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重发】少年忉怛(传统奇幻反快餐流,没错就是这么任性)

生我何欢,不能欢笑;灭我何用,不减狂骄!
铁甲依然在!五黑框是不死的。
————————五黑框学院宣


庆祝南九州重振旗鼓!第一句话我一定要让你们看到猴子的名句。
九州是不死的《九漫》是个好杂志请一定要相信它。这些话拿来镇楼以表我对九州拳拳之心。
至于后面的“五黑框学院”是什么……嗯这根本不重要_(:з」∠)_
我是话唠我骄傲,阅读说明见2L,卖萌废话见3L,正文见4L。


这里已经没有人还记得我了,也没有人再等着我了,可是我还是回来了。
我只是想讲些故事,希望有人听而已。
可是上面那句话很多时候我自己都想不起来。
(这么严肃的说这种有点矫情的话……真是有点不好意思算了看不到我看不到我看不到我(o゜▽゜)o☆)

楼主 苍沧_叉  发布于 2014-11-26 22:15:00 +0800 CST  
我就知道有人插楼阅读说明绝对放不到2L


特别阅读说明:
①不签约网编勿扰,我私信里满满都是和小伙伴爱♂的交流根本不想放别的东西。
②我的职业规划是成为一名伟大的人民教师所以我真不打算靠这个吃饭。
②本文缓更,缓更有两种原因,一种是确实有事一种是我又懒惰了,后一种我会坦白欢迎来抽我,我整体被小伙伴抽。
③我是个很落伍的人,落伍到现在还会给人写信,我一直觉得写东西是间比较严肃的事情,有它自己的门坎。日更万字拼字数这种事情,我坚定的认为是错的。但我也相信总有一天一切会好起来。
④关于转载……呃,应该没人会转吧。如果真有的话不用告诉我注明作者即可,求TXT文不必用知道了直接贴留邮箱并发一句“LZ好人一生平安”。这条是在胡扯不用理我。
⑤最后介绍一下文章。
这是一篇十分传统的奇幻历史架空小说。
讲得是某架空世界里某六个诸侯国(或许还要外加一个神权机构)争夺天下的故事。
如果这不是一个群像剧,那它就是一个苦逼在一群苦逼的玩弄下成为一个坚强的人的故事。
如果这是一个群像剧,那它就是一群苦逼在上天的玩弄下成为英雄的故事。

⑥统而言之,我要在此表达一个伟岸而负能量的思想:
有些事,并不是你用尽全力就能得到的,“有志者,事竟成”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但是这也无所谓——
因为那些面对无数次失败仍能坚持自己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
他们战立到了最后,从未向任何挫折与不幸屈膝,这就已经足够。

败而无悔,可谓英雄。
———————————————————————————————————————
好了不废话了我下面直接发正文算了(* ̄▽ ̄)y

楼主 苍沧_叉  发布于 2014-11-26 22:44:00 +0800 CST  
初卷·暗潮汹涌
第一章



舜水二十一年,十月初三。

戡国国都,拔竖内城。

枣红色的骏马踏雪而来,马背上负着身披轻甲,腰佩铜角的年轻军官。晨风方停,钟声骤起,一瞬淹没了宁安街畔的人语喧杂。那年轻的军官勒马垂首,无数视线越过横戟而立的王城卫凝定在他身上。

钟声已然停了,人声却未起,长街一片肃静。他于是吹响了号角,角声萧瑟如北域雪原上肆意驰骋的寒风,拔竖城昨夜枝头的积雪在风中簌簌落下。

黑色的军阵就在这雪落的刹那行进了城中,漆黑的甲胄仿佛是苍白天地间凭空出现的一道黑色伤痕。腰挎战刀的将领行在最前,四十骑兵编做八人一排紧随其后,队尾是百余重甲步兵,左臂佩圆盾,却皆未持武器。

若非王畿守军与武将贵族,平日是不得携武器入内城的,纵使这近二百战士自返回国都的二万戍边军中选拔而出,个个忠心耿耿勇武非常,今日也不过是暂作边军大将楚北辰回城式上的仪仗兵罢了。

尽管如此,以军人的身份进入内城仍是一件荣耀非常的事。

拔竖城本就令人肃然起敬,城外积雪终年不化,茫茫八百里雪原渺无人烟,直到了雪原之外又过数百里,白色才被那重重青嶂阻在了门前。而拔竖内城是雪原中陡然升起的高山,黑色石块砌成的巨塔直入云霄,巨人般俯瞰着整个戡国。它巨大的影子总在外城中辟出一个可被丈量的夜晚,身处那边的人们在须臾间窥视着斗转星移。

其实这内城早非王公贵族的私有地。数百年前为在重武的北地戡国兴起习文之风,戡文王楚珂辟出半座王城,供春试过后有才能入朝而暂未得到职位的士人居住。天长日久,此地坊市已悉如外城。如今若逢节日、祭祀等事,外城之民来此亦不怎么受王城卫阻拦,唯是惧怕内城拥挤混乱,才对其稍加限制。

北域凛冽的寒风冲破了王公贵族与平民百姓间的第一道藩篱,永恒不变的苦寒,让深刻在每一个戡国人灵魂中的铁血与勇毅,抗拒着本该游走于国都间的足以使人麻痹的繁华与奢靡。

楚北辰勒住了马,宁安街畔人头攒动,他摘下的首铠,露出一张北域人特有的有着刀刻般生硬线条的坚毅的面容,他已不再年轻了,二十三年之前方弱冠时便受任为戍边,本就无多的世家子弟的气息已让边域无边的苦寂消磨殆尽,若不是每年仍须赶在戡王生辰时赶回城中待上半日,他几乎要忘却自己除却山军总帅,还是戡国君硕果仅存的嫡子。

那仅有的二十余个半日总太过行色匆匆,从未给过他足够的时间让他生出分毫归乡之感,而今他真得回来了,故乡的人们在这里等他,时光被几道皱轻描淡写带过。他驻马四顾,总觉得人群中那些脸孔陌生又熟悉。

长街另一头忽起角声,截断了他的思绪,一队轻骑自远方徐行而来,按入城的规矩,这是王畿守军来传戡王之令,许诸军士进入凌武门,凌武门后便是真正的王城,戡国的宫阙远望近观都不显奢华,却分外的肃穆庄重。

那一队轻骑的首领在楚北辰五步外勒马,面上带着颇尴尬的神情,稍停了片刻,才终于是不得已般向着对面拱手朗声道:“承主上之令,左森军副将王奎前来迎楚将军及众兵士入城。”

楚北辰没有答话,只微微皱起了眉头。森军乃是戡王的亲军,按照祖制,入城出城之时便是下级军官也不必为他地守军将领下马行礼,然而军中法度实不可乱,因此大多是使平级将领出迎。照此来说,本该是森军总帅叶不书来此传令,然来得却是叶不书的副将,放在如此时候,倒像是刻意要驳楚北辰的面子。

“劳王将军传令了,还请稍等片刻。”楚北辰思忖片刻,终是眉头又纾,似是欲苦笑一声,却终究只暗暗叹了口气,转向着街畔道,“诸父老是自昨夜便等在这里的么?承诸位盛情,雪中相待,楚某先在此谢过了。”

语罢,楚北辰忽是于众目中翻身下马,恭敬的向着街畔拱手行礼。王奎一怔,面上尴尬之色愈盛,这才明白为何方才楚北辰皱眉叹息,却也不知自己此刻当作何举,只得干等在那里。楚北辰倒是早复常色,谢过乡亲便又上马,向着王奎道:“王将军,可以前行了。”

王奎一脸苦色,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调转了马头,街畔那些视线让他总觉如芒在背,直到了凌武门已在楚北辰的队伍背后缓缓关上,他才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此时宁安街上已是喧杂又起,人声鼎沸掩藏起一双双不带情绪的眼睛与一柄柄被束缚在乌木鞘中的长刀,而那些更为沉默着的影子们在城门关上的瞬间便已悄然流动了起来,像是弥散的雾气般,很快便没了踪影。



“巫大人也来凑个热闹?”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带笑的呼喝,巫九怔了怔,四下去看。此时的宁安街人群将散未散,语声喧杂,他一时以为这不过是自己的错听,然而这语声的主人又唤了一声,他转过头,只看路旁早点铺边不知谁家丢弃的破损石狮基座上倚坐着个年轻的武人,一手端一碗豆浆,另一手拄一杆通体碧绿的长枪,正看向他所在的地方。

巫九垂首苦笑了一声,向着那石狮走去,应到:“我就住在这附近,王姬殿下方才路过这里,说是有事,就把一个小少爷扔给了我,倒是叶大人,今日不用值勤?”

“我这不是正值勤着么?”叶不书扬手将碗中剩下的豆浆一饮而尽,从怀中摸出二枚金铢掷进了铺子老板盛放铜钱的盆中,朗笑道,“老板,打上三桶豆浆,再来五十人份的包子,带走!”

叶不书比了比街边的王城卫,义正言辞道:“他们在这里待了一夜,我也在这里待了一夜,我还要请他们吃饭,巫大人说,我这不是更劳心劳力么?”

“你这不是劳心劳力,你这是贿赂。”巫九望着那两枚金铢,心中暗自叹息,其实他和叶不书并不相熟,更不知叶不书如何认得出自己,“叶帅是有钱人,像我这样的穷人便是想大方一次都没有机会啊。”

叶不书闻言但笑,只是站起身来,一抖枪身,向着最近的战士道:“没什么事了,叫大家回去休息,换岗给王城卫的兄弟们吧。”

“叶帅,你这……”

巫九怔了怔,这守兵若非王城卫,便该是叶不书的森军、他忽明白过来,硬生生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面色不改,心中却是一片惊疑,楚北辰率大军回返王都,戡王定是有所猜疑的,才让叶不书领森军在此防范。然而他不过一介文人,叶不书将此暗示于他,又是何意味?

“巫大人。”叶不书笑意不改,“我是陛下的家臣,行的自然也是陛下的意思。有些事,便不需多提。”

“那是当然。”巫九强笑一声道,“叶帅既已请了这么多人吃饭,自然也不差我一个,不如替我与小少爷付了饭钱?”

“哦?”叶不书挑眉笑道,“我闻说巫大人素来清高,不愿轻受他人的分毫馈赠,今日一见,倒不若如此。”

“巫某人虽是个酸腐文人,毕竟也是要吃饭的。”

叶不书一副认同之色,又道:“我突然想起家乡有句老话,说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

“叶帅说得可是值勤偷懒之事?”

“我说的只有值勤之事,哪来什么偷懒之事。”

语罢,叶不书朗声笑了起来,旁人看去,只当他与巫九是熟络的友人。其实两人今日方第一次相谈,叶不书一身轻甲神清气朗,一派飒爽之态,巫九却是缊袍敝衣面黄肌瘦,活一个酸腐文人,两人比肩而立,本该颇得几分古怪,然而此时,却显出几分融洽的意味来。


玄宇宫。

寒风吹散积雪,朱漆顾映青墙。庭院中坐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正把玩一只白玉茶杯。他身旁立着个身着白衫的清俊的年轻人,说是年轻,人却又不怎么能瞧出他的年纪来,既像是年方若冠,又似已过而立之年。

那老者将玉杯轻轻放在石桌上,望了望庭院,向着那年轻人道:“昨晚下了那么大的雪,今天却是个好天气,这么好的天气,便是你也该出来走走,晒晒太阳的。”

那年轻人漫不经心的应了一生,他面色苍白,确像是就不见日光,羸弱中却又透出几分脱然之态来。那老人见他不以为意,便也不再多说,两人沉默了一阵,倒是那年轻人又先开了口。

“北辰殿下已回来了,陛下不去见他一面么?”

老者笑了笑:“他这次回来,怕是不会再走了,若想见,何时都见得到,不差这一天半天。”

“陛下今日不去见他,又使叶帅领兵防范,怕只怕北辰殿下因此心生嫌隙。”那年轻人虽说这规劝之语,语中却又无规劝之意,神色犹是漫不经心,“陛下已时日无多了,还是少留下遗憾为好。”

“呵,敢这般跟我说话的,就只有你了吧。”老人笑骂了一句,又问道,“你说,我是患了什么难医的重病么?”

“陛下只是天命将到,并无恶疾,自然也无药可医。”

“这我是知道的,人老了,终有一日是要不在的,我也早已看开生死之事,去也就去了。”老人长叹了口气,“只是戡国至今仍未有储君,我若不在,必当是一番腥风血雨,若是如此,我是死也不会瞑目了。”

年轻人似是忖了片刻,才应道:“天不助人,人自助之,往昔君王虽为天选,却也不乏昏庸之辈,承启天命的既然并非皆是明君,那未承天命的,自然也未必都是昏君了。”

老人听出他言语中有虚浮安慰之意,却也不点破,只又问道:“我称病已一月有余,外面已成了两派对峙之势了吧。照你看,成碧与北辰哪一个更像是为王的材料?”

“我不过一介星算师,陛下询问我政事,倒是为难我了。”

“也是,是我不对。”老人果不再多问,忽是想起了什么般道,“对了,那个孩子最近怎么样了,前些日子他回来时,我不是曾托你为他占算天命,结果如何?”

“陛下希望是怎样的结果呢?”

“或许是我老了吧,我总不怎么想让这孩子卷进那些事中,他若能一生平顺,便已很好了。”老人说道此,不由苦笑一声,“我又糊涂了,他自幼便失父母,漂泊在外颠沛琉璃,怎能称得上平顺,是我的错啊,我若当年不将他母亲交予清霄城,他亦不至如此,戡国今日也不会后继无人。”

年轻人沉吟片刻,似是将作一声叹息,然而他却终究是未变神色,只淡淡道:“逸兴殿下毕竟是王姬润的孩子,王姬润之后,戡国再无得天命之人,若想他置身事外,倒也是件难事。更何况陛下若真已决意护他,又何必……”

“纪青崖,不需多绕弯子了,说结果吧。”

那年轻人便不再多言,从袖中抽出一卷卷轴,默默在石桌上摊开,雪后的石桌上仍有几分潮气,卷上的字便因着些微湿润,缓慢的氤氲开来,终于是模糊了,只像一声未能出口的叹息。


宁安街畔。

楚逸兴正怔怔然出神,全然不知在不远处的宫阙里正有人翻阅着他的命途。一只白鸟忽随着寒风从他身旁掠过,他惊醒般回头望去,晨光像是在那鸟儿洁白光亮的羽毛上打了个转。便是在那须臾间,他突然就忘了自己方才到底在想些什么。

被压弯的枝头上白雪簌簌从他头顶落下,他于是晃了晃脑袋,像是一只俯卧了良久起身抖落积雪的幼狼。

楼主 苍沧_叉  发布于 2014-11-26 22:45:00 +0800 CST  


王城之外,便是云海。

楚逸兴是十日之前来到的这里,正好错过了支给月钱的日子,而城中的大夫与女官们正为戡王日笃的病情忧心如焚,日复一日行色匆匆间有意无意的忽略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少爷。他身无分文又无所事事,无聊时便跑到城门外的云玑台上看云发呆。

云玑台大多时候都是个冷落的地方,偶有人经行,却无人驻足,而云中道除却今日从未有过车马行来。这高塔之上本该本划入内城的方寸之地,就因一道青墙的阻隔,轻易地被弃置一旁。

王城是建在天柱上的,塔下的人总是这么说,上古之时神明为弥补人类恶业昼夜不休,终于力竭而亡,一时间天崩地坼,人皇寻来半神修建天柱,又斩杀了祸乱人间的六条大蛇,抽蛇筋化成了盘绕天柱的石梯,又用蛇骨修建了云中道,将六座天柱连在了一起。

他独自站在云玑台上俯瞰着云海,终究觉得这些话并不可信。他依稀记得自己幼时平老师也曾讲过数十遍相似的故事,每一遍都不尽相同,平老师说这世上很多东西本就是相似而不同的,人生亦如是,起初他以为这不过托词,再后来他几乎行遍了六国,才知道原来同一个故事在不同的地方当真是相似却又不同。

楚逸兴想,他大抵是没有听过这青墙里的故事的,可这一堵青墙之后,偏偏是他的家。


叶不书倚在城门边,打量着不远处的少年。大雪方过,天地一白,冷寂的寒风自云玑台上匆匆行过,风声如潮,卷集着流云浪涛般拍打着栏杆。他想起多年前听过的里民流传的诗句,劝人道独自莫凭栏,其实云海浩瀚,波澜壮阔,凭栏远眺,也未必是要想些伤心旧事的。

不知是否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楚逸兴侧身回望,他便轻笑了一声,走上前去,长靴踏过积雪微微作响。

“再好的天气,这里的风都像刀子一样。”叶不书俯身倚在石栏上,“不过倒也能算个好地方,我以前就常来这里闲坐,差不多也就是你这般年纪吧,那时候我刚到戡国,呆在这里看着这流云,却也觉得自己并不是个外人。”

“将军的故乡是哪里?”楚逸兴问道。

“一个不值一提的小地方。”叶不书望向远处,语调中听不出是否参杂了几分怀念之情,“离这里很远,总是四季分明,冬天虽冷,却也不常下雪。”

这世上又万千个这样的小地方,楚逸兴忖了片刻,又道:“那里有你的家人在么?”

“我没有家人。”叶不书轻叹了一声,“他们都死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些事。”楚逸兴怔了怔,神色似乎有些许窘迫,他轻叩着栏杆上刻着的云纹,好一会儿才又道,“我也没有家人……”

他话未说完,叶不书便苦笑着敲了敲他的脑袋,斥道:“胡说些什么,这城里你的家人还少么,别的不说,今天回来那个,不就是你的亲舅舅么。”

楚逸兴也明白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叶不书不欲为难他,不再多谈此事,只笑道:“你是骑驺虞登上的内城,而非乘此处登塔的机巧吧?”

“是。”楚逸兴点点头,忽又想起些什么,“我没什么事做,想从石梯下到外城去转转,女官却告诉我不行,这里的石梯是不能走的么?”

