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
木头第三次抬腕看表——晚八点半。忍不住发了信息：学校到我家，需要走两个小时吗？
按下发送键，竟听到隔着一道门的走廊中响起了奇特的手机提示声。如果不是“哆啦A梦咚咚咚”的声音实在太别致，木头恐怕还不至于如此捕风捉影。
无奈地摇摇头，默默走到门口，拉开，果然看到黑黢黢的走廊有一个熟悉的人影。声控灯在这人局促不安的问候中不情愿的亮起，照着看似久立的人此时微红的脸，还有一声嗫嚅般的“姐姐”，一并无处安放。
木头没说话，转身回到玄关，将小熊喜欢的那双毛绒拖鞋，轻轻放下。
再回头时，看到换了鞋的人痴傻地站在当地，低着头，目光游离。
“关门”木头轻声说。
小熊却是浑身一震。顷刻想要逃离。
木头假装没看到，也似乎是真的不在意。语气平常：“吃过晚饭了么？”
小熊愣了几秒，木木回到“还，还没。”
木头一贯话不多，但像此时的沉默寡言，还是最初相识的模样。记忆中，这个人早已经变得会说很多絮絮叨叨的话，脸上也总是浮现出温和的微笑。可现在呢……
现在，她一言不发地走到餐厅，静静地把早已准备好的食物摆上餐桌。一言不发，静静看着自己。
小熊继续呆了一会儿，自觉无趣，默默走过来。坐下后，鼓足勇气讲了一句——我……不喜欢……自己吃饭……
“你不喜欢吃饭，是喜欢现在就挨打？”
餐厅的水晶灯光线柔和，但灯光下的人通身感觉，并不柔软。
小熊不自然地别过头。胆怯、羞涩还裹挟些许嘲讽——哼，果然是美术老师，不懂人家这句话的关键词是“自己”而不是“吃饭”！
但毕竟不敢再多说什么，埋头开始“食不知味”的进餐。并未刻意，却又听旁边人诋毁“别拖延时间。”
“我没有！”小熊表示不服。语气并不生硬，但短句本来就显得气势逼人。
说完就后悔地抬头细看，果然，木头的神色又冷了几分。
但，她仍是不疾不徐，默默收拾碗筷。留小熊独自在一旁坐立不安，进退维谷。“你，能不能，听我解释？”说完这句话就觉得自己好傻缺……
木头连眼皮都没抬，吐字清晰“不需要”。
不说还好，这句废话讲出口，在对方心里倒像是在催促将要发生的事——书桌，等着——她用眼神扫了一下书房，命令下的言简意赅。好像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愿意和自己多说。
活在这世上，就注定要去经历一场又一场战争，有时候，是一群人和另一群人。有时候，是一个人和全世界。有时候，是一个人与他自己的内心。
小熊在垂头丧气走向书房的几步路中无奈地想，为什么自

己与这个女人的战争从来都是唯一的结果，都是毫无意外的可能。
她侧耳听着房间外窸窸窣窣地响动，怎样都做不出俯身，等着挨打的姿势，当然，也调整不好表情。
木头拎着皮带走到身边时，尽收眼底的，仍是“问题少年”浑身散发的叛逆、轻浮，与委屈。
对，她事实上从来都不明白，就算把天捅个窟窿，只要自己动手，这个熊孩子绝无例外觉得委屈。恩，委屈。并非抵触或是埋怨，就是委屈。
抬手便是一下，“啪！”既然你从不主动，那我只好帮你。
“对你而言，遵守规则，从来都这么难。”
被剧痛袭身，几乎摊在桌上的人此时已经无法分辨。木头说的“规则”究竟是指自己平时办事还是，此时挨打。
挨打的规则……
她没有脑子想清，也没有脸，承认。
“啪！”又是一记，力度之大，将下意识护痛的手，只是轻扫，就指甲泛白。
小熊真不知道该蹲下还是该跳走，边甩手边盯着施虐的人——木头此时并未动作，只是安静地站在旁侧。纤细的手，捏着宽大的皮料，映衬下，显得那样柔若无骨。她记起专业老师说，鲜血流在天真娇嫩的孩子身上，才震撼人心。美妙绝伦的爱神断臂，才是世界奇景。“美”与“丑”，“善”与“恶”，对比越强烈，在美学的世界里，越是成功。但她仍无法接受这样的手，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痛楚。何况是这样气质清冷的美人，说着如此决绝不留情面的话“脱裤子，趴好。否则别怪我失手。”
