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春秋,死于春秋——人猫韩生宣

雪中人物中印象最深的是那个始终着墨不多的韩貂寺,韩生宣闪亮登场之时便是退场之时,总觉得有点遗憾,因此,我自己试着写了写韩生宣的经历,想稍稍弥补这遗憾。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6-24 21:59:00 +0800 CST  
那一年,太安城还没有现在这么大。
那一年,离阳还没有一统春秋九国。
那一年,天下还没有姓赵。
那一年,冬天格外寒冷。
太安城的某条街巷里,一个不知名的女子给一个落魄之人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饭菜。
落魄之人没有接。
——我是个阉人,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你又没有犯罪,我怎么就不能周济你一碗饭?
那时候,那个女人年轻而美貌,虽然地位低贱,但就像尘埃里的一朵鲜花那样绽放。
于是他接受了这碗饭。女人亲手做的,只有淡油粗盐,未必加了多少名贵调料,但在北风中闻起来却香气扑鼻。
多年以后,不知有多少位高权重的人争着想给这个昔日的落魄阉人送人情,却还要担忧他是否肯收下。
他们送的黄金珍宝加在一起,也没有比这一碗饭的分量更重,比这一碗饭更让他拿不起。
只因他叫韩生宣。
那个女人亲手给他做了好多顿饭菜。那段日子里,她每天都十分兴奋,计算着自己还有几个月临盆,计算着还有几个月那个男人就会回来接她。
韩生宣无事可做,无处可去,无家可归,便被这女人稀里糊涂收留了下来,帮她劈柴、挑水、烧火。
——韩生宣,我有个秘密你想不想听?
——既然是秘密,就别说。
于是他继续劈柴、挑水、烧火,她做饭。
——哎呀,韩生宣,我憋不住了,我想说……
——别说。
还是劈柴、挑水、烧火、做饭。
——我说,韩生宣……
——嗯?
——我可以信任你吗?
——应该是可以的。
——那我告诉你,我相公是离阳的二皇子哦,他答应了,等孩子出生,就接我进宫!
韩生宣停下了手头的动作,什么也没说。
世上居然有这么傻的姑娘?
十月临盆,那女子难产,韩生宣手足无措,但好在孩子是生下来了。
——韩生宣。女子的声音有气无力。
——什么事?
——这个孩子,交给你,行吗?
一阵沉默。
——好。
——再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不要记恨他,行吗?
又是一阵沉默。
——好。
那个女子的姓名与葬身之处都不为人所知。为人所知的是有个叫韩生宣的阉人闯进了离阳皇宫,见到了二皇子赵惇。
再之后,他留在了宫中,一步一步爬上高位,成为了后世人人谈之色变的“人猫”韩貂寺。春秋一场不义战,黄龙士以三寸舌杀三百万人,徐骁铁骑先踏江山后踏江湖,韩生宣双手红丝摘下无数金刚指玄天象高手头颅,与前两人并称春秋三大魔头。
赵惇不是有意要当个负心郎,实在是他太过雄才大略,他要的是家国天下,要的是万世伟业,要的是青史垂名,不可能被一个女人拴住,更何况是一个身份那么低微的女人。有无数个夜晚,赵惇带着韩生宣偷偷溜到保和殿台阶下,仰望坐在大殿屋顶上的三个人。那三个人经常这么架起梯子爬上屋顶,一点没有君臣尊卑的讲究,他们彻夜谈笑,看着春秋即将一统的前夜,拿江山下酒,风中不时能传来“女儿乐,一根鸡巴往里戳”这样粗鄙不堪的诗句,随后便是一阵响似一阵的爽朗大笑。
这种诗先帝作不出来,那号称病虎的黑衣僧人杨太岁也作不出来,只有那个一生都挂在马屁股上的徐骁,才说得出口。
“看到了吗,韩生宣?”赵惇眼神炽烈,“生为男儿,本当如此!”
韩生宣默然无言。他从赵惇眼里看到了一个昌隆鼎盛的离阳,看到了赵家百年兴旺的气运,看到了文臣武将俱是身怀韬略的朝堂,看到了百万甲士、官宦、黎民。
独独没有那个女人。
他眼里的女人不多,何况已经有了赵稚,其他女人更必须往后排。

韩生宣和徐骁交集不多,只知道他是猛将、功臣、兵痞子,手里三十万铁骑雄甲天下,急眼了谁都敢惹,谁都敢打。但那位黑衣僧人杨太岁,韩生宣是和他实实在在结下了一份交情的。
某天他和杨太岁在皇宫里相遇,本应就这么擦肩而过,但杨太岁却说了一句:“你似乎不是个开心的人。”
就因这一句话,韩生宣站住了。“你怎么知道?”他问那个黑衣老僧。“看看你手上,足足缠了三千烦恼丝,还会快活吗?”这个面相凶狠的老和尚难得地笑了笑,尽管他的三角眼让那笑容看起来像极了猛虎露齿。
于是,那天他在皇宫中专为杨太岁而设的禅房里坐了整整五个时辰。杨太岁为他讲说佛法,深入浅出,没念过书甚至大字识不得一箩筐的韩生宣听得毫无窒碍,字字如秋雨落深池,都融入这个大宦官心田,把他早已蒙尘的心重新擦得有了一丝光亮。
于是,那天韩生宣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某个人打开心扉。他说了那个女人的一饭之恩,说了那个女人的孩子,说了赵惇与雄才大略并存的薄情寡义。杨太岁边听边摇头,不时叹息。
“我欠她的。”韩生宣一字一顿说道,“目光罕见地炯炯有神。我这辈子都要拿来还债,她死了,就还在她丈夫赵惇身上,还在她儿子赵楷身上。”
“阿弥陀佛。因果循环,六道轮回。”杨太岁低眉合十。
“众生皆不得自在。”黑衣僧人补了一句。
“大师也是这般吗?”韩生宣问。
“我若能得自在,早就不住这皇宫之中了。”三角眼和尚又是一笑,狰狞中却带着七分温和醇厚。“我只想为佛法传承尽点力,为天下读书种子也尽点力。我那兄弟徐骁啊,是个真正的粗人,在他眼里天下所有问题都可以用‘杀’和‘逃’两个字来解决。春秋乱不了多久了,但越是临近天下一统的关口,我越得看紧了徐晓,日后治天下有的是用读书人的地方,他若一时兴起把儒生全都砍了脑袋,做皇帝的那个兄弟恐怕就坐不了几天太平喽。”
“大师慈悲。”韩生宣也学着和尚的样子,低眉合十。
“当不得慈悲。无非是度人,借此自度,积攒功德罢了。”他感觉到老和尚干枯的手放在了他头顶。“韩生宣,愿不愿做我菩萨戒弟子?”
于是,那一日,春秋三魔头之一的韩生宣受了菩萨戒。
“大师,咱家仍有一事相求。”韩生宣道。
“尽管讲。”老僧人说。
“那个赵楷是个苦孩子,在宫中除了咱家也没甚依靠,他已认了我做大师父,大师可愿做他二师父?”
杨太岁一愣,随即呵呵大笑:“你是我菩萨戒弟子,却要我当那孩子的二师父,你说,你我之间辈分到底谁高谁低?”
“自然是大师高,韩生宣低。”巨宦仍是低眉合十。
于是,赵楷又多了一个大得不能再大的靠山。
那天晚上回司礼监的路上,韩生宣往天上看了看。
我韩生宣,会扶你的丈夫坐上龙椅。再之后,还会扶你的儿子坐上龙椅。那一碗饭的恩情,用两代帝王、整个天下去偿还,该当够了。

离阳老先帝年轻时就被道士相过面,说他的命格极为奇特,兼具贵不可言和不能长久之象,是天下共主,但恐怕活不过甲子。
是人都怕死,何况富有四海的天子?刚刚把整个春秋收入囊中便要去死,老先帝怎么甘心?
于是他秘密征求延年益寿之法。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龙虎山有个希字辈道士下了山,为皇帝续命。这法门极其玄妙,是以命换命的逆天勾当,那自称要活过三个甲子的道人拿出一半还多的阳寿才堪堪让老皇帝又多活了十五年。当然,随之而来的是泼天富贵,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龙虎山大兴,成为世间道统,武当山愈发衰落。
这老道人余生便住在皇宫里,与韩貂寺低头不见抬头见。
“韩貂寺,请留步。”某日他从后面快步追上韩生宣,说道。
“仙长有什么要吩咐咱家的?”韩生宣回头恭敬地问道。老道士是皇帝的贵人,那便也是他的贵人,要当神仙供奉起来。
“吩咐不敢当,贫道只想问问,韩貂寺武功到了什么境界?”
韩生宣袖子里红丝一紧,随即又松开。“约莫是到了那指玄境界吧,不知仙长为什么问这个?”他回答道。
“指玄好,再好不过了。”道人呵呵大笑,“若是貂寺已经入了天象,甚至更进一步成就地仙,便用不着老道士来画蛇添足了。”
那一日,在老道士的净室中,韩生宣第一次接触了大指玄境的真谛。
“道门叩指问长生,叩指修长生,更能叩指断长生,这便是指玄之意。”老道士由于自损过半阳寿,说话有气无力,但仍字字清晰:“但貂寺的指玄,专断长生,不适合继续往上走入天象,冥冥之中气运之事难说得很哪,报应不爽四字,自有道理。若是贸然再升一境,恐怕会招来天劫。”
“那请仙长指点,韩生宣该当如何?”大宦官问道。“听闻杨太岁曾与貂寺说佛法,那老道士便出乖露丑,谈谈道法。”希字辈老神仙不紧不慢地挥挥拂尘,然后一字一顿,开讲《道德经》。
夜半,门外的更漏滴滴答答,子时已过,老道士终于疲惫地喝完最后一杯茶水:“貂寺,贫道懂得的,已倾囊奉上。”“咱家受益匪浅。”韩貂寺不卑不亢地说道,“但容咱家多嘴问一句,为什么老仙长要对韩生宣这般鼎力相助?”“我龙虎山有一位宣字辈老祖宗,与离阳皇室的一位老祖宗打了个赌,这两位天人一个赌约不要紧,龙虎山赵家和皇室赵家的气运就此混在一起,纠缠不清,便是真神仙恐怕也得费一番心思才能理清楚。但往简单了说,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老道士说,“这么多年那位宣字辈老祖宗也应该回过神来了,现在不知在什么地方大骂皇室老祖宗不是东西呢,这一手明摆着是把龙虎山和离阳硬生生捆在了一个车轮上,此后不论离阳发生什么事情,龙虎山都必须倾力相助,否则便会殃及自身。”
这老神仙的功劳已经高得没法再赏了,因此也不在乎当着皇帝头号耳目韩貂寺说一些寻常人看来大逆不道的言语,他停了一下,继续道:“我这番下山自折寿命,说白了,还是想为天师府那些后辈们铺平一条阳关大道,再保龙虎山至少两百年昌隆兴旺。春秋之后,那些亡了国的士人肯定会想方设法对陛下不利,大内需要一位真正镇得住场面的高手,杨太岁已经是半个世外散人,久居永福寺;老道士自己不久就要归天,更指望不上,因此,唯一能托付的便只有貂寺了。”
韩生宣想了一想:“看来,老仙长也不是个自在人呐。”
龙虎山老道士闻言大笑:“自在自在,何等难得,若是真一心修仙,贫道又何必下山?”“众生皆不得自在。”韩貂寺又想了一想,低眉合十说道。希字辈道士一愣,问:“这话是谁说的?”“黑衣杨太岁。”韩生宣回答。“是个明眼人,也是个和你我一般的可怜人,终究跳不出那个自己的画地为牢。”老道士叹息一声,喃喃道,“若知如此,早该去一趟永福寺……”
不到拂晓,龙虎山道人溘然长逝,朝野震动。
从那之后,江湖上多了一个陆地神仙之下韩无敌,保得太安城皇宫数十年太平无事。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6-24 21:59:00 +0800 CST  
西垒壁战后,西楚轰然倒塌,时隔四百年,天下再次一统。
八百年前有大秦。四百年前有大奉。如今有离阳。
老先帝站在太安城的大殿上向南遥望,深吸一口气,又深呼一口气。
好个春秋,好个江山,尽入我赵家英雄瓮中。
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了。
皇子封藩王,文臣封国公,武臣封将军,这都没什么问题。韩生宣捧着那道长长的圣旨站在丹陛之下,念得口干舌燥。胶东王,燕剌王,广陵王,淮南王,靖安王,秦国公,唐国公,隋国公,晋国公,魏国公,齐国公,安国大将军,定国大将军,镇国大将军,护国大将军,卫国大将军,这些煊赫的封号和官帽就这么一顶顶送了出去,收下的人或者眉开眼笑不掩喜悦之情,或者古井无波仿佛理所当然。他们的功劳和苦劳,配得上今日的赏赐。
但有一个名字,迟迟没有被韩生宣念到。
那个名字,满朝文武都竖起了耳朵在等。
最后一个被封赏的是杨太岁。老僧本为佛门中人,无需什么身外之物,因此老先帝也只是送了他一个“大德圣僧”的称号,答应扩建永福寺,添塑金身佛像、菩萨像、罗汉像,那一身黑衣在朝班中十分扎眼的老和尚听了也只是微微低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下跪口称谢主隆恩,而是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韩生宣把圣旨卷起,放回御案案头。他自己并不识字,但前一晚皇帝亲自给他念了一遍圣旨上的内容,他便牢记在心,方才只不过是背诵一遍罢了。
满朝哗然,有不少人开始交头接耳。这就完事了?难道功劳最大的那人,不赏了?
“徐骁。”老先帝一开口,大殿内立即一片肃穆,无人敢再窃窃私语。“你想要什么?”
又是一阵哗然。这意思分明是叫徐骁自行讨要赏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山河之大任你挑拣,这是何等帝王气魄!无数人红了眼看着那个在西垒壁一战中落下了腿伤、背影微瘸的兵痞,心中暗自猜测徐骁的功劳到底会得到什么样的回报。
文官极致的保和殿大学士?放屁,徐骁大字不识几箩筐,读过的书和韩貂寺一般多,封他一个大学士是打他的脸,更是打以老太师为首的文官的脸。武官极致的大柱国?理所应当,顾剑堂大将军已经执掌兵部,那么再高一级的大柱国非徐骁莫属。但仅仅一个大柱国头衔,真能配上马踏六国的功绩?真能配上妃子坟、千骑开蜀、西垒壁这一场场血流成河的大战的功绩?
再往上还有什么官职可封?
王爷?
徐骁莫非要裂土封疆、当个异姓王?
他敢吗?能吗?
