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女子和一根绳子

叶蔚林


这五个女子,生在一个村里,吃一口井水长大。高矮胖瘦不一,各有各的脾性,可是却相好得要命:要活齐齐活,要死死一堆。明桃最大,拍满二十一,金梅最小,才吃十八的饭;中间,桂娟二十齐头,荷香和爱月都是十九岁。虽然自家各有名字,但另外还有个共名——“赔钱货”。父母说,大家叫,祖上就这么喊过来,听惯了,也就不当回事。她们大字不识一个,不识字要什么紧?照样晓得剪鞋样、纳鞋底。一锥一个眼古,麻线扯得嘶嘶叫。鞋底纳出十字纹、胡椒眼、芝麻花、双龙抢珠凤朝阳。这种鞋子谁舍得穿脚上?双手捧起当画看。讲来可怜,足迹不曾踏出三十里,顶多去过广西蠔街赶闹子。没钱买东西,挤挤也快活。倘若吃上一碗过桥米线,尽放辣椒酱,咝咝哈哈,满头冒汗,那种奢侈和享受,皇帝娘娘怕不眼热?
无论如何,在娘屋做女毕竟是美妙的。愉悦常常出自内心,出自种种发现和莫名的冲动。冬日衣裳穿得厚,又不常洗澡,长了身子也不晓得讯。热天脱下衣裳,胸前一摸,我的妈,几时鼓起这两碗赘肉!像出土蘑菇,像发面包子。姐妹们嚷嚷:哎呀呀,这样长法不得了,快扯布条勒紧,哪个月经初潮,更是兴奋、热闹:“来了?!”“来了!!”你捅我肚子,我卡你腰眼,哧哧笑。于是不由两腿夹紧,提气细碎走路,好似花旦溜台步,水漂萍似的。心中藏着机密,眼睛汪水,贼亮。整个世界顿时变得那么新鲜,那么陌生,那么不可思议。
“男儿十六坐高楼,女儿十六黆猪头。”做女好是好,可是太短暂,正如三月桃花,开也匆匆,落也匆匆。如今这五个女子全都订过亲,今冬明春将陆续出嫁。出嫁就是进了鬼门关。男人日里打,夜里压;婆婆指甲长,一抓五道印。不提吧,议论点什么好?就讲死吧,死有几种死法?——千万莫投河,泡发身子,像吹足气的光猪,几多难看!千万莫吃火柴头,烧坏肠肚,来生吃喝怎么办?千万莫割脉门,血呼啦飙,吓死人啦!讲来讲去,最好是吊颈,干净、体面,身上衣裳都不得打折。不然,先前为何众多姐妹吊颈?是啦,吊颈赶早,赶在出嫁前。人出嫁,身子弄马虎,死了进不去“花园”的。女子的死最光明,最雅洁,正如彩虹消失,星星隐殁。女子的灵魂是只小鸟,羽毛雪皑皑的白,能够飞进天上“花园”遨游……越讲越有味,越讲越觉着死的神秘和美丽。试想想,五个要好的姐妹 ,齐崭崭吊死在一根绳子上,晓得几打眼!手挽手结伴游“花园”, 晓得几惬意啊!
现在,这五个女子正在山里刈丝茅草,丝茅草叶片有利齿,会咬人。山是荒山,一溜缓坡,风吹草荡。她们散兵线似的排开,从下往上刈。天上没有一丝云,近旁只有一枯树,树身倾斜,丫丫叉叉,呼天抢地似的。六月的毒阳,熔铁一般倾在身上。周围腾起火焦灭燎的气息。单薄的衣衫早湿透,粑粘的。她们叉开两腿,深弯腰,脊梁骨一环套一环,圆圆的屁股撅起好高,股沟一劈两半,紧绷绷,好像拼力拉犁的小母马。
热死人啦!
明桃支起腰杆,四边望望,扔下镰刀动手脱衣裳,三下五除二,连束胸布条也解脱了,雪白的上身在阳光下耀眼辉煌。明桃了头队,其他四个女子照办。一脱才知道,各人有蹊跷。于是你望到我笑,我望到你笑。开头是忍俊不禁,继而痛快淋漓。
“哈哈哈哈哈……”
惊得两只鹌鹑,扑扑楞楞,一前一后,没命逃跑。
她们常用这种方法缓解疲劳。于是工作快了速度,日头刚偏西三、两丈,草就刈完,结实捆好。草捆码起两层,挡住烈日,造出一片阴影。喝点水,屙泡尿,来,坐到阴影下来!没什么好打讲的,还是讲死吧!空讲没味,要讲实在点点。
“姐妹们,到时候我们穿几件新衣裳?”
快嘴荷香忙接口,“还讲,按规矩穿九件!”
爱月摇头:“九件太多,穿五件足啦。”
荷香反驳:“告化子,穿五件进得去‘花园’? ”
“哪个不想穿九件,”爱月解释,“几时置办得齐!”
“我看穿七件合适。”桂娟打折取中。
“我赞成穿七件。”金梅一派天真,“不过里头要有件红灯芯绒才好。姐姐们,灯芯绒我还没穿过头回呢。”
“是啦,大红灯芯绒对襟衫,罩在上面,又时髦又打眼!”荷香拍手叫嚷,朝金梅眨眼。
商定了:穿七件,要有一件大红灯芯绒对襟衫。商定了,任谁都不许更改:好啦,现在讲讲,吊颈该吊在哪块?商量这事更有味,女子们越发活跃起来。哈,最好夜里吊到村前大樟树高头。天麻麻亮,大门一开,全村人就看见五个女子,一色红衣裳……叫呀,喊呀,哭呀!晓得几热闹哟。怕不行,樟树太高,搬梯子,搭绳子,兴师动众,惹得狗子叫,肯定搞不成器。有啦,吊到秀水冲杂木林子里好不好?那里僻得很,鬼都不去……哎呀,要不得,离村太远,万一三头五日寻不到我们怎么办!身子会沤臭的!林子里有风,头发吹乱啦!还有乌鸦,搞不好啄去眼珠子……哎呀,有眼无珠,游“花园”看得什么?不爱不爱……商量没结果,还是明桃有板路,她讲:
“依我呢,最好吊到老油榨房里头。不远不近,又有遮盖。靠河边,空气好,有花有草,还有竹鸡婆子叫……”停停,又讲,“那根横梁我过细看过,蛀是蛀啦,不过我们五人满吊得起。”
老油榨房是熟地方。女子们小时常在那里“过家家”。经明桃一讲,都觉得再合适不过。
金梅一直插不上嘴,自觉不如姐姐们主意多,心里歉歉的。忽然灵机一动,眉开眼笑:
“姐姐们,吊颈不是要绳子吗?让我来搓!”
