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溪苑】【原创】湔雪棠前(完结修文)

第七十一章 枉教梦断瑶台曲

山林中雾气浓重,树荫间寒湿的露水弥漫,仿佛要沾湿行人的衣襟。

古树盘踞的根系下,有叫不出名的草木抽出了新芽。到了秋天,这里便会成为枯叶天然的墓床,然而春天草长莺飞的时节,人们的眼中只能看到希望。

姬苍昊已经在这里站了整整两日,没有人来劝他走,亦无人要让他留。他就这样被遗忘在青山绿水的留白,万仞峭壁如翠眉,一点便生离人泪。连落叶都不愿错了时节,落于他的肩头添得同病的体念。

家国破碎人亦飘零,妻离子散发如暮雪。古人道尽途殚时的种种,他在这半个月内遍尝了无数回。

如果璟儿是装作失去了记忆,不愿认他这个父亲,那他也不想去强求什么;可若是璟儿真的遗忘了过去,那他对璟儿的亏欠,这辈子都无法弥补了。

叶言微在林间止住步伐,看着姬苍昊站在原处苦苦等待了两天,心中五味杂陈。他不知道姬家主过去对灵均做了些什么,只是这半年来,看到姬苍昊对灵均态度的转变,再想到他远在他乡,对他不闻不问的父亲,忽然感到了些寥落。

或是出于某种微妙的情绪,叶言微开口说:“姬家主,您不必再等下去了。夜里冷,您若是不想着凉,就去找个地方歇息吧。”

姬苍昊却依旧立在原地,只是问他:“灵均现在还好吗?这孩子一定没有好好吃饭吧,你多劝劝他,让他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灵均的身体为什么会这样,你不是再清楚不过了吗?”姬苍昊话未说完,就被从石阶上走下的江子椋打断。

“他身上的伤疤,每年都不见得好。我每次帮他上药,新伤连着旧伤,那些疤痕就像一圈圈年轮,在他的身体里扎根。你连他有腿疾的事情都不知道,任由他在潮湿的房间里度过了整整五年。我去找你,你怎么说?你把我拒在门外,说你不认得有一个孩子。姬苍昊,你怎么忍心把他关在偏房里,让他整整养了三个月的伤,却连最基本的药品都不给他留?”

江子椋越说情绪越显激动,到最后眼眶都有些泛红:“你也知道,他精神衰弱不是一年两年了,那些天他几乎没有睡着过。你打他的时候,木杖落在脊背上伤了肺腑,他连续咳了好几夜的血。”

姬苍昊本以为过了这些天,他的心已经痛得快要麻木。然而江子椋的一番话,将他的心扔出了寒窖中,放在石磨上碾了又碾。

江子椋却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时间,想将藏在心里的话语统统说尽:“每年秋天,他都要在姬家的祠堂受尽折辱。你将他逐出了门墙,却又不肯给他自由,姬家主,这究竟是为了给族人一个交代,还是为了满足你的私心?”

姬苍昊只觉得体内气血翻涌,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他的心里,有什么正啮噬着他千疮百孔的内心,誓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话音戛然而止,江子椋没有了再说下去的欲念。他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灵均就要以身祭阵,就算姬苍昊再怎么悔恨,也改变不了什么。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去弥补这些年灵均所受到的伤害了。

看到江子椋突然不再做声,只是失了魂般望向陵殿的某个方向,姬苍昊没由来地一阵心慌:“你们来这里,究竟是要做什么?璟儿为什么忘记了这一切,他又为什么不把证据亲手交给我……”

叶言微幽幽抬起头,话语中隐藏的种种含义,让姬苍昊的心骤然紧缩,额头渗出一丝冷汗:“姬家主,您站在神陵的祭坛上,还不明白为什么吗。”

叶言微的声音再次响起,应验了姬苍昊心中的预感:“古籍上曾记载过,在这个祭坛上施展禁术的人,未有一个生还。”

姬苍昊的脑中一片空白,他不愿再多想哪怕一瞬的时间,双手拽住叶言微的衣襟:“璟儿在哪里,带我去见他,求你们带我去见他!”