满朝臣子都在等。
徐骁却不言不语。
“大哥,徐骁是个粗人,向来不会讲价钱,如今你可是个地地道道的富家翁喽,钱产比谁都多。”他忽然咧嘴笑了,“做兄弟的不敢跟大哥讨要什么,你看着给点儿,徐骁也就心满意足啦。”
好一个人屠,没读过几本书,花花肠子倒是一点不少,脑子转得一点不慢哪。此刻不知多少人在心里大骂徐骁不是东西,更有不知多少人暗暗替他松了口气。皇帝陛下那一问,几乎是把徐骁推到了悬崖边上,赏赐讨得多了,君臣情分、甚至兄弟情分便要大减,更要惹来旁人嫉妒;赏赐讨得少了,他手下几十万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兄弟能干?只要真的开了价码,徐骁便进退两难,里外不是人。
所以他举重若轻地把这个烫手山芋扔回了老先帝那边。
你看着给点儿吧。
不知皇帝看着那个瘸了腿笑呵呵搓手、满面期待的兄弟时,是什么心情。
徐骁是谁?光皇帝就砍了六个,手底下的兵一个比一个不要命,三十万铁骑踏遍广陵江南北,这么一个人的赏赐,谁敢看着给?玩笑不是这么开的。
老先帝不愧是天下共主,略一沉吟,便爽快开口道:“敕封徐骁为大柱国,北凉王,藩地北凉道三州,总领北凉军政大权,兼领两辽一切事务,王府建制与皇宫等同,日后入朝可不跪不拜,佩刀上殿!”
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帝王一语定江山,裂土封王。这富贵当真是泼天一般大了。
“臣谢隆恩!”徐骁朗声道,微瘸的那条腿一瞬间仿佛伸直了。
“陈芝豹。”皇帝的目光从徐骁身上转开,望着徐骁身旁那个不过十七岁的年轻人,“如今广陵道以南有不少蛮子趁南唐刚刚灭亡大肆作乱,西垒壁一战,你的领军本领天下人有目共睹,不知是否愿为朕分忧,与燕剌王一起前去剿除蛮夷?”
第三次满朝哗然。这意思可是作势要连立两位异姓王了!春秋西垒壁一战,陈芝豹功劳如何谁都清楚,加上之前妃子坟驰援袁左宗等等一系列大小战功,皇帝这般再抬举一下送他一个平灭南唐余孽的功劳,大柱国头衔已被徐骁得了,除了再来一个异姓王,有什么能配得上他陈白衣?
徐骁变了脸色。
养气功夫极深的顾剑棠袍袖一拂背过身去,谁都看得出这位兵部尚书是勃然大怒了。被皇上点到的燕剌王抬头看着大殿房梁,一言不发。文官之首老太师更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流血:“陛下,不可,万万不可呀!”
不可?为何不可?
徐家富贵已然泼天,怎能再破天!
但谁敢在徐骁面前说这句话?
清楚这个刚刚成为北凉王的兵痞的脾气的人都知道,谁若挡徐骁自己的富贵,他心情好也许不会计较;但谁若挡他部下、义子、家人的富贵,那与自寻死路无异!
“谢陛下器重,但臣以为南疆之乱不成气候,燕剌王一至,蛮夷必定闻风归降。臣想留在义父身边,一尽天伦,恳请陛下成全。”陈芝豹深深一躬到地。
又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明面上,连立两个异姓王是让刚刚安定的天下又多了几分变数,让徐骁真真正正有了和赵家叫板的本钱;但暗地里,老先帝已经开始谋划徐骁死后的事情。他想把陈芝豹用作一颗棋子,牵制徐骁,甚至将来为他所用,反攻徐骁的子孙。
什么叫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什么叫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真以为龙椅是什么人都能坐上去的?
老太师不懂,顾剑棠不懂,燕剌王不懂,朝堂上上下下都不懂,反而拼命劝阻,可惜了老先帝的一番苦心。
人猫韩生宣静静站在丹陛之下,把这朝堂上明里暗里的起起落落尽收眼底。
他忽然注意到朝班中有一个人微微摇了摇头。那是个翰林院的老儒生,看他的官服不过是个编修,可大貂寺能感觉到他身上带着一股似有似无的气机。自龙虎山希字辈老道士讲授《道德经》之后,本来不过一介凡夫的韩生宣也渐渐能感受到气机运数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了。
很久以后,韩生宣知道了这个老编修的名字叫元朴,真名元本溪。

但此时整个朝堂上,脸色最不好看的反而是那个已然位极人臣的徐骁。
仅仅一次朝会之间,老先帝已经两次给他下套。前一次是要他自己去得罪满朝公卿或者得罪出生入死的兄弟,后一次是要卸掉他的左膀右臂陈芝豹,顺便埋一条颠覆三十万徐家铁骑的长线!
当真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徐骁看着那个坐在帝位上的人,仅仅比他大了六七岁而已,却已经满头斑驳花白。他忽然不认识这个兄弟了,这真是那个在保和殿屋顶上跟他喝了无数杯绿蚁酒、谈笑间指点江山的男人?
这个江山这么坐法,不累吗?
他年我得了天下,有你一半。那时候老先帝这么拍着他的肩膀说道。
于是,那一晚,因为这句话,再加上足足两斗绿蚁酒,徐骁霍然起身,站在熹微的晨光里向他一抱拳:兄弟,你等着,我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把大楚啃下来!还未衰老的老先帝点点头,笑着说了个好字。在他身边,晨曦把保和殿的琉璃瓦照得闪闪发亮,一如离阳蒸蒸日上的国运。
之后就有了妃子坟拼尽十二万西楚大戟士的惨烈,有了西垒壁惨胜叶白夔春秋定鼎的悲壮。袁左宗血染征袍唯有一根银枪不曾倒下,王妃白衣缟素亲自敲响鱼龙鼓,铁骑死战不退。
徐骁回头看看满朝公卿。
你们不服吗?你们嫉妒吗?
这是老子该得的!
冲锋陷阵,老子乐意;出生入死,老子甘心;你们那点儿花花肠子,四处下绊,徐骁都看在眼里,不乐意和你们计较罢了!
但今儿在这朝堂上,我偏要小气一回,提醒提醒你们,徐骁这个北凉王,是怎么挣到手的!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6-24 22:05:00 +0800 CST  
他迈着微瘸的步子走向老太师:“洪老太师,怎么,不乐意徐家子弟富贵满天下?”他微笑着抬起袖子,帮老人擦去刚刚叩头叩出来的血迹,“还是说老太师没把保和殿大学士的头衔捞到手,以后见了我这个兵痞子大柱国不得不行礼,嫌跌份儿?”“你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老太师一声厉喝摔开徐骁的手,徐骁把手一缩,不紧不慢地继续道:“读书人的心思,我一个大老粗不懂,但我徐骁只知道,列位今天能站在这儿听封赏,都得跟我身后那些兄弟,说上一声谢谢!”
他猛然转身,面对满朝公卿。“左宗,拿我的刀来!”一声怒吼,殿外那名人称袁白熊的青壮男子迈步走入,双手托着一柄战刀,神色恭敬。
徐骁伸手取过,呛啷一声,抽刀出鞘。
“列位,看好了。”他不紧不慢地说,“这是徐骁从军以来,换的第六把刀。第一把刀,在北汉王宫用来砍国库的锁头,砍断了;我知道那次我擅自分银子给士卒让老太师很不爽,”徐骁有意无意地又望了额头血迹斑斑的老人一眼,“但是我们这些粗人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说到底为的什么?噢,治国平天下,美名留青史,这些文绉绉的词我徐骁也能背,但不感兴趣。徐骁眼里,天下间哪有什么难事,马蹄一踏也就都平了。踏不平的,拨转马头,跑路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们图的不过是个富贵传家久,穷怕了,不想让子子孙孙再遭我们的罪。”从老太师开始,徐骁一步一步走过文武百官面前,刀锋照得那些读书人面色惨白,生怕这兵痞子一时兴起就胡乱砍人。
“在东越战场上,我被东越驸马王遂打得屁滚尿流,跟丧家犬一样往西连着跑了六百多里路才停下来,第二把刀就这么丢在了逃跑的路上。也是就是那次,我折了老本,这才冒雨去兵部门外苦等。”他站在一个兵部大佬面前,用刀尖戳了戳他的官帽,那大佬面无人色,靠着几十年的官场修行才勉强没有一屁股坐下来。然而北凉王就这么放过了他,继续挪步向前:“第三把刀,给了芝豹。那是妃子坟大战之前,按义山的谋划,左宗先领一万五千人奔赴战场拖住大戟士,芝豹率五千重骑随后进发,务必吃掉大楚的重甲骑兵。我告诉芝豹,若是最后打到了不得不下马的地步,就弃枪用刀,别不好意思,什么枪仙名号那都只能吓唬人,徐家军拼的是一个悍不畏死,死战不退,被砍了脑袋的就是儿子,能砍人脑袋的就是爹,管你用的什么兵刃。”
徐骁在顾剑棠面前停留了一下,用刀背拍拍他胳膊:“老弟,这个朝堂上稍微有点儿资格不服气的也就是你了。春秋八国,你灭了两个,我灭了六个,都是杀过皇帝的人,你对我,可有不服?”他笑着问。
“顾剑棠服气。”离阳新任兵部尚书沉声道。徐骁点点头:“若是换了别人,嘴上这么说,心中一定还是在骂我。但是你顾剑棠说这句话,我信。只有真的在鬼门关上兜过几个来回,才能明白什么叫刀头饮血。你不喜欢我,我清楚,徐骁从来不会讨好人,但是我要说一句,这个朝堂上,你是唯一一个有资格骂我却没骂的人。”北凉王从顾剑棠面前走开的时候又用刀背拍拍他的胳膊,补了一句:“谢谢。”
“第四把刀,在西蜀境内扔给了那个蜀国皇后。”徐骁来到广陵王赵毅面前,笑容玩味,这个肥球王爷的身材只有褚禄山可以与之比拟,“王爷当年愿意用三千背魁军跟我换一个西蜀皇后,你觉得这是挺大的恩惠,但是徐骁看来,这是打我的脸啊。你三千背魁军,敢跟我北凉铁骑叫板吗?西蜀剑皇说什么一剑守国门,你知道他死前杀了多少人吗?”徐骁往地上呸了一口,伸出手掌,“八百人,就八百人而已!这八百个人扔进妃子坟,或者西垒壁,那就是一粒沙子扔进大海,连点儿浪花都欠奉。我北凉铁骑,杀的就是这种人,灭的就是这种人的国,你广陵王背魁军,行吗?”
赵毅脸色扭曲,显然已是怒极,但龙椅上那位始终沉默不语,他也只得隐忍不发,听这个满口不干不净的痞子在他面前放屁。“所以我老徐把刀扔给了西蜀皇后,叫她自己抹脖子,免得遭罪。背魁军?徐骁不稀罕。”
“第五把刀,是送给了赵铸那孩子。”走过燕剌王赵炳面前时,徐骁破天荒地没有做出不敬的举动,而是敬重地点点头,“丹铜关内,我儿徐凤年多谢照顾了。”“没什么,凤年这孩子乖巧,本王看着也舒心。”燕剌王也点点头回答,“铸儿得了徐伯父的刀,可是欢喜得很呐,现在他都敢提到去南疆那边杀蛮子、割人头筑京观了。”“英雄出少年。”徐骁一笑,道。
“现下我手上拿的是第六把刀。西垒壁一战,我带的就是这个老伙计。”徐骁走到丹陛之下韩生宣面前,对着满朝文武举起砍得有点缺口的刀说,“世人都传唱那西垒壁一战如何动人心魄,但老子实话告诉你们,哪有那么多慷慨悲歌,哪来什么西楚不破鱼龙鼓声不停,那时候我老徐亲自带兵上阵,砍得手都发软,心里就一个念头,摘人脑袋,同时小心点保住自己的脑袋。那鼓声根本没什么悲壮意味,反而吵得很,老徐上阵之前告诉过媳妇,别停,什么时候老子回来了叫你停才准住手。那鼓声是我徐骁自个儿给自个儿提醒,别死喽,死了你媳妇非得敲断了两条胳膊不可,你舍得吗?我有福气啊,媳妇儿平日里娇蛮撒泼,临了跟猫儿一般乖巧懂事,好,好。”说到爱妻吴素,徐骁脸上不禁泛起一丝微笑。
“后隋,北汉,大魏,西楚,南汉,西蜀,春秋八国,我独灭其六。可有人觉得我徐骁,配不上北凉王名号?尽管站出来,和徐骁理论。”他平静地用刀尖指向百官,指向那一个个大人物。
洪老太师。兵部尚书顾剑棠。广陵王赵毅。三省六部一班大佬。这些大佬中有一个当时还不算怎么冒尖的年轻人,最让人印象深刻之处便是他拥有一副紫髯碧眼的奇特相貌。那时候,无人知晓他就是日后那个为天下寒门士子打开龙门的张巨鹿。
当然,刀尖也扫过了穿着大红蟒袍的韩生宣。这个太监在春秋大战之中没贡献过半分力量,却能站在最靠近皇帝的地方,凭这一点,徐骁便不服气。他抬起刀鞘,作势要拍韩生宣。
但大太监却先一步开口了。
“徐骁,你敢拍我肩膀,我便卸掉你这条拿刀的胳膊。我和你,不是一路人,无所谓服不服气。”韩生宣轻声道。徐骁动作一滞,手臂微微上下颤动,仿佛在凌空掂量这个宦官的斤两。最终,他还是没敢拍下去,哂笑一声放下了刀鞘。徐骁向来就不是爱面子的人,面子能值几两银子?还没封王之前,那次在兵部门前雨中苦等,他的老脸早就丢到九霄云外去了,现在无非是讨债而已。
但看起来,这个韩生宣,似乎并不欠他什么,反而像是个和他一般的人,表面上七分风光,骨子里三分悲凉。
已经成了一个瘸子、气势却更胜往昔的北凉王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哈哈一笑:“没想到整个京城之内,最有卵的却是个没卵的太监!”
整个京城。
包括杨太岁。包括柳蒿师。包括张巨鹿。包括顾剑棠。包括三省六部御史台所有的大人物。
还包括皇帝本人。
这就是凉王徐骁。
我便这么骂满朝公卿,谁敢拿我怎样?
这就是巨宦韩生宣。
我便这么威胁北凉王,谁敢拿我怎样?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6-24 22:10:00 +0800 CST  
那天夜里,有一名穿着朴素道袍的道人来访太安城皇宫。
直到寝宫长乐殿门外,韩生宣才惊觉此人的存在,但那两袖红丝还没来得及使出,道人便已推门而入,到了老先帝面前。
韩生宣红丝如电飞去,要赶在这人对皇帝动手之前摘下他的头颅。
但那道人不避不让,任凭红丝缠住身体,接着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那些红丝便寸寸断裂粉碎。道人拈起一截红丝,用赞赏的目光看了一眼:“扶龙而成的红丝?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以帝气滋养自身武道修为,确实是个新奇的路子。但若你不是我子侄的护卫,贫道早已令你形神俱灭。”
子侄?
离阳皇帝,是他的子侄?