可不,忘了绳子一事,没绳子吊个屁!好,五人共根绳子!金梅,搓长些,至少八、九丈,十来丈。
“晓得,我家有竺麻、黄麻、棕片……”
荷香急忙打断:“第,不要棕绳,又粗又硬,吊颈怕不痛死人!”
“怕痛莫吊!”桂娟和爱月觉得好笑。
明桃不笑,忽然提高声音,认真讲:“好,现在来约定个日子!”
日子?莫非真吊呀?四双眼睛审视明桃。明桃板起脸,目光好冷。女子们霎时敛起笑容,鸦雀无声了。金梅披起衣裳,两肩缩起。桂娟和爱月扭开脸,看那棵枯树。荷香一双大眼睛失了光子,长睫毛搭拉。
远处有鹧鸪啼,两只,一声高,一声低,哀哀呼唤哪样?
明桃低头看脚尖,断断续续讲:“姐妹们,我不是讲着耍子的……讲真,我等不起啦!婚期定在十月初四……九九重阳天气好,游‘花园’正合时……我先去了!难得姐妹一场,求大家紧紧口……莫把、莫把我的好日子泄给别人……”讲着,眼泪水就涌了出来!
金梅跳起,衣裳掉地上,一把搂住明桃嚎起来:“明桃姐,我跟你去,一个人跟呀……呜呜呜……”
于是五个女子抱头痛哭。哭够了,默默坐起,身子挺直,好像一动就会碰碎什么东西。
两只鹧鸪还在啼,一声高,一声低,哀哀呼唤哪样?
草垛下的阴影拉长了。
哪里牛叫?左首十几步开外,站着傻子四宝,从草梢上探出头,咧开大嘴蠢笑。女子们慌忙跳起,躲到草垛后面穿衣裳。
“四宝,要死啦,快走开!”
“不、不,不走开,要看,偏要看,嘻嘻……明桃姐,喜欢你……”
狗×出的蠢东西,瞎你的眼!”荷香冲过去,一下就将四宝掀翻在地。
趁势抱住双腿,四宝把脑壳埋进荷香胯裆里,乱撞乱顶。
荷香又气又急:“姐妹们,来呀!”
女子们一涌而上,掀手的掀手,按脚的按脚。四宝快活地挣扎:“嘻嘻,白奶子好看,还要看……”
“扯掉他的裤子,叫他好看!”荷香最野,来真的。双手伸到四宝肚皮上,揪住裤腰,用力一扯,牛头短裤便褪到大腿上。万万想不到,眼前会出现这么难看的怪家伙!五个女子憋住气,足足愣了十几秒钟。然后倚仗人多势众,骂着、叫着、喘着,不约而同地捧起地上的鲜牛屎,拨墨般朝四宝下身摔去……然后跑开,生怕落在后面。笑倒了,笑软了,笑岔气了!这是狂浪的笑,野性的笑,从重压中爆绽出来的笑。烈风一般将草丛压下去。响彻荒沂。这时候,整个世界仿佛就由这五个女子主宰了。



奶奶八十岁,娘屋做女时,名叫巧巧。
皮皱成老干笋,腰弯得像磨钩,叫巧巧,任怎么想也贴不上。明天是阴历七月初七,奶奶生日。爹吩咐:爱月,明日莫出门,留屋里杀鸡宰鸭,办个金针粉丝八大碗,多请几个客,给你奶奶做个热闹生日,唉,活到八十不容易。又喊:
“叫你妈去问五叔,有青皮黄豆不,借几升打两板豆腐。”
不会自己对妈说去?妈就在灶屋做夜饭,隔个小天井,不到十步远。可爹从不直接对妈讲话。也不怪爹,这是乡俗。外人面前,夫妻必须形同路人,实在有事,互相也只叫声“哎”,喊声“喂”。在家呢,全靠女儿传话。先前爱月不觉得特别,近来却常想:我和小弟出生前,爹妈之间如何传递消息?想到出嫁,早晚和一个男人吃饭、困觉,挨得那么近,又离得那么远,真不是滋味,像吃下半边苍蝇。
爹又喊爱月去割青韭。爹爱吃青韭,可爹活到六十岁,不晓得自家菜园在南在北。男人不理菜园,也是乡俗。
今晚奶奶困得迟,鸡进笼,她还坐灶坎上。那是奶奶的“宝座”,起居便当,屙尿旁边有尿桶,吃饭就便灶台。奶奶永远坐在那里,别处似乎没有她的位置。没点灯,熬潲用柴蔸,火光映照奶奶的头发,头发是红的,一闪一闪。爱月喊奶奶上床,奶奶还想坐一阵子。声音比平日硬朗,有点颤,有点欢喜意味。
爱月点亮菜油灯,很惊奇:奶奶居然将稀零零的白发梳得好齐楚,抹了茶油;小髻垂在脑后,像只晒白的螺蛳壳。穿件大襟粗麻布新衣,领口又高又硬,抵住下颏,支撑起她的脸。是啦,奶奶隔夜收拾停当,迎接自己八十岁生日。奶奶朝爱月笑,无声的笑,嘴巴瘪几下,小女子似的腼腆、害羞。笑得爱月好心酸,不忍看,扭开脸。
小窗外,夜空像只大蓝磁盘,刚洗过。银河低垂,伸手就能抓把星子,弯月高悬,是女子的一道秀眉,是一柄金色的禾镰,是一只无帆的小船。
关子奶奶,有好多传说,奶奶家住桃花井,桃花井花香袭人,世代出美女;奶奶是百年难见的美女尖尖。她美,她巧,两日做双花鞋,三日卸疋大布。一把杭州剪子铰窗花,右手铰,左手丢。丢出花儿草儿,落地便生根;丢出蝶儿鸟儿,拍拍翅膀就飞走。十六岁那年中秋节,奶奶头回赶广西蠔街闹子,害得闹子刮台风;人挤人,争看她,踩死七只鸡,五只鸭,打翻烫米线的汤锅。十七岁那年端阳节,奶奶走外婆,路过刀削岩,迎面来了几个放排佬。为首的打哈哈:“小女子,你系南海观世音,相好唔敢指望。求你伸出手爪,好歹搭一下,解解心头火啦……”奶奶眨眼浅浅笑:“放排哥哥好汉子,搭搭手爪也平常……敢打岩脑跳下去吗?” 放排佬应声就跳,摔得头破腿折,不讲一句后悔话……真吗?真有其事?奶奶,奶奶,爱月今年十九岁,与当年的你相比,抵不得你一只拉尾指……
伴奶奶困下,爱月抚摸奶奶身子;只有皮,没有肉。皮像干蛇皮,有鳞,摸起索索响。皮下的筋脉很凉,像一条滑动的大蚯蚓……奶奶,你几时变成这般模样?听讲你出嫁前,也曾哭闹过,也曾与姐妹们相邀去游“花园”;临了,你为何又没去?唉,一时错过,你便活成这个样!奶奶你悔过吗?