江子椋心中感到莫名的酸楚,灵均要是知道自己的父亲放下身段,只是为了见他一面,心里又该怎么想。他那样的人,心里肯定不会好受吧。

孤馆青灯,窗外危栏上忽然传来嘈杂的声响。可以判断出,是一种踩着碎石登上台阶的脚步声。

陈灵均伏于案前研读着符文的拓本,和苏垣讨论如何发挥每个术阵的效用。只有在夜晚的时候,他才能和苏垣取得联系。这些天内,靠着苏垣对逵罗人弱点的理解,他们找到了能够抑制魔族煞阵的方法。如此一来,魔军实力会被大幅削弱,而盟军能抵御住煞阵的影响,让自身炁流不再紊乱。

姬苍昊忽然破门而入,陈灵均听到身后传来动静,却没有回头。

姬苍昊害怕灵均转身时,眼中依旧是陌生的目光。直到身后二人先后进了屋中,姬苍昊还是站在原地,静静僵持着,除了他那被夜间寒意浸透的衣袖,无人知道他的手掌在微微颤抖。

叶言微不动声色地将江子椋拉出了屋外,留给父子二人足够的空间。

“璟儿……”

不知过了多久,姬苍昊忽然开口说道。

他妥协了。他又何尝不知道,那样的等待是毫无意义的。

不管璟儿还能不能再记起他,他都不能眼睁睁看着璟儿身陷险局中。就算璟儿已经决意去赴险,自己也要尽一切可能去阻拦。

少年仍然没有任何回应。他只是拨弄着案台上的烛火,将多余的蜡花剪去。

姬苍昊觉得若是璟儿记得自己,定然不会旁若无事地待在案前;可他又觉得璟儿是不想见到他,才不愿转过身来,宣判他过去的罪孽该如何偿赎。

“璟儿,爹爹回来了,爹爹带你回家。清明时我们去祭拜你娘,你在你娘亲的墓前告状,让娘亲来和爹爹算账……”姬苍昊忽然再也说不下去,有什么哽在喉咙里,堵住了他所有的话语。

陈灵均也再找不到烛花可剪。

此去再无生还的可能,有些话再不说,便没有机会说出口。

可有的事请,就算点破,也只会留下更多的缺憾。

既然往事注定无法弥补,又何必将过去的伤痕尽数剖开,只为了分清谁对谁错。

生死茫茫,再遇难期。

若有来世,他只愿出生在一个寻常人家,三餐一粟,看流年暗换,观塘坞潮褪,了却一生。

楼主 静水流深花怜月  发布于 2018-03-17 21:49:00 +0800 CST  
第七十二章 肯使江山付劫灰

烛台幽窅,青灯如豆。

深径窈杳,缠绵在漆了墨的夜色里。

四周山原起起伏伏,绵亘直到视野尽处。数月前这片土地上还踏遍了铁骑,现在楚渊早已失陷,驻守于岷山的逵罗军队向东进发。

渺渺数十里,已鲜有人烟。

亘久以后,无谓的沉默终被打破:“都这样了,还要去扰我娘的清净吗。”

姬苍昊看着陈灵均站起身来,连日的流离转徙,终究在少年身上留下了痕迹。

渐宽的衣带,因清减了几许而显得颀长的身形,还有微微上挑的眼梢旁,略带乏困的倦意。虽然如此,还是隐隐能看出少年挺拔的身姿,和手指指节上常年练剑留下的茧痕。

姬苍昊心中百端交集,璟儿还认得自己,过去的事情还有可能弥补,但他看着璟儿眼中的神情,忽然又觉得,记得这些,只会让璟儿内心更痛苦无措。

“璟儿,放弃吧……”姬苍昊想伸手抓住璟儿的手,但抬到半空中又烫着似的缩回:“家族怎么样,天陵怎么样,和你又有什么关系,爹爹什么都不要了,爹爹怎么舍得让你……”