老先帝见到这人,却是半点没有意外:“老祖宗上一次来此,是差不多二十年之前了。”“我说过,到你需要帮助的时候,贫道自然会奉上一臂之力。”道人不紧不慢地说,“二十年前见了那黄龙士一面,他当真不是信口开河,以天下作棋盘,以九国为棋子,仅仅下了五十手,中原便重归一统。”“黄龙士想要的,便是今日这个天下?”老先帝问。尽管他的年龄看起来比这中年道士大了很多,但他的语气竟是极其恭敬,非但没有帝王架势,简直就是晚辈见长辈。“不是。黄龙士想要什么,贫道也看不太懂。但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多半不利于我赵家。”隐姓埋名的道人回答。“他想做什么?”老先帝问。“我猜,是将春秋八国残余气运转入江湖,走他的下一步棋。”“这么做的话,会发生什么?”“世间武夫一品境界共有四重,金刚指玄天象地仙。”道人拂了拂袖子,“如你身旁这位貂寺,是大指玄境界,当下已属十分难得,可稳居十大高手之列。但若是江山气运灌入江湖,像贫道这般的陆地神仙,恐怕就要凭空多出八九位,天象不胜数,指玄金刚简直入不得高人法眼了。”
离阳先帝大惊:“那我朝武备需要扩充多少,才能应付他们?”“多少都不够。”道人干脆地回答,“于今之计,唯有先行一步,把江湖捅个通透,打他个风雨飘摇,把那些硬钉子好苗子,统统拔去。让那些武夫记住,天下虽大,但所有人都是在赵家寄人篱下。”
道人倏忽而来,倏忽而去,真有如天人一般,无迹可寻。
仍然是很久以后,韩生宣才从半寸舌元本溪嘴里得知,这个人便是离阳赵家老祖宗,赵黄巢。
第二日早朝,皇帝开口,笑容和煦地对徐骁说:“做兄弟的还有一件事想要你帮忙,不知可否?”“陛下尽管吩咐,臣万死不辞。”徐骁毫不迟疑地说道。
昨日能容忍我那般折辱百官,这个皇帝还不算完蛋,这个兄弟还有得处。
徐骁心里的想法,就这么简单。粗人的世界,总是不复杂的,没啥不好。
“江山已然平定,但江湖仍旧乱得很呐。”老先帝说道,“那些武夫以武犯禁,视王法如无物,之前春秋乱世也就罢了,可现在我朝一统,便由不得他们这么闹了,需要有个人去教教这些江湖人,什么是规矩。远的不说,旧东越境内便杵着一座武帝城,里头有个叫王仙芝的人,自称天下第二,把我离阳不放在眼里。”“陛下放心,西楚剑皇也不过用八百人便冲死了,世间能有几个万人敌?徐骁这便带兵出太安城,踏平了这江湖!”
于是人屠恶名,愈发响亮。三十万铁骑,先踏江山后踏江湖。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6-24 22:25:00 +0800 CST  
数月后。
“南怀瑜,你再说一遍。”寝宫长乐殿内,老先帝闭眼坐在御榻上,身子深深陷入软绵绵的黄龙大缎锦被之中,旁边侍候的是两名年方二八的娇美宫女,当然还有静静站立的韩生宣。“臣遵旨。据钦天监练气士观测,天上有一道紫金气息坠入北凉,乃天人投胎下凡,臣反复推演,这一道紫金气息坠落之处,应是北凉贵气聚集最盛的所在。”钦天监监正南怀瑜奏道。
老先帝没有睁眼,两名侍女轻轻为他摇着纸折扇。
北凉贵气最盛的地方是哪里?
当然是清凉山。
“韩生宣,去给朕带个话,让她传旨赵勾,限五日查清北凉王妃吴素是否怀孕。”老先帝说道。“臣遵旨。”韩生宣像一道影子衔命而去,悄然走出大殿。
赵勾的头子不是别人,正是二皇子赵惇的皇子妃,赵稚。赵惇在诸位王爷之中并不被看好,没几个人相信他能继承帝位,但先帝却对他的妃子赵稚另眼相待,甚至将整个离阳最大的谍子机构都放在了这个相貌并不十分出众的女人手里。
“启禀娘娘,陛下有旨,要五日之内查清北凉王妃是否已经有孕在身。”来到赵稚居所,韩生宣直接道明来意。“吴素?”赵稚一愣,“我那个好姐妹?”“这是陛下的吩咐,咱家已经把旨意带到。”韩生宣低头说。
赵稚何等聪明,否则别说执掌赵勾,光是后宫暗地里的惊涛骇浪便早已让她翻了船,万劫不复。她识趣地没有再问:“请韩公公回禀陛下,就说赵稚必定全力以赴。”
如不得已,赵稚从不心慈手软。何况这也不是她第一次把矛头对准自己的姐妹了。
上一次,赵勾对付的人叫荀平,让他给皇帝陛下背了个天大黑锅,被腰斩于西楚境内。而荀平的妻子洪绸,和她赵稚、以及北凉王妃吴素,都是异姓姐妹。
可赵稚眼里至高无上的男人只有一个。
那个她坚信将会君临天下的二皇子,赵惇。
仅仅三日半光景,便有一只海东青自北凉飞回太安城,这只猛禽腿上绑的的纸条上只写了两个字:“有孕”。
长乐殿内,在老先帝的授意下,韩生宣用火钳夹起这张纸条,放入炭炉中烧尽。“徐骁啊徐骁,有了大柱国,有了异姓王,有了三十万雄甲天下的铁骑,有了黎民百万户的北凉,现在又要添一位天人转世的子嗣吗?”老先帝看着那渐渐暗淡的炉火,自言自语,“这却将我离阳赵家,置于何地?”
他闭眼,再睁眼:“韩生宣。”“老奴在。”大宦官答道。“传杨太岁、柳蒿师进宫。”
于是便有了后来惊世骇俗、迷雾重重的京城白衣案。
那时候,元本溪还隐藏在翰林院老编修元朴的面具之后,除了老先帝等几个站在离阳王朝巅峰的人,几乎无人知晓这位天下数一数二的大谋士的存在。
杨太岁一来,老先帝便让韩生宣出去守住门口,任何人不得入内,连稍晚了几步到达的柳蒿师都必须在长乐殿屋檐下耐心等候。“韩貂寺,皇上和那老和尚在里边?”柳蒿师望了望紧闭的门扇,问道。“是的。万岁爷有旨,这扇门没打开之前,谁都不准进去,您也不行。”韩生宣微微躬身,“请柳太傅稍等。”
这一等,足足三个时辰,直到日色渐暮之际,长乐殿门才缓缓向外打开,两个人并肩走出,黑衣杨太岁一脸凝重,老先帝本就发灰的头发似乎又白了许多。
“风起。”老和尚看看天边紫红如烧的晚霞,喃喃说出两个字。
“八百年前大秦甲士征伐四方,每逢大战,必人人齐呼二字以壮气势,”老先帝道,“这两个字便是‘风起’。”
话音未落,当真有晚风拂过。
春秋日暮。江山如故。人心却了变面目。
“翰林院那个老编修,到底是什么人?”杨太岁不再去看天边,转头问老先帝。“一位了不得的大谋士,我离阳当之无愧的定海神针。”老先帝笑眯眯地回答,“北凉李义山曾以棋子数目点评天下谋士,得子越多者越是大智近妖,其中黄龙士以七十六颗棋子拔得头筹,第二位便是这个老编修,一人独得六十七颗棋子,连南疆纳兰右慈也不过六十四颗而已。”
杨太岁低头合十:“敢问那位荀平,得了几颗棋子?”
暮色忽然骤冷,柳蒿师悠悠扭头望天,韩生宣也识趣地避开了目光。
“荀平啊。”老先帝一眯眼,随即神色如常,笼起袖子若无其事地说道,“具体数目朕不知,但应在六十四颗以上,六十七颗以下。划定死后五十年国策,纳兰右慈没这本事;但当年给朕出了让荀平背黑锅的主意的,正是六十七颗棋子那位。荀平虽然惊才绝艳,还是输了这个老家伙半分。”
“如有他途,老僧不想走这条路子。太过毒辣了。”杨太岁低声道。“高处不胜寒啊,朕也是迫不得已。”老先帝又紧了紧衣领,“元编修的主意实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宁可折损徐赵两家情分,也要让北凉王妃肚子里那位天人无法安然出世。”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造孽造孽。老僧死后,必入畜生道。”杨太岁诵念道。
黑衣僧人就此离去。
“柳蒿师,韩生宣,徐骁近日内会来一趟北凉,你们两人协助杨太岁,若是北凉王妃没有赶来援救,你们便扣下徐骁;若是她来了,那就努力伤她经脉,要她不能顺利产子。”老先帝双手负后,说道。
“遵旨。”柳蒿师点点头,韩生宣则一躬身。
翌日,杨太岁来到宫中司礼监。“韩生宣,随我出宫一趟。”他说。“师傅要去哪里?”韩生宣惊讶地问。“两禅寺,我要去那里找个人。”黑衣老僧摸摸自己的脑袋。
韩生宣知道两禅寺乃是佛门千年名刹,其耸立世间的年头甚至超越了北凉那座武当山,恐怕只有西域的烂陀山可以与之媲美。但杨太岁是皇家名寺永福寺的住持,论佛法造诣、声望都不逊于当世任何一位僧人,两禅寺有哪个和尚能让黑衣病虎亲自登门拜访?“找谁?”韩生宣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地问。“一个老不死。”杨太岁笑呵呵地说道,三角眼看起来愈发狰狞可怖。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6-24 22:59:00 +0800 CST  
“龙树,这壶——”面对对面老僧递过来的茶杯,杨太岁没有伸手接,而是狐疑地看了看桌上那个紫红色的茶壶。“放心,市面上的寻常物件而已,不是用老衲洗手泥做的。”龙树僧人哈哈一笑。“你这和尚奇怪,”一旁一个白衣年轻僧人说道,“太安城里多少公卿都眼巴巴地跟两禅寺讨我师傅的洗手泥做茶壶,说那泥巴里面都浸满了佛法,用这样的壶喝茶三万盏就能登上西方极乐世界,你为何还反而嫌弃?”他带着质问的口气问黑衣僧人。
“三万盏茶入腹,能不能跳出轮回不知道,做一个淹死鬼倒是绝无问题。”杨太岁不紧不慢地品茶,“就算那泥巴里真有佛法,我也不想喝别人的洗手水。”他抬头看了一眼龙树和尚,“你这么多年躲在两禅寺里,除了讲经就是种田,可曾求得自在?”“不曾,不曾。往昔有一位提着布袋云游世间的和尚,他作了一首揭帖:‘行也布袋,坐也布袋,放下布袋,何等自在’,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呐。”龙树僧人面相和善,与让人一看就心生畏惧的杨太岁不同,若非身上披着袈裟,他看起来就是个乡村田间地头随处可见的老农人。“身上本无布袋,又何来、何须放下?故作玄虚,庸人自扰罢了。”一旁的白衣僧人嘟嘟哝哝。
杨太岁却是眼皮跳了跳。
“身是菩提树,心是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他口诵佛偈,但显然不是念给龙树僧人听的。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白衣僧人张口便答,但脸上还是那副散漫神情。
“好,好一个两禅寺白衣李当心。”杨太岁呵呵大笑,他面容狰狞,但笑声却让人如沐春风,“你再这么参几年禅,中原天下便无禅可参啦!”
面对这等盛誉,龙树僧人和李当心却都没有半点谦虚。“我这徒弟啊,天生佛骨,早晚是要参遍八万九千佛法的。”龙树笑眯眯地自卖自夸,李白衣更是直接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连道声谢都欠奉。
“韩生宣,看到了吗?”杨太岁回头望向那个穿着大红蟒袍的太监,指指李当心,“这么些年来,他可算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得了自在的人。”
韩生宣从头到脚打量了这个年轻僧人一番。年轻僧人如果没剃光头,完全就是个吊儿郎当的世家子模样,哪里有半点佛门中人气派?
这便是自在之人的模样?
行迹无拘碍,只因我心在佛门。
“我心净时,何时不见如来?我心乐处,何处不是西天?”白衣僧人望着屋梁,随口又念了一句。
“阿弥陀佛,这话若不是从你口里说出来,老僧便要和说的人好好辩一辩义理;但出自你口,我无话可说。”杨太岁心甘情愿地低下头,“但小心点,自在难得,更难长久。长久大自在,才是真佛陀。”
“何必求自在?求自在,便已是一种不自在。”李当心终于正视杨太岁,“得之因果也,失之因果也,我何时愿见如来,如来何时方可见我。”
杨太岁再次低头。“阿弥陀佛,此生得遇真金刚,我无憾矣!”
韩生宣听不懂这些人打的佛家机锋,但那句“我何时愿见如来,如来何时方可见我”,却深深烙在了他脑海中。
很久以后,有一位武当山年轻道人带着北凉王长女游历天下,出入太安城如至无人之境,韩生宣有幸见到了他一面。那个名为洪洗象的道人有句话跟李当心十分相似:
我不求道,道自然来。
于是有了武当七十二峰朝大顶,峰峰黄鹤升天的奇景,有了年轻道人一步入天象,再一步成陆地神仙的江湖传说。
“龙树,你可想过,一旦李当心参尽佛法,中原无禅以后,两禅寺何去何从?”杨太岁扭头问老方丈。“阿弥陀佛,老僧近年来确实为此夙夜忧虑。”龙树僧人念了一声佛号,“老和尚总觉得,日后离阳皇帝,对我佛门弟子不会那么善待了。”“说得对。”杨太岁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龙树僧人是因为自身已成佛门圣人,隐约可以瞥见那冥冥之中的天机,一窥过去现在未来之秘;杨太岁却是实打实亲耳从皇帝那里听到了元本溪的灭佛之计,为了助长龙虎山赵家的道门气运,进而滋补离阳赵家的帝王气运,最晚最晚两代人之内,离阳便要动手打压佛门。
“李当心,你说呢?我们怎么办?”龙树僧人问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大弟子。
“那……”李当心看起来十分无奈,他摸摸自己的光头,“我就下山,走一趟?”
两位世间佛门辈分最高的高僧同时站起,双手合十,向着李当心作了一礼。“阿弥陀佛。”龙树说。“善哉善哉。”杨太岁说。“功德无量。”龙树又说。“泽被众生。”杨太岁应和。
“别别别,千万别,”李当心看起来有点被吓着了,“不就是走一趟西域吗,来回也不过两万里而已,你们两个活菩萨可别这么拍小僧马屁,小僧受不起!”“大金刚自称小僧,才真叫人受不起。”杨太岁一笑,“中原佛法自西方来,传承将断之际,当然还要回西方去求得存续之道。黄沙万里,有劳了。”
李当心长叹一声,转身出门。在门口他停了一下,又转过身对杨太岁道:“老和尚,拜你今日来两禅寺所赐,我现在已经不得自在了!”
龙树和杨太岁同时大笑,声震屋宇,笑声中李当心飘然下山。“亏他这么多年才失了那份自在,不易,不易啊。”杨太岁感慨道。“是啊,每个人都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本没什么可牵挂的,但人生世间,总要被扰,或者自扰,一来二去,就失了与生俱来的那份自在。像李当心这般的人,可能仅此一个,现在这仅有的一个也没了!”龙树摸摸自己的脸颊,说。“可惜吗?”杨太岁一挑眉毛,问道。“不可惜。”龙树仍是那般笑眯眯地回答。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6-25 10:26:00 +0800 CST  
那之后,杨太岁又带着韩生宣去了北凉道,直上龙虎山。
龙虎山莲花顶上有一位大真人坐镇斩魔台,斩尽世间妖魔。讽刺的是这位真人不姓赵,姓齐,叫齐玄祯。
韩生宣脱去了大红蟒袍,只穿一件普通衣服跟随杨太岁上山,也许是因为曾受过那位希字辈老道士指点的缘故,他对龙虎山道士总是抱有一份别样的好感。
世人诟病龙虎山天师府太过执着红尘,执着追求香火兴旺声名煊赫,不似武当山上道士那般平易近人、超然洒脱。
但这有何错?
