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权转载】【瓶邪】《Twilight till Dawn》by bonepig

- Chapter XII -


又一个白昼走近了尾声,日暮不远。
房屋剪影成排地落於青石板地,越发倾斜,越发被拉得长长。随著太阳仰角缩小再缩小,滑落到比黑街中心那棵千岁老蛇柏树树顶更低的地方,气温与风速开始变化,前者下降,后者攀高。为夕照浸染的火烧云自西方地平线堆积起,成片、成团地延伸,将由湛蓝转为宝蓝的天幂占去大半。

当张起灵到达街心广场,跨上通往钱庄的台阶,抬眼望天,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不早了。距离被信使们敲窗吵醒,保守估计已过去一个小时。

这麽看来,莫非游侠杀手圈跟艺能界声息相通,也吃「迟到越久、身价越高」那一套?

非也!非也!难搞跟拿翘还是有著本质上的区别,乃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更何况在张起灵的认知里,早退的吸引力丝毫不小於迟到。今日的破例,背后实在有不足为外人道——也压根不会向外人道——的原由。且不计算花在仔细锁紧门窗与盖好掖好棉被上的工夫,光是最基本的,把右手食指从一只熟睡的吸血鬼嘴里抽出来,就耽搁去不少时间。捏住对方的下巴一边轻轻使力一边慢慢往外抽固然很不俐落、很不帅气、很不搭他的一贯风格,可除此又能怎麽办?一顿暴打早在初见的那夜就被排除於选项外了,难道要捏住那家伙的鼻子好逼得他张开嘴巴呼吸?
提案驳回!低级错误只容许犯一次,咱们的主人公毕竟是扛霸子。

「坤哥好!」

总归是在这圈子待了几年有,出入「仲介所」的次数已多到记忆力再好也没法数,因此,张起灵踏入钱庄后的情形毫不特殊,就和过往的任何一次一模一样:面无表情地在夥计们异口同声的谜样问候中穿过正厅,面无表情地迳自踏著吱嘎鬼叫的老旧木梯登上二楼,面无表情地伸手推开写有四个大红字的隔音木门,面无表情地……

「唷!哑巴张,你终於来啦!」

不,不太一样。
随大门无声滑开,招呼以热情过头的方式响起,等在金光闪闪办公室中的与会者们一齐扭过头来,竟反常地一点也无不耐烦迹象,不但如此,面上表情还不是普通的像,眉梢挑高、嘴角上翘,笑得那叫一个贼又欢,眼珠子滴溜溜在他身上猛转。
附带说明一下,所谓与会者们,其实只有两位——墨镜不离脸绰号黑瞎子的同行与脑门赛电灯的楚大掌柜。

都说第一次真好,可第一次被这般意味与组成均不明的陌生视线加笑容对上,虽说单凭一颗宅男心很难理解背后涵义,给一下子在学名以外另迸出两枚别号的张起灵的感觉却是十分极其非常有够不好,敏锐地留意到木窗棂上留有疑似人面鸟爪刻下的新鲜抓痕与血印,更感莫名不爽,於是眼一眯,冷冷地瞪回去。
坤哥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真的很严重,被锁定的两人立时便觉室内温度陡降,后背咻一声有冷风窜过,不由猛打出一个寒颤。
怪谁?刚才跟「目击者们」比手画脚讨论「某件事」High过头,窗子忘记关了嘛!

等黑眼镜跳起身翻过椅背关好窗并回到原位,重新将脚齤交叠著翘上古董办公桌,免插电活动低气压制造机也关上了门,在墙边一个最适宜对天花板发呆的位置坐了下来。将房内状况迅速而细致地扫视一圈,锐利眼光在瞄过被打垮两层的书柜跟墙上的弹孔时有一瞬停留,最终还是回到了召集人——楚大掌柜的脸上。
他明白,容许越多人知道的事,越不会是什麽特殊的事。会议的重要性必定与列席人数呈反比。老字号仲介所要取得委托人与被委托者的双边信任,很大程度上,仰仗的也正是消息情报的准确与灵通。

「咳咳!」
听众都给了面子,主讲人自然得识抬举。就听突然变得一脸正经严肃的楚光头发出两声没啥底气的咳嗽,由红丝绒老板椅上挺起背脊,看向黑眼镜,「瞎子,还记得昨天晚上你跟我说的那些话来著吗?」
一个暂停,相当故意。
「咱们的好日子,怕是真的没了。」
楼主 yeyinyuehan  发布于 2012-08-04 20:28:00 +0800 CST  

真不知该把他的开场白界定为成功或失败。话音落下,分别打两个不同斜角射来的目光的专注度确实立马提升,可从中透出的却是同样讯息——说重点,少废话!

唉!培养下气氛也不行吗?懂不懂生活情趣啊?楚大掌柜有些委屈地抽了下嘴角,遗憾当著两个惹不起的煞星,腹诽只能是腹诽。
「前些天我接到个B级搜索委托,要出城的,路途比较远,时间要求又紧迫,所以找了五个人去。原本估计明天傍晚能返回,想不到今天中午接到消息,说是在穿过林子的途中遭到一窝狼人伏击,东西没找到不说,人还全给灭了,只有带队的拖把一个勉强逃回来……」

「噗——」
黑眼镜猛一喷,嘴里没水,喷出的是正准备点燃的菸。
「派拖把?带队?老楚,你只是头发不长,不是连脑子都不长吧!」

被某四个字刺中痛处的主讲人一齤手按住仍抽搐的唇角,另一齤手一把捞回自己放在桌上的菸盒,扔进抽屉。
「我也是没得选择啊!当时根本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我当然知道那小子还不够道行,也是顾虑到这一点,才多派了人手,哪里料到……咳!算了!这不是重点!」他用力摆了摆手,「重点是他说,那群狼人的规模挺大,行动方式跟过往遭遇过的不太一样,并非临时起意,也不是那种野兽一般的单纯攻击,绝对经过严密的事前计划,他们恐怕是一出城就被盯上了。与其说拖把是运气好逃回来的,更像是被故意『放』回来的,那些家伙显然一点也不在意……不对,简直是巴不得快点让我们注意到。」
「另外……」
长而沉重的深呼吸让这回的停顿自然许多,并且具必要性。

「狼人群之中,有一个蒙著面的首领。」

掷地有声,莫过於此。黑眼镜一下敛起脸上的嘻笑,更神奇的,连张起灵都拉回不知何时已飘向天花板的目光。
交换一个眼神,三人知道,彼此联想到的是同一件事。

狼王!

狼王现世,一则流传久远的古老预言。
众所周知,黑暗种族乃是一个统称,涵盖了众多族群。当中,血族有亲王,黑巫师群有长老,一些小打小闹的小妖怪群也有各自的首领,独独狼人没有。数百年来,偌大的群体一直如一盘散沙,各过各的,散漫、混乱。
但,这不是因为他们之中欠缺具备领导能力者,也不是因为内部闹啥严重意见分歧,或者生下来就格外向往平等自由。狼族子民都有与生俱来的忠诚服从因子,长久的飘摇,源於等待,等待一支失落的血脉复苏,等待那真正的共主现世。
可能是遥远的未来,可能是不远的明日,也可能就是此时,必定有那麽一天,当天时结合地利,作为触发的媒介齐聚,承袭失落血脉的狼王便会觉醒。届时,拥有非凡力量的他,必将率领团结起来的狼人部族对外发动战役,将其馀兽人、魔怪、妖物、黑巫师,甚至是长期居於黑暗世界主导位置的血族,全部都给打趴,一统於麾下。而后,进一步让战火席卷人类世界,烧尽这座城市、这个国家、这整片大陆。

起初,狼王现世的预言只在黑暗种族中传布,随后因著时间的流逝再流逝,实现日程的推迟再推迟,逐渐散播到城市中,特别是黑街这类特殊地带,年深月久,转化为一则走惊悚路线的床边故事,大人吓唬不听话小孩的有效手段。

那麽,有谁相信吗?除开被吓得作恶梦的小鬼们。

拜托!不就狼人版的精神胜利法嘛——如果这世界有鲁迅与《阿Q正传》,大家一定会这样回答。

然而,似乎也有一句话讲:有无法实现的预言,没有无故而生的传说。

窗子关得好好,连一条能爬蚂蚁的缝也没有,但包括免插电活动低气压制造机在内,任谁都能感到,室温又往下掉了。
滴答、滴答、滴答……如此清晰,又带了点沉重,老爷咕咕钟的钟摆摆荡。

眼见气氛几乎就要凝固住,黑眼镜忽地放下双腿,上半身前倾,左手撑住下巴,右手指关节轻敲起桌面。眼神藏在了镜片后,神态却分明透出几分玩味。
「老楚,委托者那边也晓得了吧?怎麽说?」
打破沉默是项技术活,不能指望被喊作哑巴的人来做。

「啥都没说…….」
拉开前不久才关上的抽屉,楚大掌柜摸出菸和打火机。
「也没办法说,眼下一切都是猜测。我也只能够告诉你们有这麽一回事,至於往后会怎麽样,目前根本没法子预料。对方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做个心理准备,凡事多留意些,走著看吧!」
手一拨,铿嚓!小火苗自打火机顶端窜起。
根据多年合作建立的不成文默契,这就是大家各回各家的解散信号。不想点完菸,深吸,再抬头,竟见那个照惯例即便不早退也至少应该已闪到楼下大门外的人影站立桌前。

无视楚光头因张口结舌致使香菸垂直坠落於是嗷一嗓子捂著裆部高高蹦起的狼狈,张起灵伸出右手,拿过桌边那设计成骨灰坛模样笔筒里的金笔,再从堆得高高的资料中抽出一张纸,翻到空白面,刷刷几下,然后食指与中指一夹,将纸张往前推送,吭出进入办公室后的第一句台词。
「见过吗?」
一个线条简单的鹿角珊瑚标志被画在纸上。

明明有程度同等夸张的严重惊讶从两张各方面看都毫不相似的面孔浮现,视线也即刻火热聚焦於同一点,被询问的二人却又吊诡地一起用力摇头。
「这是……」黑眼镜挑起一边的眉毛,眼珠不转。

也以摇头作答,幅度微小许多。没有第四个字。
其实那把银匕齤首此刻就别在张起灵腰后,跟出门从不离身的乌金刀摆在一起,但在脑中飞快一衡量,还是决定按下不表。在他的认知里,对於尚未透彻摸清、不知该如何解释的事,唯一的应对就是完全不解释。

放下纸笔,转身走向门口。握住门把,背后忽然传来话声。

「哑巴张。」有些……奇妙的语气。

回头,见到的是一张又一度透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诡异陌生意味的脸,从中透出的那股欢乐劲儿,别说墨镜了,怕是防毒面具都掩盖不了。

「啧啧啧!」
咋舌,此处作赞叹解。发话者继而伸出右手食指,举到脸前,咧嘴,露出一口闪亮白牙。
「你的妞,好、带、劲!」


楼主 yeyinyuehan  发布于 2012-08-04 20:28:00 +0800 CST  
- Chapter XIII -


如果硬要说华灯初上时流窜穿梭的风跟夜里其他时段穿梭流窜的风有所不同,大抵就是多了那麽一点晚饭的味道。

当此时,沿著黑街一带最热闹的主街道直行,不经意间嗅上那麽一嗅,必能察觉到流动的空气中混入了一股令精神振奋的香,透出能刺激得口水迅速分泌的甜,却不嚣张招摇,只暗暗地拂过鼻尖,宛若勾引。
心不动,难矣哉!情不自禁敞开胸怀深呼吸一口,应召唤而出的竟不止胃袋的强烈呼喊,还有一幅色彩缤纷的画卷,数不清的色香味俱全菜式凭空浮现,一一由眼前掠过:红烧下巴、醋鱼、东坡肉……
正是这等若有似无却提供了极大幻想空间的味儿,最能有效撩动人的兴致,要不,楼外楼的生意怎会百年如一日地红火?虽然道上都谣传这间座落於街西黄金地段的顶级餐厅暗地里还兼做「人肉生意」,年轻漂亮且一副良民样的男人女人一旦光顾,基本是有进无出,吃饱了就等著被绑起来拉到妓院去卖掉。

不过,传闻归传闻,诱惑是诱惑。保守估计,每晚从楼外楼前边经过的人,没成千也有个好几百,撇开自个儿送上门的不论,进不去或不敢进去的那些,总要放慢步伐,抱著肚子在香气中来个一步一回首,边猛吸鼻子边留恋——也有一种形容叫饥渴——地向金碧辉煌的大门张望,好似不唱上这麽一出就不合群一样。

然而,这个晚上,人潮不息的百年老店门前,却走来一个步伐不停、目不斜视的男人。

反常举止立刻为此人博得在场者的一致注意,刷一下便有数十道来自不同方向的目光聚焦,可只半秒钟,行注目礼者们脸上的诧异就全都退去,同时,更神奇的,大家还自动向左右两侧挪动一小步,让出一条道来。
这位老兄也不客气,面不改色地穿过人群,眨眼工夫就消失在了不远的拐角处。

「怪了!我说,坤哥他……以前走路有这麽快吗?」
楼外楼大门右侧,身后插著皮鞭的服务生甲搔头问曰。

「那个……现在这时间,人家也不是铁打的,肚子饿,要回家吃饭呗!」
楼外楼大门左侧,袖里藏有手齤铐的服务生乙晃脑答之。

逆风而行,张起灵自然听不见背后的谈话。其实顺风也没影响,当专注地想著某件事情,或者锁定了什麽目标,其馀种种便被画定为「多馀」,一概无感、无视。他老大的性格一向如此。

离开熙齤来攘往的大街,夜,才更鲜明地透出隆冬时节的冷调氛围。

迈著不至於急促但确实快速的脚步,拐过一个弯、两个弯、三个弯……道路越来越窄,行人越来越少。踏过棱角全被磨得圆滑的青石板与白苍苍路灯光,不知不觉间,他已然深入黑街边角地带,回到熟悉的巷口。
很深,很静,为一栋栋小楼窗口散射出的橘色光芒所充斥的小巷。依旧有冷风迎面奔来,风中也依旧掺有各家各户的晚饭香,层层叠叠,同样好闻,却是平实而温和且浓郁厚重不少的另一种风格。
可有分神?
丝毫也无,连最正常生理反应都不闻,显然,思绪真是被脑中想著的不知什麽事情抓得十分紧。
脚下的步子一直持续到巷底。那里,座落著长长窄巷中仅有的一栋无人声、无灯光的小楼,张公馆是也。

