谓其为“西梁儿国”。

却说王琳自萧绎死后，率其众据武陵、巴陵、长沙、武昌、江夏诸郡，图谋匡复梁统。琳尝攻西梁江陵不下，是年五月，琳又欲攻灭萧察，部将潘纯陀进曰：“江陵急切难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陈霸先连连用兵，已成强弩之末。何不以护主讨逆之名兵发建康，若幸成大功，以京畿及三吴之众合湘、郢之兵，灭西梁儿国易如反掌！”琳大喜称善。于是琳知会北齐，招兵买马，大造舟舰，以备沿江东下直取建康。

又言其初萧勃作乱，陈霸先遣周文育率军征讨，继而平南将军侯安都于相府请缨，曰：“国家逢乱，正是将帅立功之时，乞精兵数千，某愿亲冒矢石，斩萧勃等贼首级，献于麾下。”霸先嘉其意，乃许之。比及安都军至，勃已死。安都遂与文育讨灭萧勃余部，然见文育得首功，心甚不平。后霸先任其为西道都督，与南道都督周文育率精兵两万共讨王琳。二帅手下各有良将数员，程灵洗、周铁虎、徐敬成三人最为骁勇。徐敬成，徐度之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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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王琳武昌守将樊猛闻侯安都军将至，遂加固城池，以图久守。忽得琳书，忙拆视之，其书曰：“我闻侯亚夫勇猛，不可直撄其锐。将军可速弃城池，以骄其心，我自有破敌之计！”猛遂弃城走。

安都既得武昌，渐起轻敌骄横之心。适逢文育奉命会师，兵至武昌城外，安都竟独遣部将沈泰率数骑出迎。文育部将周铁虎大怒，以槊指泰，斥曰：“汝等何敢轻周都督！”泰亦厉声曰：“我亦受命而已，汝何叱我！”文育急曰：“两位将军不可造次，当以大事为重，今只宜速入城中，将息兵马。”二将闻言方止。于是两部生隙。

次日，朝廷使者至武昌，宣诏陈王已受禅即位。安都叹曰：“我其败乎，师无名矣！”遂与文育等相商进退事宜。文育曰：“大军至此，岂可无功自返，为天下笑！可趁军心尚稳，水陆并进直驱王琳老巢长沙，迟则有变！”安都等皆以为然，遂依计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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