“姬家主,您还不明白吗,如果九郡逃不开覆亡的命运,谁又能苟且偷安。况且,陈某不过是一个外姓之人,姬家主又拿什么来约束陈某。”

姬苍昊只觉得身上渗出冷汗,连话也带了些颤音:“璟儿,等战乱平息的时候,我们去祠堂祭拜祖先,在族谱把你的名字重新写上。”

陈灵均始终不为他所动容:“姬家主趁早放弃吧,与其在这里悔恨过去的事情,还不如抓紧眼前的机会,早日回到战场上,从逵罗人的手中夺回失去的土地。”

“守护家国百姓,这条路是您自己的选择,”陈灵均收起案上的毫翰与生宣,“既然选择了,就不要再后悔一次。至少别让我过去所受的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姬苍昊不知该如何再次开口。

他又何尝不明白,灵均所说话语的含义。他过去为了保全家族的声名,为了平息族中的争议,宁愿选择牺牲自己的儿子,如果此时他舍弃了过去的一切,只会让灵均当年的牺牲,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可他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找回的孩子,就这样在千万枯骨落成的祭坛上死去,看着那个孩子的生命,悄无声息地凋殒。

“姬家主,此去一别,便没有再见的道理。如果要说有什么遗憾,也只是每年的清明扫墓时,少了一人给娘亲上坟。若有空让瑛儿向云鲤姐请教一下,怎么编娘亲喜爱的荷灯。冥冥长河中能够有灯盏相伴,想来也不会寂寞。”

“我不会让你去送死的,璟儿,我们一起去想办法,就算不用牺牲你,也能……”

陈灵均抬起头,姬苍昊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了安静燃烧的火焰,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冷静到了极点的疯狂:“姬家主,你还不明白吗,天陵就要覆亡了。”

姬苍昊忍不住用手抓住了椅背,堪堪扶稳的同时,只觉得掌心冒汗。

他终于感受到,璟儿的心意已决。这不是一时的气话,更不是让亏欠自己多年的父亲,忏悔的筹码。璟儿是真的下定决心想要以身祭阵,他心底的最后一丝侥幸,终于被无情地碾成灰烬。

“璟儿,你真的不肯给爹爹一个,弥补你的机会了吗……”姬苍昊几乎已经失去了全部的希望,眼中的目光一片灰死,再无当初战场上奕奕的神采。


楼主 静水流深花怜月  发布于 2018-03-17 22:08:00 +0800 CST  
陈灵均的话语中依旧难辨情绪:“如果再给陈某十年的时间,说不定能将那些过往释于怀中。可惜,陈某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那样的气量,能将过去的一切遗忘。”

陈灵均的话,让姬苍昊心中如同油煎火燎:“究竟如何,你才能原谅爹爹……”

“先生曾问过我,是否想要真正忘记掉过往的一切。如果真的忘记了,那过去我所受过的一切又算是什么。就算曾经有多么不堪,也是在我身上真真切切发生过的。只有记得这一切,我才是真正的我。”

“若是忘记,那陈某就不再是陈某。姬家主,您能够明白吗。”

让一个人遗忘过去,和将一个人彻彻底底抹杀,又有什么区别。姬苍昊突然觉得,有什么无法逾越的沟壑,横亘在他们父子二人的身前。

明明仅隔了咫尺之距,却如同相隔着迢迢河汉,远得无法触及。

忽然间,姬苍昊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只觉得体内气血翻涌,攻了心脉,加之这些天奔波辗转的劳累,连喉腔中都弥漫着甜腥。

陈灵均看着父亲的模样,不知为何,心里没有一丝的好受。湔雪前冤本是他多年来的心愿,如今那个他苦苦求索的答案就在眼前,这么多年来,无论是自陈心曲还是饮泣吞声,他都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这一时刻。