她清楚地听到自己雷鸣般的心跳。然后忍不住想——才两下就想哭，可真没出息啊……
“我无论多守规矩，你都不会手下留情”这句话说的像控诉，又像是结论。小熊靠桌站着，鼓了多少次勇气，都无法扯下裤子，或者哪怕是，转过身。
“你说得对。你一会儿会很痛。但如果你选择不守规矩，只会增加额外的痛苦。比如，你再不脱裤子，我可能会把你拉到走廊里打。”
小熊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这个如此了解自己，愿意体谅和迁就的人，这个自己也很注重隐私，在绝大多数，不，在除自己之外的全世界面前都清醒自持的人，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竟然能有这样的想法。
“惩罚，就是你不喜欢的事。之所以惩罚，是因为你先做了让大家都不喜欢的事。看来之前的方式不奏效，那我，的确要勉为其难想想别的方法。”木头那双神采奕奕的漂亮眼睛，仿佛总能洞悉一切。此时她一字一顿，理由讲的特别清。

“不要！……不要……”小熊觉得自己双耳轰鸣，急的几乎流下眼泪。
“那，你要不要照办。”话说的特别温柔，却怎么听都像是威胁与恐吓。
小熊颤抖着手去解自己的裤子时，气恼羞愧地几乎想要将衣料一把扯破。但一想，这样自己将愈加赤裸。被这想法吓了一跳，闭着眼把动作做完。这回转身到是很快，抱头窝在书桌上时，太阳穴突突突直跳。
不过很快，这种突兀的身体异象就停止。因为，被另一种异象所代替。
皮带划破空气，发出凌厉的响动，然后，更猛烈的声音，炸响在自己的臀丘。
之后有一段时间，小熊的世界失去了声音。她在蒙昧中，感受痛觉缓慢地，缓慢地，由臀至腿，然后，极为夸张的传遍了全身。
才，三下啊。
木头看着面前人费了好大好大的力气将挨打的部位裸露，献祭般摆在自己面前。之前的两下已然显露出红肿的痕迹。第三下其实和之前并无差别，只是少了几层衣料的保护，她才痛的吃惊。
第四下抽下，事实上已收了力道。“啪”声音都不似之前清绝，可小熊好像早已经失去敏锐准确的感知。不待第五下甩落，已经整个身体朝一旁跨出去好远好远。
木头默默叹气，伸手揪了揪。可是奈何人家不动。
好吧，只好自己调整距离，随着右移几米。扬手再打。小熊这回，被一记皮带抽出了桌外。她干脆蹲在地上，抱着自己不站起来……
小熊面前仅限的视野中，有一片光溜溜的地，有自己偷偷滴落的无法吸附的泪水，还有那个人站在身后投下来的影子。那影子那样曼妙清浅，却没有温度。
“我要死了……”她鼻音很重的，再次讲出一句废话。
木头低头认真地看着蹲在地上耍赖的人，腰椎下侧露出的一点点臀部肌肤，的确蔓延着深重的赤色。可五下就妄谈生死，自己要是任由这样的造次，也是太没有原则。
木头伸手想要去拽胳膊，谁知却是自己被攀附了手臂。有人期期艾艾地胡说八道：“我腿断了，站不起来。”
越来越夸张，越来越过分。
木头不动声色，轻轻抽出自己的手。顺势照着屈服的脊背一按，把腿断了的人按成了跪姿。“那不必站了，这样挨吧”。说完，便又是一下。打在肌肉注射部位，疼的新鲜而尖锐。
小熊有一点后悔。
“啪！”紧随其后的责打，因为姿势低垂，让皮带有了更大发挥空间。这一下，那可恶东西好像变成一条炽热的毒蛇，由上到下倾斜地覆盖了自己臀上全部位置，竟然连大腿，都被殃及。

“啊！”小熊忍不住喝出声。可是那毒蛇，毫不怜惜。“啪”，又是斜着一下，角度不同。交叉的部位，集中到臀腿交界最脆弱的地区。拇指大小的紫色淤血面积，顷刻展现。
木头预想中，更大声音的喊叫和更大动静的抗拒都没有出现。小熊好像被打傻了，一动不动，也不出声。
她轻轻走到侧面，偷偷看了一眼。看见跪在地上的孩子紧紧闭着双眼，热泪却在干净俊俏、少年的脸庞上流淌地无声无息。木头定了定身，又看见撑在身体两侧的手，甚至在微微颤抖。她下意识，抿了抿嘴唇，唇角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褶皱。
“起来，趴桌子上去”木头尽量说的平缓。