“倒也不是不能。”叶不书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一声道,“从这条路登塔,就是一刻不停的走,也需走上一整日,而乘坐登塔机巧只需一刻钟便可到塔顶,这石梯又个名字,叫悔罪道,只有身负罪业欲要赎罪之人,才会来走这条路。”

楚逸兴向那石梯望去,不知为何有些出神,叶不书想了片刻,终于是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道:“不过是些传说罢了,你若真想走走看,倒也无妨,只是累了些罢了。”

叶不书的笑意中参杂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倦然,他看到楚逸兴的双眼,不见悲喜,像是澄清如镜的湖般映照着整个世界,所有世事都只如浮光掠影般匆匆擦过湖面,只留下了微不可见的涟漪。他却知道,那是一种近乎漫长凛冬中休憩着等待猎物到来的兽类一般的从容。

他已很多年没有见过那样的眼神了,正如他已许多年不曾想起那些往事,那本该只像是某夜凋落的枯叶,到了清晨,便已被拔竖城的骤雪所掩埋。然而只要他凝视这皑皑白雪,便会想起那之下埋藏着的东西。

“那里风景倒也不错。”他轻声的叹了一句,些许的意味一晃而过,须臾便在笑意中模糊了,他顿了顿,只是道,“好了,回去吧,晚上还有家宴。”



戡国的筵席本该是明朗奔放的,兴许是因这荒凉又严寒的土地太少热闹,每到了宴饮之时,主家都将正堂的数扇大门洞开,每扇门边都要放上两架炉子,炭烧得火红,好让客人进堂前便感到那让人有几分倦然的暖意。

堂前的庭院必然已生好了数堆烧得极旺的篝火,大户人家会嘱咐家中的厨子待在火边,为客人烤制肉类。戡国人好游猎,客人来赴宴时常叫家仆带上当天猎下的野兽来分食,宾主皆不需客气。野味佐以胡椒孜然,烤至外焦里嫩,香气四溢,常能传至别舍去。若是别舍也是个吃家,受这香气搅扰勾起了馋虫,便可叩门来访,在戡国亦不算逾礼,倒是与人亲善的表现。

若是更正式的筵席,便还要在正堂内用主菜,席间亦不沉闷,显贵人家常请歌舞助兴,或设投壶、射箭等游戏,再加些彩头,但求宾主尽欢。

然而今夜这一场家宴却是沉闷的,每一个人都作不出也不敢露出些许愉悦的神采来,只好沉默着用完桌上的膳食。今夜压轴的大菜乃是浑羊殁忽,这是只有在北域戡国才尝得到的名吃,是将腹中填入肉末及糯米的鹅塞入整羊腹中一同烤制,吃时再将羊腹刨开,只取腹中鹅肉食用。

四个仆人将一方木桌抬入殿内,桌上放得便是着考好的整羊,其中一个仆人取尖刀沾酒刨开了羊腹,一时间肉香四溢,他又将鹅肉分好,一旁的侍女立刻取来绘画瓷盘盛放,将这主菜端上了桌案。

楚北辰提著又放下,终究还是起身道:“恕我失礼了。昨日我还听闻父亲这几日精神尚好,今日却忽又有虞不能起身,父亲病重至此,我实在无心于什么接风宴,我就先离席了,诸位请自便吧。”

语罢,他当真就这么离席了。这一场宴席本就是要为他接风,如今他这一去,这宴自然也没有继续下去的道理。正堂中响起一阵细碎的议论声来,大抵是觉得楚北辰太过于狂放无礼。

“需接风的人走了,饭还是要吃的,难得今日有这般美味,诸位也莫要觉得扫兴,好好享用便是。”

说话的是个笑意盈盈的年轻女子,她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生一张笑面,虽不算绝艳却明丽非常,看上去颇是讨喜。她坐在末席,说着话的样子却是极坦然自若的,正堂里不满的议论竟然也真因她这一句话休止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般,她先用银箸拨了拨绘画磁盘中鹅肉,才又信誓旦旦的向着堂中的诸人道:“我打包票,爷爷虽身在病榻,也绝不希望诸位与我在此做出暴殄天物之事的。”


月夜,廊下。

冷月孤光耀不明这偏殿的回廊,残烛难经晚风早被吹灭,黄铜烛台上散乱着朱红色的烛泪,宫灯未点,更消减了这一院冷寂中仅剩的二三份繁华。楚逸兴止住了脚步,这才发觉自己似乎是迷了路,正欲归返,忽撇见不远处竟还立着个人影,负手望月,似是正思索些什么。

那人显然也瞧见了他,似有几分惊讶,忽从怀中抽出一支长约一尺的圆棍,楚逸兴神情一凛,正揣测那人取出的究竟是匕首还是竹笛,却见那人一拨那圆棍的顶端挑开了盖子,向着里面猛吹一口气,一团火焰忽从那圆棍上冒了出来,照亮了这方寸之地。

那圆棍竟是个火折子,楚逸兴长出了一口气,借着这光打量那持火折子之人的面容,忍不出轻呼了一声,这独立廊中的人竟是楚北辰。

“你是什么人,怎么这么晚还在此处闲逛?”楚北辰原以为是侍卫或仆从,却看这少年神色淡然,并不像寻常下人,偏偏又衣着简朴,更难说是太学中修习的宗家子弟,“你认得我?”

楚逸兴不知如何作答,楚北辰虽是他的舅舅,两人却素未谋面,如今初见,他总是不能就这么回答说我是您的侄子迷路在此,然而他思索了良久,却也没想到什么更好的说辞,终究还是道:“将军,我叫楚逸兴,是您的侄子。”

楚北辰见他面露为难之色,本是满心疑惑,听得此语一时微怔,片刻才恍然大悟,一时亦有些尴尬,他本就不善言辞,对着这初谋面的侄子,更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了好一阵,才又道:“你是阿润的孩子吧,这些年漂泊在外,让你受苦了。”

楚逸兴默默的想漂泊在外的日子也没有那么不好,他以前很少思量那些闲事,如今想来,才觉得其实很多日子他是开心的,而现下他却不知自己过得算不算开心,他常觉得自己被拔竖城的青墙阻隔在外,又觉得那道青墙替他遮挡去了某些不愿回想的往事,或许悲喜得失,都是很久以后才真正的明白的事。

楚北辰见他不作声的站在哪里,心中忽浮起几分疼惜之意来,其实楚逸兴的神色并不显落寞,却是安静淡然的有些过分了,楚北辰想不出如何的际遇才能磨出这样一个孩子来,却知道他过得比不平顺。

“你不该叫我将军,你该叫我舅舅。”早亡的妹妹日渐模糊的影子忽在他脑中清晰起来,他很是郑重的拍拍侄子的肩膀,肃声道,“我不知道今日之前你过得如何,可是今日之后,你就是我楚北辰的亲子。”

风忽大了起来,照亮这小小的一方天地的火苗猛然蹿了起来,一瞬的耀目后只留下点点的残光。重归的黑暗与苦寒中,楚逸兴感到搭在他肩上的手似乎留置了火折子的温度,他向着楚北辰用力的点了点头。

“风大起来了。”楚北辰解下披风披在衣着略显单薄的侄子的身上,“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你会来这里?”

“我迷路了。”楚逸兴还正是长个子的时候,比楚北辰要矮出一个头来,披风拖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在如此寂静的夜里倒也听得分明,“舅舅是因何待在此处?”

楚北辰愣了愣,忽才想起自己会再这里的缘由,颇带着几分尴尬挠了挠头发,苦笑道:“我也是很多年没有在内城中……还是先离开这里去到有人的地方好了。”

楼主 苍沧_叉  发布于 2014-11-26 22:50:00 +0800 CST  


世子府邸。

正堂中端坐着个披甲的年轻人,正擦拭着一把长刀。他擦的极认真,不像是在对待一件凶器,倒像是温柔的抚摸过女人柔如凝滞的肌肤,他指尖掠过的当然不是温润的肤光,而是冷厉的杀气。他已擦了两个时辰的刀,他要等的人才终于是迟迟推开了正堂的大门。

“将军回来的比预想的晚了些。”擦刀的人缓缓道,“可是遇到了什么人么?”

“一个孩子罢了。”楚北辰在那人的对面坐下,“你也该听说过我妹妹的事,大概是因父亲的病,她的儿子现在也在这城中,今年……该有十六七岁了吧。我看他也无事,就叫这些日子暂且先跟着我,也可修习排兵布阵之法。”

“那孩子该在这城中受了不少委屈吧。”擦刀人漠然道,“储君之争未歇,润殿下又曾承启天命,他身份微妙,怕这城中没有人敢在此时与他亲近。如今时局莫测,将军也该小心慎重。”

“你是叫我防备一个孩子?”楚北辰冷笑,“还是说正事吧,今早我跟你提过的事情,你怎么看?”

“戡王陛下倒并非像是要偏袒王姬碧,不然也不会安排将军住入世子府邸。”擦刀人顿了顿,又道,“只是陛下因病罢朝前又任命王姬碧暂时统领诸事,若说这是迫于情势也就罢了,陛下还专门将风卫也交由她管辖,今日又刻意回避将军,实在是让人费解。”

楚北辰皱眉道:“我就是想不明白,才来问你,你这算什么回答?”

“卑职也只能说说自己的猜测罢了,戡王若非是真的已病入膏肓神智并不清明的话,便是要刻意挑起争端。”

“怎么可能?自古王位争端,哪一次不是兄弟血肉相摧,动辄便是多少性命。”楚北辰摇了摇头,“我虽是向来看不透父亲的想法,但他也绝不是会撺掇自己血亲争斗之人。”

“陛下不单是将军的父亲,还是戡国的国君,君王之业,有时难免是要流血漂橹的。”擦刀人笑了笑,“山军二万兵士就驻扎在城外十里处,将军也应该早作决断,给兄弟们一个交待。”

“休要胡说!”楚北辰低声呵斥道,“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是来逼宫的。若不是有名不正言不顺之人觊觎君位,我也绝不会做出举兵回城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

“将军心怀仁义,只是太多的仁义有时反而会成负累。”擦刀人轻叹了一声,“不过若不是因为将军的仁义,我沈夏也不会如此追随将军,山军将士们也都是如此,不论将军最后做出的是怎样的决断,我等唯将军马首是瞻,死而后已。”

“只是,将军,再好的刀,久居鞘中,难免也是会钝的。”

语罢,他将方才擦拭那长刀双手奉至了楚北辰的身前,那本就是楚北辰的佩刀,玄铁刀鞘上刻着睚眦之首,怒目圆睁,满面杀气,楚北辰接过长刀,那刀仿佛有灵性般发出一声轻吟,传到楚北辰耳畔,却如同猛兽在低声咆哮。


骤雨,孤城。

如死般的寂静。

他看到那些或哭或笑的面容,每一张都扭曲如妖魔,他们沉默的挣扎着,一瞬又被浓稠的夜色撕扯开来。他垂下头去打量积水中自己的倒影,只看到自己的肌肤在一寸寸剥落,露出这人类躯壳下掩藏的妖魔般的躯体。

他想,自己也将如那轻薄如纸般的一张张面孔那样被撕裂吧。然而他却无论如何都感不到分毫的恐慌来。不断胀大的迷惑侵蚀了全部的情绪,尖锐的疼痛在此时已悄然攀上了他的眼角,他尝到雨水中混杂着腥甜的味道。

于是在被撕裂前的那一刻他终于恍然惊觉,原来并不是大雨与夜色,而是鲜血与杀意,正在撕裂这城池。

楚逸兴睁开了双眼,夜风不知何时推开了雕花木窗,屋内冷如冰窖,他自榻上支起身子,怔怔然呆了一阵,才回过迟迟神来。炉火不知何时已熄灭了,他搓了搓双手,微微哈气。月光照映下他借着哈气看得到自己平稳的每一次呼吸。

“古怪的梦……”

他喃喃了一声,起身关上了窗子。

楼主 苍沧_叉  发布于 2014-11-26 22:50:00 +0800 CST  


十月初四,天凝地闭。

这时敲钟人都也还未醒,晨光悄然漫过青墙渐次填满了整个院落,万籁俱寂中只有鸟儿踩过枯枝的声响。其实楚逸兴已在这院中站了很久,久到他的双手都已然冻得发红,然而他却依旧只是安静站在那里,不发出一点声响。

他正抬头看一株花。

这本不是花开的好时节,蓬断草枯,风厉霜飞,可这一朵花孤零零的挂在枝头,开得居然也分外得冶艳。这样盛放的一朵花,只像是凝在锋芒上的一滴血,下一刻便会滴落在地上。楚逸兴想,好在这一日并没有风。

院外传来了微不可闻的脚步声,楚逸兴并不转头去看,亦没有刻意戒备,他本就是在等一个人。来的人果然是楚北辰,这一日他换了轻甲,似乎是怕惊扰了本该尚在熟睡中的侄子,他刻意放轻了脚步。

“那树叫做临雪,本该是在二月开花,这朵花开在这个时候,也不知该说是开得太早还是太迟。”楚北辰走进院子时楚逸兴犹在看花,他却知道侄子方才便已察觉自己的到来,想起自己小心翼翼生怕发出声响的滑稽模样,不觉苦笑,“倒是你起得太早。”

“醒得早了些。”楚逸兴不多纠缠,只问道,“舅舅还懂得花么?”

“你这么问,倒想是说我一个粗鄙的武人不该懂这些东西了。”楚北辰随口一句,眼看侄子露出微微讶然的神色,才笑道,“和你说笑罢了,我确实不懂,赏花这种事该是文人墨客的喜好,只不过我怎么说也是在这城里长起来的,总也该知道上一二。”

“嗯。”楚逸兴就这么应了一声,似乎在想些什么,低声又道“比起文士,懂这些的不该是花匠么?小周他也不懂这些东西……”

听到花匠二字,楚北辰怔了怔,片刻才忍不出笑道:“你说的对,懂这些该是花匠才对。你说的小周,是你的朋友?”

“是朋友,生死之交。”楚逸兴说这么一句话时神色肃然,然而下一刻他却难得叹了口气,“小周的身体一直不好,大夫都说他活不了多久,救他要用一些稀奇古怪的药,来这里之前我和少简就到处去替他找药……”

“他现在……可还安好?”楚北辰虽不知楚逸兴提起的都是何人,只见他叹息,竟也平白生出些忧虑来。

“小周他一定会没事的。”楚逸兴语气中不见丝毫迟疑,“照那些大夫说的,他早该在几年前就死掉了,他既然能活到药将配齐的现在,就一定不会死。再说他除过发病的时候也没有多虚弱,如果不是去什么险恶的地方的话,找药时他自己也会跟过来。”

“那便好,日后回忆往日,年少壮游与友偕行,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楚北辰只得是苦笑,思量片刻,才又道,“你说常要去险恶之境寻药,在武学上也该有些造诣,有什么惯用的兵器么?”

“有过一把用了很久的刀,不是什么名器。”楚逸兴垂下头去,不知为何沉默了片刻,“只不过来这里之前碰巧折断了……”

“你修习的是刀术,这样正好。”楚北辰笑了笑,径直解下佩刀塞到侄子的手中,“从现在起,这把刀就是你的了。我方才想了想,我这里虽也有不少名刀,果然还是这把最好,这把刀跟了我许多年,不过煞气略重,你要小心驾驭。”

“舅舅,这……”楚逸兴握着这长刀,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那刀虽是用了多年,可却是连刀鞘都光洁如新,他看得出这刀必是楚北辰极珍视的,然而楚北辰却是如此轻易便将这刀赠予了他。

“收下吧,即便今天我不将它交给你,总有一天它也会刀你的手中。”楚北辰笑叹道,“这把刀本就是要传下去的,我又只有两个女儿,都不喜刀术,再说刀这种东西,本该就是该给男孩子的。我不是说过么,你就如我的亲子,你用这把刀,再合适不过了。”

“那我就收下了。”楚逸兴不再推脱,他本就不是个喜欢客套的人,那是一把好刀,他垂首细细打量着刀鞘,忽见鞘上竟还刻了个小小的徵字,“舅舅,这鞘上的徵字是?”

“铸这把刀的人,是我的夫人,名叫李徵。”楚北辰笑意中带几分落寞,“你舅母是个边域的泼辣女人,出身铸器名家,平日里就喜欢锻铸刀剑,这一把刀是她为自己打的嫁妆,也是她打得最好一柄刀。”

“舅母日后未必锻铸不出更佳的名器。”

“不会了,这也是她的最后一柄刀。她将嫁于我的前一日,被我的仇敌挟走,虽是勉力脱逃,却被砍去了双臂,而他们砍去她双臂所用的,就是你手中这一把刀。”楚北辰终于是长叹了一声,“她已经,再不能铸刀了。”

染了主人的血的刀本该凶险的近乎瑰丽,然而这一把刀全部的煞气却是安分的被封在了鞘中,楚逸兴摩挲着那小小的徵字,这一处鞘身分外的柔滑,想来是被昔日的主人无数次轻抚过的。

他曾以为牵引着他来到这座城的只是鲜血,直到这一刻,楚北辰用这一把刀轻易的斩去了将他隔绝着在青墙之外的藩篱,他才恍然忆起他这一路归途还伴着笛声,那是为死去异乡的战士们所作的曲调,悲凉如尖刀。

他曾想,他是不该回来的,可是这呜咽般的乐音仍是催促着他回到了这里,而那曲子的名字,正是“归乡”。

楼主 苍沧_叉  发布于 2014-11-26 22:50:00 +0800 CST  
第二章



此日,骤雪侵城。

依旧是没有风,大雪簌簌落满枝头,轻盈的甚至没有拂去枝上那一朵早开的临雪花,这朵花此时才真称得上是临雪了,轻绒飞絮掩去了孤枝清冷落寞,一抹朱红映亮了整座庭院,明丽得如少女的二八年华。

经过的女官会在此驻足片刻,于是这座冷寂许久的城就多了片刻的笑语声。忽来的这一场大雪,像是让这座城池中凝滞的一切都流动了起来,她们难得愉悦的议论着是有什么经过了城边,连走过廊下或庭院的踏雪之声都显得分外的好听。

楚逸兴正在屋中写信,雪从敞开的窗子飘到桌案上,微微浸湿了堆叠在一旁的信纸。他想了想,将那摞信纸移到了离窗子稍远的地方,却依旧没有关窗。湿气带着寒意扑面而来使人神清气朗,他时不时抬眼望向灰白色的天穹,感到一种难以言明的踏实或稳定。

兴许真是因为这场雪也说不定。楚逸兴将这些事也缀进已显得有些冗长的信里,只差一行便正好用去三页信纸,他苦思冥想了一阵,于是又万分罕见的,颇带点讨好的在信尾加注了一句闲话。


“嘿,小少爷。”

忽传来一阵清朗的笑声,几乎是在那片刻,那笑着唤他的人已闪身站到了窗前,满面戏谑的俯下身支在窗框上,遮蔽了一方阳光。楚逸兴笔下一顿,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默默凝视着那仿佛是忽然出现在窗前的人,眼神依如古井无波。

“别这么看着我。”叶不书俯在窗前,不意外地在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捕捉到了些许迷惑于夹杂在其中的两三分不耐,言语间却丝毫不见叨扰他人后应有的悔过之意,应付道,“这里不是很安静么,所以我才会想要试上一试能否不被你发现,先一步走到窗边。毕竟上次在宁安街上,连陛下的风卫也被你察觉了,不是么?”

“我刚刚,没有发觉叶将军。”楚逸兴认真道,居然似乎真就接受了叶不书这凑合的解释,“风卫是什么?”

“陛下的亲兵,和我不同的那一种。”叶不书颇为愉悦的笑了笑,却似乎懒得多做解释,闲扣着木窗上的雕花等了片刻,才忽又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会来找你?”

“因为我也在等。”楚逸兴面不改色,“等将军问我,为什么不问。”

“嗯?”叶不书怔了怔,挑眉打量着对面的小少爷,对方倒也不避不闪视若无睹,叶不书就这么看了好一阵,才笑骂道,“男孩子别这么小心眼,我也就是方才小小的作弄你一下,你还等在这里埋汰我。”

楚逸兴的神色柔和了,微微叹道:“叶将军今日似乎心情不错。”

“你今天不是也心情不错?”叶不书反问,笑意散漫慵懒,“你难道没发觉今天这城中的人似乎都心情不错。这场雪是夫诸带来的,在戡国这是好兆头,这些事我也不太清楚,总之这雪该是什么很好的东西吧。”

“可叶将军不是因为这雪而感到愉快。”

“倒也不是没有分毫关系。这城里虽然时时剑拔弩张,总也是有两三件让人开心的好事。”叶不书并不否认,笑道,“比如因为这场雪,陛下让大家出城打猎,我也可以有半日闲暇,好好休憩一下了。”

楚逸兴沉吟片刻道:“叶将军,是来通知我随着一起出城打猎的?”