可当真相被剥离了层层伪装,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却只感觉到难以接受。是不是这世间的万物,都是求时不可得,得时不愿求。

无论是言微还是先生,都让他不要留下遗憾。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能活到现在,或许只是当初不肯咽下那口气。整整五年,他有好几次在鬼门关前走过,如果不是子椋和尧鹤他们的关怀和扶持,他早就在黄泉饮恨,又谈何一雪前冤。

当年九郡逼迫逵罗北迁,撒下了战争的火种,事隔了几百年,战火终于烧遍了整个九郡。如今尧大哥战死,他又亲眼见证了无数生灵涂炭的场景。刘允杏被裹在战旗中,如同细梭在腰机木槽上灰扑扑的投影。

他几乎已经不愿去回忆,那些草席下等待着焚烧的尸体。为了防止扩散瘟疫,人和牲畜的尸体被一同掩埋进土坑中,或是烧成灰白的骨末。

九郡土地上的人们,正在忍受着永无止境的锋镝之苦。介胄之间,苍生又有何辜?天陵若亡,他也逃不过销身殒命。既然如此,破釜沉舟亦未可。千百年后,依旧有人戏六博。

楼主 静水流深花怜月  发布于 2018-03-17 22:09:00 +0800 CST  
第七十三章 朔风如解意

陈灵均忽然感觉眉心传来一阵炽热,平日里有苏垣压制,璃玦很少会在夜间发作,然而今夜不知为何,璃玦似乎脱离了原本的控制,阴差阳错变得躁狂起来。

其实这个世间的力量,本就不存在孰强孰弱的分别。道载万物,他的灵炁与魔寇的煞阵并不是单一地相克,而是相互地影响。

所以他将煞阵转化的同时,煞阵中的炁流也在将他同化。这不单单是相互抵消,实际上只是相互转化,从而制约着彼此的平衡。之所以说在西神陵上施展禁术,对他来说就如同以身祭阵,是因为那已经远远超过了,他运用自身炁流能够同化的极限。

姬苍昊看到灵均眉间的金痕亮起,心中竟然生出了些寒意。那道金痕明灭不过瞬息,就像牢笼中的困兽凝视着藩篱,在晦暝的风雨里伺机而动。

陈灵均忽然有些烦躁地蹙起眉,左手的指节微微泛白,是在竭力抑制自身的缘故。他侧过身倚在桌案上,月色漏进窗棂,被雕花裁剪过的银辉倾洒在桌案上,让少年的衣料上笼罩了一层朦胧的光。

陈灵均将最后一盏烛火熄灭,烛台翻倒在案前,骨碌碌地滚了两圈。陈灵均背对着案前的窗台,姬苍昊发现他的视线越过了自己,左眼的目光甚至有些涣散。

流水淙淙淌入溪涧,而此时的庭户已经无声。

“走。”陈灵均尽量将声音压低,让姬苍昊听不出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他只觉得喉咙烧得厉害,体内炁流就像撞开了闸门的江潮,要冲断最后的堤堰,将所及之处尽数淹没。

不经意间,案台被紊乱的炁流,震出了一道不甚明显的裂纹。灵均周身的气息变得锋利了起来,那种陌生的感觉,姬苍昊只在半个月前的营中感受到过。

“璟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第几次出现这种情况了?”