那个不嫌他韩生宣卑贱、给他亲手煮饭的女人,不也是只想要个名分而已吗?
她亲口说过,不敢奢望正妃,哪怕只是个侍妾都行,再不济如果他觉得这样的侍妾给离阳皇室丢了脸,只要他让她进宫,做婢女服侍他一生一世都行。
那时候赵楷还没出世,她眼里还看得见天上的星星,随着她的身子越发沉重,韩生宣从她手里接过了越来越多的活计,邻里也开始有流言飞窜,纷纷传说她和韩生宣是一对骈头。
骈头?
就算韩生宣想,他能吗?
但那个女人仍旧天天坚持自己做饭。韩生宣曾经自己试着炒了一盘菜送到她床头,她才吃了一口就直嚷咸得要死,从此再不让他靠近灶台半步。
——韩生宣啊,等他回来接我了,你去哪里呢?
——我?我不知道。
——不如你和我一起进宫吧!我和他说说,他一定会答应的。
进宫?
那本是他的初衷。但春秋乱世,一狠心自己净身去势的人不少,能当上宦官的,可就不多了。像韩生宣这样的可怜人,比比皆是。
后来,他倒是真入了宫,而且成为十万人之上的大宦官,却再没吃过那条小巷里那般香气扑鼻的饭菜。
佛家说有八苦,其中一苦叫做求不得。
众生皆苦。
只因众生皆求。
可是,求有什么错?偌大一个世间假如当真人人清心寡欲做那无争的菩萨罗汉、神仙道人,这个世上该是多么无趣?如白衣李当心那般的人,不也还是迟早要放下自在,拿起佛门传承?而且凡夫俗子们求的东西,当真很多吗?为何老天偏偏就是不给?
天师府黄紫贵人们敢求,能求,而且求得了,他们有什么不好?
“韩生宣,这里是道统龙虎山,天下人要求得指玄境界造诣再进一步,没有比这儿更好的去处了。”山路上,无数道袍法冠中,杨太岁的黑衣光头十分扎眼,不少香客与道人都纷纷对他投来诧异的目光,但他仍是呵呵笑着自顾自与身后的大貂寺说话。
莲花顶上有一座高台,台名斩魔。有个姓齐的龙虎山外姓道人在这里坐镇整整半甲子,斩去了六个魔头,从那以后,传说除了北莽公主坟可能还豢养了一些妖物,世间再无真天魔。
那座高台,不是什么人都能上去的。
杨太岁无视旁人目光,拾级而上。“哪里来的和尚!这里是你去得的地方吗?”一名年轻道士上前拦阻,厉声喝道。
杨太岁甚至没有抬手,年轻道士就倒着飞下了台阶,韩生宣轻轻伸手接住他后背。然后跟上杨太岁脚步。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和尚不是个善茬。
那就让他碰钉子去吧。斩魔台顶,插着一根天下最硬的钉子,当年六大魔头联手都没能将他拔起,这和尚能?
忽有虎啸传来,震耳如雷,仿佛示威。杨太岁随即张口,作佛门狮子吼,吼声如撞天钟,山上山下闻之若在耳畔。
“畜生不懂事,大师何必与一头黑猫较气?”到得台顶,一名道人显然已等候多时,他捻着胡须,笑容可掬地说道。那头“黑猫”就在他身侧趴着,体格足足是寻常老虎的三倍大,据说这头黑虎常年在莲花顶听齐玄祯讲经,已然通灵,懂得人性。
大真人齐玄祯走上前来,这位吕祖转世的道士与天师府的黄紫贵人们不同,反而更像武当山上的道人,似乎天然带着一种亲和力,让人很难对他提起防备之心。“闻说黑衣僧人久居永福寺,常人难得见上一面,不知为何光临龙虎山?”齐玄祯问道。
“你齐玄祯比我更不肯动窝,山不就我,我只得来就山。”杨太岁答道,“我今日来,是想问你道门指玄境界,与我佛门金刚境界,究竟孰高孰低?”
“这般争强好胜,可不似佛门中人啊。”齐玄祯仍是笑颜眯眯,伸手摸了摸杨太岁的光头。
江湖上传说,这一摸之后,斩魔台就塌了一半。
那是天师府为了保住面子的说法。
事实上,是整个莲花顶都塌了一半。
齐玄祯刚摸到杨太岁的头顶,老和尚便提起脚,往下一跺。
落脚处生莲花。杨太岁所站之地方圆十丈皆亮起璀璨光华。
“金!刚!般!若!波!罗!蜜!”杨太岁张眉怒目,每说一个字天空便浮现一柄十丈长一丈粗的巨大金刚杵,上有佛门卍字印,“呔!”杨太岁一指齐玄祯,一柄金刚杵应声落下,斩魔台上炸开一个大洞,深不见底。
齐玄祯在五丈之外重新现身。“呔!”杨太岁又是一声怒喝,第二柄金刚杵落下,如是反复,七声狮子吼喝破业障,齐玄祯连退不停,金刚杵下青石堆砌的斩魔台如同一块豆腐,被砸得千疮百孔。
“道门清净地,岂可妄动无明火?”大真人脸色也阴冷了几分,挥一挥袍袖,天上顿时墨云翻卷,日光黯淡。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杨太岁念出佛门真言,齐玄祯也口诵道门神诀,每说一个字九霄一次雷动,天上转眼九颗雷珠滚动不停,在杨太岁头顶结出一座雷池。“敕!”齐玄祯道,九颗天雷齐齐落下。
五雷轰顶便足以叫人灰飞烟灭,九雷轰顶又会如何?
天地为我驱策,当之无愧的陆地神仙手段!
杨太岁扯下身上那件黑色袈裟,往天空一抛:“百丈慈悲!”
那袈裟顿时迎风变大,直上云霄,化作一片滚滚黑云罩在杨太岁头顶,九颗天雷炸出九声巨响,竟是无法撼动黑云分毫。这一招脱胎自昔年世外散人布袋和尚的布衣遮天手段,更是脱胎自九华山地藏菩萨的佛门神通。
九华山本为地主闵公的家产,闵公闻知山上有菩萨结庐修行,便亲往拜见,询问菩萨需要多少供奉。彼时以人身现世的菩萨回答:一袈裟所覆之地足矣。闵公慨然应允,于是僧人袈裟一披,盖尽九华十六峰,闵公信守诺言,将整座山划为菩萨道场。由此,闵公得以肉身成圣,侍立地藏王菩萨左右。
“好,好一个百丈慈悲,袈裟盖龙虎!”齐玄祯大笑,“既然杨国师要看道门指玄境界威力如何,贫道便献丑了!”
“时来天地皆同力!”大真人沉声道,左手右手同时掐诀,一步踏出。
那黑虎发出一声应和的厉啸。山摇地动,已经残破不堪的斩魔台上,斗大乱石向莲花顶之下纷纷滚落,不知多少龙虎山香客与道士惊呼走避,疑是斩魔台上有仙人下凡。
佛门有步步生莲,道门有步步天雷。
齐玄祯走得极慢极慢,一脚踏下,那个光着上身的精瘦老和尚便全身巨震一次,他头顶的黑云随之摇撼一次,下降一丈。
杨太岁盘腿坐下,双手合十。
多年以后,北莽道德宗浮山之上,也会有一位僧人盘腿而坐,与今日相同,也会有一名道人从道德宗山门步步天雷地走下。那个僧人,法号龙树。
地藏菩萨曾发大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慈悲之境,莫甚于此。
我有慈悲百丈高!奈何罪愆千丈深!齐玄祯走过半个斩魔台之后,那件袈裟终于重新落回杨太岁肩头。“老国师,贫道若是再向前一步,可就真是天雷灭顶了。”齐玄祯右脚抬起,却迟迟悬空不放,笑容玩味地说道。
“无妨。”杨太岁一低头。
齐玄祯落脚。
黑虎被这最后一震甩出了斩魔台,哀嚎一声滚落山下去了。杨太岁周身金光暴绽,一尊手持金刚杵的披甲巨人浮现在他身后,巨人三头六臂,两手持杵,两手持莲花,还有两手作施无畏印,宝相庄严。
“弟子杨太岁,恭请不动尊菩萨法身!”杨太岁沉声喝道。
不动尊菩萨,即不动明王,奉如来法旨示现大忿怒之相,慑服邪魔外道,庇佑众生。
金刚杵凌空砸下。齐玄祯大袖一抬接住那万钧佛门法器,身下却是噗嗤噗嗤连响,双腿没入斩魔台地面直到腰部,那坚硬的石板仿佛纱布一般,根本阻不住他身体下陷的趋势。
菩萨法相凌空抛出两朵莲花,那两朵莲花二变四,四变八,刹那间成千上万,龙虎山高空,多了一座悬天莲池,比天师府上那开满气运莲的龙池不知璀璨了多少倍。
“莲花落佛国!”杨太岁大喝。
于是天地之间,刹那落英缤纷。佛经上记载,如来说法,众生低头,天女散花,赞美此事。
落英转眼变作星星点点火焰,刹那呈现出焚天之势,飘摇不停,化作一场火雨朝地面落下。
齐玄祯伸出手指,在胸前画了一个圆:“太极。”
一个泛着光芒的大圆在他头顶凭空出现,生生把那万千涤荡罪业的佛门净莲火都阻在了空中。
“两仪。”齐玄祯摊开双手。
圆中现出黑白两色气息,彼此沿追逐不停,仿佛两尾鱼儿。
“四象。”齐玄祯又说。
四个庞然大物从那黑白二气之中接连坠落,正好按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把齐玄祯夹在中央。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四象体格不及那尊金身菩萨庞大,却十分威武。
“八卦。”齐玄祯从坑中爬出,轻描淡写地拍了拍道袍。
半空中的大圆周围,浮现出一根根或断或续的黑色短线。
“世间万象。”齐玄祯望了望那尊菩萨。
大圆之中黑白二气消失,竟然现出了苍茫宇宙中的璀璨银河,其中星辰无数。
龙虎山位居北方。
星河向北流。
就算你是佛门护法明王,岂可在此放肆?
天上万千火焰,尽数融入星光。
“阿弥陀佛。”杨太岁又诵一声佛号。
不动明王原本持杵的双手把金刚杵向上一抛,作施无畏印的双手猛然一合接住金刚杵,一劈而下。
众生痴愚,故有我佛当头棒喝。此时不回头,更待何时?
这一棒,砸碎半个莲花顶,北凉高空,有山峰凌空飞去,重重落进北莽地界,草原牧民惊相传说有仙人搬山而来。
“杨老国师,这一手玩得有点儿大了吧?”齐玄祯灰头土脸从废墟里爬出来,那边杨太岁也不好受,一颗光头上被碎石打出了四五个伤口。从头至尾只有旁观的份儿的韩生宣更是被那一棒打得不知飞去了哪里。
“就不怕你带来的那位貂寺,给打死了?”齐玄祯又问。“如果你那只黑猫蠢到连救个人这点事儿都做不了,老僧非拆了你龙虎山剩下半个莲花顶。”杨太岁一瞪眼,说道。
“说菩萨,菩萨就来。”齐玄祯呵呵一笑,一个巨大的矫健黑影飞身上了残破的斩魔台,黑虎背上,不是韩生宣又是谁?
“谢大真人传授指玄境界真谛。”韩生宣下了虎背,朝齐玄祯一躬身。“别谢我,谢那疯老和尚。”齐玄祯一翻白眼没好气地说道,“我不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但既然龙虎山赵家和离阳赵家气运纠缠不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贫道受恩于龙虎山多年,便也不得不帮这个忙。”“大真人已到陆地神仙境界,当真看不出我带韩生宣上山的用意?”杨太岁终于有了点敬重的神色,问道。“也不是一点儿看不出,天机这个东西,但凡有点儿能耐,总可以猜个七七八八。”齐玄祯为难地摸了摸头,“我猜,往后的一些年头,这个江湖要经历一场浩劫,离阳皇宫里那位估计也要睡得不安稳。贫道枯坐斩魔台三十年,对山外之事却并非一无所知。那黄龙士摆明了要把江山气运灌进江湖,如果出了几个天象境界,甚至陆地神仙境界的人去太安城找茬,现在的韩貂寺,恐怕是拦不下的。”
“真人姓齐,却要为了赵家气运出力,大真人也不得自在。”韩生宣低头道。“一世因果一世了,一世报应却未必能一世了。”齐玄祯一笑,“两禅寺李白衣不求自在方得自在,贫道没这份洒脱,择日不如撞日,既然早晚都要试试飞升,那不若今日贫道便看看枯坐三十年积攒下了多少善缘,够不够过那天门?”
杨太岁和韩生宣闻言,都神色凝重,一语不发。
齐玄祯盘膝坐下。那黑虎通灵,走过来乖巧地拿脑袋去蹭齐玄祯的手。“你是方外灵物,本就活得比人长寿,你我就算今日不分别,早晚也是要分别的。”齐玄祯笑着最后一次摸摸黑虎的耳朵,黑虎呜咽几声,像是在求齐玄祯留下来。
齐玄祯抬头望天。
五百年前的吕洞玄,今日要再开一次天门!
“奄蓝净法界,乾元亨利贞。”齐玄祯轻声道。
云端有金光洒落。
欲入天门,先扛天劫。
一道紫色霹雳自晴空而下,打在斩魔台上。
修道已然六百年,便应有六道天雷。
第六道天雷一过,齐玄祯没有飞升,也没有形神俱灭。“看来,这一世的道行,修得不够。”他回头洒然一笑。
“真人走好。”韩生宣又一鞠躬。“恭送吕祖。”杨太岁也行了一礼。“罢了,罢了,反正还有一个人也在轮回之中,我这便去找她,但愿下一世,能同乘黄鹤入天门。”齐玄祯又是一笑,身形渐渐淡去。
斩魔台上,满地是焦灼痕迹。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6-25 19:21:00 +0800 CST  
三个月后。
北凉王府,清凉山下,听潮阁上。
听潮阁顶层一间窄小的密室里,两个男人隔着一张木桌相对而坐。木桌上摊满了书籍纸张,还放着一个酒葫芦。
桌前的男人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富家翁,桌后的男人则面容枯槁、憔悴,披着一件宽大的外衣。枯槁的男人拿起葫芦咕嘟嘟灌了几口,目光落在案头的一张信纸上。
北凉王徐骁。毒士李义山。
李义山用两根指头拈起那张纸,自言自语:“元本溪,你这一手,可不太地道啊。”“元本溪?”徐骁问,“这信不是杨太岁写的吗?”“杨太岁自己不会写这封信,是有人让他写的。”李义山摇摇头,“能使唤得动他的人,整个天下一只手数得过来。这封信应该是皇帝的授意。而能说服皇帝如此授意的人,整个天下只有一个,就是那个始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元本溪。”
“六十七颗棋子。”李义山自言自语了一声,又喝下一口味道浓烈的绿蚁酒。
我用棋子点评天下谋士,黄龙士以七十六颗棋子夺魁,元本溪以六十七颗棋子摘去榜眼位置,那么我李义山自己,又能得多少颗棋子?
比拼谋略,我是否能胜过那位当之无愧的离阳帝师?