奶奶忽然开口说话:“爱月,明日是七月七?”
“嗯哪,是奶奶生日。”
“日子没弄错吧?”
“不会错。”
“你爹给我做生?”
“嗯哪,办八大碗。”
“好,好……”
“奶奶,你思谋什么呢?”
“哦,明日奶奶想坐席……”
“做吃?”
“不是,奶妈是讲……明日奶奶想坐到桌边吃餐饭!”
爱月听明白了。唉:原来奶奶思谋半夜,就为这事。谁兴的规矩,女人家一出嫁,只配在灶台上吃饭!哪怕你活到八十岁,儿孙满堂。
想来,爱月愤愤不平:
“奶奶,没错,明日该你坐席!”
“你爹会答应?”
“会的,明日给你做生呀!”
“对,对,奶奶八十岁啦,该有这一回,该有啊……”喃喃着,奶奶困着了。
一早,奶奶就坐到灶门坎点火烧水。水开,才喊醒爱月。爱月手脚麻利,眨眼工夫,鸡杀了,鹅宰了,毛褪净了,提到河边去破肚开肠。
“哟,你家莫非来了乡长?”
“不是,给我奶奶做生。”
“办几碗?”
“爹讲办八大碗。”
“有墨鱼燉肉不?”
“还讲!”
“你奶奶好福气,怕活得到一百岁。”
“还讲,我奶奶健旺哩。”
一路走,一路有人打问。爱月忽然觉得很高兴,很畅快。天气那么好,南风悠悠的,山柿子快熟了吧?活八十岁也不坏……
忙到下午三点多钟,八大碗终于办齐。八仙桌抹净,条凳摆好,菜端上桌,客人即刻就到了。全是村里的叔伯、公公,脸上有青胡子或白胡子。客人一到,妈就一声不响,背起草筐,拿着小镰,出门寻猪草。这回奶奶没躲开,反而从灶屋走出来,站在天井亮处。奶奶努力抬头望爹,想引起爹的注意,爹只注意客人:
“来,大家上坐!”
小弟动作最快,猴屁股似的爬上条凳。爱月上前拦阻:“小弟,没规矩,还不下来!”
“吔吔吔!”小弟放赖。
“让他坐。”爹横爱月一眼。
小弟抽鼻涕,朝爱月扮鬼脸。
“来来,对不住,没得好菜。”爹端起酒杯,忽然看见奶奶,连忙招呼:“妈,你老也去吃,多吃点,今日给你做生。”
奶奶一动不动。
爱月忍不住,怯怯对爹讲:“奶奶讲,今日她要坐席!”
“坐席?”爹张开口。
“坐席?!”客人目光一起射向奶奶,好像看见山魈。
爹很尴尬,支支吾吾:“妈,里面菜是一样的。你妇道人家又不会喝酒……好,好,你想坐席,好歹来坐一回……”
爱月过去搀奶奶。奶奶倏地推开她,冲冲转身走了。
堂屋里吃喝得热闹,碗筷叮当,响到断黑。
今夜没有弯月,没有银河。落雨了,雨点好大一粒;不像是牛郎织女的泪,这种哭法不对头。爱月和奶奶没吃夜饭。奶奶没脱衣,闭目僵卧,喊不应,推不动。爱月没法,也不脱衣,陪奶奶困倒。
老鼠咬木头,喀喳喀喳。
爹扯呼噜,地动山摇。
奶奶突然死死抓紧爱月的手,重复几个字:
“我好悔,我好悔,好悔哟……”
悔什么,不消讲,爱月蓦地喉咙一紧。急忙咬住被角,一直啜泣到鸡啼。临亮,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穿起红衣裳,走向村外小河湾。河湾青草绿又蓝;青草里盛开菊花,小朵小朵,金黄金黄。梦见白色的蝴蝶,一、二、三、四、五,五只,飞呀飞,飞到高高的天上……



“哥好!哥好!哥好!”哥好鸟叫得烦死人。
不对,哥不好。哥是大木匠,使惯四斤六两大斧头,脸块也就像斧头:又黑、又硬、又冷、又厉。哥吃酒,吃醉就打嫂子,用锯梁打;打完又将嫂子按到床上……可鄙!
