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萧景琰在芷萝宫的院子里放了一盏天灯。
陈喻到芷萝宫的时候，萧景睿正挽着萧景琰的手臂，两个人一起仰望着那盏慢慢飘向天际的烛火。
萧景琰腹中的孩子将近五个月了，萧景琰很瘦，小腹隆起的弧度也不大，他穿着宽大的袍子，也就看不出了。萧景睿也不再吐了，脸色比之前好了许多。陈喻看着这对表兄弟。
是不是萧家的孩子都生的这样好看。
萧景睿先看到陈喻，原先还噙在嘴边的浅笑在一低眉间就不见了。他扯了扯萧景琰的衣服，萧景琰就转过头，也看见了他。
“这么晚了，陛下来芷萝宫有何事。”
萧景琰施施然站在原地，没有行礼，眉目间冷漠疏离。萧景琰住在芷萝宫的这几个月，陈喻每天都来，没有什么事，只是来看看他，看看他在做什么，看看他还在哪里。而萧景琰每次都会有这么一问，若他有事，便说，无事，便要送客。陈喻想，萧景睿还会表现出提防和厌恶，而萧景琰，连一丝心思都不愿意放在他身上。
“明日是七夕，晚上宫中要设宴，嫔妃都来。朕来请你们俩。”
萧景琰转头望向越飘越远的天灯。
原来都到七夕了。他和林殊约好的，这个七夕一起放灯，看银河，如今他身陷金陵城这个巨大的牢笼，这个约怕是不能实现了。
他抬手覆上自己隆起的腹部。
因为孩子的缘故，他腹部的温度要比其他地方高出许多，摸上去暖暖的，软软的。似乎是感受到他萧景琰的情绪，孩子轻轻地动了动，似是安抚。
萧景琰低着头，笑了。
陈喻从没见过那样温柔美好的笑容。是掌灯时分，万家点燃的烛火，不甚强烈，不甚明亮，却牵动着每一个归家途中的人。
那笑，不属于陈喻。
萧景琰扶着萧景睿的手臂往回走。
“陛下与众嫔妃同乐，景琰就不打扰了。”
“那么，明晚我来陪你。”
“不必了。”
萧景琰在殿门口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他。
灯火阑珊，微风轻轻摇曳着烛火。萧景琰站在那光影里，眉眼含笑，极尽温柔。
“我爱的人不在这，这个七夕我不过。”

月初，新月。
新月的时候，才好看见星光。
梅长苏立在高高的宫墙之外，仰头去看漫天的星辉。
萧景琰喜欢星星。年少的时候，很多个宿在靖王府的夜晚，林殊都会陪着萧景琰看星星。他会看着那个仰望星辰的漂亮少年的侧脸，然后突然叫他一声。萧景琰转过头来看他，那双落进了漫天星辉的眸子里就会映入他的脸。
那是年少时他心底隐秘的欢喜。这份欢喜，在十三年里每个寒冷黑暗的夜晚陪伴着他。伴着他从地狱里爬回来，伴着他走过十三载黑暗无光的岁月。
梅长苏看着一盏天灯悠悠地从宫中升起，从他眼前飘过，慢慢融进黑夜里，变成一点晃动的星光。他知道，萧景琰也在想着他。
蔺晨看着他沉默的背影，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那一盏飘忽的灯火。
他把手拢进袖子里。
“长苏，你要的人到了。”

29
浑身是血的内侍跌跌撞撞地跑进芷萝宫，很快，衣衫凌乱的陈喻急急从殿内出来，那群侍卫跟着他，呼啦啦地一大群人出了芷萝宫。夜归于平静，若不是萧景睿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景琰哥哥。
萧景睿脚步不稳地往殿内走。
穹苍霸道的气息混着一点淡淡的冷香弥漫在大殿里。萧景睿颤抖着掀开凌乱的幔帐，露出里面的萧景琰。
萧景睿捂住嘴，眼泪却大滴大滴地滚落。
萧景琰的袍子被扯坏了，碎布一般遮不住身体。他的双手被布条绑在床头，嘴里也塞着块碎布，沾着点点的血迹。两条修长的腿死死地绞在一起在，上面有几道可怖的红痕。
萧景睿也只是震惊了一瞬，立即解开了萧景琰被绑住的手，拿掉他口中的碎布，扯过被子将他裹了起来。
陈喻将他压在床上的时候，他死死绞住了自己的腿，不让他分开。他将舌头伸到齿间，狠狠地咬了下去，陈喻掰开他的嘴，塞了布块进去。
双手被绑在床头，嘴被堵住，陈喻发了狠地去扯他的腿。萧景琰觉得他就要坚持不住了，他连咬舌自尽都做不到。
萧景睿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传进他耳中的时候飘飘渺渺，听不真切。腹中的疼痛让他无法分心分辨萧景睿说了什么。那疼痛愈演愈烈，他终于忍不住咛嘤一声，说他疼。
萧景睿撕心裂肺地叫喊起来。
“大夫，晏大夫，蔺少阁主，林殊哥哥，救命啊……”
萧景琰隐隐约约听见几个名字，他想叫萧景睿别乱喊，他们几个都不在这里，要叫太医来。他挣扎了几下，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终于坠入一片黑暗之中。