“你是想问这种小事我为什么要亲自来说么?”叶不书顿了片刻,才缓缓道,“我只不过是懒于被扯着筹备什么游猎的器具,所以才找了这么个理由趁机摸鱼来着。我虽是陛下家臣,但是玩乐之事,也就不必跟着尽心尽力了吧。”

“叶将军真是直率……”这句话换他人来说,自然少不了几分埋汰之意,然而楚逸兴面色不改,居然真似乎有一两分赞叹的意味,他也却是在称赞,话一出口,他便觉察了此言听上去似乎有些讽刺的意味,又续道,“和这城里我见到的很多人都不同。”

“是不同,我又不是世家子弟。”

楚逸兴忽而想起当日宁安街上巫九几欲叹息的样子,跟这位叶将军说话,确实是忍不住要叹气的,他瞧得出叶不书眉宇间掩不住的疲倦之意,想来这些日子确应是在日日奔劳,然而难得忙里偷闲,这人却仍有精神在这里贫嘴作弄人。楚逸兴当真叹息了一声,他偏偏是拿这般性子没有办法。

“怎么?”叶不书并不因他的沉默而有所疑惑,反倒是熟络地笑了起来,“你方才不是还想说,叶将军我还真是个有趣的人么?”

楚逸兴默默想叶将军如此了然,果非是今日心情愉悦才如此般行事,怕是往常也不怎么着调,却终究是未说出口,一转话锋,只应道:“如将军所料。”

“不说闲话了,我还有件事要转达给你。”叶不书顿了片刻,稍稍收敛了神色,似是在等些什么,末了方才苦笑了一声,“这次是正事,你居然打算让我站在这里么……”

“我方才就想说的。”楚逸兴顿了片刻,他已想到叶不书来此绝非只为摸鱼,却没有多说,只是起身将案上的笺纸稍作收拾,正色道,“叶将军,你站在此处,挡着光了。”

叶不书自称戡王的家臣,传达地也只是戡王的意思。

楚逸兴利落地关上了木窗打开屋门,叶不书缓步走到屋中,掩门发出轻微地声响。就是这个时候,他忽又想起平老师所说的话,一直以来他都企图将那个人诅咒般地话语驱逐出自己的脑海,然而心底有一个声音却在告诉着他,你仍相信着那个人,你仍固执地以为他的每句话都会应验。

其实他已料到叶不书绝非只为摸鱼才来此。这城中时时剑拔弩张,他知道这里有无数看不见的眼睛,正探查着每个人的一举一动,也知道这城池最初的隔绝,只因在这个时候,这里容不下一个隐匿了太多过去的陌生人。然而他却仍在抗拒,抗拒着那个人漠然地每一个预言,抗拒着相信他来到这里,只是为作他那些素未谋面的所谓地血肉至亲手中的傀儡。

可是楚逸兴看着叶不书神色肃然地坐在桌前,忽觉得也许就是这个时候了,他本是个鲜见悲喜的人,如今却忽生出了一阵悲哀。他似乎已经明白叶不书将对他说些什么,默默在心中对着千里之外地师长探问。

这就是开始了么,哪些话终于要开始应验了,楚逸兴想或许是这些日子的无事与他轻而易举的隐匿让他遗忘了自己的迷惑,勿以为自己真只是奔波良久方才归家地游子,才会遗忘了那个人从不出错。

便是因此,他才会早被推入深渊,却仍对那人敬若神明。

楼主 苍沧_叉  发布于 2014-11-26 22:56:00 +0800 CST  


雪原上肆意驰骋着的侵肌的寒风暂且休憩了。

黑色的枯枝上停泊着漆黑羽毛的飞鸟,凝固一般长久地立在那里,又忽地煽动翅膀掠过灰白色的天穹。身骑白色巨狼的徐行的猎手们于是止步,这仿佛连雪落之声都清晰可闻的寂静郊野已被惊醒了,野性未驯的狼群的低吼着凝视着远方。

每一个人都看到了远处端立着的夫诸,那异兽乍看去除却生有四角外,便只如一只寻常的白鹿,可是却很悠然,即便面对着巨狼群,它亦丝毫没有显出慌乱的样子来,只是犹自探试般的缓慢的迈着步子闲踱,时不时停下,而后优雅的垂下头去,啜饮这一日的新雪。

寂静的远眺却被忽来的银铃声搅扰了,远处的四角白鹿仿佛是被这铃声吸引,望向了这片,未几,却又调头奔向了彼方,就在它跃动起来的刹那,此间凝滞的风亦流动了起来,夫诸奔起来时轻盈的不可思议,雪地上甚至没有留下些许足印。

然而这一刻已经无人再望向那逐渐远去的异兽,所有的目光已被引回了银铃声的源头,那里立着个明丽的女人,生着一张好面孔,容华艳艳,笑意如四月山涧的泉流,流水涓涓流出,浮花顺水而下。

这样的一张面容,本就该是带着笑的,她也确实总是笑着的,笑意妥帖的任是谁也无法在她面前恼起来。她就这么施施然笑着跃上雪白皮毛的巨狼,腕间与颈上的铃铛又是一阵散乱的叮当声,她于是又笑了起来,笑声如同珠玉坠地。她翻身跃上狼背的时候露出了白狐皮镶边斗篷下被长靴紧裹着的小腿,那是一双线条漂亮的腿,配上北域少女骑射游猎的轻装,一瞬在爽朗中平添了几分朦胧隐约的娇娆。

“呵,真是好漂亮的白鹿啊。”她迎着众人的目光眺望着渐远的夫诸,忽而半敛了笑意叹了口气,“只可惜是被我惊走了……”

“哪里会是阿碧的错?”她语方罢,立刻便有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美妇人戏谑道,“那夫诸想来也是只母的,我们家阿碧一到,里的俊美矫健的男孩子们便都去看你了,它自觉没趣,还不快快离开了事。”

“瑄姨,你又调侃我!”人群中起了一阵笑声,那被唤作阿碧的女人嗔笑着应道,却是既不见气恼,也不见羞怯。

有几个世家公子笑着应和那妇人的话,颇带些讨好的意味,而那阿碧不是别人,正是不久前才被卧病罢朝的戡王陛下委任代行政事的楚成碧。与年轻人们笑语声隔绝的是沉默着的楚氏的长辈与元老,偶尔的欢乐被什么更深沉的东西切割了开来。楚成碧却仿佛没有看见,依旧是笑意盈盈。

她悠然掠过那些献着殷勤的公子身边,却在擦身的那一刻悄声道:“这样还想要讨好我么,还是算了吧。”

于是有人亦压低了声音叹道:“我的楚大小姐啊,这么久你那次不是油盐不进,到底要怎样你才算乐意?”

楚成碧笑意不改的瞥了那问话人一眼,轻声正色道:“你们该说夫诸再如何也不过是兽类,如何能与阿碧相比,这才算作是讨好。”

她方过双十年华,眉目中仍留着少女的明丽爽朗,这本该是北域最好的姑娘,她要像一团燃着了的火焰,融化一方封冻的天地,可是如今在好些人的眼中,她倒已如什么魑魅,这个年月,长夜已冷却了白日留存的仅剩的半分温情。

她未免有些太年轻了。


楚逸兴与叶不书自始便徐行在队尾,此地离城已有些距离了,渐可见飞禽走兽奔驰而过,游猎的人们已四散,巨狼奔驰起来如疾风掠过,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好了,就到这里吧,之后我们四处转转就可以了。”叶不书惫懒的勒住了巨狼,悠闲的打了个哈欠,似乎并没有继续前行的打算,倒当真是一副借机摸鱼的模样,“你不是有很多想问的事么,刚好也趁这个机会问了吧,难得那些家伙没有跟来,也不必被人防贼似的时时刻刻盯着。”

楚逸兴知道叶不书说的是风卫,片刻之前他方才得知原来风卫如今是由王姬碧统辖。其实这本不是什么秘密,似乎整座城的人都已心照不宣,只是无人有意将这些说于他听,他也确有良多事想向叶不书问询,其实这些事并不必刻意避人耳目,然而众目昭彰之下亦不便细说,叶不书有意避且不避在此地与他对谈,恰恰是合适妥帖。

叶不书见他迟迟不开口似在思忖,轻笑道:“有时我也在好奇,你是在想些什么。”

“我方才在想,我的老师曾说过,有几种人是不可轻易与之为敌的,叶帅大概就是不可轻易为敌之人吧。”楚逸兴倒也答的坦率,只是迟片刻忽又续道,“知道叶帅你也不是时时都能猜度出他人的想法,我也安心了些。”

“你该知道我不是你的敌人。”叶不书笑了笑,“世上最难测的莫过于人心,你觉得偶尔被我看透,只是因为碰巧我与你比较投缘罢了。”

楚逸兴正欲说些什么,却忽听一阵兽类背驰之声,他收住了话端带几分疑惑的回望,才见姨个年轻武人正驱策巨狼向这边驰来,原来是有几只鹞子奔逃到了这里,然而那人却似乎忽然失去了捕猎兴味,径直停在了他们身边。叶不书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

“小叶,让我碰见你在这此摸鱼。”那人笑道,似乎和叶不书很是熟络,“难得来打猎,不如找个彩头来比试一下谁所得丰厚,如何?”

“我日日劳心劳力,总该有个休息的时候,你们若真这么想与我赌,还不如入我营下待上几月,我倒敢赌那个时候你也没心思再打什么猎。”叶不书丝毫不为所动,笑看那人片刻,又佯作肃然道,“更何况叶将军我幼时便可徒手擒狼搏虎,你们在我面前还太不够看,谈何比试。”

“又在胡诌!”那人朗笑一声,忽又眺见什么猎物匆匆策狼而去,只留道,“这次就算了,下此定不让你在此偷懒。”

楚逸兴怔怔然望着那人的背影远去,良久在又低声道:“看来叶将军平日里就常常……忙里偷闲。”

“那又如何?”叶不书笑问,竟像是反以为荣,楚逸兴正欲说些什么,他随手抽出长弓,淡淡笑道,“你看,人就像是这弓弦一样,整日都绷得太紧,只会使其日渐松弛,到了关键之时,反而不复前时的威力,就好比泅水时你总是要浮上水面换气的,纵使再急着想前,总也不能把自己活活憋死。”

这话似有七分硬寻来的借口,偏偏又很是在理,楚逸兴想了想,终究还是觉得叶不书这番话说得太义正言辞无可反驳,于是悉心受教。

叶不书笑意里的倦然已藏不住,他眺望着某个方向,低声叹道:“我毕竟也是一军之将,统领着这京畿的守军,我常常也在想,就在离这里很近的地方,驻扎着两万强兵,他们和我们一样是军人,却与我们效忠这不同的人,只要他们的将领一声令下,他们随时都可以赴死。”

便是不点破,楚逸兴也知道叶不书在为何奔忙,他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有什么梗在喉间,许久才缓缓道:“舅舅不会真的逼宫的。”

“说实话,我也觉得他不会。”叶不书只是望着远方,甚至没有了笑意,淡淡道,“可是他举兵回城之前,我也以为像他这样的人,是如何都做不出这样的事的。很多事是没有万一的,我身上担的是人命。”

“如果……”楚逸兴开了口,却忽然说不下去了。

叶不书收了望眼转头疲倦地向着他笑了笑,又道:“驻扎在京畿的守军,是一国最后的防线,却也是离危险最远的一支军队。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战火真的燃到这个地方,我们要去和别人拼些什么,想来想去,也只能拼一拼这份从容了。毕竟森军自古便是最讲求谋划的队伍,深谋远虑或是临机而变才是它应有的长项。”

“疾如风,徐如林,侵攻如火,不动如山。”楚逸兴轻声念一遍,半晌才又道,“舅舅不会攻城的,山军也是一支长于防守的军队,若非迫不得已,他绝不会贸然进攻。”

“所以我才能有余裕借机休憩。”叶不书不再多说此事,轻笑了一声,楚逸兴知道其实若叶不书想,他绝无可能窥出这个人的半分惫态,然而叶不书却无意在他面前隐藏,他欲言说些什么,没想却是叶不书先开了口,“对了,我才想起来这件事,刚刚我说我幼时徒手擒狼搏虎,这真非虚言。”

楚逸兴怔了怔,不想叶不书竟将话端又绕回了这个地方,可是这一次他却没有多言,只是认真地轻声道:“叶帅若仍是难以安心休息的话,就由我来替您戒备吧。”


远处,猎场。

楚成碧似是毫不在意的与楚北辰并行,冰天雪地中,她的手心却已微微出汗。她明白自己的颈间正架着一把无形的刀,而这刀的主人正是楚北辰,纵使她有万般聪明,要被割断咽喉,也只是一瞬的事。然而她却依旧笑着,笑意柔和如冬日斜照尽院落的午后的暖阳。

不远处有鹰鸟正伺服着要捕食尚不知危险将至的雪地乌兔,她施力向着飞鹰拉开了长弓,捕食者应声而落,她看着带血的剪尖穿破猎鹰的胸膛,只觉得带着汗的手指从弓弦上滑落有尖锐地疼痛。

“妇人之仁。”楚北城向着她冷冷讽道,“这雪原之中,弱者本就是强者的猎物,这才该是他们存活的正道。”

“也不尽然吧。我倒是听过里民们那里的话,说木秀于林,风必催之,越是强盛,则越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就想林中先被砍去的总是能成材的好木料,最终能张成参天巨木的,反而是最初不那么强健的树种。”楚成碧的猞猁已将她射下的鹰衔了回来,她抚摸着那猞猁颈间的容貌,取过那只胸口还穿着箭的鹰,向着楚北辰笑意灿然,“而且,比起兔子,这才该是我射出的第一支箭猎下的动物。”

楚北辰沉了脸色,并不应答,倒是一直跟从在他身边的山军亲信脱下了首铠,向着楚成碧笑道:“碧殿下说的倒没错,箭在弦上,自然该射向最好的猎物。”

楚成碧原本的笑意却在转头瞬间凝滞了,她看到说话人的面容,那是何等的一张脸孔,大半都覆盖着灼烧留下的丑陋疤痕,左眉梢到下颚斜挂着一道狭长的刀疤,如同蜈蚣一般绞尽了他面上的肌肉中。其实细看去那疤痕扯碎的,是一张本该俊逸逼人的脸,然而如今这面容已无半分美感,只叫人寒毛耸立。

“你是山军的……”楚成碧强压下不适之感,探问道。

“卑职沈夏,是北辰殿下的谋士。面容丑陋,不意惊吓到王姬殿下,还请殿下赎罪。”

语罢,他谦卑的垂下头去,恭谨的微微笑了笑,在他扯动嘴角的时候那道狭长的刀疤仿佛在他的脸上扭曲起来,使得那张本就古怪骇人的面容更显得森然可怖。

楼主 苍沧_叉  发布于 2014-11-26 23:00:00 +0800 CST  


拔竖城外,山军驻地。

傍晚能眺见城中炊烟袅袅升起,盘盘绕绕忽消散,有意无意冲淡了军中的肃杀之气。此时营中也已开伙了,肉汤的香气随着晚风弥散开来,比号角更迅速的传遍了每一个角落,让操练了一整天早饥肠辘辘的兵士们聚集起来。营中这片刻的喧杂让沈夏亦不觉地柔和了神色,已有不少人瞧见了他,各式各样的称呼拥到他耳畔,让他有些无奈的勾了勾嘴角。

“小夏,城中的饭食可比这里好上不少,你不去吃些好的,来这里抢大锅饭?”

有老兵笑着舀一碗肉汤递到他手中,粗瓷碗沾许久油水黑中透亮,沈夏用拇指摩挲着崩口的碗边,与其他人一共席地而坐,灌下一口热汤,只觉得肺腑之间的寒意一瞬全然都被驱散。肉汤配的是面脆油香新做好的烫手炉饼,碾碎了的芝麻香气四溢,咬下去烫的舌头微微发麻。

“总归不如在这里安心舒服。”沈夏顿了顿,才接着道,“更何况在城中就要与王城卫搭伙,我不怎么习惯与外人同席。”

“也是,怎么都比不过和自家兄弟带在一起舒坦。”其实一个驻守边塞吃惯了苦的军人本不该言说什么习惯,然而也无人有些许指摘,倒是已喝完了肉汤的人抹嘴向着那老兵笑道,“说得什么话,兄弟们要贪那些个精细的吃食,还能在山军待的下去?”

“你们倒是不挑,吃些好的一副饿死鬼相也就罢了,吃腌菜粗麦饼子还是一副饿死鬼相,白费了好料。”那掌炊的老兵骂了回去,说到白费二字却不自觉像远处瞥一眼,沈夏瞬着他目光望去,只看到那里铺开一方白布,上面竟堆叠着各式吃食,显然不是这营中本有的东西,老兵见他觉察,只苦笑道,“城中百姓送来的,我们些个人想了想,这种时候出不得一点岔子,只能将这些东西扔去喂狼了。”

军中所需都需摸得清来历,每一次周转凭据分明,这些东西是作不了手脚,然而那些堆叠的心意中是否藏着些凶险,却是谁也说不上来的。戡国重武,加之军纪严明鲜有恶事,军人本就颇得百姓好感,更何况山军之苦险世人皆知,更是颇得尊重,若说受到些百姓自家做的吃食本不是什么怪事,到如今,却也不得已要风声鹤唳了。

那老火头兵叹道:“唉,我也不怕人笑话,我是穷地方出来的人,想想逢着灾年我们那地方就要饿死人,整日将这些个东西向外扔,也觉得怪心疼的。”

“这有什么可笑话的。”沈夏轻声应道,“这儿穷地方出来的人不少,大家都是明白这些事的,我也生在个苦地方,有时候连着几个年头饥荒,真到要饿死的时候,人已不算是人了……偶然想起来,还觉得毛骨悚然。”

近旁有几个正闲谈的兵士闻言忽而收了话端,似是想起了些旧事,老火头兵亦长久的沉默着,热汤腾起烟雾笼在他眼前,阻隔了他的视线,他挥开那些白雾,此时日已西沉,他看见月光下沈夏那张毁坏的面容上只挂着单薄的漠然。

沈夏昔日之事本不是什么秘密,老兵像挥开雾气那样将回忆赶出脑海,终究是怔怔然叹道:“是啊,有些时候,人已做不得人了……”


夜,玄宇宫。

庭院中清辉如水,夜风微凉,树影像是要让月光泛起波纹般轻盈的摇动,这里虽只是偏殿,但却有着与外界的肃然端庄迥乎不同的安静清幽,戡王病后便因此搬来了这里休养。重病之人不宜喧杂,平日被允许出入这里的人并不算多,然而叶不书缓步走入庭院时,院中竟还有一人。

叶不书此时佩着长枪,却没有出手的意思,他眉目间的倦色已一扫而空,神色很是悠然自若,向院中正踱步的人淡笑道:“没想到纪监正也在这里。”

那人并不怎么理会,只轻轻应一声算作招呼,犹自沿着庭院中石板铺就的小道信步。他走动时月光缓缓从他的肩头流淌下来,映照得他的面容更显苍白,却又有一种难言的优雅与贵气。

共事多年,叶不书也早熟悉了对方的脾性,并不在意的与纪青崖擦肩而过,径直走到戡王居所的门前。若换平日,他本会就这么推门进去,然而此时他却终究还是忍不住停了下来,转身回望犹在踱步之人。

纪青崖已在那一条小道上走了数个来回了。

“叶将军有什么想问的么?”察觉到了叶不书探问的目光,纪青崖忖了片刻,方停在了那里道。

“我只是有些好奇……纪监正这是在做些什么?”