“哥好!哥好!哥好!”哥好鸟好固执。
不不,嫂好!嫂子相貌乖雅,眉毛会跳舞,眼睛会唱歌,青丝打散三尺长,好像一匹黑绉纱。嫂子爽快麻利,烧火灶膛呼呼叫,烟囱从不出乌烟;剁猪草,刀声不断纤,好像过年燃响千子鞭。
不是命,哥给嫂子洗脚都不配。
荷香喜欢嫂子,同情嫂子,保护嫂子,嫂子偷人,养野老公,荷香晓得,不对别人讲。以前不晓得,近来才晓得的。哥挑起工具刚出门,嫂子就洗衣裳,独独洗一件蓝花衣裳。衣裳高高晾上竹竿,人呢,挽起篮子上后山。一回、二回……荷香看出蹊跷,决心跟踪探个究竟。油茶林好深深处有块晒垫大的空地,地上生满鸡茸草。嫂子和一个陌生汉子抱一堆,慌里慌张,鸡啄米似的亲嘴……荷香差点没叫出声来。
明白了,那竹竿上的蓝花衣裳,是联络暗号,是召唤爱情的旗帜。
嫂子敏感,无端送荷香一条新毛巾。荷香笑,笑得诡秘,笑得嫂子慌了神,潲瓢错当水瓢使。荷香想,与其让嫂子戒备自己,终日胆战心惊,倒不如捅破灯笼讲明话。
“嫂子,你放心……”
“没来由,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荷香翘起兰花指,从嫂嫂头发上拈出一根草,一根细细的鸡茸草,伸到嫂子鼻尖下,叫她自己看。霎时,嫂子脸色白成一张纸。
“我一样也没看见!”荷香赶紧郑重宣布。
于是姑嫂有了默契,心换心,结成地下党。
七月半是广西蠔街闹子。哥一早就出门,讲三几日才打转,讲话时用阴险的目光打量嫂子;脸上乌云好厚,拧得出水。荷香为嫂子不安,但看到嫂子鬓边插朵小绒花,想讲不忍讲。自己也有自己的事,蠔街有人等她。
蠔街闹子好热闹,热闹不止买卖,还有众多少男少女做“游戏”。“游戏”是这样的:女子们头发故意低扎,压住眉棱;手挽腰子篮,篮口盖条新毛巾。慢慢走,慢慢招摇,自然有青皮后生跟上来;颈根向前伸,两手背后背,像一只鹅。街头走到街尾,淡淡站定,相跟的后生便拢来,掀开毛巾,将一包什么好吃的、好耍的东西丢进篮子里。随后,丢东西的手绕过来,粗鲁地在胸前捞一把。如果女子不动,若无其事,“游戏”就此打止,如果女子回头,再那么一笑,后面的事情就比较麻烦……感谢古老的风俗,为少男少女安排这有趣的“游戏”,增添闹子的繁华和色彩。
荷香曾经酷爱这种“游戏”, 不来则已,来必满载而归。东西倒不在乎,它说明自身招摇的魅力,一颗单纯的心便得到满足。今天荷香没带腰子篮,不想招摇,也无兴致。
壕街闹子贴河湾,弯成香蕉形。一头一座桥,两桥遥相对。荷香过东桥,笔直穿过闹子坪,朝右猛一拐,又回到河边。抬眼望去,柳丛中有个穿白背心的人,一闪又躲起。一闪也就认出来了;荷香跑去。
“来了!”大柳树后转出白背心。“来了……”荷香咻咻地喘,心神不定。
“有人看见你吗?”
“不晓得……”
白背心拖她坐下,靠着树干。没有抚慰话,只有动作,动作那么重,那么粗鲁。
“不要这样……”荷香躲闪,想哭。
“你要哪样?”白背心缩起手,有点不高兴。
“要你带我走!”
“讲过了,走不脱,没地方去得。”
“天上,地底……喏,我有点私房钱!”
“不顶用。”
“你忍心看我嫁别个?”
“嫁了也是我的人。”
“不,提心吊胆的,几时完场……”
“唉……”
石拱桥那边流下来好多黄色泡沫,山里唇大概落过暴雨。
“那,我杀了他!”半天,白背心憋出的话。
“真?”
“唔。”
“要偿命的。”
“我愿意……”
荷香晓得他讲的不是实心话,不再躲闪了,随他压到身上,睁大眼睛充满泪水。



忽然,荷香走过来的石拱桥上,聚起一堆人,闹闹嚷嚷,桥两头的人也向中间跑。出了什么事?闹嚷中,隐约听见哥哥的粗嗓大喉吆喝什么。荷香像被针扎,推开白背心,腾身跃起……
石拱桥的桥栏早己颓败,桥面石板破碎,裂缝里填满狼筋草,一个年轻的女人,在这里被裸体示众。她浑身一丝不挂,倒捆双手,颈上吊两只破草鞋。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羞耻使她像一片风中颤抖的叶子。只能尽可能低下头,鸵鸟式地保护自己。感谢父母给她一头稠密的长发,披散下来,遮挡前胸。监守她的是一个壮汉,左手持锯梁,右手握柄木匠斧;那斧刃闪出一道温柔的亮光。
喊声、怪叫声、吆喝声、骂声,嘈杂一片。
“看吧,看吧!这是我老婆!她偷人,养野老公!”那壮汉庄严声明,“老子教训老婆,谁也管不着,谁来管,老子斧头不认人!”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蠔街闹子今天没来耍猴的,为什么不看!后面挤前面的人,圈子缩小。最前面的,伸手就能触到那女人裸体的任何部位。刹那间不声响了,眼睛发直了,喉结上下蠕动……这是男人。也有嫉恨和恐惧的目光,那属于女人。突然都意识到这样不好,于是便更响亮地诅咒起来:
“不要脸,骚麻!”
“叫她讲,如何偷人!”
“讲出来,大家见识见识……”
“讲!”做丈夫的一声断喝。
“不讲敲她!”
“叭!”锯梁打在肩胛上,立即一道紫红。
“便宜,照老规矩该沉潭!”
“打,打断她的骚情!”
“叭、叭、叭!”锯梁打在背上、腰上、屁股上。
“自己老婆,打死不偿命!”
世界这个角落,为何如此冷酷,没有同情和怜悯。愚昧煽动着野蛮,总是让我们的姐妹遭受惨烈的凌辱和摧残!荷香被挟挤在人丛中,动弹不得。胸前、背上仿佛爬满毛毛虫,又仿佛炙着炭火。她觉得被剥光的不是嫂子,而是自己。她发疯似的乱推、乱撞,冲进人圈,挡住嫂子,悲声哭喊:“哥,放开嫂子……”
“滚开!”
“哥,求求你,我给你跪下……”
“叛贼!”锯梁当头压下去。
荷香捂住额角,血从指缝间渗出。并不觉得痛,只觉得绝望、茫然,不知该走到哪里去。白背心跟了上来:
“打痛了吧,我看看。”
“没什么。”
“你不该去管。”
“她是我亲嫂子。”
“偷人,自作自受!”
“你讲什么?!”
“我讲……”
荷香陡然转身,眼睛喷火,甩圆两条胳膊,左右开弓,拼力打白背心的脸。
河面的泡沫慢慢流,流出不远就迸散了,消失了。闹子将散时,荷香进了布店。
“有大红灯芯绒吗?”
“有,新到货。”
“买五尺半。”
“做大襟衫?'
“不,做对襟衫。”
“对襟衫要六尺才够。”
“好,就买六尺!”