李义山把葫芦里的酒一饮而尽。“王爷,不可去太安城。”他枯槁的面庞罕见地目光炯炯,“这是个圈套,务必找借口推脱,说自己身体有疾也可,说自己事务缠身也可,总而言之,鸿门宴赴不得。”
徐晓沉默了一阵,缓缓起身。
“我知道,朝堂上我是北凉王,但出了朝堂,就只剩下恶名满春秋的人屠徐骁而已。”徐骁轻声说道,“徐骁这一辈子脑子不会打弯,若不是长陵和你,还有芝豹左宗禄山他们竭力扶持,我断断坐不到今天清凉山这把椅子上。”他费力地撑了一下椅子扶手,摇摇晃晃地转身,“同样,今天徐家和所有徐家儿郎、徐家子弟兵的富贵,不光是我们自己拼得头破血流争到手的,还更要感谢我那个坐龙椅的兄弟,感谢他为人还算厚道。毕竟天下再大,谁都是在赵家寄人篱下。就算抛开这个不谈,几十年的兄弟情分在那里,他请出杨太岁写信邀我去太安城,而不是亲自发一道圣旨送来清凉山宣我入京,这就摆明了是把主动权交在我手里。去与不去,徐骁说了算。”他顿了顿,“即便是势成骑虎,他好歹也给了我一个台阶下。我大字不识几箩筐,又不肯学读书,以前每每把长陵气得跳脚,后来还是靠着他和你每天给我念点儿史书,我才懂得了一点朝堂上的人情世故。比起以前那些不是东西的帝王,我这个兄弟已经做得很不错了。若不去太安城,是我有愧于他。”
北凉王出门,下了听潮阁。
李义山没有再说什么。他太了解这位主公的心思了,徐骁一生只求无愧于人,不求人无愧于己。人屠若真那般十恶不赦,早就让兵部那些为难过他的大佬一个个人头落地了。
王妃吴素手中有一柄神剑,剑名大凉龙雀。大凉龙雀的剑匣上刻着两行字:
此剑抚平天下不平事,此剑无愧世间有愧人。
无愧世间有愧人,说的不就是徐骁吗?明知是鸿门宴会,也要去踏这雷池。
“酒不醉人,人自醉。”李义山望着空空如也的酒葫芦,喃喃道,“那,我这个毒士,便在这宴席上下点儿毒?元本溪啊元本溪,你不仁在先,莫怨北凉无义。”
他过世之后,新一任北凉王徐凤年亲自倒酒为他作评,毒士李义山得棋子七十一颗,力压元本溪一头,世间仅次黄龙士。

太安城一家名叫九九馆的涮肉店内,一个富家翁正和老板娘谈笑风生。那风韵犹存的老板娘被富家翁粗俚的谈吐逗得前仰后合:“徐骁你自己说,吴素当年嫁了你这么个兵痞子,算不算遇人不淑?我这么多年都在奇怪,你究竟哪点儿好,能入了吴素的法眼?”“唉,实在惭愧。”徐骁无奈地夹起一片涮肉送入嘴里,“论脑瓜,我比不过你丈夫荀平;论身份,我比不了赵稚的相公赵惇,你们三姐妹之中,好像确实是素儿最不开眼,偏偏看上了一个大老粗。我也奇怪,徐骁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难道是纳鞋底的功夫了得,素儿觉得有个鞋匠养在家里也不错,才嫁给了我?”“你啊,你啊,当年傻不愣登直接找到素儿,张嘴便说‘你要天下,我便给你一个;你要江湖,我也给你一个,我呢,只想要个儿子,你给不给?’”九九馆老板娘洪绸按住丰满的胸脯笑个不停,“都说吴素当时抽了大凉龙雀出来,追着你砍了二十里地,是真的吗?”“现在想想,那会儿确实胆生毛。”徐晓又是无奈摇头,“我是色心蒙了猪油,才敢跟那吴家家主放言不把女儿嫁给我,日后便带兵踏平了剑冢,素儿拔剑砍我,何尝不是在救我,若不把我撵出去几十里地,吴老爷子是真会杀人的。”“偏是你这般的祸害能活千年,好人便不得善终。”洪绸叹息一声,语气复杂,有赞赏,有不甘,有怨恨。
徐骁站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是个大老粗,不懂得治国平天下的道理,但义山和长陵都告诉我,如今天下百姓能坐享安乐,离阳国运能蒸蒸日上,所有人都得感谢荀平。”他举起酒,“荀先生那个平字,是为万世开太平的平。辽东老卒徐骁,敬先生一杯。”
这里没有北凉王,没有盛气凌人,只有一介武夫对庙堂上真正的铮铮文臣的敬重。
一饮而尽。徐骁望天:“我当年曾七次上书要带兵直接闯进西楚境内把荀先生救出,无奈那个做皇帝的兄弟执意不准……”“不是他不准,是元本溪不准。”洪绸摇摇头,“我虽然是妇道人家,但并不傻。春秋十三甲,黄龙士独占其三,荀平为法甲,唯独他元本溪榜上无名。荀平又和元本溪同是上阴学宫齐阳龙的不记名弟子,齐阳龙这老头子古怪,培养弟子千条路子万条路子不走,偏偏走那条鬼谷子的路,座下弟子一旦学成,皆目中无人,免不了自相残杀……”“若是你咽不下这口气,我带你去上阴学宫,把齐阳龙那缩头老乌龟揪出来,往死里打。我倒要看看,谁敢拦我的路?”徐骁重新坐下,沉声道。
“不用。”洪绸一笑,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虽然已经位极人臣,但骨子里还是那个敢爱敢恨的兵痞子,是春秋中唯一一个性子耿直得能让吴素爱上的人,他既然这般说了,便一定做得到。“就算杀了齐阳龙,有什么用?荀平还是回不来。赵稚说了,京城之内,无人可以骑在九九馆头上。”她眼神迷离地望着桌上沸水翻滚的汤锅,“荀平和我讲过,她谋的是天下大势,事成之后便和我一起大隐隐于市,也不稀罕什么首辅啦保和殿大学士啦的狗屁头衔。他去西楚境内之前,我开了这家小馆子,他是第一个客人。那时候,他笑着说要我备好了天下最好的羊肉,等他回来。这一等,三十年,九九馆每天宾客盈门,日进斗金,可我最想接待的那人,回不来了。”洪绸轻轻说道。
徐骁没有说话,一时间只听得见沸水翻滚的声音。
“不说我了。”洪绸低头看着木桌,“你这次来太安城,当真不知道是元本溪给你下的套?我都能看出来的事情,李义山没告诉你?”“义山说了,但我还是得来,我不来,是我有愧于兄弟;来了他为难我,是他有愧于我。两者相权,我宁愿选前者。”徐骁说。“但我也不傻,不会毫无准备。义山告诉我找你帮忙,便可太平无事。”“要我帮什么?”洪绸问。“帮我传句话给赵稚,就说日后夺嫡之争,徐骁不插手。”
洪绸猛地抬头:“这个人情,太大了吧?”“不大不小。”徐骁不紧不慢地说,“若要真正填满赵稚的胃口,恐怕我得直接表态支持赵惇继位才行,但这是玩火的把戏,我不干。”
“三盘涮肉,一锅鸳鸯汤,总共一钱半银子,这是荀先生还在那会儿的价格,我记得清清楚楚。”徐骁说着从袖子里倒出银两,“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涨没涨价?”“老顾客,就按老价钱收吧。”洪绸笑了笑,也不客气,直接把银钱扫进怀里。“徐骁又欠了一份人情。”北凉王道。“用不着道谢。如果我家那个死鬼还在,肯定也会帮你的。”洪绸挥挥袖子,说。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6-28 10:52:00 +0800 CST  
楼主昨天爬了一天山今天看了一天海……不说了下午睡觉,起来还要补野外记录,看晚上能不能写点……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7-01 14:00:00 +0800 CST  
写完了,但是太晚了,明儿再发……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7-02 00:01:00 +0800 CST  
翌日,九九馆内。
依然是那张桌子,依然是一盆滚沸的鸳鸯汤和三盘羊肉,依然是九九馆老板娘洪绸亲自接待,桌子对面却不再是徐骁,而换了个相貌并不出众的女子。
两人都一言不发,只有加了红油的鸳鸯汤咕嘟咕嘟冒着泡,气氛颇为尴尬。
“徐骁来了。”还是洪绸先打破了沉默。
赵稚依旧不言不语,自顾自夹了肉片涮汤吃。
“我也不废话了,”洪绸抬头看着屋顶,“你让赵勾保住徐骁平安,徐骁答应日后夺嫡之时,北凉不插手,太安城内就算翻了天,三十万铁骑也只装瞎子,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赵稚扬了扬眉毛。
“话已经带到,怎么做听你的便,一共一钱半银子,走的时候把银子放在桌上。”洪绸说着起身向后屋走去。
“一钱半银子,是荀平还在的时候的价格。”赵稚低声道,“你招待徐骁,收了他多少银子?”
洪绸猛然转身,一脸悲愤:“你还有脸在我面前提荀平?!”
“绸妹,”赵稚柔声道,“当时不是赵惇不帮荀平给陛下说情,你要明白那会儿的情势,叶白夔手下能调动的精兵良将和五十万大戟士战力完好无损,襄樊城春秋第一守将王明阳仍旧稳坐钓鱼台,如果允许徐骁带兵贸然跟西楚开战,那么之前灭掉北汉、大魏、东越的战果,都将付诸东流,甚至可能给三国余孽复国的机会……”“我一个妇人,懂得什么天下大势?”洪绸打断道,“我只知道我男人死了,死得惨,死得冤枉,到现在都翻不了案。”“这个天下,毕竟还是男人的天下。”赵稚没碰酒杯,直接拿起桌上的壶,对着壶嘴猛饮了几大口,“像北莽那位女帝,几千年来,可就出了这么一位。她硬生生把国姓从耶律改成了慕容,但下面那些大将军、持节令,有几个是心服口服的?等她死了,北莽还是耶律家的天下。这就是我们女流在这个时代的悲哀,永远只能屈居男人之下,他们打江山,坐江山,守江山,谋江山,就算是我,又能做得了什么?不是我薄情寡义,实在是无能为力。”
洪绸的脸色似乎和缓了些,但依旧很难看。
“你当年送我的那面铜镜,我到现在还留着,日后打算带进坟墓。那镜子值八分银子,我记得清清楚楚。”赵稚说着放下筷子起身,“我保证徐骁能回到北凉,此外的事情,我无法再做什么了。”她转身出门,走之前没忘了在桌上轻轻放下一大锭银子,约摸得有五十两重。
洪绸愣了好久,随即像猛然回过神来了似的,抓起那锭银子狠狠朝门外扔了出去,眼眶泛红。
傍晚,一只海东青从太安城皇宫飞出,如电掠向西北,似是要去北凉给人传讯。

太安城东五十里是龙眠山,山脚下有一座华贵的巨大陵墓,光是从陵墓正门到享殿的甬道就有足足二十里长,甬道两侧尽是神兽和功臣雕像。
此处为穆陵,自离阳老先帝登基起便开始营造,老先帝雄心勃勃,要让自己治下的离阳成为大秦大奉以来第三个一统天下的中原王朝,自然而然地,这样一位雄才大略的帝王也必须拥有一座配得上他的追求和伟业的壮观陵墓。
春秋一统后,这里的建筑进度更是加快了不止一倍,老先帝征发八国罪囚、战俘共计二十五万人在此大兴土木,西楚的金丝楠木、西蜀的白虎玉、东越的首山铜和大魏的花石纲,都源源不断沿着广陵江逆流而上运到太安城港口,再用北凉出产的甲等大马拖拽运输至此,老先帝一生功绩彪炳,唯有这修造陵墓一事,争议颇多。当时有位名不见经传的寒门士子作《穆陵赋》:“八王毕,四海一,龙眠兀,穆陵出……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秦人奉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说的便是春秋不义战后民生凋敝,离阳老先帝却不惜拨出天下赋税四分之一用来修造穆陵的事情。
这天夜里,月光淡白如水,洒在穆陵长长的甬道上,甬道两侧的松柏树丛中阴影幢幢,那些两人高的巨大石像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庄严、神秘、肃穆。
穆陵正门是一座面阔九间的巨大牌坊,牌坊下有精锐御林卫队驻守。
有一人自远处缓缓走来,守卫上前喝止:“来者何人,速速回去!皇陵禁地,擅闯者——”最后那个“死”字还没出口,便有一道红丝如电飞来,轻轻巧巧缠住他的脖子一转,那守卫便身首异处,那颗高高飞起半空的头颅上还带着惊愕的表情。
不等其余守卫反应过来,韩生宣大袖中红丝连弹,守卫们或被洞穿胸口或被削去脑壳或被摘下头颅,眨眼间牌坊下尸首横陈,鲜血映着冷冷的月光逐渐凝固,场景愈发可怖。
韩生宣没有停步,沿着长长的甬道向皇陵享殿走去。那些貔貅、饕餮、睚眦、狴犴、狻猊的石雕眼窝静静注视着这个胆敢闯入皇陵的宦官,韩生宣抬起头,和那些站在高处俯瞰众生的神兽们目光对视。
他轻轻叹息一声。同样是人,为什么有的人死了就能名留青史、千秋万代享受祭祀,有的人却活着的时候名不见经传、死了以后更是只能像空气一样悄无声息地消散?
如果她能活到今天,如果赵惇能给她一个名分,那么,离阳下一位帝王的陵墓里,就应该有她的棺椁的一席之地。
可惜没有那么多如果。除了韩生宣,还有几个人能牢牢记住那个女人曾来过这世上?
走出十里地,道旁的雕像不再是神兽,而是离阳的诸位开国功臣。韩生宣感觉自己仿佛走入了一座石制的朝堂,就着月光,他能辨认出每一个熟悉的面孔:齐当国、褚禄山、袁左宗、陈芝豹、顾剑棠、燕剌王、广陵王、老太师……越往前走,雕像的身份越尊贵,到了享殿门口,左右两边的塑像分别是大德圣僧杨太岁和北凉王徐骁。杨太岁作低眉合十状,徐骁却是昂首按着刀柄,怒目瞪视来人。
一文一武,为君王永世守陵。
韩生宣没有迟疑,径直穿过享殿,走向更后方的地宫。穆陵地下的部分极尽巧夺天工之能事,以水银绘制星辰、江河大海,更有无数陶俑武士拱卫,“事死如事生”这五个字在穆陵被体现得淋漓尽致,老先帝摆明了是死后到地下依然要统领万军、坐拥江山。地宫门口又有一队御林卫士驻扎,但韩生宣弹指间将他们一一摘去头颅,如入无人之境。
到得地宫最深处,借着长明灯的火光,韩生宣看到了那副为老先帝准备的金丝楠木棺椁,棺椁之中放着一件白色衣服。
他取了那件衣服,飘然而来,飘然而去,只留下穆陵的一片死寂。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7-02 07:27:00 +0800 CST  
第二天,太安城皇宫。
徐骁早早就来到了杨太岁的禅房中,但房中空无一人。茶几上两侧各摆着一个蒲团,其中一个蒲团上放着一件白色衣服。
徐骁走上前去,拿起那件衣服。
衣料是上好的西蜀丝绸,纹有盘龙图案。徐骁眯了眯眼,细数一下,总共九颗龙头。
九龙加身。非帝王不得穿此衣。
但哪有白色的龙袍?