陈灵均几乎是咬着牙把话挤出来的:“我让你走,你再不出去,我就把先生叫进来了。”

其实这句话一点也没有威慑力。赵彦安将半生精力都奉献给符道,真要刀剑相向,又怎么敌得过素有战神称号的天陵主帅。

但不知为何,这句话却让姬苍昊失去了全部的勇气。璟儿所信任,所依赖之人,从来都不是他,而他又有什么资格,要求璟儿再给他一次补偿的机会。

终究,是他辜负了自己的骨肉。终究,是他不信他。

陈灵均愣在原地,体内紊乱的炁流逐渐平息了下来。他分明看到,记忆中只手擎天,以一人之力撑起整个家族的父亲,在转身的那一瞬,脸上有一道泪痕。

那时候他并没有想过,这一别,差点就成了父子间的永诀。

翌日清晨,山中莺鸟在枝梢啼啭,嫩芽上沉酣着浓重的露水,天边云迷雾锁,似乎过不了多久便能降下雨露。

姬苍昊再次来到灵均的屋外,站了许久,几次想要上前推开门扇,却又几次却步。他望着一片阴云笼罩下的北方,忽然转身,从山道上走下,再也没有回过头。天地间,只余西神陵的遗址旁,废弃河道中莽莽的黄沙。

山间鸟雀哜哜嘈嘈,最惹人生厌。

陈灵均失眠了半宿,倦意插了空一般袭来,他只觉得头痛欲裂,和别人描述的宿醉感觉别无二致。昨夜他体内的璃玦发作了大半夜,直到树上的鸟雀睡醒才肯消停。

这也意味着,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不出七天,他们就要在西神陵的祭坛上开始布阵。而一百三十七个术阵,要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记住,显然是不符合常理的。

要赶在璃玦将意识完全侵占前布下术阵,仅凭他一个人是邈渺无望的。

而此时他的身边有先生,言微和子椋,暗中有苏垣相助,事情就变得有了可能。尽管魂魄消散也有可能一无所获,但总比连一试的勇气都没有,身死也不能瞑目要好。

屋外有人叩了叩门,陈灵均随手披了件外衣去开门,看到叶言微站在门外,似乎有话想要对他说,手里还端了刚下灶火的清粥。

陈灵均将微显凌乱的长发揽到肩后,似乎没有什么精神,只是将粥搁在一旁的案台上,然后将身上的衣襟扣起。

“姬家主,在刚才离开了这里。”

“他迟早会走。”陈灵均回想着昨夜父亲临别前的眼神,忽然心中有些失落。

陈灵均望着绵延千里的山脉,那是天陵所在的方向。虽然不愿承认,但他的心中,确实对家乡有着深切的眷恋。

无论这次成功与否,他都无法再看到天陵山川的广袤逶迤,再在娘亲的墓前从天刚破晓坐到夕霞铺江。他忽然想起护城河中的溶溶河水,那些闪着幽幽火光的灯盏,不知随流水飘去了何方。

沉默良久,叶言微忽然说:“你就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走吗。”

陈灵均稍作洗漱后,正端起粥微抿了一口:“天陵已经陷入了一片火海,他就算想走,也不需要理由。”

叶言微知道,灵均只是嘴上不愿说,心里却未必不难过。他总是这样,是伤,是怨,或是痴,独予一人尝。

“七日之内,便要开始布阵。虽是萤火之光,和银月争清辉,又有何妨。”叶言微从案上拾起他这些天推算出的衍文:“赵前辈会在你身边,帮你推算阵枢的轨迹,至于整个术阵的框架,你不愿和我们细说如何得来,我们前后演算了二十九遍,也尽可能地减少了它的风险。”