一连落了几天大雨,天晴之后,桂娟正准备出牛栏粪,姐姐突然搭讯来,她要临盆了,叫桂娟快去招呼。妈说,晓得生男生女,等生下男的,再送鸡、送酒也不为迟。桂娟只好放下粪耙,甩起空手去。
姐姐命带甘草,拈阉拈长的,嫁了个好郎。姐夫三代单传,读过一年中学,留起小分头,会打算盘,如今在镇上当管帐先生。上无公婆,下无小叔小姑,逍遥自在,赛过神仙。寂寞有的,相思也有的,情急了,就到镇上住两夜,哪怕来回几十里。姐夫送姐归,总要送过河。有风,渡船摇晃。姐姐胆小,姐夫将她揽入怀,一只巴掌蒙住她的眼。任同船的人望到笑,姐夫不在乎。想起来,羡慕得人死,几时自己也能尝尝这种滋味?
天阴阴,路上尽是稀泥巴,沟圳里水声嗬嗬。
大门紧闭着,左右有两个妇人把守。模样好怪诞:一个高举秃头扫把,一个横端五指粪叉。她们不让桂娟进门,问为什么又不回答,管自念念有词。正纳闷,来了个老妇人,佝偻腰,白头发垂在两边,眼眶深陷,眼睛是绿的,往上一翻,又变成全白。桂娟认出她是姐夫的本家叔婆,叔婆也认出桂娟。讲,今日是黑煞,主凶不主吉,主死不主生。大清早就出了邪祟:有人看见一个女鬼,披头散发,下身光着,一片血淋淋;双脚并跳,跳过田垄,跳过池塘,一直跳姐姐家门前,一眨眼不见了……
“那是血盆鬼,专害月婆子。”叔婆翻白眼,“怕是寻你姐做替身来了!这不,我将门关了,扫把粪叉先挡一阵子……”
桂娟倒吸一口凉气,汗毛竖起来。跟前的叔婆,绿眼变白眼,讲话喷臭气,就是活生生的鬼。桂娟硬要进去,叔婆表示通融,叫人往狗洞泼过几瓢屎尿之后,让她从狗洞钻进去。为了姐姐,桂娟只好忍住秽臭,手脚着地,拉长身子钻狗洞;人大洞小,胯两边皮肉擦得麻辣火烧。
姐夫回不来,大河涨大水,渡船停摆。
姐姐头发散落在枕头上。小小的鹅蛋脸还是那么白净、温柔、恬美,并且异乎寻常的安详。这是决心已定,九死不悔的安详。这模样,越发使桂娟不安、害怕,抓住姐姐的手,不知讲什么好。
“怕什么呢,女人总归要过这一关的。”姐姐微笑,“菩萨保佑,生个男的,他家三代单传……”
“你该早喊姐夫回来!”
“故意不喊他,他心软,见不得我受苦……哎哟!”
发作了,一场伟大的苦难已经来临,可是四乡唯一的收生娘娘,如今怕还在泥路上。桂娟替姐姐盖好被子,烧水去。
收生娘娘即刻要到,大门必须打开。叔婆连翻白眼,庄严下达命令:拨粪、敲锣、杀狗。狗是黑的,狗头用大柴刀硬剁下来;颈膛的血朝大门喷去。于是大门打开了。狗血避百邪,血盆鬼敢拢边?叔婆一时不知哪来的力气,双手倒提死狗,将狗血沥在门坎上,沥过堂屋,沥进卧室,沥到姐姐的床上、被子上……丢下死狗,喘口气,白眼翻成绿眼,手按丹田,怪腔怪调唱起来:
“东边来的鬼东边去,西边来的鬼西边去,南边来的鬼南边去,北边让你一条路,北边找替身去!”唱着,又舞蹈起来,两臂张开,左边一摆,右边一摆,像风吹稻草人。
桂娟看呆了,越发觉得满屋鬼气森森。里外腥臭熏人,想呕,好容易才忍住。姐姐呼吸沉重,痛苦呻吟。叔婆捂住她的嘴,警告:莫出声,叫血盆鬼听见!
收生娘娘终于来了;牛高马大,一脸滚刀肉,像个屠户。什么也没带,只带把旧剪刀,准备剪脐带。收生娘娘倒不信血盆鬼,把人全赶出堂屋,听候调遣。桂娟端来热水,请她洗手,她不洗,朝两只巴掌心吐口水,合起搓几搓,就掀开姐姐身上的被子。指甲好长,藏着污垢,在姐姐肚子上划来划去,险些戮入皮肉。检查完毕,说是“哪吒胎”。什么叫“哪吒”胎?哪吒不老实,先出手脚,后出头和身子,横起。桂娟不懂,不知是福是祸。
叔婆踅进来,翻起白眼:“‘哪吒’胎,哪不是男的?”
“还讲”
“生得出?”
“见得多,没有生不出崽的女人。”
收生娘娘脱去外衣,手臂汗毛好粗。叫进来两个妇女,站到床两侧,教她们怎样掰开产妇曲起的双腿。然后自己蹬脱鞋子上床,骑马蹲档式倒跨在姐姐身上,双手起落,用力揉压姐姐隆起的肚子,那模样,十足包子师傅揉面团。这时,姐姐还清醒,冷汗不断从额头、鬓角渗出,抹也抹不净。不敢叫喊,死命咬住嘴唇,破了,血滴流到下巴上。
收生婆无情地上下颠动。
“哎——”姐姐好像累极,叹息一声,昏死过去。
血水汪满草席,渗过床板缝隙,滴到床底下。叔婆从灶膛铲来一筐草木灰,大把撒到床上,撒到产妇两腿间。白色的草木灰立胶即变成深黑色,血水被止住了。
胎儿还是下不来。收生娘娘累了,需要歇口气。掏出烟荷包,卷根“喇叭”筒抽起来,一边抽一边吐痰,痰吐得很远。又喝了两碗热茶,问叔婆:
“她男人呢?”
“在镇上,涨水回不来。”
“这里哪个作主?”
“我,我是他叔婆。”
“作得主?”
“作得。”
“你讲,要大要小?。”
“大的怕不中用了……要小,‘哪吒’胎!”
“好,牵条黄牛进来!”
