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故客居京城过年，五日之内，见识了北京冬天的风度，年廿九晨有霾，人还在玻璃幕墙的写字楼里，没有放假，响午时分，于楼内大厅穿过幕墙向外放眼望去，但见西山清晰入目，天蓝极了，于是便知道楼外已起了大风。年三十照旧北风也延续着晴美的天气，然而居于胡同之内，廿九夜便可听到零星的炮竹声，春晚未毕，鞭炮之声便此起彼伏了，除夕新旧交替时分，朝阳区美国大shi馆的PM2.5数据已然告知空气污染过度。新年初一赶着雨水节气，空气里净是灰霾，到了傍晚，下起来了零零星星的雨夹雪，整座京城又复浸在了灰色里，霾得淡不开。 内城之内的商店饭馆，大都在玻璃门内张贴的白纸黑字上书“春节放假，初八营业”的字样，大约旧京时候要休业到元宵掌灯才复开门店，而眼下内城遍布的物美和美廉美超市，二十四小时开店的好邻居便利店，买些面包苹果之类的填满肚子的东西总是有的。只是大年初一入夜时分，深入灰霾十分的古旧的内城商业街上想找到一个营业的小饭馆，委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要说到京城内城春节的样子，除掉胡同人家时不时放起的炮竹，就是红旗了，大杂院门前，内城店铺向街一面，皆插上了红旗。 从初一的首都气象微博里，便预示着天气或转中雪，然不论东北华东还是中原地区如何大雪，依照近两年的经验，京城总是隐而不下。初二睡到上午十点钟，起来坐着读了十来篇汉赋，《上林赋》《子虚赋》《美人赋》不等。《美人赋》因袭《登徒子好色赋》，翻来宋玉原作来读，以为较之司马相如，宋玉之赋高明许多，义山曾激赏宋玉道——何事荆台百万家，惟教宋玉擅才华。文赋的气势与文辞之大美，使人着迷，不是说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吗？文章到底有多大的力量，等到楚王的台榭都已废去了，遥遥古远的辞赋照样流转了下来，待千年以后的人们诵读。文章究竟有多么大的趣味，遐思之中，小窗外天光明亮，遂爬梯张望，雪花已翩翩飘下，这是年初二的中午。 快雪从十一点钟至十四点钟，只絮絮飘舞了三个小时便戛然而止，天气没有放晴仍然清霾，得不来三希堂《快雪时晴帖》的意境。然而要谈到京城冬天的晴天，那是十分惬意的事情，白鸽成队飞起响过鸽哨的声音，天朗气清，天空又高又远，蓝到无边的天际，从长安街过路北京城，空阔而磅礴，大气而朴美，京城自然不逊色于世界里任何一座城池，建筑明亮，红旗明亮，心气儿也明亮。我在午门城楼得到冬末初春的印象，护城河水已融冰汤汤而流，沿岸的柳条儿涨着似乎就要绽放开绿芽的样子，城楼黄瓦高，城墙绯红，显得青松浓绿，人们就着城墙边慢慢而行，就着新春的风光。 此时要得到京城的印象，最宜傍晚落日里爬景山，花上二元钱门票的消费，不论从哪一面登山，松柏掩映中，黄昏的太阳晒到故宫的建筑上，放出柔和的金色的光，远处中央商务区的高楼，也明晰可见，从树丛里瞥去，仿佛从传统里望到现代，使人心满而意足。整座京城围着城中心景山地区依次而建，一环绕着一环，越往外建筑愈高，成为北京城的天际线，太阳的金光也同样映在玻璃幕墙的混凝土建筑上，落日满长安，恍然之间，传统与现代取得了一种平衡，一种默契，一个自然承接的美感。 在快雪的时间里，我第二次爬上了景山，水汽迷蒙，眼光从松柏之中，望见城市古典的隐秀之美。向北望到地安门大街至钟鼓楼的方向，交通阡陌，加上梁思成先生主笔的景山后街西大院的大屋顶建筑，承接着城市的筋骨，仍然是旧京的样子。雪雾既盛，能见度自然极低，城市的高楼都恍恍惚惚隐去了，海市蜃楼一般地留一点影儿，绰绰影影，看得不真实，眼光里所见尽是古典的松柏，山亭，积雪，北海白塔和空无一人的白色湖面。一个帝京城市的中心，宛如水墨画一般的神思，在偶然里留下了过去精华的辉煌，在雪天里顿悟。 是时午门广场前排满了长队的人候着买票进紫禁城，景山万春亭上也聚集着囔囔的游客，景山前街，南北长街沿街挂满了与京城很不相称的样式平乏的红灯笼和中国结，再从景山之巅供游客留影的上悬“正大光明”匾劣制的龙坐上，和一旁脏兮的清代宫廷服饰，即可见出一点京城平庸的现实。和浩然规制城市最相宜的，总是那些古建，宽阔的马路和大会堂上迎风飞扬的红旗，还有绿色制服站岗放哨的士兵，灰色制服的环卫工人，以及走街串胡同巷子的二八杠邮递员自行车。普通人既无制服的装饰，又匮乏于精神的风华，便到处皆是商品社会里的气息，冲淡了旧京人家的悠闲，也在来京游人神情里透着乏味。城市勃发着大气和朴素，然而作为城市的精灵，人，是很难见着大气和朴素的。城市并非依着眼下的人们建设起来，城市的磅礴大多仍然是过往的遗存，见不着多少时下的创造。城市既不可纵容于商品社会之破坏，也不可指望小清新之流的情怀，城市大气磅礴和朴素的未来在于街面和空气的洁净，在于古典的守成与现代精进的锐取，亦在于精神上的勃发与升华。 然快雪与时晴，总使人高兴而蔚然，笔以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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