水气氤氲了山巅,似乎不过多时,就要降下雨来。届时,岫石上的青苔,屋檐上的瓦片,就会被雨水冲刷得亮莹莹的,感受着天益霡霖的福泽。

陈灵均将心绪从姬苍昊的离去拉回。他已经无暇顾及其他,只愿赶在魔军战马的铁蹄前,在神陵之上将术阵落成,了结他最后的心愿。

楼主 静水流深花怜月  发布于 2018-03-17 22:10:00 +0800 CST  
第七十四章 寒食东风御柳斜

烧毁的粮仓被浓烟熏染,沿边的村寨被强虏洗劫。连月的烽火下,这片壤土上已布满了疮痍。

布衣百姓顾不上家什,只收拾了细软,便拖家带口向南方流亡迁徙。一路上气候寒湿,受了潮的柴禾打不着火星,冻饿而死的人尸骨铺了满路。

十多天过去,那些罹难时狼藉的场面就如同魇影,至今缭绕不去。

等姬苍昊几经辗转到达天陵,重回姬家的宅院时,那朱漆的大门早已紧闭,门前的楹联被砸碎在地上,一道道裂纹横在篆文上,仿佛在预示着破碎的山河。

他来到姬家宅院的后山,那里是历代家主极其家眷的陵园。

一座灰白石刻的墓碑横于身前,不事雕琢的石料显得那么突兀,与整个陵园的布局格格不入。

这座墓碑的主人是九郡开山的先祖之一,亦是世上第一位先天灵炁之人的亲兄,姬珩。

当年姬遥光倒戈魔族,姬珩为家族清理门户,将弟弟亲手钉死在祭祖的石柱前。姬遥光死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姬珩忽然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似乎在寻找些什么。这件事情的真相,只有姬家的历代家主才有权知道。

从外归来后,姬珩终日寡欢,在三十七岁的年纪便病逝,这样的盖世之才却英年早逝,后人无不为之惋惜。

姬苍昊在石碑前伫立片刻,忽然拾起剑,将那座一人余高的碑石从中间砍断。

石碑虽碎成两半,而其中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尚在黏连。姬苍昊拨开周围的碎石,从石碑中破出一柄剑鞘。

从剑身上的铭文可以看出,这是当年姬珩随身的佩剑。

只是不知为何,这柄剑如今只剩下了剑鞘。

姬苍昊将剑鞘拿起,却没找到预想中要找的东西。他调转了手中剑鞘的方向,一张字迹不清的纸帖掉落到地上,姬苍昊展开来看,上面只写着一句话:“功过归于椁木,因果掩于墟土”。

帖上有模糊不清的斑点,姬苍昊在心中默读纸帖上的字句,再望向断裂的石碑时,眼神中有了一种复杂的情绪。

他用断碑的一块碎片作为械具,将压在石碑下的整个棺木掘出。按照纸帖上的暗示,姬苍昊将棺椁两旁的铜锁撬开。里面的木盖竟是虚掩的,犹豫了再三,姬苍昊还是将木盖缓缓掀开。

棺木中,居然空无一物。

史书中记载,姬珩三十七岁便病逝,其子遵照其遗嘱,将其埋葬在姬家的后山上。但似乎是为了避开那段史料缺乏的空白,对于他病逝的过程,史书并未有过详细的描述。而现今流传于世间的种种说法,仅为后世杜撰。

隔了数百年,那些封尘的往事,随覆满尘土的木盖被一同揭开。棺木里面没有先人的尸骨,甚至连象征性的衣冠也没有。

姬苍昊在棺木中的隐蔽处,找到一个暗格。暗格附近的位置并不设任何机关,姬苍昊打开暗格,从里面取出一本书封并未题字的手稿。

西神陵的山道上,有客涉远路而来,不知敌我。叶言微有些警惕地立于山门后,思酌着需将此事告知赵彦安,不想那人却掀开衣袍,并拿出赵彦安的亲笔,自报家门表明身份。

九郡的符道世家,多年来隐居于世外。如今九郡蒙难,殷家的后辈遵循其先祖留下的祖训,秘密前来神陵的祭坛,协助他们完成术阵。

叶言微收起了袖中藏匿的匕首。到了此时,寻常的客套话便不用多说。

灵均这几日继昼添灯,只为尽早将一百三十七个术阵的阵枢完成。而每当他们克服了种种困难,就会有更多的问题暴露出来。

许许多多的细节都未敲定,又谈何将最终的方案确定下来。越来越多的分歧出现,他们认知的范畴不同,此时正需要一个人从中调和,从而让混乱的局面稳定下来。

此后又陆续来了几人,九郡内闻名的符术大家,居然在这个被世人遗忘了千百年的神陵上聚首。

仅凭一人之力,妄想将这个术阵布成,这般举动似乎只能沦为一纸空谈;而凭着来自五湖四海的符道界大能,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的决心,明有赵彦安、叶言微帮助测算阵枢轨迹和衍余的符文,暗有苏垣相助构建术阵的框架,这一百三十七个阵枢的术阵,竟从一个近乎荒谬的设想,变为了现实。