没等桂娟弄明白,一条牯牛就牵进堂屋。牯牛“哞”地叫一声,翘起尾巴拱起背,拉泡屎,又撒泡尿。收生娘娘指挥,七手八脚将产妇抬起,抬出堂屋,抬高,翻边脸朝下,肚子对准牛背脊,横架上去。收生娘娘左手扯住牛鼻圈,右拳猛击牛屁股。牯牛驮住产妇团团转,越转越急……鲜血从产妇腿间不断涌出,流过腿弯,在晃荡的脚尖凝成冻胶状的血块。满屋绿头苍蝇飞舞……桂娟奇怪:姐姐身上竟有那么多血,流不完的血……”“妈妈——”桂娟低叫一声,转身将头抵住墙壁,只觉得天旋地转。
随着一声撕心裂肺惨叫,模糊的一团血肉,终于被挤压出来。收生娘娘极其熟练地凌空接住,没让他掉落地上。
奇迹,胎儿竟然是活的,而且真是男婴。堂屋里扬起胜利的欢呼。婴儿哭了!哭声响亮而悲壮,为母亲的血与苦难,降生者应当有这种悲壮的哭。姐姐听到哭声,为它的悲壮深深感动,默默一笑,便安详闭拢双眼。
这时,天黑下来。
一场恶梦,还在继续。灯捻太小,昏黄的光只照亮一小块黑暗。姐姐的脸变得很小,身子也很小,头发却还是乌黑的。不知哪来的风,吹得发丝微微拂动。一只流萤从窗口飞进,绕姐姐一圈,又从大门口飞出,是引路的小灯笼吗?姐姐起身了,光着下身,一片血淋淋,并腿跳跃出门,跳过池塘,跳过田垅,跳向远山,轻盈像一朵云,一个影子……“东边来的鬼东边去,西边来的鬼西边去…… 北边让你一条路,北边找替身去……”谁家小女子好聪明,这么快就学会,幽幽唱来,胜过那翻白眼的老巫婆多了。
北边人也会这样唱的,姐姐没处去。可怜的姐姐成了血盆鬼!
桂娟终日精神恍惚,手脚绵软。后来姐夫来了,男人家哭得眼泪汪洋,淹得死人。桂娟倒没哭,看姐夫哭得伤情,替姐姐感到一点安慰。姐夫给桂娟一件蓝灯芯绒对襟衫,姐姐生前嘱咐:送她做嫁衣。
蓝是孔雀蓝,鲜艳可爱。桂娟很喜欢,收下了,同时又想:若是大红的几多好,省得另做。



“秋老虎,热脱裤。”
白日在山里田里还好,有野风吹吹。黑里真难过,青皮后生可以赤膊短裤四路走。大哥大嫂们有原始的“娱乐”,可以早睡。唯独女子们没处去得,憋在黑屋里出闷汗,活活喂长脚蚊。听说苏家坪来了祁剧班子,荷香喊金梅,金梅喊爱月和桂娟,再齐去喊明桃。名正言顺,五个女子成帮去看戏。金梅带只射灯,路下到处乱射人好耍,惹得别人臭骂,五个女子便格格笑。好容易来到苏家坪,不见一个鬼影。原来是造谣。总要谣传几回,空跑几趟,好歹才看得一回戏。造谣的人该砍脑壳。相跟打转身,好像被抽去脚筋,想走懒走。望到山坡下黑黝黝的村舍,实在不愿回家。明桃带头坐下,坐下干什么,不晓得。反正凑齐出来了,今晚总得寻个去处,撬墙脚打劫也行,否则不甘心。
望向河边,迷落星光下,有一间白色的独立小屋,窗口灯光特别亮,去过的人讲:小屋里面极整齐、极干净,没有鸡屎、鸭屎,闻不到泡菜坛子气味。你进去坐下,就能吃上一杯香茶,外加几片玉带糕或者两粒水果糖。在那里,你可以和过世的亲人会面、讲话、问讯一切。于是其间便有许多恐怖、惊奇、追悔、叹息、埋怨、安慰、愉悦……大彻大悟,精神得到满足。
小屋主人是老寡妇,人称十八仙姑。年轻时在广西八步当婊子,做木材生意的丙老三将她嫖回村。丙老三死后,她没走,吃斋念佛。念什么佛呀,窝藏男人生野崽!生下就撇茅厕,明明看真,去捞却捞起死狗死猫。哎,这婆娘有妖术,会障眼法,会招魂引鬼……越讲越神。年复一年,猜疑变成确信,轻蔑变成敬畏。如今,那小屋就是村里的巴黎圣母院。
当然,香茶不是白喝的,油漆板凳也不能白坐。进门得带一升米,十八仙姑最爱白米。
那灯太招人了。唉,眼下各人有升白米几多好!五个女子想到一块。
“走!”明桃忽然站起来,拍拍屁股。
“哪去?”
“访访十八仙姑。”
“米呢?”
“不要,这些日子,我给她砍了十担干松柴,讲好两担柴顶一升米。”
“真?”
“真!”
姐妹们雀跃欢呼,簇拥明桃下山。
十八仙姑接待了她们,果真还端来香茶和一小盘饼干糖果。屋里太整洁,煤油罩子灯太亮,五个女子眯起眼,手脚没处放,好拘束。叫坐,半天才迟疑坐下,五个人挤条长板凳,叫吃东西,谁也不敢伸手。
“莫客气,随便嘛。”十八仙姑笑开言,“其实呢,平时我也是俗体,孤身一个,冷清得死,盼女子们来耍哩!哟,这不是金梅吗?打个呵欠就长那么大了,乖雅啦!几年前裤子穿成裙,肚脐眼露在外面……哈哈!”
讲得金梅脸红哧哧笑,于是气氛立即缓和了。荷香不觉拈块饼干吃。十八仙姑察颜观色,女子们对自己生了信赖,便不再浪费时间,言归正传。首先宣布规矩:不准笑,不准咳,不准叉开腿坐,不准……然后才问要“请”过世的什么人,打问什么事。
五个女子咬耳朵,一时决断不下,还是推明桃作主。
明桃早就想好,对仙姑讲:“我们想请六姐”
“六姐?哪个六姐?”
“就是淑云姐,丙奎叔家的满女……三年前九月九,吊死在……”
“哦,晓得啦。”仙姑又问,“请她来问什么呢?”