“这是陛下的口谕。”纪青崖语气毫不见波澜,甚至没有看叶不书一眼,只淡淡念道,“陛下命我在这里走半个时辰,叶将军请去办自己的事吧,不必多在意我。”

叶不书怔了片刻,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屋内却已有人道:“我本是想这几日天气甚好,让你多见些阳光稍稍走动一下,谁让你这时候在这里转悠!再说这里这么静,你当真以为我听不清你的脚步声?这半个时辰,你怕有一刻钟都只是站着罢了。”

“陛下耳音果然非凡,我确实停了一刻钟……仰观星象,颇有所得。”纪青崖面色不改,淡淡道,“若是不需我继续走了,我就先告退了。”

“行了,你走吧。”屋中人似有些不耐烦,“叶不书,你进来。”

叶不书垂首轻笑,向着纪青崖点点头算作告别,推门进了屋中,六盏白玉琉璃灯已都点了起来,屋内被耀的通明,侍女们沉默着向叶不书施礼又细步离开,桌案上摆着两只汤盏,里面称着溢满药草气味的高汤,想来是将药膳做了宵夜。

“承陛下厚爱,还为我准备了一盏汤。”叶不书似乎亦不怎么拘礼,径直走到在案前坐下,戡王并不开口,只示意他先用宵夜,叶不书迟疑片刻,端起汤盏抿一口,怔片刻又放下,恭敬的笑道,“谢陛下关照……我已用过晚饭了。”

“这不是晚膳,是宵夜。”戡王缓缓道,“这两份汤都是为你准备的,喝吧。”

叶不书的笑意僵了僵,方正色道:“陛下,这汤定是大夫精心为您准备的,还是由您自己消受吧。”

“方才纪青崖也是这么对我说的,当初你们哪来的这些毛病,难不成还真是我惯出来的。”戡王挑眉斥道,“一个两个都是不着调的家伙,纪青崖也就罢了,你也不是什么正经规矩的人,我到底是怎么招来你们这一群古怪的心腹来。”

“当说陛下广纳贤才,不拘小节。”叶不书将那难以下咽的药汤向前推了几分,“陛下这种时候叫我过来,不知有何吩咐?”

“只是让你明日帮我找个人过来罢了。”戡王沉默了片刻,才苦笑着叹道,“找另一个我不知从哪里寻来的古怪贤才,等了这么久,也到用他的时候了。”

“我明白了,若陛下无其他事,我就先告退了。”叶不书起身行礼,“明日我便去见巫大人。”


山军驻地。

“我差不多也当回去了。”

此时营中已渐回静谧,沈夏站起身来,掸去轻甲上的尘土。

“沈军师,不知将军这几日可好?”

沈夏已转过身去,没有人窥见他的神情,他面上的柔和之色在转身的刹那已全无踪影,夜风划过他的指尖如同冰冷的刀刃。他无声的笑了起来,凌厉的杀意缓慢地与那笑意糅杂在了一起,让他的眼神如同伺服的毒蛇,然而他的语声却犹是平和的,丝毫不见喜怒。

“没什么事。”他顿了顿,语中甚至带上了两三分柔和的笑意,“只不过,将军把夫人锻的刀送了出去……”

楼主 苍沧_叉  发布于 2014-11-26 23:11:00 +0800 CST  


天色尚未全明。

楚成碧已早早的醒了,她随手披一件雪貂裘在身上,迎着料峭的晨风推开了雕花木窗。这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薄薄一层蓝色丝丝缕缕渗进了灰白色的天穹,如同湛蓝的潮汐缓缓漫上沙岸。她于是倚窗站了一会儿,而后在窗边的红木案旁坐下,一手支头百无聊赖地打量起自己的掌纹。

她有一双十分漂亮的手,手指纤细修长如削葱,肌肤光滑而白皙,在晨光的映照下莹然如玉,然而掌纹却很浅,她用手指细细描摹着那些几不可见的痕迹,忽想起不久之后,便是她的二十六岁生辰了。

楚成碧颇娇稚的咬了咬下唇,默默地想自己就要老了,她点朱般的唇瓣上烫下一排浅浅的齿痕,不知怎地,却显露出了几分妩媚挑逗的味道。女人总对韶华的渐逝怀抱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恐惧,饶是楚成碧每每与那些批驳她年少无知的朝中孤老相对时,恨不得能再早生些许年头,气头过后,也会悉心地用纤长的手指扫过自己的眼角,寻找着每一丝细密的皱纹。

她支头看着窗外,只觉得心头漫上了几分微薄的凄凉。她其实并不是什么王姬,不过生在楚氏一个边远的分家,祖上虽也曾显赫过些许时间,可是后来家道便挡不住的日渐败落,祖父欲要重振家门却在君位争夺中跟错了主家,于是朝夕之间他们从名存实亡的没落贵族变成了违逆犯上的罪臣,只凭着淌在血里的情分捡回了命来,却被贬谪流放至了千里之外一个偏远的小城。

她出生在家中最艰难的时候,偏偏又不是男子,一片哀叹声里父亲为她取下“成碧”这个名字,如要为日后所有看朱成碧的烦乱作一个恰如其分的注脚。

可是后来在拔竖城里她却常常想起在那个边远小城度过的日子,那个时候她尚不明白长辈所抱怀的沉郁与忧愁,每天像个假小子般到处疯跑,和邻里的男孩子们一起捉蟋蟀玩弹子,跑出城外打猎,又去翻别家的院墙偷果子。待到她大了些,过年的时候阿娘就去扯上些料子替她裁身新衣,她也就褪去男孩气的短打着上一身新衣去伙伴面前趾高气扬走上一遭,不意外的博一片带几分倾慕的眼神。

她想日子若真能这样过下去多好,她也许会嫁给他们中的一个,而后日渐成一个平凡普通的妇人,为丈夫生上二三儿女,随着时光流逝逐渐老去,最后后在儿孙环绕中安然阖眼。然而事实却总更难测,在她十三岁那一年,父亲骤然离世了,兴许是因一场急病,也或许有其他什么因由。出殡过后母亲总是日夜不休地啼哭,那延绵不绝的抽泣声不知为何越发让她生出许多不安与烦闷来,于是后来她便不怎么陪在母亲的身边,只站在院中默默听着那隐约的声响。

现在想来那也不过是个寻常的雪夜,母亲如往日一样不住地啼哭着,待到天将明的时候,那哭声却骤然停息了。楚成碧犹记得那时自己忽打了个寒噤,只觉得那日的风冷的古怪,推开门正欲嘱咐母亲加些衣服,却看到她全身冰冷地躺在塌上,已没了气息。

那本就是个莬丝花般的女人啊,失却了可盘绕的树木只能无可抑制的枯萎,她终于在丈夫逝去后的第二十六日追随而去,只丢下了楚成碧在这世上孑然一身。


庭院依旧是寂静无声。

楚成碧将头埋进自己的臂弯中,带几分孩子气的伏在那光滑的红木案上,她忽然就想同谁聊聊这些旧事,只是如今偌大的国都她竟已觅不得一个可坦诚相谈之人。这些日子拔竖城中时时刻刻的剑拔弩张中她已渐觉疲劳,引而不发的孤独不动声色的消磨着她的斗志,逼得她只得强作从容。

晨钟已然响了。她幽幽叹了口气,支起了身子,方才的娇稚之气一扫而空,眼波流转中已然是平日那明丽中又带几分狡黠的光彩熠熠。

几乎是在她抬起头的那一刹那,院中忽然多出了一个身披黑色夜行衣的影子,楚成碧向着他点了点头,低声叹道:“我说过的,我是个不通武学的女人,你们若要来我这里就先当先让我知道……我没有听到你的脚步声。”

那人只是站在院应道:“我以为王姬殿下说以钟声为讯号后,便不必留下其他踪迹了。”

“我是说了以钟声为讯号,可我有说过你们可以隐匿起踪迹么?还有,你站的太远了,过来一些。”楚成碧面上其实毫不见气恼的样子,犹是漾着盈盈的笑意,其实她也并没有什么要追究的意思,只是颇带作弄意味的,待到那人走近抽了手边的书卷敲了敲他的脑袋,“听不到脚步声,我觉得怪心慌的。”

那人惊了一下,似要说些什么,却终究不动声色的低下头去:“请王姬殿下责罚。”

“我也没想着要罚你,我只是觉得无趣,所以想要作弄人啊。”楚成碧寥落地支头笑了笑,“我想找个人说说话。我知道爷爷虽下令让你们听命于我,却也交付你们不能透露半点不该透露的消息给我,不过若只是聊些闲话,也没什么关系吧。你说请我罚你,我就罚你在这里听我说话。”

天色渐渐明了,楚成碧已看清那风卫穿着漆黑的夜行衣,蒙面披一件斗篷,重重遮掩使得她便是面对面也瞧不得那人的五官。她于是暗笑,想这城像是一张巨大的网,每一个人都以为她会是那个收网的人,却不知连她也不过是在这网中渺如一粟的蜉蝣。

“也许会很无聊啊。”她轻咬了咬下唇,笑得明丽,“反正我的事你们都是知道的……不如我说个秘密给你怎么样?我打赌就算是你们,也是不知道这件事的。”

那风卫并不如楚成碧所想的显出分毫不以为意的神情,竟认真的点了点头道:“那还请殿下指教了。”

楚成碧眼波一转闪过二三分狡黠,似是因着风卫的乖巧而颇感开心,她故作神秘的顿了许久,才缓缓道:“我呀,其实是个很怯懦的人啊……这些天我总想着我要是没有纠缠进这些事那该多好,我只需要等着,等这一切过去,或许就只像眨眼一般,待到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就都好起来了。”

“王姬殿下看起来倒很从容。”那风卫应道。

“若看到的东西都是真的,还要你们作甚?”楚成碧偏头看向庭院,板了板面孔肃然道,“就好比我也不是想一直这么笑着的,现在我就对着你一个人,我连你的脸都看不到,我还笑着什么……你仔细看看我的脸。”

那风卫竟当真抬头细细打量起楚成碧那张明丽动人的面容来,如远山般黛色细眉下是一双粲然的眼睛,眼波流转间总有几分狡黠的味道,却也不惹人厌烦,他直扫见楚成碧的唇线,忽怔了怔这才恍然——

楚成碧的唇角竟本是天然上扬的,和着那一张明丽的面容,乍看去,总像是将作一个动人的轻笑。

楼主 苍沧_叉  发布于 2014-11-27 15:56:00 +0800 CST  


此时,拔竖外城。

楚逸兴幼狼般蹲坐在尚未开门的杂货店门前的石阶上,对着晨光微微眯起了眼睛。外城早市人潮汹涌,那些喧杂声簇拥着他,让他想起过去游历寻药的日子里每一个寻常的早晨,纷杂的人声与各式食物的香气从客店木窗的缝隙里跃进了房间,代替晨钟让人从梦中幽幽转醒。

他默不作声的想起好些人来,小周、少简,还有阿然,甚至是那个人,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他总觉得自己出奇的惫懒,难得醒的很早,后来阿然想要拉她出门时便常常从早市买了烫手的包子或炉饼塞进他的被子里,他就惯常的稍稍吓一跳,一面翻身避去热气一面睁开惺忪的睡眼。

这一个难得的好天气,他想着这些旧事,人声鼎沸里和暖的阳光照在身上,让他竟觉得有几分倦然,楚逸兴打了个哈欠,不期然头上却挨了个爆栗,他怔了怔,片刻才迟迟捂住脑袋回过头,楚北辰站在他身后放放下手,不知为何叹了口气。

“舅舅?”楚逸兴不知自己是做错了什么,茫然的揉了揉脑袋。

“这……我是在行伍中呆惯了,这些日子你又常随我在军中,若是平日,这时候就要开始操练了,打哈欠军姿不正者按军法是要处罚的。”楚北辰的神色有几分尴尬,思量了好一会,才转开头去伸手揉了揉楚逸兴的头发道,“现在不是在军中,你若是瞌睡,就回去补补觉吧,我今日叫你出来,也只是想你一直在内城里呆着无聊,想领你到外城转转,不是什么正事。”

“我不困的。”楚逸兴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只是因为今天的天气很暖和。”

“这么说,倒是真赶上了个好日子啊。”说是暖和,也不过是天气晴朗无雪罢了,比不得南地的日暄风和,楚北辰笑了笑,那张坚刻的面容显出了长辈的慈爱神情,“外城有家专做羊肉烩面的老店,后来兴许是店主年纪大了吧,隔几年我归城时店已关了,前几日我才偶然听闻这店今日要重新开场,倒还吃了一惊。”

楚逸兴偏头想了片刻,揣道:“大概是老板的手艺后继有人吧。”

“大概吧。”楚北辰似乎也这么猜度,笑着点头转过身去,“走吧,去尝尝就知道了。”

老店匿身于一条小巷之中,两人并不乘车,就这么穿街走巷寻那家老店,一路讲着些无关痛痒的闲话过了市集。外城流溢满欢闹,店铺林立,楚逸兴走过很多地方,却是在那人的指引下有意无意避开戡都,如今看来也是不无新奇,楚北辰难得见他四下张望,也乐得做个向导,却是肃然解说如讲排兵布阵之法。

早市除却各色小吃,最不乏的便是从猎人手中收购皮货兽骨兽角的摊铺,做这一行的大都不过些小商小贩,收的东西成色也大抵寻常,他们大都与些个裁衣或制小工艺品的商铺相熟,每日清晨从猎户那里收些货物,待早市一闭就将这些货转手出去,挣得也不过些小钱,却已足安居乐业。

“这一行的是咱们楚氏的产业,只收些罕见的珍奇与上等成色的物什,店名起的不好,就叫做皮骨角舍。据说这店平日里颇有店大欺客的嫌隙,让外城百姓起了个诨名,叫做宝腚舍。”楚北辰苦笑一声,方才续道,“意指这店专做贵人的后门生意。”

楚逸兴忍不住笑一声,楚北辰竟止了步转头望他神色复杂,他这才想起那也算作自家营生,于是神色一整又是满面淡然欲就此蒙混过关。

楚北辰打量他一阵,忽叹道:“说来这倒是我第一次见你笑啊。”

楚逸兴微怔了怔,不想楚北辰是要说这么一句话来,其实他已并非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感叹,他想这有什么奇怪,不过是笑一笑而已,他也不过是平日里鲜见显露悲喜之色罢了,然而小周少简这样说过,阿然这样说过,他又想自己或许是真有那里与众不同,才招得他们这样的感叹。

他略作思索,却抬头向楚北辰反问道:“舅舅不觉得这话说得很是贴切么?”

“确是妙言啊,那些个老糊涂的家伙竟做些糊涂事,丢得却是我们楚加的脸。”楚北辰顿了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赞到,“虽说这话怕是怕我们也骂了进去,却是不得不说真是合适,操蛋的合适。”


巷里,老面店。

守在热气蒸腾的铁锅旁的是一个须发尽白的老人,他一面扇着炉火一面眯着眼睛哼哼有几分粗鄙气的乡野小调,时不时向着向着外面呼喝一声叫自家老伴将做好的大碗烩面端给客人,犹然是声如洪钟。

从前这店中忙活的只有老夫妻二人,然而今日却有一个形销骨立、面色蜡黄的年轻人来帮忙,他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粗布外袍上打满了补丁,一副饥寒交迫的穷苦之相,活像是邻国逃来的难民。

“今天是个很好的日子啊。”老人哼完了一支小曲,探手拾几块柴禾丢进炉子中,忽是眯着眼睛叹道,“有贵客要来了。”

年轻人本在麻利的做着手中的活计,闻言暂停了片刻,老人便抬头瞪了他一眼,那年轻人苦笑一声,忙又干起活来,待老人满意的转回头去,才道:“王城脚下多贵人,只是不知老师说的是哪一个?”

“谁是你的老师?我怎么不记得我收过什么学生。”老人没好气的应一句,顿了片刻却又答道,“今天我这小店的贵客可不止一个啊,其中怕还有个并非是我的客人,而是来此处寻你的,巫九。”

“我只不过是个碌碌无闻的读书人,哪里会有什么贵人来找我呢?”巫九淡笑一声,却见老人又皱起了眉头,连忙续道,“这不是事无绝对么,只是……十年前陛下亲见我时我曾以为自己总算有一展抱负的机会,没想到入了拔竖城却是被弃置十年不用,等过了这些年,许多心性已被磨平了,也许这就是对我这样的罪人的报应吧。”

老人并不搭腔,只是停了扇火的手,低声道:“来了啊。”

他话音放落,外面那老婆子的声音便响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脚步声,老婆子走在前面挑开了灶房沾了油污的布帘子,她背后跟着个披甲的年轻人,并没有佩戴武器在身上,那人进了屋中,先是向着巫九点头致意,而后恭敬的向着那老人拱手笑道:“在下叶不书,唐突拜访,还望老先生见谅。”

老人呵呵一笑站起身来,作揖行礼道:“叶将军向我这么一个开面馆的老头行这样的礼,我怎么受的住,真是折煞我也。”

叶不书轻笑一声,不紧不慢续道:“哪里。我与巫大人是同僚,先生既是巫大人的师长,我自然也应该以师礼侍之,怎么会说是折煞了您呢。”

他这一语,那老人与巫九却皆敛了神色,两个声音一齐响了起来。

“谁是那个酸腐货的老师!”

“你怎么知道?”

“当然是猜的。”叶不书懒散应答,话锋一转又道,“陛下有令,让我来请巫大人入玄宇宫议事,虽说我也知道老先生的店今日重开张缺人手,可却也不便违抗陛下的意愿,还望先生宽容,若不介意,日后我也可随巫大人来此帮工,以做赔罪。”

“叶将军这说的是什么话,我等能聆听到戡王陛下的命令,已是寻常人难以企及的荣耀,何来赔罪一说。”老人神色淡然,缓缓应道“巫九,你随叶将军去吧,这么多年我和老婆子也都忙过来了,不缺你一个人。”

巫九张口欲言说些什么,过片刻却终究将话尽数咽了下去,他向老人作揖告别,对着叶不书颔首道:“走吧,叶将军。”

老人并没有目送着他们离开,他只是重新哼起了那粗鄙的乡间小调,一面摇起扇子,方才说话的功夫,火似乎没那么旺了,他扇了一阵,又随手从一旁的陶罐中抓一把绿豆撒进锅里,这一锅煮着羊肉,绿豆可以去腥膻味的。

而那老婆子却是送到了门口,她依着门站了一会,忽又叫住了将行远的两个年轻人,快步赶了上去,切切道:“我看这天气怕是要变了……到了这个时节,总会有一两回,天上要下雹子了,我方才替你们叫了马车,你们快些乘车回去吧。”

顿了半响,她又道:“其实老头子他是很关心你们这些个年轻人的,只是他是个古怪的倔脾气,怎么也不愿说出来,所以老婆子我就替他来跟你们说几句知心话。”

“老妇人请说吧。”叶不书笑请道。

那老妪于是笑了起来,她每一条皱纹都因着笑容凸显了出来,然而这个笑意却是充满了慈爱与亲善的,她就这么笑着,却以旷达宁静的语调缓缓道:“这世间的事,生死荣辱宦达名传,和这天地比起来,都是沧海中的一粟啊,然而有时我也想,这天地也不过是个大的桎梏吧,既然同是桎梏,然么困于生死之事的桎梏,和困于这天地之间的桎梏又有什么区别呢。”

“天地已给你加了链子,你又何必为自己再加一重呢。”她抬起头来,敛了笑意正色肃声叹道,“年轻人,以后……好自为之吧。”


马车已到了,叶不书与巫九行礼别过那老妇人上了车,雹子不多时当真如那老妇人所说落了下来,叶不书忽扬手拉下了车帷,楚北辰与楚逸兴就这一刻与他们错身而过,寒风暂且凝定了。

叶不书让车夫勒了马,向着巫九道:“巫大人请先入城吧,我有位朋友碰巧在附近,我说好了要与他碰面。”

“陛下不是命你传我入玄宇宫么?”