门吱呀一声开了,杨太岁拎着一壶酒走入禅房。他没去看徐骁,自顾自倒了一杯酒坐下:“徐骁,你现在想打我,骂我,甚至抽刀劈我都行,尽管来吧,我保证不躲,也不还手。”“天下间谁的脑袋都砍得,唯有你这颗光头砍不得。”徐骁笑嘻嘻地说,“老兄弟这么久没见,第一句话血腥味儿就这么浓,不嫌晦气?”“徐骁啊徐骁,我弄不清你是真疯还是假傻。”杨太岁无奈摇头叹气,“李义山和洪绸肯定都劝过你,你为什么还是非要来赴这鸿门宴?”“我啊,是想看看那个兄弟还值不值得我效命,值不值得北凉三十万铁骑效命。”徐骁坐下来端起那杯酒,不紧不慢地说道,“说实话我现在已经有点儿不能确定了。我敢孤身赴会,来了太安城,他却连亲自出来见我一面的勇气都没有?想想当初打春秋那会儿的豪情壮志,如今坐稳了天下,反倒越活越回去了?”“徐骁,朕在这里。”一个男人应声推门而入,“既然你肯现身,朕又焉有不露脸的道理?姓赵的男人,何曾比姓徐的男人胆量小了?”
徐骁一愣,随即大笑:“这才像话,这才像话!来,杨老秃驴带的酒和以前一样,还是北凉绿蚁,走一个?”他朝老先帝举了举杯子。
“走一个便走一个,走到哪儿都是朕的大好江山。”老先帝一语双关,笑着拿起桌上另外一个酒杯跟徐骁碰了一下,两人同时一饮而尽。
这分明是在提醒徐骁,就算你远在北凉,一样是我赵家臣子!“兄弟,你知道我从开始带兵起就不会玩儿弯弯肠子,”放下酒杯后,徐晓打了个嗝儿,“傻子都看得出今天你和杨老秃驴不是来找我叙旧的,说吧,要徐骁干什么?”
老先帝一阵沉吟,随即也爽快开口:“你举家搬来太安城,我保你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一分都不会比在清凉山少。”“早说啊,就这点事儿,好办。”出乎意料,徐骁竟然大咧咧地一口应允。老先帝按捺住心中的惊喜,问道:“当真?”“当真,有什么当不得真?”徐骁满不在乎地说,“只是我儿子要搬来太安城的话,得稍微费点劲儿……”“北凉世子徐凤年的名头,已经传到朕的宫里来了。”老先帝一笑,“无妨,若是小世子耍性子不肯搬家,朕便亲自派一支队伍去把他接来,就算他要一路八抬大轿敲锣打鼓,也绝无问题。”“一顶轿子恐怕不够呢。”徐骁唉声叹气地说道。“那要多少顶?”老先帝眉毛一扬,问道。
徐骁扳着手指头,很认真地数了数:“十万……二十万……三十万……最少也要三十万顶!”他抬起头,面不改色地说道。
老先帝面色微变,随即如常,他强压住突然涌起的怒意:“徐骁,你是在拿朕开心?”“三十万徐家子弟兵,都是我徐骁的儿子!”徐骁沉声道,“我今日的富贵,雷打不动有他们一人一份!若不是他们,我早就把这条命丢在春秋里不知哪个角落了!妃子坟,开蜀,襄樊,西垒壁,随便哪一仗都够我死十次,是他们把命换给了我,是他们用自己的脑袋堆起了我屁股底下北凉王这张椅子!若要我搬来太安城享受富贵,没问题,把他们一并从北凉那苦寒之地迁来京城,徐骁绝无废话!”
“敬酒吃了,接下来该吃罚酒了。”老先帝看看茶几上空空如也的酒杯,说道。
禅房的门再度开启,一名穿着大红蟒袍的宦官和一个面容枯槁的老人联袂踏入屋中。“韩生宣?柳蒿师?”徐骁吃了一惊,随即大笑,“兄弟,你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想逮住一个瘸了腿的老卒子,需要这么兴师动众吗?”“朕只怕还不够呢。”老先帝轻声说了一句让徐骁听不明白的话。“你抓我,可有名目?”徐骁一字一顿地问。
“昨夜穆陵被人闯入,守陵御林军死伤殆尽,现场有大量马蹄痕迹,陛下棺椁中的九龙寿衣不翼而飞。”韩生宣轻声道,“天下间比皇家御林军更加精锐的,除了北凉铁骑,还有什么?若咱家没记错,北凉王这次来随身带了三百名大雪龙骑军,安置在下马嵬驿馆。”“九龙寿衣?就这玩意?”徐骁低头看了看那件白衣,“我拿这东西做什么用?”“听说北凉王府内豢养了不少奇人异士,其中有人精通巫蛊之道,可用人生前准备的寿衣对人下蛊。”韩生宣仍是轻声回答。
徐骁又是一愣,第三次大笑,笑声中有悲凉的意味:“有句话怎么说来的?想给人扣的罪名总有办法扣上去,总之是这意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柳蒿师抖了抖袖子,“北凉王,我们不想动手。随我们去诏狱吧。”
“你们敢?!”窗外一声清啸响起。
有一剑,自千里外清凉山而来。
剑名大凉龙雀。
自太安城正门到皇城,一路上总共有城门十八座,大凉龙雀一掠而过,剑身上站有一名女子,白衣飘摇,如长虹经天,太安城中百万黎民竞相抬头仰望,这莫不是那传说中的仙人?
许多年以后,大凉龙雀还会再次直过十八门,不过那一次剑身上站的是身负莫大气运的西楚公主,她身旁更有儒圣曹长卿护卫。但这一回,身怀六甲的北凉王妃吴素孤身一人前往皇宫,流星般落进禅房外的小院,身上的凛冽剑气令夏日的地面转眼结出一层寒霜。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杨太岁领头,他身后韩生宣、柳蒿师顺次踏出门外。
“没咱们什么事情了。来,喝酒。”老先帝看了一眼窗外,竟然慢悠悠地坐了下来,一副全然事不关己的表情,给自己和徐骁都倒上了一杯酒。
徐骁毫不犹豫拿起酒杯泼了皇帝一脸,破口怒骂:“你要恶心北凉,要和徐骁过不去,我都认了,可你他妈跟我媳妇较劲儿,一个大老爷们为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算哪门子英雄好汉?姓赵的,你数数你裤裆里长着几个卵蛋?”
老先帝养气功夫了得,只是不紧不慢地抬起袖子抹了把脸:“手无缚鸡之力?这可未必。吴家剑冢三代以来,就出了这么一位天纵奇才啊,朕很想见识见识,当年九剑破万骑的高手,究竟是何等风范?”
“瘸子,你没事吧?”门外,吴素拔高嗓门问道。“媳妇儿我没事,你只管打,把这些老不死一个个揍得屁滚尿流,然后我再带你回北凉!去他妈的太安城,什么鸟不拉屎的卵地方,再也不来了!”听见媳妇的声音,徐骁也扯开了喉咙回答道,还不忘重重往地上呸了一口唾沫。
吴素冷冷望着自己面前的三个人。
“吴家剑冢吴素,六岁败三名剑山外姓剑奴,十三岁败七名吴姓剑奴,十七岁败九名剑冢长老,二十一岁败剑冠吴五玄,拔去素王剑;二十二岁登顶剑山,败老家主,拔去大凉龙雀;二十三岁遇李淳罡,以半招之差落败,输去木马牛;如今习剑已二十有六年!”吴素朗声道,“二十六载,吴素专心练那出世之剑,不问红尘,不问苍生,但求剑心明彻如琉璃,光照三千界!”她顿了顿,“如今吴素愿将出世剑转入世剑,只求抚平天下一事,无愧世间一人!”
她将大凉龙雀剑重重插入地面。
太安城内带剑游侠儿何止十数万,此刻人人鞘中剑竟均长鸣不已,随即纷纷脱鞘朝天飞去,天地之间,眨眼扯起了一面巨大剑帘。那些锋锐的宝剑像磁针一样停在空中颤颤悠悠旋转了一会儿,仿佛在寻找正确的方向,随即齐齐指向那座天下帝气最盛的皇宫,疾掠而去。
太安城下了好大一场雨。
剑雨。
第一批五百多把剑在吴素身后插成了一个圆环,此后的剑以五百柄为一层,层层落下,层层叠加,转瞬间皇宫中多出了一座十二万把长剑堆起的高塔,直入云端。
吴素深吸一口气。
出世转入世,号令天下剑。
江湖上,差不多二十年之后,会有一个名叫轩辕敬城的读书人在徽山大雪坪上一鸣惊人。他也是和今日的王妃吴素一般,只凭一句话,便直入陆地神仙境界,成就儒圣。
“阿弥陀佛。”对面那黑衣老僧念出一声佛号。
大金刚境杨太岁。大指玄境韩生宣。大天象境柳蒿师。三位一品境界顶层高手,可拦得下一位陆地剑仙?
离阳老先帝慢悠悠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酒,看着窗外。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7-02 07:28:00 +0800 CST  
有没有妹子来捧个场今天又要爬山没动力更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7-03 08:10:00 +0800 CST  
此刻,西域铁门关外的茫茫黄沙之上,一名白衣僧人正牵着一匹白马向前跋涉,他眼前的沙漠一片金黄,离阳国境已远在身后,下一个绿洲尚在二百里之外,他必须日夜兼程。
李当心忽然打了个喷嚏,回头遥遥望了一眼太安城的方向。“出世转入世?”他洒然一笑,“又一个自在之人放下了自在,哎,这世间,当真是难得逍遥啊。”
北凉王府,清凉山上,听潮阁下。
一间幽暗的密室里,一个披着羊皮裘的独臂老头正提着铜壶借酒浇愁。李义山每天派人给他送来三壶酒三碟牛肉,权作维生之用。这个老头儿目光黯淡,头发花白,身上散发着一股绿蚁酒特有的浓烈味道,那味道说不上令人喜欢还是讨厌,但只要闻过一次就会永远留在你的记忆之中,挥之不去,仿佛边塞的铁马刀光,或是悬崖之上振翅欲飞的苍鹰。
密室四面墙壁的壁架上,密密麻麻摆着六百面灵牌——自辽东随徐骁起兵的六百锦州老卒,如今埋骨于此。坐在这阴气极重的地方,老人的面色显得愈发憔悴,似乎随时都会扛不住肩头数十年岁月的重压,一头栽倒在地。
又一壶绿蚁酒即将入腹之时,羊皮裘老头儿的眼神蓦然由混沌复归清澈,短暂地明亮了一下。他抬头望向东南,目光仿佛穿过了听潮阁的厚重墙壁,穿过了北凉王府高大的院墙,穿过了武当山七十二座险峰,穿过了广陵江浩荡江面,直抵太安城皇宫那座通天剑塔。“吴家剑冢那几个老不死可没人玩儿得出这一手,莫非是当年那个小妮子吴素?”李淳罡放下酒壶喃喃道,“在剑山上真没看出小妮子还有这般资质,走眼了,走眼了……”李淳罡重又低头,眼神再次混沌起来。
他也曾经抵达陆地剑仙境界,并站在那巅峰之上嘲笑世间芸芸众生。
世间剑客唯我李淳罡一人。天下名剑独我木马牛一柄。
何等狂妄、霸道、自负!更惊人的是,他居然做到了!
十六岁入金刚,十九岁入指玄,二十四岁入天象,未及而立之年成就陆地神仙。初出江湖便在万人瞩目之下踩踏广陵潮头过江,败吴家老家主拔去木马牛,春秋十三甲独霸剑甲,西上烂陀山一剑问佛,斩杀罗汉二十三人,放言蜀中无剑,一招剑气滚走,存世数百年的恢弘西蜀龙壁破裂不堪,西蜀剑皇痛快认输。
但就是这样一个仿佛五百年前散人吕洞玄一般的人物,最终仍然是为了那酆都绿袍女子作茧自缚,甘愿为人屠北凉王徐骁做一条看门护院的老狗。若是当年江湖上那些游侠儿听说了李淳罡今日的落魄惨状,不知会作何反应?
如今已然从陆地神仙境界跌回金刚境的老剑神无奈苦笑,用仅余的那只手沾了点儿绿蚁酒,缓缓在地面上画了个圈。
吴素小妮子,你今日一举突破陆地神仙境界,当心再也跳不出自己画的“情”字牢笼啊。你我这般的剑士,世间只会越来越少,不会越来越多,你为了徐骁那老混蛋拼命,老夫痛心得很呐!但似乎我也没有什么资格去斥责你——
好自为之。
李淳罡提起酒壶,一饮而尽。
东海武帝城,城中最高的那座阁楼里杵着一位实是天下第一的天下第二,整座江湖仰望这座高峰已经数十年,却依然无人能够撼动王仙芝的地位。
此刻,阁楼中坐着三个人。一位是那身材伟岸仿佛昆仑巨人的武道魁首王仙芝,一位是与李淳罡同样仅余一臂、但长眉飘飘的剑客,还有一位儒生打扮的老人。
一刻钟前,三人仿佛同时遭到雷击,目光转向西边的太安城。老儒生最先开怀大笑:“王老怪,隋老怪,你们可看见了?若非老夫把江山气运转入江湖,哪能这般轻易便出了一个陆地神仙!往后几十年的江湖,要大兴大衰,你们若是想再往上爬一层楼,这是最后的机会喽!”“黄龙士,你一天到晚神神叨叨,还真能干出这般大事?”被叫做隋老怪的隋斜谷丝毫没有愠怒之色,他本就不求名声只求剑道造诣,当然不会在乎这小小的不敬。“王老怪,你看这吴素比起当年李淳罡,如何?”黄龙士没搭隋斜谷的茬,转头问那武帝城主。“李淳罡?当年他和我互换了一条手臂,可让我失望得很哪,他那般响亮的名声,我本以为两袖青蛇一出,我就会像西蜀那面龙壁一样尸骨无存呢。”隋斜谷抖了抖长长的白眉,说道。“不可对李老前辈不敬。”王仙芝肃然道,“当年若非我断去木马牛,酆都绿袍自甘死在他手上,再加上龙虎山与齐玄祯论道不胜,李淳罡剑心破去连跌三境落回金刚指玄之间,你怎能赢得这般轻松!”
隋斜谷长长的白眉又抖了两下,显然是不服气,但没再说什么。
龙虎山之畔的徽山大雪坪上,轩辕世家的藏书阁中,一名面色极差的中年儒生正在伏案苦读。忽然,他抬起头朝窗外看了看,自言自语道:“黄龙士啊黄龙士,不愧黄三甲之称,阴阳谶纬当真天下第一!”他伸出手指,数了数:“六,七,八,九,这可真是败家一般的大方了。就不怕这么多陆地神仙,闹翻了天?”
莫道书生无胆气,敢叫天地沉入海。
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
修身在正其心。
儒家张圣人的教导,历历如在耳畔。
“那,这么多陆地神仙的位置,我轩辕敬城日后暂时占上一个,想必没人会见怪吧?”他微微一笑。
读书人勾勾手指,桌案上的书竟自行翻过一页,窗外风起云涌,似是山雨欲来。
这一日,轩辕敬城悄然入天象境界。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7-04 23:16:00 +0800 CST  
太安城皇宫内,剑塔高耸入云。
吴素从地上拔起大凉龙雀:“谁先来?”