随风拂动的长浏海下,张家户长的眼神在止步瞬间一变,前一秒的淡定无波,后一秒的锐利似刃,仅用转身刹那便以馀光将房屋的前后左三方扫了个遍。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插入锁孔后,动作又有极难以察觉的一瞬停顿,确认周遭无异常、无埋伏,才轻轻一扭锁。
喀啦!
寂静的环境里,哪怕多微小的声音也能被不成比例地放大。

进屋、关门。隔绝掉奔流的冷意,也隔绝掉成片泄入的路灯光,仅剩由窗户透射进来的一丝一缕,落於地板,然后发散开。当然,照明效果还是有的,也当然是不充分的,至多就是为这以一般客厅标准衡量简直空荡简单到匪夷所思的空间勾出影影绰绰的轮廓。
不要紧,先前说过,人家扛霸子有后天训练出的夜视能力,更有堪比雷达的天赋动物性直觉。眼下,这份敏锐度超越人类第六感至少一个级别的直觉已经完成了对周边讯息的搜索接收与解读,正肯定地告诉他,属於自己的领域,依然完全地属於自己,并无遭外力入侵迹象。
可信度约达九成九九吧!此一几乎在各方面都为他带来极大帮助的感应能力从不曾失过准——除去约莫一个星期前的某个半夜。

结论达成,一路上盘旋於心的忧虑和莫名小小小急迫终於放下。这种情绪被他归因於不想丢失有助於厘清连番反常异状的重要线索。

松下绷紧的神经,上二楼,穿过走廊,走进卧室。昏暗中,空气是相对温暖且静止的,代表临街的窗仍维持紧闭。
啪一响,不大的房间一下子大亮,一览无遗。

保持伸手按开电灯开关的姿势,张起灵顿在了原地。

卧房一角,单人床床面空落落,除去起了不少皱摺并且沾有些已乾涸血渍的床单,再无其他。
楼主 yeyinyuehan  发布于 2012-08-04 20:29:00 +0800 CST  
- Chapter XIV -


恰似这个世界上,有那麽一些必须得等上N多年才重演一回甚至穷此一生都无缘得见的世纪级奇景,也有那麽些事情是很容易被看见的,诸如太阳从东边升起,月亮向西方落下,身材精壮的小夥变身为疑似怀胎十月的大叔,****的美女修练成三围无差别的大妈。

张起灵在非战斗场合的放空、恍神、迟缓,入定,正属於容易看见的那类。
但再细一些观察,特别辅以对张公馆主卧室内部空气之温度、压力与流动状态进行取样及科学分析,不难发现,他老大目前的面无表情、身无反应,实际上不同於既往。定格的动作,掩不住肌肉的逐渐收紧和呼吸力度的加重。微眯的眼底,找不到半分过去恍惚时常见的迷茫,而替代以一抹凌厉得有些骇人的火焰,隐隐在深邃的眼瞳中翻腾、跳跃。

对於一个强悍的领域动物,有什麽比地盘遭致进犯、尊严受到挑战更不可原谅?
又,作为游侠杀手圈的指标,又有什麽比面对不容小觑的强敌更能够激起杀意?

莫忘十字箴言——坤哥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收回的手在不自觉中捏紧成拳,再扫过一遍空空的房间,猛一个背转身,落在墙根的目光犀利如红外线雷达,俨然要把壁面剜出洞来。
藉著从身后透出的卧室灯光,张起灵开始一寸寸地细细打量起略昏暗的二楼走廊。
由於依然不怀疑自己的动物性直觉,感知不到屋内任何一处潜藏有任何敌意恶念,也不见打斗挣扎痕迹,眼下种种景况便只暗示了唯一可能:在他出门前往地齤下钱庄到返回的这段期间,有「什麽」来过,然后极迅速地离开。
那麽,现况虽扑朔迷离,至少指明了一个大方向:既然有人——或者不是人——进出过这间屋子,并且从屋里带走了某样昏睡中的「大件物体」,就不可能完全没留下他能够发现的线索,哪怕仅仅极微小的蛛丝马……

严正声明,不是咱们的主人公没学好语文,接不上马字后头的那个「迹」。是那个「迹」不请自到,蹦入了视界范围里。

一个白呼呼的不明玩意儿,落在了走廊的另一头。

认出那不明物体颇似自己每天都要亲密接触少说十二小时的枕头,他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跨将过去,为了充足照明,啪一下又抬手按开了距离最近的浴室顶灯,并顺势往里头瞄上一眼……

被、打、败、了。
——扛霸子的字典里绝对没有以上四个字,有也不会出现这种排列组合。但在浴室内景象伴随光线进入瞳孔穿过水晶体於视网膜成像并导致动作又一度停顿的那一瞬,他的脑海确实浮现了这念头。
真的,还不是普通程度。

浴缸是满的,可填满它的不是水,是一团本该铺在卧室床上的棉被。
棉被底下裹著的,不是其他,正是那只也该待在卧室床上的吸血鬼。

原地怔愣几秒钟之后,带著很大比例的讶异兼郁闷与一点点安心的系统冲突感才总算告一段落。
习惯性捏了捏眉心,张起灵走进浴室,来到浴缸边,低头看去。受理智控制的动作之外,绷得紧紧的身体自然而然地松懈下来,原本笼罩周身的强大气场眨眼消散得一乾二净。

吸血鬼也有梦游的毛病?
疑问自是无解,弄明白这莫名其妙行为背后隐藏的奥妙当是更久以后的事。

以极具压迫感可惜对方浑然无所觉的姿势定定地俯视了棉被团和当中露出的睡颜好一会儿,外表淡定,内心犹豫,狠手下不去,硬是把人家掐醒也不合行事风格,他终於还是长出了一口象徵无可奈何的气,便打算转身出去。
却在这时,睡得正欢只差没流口水的家伙眉头一皱,伸出一只手,要把身上的被子更往头顶拉。
不动没事,一动,反倒让张起灵敏锐地留意到异状,立即收回脚步,俯身坐在了浴缸边沿,左手抓起吸血鬼的右手,轻轻一翻将掌心朝上,右手闪电般一探、一扯。
棉被、绷带如何能敌他老大的力气?特别当用上的还是某两根手指。
楼主 yeyinyuehan  发布于 2012-08-04 20:30:00 +0800 CST  

果不其然,无论手心或胸口,都不见了触目惊心的血洞和焦黑的烧灼印迹。清晨时分明明还一片血肉模糊,夜幕降临的此时,居然已经痊愈大半。浴室顶灯照射下,早在处理伤口时就给扯烂扒光了衣物的吸血鬼身上,新生的皮与肉分别呈无血色的苍白与极淡的粉,只掺著一点血丝。
由上至下,由锁骨到左胸,带齿痕的手指像在辨认著什麽般缓缓划动。指下的肌理滑腻且富弹性,除开没有体温、没有搏动,便和人类无异。

伴著指尖回传触感的越发明晰,更放下心的同时,不可讳言,也有一种隐隐的忧虑袭上。
两种可谓矛盾的对比心绪,源於相同起因——那伤势之重,他极其清楚。

这,原来就是血族的力量。
黑暗世界的主导,潜伏扎根於城市数百年、无人敢轻易动摇的隐形势力,此一神秘种族在传闻中所拥有的各种难缠本事,看来并无太过份的夸张。事实已摆在了面前,受到银匕齤首刺心的严重攻击后,仅凭摄取要不了人命的少量鲜血,不过大半日时间,竟然就能做到近乎百分百的自我治愈。更何况……
视线从按定不动的指尖上移、上移,挪回到那张双眼紧闭嘴巴微张怎麽瞧怎麽乾净无害的睡脸上。
更何况,自己碰上的,显然为一只尚不成熟的低阶吸血鬼。
不行!不能再生枝节了!张起灵微微皱起了眉,想著。等这家伙醒来,必须尽快厘清他来此的原因和目的。照楚光头的情报,狼人恐怕正在城外埋伏,并且寻机制造状况挑衅,一定有些事情即将发生。山雨欲来的当口,绝对不能把多年来著力於发展事业、与黑街大抵互不干涉侵犯的几大血族家族也一并牵扯进来,否则腹背受敌,后果将不堪设想。

「唔……唔嗯……」
思绪,被一声突如其来的呻吟打断。
八成是想啊想的,手上不自觉多用了点力,便听正受著「指压」的那位不乐意了,从喉咙发出一串软软的、含混不清的抗议,接著身一侧、手一捞、长腿一夹,成功在狭小的浴缸里完成一个以后背全裸示人的流畅翻身并把棉被抓了回去不说,还如八爪章鱼般将它抱得更紧了。
全身血液循环好像霎时提高了速度,双颊莫名发热中,张起灵忽地又意识到一个问题,比较与黑街的安全安定无关,比较与个人居家生活品质相关。
就他本身来说,并不介意暂时出借自家浴缸,即便完全不理解睡在里头究竟有何种乐趣。可借用者非但未经报备便大咧咧地躺在里面,且抱著仅有的一床棉被,而现在是大冬天,这就决定了他无法潇洒地走出浴室。
不在浴缸里洗澡,可以。
也在浴缸里睡觉,免谈。

很快转过几个念头,乾脆又一俯身,双臂使劲,连人——连鬼——带被子全给抄起,抱在胸前。

其实最省事的选项叫硬抢棉被,衡诸双方的实力差距,保守估计执行成功率达不低於百分之一千。
为什麽不采行?
嘘!莫研究,不可说。

大步流星地穿过本就不长的走廊,回到亮著灯的卧室,不忘顺道捡起枕头。见识了血族惊人的复原能力,外带丁点谜样的惩罚心态作祟,於是不复清晨做同样动作时的谨慎小心,走到床边,迳直一松手。
噗!
沉闷笨重的声响,来自落下的棉被与枕头和床垫的接触。
也只有棉被与枕头和床垫接触。

很多时候,对微不足道细节的疏忽大意,或者轻敌,便足以扭转看似底定的形势、重定胜败局。

所以当张起灵察觉不对,一股理当却并未被一并抛开的重量早已老实不客气地「挂」上了他。被顺势带得下沉的身体立马做出反应,一边屈起膝盖撑在床面定住身形,一边以空出的手将那不是甩不出去但就没考虑要再甩出去的重量托住。
这一托可了不得,触手冰凉而滑润,一提之间,直接相贴的磨蹭感掠过下腹。腰际跟著一紧,给什麽环过、扣住。
这一蹭加一扣更是了不得,许是也拜先前接收到并积累著的视觉、触觉、听觉刺激所赐,灼热猛然打摩擦处窜起,竟让他险些哼出声来,得暗暗咬牙才按捺下。
忍,再忍,待异样消褪,不及研究自个儿到底是何时被「挂」上的,也没机会去顾虑那啥你两腿缠著我的腰我双手抱著你的屁股本身是一个多麽……多麽有碍社会和谐的姿势,甚且连四目相对都无,又闻新动静接续。
窸窸窣窣的解钮扣、扯衣领声后,湿润的、能从脊椎处唤起酥麻的舔吮,以一种不含半点传说中总与血族联系的优雅而只透出执拗坚定和急迫的方式落在了他的颈窝,那曾经被留下印记的地方。
吃饱睡,睡饱吃,果然乃生命本能,非人类独享专利。

也有很多时候,历史,必须藉由相似事件的上演再上演向前推进。

所以快转再快转,隔日,夕阳已落到对门那排两层小楼尖屋顶之下只剩最终几抹霞光的黄昏时分,张起灵终於在补过一场好眠后,带著颈侧又一个凝了血的新鲜咬痕,独自醒转於被子床单都给蹂躏得一团混乱且身边空著一个没温度馀留的位置的床上,彷如重回了故事的开端。
唯二差别,之一,在於这回他全然无需费力思索前夜碰上了什麽,谁能伤得了自己。手指轻触伤口,疑惑没有,升起的是极度不爽的杀气。之二,沉著脸起床盥洗后,他发现那体积不大但仍颇为空虚的衣柜里叠著的衣服少了一套,还是料子最好、最新的那一套。
——「被」吃了就跑,还带赠品放送,是人都很难爽的好呗!
噢!还有一个小差别,就是那盘被送来给他当赔礼的补血专用热腾腾猪肝被堆得更高了。只是对方不知基於何种谜样考量不再选择按响门铃亲自赔不是,改把猪肝山往张公馆一楼窗台一摆就闪得无踪无影。

另有很多时候,一件事情的发展,会因为旁观乡民的有力介入,整个失控歪曲到当事人预想不能的方向去。

所以啥也别废话了,快!快去抢一份刚刚才出刊的黑街权威八卦杂志——《叁周刊》。
楼主 yeyinyuehan  发布于 2012-08-04 20:30:00 +0800 CST  
- Chapter XV -


大抵上,冬季的夜都是晴朗的,一种水般凛冽寒凉的晴朗。

最后一抹红霞隐没在西方地平线,宛若黑丝绒上缀以数不清碎钻的星空彻底铺满天顶。白玉盘子一样圆满的月亮从城东数里外的小山丘顶端探出头来,洒下一道又一道柔和中带清冷的乳白色月光。
有一道月光,照进了黑街西段边角的又一条小巷。
与已然在故事中登过场亮过相的几条小巷弄都不同,这巷子不长,也不窄,几乎一眼就能望见底。然而,那股於黑街区廓任何一个角落都能或多或少感受到的幽森阴郁气息,在此也是半分不减,甚且更盛,只因巷子两侧所有精致可爱得彷佛童话场景再现的三层红瓦白墙小楼前,偏偏都耸立著一棵树,一棵枝桠交错纠结的老树。当空而落的白月光为落尽了叶片的秃枝勾勒出朦胧轮廓,夜风拂动下,就如妖怪悄悄探出的长手指,透著几分难以言说的诡秘狰狞。

如此画面实在构不成啥赏心悦目好风景,倒不如拉低视线,平视身前。只消一眼便能发现,仅有几十米深的巷子里原来开有两间小店,一在巷口,一在巷底。

位在巷口的,是一间古董铺子。
顾名思义,小店中进出流通的,全是来自四方、风格造型年代与国籍各异的古玩,摆在门口的结了厚厚一层海垢的小青铜香炉便是最好的标志。别看这玩意儿不起眼,若是问起,铺子老板老海必会先笑咪咪地奉上一杯茶,再点著炉里的黑色香料,然后才神秘兮兮兼得意洋洋地开始解说:它啊,是从一艘数百年前沉没的海盗船上捞出来的,上头的铭刻,可是某种了不得的恶鬼呢!闻闻看,恶鬼的骨头烧出来的味道,香不香?睡觉时点上一块,保证一夜好眠外带春梦连连,对年轻男人尤其见效。店里就这最后一块骨香了,百年不遇,错过机会可不再啊!怎麽样?考虑一下呗?连香炉一起买,价格更好谈哪!
话基本是不假的,只是海老板总会忘记在推销骨香时附带说明,今天的最后一块绝对不等於明天的最后一块。店里是真的没有了,不过,仓库里还很多。