“陛下只说是让我传令,可没有说过要我一路带你道玄宇宫,再说巫大人你又不是不认路。”

叶不书语罢,就这么下了车,其实他本也想就这么回内城早些休息的,天降雹子砸的人生疼,他探了口气,避入了房檐下,回头又望,却见那老面店前点起了一盏火红的灯笼,那灯笼红得刺目,直刺痛了他的眼睛,却是远远就被附近急于躲避冰雹的行人眺间了,不知多少人与他擦肩而过,叶不书倚墙微微笑了起来。

“老先生这店今天生意定会红火吧。”他低头笑叹了一声,自语道,“真是选了个好日子啊……”

那灯笼的光辉像是展开了一张红幕,客人们鱼贯而入,冰霜风雪,全然被挡在了外面。

楼主 苍沧_叉  发布于 2014-11-27 19:20:00 +0800 CST  
第三章



十月初十。

涟国都,碧万城。

莹润的白色巨石砌起的高塔里走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公子,胜雪的白衣外披了件玄色细纱暗云纹褙子,黑白相和既不失风雅又带几分庄重,他一身别无坠饰,唯腰间佩一只上好玉料精雕而成的长命锁,而这年轻公子生得极是清隽灵秀,却也正如一块琼玉。

远在北域的勘都拔竖犹沐风雪,而南地这座青碧之城却才金秋时节。簌簌而下的秋叶落满道路两旁的水渠,又让一场延绵的秋雨洗的一尘不染,显出冶艳明亮的橙红来。年轻公子向前迈一步走进了雨幕中,他身后的侍从忙是撑起油纸伞,随风雨而至的落叶停驻在素色的伞面上,比之匠师的细绘更是动人。

那年轻公子于是垂首轻笑,乌眸一转闪过几分孩子气的自得。他还未及弱冠之年,眉宇间尚有一种秀丽非常的稚气,然而若说他只是个孩子,他神色中却偏偏又有掩不住的通达与自若,两种决然不同的气质混杂,使得这年轻公子显出一种游移不定的魅力,及像个孩子般惹人怜爱,又如名士般使人赞服。

这样一个人,是很难被错认的,伞下他白衣而立笑意悠然,便是好些人并未见过这公子,却也已猜出他不是别人,正是涟王的次子周墨玉。探询的目光隐秘的蜂拥而至,这曾是周氏这一代最被寄予厚望的孩子,本将如占算过后他刚刚承启天命时每个人所期望的那样,理所应当的成为王座的继承人。然而却也是在那一年,与生俱来蛰居许久的病魔忽而显出自己的爪牙来,来自九华请来的医者也都无计可施,惟能默然标示了这涟国人的琼玉将陨的期限。

似乎只是在朝夕之间,周墨玉这个名字忽就与所有繁华失之交臂,又凝成了一个可被传诵的叹息,游走遍了整个南地。没有什么能挡得住世人的哀叹,一病过后,待到周墨玉终于从长久的昏睡中睁开眼睛时,他的声名却已远胜当初。在世人如读诗词传奇般翻阅着他的人生之时,周墨玉自己却日渐通达,在自请废黜世子之位后,便收拾行囊启程四处游山玩水,并不常在帝都。

“我一个人就可以了,你们先回去吧。”周墨玉从侍从手中接过那把点缀了红叶的纸伞,他回到碧万城却才三日,三日前这几个新选的仆从面对着这一位许久未见的小主人尚有几分局促不安,现在却已不自觉的与他亲近起来,而因担心露出犹豫的神色来,周墨玉偏过头,忽而笑了出来,“纪姐回来了,我要去接她,你们跟着我做什么?”

“可是公子你的身体......”

“没关系的。”周墨玉微摇了摇头,笑意里并不见虚弱,然而他却知道自己这一次回城,身体已是大不如前了,他咬牙忍过了无数世人难想的苦痛,最难熬的比之火烤过的刀子割肉削骨更胜,可这一些日子他的身体对一切疼痛都让人惧怕的迟钝,很多时候他看到自己手臂因轻微的触碰乌青而后渗出鲜血,却觉不出任何异样,就如身体已先一步衰竭腐朽,而他尚不自知犹以为自己活着,却挡不住知觉日渐的消退,周墨玉觉得这个念头确有几分悚然,便不在想下去,向着身后的侍从道,“回内城吧,帮我向兄长带个信,晚上我会和纪姐一同拜访。”

那几个侍从本欲要说些什么,周墨玉此时的话又已无异于下令了,他们既无从反驳,也不是不知这城中的大人们对这小主人的关心确实是太重了些,反成了桎梏,终究还是妥协的点了点头。

周墨玉满意地支伞转身向着青玉阶行去,却又在长阶前止了步,带着得逞般的笑容回过身来向着犹立再塔畔面色无奈的侍从挥挥手作别,随后步履轻快的踏过积水,留下一连串微漾的涟漪。


碧万城的秋色凄而媚,又透着几分语不尽的倦然,像是韶华将逝的妇人未施粉黛素面朝天倚窗而望,眼若寒潭眉若远山。草木零落的怅然时节里诗情却才泛滥,这里最不缺吟风弄月才子佳人,风雅简直像是某种入骨的病症,漫不经心地侵蚀着这里的每一个人。

就像许多年前碧万城尚不叫作碧万城,白塔所凭依的那座山亦不叫群玉山,然而旧日里这青碧色的城池与山峰到底作何姓名早已无人知晓。传说里涟国的盛世始自十数代前,当时那位涟国君出名的爱才好士,以诚心求得了一位才智卓绝的里民前来辅佐,俩人协力锐意改革,才促成了涟国的今日。那时整六国都还对里民之事避而不谈,这一群避世而居的神秘族群似人而非人,却通晓古今,兼知地理天文,据说上古之时便是因他们的狂妄触怒了神明才招致了那一场几斤灭世的灾难,于是他们在神罚之下变得形貌如怪物,只得避世而居不见世人以作偿还。

那位涟国君特地辟出一座宫殿,在其中挂上重重纱帐与珠帘,只因那里民宰辅不愿示人以真身,这宫舍中每一个仆从都由王自己精挑细选,竟花去整整三月才得以选完,在此之前每日三餐,竟都由涟王本人送至宰辅面前。

于是庙堂之外,那些被压抑了对里民的好奇与探询终于可以心安理得的展露无遗,原本只在隐秘流传的里民的诗词著作被士人们争相抄阅,几引得都城一纸难求。那些嚼蜡般寡淡的名称全然被弃如敝履,不知何时,王城在人口中得了“碧万”这个名字,也或许是这个名字引得了宰辅大人的某些怀恋与感叹,是年初春,涟王竟当真将王城之名改作了此,后人乐得将此当做一段繁华的开始,毫不在意的遗忘了这城池昔日的姓名。

碧万这个名字,也确实与这座城相得益彰。

涟国盛产美石,半神们就近负来白色的光滑石料,砌起了玉雕般的高塔,后来的匠人们便以此做了底色,以青与碧绿石材修建了翡微宫与一整座碧万城。所谓匠心独运,涟国人好水,这些筑城人便在道路两旁开凿水渠,引绕碧万城的十二条水路蜿蜒入城,水畔多植草木,晚春时节但凡风过,道旁水畔落花便如雨般簌簌而下随水流便全城。

是时秋日,旅人或许会觉碧万城最好的时节远还未到,然而此间若是故乡,又有哪一个时节不显多情。

周墨玉支伞步履轻快地走过青石铺就的道路,笑意风轻云淡依然如常。

楼主 苍沧_叉  发布于 2014-11-27 19:20:00 +0800 CST  


鱼漂划出一道弧度,轻盈的点在水面上,垂钓的老渔翁将杆子支在一旁,用衣襟揩了揩掌心的汗水。这一场秋雨来得突然,而这经验丰富的老钓客却早有预料,雨珠还未落下,他已扎在了搭来避雨的棚子下,不慌不忙地待着鱼儿上钩。他年纪已很大了,眼神越发比不得年轻的时候,却也依旧很毒,能一眼从雨珠打出的涟漪里窥见鱼漂那微微的一沉,因而仍能在那些正值壮年的同行面前显出游刃有余的老手的气派来。

其实老渔翁也不在乎这些,钓了大半辈子鱼,他已过惯了这长久凝视着水面的日子,离了这一片水一杆钓竿,反而不知该如何度日。方才他刚钓上一尾有力的大鱼,让一旁避雨的年轻后生叹服的议论了一番,老渔翁并不想答话,那时他正忧心这些公子哥们太过吵闹,要惊走他的鱼儿们。

好在那群年轻公子们待了片刻便离开了,不多时棚中又多出一个身披斗篷的避雨的行人,这人倒是很安静,只在那里微低着头注视着水面漾起的一圈圈涟漪,老渔翁用余光撇那人一眼,从身型瞧出那是个女人,杏白色的斗篷恰到好处的遮蔽了她的侧脸,即便如此,却仍有几分不可思议的柔和的美感透过这一层薄薄的斗篷流泻了出来。

老渔翁在王城脚下多少年,也遇过不少达官显贵,甚至还远远眺见过一两次涟王的车队,六匹拉车俊马个个瞟肥体壮,鬃毛洁白柔软的像是天上的云彩,涟王的车架并无什么华美的坠饰,然而却是最好的匠师用着最好的木料做成的,据说秋冬时里面车内要铺北域赠的貂裘绒毯,夏季就换做昌国竹席,使得这车架的主人无论何时坐在里面觉不出乘车出游的劳顿与颠簸。

看过了如此的排场,老渔翁便觉得偶遇些显贵也显得稀松平常,不值得大惊小怪了,然而他却仍觉得今日这位披斗篷的避雨之人有些不同,可若真要他说出这不同是在哪里,他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老渔翁想了想,于是开口道了一句无关痛痒而含混的寒暄:“这位大人是要回内城么?这雨怕是黄昏才能停了……”

那披斗篷的避雨人似乎微微地笑了,她微微迟了片刻,才娓娓道来般缓缓应道:“再过一个时辰,这场雨就会停,只是云翳要到明天早晨才会散去,好在……明天是个好天气。”

“对我们这些人来说,这才是好天气啊。下雨天,鱼都要浮到水面上来换气,好捕也好钓,这棚子就是我年轻是和一班同行搭起来的,专门盼着这样的天气呐。”老渔翁笑笑,抖起钓竿换了只鱼饵,“不过大人和我们这些人不同,这样的天气,若是感了风寒就不好了,既然熟悉天气变化,怎么不带把伞在身边?”

“嗯?”那避雨人似是有几分迷茫的叹了一声,偏头想了一阵,才自语般喃喃道,“啊,是忘在什么地方了么……”

老渔翁觉得这位似有些迷糊的贵人颇有些意思,让他想起自己那个十几岁便远嫁的小女儿,心思渐渐也从那小小的鱼漂转到这漫无目的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中,打趣道:“果然人说贵人多忘事,所言非需呵。”

“是啊,要是能不总这么迷糊就好啦。”这打趣听来似几分市井气的狭促,那避雨之人却不怎么在意,犹自是笑意轻柔不紧不慢地应答,她惯常地微微拖长句子末字的尾音,顿了小片刻又笑问道,“老伯今天的收获怎么样?”

“刚钓到了一条大鱼。”老渔翁用臂肘碰了碰那竹篓,篓内是一条金鳟鱼,正有力的摆着尾巴,看上去很是肥美,他半开玩笑地向着那避雨人道,“不如就让您买走吧,鳟鱼刺少肉细,清蒸醋溜熬汤或是切脍都合适,再说这条鱼劲可不是一般大,想来一定好吃的紧。”

他本以为那避雨之人定会推拒,内城中的贵人又怎会自己卖鱼下厨呢,然而那人却偏头竟认真思量了片刻,笑意盈盈地应了:“好啊,这鱼怎么卖?”

老渔翁没想这一句玩笑话竟就做成一桩生意,正欲报出个公道的价格来,然而他却未能说出一个完整的数字来,因为那披斗篷的贵人已转过了身来。老渔翁全部的言语一瞬梗在了喉间,他几乎是瞠目结舌地愣在了那里,嘴唇嗡动仍似要提拿梗阻的语句发一个侥幸脱逃的余音。

那是怎样清丽标致的一张面孔!老渔翁想,便是连王家的公主都不会有如此的风致,这怕只有天山的女仙可以比拟了。默立的白塔与青山与遣倦的河流一瞬都失却了下色,下一刻却又在她的笑意映衬中熠熠生辉,在这一个人面前,天地都只如一间陋室,然而她却做不出分毫高傲的姿态来,只柔软地浅笑着,如白鹿轻啜露水般优雅地低下头来。

她抖了抖那件一尘不染的杏白色斗篷,仿佛就要抖落下鹤一般洁白的羽毛。老渔翁翁犹没有回神,却听那人忽有些惊异的轻呼了一声,露出些微苦恼的神色来:“啊呀,钱袋……”


冷月,星河,玉台。

周墨玉想那似乎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现在想来竟恍惚如隔世。那是他从漫长昏睡醒来后没多久的某一个仲夏夜,他取径聒噪的蝉鸣一路行到司天监云光台,去见入涟三年却素未谋面的纪氏一族送来的监正。

云光台羊脂玉般的白色石板映照着冷月的清辉纤尘不染,寂静中他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纪扶兰却没有回头。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她的背影,裹着一件杏白镶檀色边的外袍,衣摆与她未束起的长发重重叠叠一同迤逦在地上,长发柔顺如同一匹黑色的绸缎,掩着雪白修长的颈子若隐若现。

周墨玉本欲开口唤她,到此却暂时地踌躇了,他忽而想起这样一个深夜不请自来探视一位女子似是有些太过唐突了。然而他人已在这里,更没有折返再下拜帖的道理,他暗暗在心中为自己的错漏叹了口气,向前踏去一步,却不期然正正好踩到了什么东西,踉跄一步才稳住了身型,未及细看,却听纪扶兰忽吃痛地轻呼了一声,抬手压住了头发。

他竟然踩到了纪扶兰的头发!周墨玉暗骂自己一句,慌忙欲上前赔罪,这下纪扶兰倒是转过了身来,正满面迷惑地打量着他,似乎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半晌才不知是想明白了什么般偏过头“嗯”一声。周墨玉只觉得一头雾水,只好连赔礼的话也咽下,带几分无措的望向对方。

这时节他却才来得及将对面人看清,周墨玉不得不赞叹那实在是个柔和美好的女孩子,像是惊蛰过后雨水即至的日子里,碧万城便蜿蜒曲折的河道便垂柳新萌的若隐若现的春色,或是四月芳菲将尽之时随风而至的绵软的柳絮。纪扶兰的肤色莹白的过分,却恰恰贴合了周墨玉所想,这大抵是因纪氏的族裔比之常人要少见许多日光的缘故。

“世子殿下。”倒是纪扶兰先开了口,她的声音很是好听,却又难说是墨客所述的声如莺啼笑似银铃,只柔和从唇色稍淡的唇瓣中流淌出来,她顿了顿,又唤了一遍,“世子殿下,能将佩剑借我一用么?”

周墨玉看她笑意柔和暗忖纪扶兰大概是不会因为自己踩到了她的头发就刺自己一剑,于是听话地解下佩剑递了过去,接剑时纪扶兰的指尖擦过他的掌心,有些发痒,又留下些微凉意。

纪扶兰笑意轻柔地向着他点头算作致谢,利落的拔剑出鞘,挥剑斩断了迤逦一地的长发。寂静的云光台上,月华涌动着围绕着她,她持剑而立,眼神宁静亦如亘古不变的月光,天似穹庐低的仿佛要压下来。

“自我涟国之后,已经过了很久吧?”纪扶兰将剑换到周墨玉手中。

“是,纪监正已来我国三年了。”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纪扶兰轻笑着低语道,她退了一步,整了整衣襟,如一个合格的臣下那般施施然躬身行礼,星河在她背后流淌起来,划出一道道明亮的轨迹,周墨玉听到她的声音顺着夜风,到了自己的耳畔,“司天监监正,纪氏一族纪扶兰,拜会世子殿下。”


秋雨,街畔。

纪扶兰坐在街边的石椅上,正望着一棵老杨树伸展开来的枝桠发呆,雨已渐渐小了下去,竹篓中的那尾鳟鱼拍打着尾巴发出了水声,空气里有淡淡的草腥味。一顶伞盖忽而伸到了她的头顶,不多不少的遮蔽去了一下片阳光。

“纪姐,你回来了。”一声熟悉的声音响在她耳边。

纪扶兰扬起头来,不意外的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容,斗篷的兜帽从她的头发上滑落下来,她柔软地笑着轻声应道:“我收到了你入城的消息,就马不停蹄的赶回来了。对了……你想不想喝鱼汤?”

楼主 苍沧_叉  发布于 2014-11-27 19:41:00 +0800 CST  


世子府邸。

小径早经重修,排列的整整齐齐,如同斗方的棋盘,隐匿在丛草中的浮朱花已然凋败了,而黄华却在盛放,莫名地显出一种近乎垂死的艳烈,周墨玉跟着引路的侍者沿着盘折的回廊向里院行去,明红的枫叶已扫,一堆堆码在道旁,他日渐忆不起多年前自己离开时这里的模样,周墨玉这个人曾在这里留下的痕迹已被簇拥着的金黄与明红冲淡,轻薄得如晨雾般一挥而散。

总有一天,他之于这世间,亦会如此吧,周墨玉想,自己其实是没什么遗憾的,世事本就是如此,只是日后再不会有人知道他曾错过些什么,曾失去些什么。说来奇怪,他竟从未想过回避这些念头,他总想这这些年他身上的棱棱角角都被磨平了,却固执地自虐般不肯遗弃这一份痛苦,仿佛是将这不避当做了最后的城防,捍守着某个念头,纵使如今他早对世人怜悯的目光惯以为常。

前方引路的侍从忽而止步了,周墨玉收住思绪,微疑道:“兄长此时不在书房么?”

