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溪苑】【原创】沉衣(古风 兄弟)
西角门外拴了匹马,沉衣从王府辗转一直走到鄞州郊野,放眼有连绵的谷场粮仓和茫茫稻田。黄昏饮马傍交河,他在这样的情形下又遇见齐殷。
看来沈晋连刺杀的事都没有追究,倒叫人意外。
齐殷给他送来一个包裹,里面装着瓶罐药材,一些钱银,和一张面具。因他如今已是朝廷叛军,这幅面孔待在鄞州问题不大,但若进长安估计还是会惹出麻烦。沉衣当即将面具戴上,就着溪水一瞧,见鼻子塌了些,眼睛小了些,权当是整容失败,聊可接受。
齐殷在一旁嘱咐了许多,譬如那面具用不了太久,三四个月以后就无法再贴合,还有他身上的箭伤,因为狄戎淬的毒难以调解,伤口处难以愈合结痂,时常渗血出来,要千万注意。
沉衣只是无言将他望着。
晚来暮色,西风萧然,身边的稻田里,农人低吟着古曲:“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以介眉寿。但沉衣明白,这一次和以往都不同,他的身体已经如同破棉败絮,精神和力气都在一点点流逝,乞日而活,早没法长寿了。
齐殷仍在说话,沉衣心里却十分难受,基本没怎么听进,只是在想,若有人能将这写成故事,一定会是本传奇。眼前站着的这个人,曾经差点要了自己性命,可他现在却一点也不记恨,反而因为将要分开而难受。可见一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了解它们的顺序太重要了。若是也能换一种方式相见,自己同沈晋根本不必走到这个地步吧。
可惜都是如果了。
齐殷最后把包裹系在马背上,又递给他鱼符:“兵马早被分散在各个营里,不可能再叫你带回去了,且把这个收好,若有朝一日......拿着鱼符,在朝廷也能勉强自保。”
沉衣皱着眉:“我拿走鱼符,你回去怎么交代?”
齐殷浅笑:“若不是王爷默许的,我现在哪还有性命来见你。”他停了一下,又道:“沉衣,王爷待你,当真是同旁人不一样的。”
沉衣把鱼符拿在手里,上面凸凹的花纹里还遗残着血迹。沈晋待他诚是不同,可这天下道理,有些事情从开头就是假的,永远不可能因为中间有些许真情就既往不咎。曾经拥有的,他并不想失去,但当下所在之地,他也不再想停留。
于是在这样一个西风呼啸的傍晚,他和齐殷长揖而拜。齐殷似乎明白他想要说的话,淡淡地说:“我自小在王府长大,不忍背弃。”
沉衣只能点点头,又笑了一下,然后翻身上马,“走了。”
无古木春草,无灞水长亭,无诗无酒,却从此南辕北辙,告别于这样无终的命运。
沉衣一路走走停停,深感身体日渐残破。或许是因为不能很好地休息,咳血变得和吐痰一样。但他还是千里迢迢地,从鄞州回到长安。
这并不是说明他大度。只是古往今来稗官野史里,失忆往往会酿成不小的误会,譬如君臣猜忌啦,父子适合啦......可眼下他所处的情形是不同的。他有从过往中窥见的情谊。纵有怨怼,但他还是愿意去相信许言,相信许言行事一定都有充分的理由。虽然理由能否令人信服又是另一回事,但鉴于性命明显已经不容消耗,还是少一些误会为好。
沉衣十分佩服自己当下的坚强和明理。
可惜这样的坚强没坚持多久,很快就被碾为齑粉。
他用了二十多天的时间,赶在上元节回到长安。正月十五,也是许言的生辰。
这一夜不设宵禁,长安自然比金陵更加繁华。月色将屋瓦上的薄霜更添一层寒意,却丝毫不能阻挡上元独有的热闹,街坊酒舍挂起了各种各样的花灯,人如潮涌,处处都被照得光彩敞亮。沉衣从这样的热闹繁华里挤身而过,远远地,望见许府的门前车水马龙,宅门下还垂挂着两盏大大的琉璃灯,喜气盈盈。
很多事情都是越想做就越难做,譬如尝试入睡,譬如停止打嗝,譬如当下让沉衣走到府门前,平平常常地问一句“许大人可在府上?我是他的弟弟”......天幕划过一道银光,“嘭”地巨响,烟花从极高出飞散下来。街市里涌动着鼎沸的欢声笑语。
繁华如斯,如斯繁华。
这样的繁华却只让人觉得卑微。
原来,自己无论如何在塞外生死未卜,在鄞州下落不明,如何被莫须有地划为叛军,如何残喘为生......许言在京城长安,岁岁年年都是这样的富贵流景。
冷风呛进喉咙,沉衣拄靠着墙,嗓子里又泛起一阵腻腻的甜腥味。这时“砰”地一响,一个小身子却猛冲进他怀里。沉衣被撞得一歪,弯腰不住地咳嗽,半天才停下来,只拿袖口拭过唇角。他余光瞥见一个小姑娘从地上爬起来,探头探脑地问:“先生,你没事吧?”忽然却又捂着嘴叫了一声,倒退几步,举手无措地哭起来:“娘,娘亲,我撞了一个人,他流血了,呜呜~娘亲,我好像撞死了一个人~”
借着灯光,沉衣这才看见自己袍袖上有斑驳的点痕,全是血迹。他张了张嘴,还不及说什么,一个熟悉的身形却已经走进他视线。
如念俯身去给那小姑娘擦了擦眼泪:“小颐,怎么了?”
沉衣顿时趔趄地向下一滑。许言在旁边扶住了他:“公子小心。”
却没有认出他。
沉衣皱了皱眉,想起来自己还带着面具,又勉力笑了一下,把许言推开。
许言凝神望他:“公子受伤了?”
沉衣背扶着墙,也不说话,相隔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许言。
许言微微蹙眉,慢慢道:“在下......可与公子见过?”
沉衣笑笑,摇头道:“素昧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