位在巷底的,是一间小茶馆。
茶馆,听著好简单,但看到此章节,相信铁与血写就的证据已足够充分,充分到足够让理性思维和兽性直觉在最短时间内达成共识——这条街上的一切,不可能如表象看上去那般纯良简单。
不错!连招牌都找不著却总不乏客人登门的小茶馆,不简单。

「唉——唷!反正现在只有我一个客人,你就再帮人家算一算嘛!花一点点时间就好了……」

而最最最不简单的,当属当家的老板娘。

「好不好嘛?文锦……」

不简单,真的不简单。当茶馆老板娘停止挑拣手边的花草茶香料,并从一列摆放整齐的透明小玻璃瓶罐堆中抬头,被刻意拖长了尾音的娇嗔声已经在耳边重复回响了至少一刻钟有。
隔著铺有厚厚刺绣长桌巾、点了香薰精油灯,边上另搁著几只成对骨瓷杯的柜台,定定地看向发话者。五秒对视,她终於无可奈何地叹出一口长气,垂下肩膀。
「服了你了!大小姐,又想算什麽?」

好不容易盼到期望的允诺,柜台另一边的唯一客人一下子来了精神,轻笑一声,立刻支起原本半趴於台面的上半身,摆出端正挺直的漂亮坐姿。
这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人,放诸四海都无疑问的标准美女,眉目间还带点儿少女的稚气。珍珠耳坠、金手鍊,加之雪白脖颈上挂著的钻石项鍊,从头到脚一丝不苟且颇有几分奢华的打扮彰显了出身的不凡,估计乃千金小姐之流。
随著身姿改变,扎在她脑后的高马尾俏皮地左右摇晃。齐眉浏海下,画著淡妆、轮廓精致的巴掌脸上,一双大得有些超乎比例的眼睛眨动两下,放射出兴奋光彩。
「当然是再算算看『那个』啊!你知道的。」

不料一听这话,老板娘却是一怔,接著将正向柜台下探去的右手收回,放回了柜台上。
铿!腕上的手镯发出碰撞脆响。
楼主 yeyinyuehan  发布于 2012-08-04 20:35:00 +0800 CST  
「如果又是那件事,我三天前才帮你算过的,不是吗?」

茶馆老板娘大人模样也生得十分年轻,但气质沉稳成熟,是个Style不同但同等赏心悦目的美人。她的话说得温柔平稳,毫无命令之类的强制意味,表情也没改变,可淡淡的言谈举止间,再傻再迟钝的人也能感觉出,有一股不容置疑的隐性威吓透出来,言下之意已是再明白不过。
千金小姐并不傻,没再出言央求,而是嘟起了嘴巴,脑袋向侧边一偏,改以眼神探询。又僵持几秒,见真没指望了,一声轻叹,落寞地垂下了头。

两人都不言语,没有第三者在的小茶馆便陷入静谧。
厚地毯、厚桌巾、从天花板处垂挂下的布幔、每一张椅子上的缎面靠枕,予人温暖舒适感的布置能隐去整个空间中发生的微小动静,连外边偶尔窜过的风声也一并隔绝。一时之间,仅见蜡烛与精油灯火焰跳耀,仅闻薰香与茶香萦绕。

还是沉默的制造者将之打破。几分钟后,就见老板娘优雅地拿过柜台边的一对镂金红玫瑰瓷杯,从小炉上取下茶壶,倒满两杯,将当中一杯推向前。
「小玲,缘分这种东西,心急也没用,强求更是求不来的。不要想太多了,你的时候只是还没到。」
被放柔了不少的语调带显著安抚意味。说著,左手将一绺从头巾中落下的长发撩到耳后。
「更何况,你连那个人的名字、身份都不晓得,要我怎麽帮你算呢?」

缓缓抬起脸,千金小姐的嘴巴虽然仍噘得可以吊猪肉,还是识相地决定接受这份善意,下这个台阶,於是端起骨瓷杯,在甜甜的玫瑰香气中细细啜上一口。
「好吧!不说这个了……唉!对了!」
放下茶杯,她眼中又放出了兴奋的光。
「文锦,你的小男朋友呢?怎麽这几天都没见到他?」

也刚喝下第一口花茶的老板娘费了好些力气才成功阻止自己做出喷茶这个极伤形象的动作。
铿!碰撞脆响改由杯底发出。
「拜托!他不是我的什麽小男朋友!」

「哦!你确定?」
千金小姐将眉一挑,饶有兴致地支著下颚,这回态度倒是强硬坚定,完全不受威吓了。
「唬弄我可是行不通的唷!我也算是熟客了,来你这边喝茶应该都有半年了,从来就没看过你请人帮忙。如今莫名其妙跑出来一个,来路不明就算了,居然还给包吃包住的,呐,不是小男朋友是什麽?」
店内气场产生了微妙的逆转。
「说!他到底是你的什麽人?」

才没包吃呢!心下暗暗吐嘈一句,对上不得满意答齤案誓不甘休的热切眼神,不若方才镇定的老板娘心虚地撇开脸。
「是……是……」
思绪疾走,想搜寻一个合适的回答,心却突然揪紧,竟让她不由自主地感到难以呼吸,忙背转过身,快步走向墙边的木矮柜。
「远房亲戚……吧!」
唯有如此,才能掩饰语尾的自我存疑,以及唇边溢出的一抹苦笑。

撇撇嘴,千金小姐的表情摆明对答齤案很不满意,却也找不出什麽不合理,再看人家转身离开去了柜子前,手上忙碌地不知翻弄起了什麽东西,好像也没了再搭理的意思,更进一步的追问便出不了口。她不喜欢被无视,更接受不了自讨没趣。
侧过身,有些无聊地将空空的小店打量过一圈,想著该再喝上一口花茶,目光忽然被一样不太合乎店内气氛的物事吸引。
跳下高脚木椅,缓步走向小茶馆的另一角,怀著好奇,她拿起那本八成是被前一个客人给忘在了某张茶桌上的《叁周刊》……

三秒后,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猛然暴起,直上天际。
楼主 yeyinyuehan  发布于 2012-08-04 20:35:00 +0800 CST  
- Chapter XVI -


作为血族的一员——虽然始终停留在攻击力最低的级别,照理讲,不该轻易被人类所惊动,但那声明明不是但几乎就像在耳边炸开的惨叫还是成功地赶跑了最后一丝的赖床念头,让近几日来睡眠其实相当充分的他霍然睁开眼睛。
呼吸失控、心跳加速之类惯用形容自然套不上,可从瞬间拔高到近乎撕裂程度的声音里透出的强烈惊恐的确令他感到某种紧迫,背后寒毛刹那全炸起。更不妙的是,那是从女人口中发出的,无须置疑。
怎麽了吗?
叫声在翻身坐起同时嘎然中止,过大的落差倒让重新降临的绝对安静变得诡异,凝聚不了安全感。这是个问题,他因而再顾不上起床后上工前必先把头脸打理得乾净齐整的所谓「员工守则」,叠得好好地放在身边的制服直接给抛到一边,慌慌张张地冲出在角落处点有一支小白蜡烛以照明的阁楼小房间,开步就往楼梯奔。

顶楼、三楼……
迈著并不算轻的步子,一跨就是好几级过去,腿够长,窄而矮的小木梯也不能跟古堡里气派的石阶相比拟。
拐角处的灯没点著。不要紧,黑暗种族视物从不需凭藉光明。
三楼、二楼……
尖叫又起,这回却不仅仅是尖叫。靠得近了,听出当中还掺有歇斯底里的话音,似乎是「怎麽可能」、「天啊」、「那是谁」之类语词的重复。
什麽意思?谁?疑问才涌出,胸口突然一窒,宛若被什麽猛抽了一下,一张挂著轻蔑笑容的美艳面孔随即於眼前浮现。
不痛了,伤好了,但敏感的身体依旧存有鲜明记忆。
难道说,那个女人找来了?
不好!她该不会也对……

一楼到!
抬手掀开挂在楼梯口旁月形小拱门上的厚重浅紫色布幔,脚步不停,一头扑进柔和烛光与馥郁香气充溢的空间里。

「文锦姨——噫!」

黑影一闪,一个低垂著头的娇小人影蓦地阻在了身前一步处。
厉害啊厉害!不是本来就等在这儿,居然是见他出现故而从不知哪个角落咻一下以瞬移这般高难度方式靠过来的。
心立即一揪,高悬半秒,然后被放回原位。是女人,但不是前几日碰到的可怕女人,她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完全不同。另一方面,未见半分混乱的小店和眼角馀光瞄到的正从柜台后缓步挪出的熟悉身影也间接告诉了想像力丰富的吸血鬼此地并未真发生如方才种种推测般糟糕的事。
不过,这是哪位?

「吴邪!」

下一秒,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喊出他的名字。

「霍……霍小姐?」
浑身一麻,他惊讶地瞪大双眼,头略略一低,与正半仰起脸的女人四目相对。一下子意识到刚才发出恐怖尖叫的原来就是她,内心顿时生出后退个两三步的冲动。这可不是开玩笑的,那种音高,一点都不适合无预警近距离体验。
可惜,人家并不想给他拉开安全距离的机会,两只白皙纤细的胳臂轻扬,柔柔细细温温软软的掌心倏地分别从左右贴上他的脸颊。长睫毛一扑闪,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立时更添上几分男人看了一般都很受用的迷离。张口,发话神情却又透出俏皮来。
——怪了!刚刚疯了似的尖声喊叫的人真的是她!

「你帮我看看,我美不美?」

於是吸血鬼傻住了——主要不是被电的,那感觉占的比例绝对不过半。

他与她并不算熟,相识的时间说来很短很短非常短,但已非第一次在小茶馆里见面了。双方都不是沉默内向的性格,加上彼此分别具备的「新进店员」与「老顾客」的身份,稍微的认识自是有的,至少数得出她是城中某有钱人家的漂亮小姐,基本过著众星拱月的日子,自我感觉又良好,仪态啊教养的都算不错,所以……
所以说,现在这是怎麽回事?放声尖叫完再问人自己美丽否,喝醉了吗?可是没闻到酒味啊!精神受了重大刺激不成?

「嗯,美——唔!」
视线才刚向一侧飘移开,企图搜寻眼下不知为何竟然不来解围的唯一救星的踪影,覆在他脸上的十指就一紧。面颊被掐住,外带指甲微微扎进了肉里,一点点疼。

女人的脸色变了,明显对被徵询者不够专注的态度有意见,伸长了光洁细嫩的脖颈,可能还踮了脚尖,略侧向一边的巴掌大小脸登时又贴近几分。
「吴小邪,不准你敷衍我,仔细看看再回答!」

「美。」
注意力是集中了,目光是听话收回来了,他的注目焦点却受对方的姿势影响而产生自身难以克制的小小偏差,不去看美美的大眼睛翘睫毛与樱桃小嘴,反倒滑到了人家的脖子上。
「很漂亮。」追加的三个字听著无比诚恳,发自真心。

「既然很漂亮……」
女人满意地点头,松手,但「亮」字还没说完,面色已转青,落下的手已改抓在他的肩上,随之拚命摇晃。
「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我到现在还找不到满意的男朋友?为什麽好不容易看上一个,都还没机会认识他,他就先跟别人搞在了一起,还被拍到那种照片?同样是男人,你告诉我,这是为什麽?」

什麽为什麽?哪个男人?什麽照片?我该知道什麽啊我?状况外的吸血鬼几乎要落泪了。刺耳魔音有效提升了再次启动的歇斯底里攻击杀伤力,导致的晕眩强度简直可以跟记忆中很久很久以前一回不小心踩空古堡阶梯一路滚到底有拚。如果不是因为这麽做有浪费食物的顾虑并且贫血又是血族最讨厌患上的毛病,他其实想吐血。
文锦姨呢?到哪里去了?救、命、啊!

是啊!这厢气氛正激昂热烈的当下,前不久悠悠晃过的那人影,上哪儿去了?

幽香弥漫的茶馆内,一个远离月形小拱门与柜台的角落,点有小灯的矮桌边、摆著靠垫的木椅上,但见名唤文锦的老板娘手捧当期八卦杂志一本,百分百专注地投入在了对封面照片的研究考察工作上。
「真没想到呢!平常那副样子,喜欢的竟然是这种姿势……口味好重,果然人不可貌相……」
看、再看、继续看,直到确定了正常人类狗仔的照相机功能有限,无论看得多久、多用力,影中人物都不可能像施过魔法的照片那般另有动作延续与改变并发出对话以及对话之外的声音,她才终於死心般放下书,沉痛摇头,长叹出一口惋惜无比的气。

楼主 yeyinyuehan  发布于 2014-07-02 08:57:00 +0800 CST  
- Chapter XVII -


午夜已过。日暮当时从城东几里外小丘陵顶端爬起的那轮满月,此时悬挂在了中天之上,更偏西一些的位置。
不再是初升时温润的乳白,而是被堆积於屋檐墙顶秃树枝处的厚厚一层霜映衬得越发剔透,剔透到近乎透明的银白。霜降之夜,月光满城,宛如天降一场无声无形也无感的雨,既擦亮了整座城市最醒目的地标,十字大道上,尖塔高耸的市政大楼与老教堂,也没遗忘黑街西段边角,一条被落尽了叶片的老树们占据了大部分空间的巷。

或许是建筑设计者当初的巧思吧!小茶馆楼顶上,斜度极大的红色屋顶一角,有一个突出的小平台。砌上高度及腰的镂空矮栏杆,摆上些小盆栽,若是兴致更好些,添一张茶桌、两把木椅,就成为一处可供悠哉游哉欣赏风景的所在。
物尽其用乃值得赞赏的优良品格之一。此刻,平台上确实有个人,也确实正望著夜景。