“世子殿下说今日天清气朗,单单闷在屋中太过浪费,因而请您到中庭的小舍相谈。”侍从应得毕恭毕敬,让去了一边。

周墨玉抬眼望天,微雨犹然未停,大片灰白色的云翳缓慢地流动着,淹没了一切盈余的色彩。他暗暗忖道这算哪门子的天清气朗,然而他那位终日为国烦劳的兄长竟没有正襟危坐案前埋首文书之中已算是一桩怪事,这样的怪事都有了,那天气又算的上什么呢。他便回首向那侍从点头轻笑,抖衣欣然入了庭院。

中庭的小舍修葺地很是雅致清幽,所谓匠心独运,庭院之外的万般雕琢到此骤然休止了,取而代之的是随意砌起的山石与各式并不名贵的山间草木,一阵秋风过大把的红叶簌簌而下,同雨珠一起落如岸势如犬牙的小潭之中,俨然是一副山居景象。而庭中的小舍依着庭院的一角,恰到好处的挡去了未被草木掩住的院墙,木门虽舍而不闭,外廊的砥柱浸没在潭水中,缠绕着青绿的苔藓。

周墨玉方步入庭院,就嗅到了氤氲在雨日的湿气中的酒香,他稍顿了脚步,忽就觉得心下安定了许多。周简清就坐在小舍前的木廊上等他,他似乎已在那里待了很久,秋雨斜飞微微打湿了他的衣袖,他手旁不远处置着一方红泥制的小火炉,上头烫着不甚清冽的新酿,流泻出几丝甜腻的味道。

“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兄长有这样的兴致,真是难得。”周墨玉笑了笑,在一旁置着得暗缎面软垫上随意坐了下来,他取了一只白瓷杯,用衣袖掸去杯中的尘埃,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举道鼻前轻嗅了嗅,“原来是松和斋的‘云口’啊,看来这酒是特意为我备的,劳兄长费心了。”

“费心?”周简清瞥过他一眼,他和周墨玉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形貌风致却是绝异的,周墨玉清隽灵秀,与其母有八分相似,而周简清却有一种决然不同的近乎冷致的英俊,端方肃然如镇纸般压住了这里太多的繁华与轻浮,“宅中酒都是由负责采买的王伯购置的,你不如去谢他。”

“哦,原来如此。”周墨玉意味深长的拖长了尾音,敛色肃声道,“那兄长还是听我一句劝,快些将这差事叫给别人吧,这酒里的水可是越掺越多了。”

周简清不置可否的转回头去眺望着庭院,其实这并不算什么好酒,既不算清冽亦失之醇厚,和混着微不可察的药草的甘苦,又让青梅的味道生硬地掩饰了过去,这酒从前有过另一个名字,叫作延年,松和斋总在折腾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他和幼弟曾想待父亲的寿辰将此作贺礼博个彩头,后来却不了了之,再一年的春天,无人重提起延年二字,一日杏花微雨,他去松和斋付清了拖欠许久的酒钱,将这酒改名作了云口。

这世上许多事,终究是要成不可挽的遗憾的,只是留有遗憾,却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便是不这样想,又能如何呢?

“你若实在闲的无聊,还不如花些心思在正事上。”周简清淡淡道,以不变应万变毫不理会周墨玉笑意中的兴味,“我收到消息,说这次你出门又在半途就将旅费挥霍一空,你到底是在做些什么,我倒是很想知道。”

“正事什么,交给兄长大人您就好了。”周墨玉满面理所应当,轻敲着空杯笑道,“握月担风且留后日,吞花卧酒不可过时,尽玩赏天下美景寻访世间奇珍,难免是要有些花销的,兄长你也不缺这些钱,偶尔手头拮据,您不是也一直慷慨的资助我么。”

“别说这种纨绔子弟一般的话。”周简清面色不改放下瓷杯,“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慷慨资助你了?”

周墨玉一转乌目掩不住笑意地佯作认真思考喃喃道:“让我猜猜兄长你这次是要我去谢谁,难不成是您派出的探子?”

周简清冷然嗤笑一声,接道:“我只是要说,这些钱我不过是借给你的,每一桩都账目清明,待你加冠之后,带利一起还给我。”

周墨玉忍不住轻笑起来:“果然是亲兄弟,明算账……只是若我活不到那个时候,兄长您不还是要吃亏。”

“那你就少做些胡闹之事,想办法让自己多活几年!”话说到此,周简清不易察觉的加重的语气,他暗暗咬牙,看周墨玉神色一转眉眼之中颇见愉悦,不知为何忽觉得自己输了,再想却又觉从方才起将这些无聊的废话说来说去实在是幼稚,他皱了皱眉头,苦笑着轻叹道,“至少,你该清楚纪监正是怎样一个好女人,你既然娶了她,就不要让她早早当了寡妇。”

“我没那么容易死。”周墨玉神色笃定的应道,说完这句话,他沉默了好一阵,良久才忽而露出自嘲的神色来,“我还是不想就这样死了啊。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告诉自己这也没什么不好,游山玩水无拘无束……我死之后,会有很多人来为我哭吧?”

周简清没有应答,他甚至没有转头再看一眼周墨玉,握着白瓷杯的左手用力到指节发白,周墨玉却难得认真地等待着他的回复,枫叶撑不住秋风之重簌簌落下,跌进潭中声响清晰可闻。

“不要觉得甘心。”周简清忽而开口打破了沉寂,长久的寂静久到对方已觉不会等来应答,他站起身来,小舍中取出一只三尺余长的檀木匣子,勉强保持着冷淡的神情,“不要觉得无所谓,取走你的剑,去做你该做的事……然后,活着回来!”

那木匣上刻着“担风”二字,周墨玉知道那匣中放着的是一把有清霄城印记的名剑,只是剑上的铭文已磨损地看不真切了,那是他远游所得的两把剑的其中一把,另一把他赠给了自己的兄长以作答谢。

“我知道的。”周墨玉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于情于理,我都该走这一趟,也许等我回来,我就不必死了,说到底,也不失为一桩好事。毕竟我也是个爱惜身命的人,此事若我没有七分把握,我也不会贸然参合其中的。”

“再增上一分把握吧。”周简清淡然接道,“你既已拜见过父亲,就该知道我们前些日子有了些争执,我为表决意,已经罢朝十日有余了。今日之所以让你到中庭相谈,也不是刻意为之,只是难得有如此闲暇时光,来透透气罢了……既已有做违逆犯上之事的可能,总该先唱唱反调让父亲也有所准备,若是真将他气出什么毛病,便是你完好无算的回来,我们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周墨玉微有些讶然,片刻才恍然,苦笑道,“我倒真没想到,在你的眼中,我这个弟弟的性命,还是如此值钱的。”

“我之所以这样做,不过是被你所说服罢了。我信的并不是我的胞弟,而是日后涟国的砥柱之才。”周简清截住了话端,“不过即便如此,我亦可以在此保证,即便父亲……涟王陛下阻拦,此行你但有所需,我周简清都以涟国世子之身份鼎力相助,直至你事成归来。”

周墨玉莫名地怔了怔,他忽觉出了一种说不出的苍凉,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语的苦闷,然而他却不能言说。那些隐秘的丑恶的想法已经许久没有浮上他的心头,他几乎觉得自己就此坐以待毙等待着命运一招收割他的性命也无什么不可,他赢过那么多事,偏偏在最重要的一桩上输给了天命。

“兄长,你本该断去我所剩的生机的啊,你犹豫了那么久,最后却作了这样的选择么?”周墨玉苦涩的笑了,他凝视着自己的兄长良久,终于郑重而缓慢地以一个仆臣的身份跪于周简清的面前,“您的选择是没有错的,今日得此一诺之恩,我周墨玉只要还活在这世间一日,便愿为您的家臣,誓死效忠!”

“你以为我会担心你将这些东西拿回去么?”周简清凝视他许久,忽而笑了,“我也不过是个卑劣之人罢了,至少有那么一刻,我是真的恨你啊。可是你自己也是明白的吧,有些东西,错过了,此生就再无机会握在手中了……就像这座屋子一般,只是我理所应当的拿去了你的东西,觉得有些愧疚罢了。”

“真是奇怪,风水轮流转啊,这些事情居然到现在还没有理清。”周墨玉道。

“那就希望你那位朋友,真能就这么将你的命救回来了。再怎样的事情,用一生总是能说清的。”周简清坦然自若的俯下身子,正坐于胞弟的对面,“你也未必没有恨过我,扯平了。”

“也是。”周墨玉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至少我还娶了你暗恋多年的女人。”

“胡说些什么。”周简清忍不住欲拿手边的白瓷杯丢他,又觉得这杯子烧制地极佳若不小心打碎真是可惜,他揉了揉鼻子,“说来纪监正本是打算在这里等你的,却似是突然想起了些什么事,就先行离开了。”

“我到现在也难弄明白纪姐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周墨玉长叹道,“我以前还以为女人都是这个样子的……”

“她带来了一条鳟鱼,走的时候忘记了,我就将这鱼在潭中放生了。”周简清顿了顿,又道,“为什么你们都要把帐记在我这里?”

周墨玉换了个姿势随意坐在木廊上,顾左右而言他:“纪姐之前还说要为我熬鱼汤来着。”

“你倒是真信她能做出鱼汤来。”周简清不由蹙眉,“况且她就算是真做了出来,你倒是敢吃下去……”

“纪姐只不过是平日里迷糊了点,总是往东往西又常常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已,也未必就熬不了一锅鱼汤。”周墨玉悉心解释几句,思量片刻,神色凛然道,“再者说来,大丈夫死且不避,一饭何足惧也!”

微微的草腥气中,那尾鳟鱼一甩尾拍出了几多水花便不知游去了那里。


这一场秋雨终于停了。

周墨玉取了木匣中的长剑,站起身来。周简清并没有起身为他送行,红泥火炉中的火焰不知何时已被斜飞进廊中的些微雨水压灭了,云口酒在秋风中逐渐冰凉了下来。无论是握月担风,还是吞花卧酒,皆非他所想走的道路。

“我有一剑,可纳四夷,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我有一剑,欲平神州……”周墨玉没有转身,他立再中庭的门前,他没有将这流传许久的歌谣念完,只是低声问道,“如果我就这样死去,百年之后,会有谁记得我呢?”

这一次他却没有等待周简清的回答,仿佛这句话本也就是问向他自己。这一次他决然而无留恋的转身离开了。而他的背后,浮朱花已然凋败了。

黄华却正在盛放。

楼主 苍沧_叉  发布于 2014-11-27 19:44:00 +0800 CST  


空气中有灰尘的味道,惹得周墨玉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方进了院门,就看到纪扶兰持着一杆扫帚立在廊中,两个小婢女在她近旁抖开一块茶白色的方布,又蹲下身将这方布在地上平整地铺好。三步开外放着几只敞开的旧木箱,里面堆叠着覆满灰尘的各种杂物,其中一个小婢女铺好了方布,便跑着取来掸子凑到了其中一只箱子前,别过头去捏住鼻子想掸去最上一层的灰尘。

“纪姐这是在找什么东西么。”周墨玉四顾疑惑道,此时院中的是从大都也已留意到了归家的小主人,停了手中的活计纷纷行礼,纪扶兰单手持扫帚拥住近旁那不过十三四岁模样的小婢女,用指尖轻戳了戳手边粉嘟嘟的面颊,周墨玉随意向屋内瞥了一眼,“诶,方才家里来过客人?”

“嗯,所以我才想要稍稍打扫一下……”屋中放着两只半满的茶杯,茶水已然凉了,纪扶兰点了点头,淡笑道,“我想找些祛邪气的东西摆来装点屋子,所以就将管事搬了几只箱子出来,刚好也可趁这个功夫整理整理。”

周墨玉怔了怔,暗叹这客人到底是有多晦气,不及细问,却听院中有人轻呼一声“找到了”,他有些好奇的转过头去,只见方才掸尘土的那小婢女正欢喜地举起一枚清水涤净了的象牙刻貔貅把件,那象牙色白如乳,日光一照若有若无泛着一层油润的柔光,纹理干净漂亮,只是雕工略有几分生涩,将这所雕的神兽显出二三分笨拙来。

“夫人,这个好不好?”那小婢女凑上前来,献宝般捧起了象牙貔貅。

纪扶兰自她手中将这小小的把件接了过来,放在掌心中细细打量了一番,打量了一阵,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偏头轻笑了一声道:“好可爱的小东西呐……小周以后要把别人所赠之物好好收起来,不要这样乱丢。”

语罢,她又望一眼那几只敞开的箱子,若有所思般止片刻,才续道:“仓库已经快要堆不下了,小周你还真是挥霍无度。”

“没关系的,要是哪一天没钱了,我们就把这些东西都贱价卖掉,反正这里的东西十有八九都是简清付的钱。”周墨玉乖巧地笑了笑,取过纪扶兰手中的扫帚,又将自己方才取回的佩剑递了过去,“要不然我把这个给纪姐你拿去辟邪好了,一定很灵验。”

“之后呢?”纪扶兰了然笑问道。

“之后我就去找简清,把他的那一把借来,他一定不会不给我。反正我又用不了多久,兄长他才不会像李少简……”说到这里,周墨玉忽顿住了,他凝视手中的扫帚片刻,才迎着纪扶兰满面的疑惑缓缓道,“糟糕,我忘记今天还要去找少简了。”


外城,集云驿。

集云驿是碧万城里一家颇负盛名的食肆,九月十月正当吃蟹的好时节,长街停满世家公卿的马车,一匹匹身形矫健而四肢修长的良驹安稳的立再栓马柱旁,明红色的枫叶在它们脚下铺开薄薄一层,目送了主人离开的车夫守着这些马儿互相闲聊,不时说些粗鄙狭促的市井笑话。李少简无聊的打了个哈欠,自二楼向下眺望,他目力极佳,可以看清车辕上雕刻精致的诸种家纹。

他百无聊赖地用筷子蘸了茶水在木桌上描出那些纹样,又加几笔画成些乱七八糟的涂鸦,在这里闲坐了整半日,佳肴珍馐已不如先前那般能勾起他的兴味来,李少简想若唤作寻常他早便走了,可惜一路行到碧万城时他已身无分文,若不能到周墨玉,且不说这集云驿的饭钱如何处置,今晚他要能不能寻得栖身之所都是个问题。想到此,他不由颓丧的叹了口气,埋首桌案。

果然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若不是他在归途时心血来潮去凑了皓国浅泽海市的热闹,也不会这么快便花光盘缠,那时他还领着从九方那里借来的鹿蜀作骑兽,只可惜祸不单行,渡海到达朴国时,鹿蜀因由他买不起饲料而跑回了老家,他只好凭着所剩无几的盘缠一路幕天席地行到了碧万城。浅泽港在皓国并不算大港,如若不是急着将东西送会碧万城,他大概还会再向南走行一些吧,李少简想自己果然还是应该暂且饿着肚子省钱给鹿蜀买吃的,不论如何,能带着骑兽的绝非普通人,有鹿蜀在身边,住店赊账也能方便一些。

骑兽乃是异兽,是天地所孕育的高傲的生灵,并非能平白臣服于世人。骑兽又分两种,一种称作“借居”,而另一种称作“效力”。称作“借居”的骑兽大都是从他人手中买来的,主家只须通晓驾驭骑兽的方法即可,其他诸事则有驭兽人代为管理,然而驭兽人自己是不可被骑兽背负的,因而主人所到之处必须有专程供骑兽休息整顿的所在。而“效力”则不然,骑兽虽然性情高傲,却是会为人的气量所臣服的,所谓“效力”,即是骑兽自己认定了主人,则不论何等艰难,都也毫无怨言,王家的后嗣大都自幼便学习有关骑兽之事,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得到“效力”后不至于一无所知或是粗心大意将其折损。

常言道“不行千里,不驾骑兽”,因为碧万城中虽不乏骑兽,但除却以内城为轴心的几条大道外,也难见骑兽的踪迹。常行短途会使得骑兽日渐惫懒,再走长路便会慢上许多,更何况骑兽虽快,可较之乘车毕竟颠簸地多,因而纵使是由骑兽的人家,除非赶路或远行,寻常时候也鲜见用其。

李少简想,这一路上莫说是照料鹿蜀,他连这只骑兽的名字都没能记住,难怪九方的鹿蜀走到半途便忍无可忍的跑了,大抵是自出生之后从未曾受过这般的委屈。可是这也没有办法,他有不是什么有钱人,而不知道有没有钱的九方行踪不定神出鬼没,九方不再的时候他养着自己已很为难了,更别说饲养骑兽了。

不过,鹿蜀要能跟自己到了这里,就可以跟着小周过一段好日子了。李少简支起身子,思量了片刻,不知怎的,脑中忽浮起一个让他颇悚然的念头。他抬手呼了食肆的伙计,神色复杂。

这小伙计在掌柜的交待下也已留意了这风尘仆仆的少年游侠许久,唯恐对方是来吃霸王餐的,如今见这客人神色复杂,张口便鄙薄道:“我们这里不赊账的。”

李少简“呸”了一声,暗道他要真打算吃霸王餐他早就跑了何必待到这个时候,虽说他如今身无分文,但万般无奈的时候也有万般无奈的办法,他身上也不是拿不出用来抵债的应急物什,只是——

“把这个拿给你们掌柜,告诉他我知道这店谁的。”李少简从干扁的腰包中摸出一样东西拍在了桌上,他自知道从他一进这食肆的大门便于满座的翩翩公子格格不入, 可这小伙计的神色还是让他觉得有些窝火,“还有,代我问他件事情。”

小伙计低头去看桌上的东西,那是一个核桃大小的四四方方的白色物什,不知是什么东西磨成的,他把这东西拿了起来,才发觉这小小一块东西竟颇有些分量。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他收了东西应道:“您吩咐吧。”

李少简咳了一下,压低声音面色复杂道:“代我问问的你们掌柜,你们少东家……该不会突然暴毙了吧?”

楼主 苍沧_叉  发布于 2014-11-27 19:47:00 +0800 CST  


“你们少东家……该不会暴毙了吧?”

周墨玉方上了楼,就听得这么一句话,他微怔了怔,一抬眼便见李少简坐于桌前单手支头神色复杂。他面前的小伙计似乎也未想到客人会有这么一句,正不知如是好,一转身却见集云驿的少东家周墨玉人便在身后,周墨玉看那小伙计满面尴尬又略带几分茫然怔忪,只觉得这人真是倒霉,偏偏赶上了这么巧的事。

他身体不好,平日里人大多避忌在他面前提些生死之事,他虽已对此没什么所谓,但却常常要为免去他人尴尬而打打圆场。周墨玉偏头轻笑了一声,忽觉得有几分趣味,便带几分作弄意味地向着那小伙计道:“客人既然问话,就好好回答他吧。”

“哦。”那小伙计此时已回了神,闻言不由带几分疑惑,思量片刻却忽了悟般转身向着李少简道,“不必劳烦掌柜了,我来回您的话吧,我们少东家‘看起来’应该是未有暴毙,您是我们少东家的故交么?”

“素未谋面。”周墨玉在一边佯装肃然地接到,“大概是来吃霸王餐的吧。”

“那可须让他滚出去?”小伙计已看出两人相识,只顺着主家的话向下说。

“还是算了吧。以我观这位客人的面相所见,如若你让他滚出去,他定会一路从这里滚到我家去,用写满辛酸的欠条贴满我们家大门,再跑去向我家夫人控诉我恩将仇报。”周墨玉愉快地笑了起来,在满面鄙薄的友人对面欣然入座,又向着伙计道,“上一份蜜汁火方吧,桌上剩的菜都凉了,也都端下去热热……还有,把他方才抵债用那东西还回来吧,钱算在我账上。”

“小人之心,我是那么没气量的人么?”李少简嗤之以鼻,随即转刀般转了转筷子,忽拍案道,“我身无分文还等着你接济,我会跟你计较?”