夏江沾满鲜血的人头滚到脚边的时候，陈喻还不敢相信他竟然败了。
梅长苏穿了一件浅蓝的袍子，安静地站在大殿中看着他。到处乱逛的蔺晨倒了一杯酒递给他。
“这酒不错，照殿红。”
殿中的嫔妃抱着各自的皇子公主，瑟瑟地堆在一起，看着这些无声无息出现在皇宫大内的人。
这晚的皇宫静得令人心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曼陀罗的香味。
蔺晨满意地看着被他完全迷翻的禁军、御林军。这曼陀罗制的迷香果然好用。
“陛下好好看看，这是不是夏江的人头。”
梅长苏端着酒杯，慢条斯理地开口。
“这是我进宫前刚砍的。夏天天气热，廊州到金陵，我怕烂得太严重，陛下不认得就糟了。陛下看看，血还是热的。”
陈喻抬起头，愣愣地看着梅长苏。
每隔半个月，夏江都会送来一份战报。最后一份是今早收到的，说是已经砍下了梅长苏的人头，正送往金陵。
看着夏江的人头，陈喻不可置信。
“夏江是不是告诉你，我的人头正在来金陵的路上。”
梅长苏笑了。
“我是前天进的金陵，比他早到了一天。”
梅长苏将几封战报丢在陈喻面前。
那才是夏江真正送来的战报，说他毁了几艘战船，死了多少人，要他派兵，要他送粮。每一封都是兵败如山倒。
夏江早就败了，被穆霓凰活捉，被聂锋、聂铎和言豫津押进金陵。
梅长苏看着失魂落魄的陈喻。
“江湖的事，苏某还是做得了主的。”

30
炎炎夏夜，陈喻却在发抖。
梅长苏正在说话。
“陛下以为，区区两万人就可以灭了江左盟么。”
“陛下以为，区区一个夏江就能拿走苏某的项上人头么。”
“陛下以为，出了这皇宫，还有什么事是你能做的了主的。”
“即使在深宫之中，陛下也做不了主。”
“江左盟的人无处不在。就算江左盟不行，还有琅琊阁。”
“我想带景琰走，随时都可以。我把他放在你身边这么久，就是要你明白，你是皇帝，天下都是你的，但只要是我梅长苏要的，你就拿不走。”
“我不杀你，因为天下还需要皇帝。你，还算一个好皇帝。”