坐在离地足有十几米高的栏杆上,面朝外,双脚悬空,双手随意支在身子两侧,及踝的深红紫色长裙裙摆与披散著的长发随飘忽流窜过的夜风有一下没一下地摆荡。一种不管怎麽看都有点儿危险的姿势,让陈文锦做来,却是那样的自然容易,貌似跟窝在店里那些摆了靠垫的木椅里没有差异。
没了做生意时的老板娘气势,也没了发现头条八卦时的兴奋劲,彷佛换了一个人似的,月光浸润下,她的脸上读不出显著情绪,眼睛只眨也不眨地向著一个方向眺望——说是凝望更贴近。
灯火渐隐,白日里各具相异风格样貌的建筑物轮廓越发模糊。月色与夜色交相融,沉睡中的古老城市化为一座辽阔渺远的幽蓝色大湖,一眼望不著边际,望不见底,但见碎光粼粼。

正南方,遥远的、跨越了十字大道的另一头,新城区纵深处,有一团淡淡的雾气萦绕。

不知究竟这麽坐了多久也望了多久,月亮又向西下滑了些,终於,有拖得略沉的脚步声从背后的小门传出。
陈文锦头也不回地问道:「小玲回去了吗?」
声音在身边停下了,却没听闻回答,於是转过脸。见来者在左手边的栏杆前站定,本来好好的一件上衣眼下皱得像抹布,胸口好像还湿了一块,脸颊上另有几处给人捏出来的红印子,配上一副有些憋气又不晓得该如何发作的表情,她不由噗哧一下笑出声来。
「失恋的女人,本来就不是容易安慰的。」
轻笑中,右手向上抬高寸许,一个绘有青色花纹的胖胖白色古董小茶壶和两只与之成套的小瓷杯就凭空出现在了手心和栏杆之间。
一杯散发柠檬香气的热茶送了过去,收到的却是透出浓厚委屈与谴责意味的眼神。
老板娘大人倒是不以为意,接著又给自己也斟上一杯——从唇角加大的上扬角度判断,更有可能是从中感到了某种难以言说的乐趣。以优雅而缓慢的方式喝上一口,直到暖意完全流入了腹中,开始向四肢百骸的每一个角落发散,才又笑著发话。
「小邪,你这两天去哪里了?」

接下来的几秒钟可谓极其精彩,委屈和埋怨一扫而空,诧异、恐惧、心虚、满足、歉疚等多种表情走马灯般迅速从被点名者面上掠过,最后归结为疑惑。
「我不是去秘药铺子买东西吗?回来的路上走岔了,碰到一个女人,她——」
「女人?」陈文锦打断了诉说,将关键字重复一遍。
点头。
「哦!」她也点头,语气里多了些了然,像是弄明白了什麽,跟著一挑弯弯细细的眉,「美女?」
又点头。
「果然是这麽回事。」她摆摆手,「算了,不怪你,血族本性一贯如此。不过……」眼中有促狭和一点点无奈,「你没吓坏人家女孩子吧?」

拜托!是那女人吓坏我吧!差点连我的命都要了!
然而,故事进行至此总算得以「正名」的主人公之二吸血鬼吴邪没能让申辩以及真正的重点遭遇出口,因为自认得出结论的聆听者已经没了再对这件事情追根究柢探问详情的兴致,不再盯著他,把脸转了九十度,又投向了面前铺展开的城市夜景。
叹口气,双手捧著散发暖意的小茶杯,他也把视线远远地投出去。
不算陌生了。自从一个多星期前意外得到收留,落脚於此,每个关了店后的午夜,都会见到作为屋主与小店老板娘的她穿过他所暂居的阁楼,登上这块视野极好的小平台,用一种既像是缅怀又像是有所期待的复杂神情,不言不语地对著南方的新城区眺望上好一阵子,似乎这动作是必不可少的「仪式」,不这样做,一天就不算真正结束,就无法入眠一样。
为什麽呢?是看到了什麽,抑或想要看到什麽?
疑惑不仅於此。又是为什麽,她能毫不犹豫、毫不畏惧地——甚至是理所当然地——主动收留一个素昧平生、连为何前来又来自何处都说不清楚的纯血种吸血鬼,并且表现出对血族的高度熟悉理解?即便欠缺历练,他也晓得,这不寻常。难道只因为她是个女巫,他们体内流著的,都是有别於一般人类的血?
可如果仅仅是如此……
意念流转间,他瞥了一眼她姣好的侧脸。
可如果仅仅是如此,自己心中涌动的那股似曾相识的、面对家人一般的熟悉感,又是从何而生?
不是不想问,不是不曾问,只是总得不到正面回答。隐约中有个想法,凡此种种,连串的问号,只怕会牵动一个不能够轻易触及的原因。

从某个角度仰望,成排的楼房宛若蹲踞街角的巨兽。巨兽的头部,有两个小小的影子。
承接风的吹拂,月光的洗涤,这里是城区北沿,老旧的、阴森的、自有生存规则的、良民不可轻易涉足的地方,距离北门和城外芒草遍生的荒野仅一步之遥。而与此遥遥相对的正南,目力可见的极尽之地,雾气缭绕。
同在一座城市,同被一道绵延的老城墙围绕,却能有完全不一样的景致。

当吴邪回过神,强烈的被注视感驱使著他微微转脸,即刻对上一双亮若星辰的眼睛。
「会想家吗?」
直接承认有点挂不住面子,又不敢拿手上的杯子撒气,他只好磨牙,「不让我回去,至少要给我个理由吧!三叔那个老狐狸,到底啥意思嘛?」
敛下目中暗含的审视,陈文锦摇了摇头,「时机大概还没到,再等一下吧!血族的当家总不会是糊涂的。」
说完,她便想端起杯再喝上一口茶,不想风水轮流转,竟立即被一股强烈的被注视感阻住。
转脸,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文锦姨,你脸上,这边……」就见那双眼的主人指了指眼角,「怎麽多了几道细纹?没睡好吗?」

咻——
乖乖不得了!这阵风,怎麽冷得像冰、利得像刀?

「还、敢、说!」
重重放下茶杯,陈文锦赫然沉下脸、眯起眼,面上青光隐现。黑发在脑后张狂飞舞,有迎风疯长的趋势。
「是谁没把『蛇沼泥』买回来啊?」
意识到自己说了句非常十分有够极度很欠抽的话,吴邪一下刷白了本也没多少颜色的脸,连忙陪笑道:「那……明天……不,今天!今天晚上我再帮你跑一趟,好不好?」
「这还差不多。」
老板娘大人满意一笑,顿时风止。
「不过,换你看店,我去吧!」又想了想,改口,「不,我看乾脆别开店了,我们一起再去一趟定主卓玛那儿,顺便多挑点材料。留你一个,我不放心。」
「我又不会吃了你的客人。」
「我怕我的客人吃了你。」
甫定下神的吸血鬼一呛,「我没那——」
没来得及抗议完,便觉眼前一抹红紫色人影闪动,手上一轻。

一秒都用不著,坐在栏杆上的人已回到了平台内。衣裙平整,双手空空,没有青花瓷古董茶具,什麽都没有,除开空气中渐渐飘散的袅袅柠檬茶香。
大隐隐於市,认真计较起来,在黑街里开茶馆兼算命营生的女巫未必就比躲在森林里盖糖果屋拐小孩的那种好对付。施点使唤无生命物的小魔法就跟呼吸吃饭一般等级,无须思考便能做到的事。哪怕哪天跑到了沙漠里,甚或雨林、沼泽之类恶劣地方,只要她愿意,大概还是能随时摆上一桌午茶或晚茶。

吸血鬼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地怔愣著,一只微温而柔软的手突然贴上他的前额,温柔地揉了揉浏海,又一绺绺地将它们顺下。
「好啦!就这麽决定。不早了,我去休息了。」
好似让这番带安抚味道的动作触动了某段依稀的记忆,感到那只手抽开,他猛地扭过头去。
「文锦姨,我……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很久很久以前。」

正离去的背影一顿,但只是一顿。

「对了!小邪。」眼看下一步就要钻进门里了,陈文锦才幽幽开口,内容却与他的疑问全不相关,「海婷来找过你。」
「海婷?找我?」
「是啊!这两个晚上连著来了好几次呢!问她有什麽事情也不说……」
没声了,也没了人影。

不解所以然地摸摸鼻子,吴邪转身趴回到栏杆边,上半身略为前倾,侧头,沿著巷子望了出去。
巷口,大叔老海的古董店已是灯火尽灭,大门紧闭。然而铺子楼上,一扇雕饰精致、挂有粉色双层帘幕的圆形小窗后头,依然透出几丝暖暖的橙黄光芒。






半夜胃痛得在床上打滚,滚到早上六点,实在不行,请了一天病假。然后晕到中午爬起床,下午就慢慢生出了这篇。所以大概是胃痛下的产物。

既然说前14章是「上半场」,第15章开始就应该是「下半场」才对,可实际上并不是。自己想了一下,第15-18章反而更像「过场」,而当中提及的一些点,恐怕到《Twilight till Dawn》结束都无法解释,已经铺到了根本就不知道写不写得了的所谓第二部甚至第三部去(爆)
於是写完这一章之后反而很绝望。我敲键盘的速度完全追不上思绪的暴走,制止不了一个架构的自我衍生,从原作向跳到架空向依然没有药救。
楼主 yeyinyuehan  发布于 2014-07-02 08:57:00 +0800 CST  
- Chapter XVIII -


彩色琉璃桌灯、织花双层窗帘、红木古董床、波斯地毯,其他族繁不及备载。风吹不透、雨泼不穿,空气让壁炉里跳跃的火焰薰得暖暖。
这是一个布置精巧而色调柔和的房间。房间的主人,是一名少女,一名芳龄十七的非资深青春少女。

「唉!」
秦海婷有种感觉,似乎自己这一辈子能叹的所有的气,都在这两天给叹光了。
「唉!」
为了呼应这个很是浪漫又带几分悲剧与宿命色彩的非理性——简单定义就是脑残——念头,她情不自禁又叹出一口气,双手毫无意义也没真正用上力地揪起了膝上摊著的一条浅蓝色围巾。
组成这条长围巾的所有部分,在一个星期以前还只是几团适合给猫咪拨著玩的毛线球。

有句来路不明的话说:哪个少女不怀春?
作为少女的秦海婷,正在尽情发挥利用这项上天赋予的崇高权利。

「唉!」
揪啊揪啊揪,似乎觉得光是坐在床沿发愣叹气不足以排遣内心明媚的忧伤,也怕真一不留神弄坏了拚著好几晚只睡两三小时打出来的围巾,哪怕仅仅勾出一个小疙瘩都会心疼死的,她索性霍一下抱著那所谓的心血结晶站起身,趿上室内拖鞋,绕著床与桌子和三层小木矮柜围成的小空间转起圈子来。不过才转上七百二十度,又扭头看向了被两层帘子覆盖住的窗。
脚步不慢,心理活动更是快。
奇怪!到底上哪里去了?都差不多要三天了吧,为什麽还没有看到他回来呢?买办茶馆需要的材料用得上那麽长时间吗?应该不用才是……
难道说,他不回来了?
可是……可是……

叩叩!

还没可是出个因为所以,一阵清脆的敲击声先吸去了注意力。与之同时,疑似拥有自我意志的双脚已鬼使神差地领著她来到离窗户极近的地方。
以右手将秋冬两季才用得上的厚重窗帘掀起。在那之后是一面玻璃,薄而透明,并且总被擦得一尘不染。

当玻璃外边的景象随同月光映入视界,十七岁少女的眼睛一瞬瞠大,瞪得猫咪似的溜圆。

砰——刷啦!
如同北冰洋的海水灌入破了洞的船舱,隆冬夜风呼啦啦涌入被推开的窗,只消滴溜溜一卷,壁炉火焰晃动,室温暴跌。
「小吴哥!」
但那有什麽要紧?秦海婷甚至没能发现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话音拉得再高也不能掩饰但基本与寒冷无关和兴奋暨紧张有关的颤抖。
「你……你回来啦!」
小姑娘的天生怕冷众所皆知,哪怕仅是待在楼下店铺里也要怀抱手炉暖身子。可这时不冷,真的不冷,有股热流生自胸口那颗一下快了也稍乱了跳动频率的心。

屋外,与窗沿水平距离不及半呎而垂直距离有近一米落差处,颇为粗壮结实的老树杈上,稳当当地站著一个人,一个二十来岁模样的年轻男人。
巷底小茶馆新来的服务生,她所认定的亲手织出的围巾的主人。

不论照明强度,单论特定时刻对特定气氛的烘托营造,人造光终是略逊於自然光。别不信,就说现在秦海婷眼中所见吧!冬夜即景一幅,画面整体以带淡银的白为基底,没有半片叶子的老树枝桠参差,高处的树影斜斜洒落下,然而这一道道加总起来占去大部份空间的黑线偏生全避开了被放在视野正中央重点位置的深夜来访者。而此人,何止端正的五官与修长的身形轮廓?连带衣著细节无不看得清楚:袖子卷到手肘处的雪白衬衫、黑长裤,还有仍系在腰间的黑色长围裙,乾净齐整得就像刚浆洗熨烫过的一样。标准的茶馆服务生制服,她最喜欢、印象最深刻——事实上也是截至目前为止唯一看到过的,他的打扮。
所以,他该是收拾完茶馆之后直接过来的。
判断一出,她突然有点后悔。早知如此,今晚,不,确切地说已经是昨晚了,该趁打烊前再去一趟的,那样就可以早点见著面,也省得自己坐卧不宁地煎熬这许多个小时了。
不过……一个声音立即在脑中小声地提出反驳。要是去了,他就不会自己找来啦!

自己找来……自己找来……
关键词语自动重复播放,然后,轰!秦海婷听见了脸部微血管的爆裂。
天!他来找我!他居然一回来连衣服都没换下就来找我,而且还是直接爬上树来敲我房间的窗!可我……我明明没留话让他一定得过来,更没说有东西要送给他……

这麽说,莫非小吴哥他……他其实也……对……对我……

只差最后一步便要将结论推导出,兴奋兼紧张过度的缺氧感先逼使意识回归了现实。
双手十根指头简直要跟睡衣裙摆绞成了一团。眨眼,说巧也是真巧,留意到人家的领口。
小茶馆服务生制服不至於正式到连领结都齐备,白衬衫最上头,没扣上的第一颗钮扣后头,隐约露出一片光滑肌肤和一对匀称漂亮的锁骨。
大冬天里,只穿这样站在屋子外头,肯定会冷的,非常冷。
冷,添衣服先。
至此,兜兜转转好大一圈的思绪终於又因怕冷的天性回到了正题。秦海婷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手中居然空了,低呼一声,急忙低头寻找。幸好,围巾只是落在脚边。
捡起,稍作整理。轻咬下唇,深深深呼吸。
跨前一步将身子紧挨至窗边,双臂伸长,拿出比帮店里那些百年古董茶壶花瓶掸灰尘时的温柔更加温柔的温柔,将围巾套上对方的脖颈。

「那个……我……」

看尽一个女孩子的每一面,不比海底捞针容易到哪里去。
倘若让古董铺子当家海大叔以及所有曾被狠狠宰过的冤大头们知道,小小年纪便已几乎能把古玩买卖鉴定生意玩转的海婷姑娘原来也有娇羞到低下头不敢直视交谈对象且连短短一句话都说不完整的一面,会呕血、捶地,或者喷泪?