可依旧没得到回应。
用责打来催促和确定，恐怕才是没长耳朵的人熟悉的方式。木头将手臂抬到一半，五分力再朝臀上抽去。这下，小熊的右手突然从身侧移开，快速握成拳，咬在了嘴里。
空气里突然多了对峙的味道。
木头甚至有些自嘲——穆老师，你刚刚若有还无的情绪，真是多余。
很好。
她又无声将皮带在自己手上缠绕一周，控制好力道和距离。三下一顿，假装看不到面前少年窄窄的臀上，已然红痕遍布，再无完肤。
连续的责打之下，不止是手，那具年轻的身体都在频频颤抖。不自控地躲闪，伴随着愈来愈重的呼吸。忍痛，忍哭，忍出声，小熊的脸包括脖颈都已经涨成酱色。
她不是怕和这个人服软或者讨饶。只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最佳时期已经错过。哪怕发出细微的声响，都是自取其辱。
木头静静望着面前人耳后皮肤的变色。从不自知的失控中，渐渐清醒。她知道，这样的不作为并非顺从。只是心灰意冷。
这样想着，她觉得自己的手臂，重愈千金。无论有多少理由，都不能抽掉少年人骨子里的血性。
木头无声地将皮带放在桌上，再次去拖小熊的手“起来吧”。总要有个人先让步，不是吗？
小熊的手冰冷异常，不愿紧握，也并不抽离。但她听懂了那三个字所代表的赦免。整个人，都瘫软下去。“我站不起来了，这回，是真的”。因为哽咽，话说的断断续续，虽诚挚，却又卑微至极。
木头心下一凛，却只是手上加了力道，并未再靠近“小熊，困境中可以有人施以援手。但最终站起来，只能靠自己。”
一语双关。
小熊默默看着两只交叠的手。许久，轻轻说“那，你先出去”。
这回换木头愣了几秒钟。
却始终不再言语，任由被失望的目光包裹，扭身退出屋去。
那晚木头不知道小熊是何时悄无声息的穿戴好站在自己家门口道别。也不知道多艰难才说出“已经和你妈妈提前说过，今晚，别

回去了”。但她还是清楚记得自己吐出这句话后，那孩子微妙的眼光——那是一整晚唯一的一点光亮。
她依旧是默然。
默然地布置好浴室的洗漱用品，默然地收拾好床铺。默然地望着孩子僵硬的步态挪到屋里。能说出口的话，只剩“好好休息”。当然，她知道，她绝不能好好休息。
洗澡时，她刻意将水温调的很低。可剧烈运动后的右臂依旧有灼热的触觉。水流过她高挺的鼻梁，滴落时，好像偷偷改变了温度。
午夜时分。她还是决定，轻轻推开了那扇房门。
她知道，有个浑身是伤的孩子，她很疼，很怕，她在等自己。
才发现刚刚忘记了拉窗帘，借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屋内的情景一览无余。小熊静静地趴伏在床上，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门口。看到自己进来，却掩耳盗铃般紧紧闭了。长长的睫毛好像美丽蝴蝶的翅膀，一扇，又是一扇。
木头轻轻坐在床边脚凳上。想了许久，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伸手，朝向浮盖的被子上隆起的小山丘慢慢覆盖了去。
感觉被子里整个人都因此而绷紧。然后，有一只细长手臂伸出被外，适时制止了自己的手哪怕缓慢地移动。
木头有些尴尬，更多的是无奈。既然被拒绝。那就……她站了起来。手，却被偷偷的、紧紧地箍住。仍是没有一句话，可是，她怎么会不懂这份卑微的祈求。
她叹了口，重新坐下。用无处安放的手轻柔地去抚了抚小熊的侧脸。可这样的示好还是不被接受，小熊快速把整张脸都埋向枕头。然后，默默地啜泣出声。
木头轻轻拍抚着小熊的后背，无需致歉，因为这场痛责并非冲动。无需慰藉，因为相识多年，彼此懂得。她把脚凳又朝着床边轻挪几分，让自己倚靠成更舒服的姿势。机械地、执拗地、进行着拍抚的动作。直到哭泣的人渐渐平稳，直到又惊又惧且筋疲力尽的孩子，沉沉的睡去。
一下，一下。肢体的触碰让你可以确定我一直都在。这是我，疼惜你的方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