那小伙计按着吩咐将李少简交于他的东西换了过来,收拾着将桌上的菜退了下去。周墨玉整了整衣襟,略微收敛了人前那乖巧柔顺的孩子般的嬉笑之色,忽又显得温润如一块琼玉,他沉吟了一下,才缓缓道:“这几日也有很多事情,让你在这里等候多时,是我的不对。我的事劳累你奔波了。”

“哦,确实是劳累奔波。”李少简习以为常看对方神色风姿忽转,周墨玉这个人,就像只漂亮的白狐狸,温顺底下是千般万般的狡猾,整一个奸商的范本,李少简想自己分明就是个品行端正的好人,怎么就偏偏就和这个本该与自己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相熟,嗤之以鼻道,“你是真得觉得我认识你这么久,你这样还能骗过我么。”

“被你发现了啊。”周墨玉坦率地笑了笑,认真续道,“我没打算骗过你啊,别的不说,只有直觉这一点准得吓人,我刚刚只是说着好玩罢了。”

“我总觉得你好像知道什么的事,和我有关的,偏偏你又不告诉我。”李少简皱眉抱怨道,“九方也是这样子,该不会连阿逸他都知道吧?你们就瞒着我一个人。”

“我都不知道是该夸你敏锐好,还是该说你迟钝……只能说你果然是个笨蛋了。”周墨玉抬眼细看了他片刻,发自内心由衷长叹了口气,不待满面不快的对方反驳先摆手作出了休战和解的姿态,先一步笑道,“好啦,不说这个了,我们见面可不是为了争执这些闲事的。”

李少简想大概是要说阿逸的事吧,还是问道:“是有什么事啊。”

“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去做一件事情。”周墨玉愉悦地笑了起来,他轻拍了下掌,仿佛是要去做一笔势在必得的生意,万贯之财如已在囊中,“已经过去这么久了,逸兴他差不多也该发觉了吧。他是没办法从那座城中取回那些东西的,那些他以为自己失去了的东西,其实他从来就没有拥有过,那是根本没有存在过的东西。他其实是知道的,可是还是想要死心眼的去找找看。”

“嗯。”李少简轻轻应了一声,他没什么表情地将目光投在那些整齐的拴马桩上,并不转头看周墨玉,“他也好,你也好……你们都是这样的人啊。”

“在你看来,是这样啊。”周墨玉安静的笑着,“不过,我是个比他更贪婪,也更怯懦的人呐,虽然由我亲口说出来会让人觉得厌烦,不过我确实是出身显赫,且有些天赋,很多人一生欲得而得不到的东西,我却自出生便拥有了……人不是都说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的么,无论再怎么想要,我也不会为了根本不可能获得的东西,去冒失去手中紧握着的东西的风险。”

“我可从来都没有觉得你有多么品行端正。”李少简终于转回了头。

“虽然得不到拔竖城的消息,但那个人的判断大概是不会出错的。”周墨玉自嘲的笑了笑,似乎有二三分认真的颓丧从他眼中一闪而过,然而他继续说下去时神色却是风轻云淡如谈琐事,“戡国没有立下承启天命的储君,这样的消息既然已经穿到了涟来,那么戡国的百姓差不多也要开始不安了,王姬润是戡国最后一个名正言顺的继承者,在储君之争愈烈的如今,戡王陛下突然说想要让阿逸的孩子重回并不安定的故乡生活,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也说不定他只是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所以想见一面自己的孙子吧。”李少简随口道,其实那些事他是明白的,可他却总想把事情想的没那么糟糕。

“戡王陛下并不是那样糊涂的人,父亲曾经告诉我,王姬润离开戡国时,戡王吟的事诀别之句,他是知道王姬润无法再回来了,可是还是将自己最宠爱的女儿送去了死地。那时候他可为了戡国牺牲自己的女儿,如今他当然也可为戡国放弃逸兴,他让逸兴回来拔竖城,本来就只是想让他作一个能安抚百姓的傀儡罢了。”周墨玉淡淡道,“父亲曾跟我说过,所谓的王,大概就是像戡公这样的人吧。”

“是这样吧。”李少简忽想到了什么般道,“我以前曾听过一个里民的故事,讲‘问鼎’一事,鼎虽是王权的象征,但它自身却和权力没什么关系。在你们看来,只要回到拔竖城,阿逸他一定会坐上君位……只不过对于戡国权力真正的掌控者来说,他只不过是王座的附属品罢了。阿逸他虽说是宗家子弟,但却在戡国毫无根基,无论最后由谁掌控戡国,但不必担心他的威胁,反正过不了多久戡国就会安定下来,如果阿逸他不听话,只要杀掉就好了……他就是戡王的‘鼎’吧。”

“这比喻倒也算妥帖。”周墨玉笑意浓了几分,“只不过逸兴他还有这更大的价值,戡王对他还有所期待,哪怕这期待只是一丝一毫,他手中也算作有了筹码。他并不是一个会任人摆布的人,一旦决意,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必然会有所行动。我信他能赢,所以要把我能押的东西也押上。”

“如果他能用这仅有的筹码从这死门中博得一线生机,那么我会假托涟国的名义最大程度的援助他。”周墨玉抬眼,凝视着对面的友人,“因为我也是‘鼎’啊,我会帮他得到我得不到的东西……和我一起做这件事情吧,你还不了解你自己,可是凭借我们手中的筹码,我们也可以帮他赢得一整个戡国。”

李少简默然片刻,他从未有过拒绝这件事的打算,然而,他思量的片刻,却难得肃然道:“我方才说过,我从未觉得你多么品行端正……但我也从未觉得你是一个卑劣之人,对我来说,周墨玉这一个友人,是个值得敬佩之人。你要我和你一起去救我们的朋友,我本就没有任何拒绝的道理。不过今天你跟我说这些,没有瞒我你的想法,我很开心。”

“其实对我来说,周家也好楚家也好,涟国也好戡国也好,都与我没什么关系。对我来说,你们都是我重要的朋友,这只不过是朋友之间的事罢了。”他顿了顿,面上显露出了与自己并不相符的无奈笑意,“我希望你们都能过得好,我一直告诉自己,最后一切都会好的,总有一种方法能让我在意的那些人都幸福的活着……”

他没有再说下去。

风在这个时候涌动了起来,带着些微寒飞掠过长街,他迷惑的眨了眨眼睛,忽来的万籁俱寂中他仿佛听到了风的耳语。它们从遥远的地方赶赴南地,就好像是刻意要向他传递某种讯息。

这个时候他尚且听不懂它们的言语。

“风起了啊。”尚还平凡的少年游侠忽然忘却自己方才要说些什么,轻轻叹道,“是从北方吹来的……”

“涟国的冬天也要到了。”他的友人若有所思,最终却只是淡笑着作了这样的结语。

楼主 苍沧_叉  发布于 2014-11-27 19:51:00 +0800 CST  
第四章

—1—

戡都拔竖,世子府邸。

子夜。

凉月的清辉从半开的窗子中流泻进来,划出一道薄霜般的光带。沈夏坐在窗边,布满伤痕的半张面孔全然浸在了黑暗之中,半扇窗的月光与一室的幽暗掩去了他面上的残缺,使他显得俊美而高傲如初。

屋中没有点灯,亦未设火盆,沈夏双眼空茫地望着枯树狰狞的枝桠,竟也不怎么觉得寒冷。曾有游医告诫他说他的体内积寒甚重,长此以往,恐怕不得长命,他却不以为意,想自己本就不求长命。他对黑暗与寒冷管以为常,像夜行或穴居的昆虫一般厌恶火焰,人们看向他时亦常带看见昆虫般厌烦恶心的神情。

那种神情常让他感到一种难言的快感。

在他刚变成这般样子时,人的眼神常让他如遭凌迟般,痛苦让他如犬彘般在沙土中打滚,哭嚎着撕扯自己的皮肤,还未痊愈的伤口崩裂了,沾满沙砾与污浊的泥水,不多时便溃烂流脓,他冷静下来后便在深夜里打水清洗,用偷来的短针将沙砾从面上那些半愈合的伤口中挑出来,再把洗干净了的中衣扯成布条为自己包扎。

他的伤口渐渐痊愈,月光很亮的时候,他会拆下布条强迫自己注视积水中映出的自己的脸,然而一到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便迅速的将布条重新包好,遮掩住自己的面容。他习惯了在夜晚活动,白日里就如乞丐般懒洋洋得瘫在街角杀太阳睡觉,饥饿使他愈发疲惫不堪。那个时候寻常百姓几乎已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了,富人要么举家迁到了别国,要么巩固城防般加强宅院的守卫,满街萧条与哀叹,自无人给他分毫施舍。

有一次他几乎以为自己就要饿死,恍恍惚惚只觉得身体渐轻了起来,却忽被孩童的惊叫拉回了神智。他勉强支起身子,却看到面前是两个沾了灰尘的馒头,他下意识地扑了过去,将这珍贵的食物揣在了怀中,阳光刺得他眼睛一阵酸涩,他这才发觉自己面上的布条不知什么时候散落了。他伏在地面上抬起头,看到面前站了个年幼的孩子,似乎是被自己的脸所惊骇失手将这馒头掉在了地上。

他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猛得站起身来狼狈地跑了起来,那失了珍贵馒头的孩子在背后拼命的追赶,却似乎被什么绊倒了,他又跑了一阵,觉得对方已追不上了,这才安下心来。那两个馒头已不知放了多久,又冷又硬,他大口大口吞咽着这抢来的食物,干掉的坚硬外皮划破了他的上颚,让咽下的馒头都带着微微的腥甜味道。他吃掉了半个馒头,又将剩下的小心翼翼收好。那天晚上他听到一户人家中穿来打骂声与孩子的嚎哭声,他躲进了一条小巷,睁大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和着那孩子的哭声狼吞虎咽地吃下白日留的半个馒头。

被他当做绷带的布条就是那个时候丢失了的,他不再躲避人们的目光,长久的痛苦让他渐觉麻木,他开始反去打量那些人面上的神情,是厌恶恶心,或是怜悯同情。每到那个时候他的胃部止不住地痉挛,他却想要大笑,感到一种自虐般的快感。

把他变成这个样子的那些混蛋想要以此折磨毁灭他,却没想偏偏是这张脸将他从鬼门关旁拉了回来。

世事真是何其可笑。

沈夏收回思绪,推开窗子,月光随着他的动作侵占了整个房间,让他丑陋而扭曲的半张面孔亦暴露无遗。他长久的望着玄宇宫的方向,虽然无法真正看到,他却已想到今夜那里必然是灯火通明。

就在方才,玄宇宫忽传命令,召内城中所有重臣及宗室子弟前往觐见,他的主人此时自然也已前去。这样的深夜,到底是出了何事呢……那本只有一个可能,便是戡王陛下崩了,然而他却莫名觉得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

有什么将要发生了,像是一根琴弦的崩断,一把名刀的出鞘,亦或者一个沉默良久的注视着,向着同样缄默的赌客们,喊出了“开局”。

楼主 苍沧_叉  发布于 2014-11-27 19:54:00 +0800 CST  
大雪正在埋葬这条街。

叶不书这样想着,挑灯孑立于长街的尽头,此夜他换下了寻常所穿的甲胄,黑色布衣袖口扎紧,底下是一件铁扣织就的软甲。大雪似要压灭微小的灯火,他悄无声息的浸没在夜色之中。

黑色岩石砌成若大的城池,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冢。这样的夜,他却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定感。手畔的长刀刀鞘在寒夜里变得冰凉,叶不书微动了动手指,握住了刀柄。他的每一次吐息都平稳而放松,如同在伺服着等待猎物,他却只是在等一个人。

风雪已掩不住远处摇曳的红光。

他等的人已要到了。叶不书轻轻呼一口气,面上似乎带两三分模糊的笑意。这并不是一个特别的雪夜,只是这一个雪夜的他在变得特别,被寒意与夜色浸透的刀柄触感陌生而又引人怀念,他并不记得这怀念从何而来,绵远又冰冷的过于如冬雾般缠绕着他,像一个暂时的寝居。

“辰殿下,有失远迎啊。”

白幕般的大雪掩藏的人影此时终于近至眼前,楚北辰迎着唤声停住了脚步,他没有应答,那张线条生硬的坚毅面容上没有显露出分毫多余的神情,漆黑的甲胄如龙的鳞甲,包裹着他结实有力的身躯,他似乎安稳镇定的如一座山岳。

夜色,风雪,太多的东西阻隔着视线,他紧绷的下巴与僵硬的肌肉被它们所隐匿,而显得并不那么分明。

玄宇宫就在不远的地方,楚北辰已可以想象,在那里披甲佩刀的武士们举着火把,把整座庭院耀得通明,大臣们和贵族们伫立着等待,或许正彼此窃窃私语,那里定没命令迫使他们停止交谈,隐约地不安感随着刻意压低中声音弥散开来。这样的深夜,大多数人都该是从床榻上被叫去了那里,他几乎想到那其中定还有几个,或许前一刻还正温香暖玉在怀。

一个心照不宣的共有揣测让他与他们一样迅速的清醒了过来。

父亲是要真的不行了么。楚北辰想不该是今日,不该在这样一个风狂雪骤的夜里,更不该如此的突兀……无论是哀恸亦或遗憾都只被这诸种“不该”淹没,冗杂的思绪竖起的囚笼里他譬如一匹困兽。

“叶将军不在玄宇宫,反倒在此等我,倒是稀奇。”楚北辰声音有些沙哑,“深夜急诏,父亲是出了什么事么?”

“陛下无恙,请殿下放心。”叶不书的面容大半浸没在阴影之中,楚北辰看不清他的申请,只听出他语调悠然,“殿下说的对啊,我在这里是件真是件稀奇事,这种时候,我本该在玄宇宫的。”

楚北辰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头道:“你不是因为父亲的命令才在这里的。”

“殿下对内城的道路不太熟悉吧。入城式之事我有所怠慢,因而今夜特地来为您带路,望能弥补我的过失。”灯内的火焰突然暴涨了须臾,一瞬耀明了叶不书的侧脸,他微微勾起了嘴角,抬手抚了抚下巴,“深夜出行,殿下还是该带着侍卫啊。”

“我父亲的城应当是安全的,你的人护卫着它,你难道不更该这样认为么?”楚北辰嗤笑一声,下一刻神情便冷硬如刀,“至于我,就不劳烦叶将军的人费心了。”

“森军是陛下的军队,而非我的军队。边陲荒寒之地,殿下莫非错以为山军是自己的了?”叶不书止了脚步,语音中的笑意似乎隐约消褪,却又似乎没有。

“现在,自然不是。”楚北辰沉声应道,寒风须臾间掠过,灯火一瞬黯淡。

这一个忽而驾临的万籁俱寂的瞬间。提灯滚落在雪地上,在潮气不及浸透之时肆意燃了起来,下一刻又死灭在融雪化成的寒水之中。

像是刀光闪过划破了黑暗,又在冰冷的杀意中重回寂静无声。

“我说过的,殿下还是应该带着侍卫的。”叶不书在笑,灯火黯淡的瞬间他的刀已出鞘,锋刃抵在楚北辰的脖颈之上,这是真正的诡道之刀,在寂静中发刃却全然无声,灯火的燃灭隐去它划过的弧形,“这世上,唯有想不到的事才叫做疏漏啊,不知您是否想到了,如若今天您死在这里,那么您此刻拥有的与以后将会拥有的东西,都不再是属于您的了,永远不会。”

楼主 苍沧_叉  发布于 2014-11-27 19:55:00 +0800 CST  
—2—

风气飞荡的干枯浮朱花,潺潺汇集的暗红色河流。

快刀斩断皮肉与筋骨发出的古怪声响,与惊破了长夜清寂的悲鸣。

火光冲开铁门鱼贯而入,交睫之间变得拥挤的石室被一支支火把耀得通明。十数个披甲的守卫们一霎拔出长刀,楚逸兴在锋芒所指之处神情安静地微微颔首,随即又收刀入鞘抬起头来。

“出什么事了?”带头的守卫用粗哑的声音问道,他的嗓子似乎有某种残疾,发出的声音如用铁条锯木一般难听。

他的头顶巨大的铁铸齿轮正在缓慢的转动,牵拉着用以上下塔的沉重机巧,这些笨重又有力的铁家伙已在这里一丝不苟的工作了上千个年头,铆合的接缝处蔓延开来暗色的铁锈。

发出悲鸣的正是负责清理铁锈的匠师,他侧躺着蜷起身子,因疼痛而露出扭曲的神情来。他的右臂被从关节处砍断了,涌出的鲜血注满地上石砖的缝隙,连接成了某种神秘莫名的图腾。

“先替他处理伤口。”楚逸兴语气不容置疑,“不然,他会死。”

带头的守卫默然的点了点头,不多时医者随着传令兵匆匆赶来,做些简单处理便将伤者抬回了医馆。

喧闹过后的石室之中只剩下机巧运转的声响,领头守卫思量了片刻,他本应该盘问年前神色安静的少年他到底是何人,从何处来又所为何事,然而他大可以先将着少年囚入牢中,待到明日再来纠察因果,况且此刻也并不是询问这些事的时候。

第一个冬天才刚刚开始,这时候出事真是晦气,守卫在心中默默抱怨道,而后用沙哑的嗓子问道:“有没有人知道怎么关掉这个铁家伙?”


“叶不书,你疯了么?”

王城的石板之下楚逸兴那一刀挥下之时,楚北辰正被叶不书的锋刃抵住了咽喉。他的背僵了一下,死亡降至的错觉倏尔远逝,他迅速的平静下来,神情镇定的发出了质问:“你背叛了陛下么?你该知道,就算你能在此杀了我,我城外二万山军也绝不会善罢甘休,你绝得不到半点好处。”

“如果我不是为了得到好处呢?”叶不书的笑意是冰冷的,先前他眼神中那若有似无的倦意已一扫而空,“如果我只是想杀了你,如果是陛下让我来的,你又该如何是好呢……世子殿下,你总是这个样子,在你看来,人心就是这样简单的东西么?”

楚北辰凝定了心神,如兽类对峙般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在那里,他看到了一种骇人的冷静,他突然醒悟自己其实对叶不书一无所知,十一年前戡王将他带回了拔竖城,那时的叶不书似乎只被当做一个传令官。有整三年的光阴,这位后来的森军总帅几乎是不知所踪,第四年他重归都城,却立刻便被委以重任。

一个似乎是凭空出现的,没有过去的异乡人。

楚北辰明白这已不是缄默的时候了,然而他只能等待,等待一个可以反击的机会,叶不书的姿态太过娴熟冷静,武人的敏锐知觉与戍边多年的经验让他从中嗅探出一种极端的危险,那对死亡的过分默然背后像是隐没着某种狂热。

“你究竟是什么人?”楚北辰问道。

叶不书像是忍不住发笑,他神色里的杀意稍稍削减了,楚北辰几乎从他的语调中听出了如以往无二的戏谑味道,叶不书将锋刃向前微抵了抵,笑道:“这可说来话长。”

“那么我就问些能说清的吧。”楚北辰顿了顿,他抬起手来,用臂甲轻轻将锋刃压到了一旁,如他所料一般,对方并未出手,却也没有收刀入鞘,“叶将军,如果你真要杀我,何必多说这么多呢。倒不如直截了当的说出你来此到底所为何事……这种时候,总不会只是为了开个玩笑吧?”