「嗯,这是我打的,希望你能……收下……」

间歇起落的风正好於此时止息,周遭异常安静,也平静。
一从窗口递出,长长淡蓝色围巾便让枯枝间成束落下的光芒包围、浸透。只因抹上那麽一层若有似无的银粉,光线流转折射间,被染进了毛线中的平板色彩竟似得到某种能够从静止状态中挣脱的谜样魔力,幻生出几许迷离。
双手下滑到围巾末端,轻握被一缕缕抽成了流苏状的尾巴不放。秦海婷还是略低垂著脑袋。
这个时候,如果她能抬高自个儿依旧泛红的小脸,拿出目不转睛盯著人不放的勇气,以她绝对不弱的观察力,其实应该能捕捉到一些事情,一些不怎麽合乎既有认知甚且有相互牴触倾向的矛盾现象。例如最明显的:窗都开了,招呼都打了,来者竟反常的不言不语无动静,只任由她独自努力诠释怀春少女的惊讶惊喜兼之惊人幻想与自我陶醉能力。
然而她不能,也压根想不到那个层面去,爆发的感性将理性彻底打压。只是看,看著自己略略发抖的手;只是听,听著任何即将响起的回答。

静定中,彷佛过了一世纪这样久——少女式浪漫夸饰,实际上并不超过半分钟,总算等到了回应。
「这麽漂亮的东西,送给我,你确定?」
也是夜访者对她说出的第一句话。

疯狂跳动的心险些再被话中用上的形容词震得失掉节奏。秦海婷用极大的力和极小的幅度点了点头。

「那麽……」

下颔一紧,脸就被抬了起来。
伫立窗外的深夜访客向她伸来一只手,极度冰凉的手,并且俯下了身。不咧嘴,不露齿,一种难以言说的笑意在眸光闪动的眼底满溢。
「作为谢礼……」

熟悉的面容,熟悉的声线,应该欣喜的,难道不是?可当彼此的视线在理当呼吸可闻的距离毫无闪躲地深深交会,秦海婷却由突然打心底强烈发冷的身体反应中感知到一股不明所以的陌生。
但,已无法厘清其来源并定义了。

唇瓣一凉,有什麽如羽毛般拂过。
而后,颈侧,两瓣无温度可言的唇,轻柔贴附上。



楼主 yeyinyuehan  发布于 2014-07-04 10:26:00 +0800 CST  
- Chapter XIX -


说来,张起灵对「白昼」这概念本身无甚喜好或意见可言,可有在黑街游侠杀手群中挂头牌此一不可动摇的事实摆在眼前,就决定了他极难得见到一日中最灿烂的阳光。
不过,这个中午例外。

远离主街区的小巷子尾一向相当安静,纵使这几日莫名多出好些个挂著相机於阴暗处徘徊张望不去的不明人士。
门铃以三分钟一次的频率被按响五回后,张公馆一楼的大门才被开启。
十二点过一刻,也是食物香味会在大街小巷弥漫的时段。一个冬季里晴朗到有些难得的日子,碧空如洗,略带点金黄的白晃晃光芒落在对门邻居的黑瓦屋檐上,落在被踩得无比光滑的青石板地上,落在街灯柱表面正逐渐融化的白霜上,落在照相机的镜头上,折射、反射。势头虽不若盛夏烈日凶猛,仍让应门的张家户长有极短暂的一阵目眩。
够不爽了,更不顺眼的是来人脸上的墨镜与表情。

「组织突击检查!」

抛出意味完全不明的一句,黑眼镜大咧咧地一笑,然后抓准张起灵在直接甩上门和使出必杀技戳破墨镜这两大选项中做考虑的二分之一秒空档闪身钻进门内,两个箭步走到客厅中央,估计不至於被一把扔出去的安全位置。
在略重的关门声中回身。镜片作掩护,目光首先射向某人颈侧。确定了有未愈的啃咬痕迹,笑容更盛。
「哑巴张,我真服了你。」

话音甫落,被换作哑巴张的那位立刻皱起了眉头,冷冷地扫来一眼。倒是不为这个不多好听可极为贴切写实的绰号,而为低血压起床气睡眠不足心情欠佳以及其他某些不方便说破的因素加总下,他的思维有些不能理解现在是啥子状况。

见这副绝对称不上友善的反应,黑眼镜居然一点也不失望,嘴角更往两边拉开,几乎要咧到了耳朵去。
「嘿!给我料中了,你果然还不知道。」
从大衣内掏出一样书本模样的物事。手一扬,凌厉飞行轨迹一道。
啪啦啦——书页於飞行中翻飞振动所激发的声响,很有几分暗器破空的感觉。
「这两天可卖翻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买到的第二本,给你留个纪念吧!抓拍得可真不错啊,你那姿势,够男人!」
话没说完,人已大方地转身向楼梯,边跨步边拉长了脖子做迫不及待张望状。
「对了,『嫂子』呢?你反正都有种办事不关灯还连个窗帘都不装,就别藏著掖著的,整条街都知道了,还顾忌什麽?叫出来大家见见面,认识认识,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说到这,刻意一顿。
再开口时,不正经味道明显得连聋子都听得出,「难不成,你是上哪个狼窝绑了个狼女回来当性——」

二次停顿来得突兀,除了差一个字就讲完的问句,也包括爬到了楼梯一半处的脚步。
屋内气温突然掉下来,急趋冰点。黑眼镜能感到一股气息从身后滚滚升起,势若排山倒海,刹那淹没整个空间。

不好!是杀气!

楼梯底下,客厅中,缓缓从手里的当期《叁周刊》封面收回视线抬起脸的那位,面色竟难看到了一种穷言语所不能形的地步。

「喂!哑巴张,你别、别冲动……」
不是吧!怎麽会有这样开不起玩笑的人?我说的话很严重吗?那照片也不是我拍的啊!黑眼镜不由连声在心中叫苦。
不管怎样,为一本八卦杂志的封面头条纠结计较都太浪费力气了。电光石火间於脑中否决掉加速冲上二楼和突围奔出一楼大门这两项想来有趣可后果恐怕不太妙的提案,他一改笑谑意味浓厚的语气。
「不说笑了,我有正事。」

室温下跌即刻中止,短暂静止后,缓慢回升。
在沉默爆发边缘紧急煞住车,张起灵轻轻啧了一声。虽然没有直接开口爆粗——气质和角色形象发展路线都决定了咱们的男一号万万不合适这麽做,寒光迸射的眼和双臂收紧的肌肉线条还是表达出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的无言威吓。

减去杀气,空气密度与压力大幅缩小至正常值。空荡荡的客厅里,得到足够回旋的声音便更显清晰。

「街上出了命案,楚光头通知我的。今天清早,街西那边发现了一具尸体,是个小姑娘。」

双手撑著阶梯栏杆,发话者语速平稳。
背靠在了距离最近的一面墙上,听话者依旧保持沉默。

生老病死、离合悲喜,八个字涵盖了人的生命旅程,解释了於城市的各个角落上演的每一出戏,任黑街如何自成一格也不能自外於轮回。更进一步看,特异的生活模式决定了此地半数以上的住民无法等到白发苍苍才终於在儿孙环绕下安祥闭眼。因此,他们虽不至於对死亡淡漠无感,但也不至於过份恐慌或惊奇,不论它用何种方式降临在了谁的身上。
另外,游侠杀手既非吃公家饭的警察,也非私家侦探。这一行看似没有原则,不受约束,其实正相反。更少的规矩,决定了规矩本身具备更高的不可推翻性,而当中有一条是这样说的:当非正常死亡事件发生,受害一方提出委托并给出充分线索,那麽自可以在谈妥价码后有条件地协助缉凶,甚且直接下杀手,将之不留痕迹地做掉。但,怎样都不负责查案、破案,这项工作牵涉的种种,绝非这个职业应当涉及。各司其职、互不侵犯是让一个规模庞大的社会维持稳定运转最基本不过的铁则。

所以,这句话必须有下文,并且是不太一般的下文。

黑眼镜略低下头,面上再寻不著半分笑意。
「那女尸的喉咙被咬开,行凶者……」语调显著被加重,深黑色镜片此时却遮挡不住眼神的转变。
「几乎吸乾了她全身的血。」

张起灵
楼主 yeyinyuehan  发布于 2014-07-08 15:52:00 +0800 CST  
- Chapter XX -


说来,吴邪对「白昼」这概念本身其实是相当好奇的,可浑身所有血管里头流淌的都是属於黑暗种族并且乃纯血族的血,就注定了他基本无缘得见一日中最灿烂的阳光。
不过,这个中午例外。

位在高耸尖屋顶底下的小阁楼一向相当安静,纵使最近的日子多出了一个来路成谜偶尔还夜不归营的不明住客。
急促脚步声沿阶梯由远而近,接著是什麽东西被用力掀开来的大动静。
差一刻午后一点,清冷与温煦的两股相异气息并存的时段。一个冬季里晴朗到有些难得的日子,天朗无云,比月光强烈不知多少倍的光束落在屋檐外小平台栏杆上,落在几盆正舒展枝叶的香草植物上,落在漆花木门上,落在门边悬著的小风铃上,如瀑、如海。虽只是在阴影中无意识瞄上一眼,仍让被拍醒过来的吸血鬼感到无法遏抑的目眩。
眼睛有点疼,更疼的是被十根手指所掐紧的双肩。

「小邪,我有话问你。」

寒著脸沉声吐出一句,茶馆老板娘陈文锦蹲在自个儿那口过往当作衣箱而今暂且出借权充睡床的大型老铁皮箱前,即便姿态依旧是无可挑剔的优雅,面上,以及听著亲近的称谓中,却罕见的没有了半丝温柔。非仅如此,蹙起的两道细眉更透出些似是怒意的情绪。
看著从铁皮箱里支起上半身的吸血鬼那副给掐得又痛又迷茫外加十足十状况外的表情,她忽地一抬双手改拧上他的脸,拇指一顶,将嘴角向两边扯开,迅速扫了眼那两根尖且利的牙,又凑近他唇边轻轻嗅了嗅,这才松手。
站起身,长裙裙摆转出一个漂亮的弧,向楼梯口移动同时抛下第二句话。
「给你十五分钟,到楼下来找我。」

滴答、滴答、滴答……

前文曾提及,万万不可小觑那些样貌不似一般女巫的女巫,只因宛如仙女姊姊下凡来的严重不足龄外表底下,往往隐藏著不轻易示人的超级别雄厚实力。
於是,当小茶馆墙上的小挂钟秒针勤奋地转过十来圈后,气质不似一般吸血鬼的吸血鬼乖乖出现在了月形小拱门口。

不见火焰摇曳,放置於桌边与屋角处的所有烛台上,颜色与造型各异的蜡烛仍然沉睡,带著身上几行细细烛泪。尽管如此,整体空间却不显幽暗,两扇临巷的窗将日光由屋外引入,穿透一层白纱帘后,扩散并稀释在了淡香回绕的空气里。
静谧非常,遵循黑街「日落而作」的潜规则,小店尚未开始营业。
寻常的这个空闲时段,陈文锦多会待在自己位於二楼的房间里,或是洗蒸气浴,或是敷沼泽泥面膜,而后煮上一大锅香喷喷的秘方养颜美容汤,再笑眯眯地自力解决乾净。若出现在一楼,肯定是为整理补充柜台后不下数十个装满了花草香料的瓶瓶罐罐,抑或为店内换上别种色系、别样风格的布置。
能做的事很多,总之,绝少如今日这般,面色凝重地在柜台前的一张高脚木椅上静静坐著,双目凝视正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似在思索什麽。

听见布幔被揭起的细微声响,她转过头。虽展开眉头,小小地牵动了一下唇角,然而隐有暗潮翻腾的眼睛不够合作,所以脸上还是没有笑。
放下按在肩头的手,走到离她最近的另一张椅子旁,已经把头脸梳洗齐整衣装穿戴好并彻底清醒的吴邪却笑了,不是很夸张,但也没刻意做收敛,带了点小歉意。就他的感觉,从满头雾水地爬出铁皮箱到边揉著肩膀边踏上一楼地板,耗去的时间应该稍微超过了十五分钟。
「摆在箱子旁边的制服不见了。大概昨晚下楼的时候太匆忙,不知道被我扔到了哪里去,怎麽都找不到,还好从柜子里翻出来一套备用的……」

陈文锦唇边十五度未满的上扬霎时消失,眉头二度接近——这回是紧蹙了。
定定地看了看映入眼帘的那件雪白如新的衬衫,张嘴,却又把到了口边的话吞下,将脸也转了回去,再次望向正前。

铺著漂亮软垫的高脚椅就在身边,吴邪却坐不下去了。
「怎麽了?」
这样的她令他感到陌生,虽说第一眼便对她生出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本身就是一个难与理性思维认知相合的的吊诡概念。
一旦动摇到内在对安全感的倚赖渴求,再微小的讯息也可尖锐如针螫。他不会真忘记自己身处的是一个陌生的——同类几乎不涉足的、若以真实身份示人,很大可能也不会得到接纳的——环境。
「发生什麽事了吗?文锦姨。」

陈文锦倏地闭上眼。
并不是全然寂静,可这一刻,一坐一立的发话者与听话者都分不出哪怕一点感知去接收挂钟秒针的行走。

「小邪,还记得半夜我在屋顶平台跟你说的话吗?」她的吐字很慢、很慢,「我说,海婷来找过你。」
猛然再睁开的眸子深处闪过锐利寒芒。
呼!柜台边,一根被放在透明小杯里的蜡烛顶端窜起火焰。焰色竟偏蓝绿。
「然后呢?我下楼回房之后,你去哪里了?」

吴邪瞪大了眼,脸上有藏不住的诧异,呆愣两秒后才摇著头从跳跃的焰光上拉回视线,「直接睡觉了,哪儿也没去。」

「是吗……」
吸入一口气,用力呼出。纤细身形晃动,陈文锦跳下高脚椅,随即脚尖一旋,在极窄的空隙中侧过身子。
几个连续的小动作确实制造出了一点杂音,可不足以完全掩盖茶馆大门处突然响起的一些动静,怪只怪他们仍把全副心思放在了彼此的举止和对话上。
「海婷死了。」
仰头,她定定逼视。
「半夜在房间里被咬开喉咙,吸乾了血死的。」