陈喻跌坐在玉阶前，梅长苏慢慢走出大殿的背影。
一个轻盈的身影鬼魅般落在梅长苏身边。俊秀的少年满脸焦急，一手扯着梅长苏，一手扯着蔺晨。
“小飞流，怎么了。”
蔺晨轻佻地一勾少年的下巴，笑着问。
飞流瞪了他一眼，对着梅长苏说：
“水牛！”
说完，扯着衣袖提起了蔺晨的手臂。
“景琰？”
梅长苏疑惑地看了蔺晨一眼，突然睁大了眼睛。
“快走，景琰出事了。”
几个人施展开轻功，几个腾挪之间已经到了芷萝宫门口。萧景睿撕心裂肺的叫喊传出来，让梅长苏一惊，一直跟着的聂铎、言豫津和黎纲也吓了一跳。梅长苏扯着蔺晨冲进内室，就看见萧景睿抱着昏过去的萧景琰，哭得手足无措。
“蔺晨，快！”
梅长苏破了音，言豫津急忙上前，揽着萧景睿的腰把人捞起来，给蔺晨腾开地方。
蔺晨掀开被子，萧景琰身下的锦被已经染上了斑驳的血迹。蔺晨深吸一口气，把脉，施针，一刻都不敢耽误。
穹苍强大压抑的气息弥散开来。蔺晨没有回头看梅长苏，他知道他现在想杀人，杀了陈喻。
看见萧景琰衣不蔽体的模样，谁都知道陈喻在见他们之前干了什么。萧景琰在挣扎中动了胎气。他身子不好，这个孩子怀的本就有风险，如今，更是凶险万分。
“黎纲，怎么回事，我不是让你派人护着景琰的吗，怎么弄成这样。”
梅长苏的气息裹挟着怒气，雷霆万钧般袭向黎纲。站在他旁边的言豫津虽也是穹苍，还是忍不住后退了几步，抱紧了浑身发抖的萧景睿。身为蓝凫的黎纲已经跪伏在地，被压得抬不起头来。
“今晚陈喻本在宴饮，我以为他不会来这里，就把人手都调去帮忙了，没想到……是属下疏忽了，请宗主责罚。”
正在施针的蔺晨听见黎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叹了口气。
“乱吼什么，你老婆儿子还没死呢。”
蔺晨扎下最后一根针。
“叫黎纲起来，按我说的去弄药材。”
梅长苏看了蔺晨一眼，吼了一声叫黎纲起来，便快步走到萧景琰身边，捧起他冰凉的手。
夜风终于把空气里压抑的气息吹散了。黎纲拿了蔺晨给的药方匆匆去办了。一直被言豫津锢在怀里的萧景睿却悄无声息地晕了过去。

33
萧景琰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被蔺无裳抓着手腕诊脉。
蔺无裳坐在萧景琰床边给他诊脉，他歪着头，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萧景琰。最开始，萧景琰被他看得发毛，过了一会才发觉，他其实根本什么都没看，他的眼神是空的，直到诊完脉才恢复神采。
在梅长苏、蔺晨一群人的注视下，蔺无裳心虚地把自己往一起缩了缩。
他用萧景琰养毒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这个孩子是雪凰，是林家小子的心上人，将来要给林家传宗接代的。萧景琰现在的状况，一旦生产，怕是要一尸两命。
蔺无裳小心地看了看梅长苏，又看了看蔺晨，第一次反思自己是不是害人害得太多了。
晏大夫在蔺无裳给的一堆药材里挑了一样，和吉婶一起炖了汤端过来。蔺无裳凑过去闻了闻，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底气的。
“这个汤配得不错啊，温补。”
蔺无裳赞道。
“就按这个法子，每日炖了汤来给小媳妇喝。我带来的药材，够他做完月子的。”
蔺无裳话一出，萧景琰的脸就红透了。梅长苏瞠目结舌地看着蔺无裳。背地里说说就完了，他居然当着萧景琰的面说……
“看我干吗。”蔺无裳不满，“放心，你们不就担心生产那一关过不去吗，我拼尽一身功力，一定护他周全。”
蔺无裳说得信誓旦旦，蔺晨却收到了蔺无裳的眼神。
蔺晨不动声色地跟着蔺无裳出去，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个问题我也在想。”蔺晨说，“以萧景琰现在的状况，孩子如果足月，他怕是没那么多力气生下来。”
蔺无裳赞赏地看了一眼自家侄子。
“足月的孩子太大，他九成生不下来。七活八不活，七个月，正好。”
“早产的话，胎位靠上，还是不好生。”
“跪着生。”
蔺晨看着蔺无裳，深吸了一口气，点头，挑眉看着自家姑母。
“可是他有心疾呀……”
蔺无裳的脸顿时黑了下来，可是他也没有什么底气发脾气。
“我想过了，我这一身功力都不要了，护住他的心脉。”
蔺晨点头。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有一个高手的功力加持，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我想了几个催产药的方子，吃完饭叫上卫夫人和晏大夫，一起商量一下。”
蔺无裳听见蔺晨说吃饭，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我现在不饿，去睡觉。你们吃完了来找我。”