叶不书手腕轻转,让长刀的刀柄紧贴住他的小臂,他耸了耸肩旁,却道:“我也未必不是来杀你的。”

“你的刀已经不在我的脖子上了。”楚北辰握住了佩刀的刀柄,拇指摩挲着随时将抽刀出鞘,那并不是他熟悉的触感,这些日子他一直努力让自己丢弃过去的习惯,习惯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它看似无害却善于腐蚀众人,“你未必能杀我。”

“我之所以放下刀,是因为对我来说,这把刀在鞘里还是在您的脖子上都没有区别。”

楚北辰冷冷撇去一眼,似乎不满于对方的狂妄:“那你大可以将刀收回去再说这句话。”

“大丈夫何必居于小节,我也不过说说而已。”语罢,叶不书当真将刀收回了鞘中,“世子殿下,我确实有过杀你的念头,虽说不是此时,您也欠着我一条命。奉劝一句,殿下还是该将您饲养的那条狗带在身边,您或许擅长排兵布阵歼敌于沙场,可说是杀人倒未必是行家。”

“那么说,叶将军倒是后者的行家了?”楚北辰揶揄道,“叶将军总不会是专为提醒我这些才如此大费周折,既然你已放下刀了,就回答我你到底是要做些什么吧,是父亲让你来的么?”

“我是自己想来跟您聊一聊的。您或许不信任这城里的每一个人,但至少这里还有一件事情是毋庸置疑的……”叶不书敛了笑意,神色是难得的全然肃然,他抬眼望向雪幕背后阴沉的夜空,叹息般低声道,“陛下他的时日已经不多了,这大概是时候了,趁着我们还未刀兵相见,聊聊与那个将离开的人有关俄,过去的事吧。”

夜色浑浊,楚北辰怔了怔,像是被一种无法承受的重荷压住般,他的背脊不再那般挺直了。他无从否认,此夜叶不书的不同恰恰是因为坦诚,那些张扬外露的高傲杀意与先前偶然一瞥的倦怠一样,并非全然来源于数日的严阵以待,却似乎是源于未曾表露的感伤。

他像是缄默了良久,才终于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是啊,是时候该聊聊过去的事了。”

楚北辰将手从刀柄上移开了。这样的雪夜,壁立的黑色石墙近旁,熄灭了的灯火,一个暂时的和解被达成了。

叶不书弯下身躯,从腰带的铁扣环上取下一个极小的火折子,将灯重新点了起来。或许是为何更好的掌控武器,他并没有带着戡国人常用的皮制护手,夜晚的寒风本足以让人的双手麻木,然而他却未受到什么影响,显然是经过了某种长期的训练。

“叶将军是绝不会背叛我的父亲的吧?”楚北辰沉默了片刻,忽而开口问道。

叶不书的动作稍稍顿了一下,他持灯直起身子,应道:“我绝不背叛陛下。”

“那就好。”楚北辰颔首,似乎微微笑了起来,笑意里却掺进了几分无奈与哀伤,“父亲很看重您,若是有一天……我作为一个儿子做不到的部分,就请你代劳了。我这样说,叶将军会觉得我是个不孝卑劣的人么?”

“世子殿下行事向来光明磊落,山军众兵士敢为世子殿下赴死,也是受到了您德行的感召吧。”叶不书只像是随意叹了一声,却忽又轻笑着摇了摇头,“真说起来,我才该是卑劣之人吧。”

“叶将军何出此言?”楚北辰苦笑道,“我领兵归城,天下人恐怕已将我视作乱臣贼子,而叶将军十年忠心不二,又谈何卑劣。”

“如果世子殿下当真兴兵,那么我一定倾力斩下将军的头颅。可是即便如此,我也并非觉得世子殿下是不可宽恕的。”叶不书的笑意收敛了,他停顿了片刻,“您曾问过我到底是什么人,我要这样问您,您又要怎样回答呢。不忠不孝之人?在我看来,陛下也好,世子殿下也好,也不过是在有些事上稍有几分笨拙而已。”

楚北辰叹一声,静待他说下去。

“陛下常跟我说起您的事,也会时常提起王姬润。他是在一个父亲的身份说出这些事的。其实如今看来,王姬润在初次自清霄城归来时便已原谅了陛下吧,她已经释怀了,可这座城却没有,戡国人没有,陛下也没有,越是歉疚,就越不知如何表达,处处小心,时日渐就,只让对方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客人。”叶不书微微颔首,“世子殿下也是如此吧……无论您夫人的事也好,楚逸兴的事也好。”

“想不到竟是你来跟我说这些。”楚北辰沉思片刻,无奈笑道,“既然说是要坦诚相谈,叶将军也该讲讲自己的事。你方才说若论杀人之事,你要算作行家……十一年前,在你来戡国之前,到底在做些什么?风卫那里,是查不到你的消息的吧,你来到戡国之后那三年,又去了那里?”

“来戡国之后的三年,我只是听从陛下的吩咐做我该做的事罢了……至于那之前,世子殿下,我是和您以及这座城中的各位大人不同,我们这种人,是没有过去可谈的,世子殿下若执意想知道叶某到底是什么人,我也只能这样回答您了吧。”叶不书的语调出奇的平静,不见笑意亦无伤感怀念,反显出一种宣读誓言般的肃穆,他说道,“从始迄今,我穷途末路,一无所有,不信神,我并非生于此地,但终有一日要为此地而死,即便死后亦不被土地收留。我们这样的人,本就无路可走,所以才无所顾忌,因此,世人才称我们为死士。”

“世子殿下,我们这样的人,与您是不相同的。”叶不书如在谈论一件无关要紧的小事般续道,“戡国人将人视作坚毅而勇猛的,然而在我的故乡,人们却常说人生而软弱,只要有过一次妥协,那么你的妥协便不会终结,一旦开始放任,人就再难停止。因而人们才盼望着依附强者,却又盼望着强者的灭亡,前者可让他们坚定信念,而后者,却给予了他们宽恕与宽容。”

如此软弱的人们啊,他们恐惧着外界更恐惧着自身,为掩盖自己内里那无法面对的一面,甚至不惜用污水涂满全身。

正是因此,才会将全部的荣誉与耻辱,生存与死亡,悲哀与欢愉,绝望与希望……都只交付给一个单薄的姓名。


叶不书没有说完,浑浊的夜色浸染下,笑意似乎也染上了几分哀凉。

他却只是想,总会有希望的。

毕竟长夜将终。

楼主 苍沧_叉  发布于 2014-11-27 19:56:00 +0800 CST  
—5—

楚逸兴将茅草打了个结,系在冰凉的铁栏杆上。

每一次从睡梦中醒来,他便在栏杆上系一根茅草,现如今铁栏上系着的茅草已有四根,而他被关在这里,少说也有三日了。

他惫懒的打了个哈欠,像是还未睡醒那般揉了揉眼睛,对着铁栏外一成不变的方桌与石墙发了会呆,想着这果然是有些不寻常。三日间小小的囚室中没有任何善意或恶意的访客,狱卒不知所踪,潮湿的天顶上岩缝在漏水,积在石砖破碎的地方。

那是融化的雪水,他凑过去掬起一碰水喝下去,凉意一瞬浸透了五脏,他忍不住轻轻呵了口气。

是外面出了什么事么,楚逸兴想,只是这里真的太安静了,如果外面发生了什么,总会有声音传进来的。

他搓了搓冻得发红的双手,囚室狭窄而闭塞,没有窗户,在从此处看不到的地方,紧闭的铁门隔断了所有的光线。他的对面,铁栏外的木桌上放着一盏布满污迹的油灯,他记得自己到这里来的时候它刚填过油,兴许还能燃上一两日。

想这些的时候他平静的出奇,楚逸兴想不起他是从什么时候起觉得自己似乎是不正常的,开始只是疑惑,那件事之后这就成了无可辩驳的结论。他对痛苦出奇的迟钝,又恰恰缺乏不安定感,他从没跟身边人说起过自己这些想法,他总觉得小周听了后只会找些他看不出企图的话来骗他,而李少简心胸坦荡开阔到根本不会将这些东西放在心上。

其实他本可以去跟那个人说的,他也这样想过,最后却还是将这个念头抑制下来,他想或许是因为他其实是明白的,这也许就是那个人想要的。

楚逸兴顿了一下,他轻轻扯了扯系在铁栏上的茅草,觉得思维忽然凝滞了,他发了一会呆,水滴从天顶滴落的声音听得分明。

他想其实外面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不过没有人发现自己不见了而已,他只是就这样被忘掉了,被落在这个地方,其实这也无所谓,他想要出去的话随时都是可以撬开挂在牢门上的铁锁的,但他却仍是在这里待了三日,甚至此时都未生出离开的念头。

没有食物,没有光,亦没有火盆,之于他这其实都不过无挂紧要的小事,那个人曾说过人其实是很强韧的,所谓的离了什么就活不下去,只不过是弱者的喟叹罢了。在楚逸兴已不怎么想的起的他的年幼时光里,他就已经对所谓的绝境惯以为常。

油灯发出噼啪一声轻响,忽得熄灭了。黑暗一瞬浸没了整座囚笼,楚逸兴稍稍惊了一下,警惕得挺直了脊背,然而下一刻他便放松了下来,无边的苦寒中,他微微蜷起身子。

狭窄的囚室冷如冰封,却也如一座可暂居的巢穴。

他跋涉了千里终于回到此处,结局却依然只如当初。


带锈的铁钥匙插入了牢门的旧锁,转动发出令人不快的刺耳尖鸣。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楚北辰微微皱起了眉头,低声问向一旁的守卫,他的脚步止住了,神色里似有几分恼怒,然而这怒意很快便被抑制住了,再开口时,他的语调里便只余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沈夏,不要让他们为难那几个押送犯人的老兵,把他们带去世子府,要快一些。”

他说完这句话,便快步走进了门中,兴许是因没有火盆亦不见阳光,这囚房冷得出奇,寒气透衣一瞬激起了寒毛。楚北辰的眉头蹙得更深了些,他已知道楚逸兴已在这里待了整三日。

不要出事才好啊。他想,如果这个孩子真出了什么事情,他该如何向父亲和九泉下的妹妹交待呢,可他却又莫名得觉得这孩子不会有什么事的,他对楚逸兴有种说不清楚的放心,总以为这个孩子深知如何保护自己的安全。

如他想的那般,他走到关押着楚逸兴的囚房时,无出意料的看到那一双清醒而稍带几分警惕的眼睛,依如往日般平静不见任何慌乱的神情。

楚逸兴其实是有些疲惫的,楚北辰的心紧了一下,他蹲在神来,突然不知自己到底该说些什么。他来这里之前生怕楚逸兴出什么事,然而到这里后,他看到这个孩子甚至没有露出分毫痛苦的申请来,反而更觉得歉疚。

他沉默着打开铁锁,看着楚逸兴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埃,走到他身旁。

“没事就好。”他轻声叹了一下。

楚逸兴被楚北辰带回了世子府,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楚逸兴去支开车架的窗户时楚北辰才看到他的手有轻微的冻伤。他皱了皱眉头,扯了马车上放着的狐裘盖毯替楚逸兴裹好,楚逸兴一只手里握着个小小的铃铛,不知是什么作的,一路颠簸却也没有响。

“怎么弄伤了也不知道说。”楚北辰低声责备道。

“没什么事。”楚逸兴低头看着裹在手上的软狐裘,向着楚北辰道,“这样子的,三四日便好了。”

楚北辰滞了一下,北域极寒之地,他幼时亦如其他男孩子般好玩闹,免不了冻伤,让看护他的老妈子念叨,他方才看了楚逸兴的手,那样的冻伤确实是三四日便能好的,然而楚逸兴却并非是北域长大的孩子。

“你以前常常冻伤么?”楚北辰问道。

“没有。”楚逸兴又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没有常常,偶尔罢了。”

“那被囚禁呢?”楚北辰淡淡道,他转头从支起的窗子向外望,语气里听不出喜怒,然而他的手心却攥起了,“如果这冻伤只是偶尔的不值一提的小事,那乏水乏食被囚禁三天呢,对你算不是是一桩大事?”

楚逸兴怔了怔,似是没有想到楚北辰会问出这么一句话来,他突然觉得手上冻伤的地方刺痛了一下,想了片刻,终究是没有作答。

“你过去,到底过得是怎样的日子?”楚北辰叹了一声,他不想转头去看楚逸兴的神情,只觉得胸口一阵滞闷,“不要对我说谎,你以前又被谁这样囚禁过么,一次?还是又只是偶尔罢了?”

楚逸兴顿了顿,他想说那不是囚禁,却发觉找不到什么其他词汇替代,楚北辰仍在等着他的答案,他莫名的感到了些许慌乱,“不是偶尔。”

楚北辰终于转过头来,目光冰冷地看着他。

“不是偶尔。”楚逸兴又重复了一遍,他的眼神拖过车帷落在不知何处,脑中突然掠过一个词来。

那不是囚禁,只不过是圈养罢了,他想,却不知为何说不出来。

楚北辰目光里的寒意忽而消散了,却没有移开眼神,只轻叹了一声,伸出手臂拥住了身旁的,这是一个生涩的拥抱,他向来不是个慈爱的父亲,在他的记忆中,他似乎从未这样拥抱过自己的两个女儿,而楚逸兴这个年纪,其实也已称不上孩子,该说是个英挺的少年了。

可是他却像抱孩子一般紧紧拥着了这个侄子。

楚逸兴的背脊绷紧了,他似乎下意识挣了一下,而后才显出淡淡讶异的神色来,这一个瞬间他只觉得自己胸口下某个地方忽然微微疼了一下,他迷惑地眯起眼睛,那胸口隐约的揪紧一瞬间便消失得无踪,如浮光掠过般几不可察。

良久的沉默,两人似乎都觉有几分尴尬。

楚北辰终于还是放开了手,他扭过头又去看窗外,过一阵才缓缓道:“那个工匠昨晚死了。”

楚逸兴点了点头。

“那工匠玩忽职守,按律当断一臂以作警示,只可惜你砍断的那一只不算在内。这工匠全凭一双手吃饭,如今双臂尽失自觉毁废,一时想不开,便从云玑台上跳了下去,外城守卫听见声响前去查看时他已摔得辨不出人形了。”楚北辰的神色带几分悲凉,像是忽被勾起些伤感的回忆,“他本不必死的,其实那时候你是要救他的,若你没有砍去他被卷如机巧的那只手臂,那时他大抵已成昨夜的模样了吧。”

楚逸兴想起楚北辰提起过的夫人李徵,那个动人的女人亦失去了双臂,想要是有办法就好了,也许那个人会知道什么方法的。

“结果终究是一样。”楚北辰轻叹了一声,马车已然停了下来,他撩开车帷走下车去,对着楚逸兴道,“下来吧,你今日就待在我这里吧,虽说看起来没什么事,还是该叫大夫看看放心,我先去叫下人弄些吃的给你。”

楚逸兴应了一声,乖巧得让侍从将自己领到一件方收拾好的房间中,火盆早烧起来,房间里暖得让人困倦,侍仆们不知是因主人的嘱托还是其他缘由,真将他当做病人般让他在床上躺好,又嘱咐他定要好好休息,等大夫过来。

楚逸兴不由打了个哈欠,正欲干脆就这么睡下去,却忽嗅到门外有肉汤的香气飘进了屋来,他的肚子轻响了一声,他这才想起他已有整三日未吃过东西了。

仆从端来一碗放了许多辣子与麻椒的疙瘩汤,笑意盈盈像是对着自家的小主人道:“受了凉就该吃些辣的,发发汗驱寒气。”

楚逸兴凛了一下,那仆从就然一副要来喂自己的架势,他只觉得那张笑面鲜见的让自己寒毛都立了起来,连忙将碗与勺子都接了过来,大口喝起来。那汤果然放了不少麻椒,他只觉得舌头都让这汤刺得发麻,几乎要尝不出味道来。

他当真开始发汗,手心和额头都微微濡湿,他看着那空碗,怔了一阵子,知道那仆从在一旁唤他,才就这么怔怔然将碗递了回去。

“怎么,这汤做的不好么,若是有哪里不合您的胃口,我去跟厨子说,明天的……”

楚逸兴却似乎仍没有回过神来,任那仆从在一旁喋喋不休,碗已被取走了,他却仍只是垂首看着已空无一物的双手。

那只冻伤了的手上仍缠着方才楚北辰在车上扯下的一小块软狐裘,他就这么怔怔看着那白色的绵软绒毛,只觉得其下的伤口突然一阵阵生疼。

“能替我叫舅舅过来么。”楚逸兴抬起头来,他的视线空落落的停在某过地方,“就说我有些不舒服……”

那仆从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他想要顺从倦意躺下来,可是他却知道不能,冷汗已将他身上裹的薄衫浸透了,他只觉自己的牙齿在因寒冷而打颤,胃间却像是有一团火在烧。他用手抵住额头,终于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只觉得喉间口腔一时间都溢满了腥甜。

结果终究只是一样。这句话忽又回到他的脑中,他挣了一下,勉强支起了身子,他想不会是那样的,总不应该是那个样子的。

他努力撑起身子披衣匿声跟在了那仆从的身后,那侍仆却径直从楚北辰的房边走了过去。楚逸兴稍稍安稳般吐出一口气来,他想还好,终究是不一样的,哪怕这世上有无数人觉得他还是死了好,他终究还是有家人的。

他在那里立了一阵,只看着那侍仆走过楚北辰的房间,直走到另一个院落,才扣开了院门近旁的一扇木门。

“沈军师,我已经……吩咐去做了。”压低的声音不怎么清楚的传过来。

似乎未想到那个人会是沈夏,楚逸兴稍惊了惊,他的气息乱了一下,血立刻从喉间涌上来,他慌忙用手去擦,白狐裘碎片让浓稠而有些发黑的血液粘黏在一起,显出丑陋可悲的模样来。

楚逸兴想其实这也无妨,只要不是舅舅就好。

那侍仆又与沈夏说了些什么,之后的话他却已听得不怎么真切了,楚逸兴调整着自己的吐息,像将翻涌的血气稍稍压下去,这种时候他居然仍是平静,只是想之后如何行动才算作安全,他依着墙稍稍歇息了片刻,欲要离开这个院落。

世事无常,常只在这片刻。

他的脚步被一个声音截住了,一个他无比熟悉的声音。

那扇木门之内,楚北辰不见悲喜的声音分明的传了出来。

“多谢了。”

“将军,我说过了,今日之事全是卑职擅自妄为而已,请将军责罚。”

“无论如何,多谢了。”楚北辰却是又说了一次。

“不必。”沈夏淡淡应了一句,他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倦意,却亦是不见悲喜之请。

楚逸兴倚墙站了一阵,这一日天气其实很好,阳光斑驳在雪地上,看起来很是温暖。

他抬手去擦口边的血,怎么都擦不干净。楚逸兴看着一片和暖的院落,动作稍顿了一下,原来结局终究只是这个样子,一切依然只如当初。

楼主 苍沧_叉  发布于 2014-11-27 20:12:00 +0800 CST  

楼主:苍沧_叉

字数:32159

发表时间:2014-11-27 06:15: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09-23 18:00:15 +0800 CST

评论数:60条评论

帖子来源:百度贴吧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