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刚才皇上的状态是震惊，是愤怒，那么现在，就是不折不扣的恐惧和惊骇了。他一屁股跌坐在龙椅上，哭了出来：“你们这算什么？一起逼朕吗？！”他开始歇斯底里地嘶吼，说你们仅凭这么一封真假难辨的手书，一套说辞，就要逼朕重审十几年前的旧案？！还是蔡荃话说得最明白，这个案子不是谢玉不谢玉这么简单，若是置之不理，会造成谣言四起，威胁江山稳固啊！这已经是赤裸裸的舆论威胁了。这附议之风远远还没结束，穆青起身，言侯起身，总结陈词：“长公主所言，脉络明确，事实清楚，按法按理，都应该立案重审。可臣就是不明白，陛下为何犹豫不决？”他的背后，附议之声不绝于耳。一片雄壮的乐声之中，观众的情绪也在被不断不断地推高，心中跌宕着一股公道自在人心的浩然正气。

皇上疯掉了，他不明白，怎么不知不觉，就会有今天这个局面。景琰这时站起身，决定让他明白明白。他甚至都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跪在阶下，竟然径直走到了长公主面前扶了她起来。这已经是不能够再直接一点的分庭抗礼了。皇上终于明白过来了，他早就该想到的，夏江已经告诉过他了，他说的都是对的。他看看景琰那有恃无恐的样子，又看看静妃和往常一样波澜不惊又毫无惧色的脸，把他看错了人的懊恼与愤怒化作了几声绝望的干笑。

皇上也是历事无数，见过很多大场面的，崩溃了一阵子以后渐渐镇定了一些。他现在知道如果完全不理会这些人的请求，今天是不可能收场了，于是他退而求其次，开始打太极，找对方的漏洞，以逃避自己在冤案之中应该承担的责任。你不是控诉吗，主谋无非是夏江谢玉。现在这两个一个死了，一个在天牢，你们应该满意了啊，还审什么审啊。这话所有人听了，都觉得他真是厚颜无耻啊，到了此时拿死人和将死的人来当挡箭牌。景琰秉承了他一贯的说话做事比较直接的作风，丝毫没有给他的父皇任何台阶，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所在：“此案关乎的，是真相，是清白，并非只为定两人之罪。”“那你还要定何人之罪啊？”“此案关乎的是大是大非，有罪或者有失者，皆应追究。”这个已经不好再叫做指桑骂槐了。皇上环顾了一下四周，几乎所有人都站起来了，却有一人一直安然坐在位子上，面色平静，稳如泰山。

皇上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冷冷地问景琰：“那朕要是不答应呢？你难道还要逼宫不成？”景琰的回答可以说是发自肺腑，是他内心的宣言，他说自己自幼受教于皇长兄，皇长兄他满心希望江山永固子民安康，他没做过的事我也不会做。“你不会，那他呢？他！”他气急败坏地点指这席上安坐的那位白衣客卿，但见他突然转过脸来看着自己，脸上并无丝毫的表情。皇上冷笑了一声：“若无苏先生的麒麟之才，朕恐怕也看不到现在这个场面。难道此时此刻，先生能忍得住，什么都不说吗？”那位白衣客卿，依旧面无表情，冷冷地注视着他，眼中苍茫一片。我想胡歌此时的表演正是最好地印证了孔笙导演给他的评价，梅长苏是外表波澜不惊，内心汹涌澎湃，而胡歌做到了。多少年了，他等的就是今天这样一个场面。他看着他的皇帝舅舅，看到了他的愤怒，他的懊恼，甚至是他的恐惧，可就是没有看到他希望看到的，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悔意。是时候，该跟他的皇帝舅舅提提一些陈年旧事了。