“不问别样,问问游‘花园’的事。”
“对啦,就问这个。”姐妹们十分敬佩明桃,亏她想得出,总是记着大家的事。
仙姑点点头,神色忽然变得冷落,肃穆,两片薄嘴唇闭成一条线。煤油灯吹熄了,香火蜡烛点燃。洗手、抹脸,打开大门,遥向空中拜了又拜,闭目念咒。然后,坐到八仙桌上首,头上蒙块白布,双手交叉胸前。屋里然变黑,烛光摇曳不定,古怪的影子在白墙上闪动,一时拉长,一时缩短……五个女子瞪大眼,闭住气。
仙姑轮流踏动双脚,两肩一高一低。她在走路,表情和动作说明她的真灵已经出窍,走向冥冥中不可知的所在。似乎遇到好多人,有相熟的,也有不相熟的。不断打问:六姐在哪?淑云在哪?又走,又问,左右顾盼,前后寻找。临了,高兴大喊一声:“淑云”找到了……于是又双脚踏动,时时回头招呼,不必讲,淑云姐就跟在后面。仙姑的身子僵直不动了,烛光晃了几晃,那八仙桌平白无故对角摇动。仙姑身子又猛然一抖,伸手掀开头上的白布。
“啊,我是淑云,姐妹们,好久不见,大家好吗?”仙姑的声调完全变了,变成淑云姐的声调。真是,淑云姐生前讲话也是这么笑眯眯,喜欢偏起脑壳。
五个女子心口突突跳,讲不出话。
“山长水远的,我难得回来一趟。姐妹们有话就快讲吧。”“淑云姐”望着大家,脑壳又偏到另一边。
“淑云姐,惊动你啦……没、没别的,大家想知道游‘花园’。” 明桃结结巴巴的。
“淑云姐”点点头,愉快地回答:“花园好哇!”接着便流水般讲下去:好在哪里,好在吃住。住住楼上,又干爽,又风凉,没有蚊子。吃呢,早饭就吃豆沙包子,还有油条!油条么,就是发面用油炸起的食物,松泡的,又香又脆,好吃死啦!中饭夜饭更不消讲,少不了豆腐鱼肉,隔个天把就吃到黄豆熬猪脚——大补呀!当然罗,也要做点事!种花啦,浇水啦,蛮轻松,只当耍子哩!“花园好哇,姐妹们来吧!”最后大声鼓动。
讲着、听着,人与“鬼”之间的界限很快打破,紧张、神秘气氛消失了。五个女子活跃起来,互相会心微笑。
“淑云姐”端起杯子喝水,明桃急凑前,给她倒热的。“淑云姐”一笑,脑壳又偏向另一边。
“淑云姐,我还想问问……”荷香涨红着脸。
“只管问。”“淑云姐”亲切转向她。
“花园里有男人不?”
“男人?哦,当然有,也有嫁娶的。”
“男人也打女人?”
“不打不打,女人是宝贝,宠都宠不赢。”
“万一女人又跟别的男人相好,怎么办?”
“怎么办?这个……随女人自由去,男人管不到的!”
“几多好!”荷香叹口气。
桂娟想起惨死的姐姐,脱口问:“那里的女人也生孩子?”
“还讲,不过生起来蛮顺当的,有医生哩!”
“几多好!”桂娟放心了。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没有了,知道这些就蛮够了,比想象的丰富多了,心满意足了。
最后,明桃又小心问一句:
“那么,游‘花园’哪日去合适?”
“九月初九重阳节。”
“淑云姐”不加思索。
啊,九月初九,淑云姐也讲九月初九!
“淑云姐”掩口打个呵欠,闭起双眼。是的,她累了,不好再打扰她了。五个女子肃然并立,有如圣徒站在圣母面前。
过一会,“淑云姐”慢慢睁眼,又讲:
“姐妹们,我要回‘花园’去啦……哦,十八仙姑今晚接我辛苦,多谢她两升白米吧!”
“一定!”五个女子毕恭毕敬。
“好,走啦……”
一阵风,烛火晃几晃,桌子摇几摇,一切便归于沉寂。十八仙姑身子抖一抖,揉眼、伸腰,有如大梦初醒,问道:
“女子们,和淑云讲了些什么?”
“讲了……”
“不不,我不该打听,天机莫泄。”
重新点亮煤油罩子灯,将盘子里的饼干糖果收好,十八仙姑送五个女子出门,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
五个女子仰望深蓝邈远的夜空,浮想联翩,意往心驰。一颗流星划过穹窿,从东边落到西边……



转眼明日就是重阳九月九。今日天气很好,明日天气也会好。早上,五个女子又在河湾的老油榨房里凑齐;最后一次互通情况。一切都讲好,决定了,策划过了,准备妥了,不再罗嗦,来,发个誓:钩手指,用力朝地上吐口水,又用力将鞋底去擦,意味着团结、坚定和严守机密。之后,各自回家。
金梅很兴奋,很满意。她虽年纪最小;但姐妹们并不轻视她;什么事都不瞒她,跟她讲,跟她商量,而今连游“花园”也正经邀她一起去——几多难得的情谊!她没辜负姐妹们,早几天就偷偷将一根绳子搓好,那么长,那么匀,那么结实又那么柔软。绳子雪白,她用浓石灰水将苎麻泡浸过,晾干,细细梳理,像梳理自己的头发。不消讲,明日当姐妹们看见这根绳子的时候,一定会大惊小怪,高兴得跳起来……好多年啦,总觉得对不住明桃姐,无以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心里好歉。十岁那年夏天,金梅失足跌河里,眼看要淹死,十四岁的明桃姐不顾一切将她救了上来。爹嘱咐:要好好报答明桃姐,金梅牢记爹的话,落实到行动上。明桃姐在家受苛刻,妈是后妈,爹不管事,明桃姐常常吃不饱饭。饿狠了,就上山挖土茯苓,烧熟充饥。金梅把自己的饭匀给明桃姐吃;明桃姐气硬,抵死不肯吃。金梅无法,只好自己也不吃,陪明桃姐挨饿。唉,自己本事太小,只有一颗单纯、稚嫩的心,是的,她愿意将这颗心献出来,为明桃姐。真的,如果明桃姐要死,她就跟了去,义无返顾……好了,明日就将如愿以偿……
这一夜金梅睡得很香甜,很踏实。一个包袱抱在怀里,盖在棉毯下面。包袱里有一捆绳子,一件红灯芯绒对襟衫。妈进来过,摸过她的脸,捏过她的肩头,她一点不晓得。天亮了,猪屎雀在窗外豆梨树上喳喳,金梅踢开毯子爬起来。故作镇静地梳头洗脸,一边偷眼看爹妈:害怕他们晓得,又设想他们应该晓得。包袱放进洗衣篮,上面遮件烂衣裳,出门去。爹正在门口搬砖坯垒猪圈,错身时,似乎异样地看她一眼,但没吭声。金梅迟疑一下走过去,走出十几步,心里猛然一揪,站住了。等爹喊她帮手搬砖坯,没有喊,回头看,爹进了屋。真想哭。爹妈好麻木、好狠心哟……
秋日的早晨好静,有雾,淡淡的。这条小路很少人行,杂草封路,老绊脚。以为会碰到什么人,没有……以为自己来得早,其实最晚。姐妹们等她已经等得有点急。金梅很抱愧。
“绳子呢?绳子呢?”大家最关心绳子。
果如金梅所料,绳子一露面,姐妹们就啧啧称赞。荷香抖开绳子,挽个活结,套住颈根试试,一迭连声:
“蛮好,蛮软和,蛮舒服!”