「怎麽可能?」
才压下惊呼的冲动,吸血鬼紧接著僵在当场。
脑中白光闪过,他想他明白了。

「文锦姨,你怀疑——呜!」

话说不完,不为自觉蒙冤时理当升起的悲痛,为的是疼痛。
楼主 yeyinyuehan  发布于 2014-07-08 15:57:00 +0800 CST  
- Chapter XXI -


人活於世,无论撞上怎样的际遇,平淡的、夸张的、意料中的、意料外的,so what?只要今天不是世界末日,这日子就还是要过。

尚不见被拉长的建筑物剪影散落。时候未到,尽管树状青铜基座中依旧有水柱喷涌,长相不太讨喜的King Size鲑鱼们依旧扑腾跳跃,街心广场喷水池边却只有蜷成一团做日光浴的几只肥狗胖猫和稀稀拉拉不足十名的一小队人。
瞄一眼腕上的表,队伍最前头的三十来岁男人稍稍拉高了脑袋上的毛帽帽檐,向手上不是拿著相机就是比著V字的其他八人扯开一个自认颇亲切的笑。双掌於胸前相击。啪!啪!略钝的拍掌声回响在因为天气太好所以显得不那麽凛冽的风里。
「各位,时间已经差不多了,该继续往前走啦!下一个景点是『阿盖西』,咱们这最美的小湖。这段路比较特殊,注意跟好,千万别走丢了啊!」不然,怎麽人间蒸发的可就难说喽!
——当然,后半句只是也只能是内心OS,除非真想换碗饭吃。

顺子,黑街上的黑牌导游,正用他的方式过著属於他的小日子。

集合,整队,来到喷水池另一侧,指著枝叶浓密处隐约可见手机、背包、皮带、内裤等物高挂晃荡的千岁老蛇柏树又提点兼警告几句,绕个大圈避过鬼手藤的捕猎范围。在他专业的带领下,一支有老有少无青无壮简单讲就是老弱妇孺总动员的观光队伍一个也不少地顺利钻进一条位於树后不远处的石缝中。
视野蓦然转暗,潮湿气味窜入鼻腔。石缝很窄,窄得仅容一人——体宽正常者限定——独行,却又很长,长得很有几分隧道的感觉。头顶上一线天般的地形阻隔了九成五左右的日光。
刚想再做点必要提醒,有人先惊呼起来。
「好神奇喔!怎麽会有这麽大的石头长在这里?」

确实难以用常理解释。一块十来米高、数百米长的琉璃火山石,莫名其妙就长在了距离街心广场不远、该当是住宅密布并且地势也没什麽起伏的地方,像被某种未知力量故意从某个遥远的所在搬过来摆上的一样。更诡异的是小石山中央有一条贯穿它的天然裂隙,让人可以直接从这一头穿越到另一头去。这还不够,最诡异的是这条幽深且潮湿的裂隙偏生又是通往几大知名景点的捷径。通过其他比较一般的路径至少要多耗上两倍时间,因此,哪怕要先和蛇柏树与鬼手藤玩一场捉迷藏、做一番小小搏斗,还是划得来。

只是,进了石缝里,就再没啥需要留意的了吗?

「哇——」
导游大叔正准备出口的叮咛再遭封杀。接力似的,另一人发出惊叹。
「快看!快看!头顶上!」

除开额头冒出三条黑线的顺子,所有人都仰起了脸。
惊讶导致的静默过去后,倒抽气音极具默契地响成一片。
伴著视线的拉高,呈现於众人眼前的是一幅有些魔幻的画面。锐利陡直如经刀削的石壁中段与上缘,竟附著无数大大小小的幽绿色光点,在笼罩四周的幽暗映衬之下,宛若缀於深色布幕上的华丽翡翠流苏,又俨然宇宙星海。而在离得稍远些的位置,另有几点缓慢游移、时隐时现的红色萤光……

「顺子哥,上头是什麽东西在发光?好漂亮啊!」
终於,有人从震撼中回到了现实。
「这个问题的答案……」抹一把脸,导游大叔的脚步不但没放缓,还变得更快了,「你们、绝对、不会想知道。」
幸好,从裂隙另一侧射入的阳光已照在了他冷汗涔涔的脸上,滞重憋闷的湿气为流动的清新气息所替代,出口就在前方了。

跨出石缝,周遭豁然开朗。
恰如难以想像沿街心广场绕个弯便能发现一块巨大火山石,同样难以想像火山石之后有这样一片空阔的土地。向前延展开的深褐色将视界下半部铺满,换作夏季,必为嫩绿的草场。远方,地势因与旧城区东部边陲丘陵地带相连接而和缓拉高。略近处,水光潋滟晴方好,镜面般的小湖泊倒映了满满的澄澈天光。湖畔另耸立一座圆柱状石砌高塔。塔尖直指中天,塔身斑驳的灰和炮火轰出的孔洞无声印证了也抵抗著岁月悠长无止境的洗礼。荒颓与坚毅,两种相互矛盾的概念在此得到一定程度上的统合。
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意,大抵如此。

缓口气,回过身看看自己领著的队伍,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半个不少,四肢俱全。很好!顺子满意地点点头,又拍了几下掌集中起游客们的注意力,边往小湖行去,边扯开嗓门介绍起来。
「大家看!『阿盖西』到啦!用一般的话讲,也就是『姑娘湖』的意思。在湖边拍出来的照片,都跟风景海报啊画片的没差别。至於那里……」粗壮的手臂一伸,遥指高塔,「那可更不简单啦!东夏塔,听说是几千年之前就有的,当时这座城市才刚刚发展起来呢!局势不好,战争盗贼的什麽都多,所以很需要这种了望用的建筑物,而且因为够高,那时的人乾脆也拿它当日晷用。咱长白公园里头,就数这俩地方最有意思!」

「为什麽要叫长白公园呢?没见到白色啊!」

导游最喜欢也最拿手的,莫过於解答此类疑惑。
「那是因为还没到下雪的日子。天还会更冷的,再晚一个月来看,这地儿就是一片白啦!」

「为什麽我们非要来这种地方呢?不好玩!不如去逛街买纪念品……」

至於这个问题,嗯,就让人有点吐血了。
收回来的手一把压低帽檐,顺子的嘴角抽两抽,额角批啪冒出一个「十字路口」。这要怎麽回答?最近来黑街的外地观光客们改变了习惯,开始主张提早游街,说是白天里比较安全,省得经常闹失踪案,反正漂亮的地方怎麽看都漂亮,指不定光天化日下还有别种风情呢!这说法本身倒也没错,然而游客的行程易改,街上承袭的生态难移,如此一来,他便无法再带团走街串巷逛摊游集市,也就抽不了成、分不到红、得不到回扣……
天可怜见,谁能更郁闷?

无奈长叹,想装出对不起风声太大我听不清楚貌,却又有第三个问题传入耳膜。细细碎碎的话音,像是小孩子。
「顺子哥哥,你为什麽会来当导游呢?」

浑身触电般震颤,顺子怔怔地止住了脚步。
举凡以问号作结的句子,按回答难易度论,可粗分为三种:容易的、困难的、根本和主题不相干的。偏偏是这第三种,拨动了他内心最细腻处深埋的那根弦。
「那是因为,我的父亲曾经也是一名黑街导游。」
缓缓转回身子,迎向数道好奇的目光。低沉浑厚的嗓音里,霎时多出了几分苦涩。
「十年前的冬天,他在一次带人游街时失踪,整支队伍下落不明,音讯全无。受到这件事的刺激,我下定决心也成为导游,好藉著这身份走遍黑街的所有角落,打探他的音讯,寻找他的遗体。」
冬阳、广野、高塔,略显苍凉的背景画面起到很好的气氛烘托作用。游客们的眼里闪现泪光,导游大叔的一口白牙森森反光。
该是反问的时候了。
「对了,知道我为什麽一向只接八人的团吗?」

「我老爹失踪那回,带的就是八个人。要是哪天让我找到他们的尸体,另外几个死鬼又不肯放我爹走的话,我的客人就可以留下来陪他们玩,不多不少刚刚好……」

恰在话音落下的刹那,猛一阵风起,呼啸著从地平线处卷至,呼啸著奔向天际。晴朗好天气也分毫缓和不了的冰寒凛冽。
惊觉原来落入了魔掌的恐惧若洪水来袭,便见无辜游客立时如碰上大灰狼的小绵羊似的紧抱成一团,泪光已不止在眼眶中闪动,有的更乾脆流出鼻涕。
「我、我们不逛了……」

「那可要考虑清楚了。提早结束行程,导游费可是半分不退的。哈哈哈!」
伴随句末爆出的大笑,差点要变身走阴险腹黑路线的顺子一下又恢复了油嘴滑舌小导游模样,摆了摆手。
「咳咳咳!瞧瞧你们紧张的,全给唬住了吧?开玩笑的,没事,没事。咱这里既然都给叫作黑街了,当然要有点跟别的地方不一样的什麽,要不然大家逛著多没劲呢,对不对?我演的这出就叫作黑心导游!哈哈——咦?」
准备笑个过瘾,却又突兀地一愣。

几十米开外,方才走过的石缝出口处,突然冒出两个人影。
从衣著和身形判断,走在前头的是个男人,跟在后边的则难以辨识,只因才一钻出缝隙,还没来到阳光下,前面那人便立马脱下外套回身往对方兜头一罩,跟著把人一抓,无视挣扎反抗直接扛在了肩上,拉开大步朝众人所在方向直冲。

不出数秒,又一阵带动发稍与衣摆的风迅猛飙过。风中,呼喊回荡。
「放手!放我下来!你到底要干什麽?不要——」

一直到疾奔而过的人影消失在了东夏塔底的阴影里,被激起的细小沙尘又纷纷落回地面,那带惊恐和痛苦的喊叫还於耳际回旋。
太明显了,男人的声音。

「顺子哥,那一出又是演的什麽?」

良久,良久,发自游客群中的疑问才总算唤醒因为眼尖认出跑过去的不是别人正是黑街扛霸子本期《叁周刊》封面人物所以开始思考自个儿是不是幸运撞破了当前最热门八卦续集兼背后真相的导游大叔。

「那演的是……是……」
灵光闪现,於是答案脱口,自然而然。

「看不出来吗?强抢民、民男嘛!怎麽样?效果特别逼真吧?」






主配角全体总动员,路过打酱油万岁(殴)
楼主 yeyinyuehan  发布于 2014-07-19 08:54:00 +0800 CST  
- Chapter XXII -


传说,血族是长生的,存续跨度之大,近乎永恒。
传说,血族是残忍的,猎杀与鲜血,孕育出未必外显的偏执与疯狂。
传说,血族是强悍的,乍看与人类无异的苍白外表下,藏著常人所不能及的邪恶力量。
传说……

传说何其多。当下的现实却不会有第二版本。

当下的现实,是这个晴朗到有些难得的冬季午后,有一只纯血种吸血鬼边徒劳地大喊放手边让一个人类紧紧拽著跑起了马拉松,先沿家家户户的屋檐阴影从西到东跨越老半条街,继而穿过一条狭窄诡异的石缝和一片傍著湖泊的荒地——这段过程中,他的无效抗议激烈度因为遮蔽物的薄弱和对方变拽为扛的姿势往上提升了至少一个等级,紧接著进入一座不知该用废墟抑或古迹形容的尖塔底,顺著盘绕塔身的螺旋状阶梯登高再登高,最后,头晕脑胀中,像一袋被扔进仓库的马铃薯一样被扔在了硬梆梆的石板地上。

该死的!到底招谁惹谁了?

屁股兼右半边身体与地面亲密接触之时,除开痛与晕眩,悔恨也打已经被不爽和疑惑差不多塞满了的心底猛爆式升起。
真的,错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如此久不肯好好跟撒旦连络感情。而上帝……不出啥颠覆世界的天大意外的话,没可能庇佑血族成员,哪怕这只吸血鬼正受著人类的欺负。

心下骂骂咧咧,手上出力。虽然总的来说未遭阳光直射,大白天被拎著到处跑仍然颇伤元气,现在不但全身不对劲,连力气都使不太上,可不管怎样仍得换个有尊严点的姿势先吧!趴倒在地成什麽样子?
不想实际状况远比预想更来得糟糕,眼前乱舞的金星让他看不清周遭情形,贸贸然支起上半身后顺势将手改向旁一撑,却彷佛按著烧红的烙铁。
「嘶——」一声低呼。惊慌收手,上排门牙於下嘴唇咬出一道痕。
所有金星被火辣的灼痛感驱散得乾乾净净。眯眼环顾四下,本就无血色可言的脸刷一下更白了,惨白。

阶梯尽处,当为塔顶。
此地面积不大,并且简陋,就如一座废弃的圆形小屋,尖顶、石墙、几扇小窗与空洞洞的门,用以连接外边的了望用通道和塔墙,如此而已。放入一个成年男人和一只吸血鬼,便再无多大活动空间。
此刻,因灼伤而泛红的指尖前方两厘米处,阴影无以延续,一片夺目到简直不合季节时令的金从门洞处淌了进来,用遍染万物的豪放气势在古老石砖地与塔墙曳洒。
时近下午二时,阳光灿烂。要命的灿烂。

相对於血族代表的手足无措,人类代表倒是老神在在。
不,仅仅用老神在在形容还稍嫌保守客气了。好似方才的长长一段街区马拉松加负重越野登高都是幻觉,张起灵从面色到呼吸到表情尽皆如常,正环抱著双臂,稳当当地以背靠墙,站定在一个有百分之两千把握把守住阶梯的位置。
其实,换个地方站也丝毫不要紧。以这座塔为中心,方圆数百米内都是无树荫与建筑分布的荒野,而日光正烈。只是他的性格一贯更倾向於彻底掌控局面,杜绝一切意外的发生可能,不仅是职业惯性,过往的两次「相处经验」也坚定地告诉了他——有这样做的必要。
身边不远,透著慌乱和惊惧以及一些愤怒的视线在绕著塔楼顶转一圈后扫过来。冷静迎上。无语对视一阵后,他敏锐地感到那股目光生出转变,审视打量意味隐隐然从中升起,疑惑将原先躁动的另三种情绪取代。

没错,审视。自觉濒临灰飞湮灭危机的吸血鬼在打量,打量面前这个强悍得超乎认知的人类。
阴影处的石砖所散发的透骨冰凉有助於冷却思绪,手上不危及性命但看著惊心的小伤则具备了示警效果。初始的混乱过去后,理智开始起作用,他於是压下惊慌与怒意,强迫自己镇定,同时自问。

今天醒过来后听到与碰到的种种,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这个人,为什麽会忽然出现?