柳蒿师抬起手:“天枢。”他袖中飘出一颗紫色雷球,在他周身游荡不停。
“天璇。”第二颗雷球飘出,与第一颗雷球彼此追逐。
“天玑。”第三颗雷球。
“天权,玉衡,开阳,摇光。”柳蒿师每说一个词,身边便多一颗电光吞吐不定的雷球,
摇光飘出后,他身前俨然结成了一座北斗七星雷池。
钦天监练气士十年来多方搜求的成果,如今几乎尽数拿来对付这白衣女子。起先柳蒿师还怀疑皇帝这般安排是否太过小心谨慎了,但那座通天剑塔一成,他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已彻底打消。
非全力以赴不可。
“走!”柳蒿师一声轻喝,七星旋转着朝吴素飞去,转眼挟有风雷之势,锐不可当。
“剑雨。”吴素将剑尖朝天,说道。
由最顶端开始,十二万把长剑仿佛花蕊开放一般向外层层打开,层层朝下洒落。
每层五百把,转瞬间铺天盖地,整座皇宫尽在剑影覆盖之下。
“烟花。”吴素又说。
空中的长剑纷纷悄然碎裂,化作无数锋锐碎片,碎片反射着阳光,如同大团大团璀璨夺目的铁云,又仿佛风中飘落的致命花瓣。
“江南。”
大风过太安。七星雷池被数十万剑刃碎片包裹其中,电光疯狂闪烁,却是寸步难行。
江南好,最好是剑雨烟花。
杨太岁抬头,面对瓢泼而下的剑雨,张眉怒目,一手朝上做托天之势,一手朝下做压地之势。
托起正法,压伏外道。不动如山,不动如金刚。
一只金色大手凭空出现,仿佛佛陀慈悲搭救,那万千剑刃纷纷落在如来掌心,再也不得挣脱。杨太岁右手一握一捻,空中的大手随之一收一放,剑刃尽成铁砂,从金色大手的指间瀑布般滑落。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柳蒿师又一次念出北斗七星之名,七颗雷球一个接一个凭空忽然消失,踪影不见。随即,朗朗白昼,天上北斗七星的方位竟然亮起了七点紫色星光,地上柳蒿师脚踏七星步,每走一步,一道煌煌星雷落下!
“一式,风起西北。”吴素将大凉龙雀剑尖倒转朝地,如龙剑气一条接一条从剑柄喷薄而出,直上云端,悍然硬抗摇光、开阳、玉衡三道星雷!此刻若有一位练气士在场,一定恨不得扑上去把大凉龙雀从吴素手里夺下来,就算你是陆地神仙,也没有这么挥霍地气的!吴素分明是以自身为引,引出太安城下龙脉的苍茫气运,以后土之厚对皇天之高,但吴素是女子之体,又有孕在身,至刚至阳的龙气浩荡流过气海百穴五脏六腑,她内里远没表面上这么潇洒,实是有苦自知。
天权,天玑,天璇,又三道星雷落。
“二式,月升东南。”吴素强提一口气闭住以自身修为打开的龙脉泄口,顿时五内翻腾,一股无名压力顶得她一口鲜血涌到喉头,但北凉王妃硬生生把这口血咽了下去,提剑朝天。
剑锋过处,凭空划开一道银白弧形痕迹。随即这弧形朝南朝北延伸开去,转眼纵贯整座皇城,吴素微抖右手,剑尖一挑,那银色圆弧瞬间拔地冲天,仿佛一弯新月初升,欲剖开长天。
三道星雷撞在月刃之上,晴空三声巨响,同时烟消云散。
柳蒿师最后一步踩下,最为气势雄浑的一道星雷——天枢,自九霄轰然而降,但却降得极慢极慢,简直是从天上“走”下来的一般。
韩生宣此时终于出手,大袖中红丝飘摇。“地网。”他放下右手袖子,一千五百道红丝贴地游去,在吴素脚边纵横交织出一片复杂纹路。“天罗。”他又抬起左手袖子,另外一千五百道红丝凌空飘去,仿佛一片血色大雾牢牢罩在吴素头顶。
人猫韩生宣的指玄,专断长生。在龙虎山斩魔台上,齐玄祯和杨太岁以金刚指玄境界一战,令他受益匪浅。齐玄祯更不惜拿出道家太极两仪四象八卦森罗万象环环相生的真谛让他参悟,韩生宣出手的这个节点,可谓选得毒辣之极。
吴素出世剑转入世剑之后,借由陆地神仙境界,可以向天地汲取气机力量使用,方才风起西北一式,便是最好的例子。但她遇上了一只偏偏能断去仙人与天地间的共鸣的人猫!
“破万象。”大貂寺轻声说道。
世间纷芜繁杂的气机与吴素之间的牵连纷纷消散,只剩下至真至纯的天地清浊二气与四方之气。
“解八卦。”这仅余的六合之气瞬间脱离吴素掌控,现在的吴素就仿佛站在急流边却丢了船桨的渔夫,无从驾驭。
“毁四象。”四方之气退去,吴素恍如赤身裸体站在世间,除了头上脚下的广大天地,别无所有。
“拆两仪。”天地仿佛骤然合拢,回到盘古开天辟地之前上下未分的状态,陆地神仙能够借用的最大两股力量,断了源头。
“灭太极。”韩生宣左右手同时牵动,地网猛然上升,天罗猛然下降,要将吴素层层捆缚其中。
吴素眼中只剩下苍茫混沌,孤立无援。
天枢星雷终于落到头顶。
她想起了那九位早在她出生之前便远赴北莽的吴家高手。
九剑破万骑。其中一位是她的太姥爷,这位太姥爷告诫她的娘亲:“闺女,当英雄是爹和你叔伯们的事儿,你可千万别去江湖上争什么剑冠不剑冠啦的破名头,好好活着,嫁个好人家,养个孩子,剑道这东西老家主天天逼着你练,但要爹说,就算一辈子成不了剑仙,甚至进不了指玄天象,又有什么了不得?”
她想起了那位叔叔,那位接连输给她和李淳罡、不得不在剑山枯坐后半生的可怜叔叔,上一代剑冠吴五玄。“好侄女,你赢了。”他的喉咙离自己剑尖仅余一寸的时候,吴五玄痛快地撒手,让手中素王剑落地。“江山代有新人换旧人,叔叔虽然是个半新不老的货色,就这么退出江湖有点儿可惜,但如果吴家剑冢只能有一人行走江湖,非你莫属。”他撂下这句话,便飘然上了剑山,进了剑冢最深处。
她想起了那个不到三十岁就敢来吴家剑冢大闹的剑客李淳罡。
天不生我李淳罡,剑道万古如长夜。
好大口气。
吴五玄和吴老家主两位高手接连落败后,整个剑冢都把希望放在了年轻的她身上。
但那李淳罡天赋之惊人,世间仅见。先是两袖青蛇,再是两袖青龙,最后几乎成了两袖青天,那剑气压绝东南,广陵江上为之逆卷五丈大潮。生平第一次,她输了,眼睁睁看着李淳罡从剑山上拔去木马牛。飘然下山前,李淳罡撂下了一句话:但得剑心净如琉璃,何愁不能世间无敌?
当然还有那个第一次上剑山就被她撵出去了二十多里路的徐骁。
那个活生生困死了春秋第一守将王明阳、拼干净了叶白夔手下五十万大戟士、仅以千骑打开蜀道、两万人守下妃子坟,杀了六个皇帝灭了六个大国的大将军,人屠徐骁。
这么一个男人,现在却正在杨太岁、韩生宣、柳蒿师身后那间禅房里,等着她去救。
吴素不禁露出一丝微笑。死瘸子,你也有今天吗?
有一剑,抚平天下不平事,无愧世间有愧人。
便是我手中这柄大凉龙雀!
瘸子,上次你说,你不死,我鼓声不许停。
这次,我鼓声不停,你不准死。
且听我再为你擂一次西垒壁的鱼龙鼓!
吴素平举剑身,没有挥砍,也没有刺击,而是直直拍下!
天地之间,骤然有一声沉雷巨响,如撞黄钟,如鸣大吕。
这一日,太安城上空,先有剑雨瓢泼而下,后有天乐回响不绝。
宫商角徵羽。十二阳律十二阴律依次奏响,王妃每一剑拍下,柳蒿师倒退一步,韩生宣红丝撤回一尺。“善哉,善哉,此必是我佛庇佑。”杨太岁低头长叹。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7-04 23:16:00 +0800 CST  
一个提刀的中年士人在太安城鳞次栉比的屋顶上疾奔,自顾自喃喃道:“徐骁啊徐骁,你是死是活我不管,离阳皇帝你要卸磨杀驴,也与我无干;但若我那宝贝闺女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要离阳皇宫今日上上下下浸透一遍鲜血!”
从太安城皇宫中传出的天乐雄浑悲怆,慷慨激昂,仔细听去,是那《煌煌北凉镇灵歌》的曲调。
北凉参差百万户,多少铁衣裹枯骨?
十万弓弩,射杀无数。百万头颅,滚落在路。
那乐声中,是整整一个狼烟遍地、血泪交融的春秋。
那镇灵歌,祭奠的不光是战死沙场的徐家儿郎,还有那些被北凉铁骑踏得粉身碎骨的八国士卒。
对那些硬骨头的敌人,徐骁向来敬佩。襄樊城攻守战,整整打了十年,虽说王阳明最后还是城破身死,但徐骁却亲口承认他是西楚头一号有胆气的将军。离阳史官撰《春秋史》,欲把王阳明列入佞臣传第一,是徐骁和老太师大吵了一架,还亲自撸起袖管把佞臣传上王阳明的名字划去。
也正是这样的徐骁,才能让三十万士卒心甘情愿叫一声大将军。
也正是这样的徐骁,才能让吴素心甘情愿与他相守一生。
“徐人屠,希望我闺女没看走眼,否则我非亲自摘下你的脑袋!”提刀的中年士人又自言自语了一句,眼前便是皇宫,士人脚下骤然加速,鹞子般轻盈地飞过那座天下间最宏伟庄严的朱漆大门。
皇宫一角的禅院,吴素面色发白,冷冷对杨太岁道:“如何?大师还要再战吗?”
“老僧服输。”杨太岁回答,“但老僧却不能罢手。王妃殿下如今有孕在身,无法全力施为;因此,老僧加上韩貂寺和柳太傅,与王妃殿下的胜负应在五五开之间。”“再加上我,又当如何?”一声清啸如长天鹤唳,提刀的中年士人重重落进院子。
“你是谁?”柳蒿师向前踏出一步,问道。
中年士人没有理睬他,而是转过身:“素儿,爹来晚了,你生气吗?”他的眼神中满是慈爱。
北凉王妃睁大了眼。
她上一次见到这个男人,差不多是十二年前了。那次,这个姓齐的持刀男子和她爷爷大打出手,几乎拆掉了半座剑山。
“爹?”吴素仿佛有点不敢置信,低声道。“是我。”中年士人将她搂进怀里,吴素忽然觉得身子一软,整个人扑在了他身上,泪水止不住地淌下来:“你……为什么我结婚的时候不来看看,有了第一个女儿的时候不来看看,有了第一个儿子的时候不来看看,偏偏是我快要死了,才肯来看我一眼?”“别说晦气话,爹保证你和那杀千刀的瘸子,都能平安无事回到北凉。”中年士人柔声道,望向杨太岁那边的目光却无比冰冷。
“你是什么人,放开老子的媳妇!”徐骁从禅房里冲了出来,怒目圆睁,一副要跟中年士人拼命的架势。“你岳父在此,偏就你搂得媳妇,不准我搂闺女?”中年士人轻描淡写地扫了他一眼。“什……什么?”徐骁张大了嘴,躺在中年士人怀里的吴素扭头望向他,抹了抹泪水,嘴角却带着一丝笑容。
徐骁立马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女婿见过老丈人,迎媳妇过门的时候您二老都不在,没能拜了高堂,徐骁现下给您补上!”这位贵为北凉王的大将军丝毫不顾什么身份地位,重重给那士人磕了一个响头。但中年士人显然一点都不买账:“都说你是春秋三大魔头之一,是天底下兵马最盛的藩王,麾下北凉铁骑所向无敌,怎的非但保不住自己周全,还要连累媳妇来救你?徐骁你说,我该不该摘下你的脑袋?”最后一句,这中年人声色俱厉,简直是在质问。
“爹……”吴素胆怯地抬头望着他,眼神明显是在给徐骁求情。
女儿便是父亲最大的软肋。“瘸子,你起来。”中年人重重叹了口气,“自己找个角落藏好了,我现下要收拾几只老鼠,待会儿刀口无眼,若一不小心连你的脑壳一起片下来,你可就只有上阎王爷那儿说理去了。”
杨太岁是佛门高僧,涵养极深,听了这话只当耳旁微风吹过;韩生宣却是脸色一沉,他号称人猫,专为赵家皇室捕鼠,如今却被人称作老鼠,这般蔑视岂能说说便算了?
“咱家韩生宣,还不知道你是哪一位?”大貂寺向前踏出一步。“大楚齐练华。”中年人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轻轻把怀里的吴素推开:“闺女,看好了,爹虽然没有你那般的陆地神仙造诣,但对付一个金刚一个指玄一个天象,绰绰有余。”
“春秋刀甲?”柳蒿师眼睛一眯,“西垒壁一战之后,西楚亡了国,号称‘篆隶草行楷,皆千年榜眼’的齐练华也不知所终,空留下一个刀甲名头,想不到今日在此得遇。不知大楚添花郎的刀法,比起我朝大将军顾剑棠如何?”柳蒿师最后这一句的语气里三分敬重之外,却实实在在加上了七分讥嘲。“添花郎”这个绰号,实是暗讽齐练华空有一身卓绝才华和武艺,却只能锦上添花,而不能为风雨飘摇的大楚雪中送炭。
两声嗤笑同时响起。一声发自齐练华,一声发自徐骁。“小儿顾剑棠,配在我面前自称用刀之人?”齐练华说。“顾老匹夫,也当得起这一声大将军?”徐骁笼着袖子,斜眼看那大内第一高手柳蒿师,一副有恃无恐的痞子模样。
“顾尚书现下不在宫中,可惜了那一招方寸雷不能让齐先生过目!”柳蒿师沉声道,“那么老夫便不自量力,来领教一下大楚书圣的刀法!”说着,他从腰间抽出三尺铜鱼剑。
那柄剑似乎勾起了齐练华的一些回忆。“天下好儿郎,一多半都是拿剑的。”他轻声道,“春秋十三甲,剑甲李淳罡名头最盛,那一代的武林里,无数人争相效仿,学他一袭青衫仗剑走江湖;我们用刀之人,简直成了不入流的货色,若是两个人打擂台,其中一个亮出刀来,必定要收到满堂倒彩,光气势上就先矮了一头。”他顿了顿,“儒家张圣人说过,剑为王道之器,刀为霸道之器,几千年来,武道上用刀一路虽没有衰落,但也实实在在不曾振兴,与蒸蒸日上的剑道相比,可谓一直半死不活——”“放屁!”听到这里,徐晓往地上啐了一口,“谁说刀不如剑?若让我找到张老头的坟墓,非把他从土里刨起来跟他好好理论理论。问问西楚那五十万大戟士,砍了他们脑袋的是北凉刀,还是北凉剑?我徐家三十万铁骑,马上冲锋就用两样兵刃,一是长枪,二是钢刀!若是军中人个个像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武林人一样拿着剑耍花架子,徐骁这条命早就扔在东越了!西蜀剑皇怎样,号称从师学得一剑,自悟八百剑,还不是让我用八百铁骑便冲成了一滩肉泥?一剑一条人命,一剑破一甲,八百剑一过也就黔驴技穷,如此而已。春秋之后,我领军马踏江湖,死在北凉铁蹄之下的拿剑游侠儿多如过江之鲫,哪个死前敢在北凉刀下打个嗝儿、放个屁?”