接着,五个女子又试衣裳。其它六件穿在身上,唯独最外面的红衣裳没穿;太打眼,讲好来了再穿。穿起来,抻一抻,抹抹平,少不了互相品评一番。荷香和金梅的最好看,最合适;要腰有腰,要摆有摆。不消讲,她们是请裁缝师傅量尺寸做的。爱月的也可以,就是领口高,老式样。桂娟的袖口短一截,没法子,她是拿那件蓝灯芯绒与别人换的。明桃有点难为情,穿的不是灯芯绒,是暗格子红布料。她想解释,不用解释,大家谅解她,安慰她:这种布料也蛮好,早晓得不如大家都和明桃姐一样。
五个女子,五件崭新的红衣裳,在这僻静的河湾,在青草地衬托下,有如五朵灿烂的鲜花。可惜没人看见,没人欣赏,这是小小的遗憾。
“姐妹们,再仔细想想,有不欠了、借了别人东西没还清的?”时刻到了,明桃最后提醒大家。
没有。欠十八仙姑两升米,前天就由大家凑齐送去了。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她们不欠谁什么。至于父母养育之恩,也用劳动和汗水还清;扪心自问,从未偷过懒、怠过工。她们坦然、安然,齐齐走进老油榨房。
一切归明桃指挥。金梅派去外边望风,万一有人来,就唱山歌。桂娟和爱月搬片石,横梁下要垛几个垛子,上面架木板,好垫脚。明桃留下荷香,两人合作往横梁上挽绳子。绳子一头挽紧东头立柱,另一头绑块鹅卵石,甩上去,一次又一次,绕过每次绕两匝,不叫滑动,形成五个下垂的绳套,末了再将绳头挽紧西头立柱。明桃很能干,五个绳套完全等距离,统统离地五尺左右。白色绳套非常整齐,衬着熏黑的油榨房板壁,现出一幅美丽的几何图案。
“真好看。”荷香欣赏。
垫脚木板也垫好,金梅被喊进来。
“姐妹们,成啦,现在……”明桃招手。
荷香性急,不等明桃讲清白,莽撞跳上垫脚板,去扯绳套。垛子并不牢,木板“哗啦”一声垮下来;荷香摔得四脚朝天。姐妹们齐声大笑。
重新垛好片石,重新架上木板。这回明桃先上,轻手轻脚,双手坠住一个绳套。学着明桃,一个跟一个登上去。队形也蛮好看,爱月最高,左右是明桃和荷香,桂娟、金梅最矮,甩在两边。端端一个山字形,也是舞台上女声小合唱常见的队形。没人安排,不知为何自然组成这种模式。
明桃朝下挣挣绳套,找准中点,中点对准咽喉套上去。左右看看,姐妹们一一照样摆好姿势,便分嘱咐:“好。我喊一、二、三,就一齐将脚底木板蹬脱!”
“晓得。”齐声回答。
“等一下!”金梅忽然喊。
“何事啦?”
“我,我要屙尿……”
“迟不屙早不屙!”
“忍一忍。”
“忍不住,哎……”
没办法,大家只好下来等她。金梅尿完来,一切重新开始。正在这时,傻子四宝不知从哪里冒出,闯进油榨房。
完了,“花园”游不成啦!五个女子凉半截。
“哈哈,你们想吊颈呀!不不,我告大家去,”傻子四宝嚷嚷,忽然又放低声音,哀哀地向明桃走近,“明桃姐,不要死,不要,我,我……”痛苦地摇头,神态和正常人完全一样。
明桃耸耸眉毛,镇定下来,迎着四宝的目光,友好地朝前伸出手:
“四宝,你喜欢我是不?”
“唔,”四宝感动地点头,一瞬间竟然泪光盈盈。
“我晓得,四宝,你不傻……”明桃双手捧住四宝的脸,温柔地亲了一下,又拉起他的手按住自己的胸脯,“来,你喜欢,你就摸摸……好,现在听话,去,去外边给我采点花来!”
“唔,我去,采好多好多花……嘻嘻!”
等到傻子四宝采花回来,一切便已完结了!
这时,日头驱散雾气,火焰焰的红;天气果然很好。
五个女子集体吊死的消息,很快传遍全村。当时明桃爹妈刚吃罢早饭。留给明桃的一碗碎米红薯粥还摆在桌上,爬着几只苍蝇。爹先跑出门,妈落在后面;妈出门前没忘记将那碗碎米红薯粥,倒回锅里,盖好盖子。
绕在油榨房横梁上那根长绳子,十来天没人敢动。后来明桃爹去偷偷取下,金梅爹知道便向他讨。两人吵一顿好的,差点动了手。不过最后村里人做公证,还是把绳子判给金梅爹。证据充足:全村独独他家有苎麻。


[作者简介] 叶蔚林,男,1939 年生,现在湖南省戏剧工作室工作。著有《访灯记》、《蓝蓝的木兰溪》等。其中篇小说《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上》曾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
选自《人民文学》一九八五年第六期

楼主 石四  发布于 2016-12-11 15:50:13 +0800 CST  

楼主:石四

字数:15641

发表时间:2016-10-28 23:41:24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1-10 00:50:2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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