蔺无裳、蔺晨、晏大夫、云飘蓼和吉婶商议了一个晚上，终于确定了最终的方案。几个人忙活了几天，算是把东西都备齐了，就等着时间一到……

萧景琰生产的场面吓坏了萧景睿。
萧景琰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天气已经渐渐入秋了。那天一早，黎刚和言豫津就被蔺晨叫起来，点着了前一天在院子里架起的炉灶。晚些时候，穆霓凰也过来帮他们的忙。几个人起锅烧水，蔺晨吩咐了，这锅里要一直有沸水，孩子不出生，就不能停。那边，吉婶和云飘蓼已经已经把萧景琰隔壁的房间收拾了出来。梅长苏帮着萧景琰吃了饭，擦了身，蔺无裳的药就到了。
梅长苏接过碗，手却抖了起来。萧景琰看着他，想取笑一番，却发现，从看见那碗药开始，他的掌心就在冒冷汗。
终于要走到这一步了。

34
汤药喝下去不久，萧景琰经历了第一次阵痛。那痛，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还拉着萧景睿的手说话，没有多大的影响。之后，虽然又疼了几次，却也不碍事，到了中午，他吃了饭，还在梅长苏怀里睡了一会。
萧景琰是被疼醒的。
他这一觉，不过睡了半个时辰。而腹中的疼痛却明显与之前不同了。
绞痛。疼得萧景琰出了一身冷汗。
蔺无裳的一只手搭在萧景琰的下腹，一只手搭着他的手腕，紧锁着眉头。虽然阵痛密集了，但比他预计的时间还是晚了一些。
他回头，给蔺晨使了个眼神。蔺晨看着他，抹了一把脸，转身出去。不久，又端了一碗药进来。
梅长苏看见那碗药和蔺晨的神色，抖得更厉害了。蔺晨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即使是江左梅郎，这个时候也难免会不够镇静。
梅长苏扶起萧景琰，把那碗药喂了下去。
蔺无裳眼见那碗药进了萧景琰的肚子，一刻不敢松懈地细细探脉。
那碗药喝下去之后，萧景琰疼得更厉害了。蔺无裳掀开了他袍子的下摆。梅长苏早就按他们的吩咐，褪下了萧景琰的裤子。蔺无裳将手伸进萧景琰双腿之间，在下身探了探。
那里微湿，却只开了三指，羊水还没有破。
蔺无裳皱眉。再等。
这一等就拖到了到掌灯时分。随着萧景琰的一声尖叫，浑浊的液体顺着他的大腿流了下来。
梅长苏一把抱起萧景琰去了隔壁房间。吉婶和云飘蓼已经等在那里了。
昨天布置产房的时候，吉婶和云飘蓼在房顶栓了两条长绫，在床上点了厚厚的软垫，梅长苏将萧景琰抱过去，直接让萧景琰跪在上面，长绫从萧景琰腋下穿过，将他固定住，怕他一时脱力，倒下去伤了自己。
梅长苏和蔺晨被晏大夫赶了出去。萧景琰没了梅长苏的手，双手不自觉地攀上了长绫。
被赶出去的梅长苏整个人都是蒙的。他看着自己被萧景琰攥得发白的手，抖得厉害。守在院子里的萧景睿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打算安慰他几句，而下一刻，他自己的脸都被吓白了。
萧景琰在惨叫。
萧景琰是战场杀伐之人，一向隐忍坚强，刀斧加身都不能让他眨一眨眼，能让他叫得如此惨烈，想必是疼到了极点。
梅长苏冲到门边却进不去，他抓着门框，几乎要把它捏碎。
“景琰，别怕，我在，别怕……”
梅长苏的声音透过木门和幔帐传进来，萧景琰修长的手指死死攥着长绫，汗水顺着额头一直往下淌，汇集在肩颈之间的凹陷里，再溢出去，堙没在他湿透的白衣中。
他很疼。他受过无数刀伤剑伤，也不过是在皮开肉绽或者上药的时候疼一下，忍一忍就过去了。而这种疼，绵长而剧烈，不给他一丝一毫喘息的机会，撕扯着他腰间的骨骼向下坠，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盆骨一点一点被撕开、碎裂的声音。
真的很疼。
他狼狈地大张着腿，湿淋淋地跪在床上，吉婶在他身后，催促着吸气、用力。
梅长苏的声音传来的时候，他像耳朵里堵着棉絮，传进来的声音都雾蒙蒙的，在耳中嗡嗡作响。他心口一疼，周身的温度瞬间被抽干，他呼吸不到空气。
一直留神看着的蔺无裳见他仰起头，像一条干涸的鱼，立即冲上床榻，手抵在他的背心，将内力送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