第一个问句的牵涉范围太广,目前无法作答。第二个相对容易些。两个假设,一是为了之前吸血的事算帐来,二是为了秦海婷的意外死亡。前一项假设应当不成立,真要算帐,又怎会让同样的事情发生两次,还带救他一命?而且他事后都没忘记送上新鲜猪肝表示感谢,第二次还特意加了量的。至於后一项假设……
是了吧!陈文锦的反应足够让他明白情况的不乐观。
想到此,眸光不禁一黯,歛下眼睫,视线无力也无声地坠落在了灰尘满布的地板上。

又思索了小半分钟,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吸血鬼终於决定打破沉默。
「如果你是为了海婷的死……」
开口才发现声音较平常虚弱了好几分,环境逼的。
「我没办法解释,但那的确不是我做的,信不信随你。」

张起灵微微颔首,眼中一丝波动也无。
「我知道。」

不是相信,是知道。理所当然,不具争议性,不值得惊讶,这样的知道。
迎上当即被投来的极强烈诧异,他向前跨出一步。
「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

门洞以外,正对著它的太阳正在西沉,用著肉眼可见但不能见的速度。落得比尖塔顶更低了,但还没有完全掉到顶层以下的位置去。光与影,直接了当的死亡威胁、不可或缺的活命凭依,在小屋中相互消长。
吸血鬼努力地挪动起来,将身体靠著墙更往屋内缩。
「我的事情,不是你能理解的。」

要到什麽时候他才会明了,自己正面临的最大威胁原来并非灰飞湮灭?

嗯,估计是讲完那句话的下一秒吧!






猪格担保,坤哥要问的绝对不会是「你打不打算对我负责」(核爆炸)
楼主 yeyinyuehan  发布于 2014-07-19 08:58:00 +0800 CST  
- Chapter XXIII -


时间:回溯、逆推再倒转,距今许久以前的从前。
地点:不变,仍是这座历史悠久而幅员广阔以至於人妖魔鬼怪并存的古城,不过那时稍微不这麽古老。

厚厚积雪逐渐现出融化倾向的初春,一年之始,也似乎可说是四季轮回更替中最最最寒冷的时段。
一支栖居於古城某处的吸血鬼家族,迎来了许久未有并且可说极其难得的新成员,一个纯血种的孩子。

作为人,IQ再高的天才也没能耐在未经他人告知之下灵光一闪便将自个儿出生以前家里发生的种种摸得一清二楚——此句略过超能力因素不计。同理,作为吸血鬼,就算是级别相对较高据说若持之以恒地摄取血液提升力量终有一天可达不惧烈日境界的纯血种,也不可能对家族过往经历的大小事件与发展历史无师自通。但,随著时光流逝,自身日渐成长,越发懂事的小吸血鬼隐隐约约地察觉到,在自己被生下来或者拥有记忆以前,家中该是遭遇过一些不太好的、甚至严重到危及生存的事情。
因为,也所以,打从有记忆起,他就从来没有被允许离开过家族蛰居的老窝,一座由许多空房、回廊、高塔与深邃的地下室共同构成的老城堡。

领受上帝的祝福,与撒旦堕落,不论走上哪一条路,生命,总会自己找到出路。
特殊的环境和条件,对这只小吸血鬼的最显著影响,当数造就出过人——过鬼——的自得其乐本事。

那些还不认识字的日子里,他每天的例行活动,就是在家中各处来回穿梭,尝试挑战一些长大之后回想起来只能以幼稚到脑残形容的目标,诸如「算出城堡里总共有几间房间」、「数清楚通往钟塔的回旋梯共有几阶」、「猜猜看从地下室头走到尾一共需要几步」……遗憾的是,不管命题如何更改,迎来的结局都差不多。没办法,老城堡的室内布局就如迷宫,阶梯总是又陡又窄又滑,地下室里永远都能撞见迷路与碰巧打酱油经过的其他妖魔鬼怪。
怪了!不都说血族是黑暗种族中的最强大势力吗?那许许多多年中,却没一只妖魔鬼怪怕过他,哪怕他是那麽努力地强忍被吓出来的眼泪并装出一副凶样。

认识了字之后,小吸血鬼的生活有了改变。四处乱窜成为过去式,昔日极少涉足的书房取而代之成为他常待也十分爱待的地方,仅次於自己那口用料高级且铺有好几层柔滑绵软丝绒被子的棺材。
喜欢书房,源於他迷上了一本书。
那本书,严格来讲并不是书,是家族的上一代族长、他的爷爷,留下的笔记。
他没有见过他的爷爷,曾走遍整个大陆、探访过所有国家与老城市的老吸血鬼。死去了、沉眠了,或是又一度远行了?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笔记中记载了太多太多关於异邦与其他种族的见闻与故事,甚且是死生悬於一线的战斗与冒险,让他无法自拔地沉迷。

也在这段期间,小吸血鬼交到了第一个年龄相去不远的同类朋友。
古堡庭院里有好多枝干纠结交错的老树,有些把树枝伸出了高墙外,有些把树枝探到了书房的窗前,这就解决了主要问题——出不了大门,开窗总行吧!两个小鬼往往一打闹就是整夜,回过神时已然日出,於是又一起窝进那幸好挺宽敞的棺材里去。他们还特别热衷於一项活动,就是由他出一些欠揍至极的馊主意,让对方去实行,过几天再来报告结果,不过除了被修理,通常没别的结果。

一个又一个融雪的初春到来,远去。用著心情好时觉得过份快心情差时又嫌有够慢的速度,时光继续流逝。曾被路过院子的蛇妖猫怪一眼相中追得涕泪横流的小吸血鬼,长成了住在水管中的长发女恶鬼愿意光著身子爬出来投怀送抱的血族少爷。
睡醒吃、吃饱睡,食衣住皆被伺候而不能行的生活充满平静与慵懒,对过去的好奇、对现实的不满却蛰伏在了血液里,时不时抓挠他的心。然而,偶尔尝试的挖掘换来的总是家族长辈们的推委拒绝,与此同时,他们眼里也总是流露出压抑的哀伤和些许不忍,似乎还有忧虑。
为了什麽呢?保护与欺瞒的界线太模糊,他分不清楚。

异状的出现,大约在几个月前,枫叶艳红如大火焚林的深秋。

现任一家之长,他那据说事业做得很大且向来疼他的三叔,突然一反常态,不但在毫无解释之下把亲侄子锁进了城堡回廊最深处的一间密室里,还不许管家和仆人「送餐」。
算不出到底被这样饿了多久,密闭环境彻底抹灭了他的时间概念,最后终於体力不支,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吸血鬼少爷发现自己离开了家,身处於作梦都未必能描绘出的景象中:头顶黑沉沉的夜空,脚踩一个被解开了的大麻布袋与光滑青石板道,眼前有成排的两层或三层小楼房,路灯柱上凝结了白霜,冷风呼啸。
兴奋?恐惧?紧张?不!啥感想也没有,一片空白。因为真的太饿、太饿了,已经到了极限,没有办法忍耐了。
扶著墙壁,他在灯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缓缓站起身,前后左右环顾一圈,双眼随即眨也不眨地锁定道路延伸的方向。
这个瞬间,意志得到高度强化与集中,再不能思考其他。浑身沸腾叫嚣的欲望告诉他,前边不远,有一个体内流淌著鲜美的温热血液的人类……

「接下来,我就遇见你了。」

叙述来到一个段落,吴邪舔了舔有些乾的唇,微一仰头,将后脑勺也贴上冰凉的石墙,又觉得不够,乾脆稍微侧身,把半边脸都贴上去。
细小响动声中,有石屑沿墙簌簌落下,加入成为地面千年灰尘的一部分。张起灵拔出分明上一章结尾时仍在鞘中现在却有大半截被插进了墙缝的乌金刀,还刀入鞘,跟著也在墙边坐下,淡淡地看了身旁的吸血鬼一眼。
读出这动作的潜意思是「继续」,并且不含半分商量意味,吴邪撇撇嘴,无奈地在心里嘀咕两句。

——什麽世道嘛!怎麽我连遇到的人类都这样凶……

隔日傍晚,有生以来的头一遭,被家人拿布袋装了扔出来的吸血鬼少爷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一张陌生的床上、一团陌生的棉被中醒转。身上有些疼,唇边却残留鲜血的美妙。转动眼珠,一张陌生面孔映入眼帘,男人,看著很年轻,露在被子外边的上身赤裸,线条漂亮的颈窝处,被尖牙扎出的两个小孔已然凝血,衬著偏白的肤色,无比醒目。
陌生的N次方加乘引爆,这等必须定义为魔幻的经验与画面著实太过刺激,瞬间炸红了脸颊,炸傻了脑袋。虽然他经常跟那个好朋友一起睡觉,睡到滚作一团又叠成堆,但那是同类啊!而且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反正天快黑了,於是使出长久以来被各路妖魔鬼怪培养训练得来的还算不太差的逃命本领,匆忙落跑。

直到冲出小巷,来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才渐渐地冷静下来。
理智一恢复,心中便升起不安与歉疚。
血族不等同杀人魔,摄血并不见得会致人於死,求生未必需要屠戮。经过几个世纪的洗鍊,绝大多数成员都懂得减少不必要的杀戮,这是一种自保,特别在几大家族基本已於人类社会扎根潜伏得相当完美的这个时代、这座城市。
上述乃普遍情形,而他,状况更加特殊。被保护也被禁制著无法出门猎食的吸血鬼,打小就是让亲人喂养大的,装满了新鲜血液的亮晶晶玻璃杯定时被送到眼前,还会插上吸管呢!就差另外搭配樱桃或者柠檬片了。

是的,活到这麽大,这是他第一次咬人。

持续几个月的饥渴爆发出来肯定很可怕,本能驱使下到底做了些什麽却记不太清了,在没有先备经验可供参考比较的情况下,他很难不担心自个儿是不是对那个人类造成了比较严重的伤害。

不得不说,这只进食技巧待加强的吸血鬼少爷还是挺聪明的,至少应变很快,性格也不是太别扭。找上一间猪肉摊,掏空了一边的口袋跟胖乎乎的老板弄来一盘子刚起锅的熟猪肝,他决心回去表示慰问与歉意。
然而,那个看起来没受啥影响的人类只默不作声地把一盘子的猪肝接过去,砰一下就把门关上了,完全不搭理他。

释出善意人家却不领情,吸血鬼少爷有些丧气,也有一点点不爽,头也不回地又离开了巷子,走回热闹的街。
望著街道两侧的小摊贩,穿梭於来往的行人之间,如果说不再受行动限制是一项长久怀抱的心愿,现在该能算是美梦成真、夙愿以偿,他却迷茫了。这是哪里?自己为什麽会来到这地方?三叔他们呢?都到哪儿去了?

顶著冷冷的风,漫无目标地走啊走的,他不知不觉远离了人群最集中处,走到一条巷子前。
那条巷子不长,却生著好多好多掉光了叶片的树,光秃秃的枝桠伸展著,跟古堡庭院冬季的景象有几分相似。而在最接近巷口的树下,站著一个年轻女人,正用手指梳理著披散於肩头的黑亮长发,貌似在等人。
那个女人生得很美,姿态更美,顿时撩动血族与生俱来的「外协」因子,尽管心很乱,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多看了她一眼。
也在那一瞬,长发女人看向了他。
目光交会刹那,她浑身一震,脸上现出恍惚和另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但在他辨认出那是否为哀伤之前就化成了微笑,极美的微笑,由上扬的唇角一直一直蔓延到光彩闪动的眼里。
迈开脚步,长发女人优雅轻盈地来到他面前。手轻巧地一扬,递过来一杯散发著甜香的热奶茶。
我的店里正好缺一个帮手。她说。

「那天晚上,你的伤……」
大概是哪一段描述勾起了他老大内心一些旁人难以察知的情绪,张起灵开口时的表情难得地有点儿……微妙。

「我在买东西的半路上遇到的,是个女人,但是我不认识她,先前从来没有见过。」
吴邪摇头。为了完成这动作,他不得不把脸从墙面挪开,调回正常坐姿。
「真狠,痛死我了!或许那就是爷爷在笔记里提到过的吸血鬼猎人吧!」

张起灵捏了捏眉心,他在困惑时经常如此。
被家族有计划地保护又抛弃的吸血鬼、在街上开茶馆并可能和血族有某种联系或渊源的女巫、外地来的女吸血鬼猎人、在城外发起组织性偷袭的狼人群与神秘首领、前夜的少女命案……凡此种种,好像背后都有联系,好像将有某种巨大的变化要发生,却又摸不著头绪,连个所以然也说不出来。更出乎意料的是,以为找到了可提供重大线索的关键对象,不想带来的是更多的谜。
「你身上,有没有可以证明自己的家族和身份的物件?」
想起过往听同行提及的一些见闻,他问。

这问题……问得有点没水平了吧!吴邪咧嘴龇出一对总算不再是摆设的尖牙,但见张起灵极为认真的扑克脸,又想了想,会过意来,将被灼伤的左手伸过去。
「你说戒指吗?那不是谁都有的,只有家族中地位最高者才能够拥有,算是一种等级跟力量的象徵,也能当作信物。」
五根手指上什麽饰物也没戴。衬衫袖口略略滑落,露出小半截手腕。
「像我这样的,当然不……」

话声的中断很突然,彷佛某处藏著一把隐形的刀,当空削下。

张起灵只感到身边的吸血鬼猛然一僵,似被什麽给惊吓到,随后人影一闪,那家伙居然就要跳起身往楼梯口奔。
毕竟是血族,速度远远快过了预期,不过扛霸子真不是随便叫的,没浪费哪怕几分之一秒在错愕上,上身前探,手一捞,还是就著坐姿将之抓住,用力一扯,揽回身前。
「怎麽了?」
微一皱眉捱过胸口的撞击,怀中传来的猛力挣扎让他选择不收劲,一只手臂环过吸血鬼的腰制住行动,另一只手穿到脑后扣紧,扳正写满了慌急的脸。
「冷静点。发生什麽事了?」

就在他们头顶上方数呎,一道从小窗射入的金色阳光横穿室内,晕散成对面墙上的圆形光斑。楼梯前也另外洒了一片。

僵持片刻,吴邪蓦地泄掉全身的力气,瘫软下来,竟连嘴唇都白了。又过了几秒钟,低低地吐出四个字。

楼主 yeyinyuehan  发布于 2014-07-19 09:18:00 +0800 CST  
- Chapter XXIV-


鱼?
淡定如常的表象之下,张起灵心中的确有一瞬的纳闷。眼下正抓著的这只吸血鬼,难道还另外混了猫怪的血?可他不是自称纯血吗?