他回了脸，轻轻起身，不疾不徐地说道：“景运二十六年，陛下尚是皇子，遭人陷害，屠刀悬颈。是你的同窗伴读，后来的赤焰主帅林燮，拼死找回证据，面呈先皇，才救回陛下一命。景运二十九年，五王血洗京城，当年林帅还是巡防营的一个统领，他亲率三百骑兵，冲进禁军营，最终力保陛下登基。”皇上啊，您不但是不辨忠奸残害贤良，而且是兔死狗烹忘恩负义啊。您就不记得您当年是怎么登上的这个皇位吗？！自古以来，帝王就最怕别人揭开他这些不光彩的过往，何况是在如此的大庭广众之下？皇上不顾一切地喊叫着让他住口。可是苏兄走下台阶直面着他，毫无惧色，毫不退让，用更高的声调打断了他：“开文十年，西晋失守，金陵围城。又是林帅，自北境千里勤王，血战三日，方平京城之乱。无论为友还是为臣，林帅从未负过陛下，太子和朝臣们今日所请，无非是想还原当年的一个真相。陛下究竟是为何连如此理所应当的请求都不能答应呢？！”苏兄金属般的声音，回荡整个大殿之上，也回荡在每个人的心里。这一刻，他等得太久了。经年的呕心沥血，困苦挣扎，让他今天终于得以站在这里，直面他的仇人。他在替他的父亲呐喊，替所有死去的冤魂呐喊，他也在替自己呐喊。他的生命，从未爆发出过如此强大的力量。苏兄这只高烧的红烛，如今即将燃尽，却用他最后的这段生命，发出比当年林殊那团熊熊烈火更加耀眼的光芒。

皇上慌了，苏兄满口的林帅，就算没有夏江先前的提醒，他似乎也可以猜到眼前这位柔弱到风吹吹就倒了，却又神威凛凛到让人胆寒的书生，究竟是谁。只是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因为他害怕。当年他就害怕光华夺目的林殊会帮着祁王威胁他的地位，如今梅长苏以比林殊更强大十倍的王者之姿归来，如何不让他惊惧慌乱？他甚至没有勇气喊出眼前之人的名字，只是惊慌失措地大吼：“你是谁？你究竟是谁？你是那个复活了的乱臣贼子！来呀，杀了他，给朕杀了他！”依旧是没有动静。他只能自己动手，他转身拔出了剑，口中喊着乱臣贼子，冲了下来。可是因为慌乱，他绊在了台阶上一跤跌倒，他的冠冕，轰隆落地，象征着他这辈子最最看中的皇权，此时已是名存实亡。

冠冕掉落实在是晦气，可他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手里提着剑向他口中的乱臣贼子杀来。却见景琰一脸肃穆，挡在了那个乱臣贼子的身前。他愣了一下，他虽然也恨景琰，但是并不是很确定应该拿他怎么办。父子对峙，让周围的人都心惊不已。皇上稳了稳心神，鼓起了勇气，拿出了为人君父的威严：“让开！”却不想景琰非但没有让开，却直冲着剑尖走了过来，冰冷锋锐的剑尖抵着景琰的胸口。如此千钧一发，景琰的神色却是超乎寻常的冷静淡定。皇上说你不要以为我就不敢杀你，铁打的皇帝，流水的太子，不是非你不行。虽说话是狠绝，可是皇上说出来的时候分明是有一点哽咽，他是不想这么做的。景琰平静地说：“你可以杀我，可以杀掉想查清此案的所有人，因为你是王，可是当你杀掉了所有人的时候，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王吗？”景琰的话再次点题，点以民为本的题。剑尖在颤抖。景琰继续说：“儿臣一向以皇长兄为楷模，但是儿臣，却不是第二个皇长兄。”这句话太厉害了前半句是说若你答应重审，还能保有皇位，因为跟皇长兄一样，我不会逼宫。而后半句是说，自己绝不会像皇长兄那样引颈就戮，而是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如果父皇你一意孤行，那么也就难免我们采取什么极端的手段了。道理再明白不过，还是舆论加上军事的威胁。对视，对峙，大殿之上，鸦雀无声，滴水成冰。忽听仓啷一声长剑落地。皇上他没有别的选择，这是真正的绝境。

他一辈子最最害怕的事情，还是以这种毫无预兆的方式发生了，他一生疑心重重机关算尽，回头看来，竟然像是一个巨大的笑话。他绝望地走过景琰的身侧，梅长苏的身侧，又穿过了恭谨的人群，他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乱臣贼子，笑着，哭着。大殿之上，除了萧索，还是萧索。
高公公那一声中气十足字正腔圆抑扬顿挫的陛下起驾，听来满满的都是讽刺。此时此刻，他是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