“我素来以为你这女婿说出去只会丢脸,如今一看,倒是个实在人,素儿没走了眼。”齐练华闻言,微微一笑。“女婿给老丈人帮腔,应该的,应该的。”徐骁听见齐练华说话,一边搓着手一边嘿嘿直乐,像极了一个憨厚的庄稼汉。
齐练华不再去看那个天下独此一份的厉害女婿,转头望天,厉声长啸:“剑甲李淳罡,我知你尚在人世,无论你在何方画地为牢、自甘沉沦,我齐练华今日要你知道,世间还有一把刀,不服你两袖青蛇!”他又放平视线,看着柳蒿师,沉声道:“春秋十三甲,我占其一。刀甲齐练华,今日替我大楚朝向离阳讨债、替天下用刀人向李淳罡讨回一个正名!”
千里之外的听潮阁阴暗密室内,借酒浇愁的羊皮裘老头儿浑身一震,酒壶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齐练华?”李淳罡模模糊糊记起了那个写得一手好字的俊逸年轻人,二十载之前,他曾过大楚境内,只可惜未能与这位刀甲碰上一面,否则儒家张圣人遗留下来的千年刀剑之争,便该已经画上了句号。
“说我画地为牢、自甘沉沦?”李淳罡洒然一笑,重新捡起酒壶自斟自饮,“添花郎啊添花郎,你自己不也被一个女娃儿困得结结实实,甘心在北凉王府做奴这许多年,不也一样不得自在?”
广陵江畔的芦苇丛中,一名青衣士子正踏莎而行。他忽然扭头望向大江东岸,当年就是在那里,三十万铁骑擎着徐字大旗顺流而下,渡过广陵江后直抵西垒壁,打响了春秋定鼎一役。
江东再往东,有太安城耸立中原中央。
青衣士子顾不得地面潮湿,一拂袍袖恭恭敬敬双膝跪下,朗声道:“谢齐先生为我大楚讨债!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大风吹过宽阔无边的水面,两岸芦苇摇曳不止,沙沙作响,仿佛天地同放悲声。
齐练华一声讨债正名,助曹长卿攀登大天象境界。
但这笔债,添花郎并没有讨完。多年以后,将轮到这个青衣棋待诏带着西楚公主姜姒前去太安城观礼要债,再往后,他还会回到这广陵江畔立地成就儒圣,并且由王道入霸道。曹长卿由王转霸毅然决然,与齐练华和李淳罡今日的刀剑相争,也许不无关系。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7-08 19:34:00 +0800 CST  
太安城皇宫禅院,柳蒿师持剑而立,面色冰冷。今日已经当着老先帝在吴素手上吃了一个大亏,若不从齐练华身上扳回一城,他这大内第一高手的颜面往哪里放?又如何统御下面那不计其数为赵家朝廷效力的武夫?
柳蒿师将铜鱼剑倒转,剑尖朝地,右手握住剑柄,左手食指中指紧贴护手夹住剑身:“添花郎,且看老夫这一剑,三寸三分一阎罗。”高踞天象境界的老人左手两指沿着剑身缓缓下移,手指所过之处金黄铜漆竟片片剥落,露出剑身黝黑的本色。
铜鱼剑外表平凡,但这柄剑的剑身之上,却背负了十位顶级铸剑师的身家性命。春秋刚刚一统之时,离阳老先帝下诏,将八国能工巧匠尽数征发前来太安城,其中一大半人去了穆陵工地,另外还有小部分人秘密被派往各地为赵室打造神兵利器,铜鱼剑就是其中之一。铜鱼剑身长三尺,共分十段由十名不同的铸剑师铸成,第一段剑身打造完毕后,那位出身东越剑池的剑师便被立即斩首,其血以秘法融入那段刚刚铸好的剑身,接着由第二位剑师补上;如此反复,每成一段剑身便杀一人,成就天下戾气最重的一把凶剑“铜鱼”。
随着金黄铜漆剥落,太安城上空骤然墨云滚滚,日光昏暗,有风声大作,如阎罗殿下十万鬼哭之声。
柳蒿师手指抹过三寸三分剑身时,一尊巨大法相从天而降,立于他身后,法相身穿长袍,右手持笏,头戴高冠,张眉怒目。“一殿,秦广王。”柳蒿师轻声道,手指继续下移。
秦广王法身落地后,天地间杀气倍增,地面隐隐有八方黑气聚集。
老人再次抹过三寸三分剑身,第二尊法相落地,这尊法相左手持笏,怒目圆睁。“二殿,楚江王。”
黑气陡然升腾,隐隐有无数微小人形于其中翻滚哭号,似是地狱中受苦受难不得超生的无数厉鬼。
铜鱼的黑色剑身又出露三分三寸。第三尊持笏法相现身,“三殿,宋帝王。”
齐练华拄刀而立,煞气已然凝成无数微小气剑在他身边乱飞,但他岿然不动,反而还能腾出空来扭头叮嘱吴素:“闺女,看好那瘸子,爹待会儿拔刀之时动静会有点儿大,别让他尿了裤子。”
尿了裤子?徐骁戎马半生,号称人屠,是一路从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光景河一役便坑杀数十万降卒,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但此刻他听了齐练华的话,却也只能无奈咧咧嘴,老老实实站到了吴素身后。废话,当下神仙打架,最没保命本事的便是他,徐骁这辈子活得长久就一个原因,该认怂的时候决不硬着脖子充英雄好汉。
“四殿,五官王。”第四尊法相出现时,黑气已经凝出小鬼及牛头马面形状,满地奔走不停。
“五殿,阎罗王。”铜鱼剑身上金黄铜漆剥落过半,最为高大的一尊法相轰然落地。阎罗天子足足比太安城保和殿还高出了一大截,俯瞰芸芸众生。阎罗王一现身,鬼哭转鬼笑,地面上那些小小的恶鬼形象欢呼雀跃,令人毛骨悚然。煞气翻滚沸腾,齐练华头顶无数气剑接连坠下,仿佛刀山倾倒;他脚下隐隐泛起暗红光泽,大理石地板逐渐融化,可见地府火海之光。
“六殿卞城王。”“七殿泰山王。”“八殿都市王。”“九殿平等王。”“十殿转轮王。”
柳蒿师的手终于抹过剑尖,铜漆剥落殆尽,铜鱼彻底转为漆黑。十尊阎王法相立于这小小禅院内外,恍如阴间地府降临人世。齐练华护身刀罡原本能守住身周方圆一丈,在那刀山火海的交相逼迫之下渐渐萎缩,八尺,五尺,三尺,九寸,七寸,两寸,最后那漫天坠下的气剑终于触及他的衣衫,大楚添花郎的白袍瞬间破烂不堪,一头青丝也被根根削落。
阎罗王抬手,无数鬼差同时扑向齐练华。“齐练华,你未免太过托大了,真以为自己是李当心那般的金刚不败?你可知老夫这柄剑是在襄樊铸成,襄樊城中二十万鬼魂,倒有十万被顺手封在了铜鱼之中。”柳蒿师看着依然一动不动的齐练华,发出一声轻笑,“好一个虎死不倒架的气魄,那便站着去死吧!”
十尊阎王背后,出现了一面巨大轮盘,轮盘共分六扇,在天地之间旋转不停。
阴间转轮回,六道众生皆于其下滔滔奔走。
“姓柳的老匹夫,你徒有剑生阎罗,靠的却不是你自己的本领,而是那剑身上的怨煞之气;不以力证道,不以法证道,不以术证道,偏偏走最下等的以器证道,羞也不羞?”齐练华凛然不惧,煞剑已割破他体肤,鲜血渗出,随即由红变黑,那小鬼形状的黑气见了鲜血顿时蜂拥而上,齐练华转瞬间全身被鬼气覆盖,整个人只剩头颅还露在外面。
齐练华握住刀柄,将刀缓缓抽出一寸。
覆盖在他手臂和刀鞘上的小鬼纷纷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微弱哀嚎,烟消云散。
“大魏。”刀背上落下九座小小的铜鼎,纤毫毕现。上古时圣人治水,划分九州,之后又采集首山神铜铸造九鼎,大魏先帝东征西讨将这九座铜鼎全部运回国都,导致大魏气运之盛一时天下无双。
“大唐。”齐练华再抽刀一寸,刀背上落下一串编钟。大唐藏有国器河山钟一套,据说奏响之时有凤来仪,黄鹤来朝,中原以南尽数向其俯首称臣。
“大蜀。”抽刀三寸,一座青铜神树自刀背长出。大蜀境内有先古遗民,以青铜铸造神树,上点长明灯六万四千盏,以应星斗之数,据说树成灯明之时,星河为之改道,从北流变为西流。
“大汉。”钢刀瞬间又拔出两寸,两顶帝皇冠同时落下。自称大汉的国家南北各一,四百年前大奉灭亡之时,传国帝皇冠被一劈为二,南汉、北汉开国君主各得一半,后又分别自行聘请国匠将其补全,因此均自称大奉正统,自认理应做那天下共主。
“大越。”魏巍乎千百小剑团簇落下,大越剑池继承自大奉剑炉,更有大奉末代皇帝将一方传国玉玺投掷于其中,因此大越武库兵甲之锐,为春秋魁首。
“大隋。”一条潺潺水流挂于刀背之上,犹如银白素练。大隋君主开运河,引广陵江水纵贯国境,借此一举打通五岳三山气脉,保得国运昌隆长久,如此搬山动岳之气魄,亘古未有。
“大楚。”齐练华声音低沉,第七寸抽得无比缓慢、艰难。
刀背上,大楚的分量,有多重?
景河一役,坑杀降卒十二万。襄樊一役,满城黎民易子相食。妃子坟一役,大戟士精锐荡然无存。西垒壁一役,春秋兵甲叶白夔战死。大凰城一役,亡国。
齐练华转头去看女儿身边的人屠徐骁。
那个人灭了西楚。
眼前高处,阎罗王背后六道轮回盘旋转不停。不知那些死在马蹄下的士卒和百姓,是否已经往生?
这一寸终于抽出时,刀背上密密麻麻落下五十万铠甲和大戟,落下固若金汤的襄樊城,落下巍峨壮观的大凰城,落下西楚姜家竖起的那面王旗,落下他齐练华自己写下的天下第二行书《战国帖》,落下曹长卿手中那面金银棋盘,落下在西垒壁慷慨赴死的硕儒方孝梨和他的六百子弟,落下叶白夔写就的十部兵书。
一寸山河一寸刀。
“柳蒿师,你有一剑生阎罗,且看我一刀生春秋!”齐练华仰天长啸。
他已浑身浴血,但这一声长啸,刹那间满地黑气散去,天开一线,璀璨阳光洒落。
阴间十王法相剧烈震抖不已。
约莫三十年以后,北莽会有一位天才剑客横空出世,名叫黄青,词牌名剑气近。此人平生只做一件事:为北莽剑道正名。他自行悟得一剑,名为十六观,拔剑一寸则剑上落下一尊佛家异象,日轮、琉璃、宝幢、伞盖、菩萨与天人,不一而足。黄青以此与老凉王次子徐龙象较量,险些破去其与生俱来的大金刚境,但殊不知如此一寸兵刃一寸异象的武功,世间早已有之。
齐练华使的不过是从北凉王府仓促抄来的一柄普通凉刀,远远比不了顾剑棠那柄天下无双的符器南华刀,但他以法证道,刀甲之誉岂是浪得虚名?
刀背上,春秋八国,黎民、君王、宗庙、社稷、山河、先祖、子孙之重,尽在其中。饶是齐练华,握柄的手也不禁微微颤抖,似乎下一刻兵刃便要脱手落地。他低头看看那咫尺之上的万里河山,轻声道:“待我这无用书生,为你们讨债。”
“何物阎罗,给我退散!”齐练华一声怒喝,北凉刀当空划出,刀背上种种异象同时消失不见。
下一刻,大魏九鼎凌空而立,帝气磅礴;大唐河山钟乐声悠扬,太安城上空有黄鹤出没云端;大蜀青铜神树顶天立地,六万四千点火光犹如招魂灯,熠熠生辉……
面对春秋八国的镇国重器,面对那至刚至阳的天下气运,十王法相终于再也站不住脚,一一沉入地面。
柳蒿师一口鲜血吐出,铜鱼自剑尖朝剑柄逐渐变回金黄。
独独只剩一尊五殿阎罗王的法相,依旧站在那六道转轮之前。
“往生去吧。”齐练华俯瞰那满地黑气凝成的小鬼形状,非但不怪罪他们弄得自己遍体鳞伤,反而充满慈爱地嘱咐了一句。
青铜神树的火光十倍明亮起来,六道法轮刹那旋转如飞。
小鬼们纷纷攀上神树,跳入火中,随即那点点火光接连飘起,如同蒲公英一般飞进光芒灿烂的六道法轮。
“失敬了。”齐练华望着高高在上的阎罗王,点了点头。
阎罗天子沉入地面,十万冤鬼尽入轮回之后,那面轮盘旋转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与八国重器一同渐渐消散、灰飞烟灭。
柳蒿师一头栽倒在地,彻底恢复金黄颜色的铜鱼剑当啷一声落下。
齐练华浑身浴血,面色苍白,冷冷望向杨太岁和韩生宣:“下一个,谁来?”
“罢了,罢了。”他们身后那间禅房的门突然打开,世间最尊贵的男人摇头叹息,踏出门外。“徐骁,你走吧,带上你媳妇和你老丈人。”
“咦,我刚刚闯进穆陵偷了你的寿衣,这事就这么算了?”徐骁闻言冷笑。“算了。”老先帝面色平静,“毕竟兄弟一场,做到这一步,已经够说不过去了。”
“你知道便好。”徐骁弯腰把吴素横抱起来,再也不看老先帝一眼,扭头招呼齐练华:“岳父,咱们回家。”
杨太岁低头合十,对着北凉王一家离去的方向深深弯腰,满面愧色。
这一日,太安城异变连连,外界纷纷猜测皇宫中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但大多数说法都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
迷雾重重的京城白衣案,以一件白色龙袍开始,因一名白衣女子走向高潮,又因一个白衣持刀士人落下帷幕。
此事被世人众口相传足足五十年。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7-10 12:12:00 +0800 CST  
三天之内没更新了,楼主得赶紧写实习报告了,再不写小学期要挂了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7-10 12:12:00 +0800 CST  
昨儿熬了一通宵,刚刚把实习报告弄完……跪求老师给过,如果过了我一定加倍努力更……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7-11 14:27:00 +0800 CST  

楼主:吃饭睡觉打冻冻

字数:2988

发表时间:2015-06-25 05:5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05-05 10:46:55 +0800 CST

评论数:1645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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