疑问的存在时间不长,对方的下一步行动提供了解答。

与认知动摇於前而色不改的黑街扛霸子相较,菜鸟吸血鬼彻底变了个样,好似方才声情并茂道出一段被豢养与弃养之血泪过往并险些在情急中一头撞进日光里的根本不是他,而是他不为人知的双生兄弟之类。此刻,只无气也无力地维持著面对面跌坐在了人家两腿间的姿势,头半低,压低的视线落至垂於身侧的左手腕。著急管不了用,现在是出不去的,稍微镇定下来瞧清楚周遭,特别是楼梯口的地面,不难明白。
「蛇眉铜鱼,是爷爷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再将手半扬,再让衬衫袖口滑下,露出的一截腕子上无伤疤、无印记、无饰物,但扣著一个朴素无花纹的铜环。
配合郁闷到破表的神情来看,很显然,这样一幅毫无突兀点可言的画面,却正是问题所在。

「那是我爷爷还掌管家族的时候,在一次远游之后带回来的,得自一个非常遥远且古老,从不曾有血族去过的神秘国家。另外,据他对三叔说……」

解释停顿,但非被掐断似的急停重演。无需换气的吸血鬼抬起脸,注视起近在咫尺的人类听众。
有别於已在N多地点藉N多情境和姿势在他们之间上演过的N多次,这一眼不见汹涌翻腾的直白纯粹情绪,就算想,怕也提不起劲了,可仍无误地传递出某种明确、急迫的信息。
不必纳闷第二回,张起灵立即便明白过来。来到转折点了,因此故事的讲述者需要确定——或说再确认——聆听者能够信任,而这举动再明显不过地预告了接下来的内容的重要性、私密性,也指不定包括杀伤力。
不言不语,他默默收敛手上的力气。没改变它们被放置的位子。

感到一股微暖而不伤的温度将过紧的箝制取代,穿透过脑后浓密的发与身上的单薄衣衫,渗入体内,吴邪闭了闭眼,下定决心似的一咬牙。
「除了我手上的这一条,蛇眉铜鱼另外还有两条,外表看起来完全一样,各自却有不同的象徵意义。如果有谁能将三条鱼集全了,凑在一起,就可以揭开一个……」

短时间内第三度停下未到句号处的话音,表示第三种隐义。这一次,发虚的语气做了注脚,竟是认真严肃看待之馀,其实,自己也对即将出口的话有那麽一点点点点的不能笃定、不敢置信。

「一个,攸关黑暗种族兴衰消长的重大秘密!」

张起灵沉稳的心跳骤然快了小半拍。
黑暗种族?所谓重大秘密所涵盖的群体范围确实够重也够大,令他再淡定也很难不暗自惊讶。

「不过,这条铜鱼到底是怎麽得来的、另外两条在哪里、它们背后的象徵意义是什麽,还有最要紧的,那个大秘密的解读方法,全都没有答案。三叔说,详细的情形他并不清楚,爷爷既没有口头传下来,也没有写在笔记上,只叮咛他将来务必要把铜鱼转交给当时还没出生的我,并且转告我……」
讲到这里,吴邪皱起眉,在略低头同时一抿发白的唇。将吞咽唾沫这一个简单的小动作做得如此艰难,难说不是一种能耐。
「这东西太重要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弄丢,无论去到哪里都要带在身上,就像……爱惜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样。」

总算打上了句号。
不会有紧张或滞重的呼吸作馀韵,小空间一时安静下来。光影沉默著持续的消与长中,有负长辈殷切叮咛期许的吸血鬼沮丧地耷拉下肩膀与脑袋,彷佛想把自己缩小,扛霸子稍抬眼望向结有好几张蜘蛛网的塔楼屋角,进入一种看似放空实为思考进行中的谜样状态。
过往,可曾听说过相同或相类似的传闻?
别怀疑,即便他老大的记忆力糟糕到了街上人人公认只是找不出谁脖子硬到敢明讲的程度,对那些与职业高度相关的讯息,却又是另一种应对态度。头牌的专业素养绝对没得挑剔质疑。
可不吗?将「蛇眉铜鱼」、「三条」、「收集」、「黑暗种族的大秘密」几个乍听没概念的词句一并作为关键字输入,只一忽儿的工夫,脑海某处真冒出些极细微的波动。然而不待他缩小范围使用进阶搜寻,再一忽儿过去,竟空白了。

「该死!」

传入耳中的咒骂截住连边都没构著便丢失了方向的思绪,也将张起灵顿显迷茫不解的目光从顶层天花板一角拉回面前。
面前,仅管瞧不见脸,不难推断出吴邪重又盯上了自个儿光光的左手腕,话里带著的情绪与他大同小异,「到底是什麽时候丢的?」

「我发现你昏过去的时候,手上就没戴东西了。」这倒肯定到不能够更肯定。

吴邪猛然抬头,幅度和速度大了,险些撞上张起灵的鼻尖。轻贴脑后的手掌顺势滑至后颈。
「那天晚上从茶馆出来时还有的,我有印象。」

掐头去尾取中间,归纳演译带推理,两句话刷刷两下明确了案发时段,最大嫌疑人呼之欲出。霎时了然之馀,彼此也都从对方的眼神变化读到自己所想,差别仅在扛霸子心下闪过的是一种职业,吸血鬼脑内晃过的是一张美艳的脸。

「回去吧。」
瞧一眼楼梯口,仍刺目的日光退却了小小一截,缓慢进逼的阴影为阶梯边缘勾出黑线,张起灵於是松开手,一边示意吸血鬼站起,一边半转头伸直了胳臂去捡被遗忘很久的外套。
假设这家伙被带到塔顶后便没有撒谎,且假设为真,更往前进的突破口就是两个女人。她们必定知道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情,并且,至少有一个就在街上,是黑街住民中的一份子,有长期居住点和亲身经营的生意。既然如此,继续待在这儿就是不必要的时间消耗了,来此的目的已经达成,「逼供」无疑是成功的,相当成功,本来他也不仅仅把关注焦点放在少女命案上。至於问出来的那些,还远远不到做评价的时候。

指尖勾过外套,起身,却被一股重量从前边抵住肩膀。
「我……」
虚弱的声音接著响起。扭回头,立即映入视界里的,是一只泛红的耳朵。
「不行了……」

没有风,也好像没有距离,然几乎听不清楚。听清楚的是同一时刻由塔外飘然而至的音波骚动,如小舟拖曳著水痕划开辽阔平广的大湖。
当——当——当——
遥远的新旧城区交界线上,十字大道老教堂的整点报时钟,三响。

看著那只更红了的耳朵,他无奈轻叹,坐回墙根,调整了一下姿势——双方的。
「等天黑了,我喊你。」

从肩窝处传出的话音很模糊,听著像是谢谢。

午后三时,天光澄澈静好。
等张起灵想到刚才完全可以手上出点劲把力尽虚脱的吸血鬼挪到旁边靠墙去休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搁在自己身前的时候,枕在他肩上的家伙已如死了般的熟睡了。




楼主 yeyinyuehan  发布于 2014-07-20 10:03:00 +0800 CST  
- Chapter XXV-


女巫,踏在人类与黑暗种族分界线上的暧昧存在,多独居,某种程度上具备较血族更高的社会隐蔽性。魔力大多得自於后天的修练,也可藉血缘传承,偏向属性各自不同。拜童话故事所赐,在一般人的印象里,大体扮演著不太友善的角色,哪怕不阴毒邪恶,也必然超级难搞、有够古怪,似乎永远都在看著别人哭、看著别人倒楣,自己则暗中偷笑。
不过,世事无绝对。姑且先不细论上面这段话乃真知灼见抑或刻板偏见,事实上,资格再怎麽老、本事再怎麽高的女巫,也难免要碰上身心不爽、感觉郁闷的时候。

例如,今天,现在。

咕嘟咕嘟咕嘟——
紧连成一串的急促气泡翻滚声从壶嘴处冒出,蒸气在厚陶制黑水壶的壶身中横冲直撞,俨然即将爆发的小火山。
眼看被推得一跳一跳的盖子马上就要翻落下来,忽有一只雪白纤细的手从旁探至,握住壶身的握把,轻轻一提、一挪,而后一倒。
哗哗——
才离开炉子上跳跃的火焰,气泡的滚动势头立刻就削弱下去,听不见了,由水柱流过壶嘴冲入另一只壶的声音接替。
穿过盛著茶叶的滤网,前一秒透明纯净的沸水,一瞬便彻底染上更胜霞光的深红。烛光映照下,几片被冲过网眼的褐绿色叶片在热水中缓缓舒展蜷曲的叶缘,於通体透明堪比水晶的玻璃茶壶中浮游。玫瑰苹果花茶,乍听极为普通且常见到不行的茶种,走进哪一家茶馆、翻开任一本Menu,肯定都能找著,可这一壶不同,背后颇有几分学问,不仅原料来自异邦,只在定主卓玛的秘药铺子才买得到,另外还经秘法炼制加持。

是的,对陈文锦来说,这就是最能够於短时间内达到安神目的的饮料。当中起作用的并非浓郁醉人的玫瑰香,或者甜而不腻、似有若无的苹果味道,是过份红的颜色。而这一点,从未对人明说。
只是,今儿个的效果不如往常理想呢!这都已经是她从下午两点起连著泡出的第五壶了。

貌似有什麽朝著预期以外的方向发展了……

不,不是这样的。苦笑著否定掉才从脑中浮现的念头,她微微摇头,用左手小指将垂落鬓边的几缕发丝勾到耳后去。
有何资格说「预期」?自己真的知道些什麽吗?说穿了,恐怕也是什麽都不知道吧!除开必须守在这里,在整个「局」被启动后扮演好那个被设定的角色,当一个并不具主导决定权的局内的半局外人,直到确定「那件事」无实现可能,抑或自身生命终结为止。
年少的一时好奇与一段感情为因。归根究柢,近乎宿命。

复杂情绪酝酿成的轻叹让掩上壶盖的脆响盖了过去。扑鼻暗香中,端起漂亮得宛若一块流光溢彩红宝石的玻璃壶……

与第一滴茶水流出壶嘴同时,话声从两点钟方向的某张茶桌后响起。
「唉唉!老板娘,你就真忍心放著唯一的客人不闻不问,连杯茶也没有?不能这样对待客人的,我都已经被同伴给扔下了……」

看著面前的骨瓷杯被斟满,杯口飘出缕缕热气,陈文锦突然很庆幸自个儿的修养啊气质什麽的都在水平以上,所以只略一顿就继续完成了倒茶的动作,没有一个手滑把最心爱的这套茶具捏碎,或让它COS独门暗器挟著飕飕风声凌空飞穿柜台往那所谓唯一的客人脸上戴著的黑眼镜招呼去。
客人?哼!还真敢说!如果不是被你绊住,我就算拦不住,至少也能在后头跟踪,或者乾脆施法术用水晶球瞧瞧状况,哪里至於在店里乾著急一下午?
罕有的,美人老板娘的内心OS带了些不合一贯优雅路线的忿忿然。便听铿的一响,不满表现在了放下茶壶时稍大的力气上,双眉随即绞紧。

唉!怪自己那时太大意了。偏偏落到那样一个狠角手里……小邪会没事吧?

黑街杀手游侠群中级别最高的两个,今儿个一起出现在这条巷子,并且先后进到茶馆内,本来只算少见,并无逻辑上的不合情理,毕竟海婷的死太不寻常,一定会引起关注,对同在一条巷子的住户做点调查、打探消息,无可厚非。但,那个外号叫哑巴张的,怎会一进店门二话不说直接就抓小邪走?好吧!就算目前的确数他的嫌疑最大,很难不去怀疑,可又是如何被认出的?吸血鬼没那麽好辨识,基本不可能仅凭在幽暗的屋内肉眼一扫便轻松判定,何况身上没带半点血腥味,这一点可是特意确认过的……
说不通,怎麽讲都说不通。
再者,他们到哪里去了?去做什麽?逼供或处私刑的可能性不高,当时阳光极好,若要他的命,直接往街上一推更省事。莫非是囚禁?
此外,更诡异的,看那副样子——出手来抓的与被抓的双方的样子,瞬间的眼神和表情,总觉不大对劲,彷佛……他们先前便已经认识一般……

把脑海里反覆纠结了好几个小时的疑问又跑过一轮,一分钟前刚被打回的念头再度冒出,以一种更坚定、更不容反驳的态势——貌似,真有什麽朝著预期以外的方向发展了。

没等她再找到其他论点来玩自我否定顺便更往宿命论的漩涡深处跳,唯一客人又不死心地发了话。
「老板娘,那到底是什麽茶?我都闻了一下午了,真香!颜色也漂亮。」
隔著一小段距离,照明不太充分,仍能清瞧见那张笑得怎麽看怎麽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脸上的一口白牙,与黑色镜片一并反光。

忽然,陈文锦也笑了。
是,自己是不好惹上这个绰号叫黑瞎子的家伙,被他在这儿变相地盯著,怕是想跑也未必跑得掉,往长远了想,更不便也不必暴露身分,与游侠杀手组织为敌。既然如此,何不好好招待他一杯?

抬手,状似不经意地从架上挑来一只宝蓝色瓷杯,随即又端起小玻璃壶。用不著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绞尽脑汁伺机动手脚,茶水甫一冲入,预先搁在杯底的红色粉末便消弭於无形,无色无味,完美溶化。
几个月前挑花了眼从定主卓玛那儿错买回来的秘药,终於等到了派上用场的时候。

「玫瑰苹果花茶。」睫毛扑闪间,一抹光芒掠过眼底,如清澈的水潭中溅起一朵水花,「小店独家特调,别地方保证喝不到,也保证你喝过绝对忘不了。」

笑颜盛开。钟响传来。

当——当——当……
横穿足有十数里的悠扬声波作了背景音。五段规律的停顿为间距,六响。

楼主 yeyinyuehan  发布于 2014-07-20 10:05:00 +0800 CST  

楼主:yeyinyuehan

字数:66155

发表时间:2012-06-08 06:17: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5-09-03 22:09:56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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