时有一二白鹭停在芷岸上,废旧河道的另一端连着江渠,惊蛰的雷雨时节一过,岸上的草木便连夜拔高,像是正赶上东风的纸鸢。

仲春的气数将尽,却又倒起了春寒,料峭寒风吹得人恨不得裹进衣被。

布阵的前一晚,苏垣忽然对他说:“再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

陈灵均困极了,正枕着衣袖浅酣,此时被他的话语一惊,拿笔的那只手上沾了略带焦味的墨渍。前些天先生曾替他找来松烟,教他如何烧出良墨来。当初在清屿他也尝试过烧墨,可惜差点连屋子都烧了。

“没想到到了最后,能够记起我生日的人,居然跟我未曾谋面。”

这几日,子椋一直不愿出来见他,陈灵均知道,子椋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如果再怎么费尽心思地劝阻都无济于事,再见也只能平添心中悲戚。

苏垣本想反驳他们素未谋面的话语,但话未脱出口,却又戛然止住。

这一夜注定是漫长的。

陈灵均本想,在弥留于世的最后几个晚上,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安稳地睡上一夜。可他一想到以后很长很长的时间,他都将入梦不复转醒,又觉得不该在这种时候睡去。

陈灵均披上单衣下了床榻,忽然觉得窗外有黑影闪动,便走到窗台推开窗扇:“你也会失眠的吗,当初我们在赌场里欠下十几块碎银,你还恨不得把身上的环佩取下来继续赌。”

窗后面的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背过身去,倚在冰冷的墙侧。

“偷闲之人,恨无人借买山钱,膏粱纨绔,恨无处败民膏钱,凉州的人是不是都像你这般……”

“别走。”

窗外之人的声音几不可闻,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而陈灵均却听清了。

仅剩的睡意消散,陈灵均靠在窗的另一侧,望着桌案摇曳的烛火,用无声的回答代替了有声。

烛火亮了整夜,窗内窗外,两个人都缄默不言,只余低月映照着无眠。

楼主 静水流深花怜月  发布于 2018-03-17 22:12:00 +0800 CST  
第七十五章 淡云斜照着山明

山莺不醒人,人自醒。

江空万里路,尘蔽万丈天。阴阳相生,八卦载于坤舆。

从高处俯瞰,整座神陵的地形严格遵循了奇门遁甲的排布,其中间生九宫八卦阵的格局,蕴以天下之灵秀,历经兰亭修禊之事,万朝风雨度若等闲。

无论是哪一朝,在时间的长流中,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风声萦水而绕云,陈灵均只觉得肺腑一片撕裂的疼痛,祭坛上那根骨针贯穿了他的身体,此后他的命运,便和身下这座神陵相连。纵使长恨河水不常东,孤鹜落日未西沉,这样的局面也再难逆转。

鲜血静止地流动在祭坛上,仿佛要和祭坛上的纹路融为一体。以血作为媒介,以阵枢作为载体,在冥冥之中建立某种联系。

这种古老的仪式若真的去追本溯源,大概要回到古人歃血为盟,沥血以誓的时候。千载悠悠,在陵谷沧桑中任往事钩沉,这座神陵又如何会懂得,凡胎俗骨而非山石垒成之人,心中有怎样的悲欢喜乐。

骨针错开心脏半分,贯穿了陈灵均的胸腔。即使是呼吸时带起的微小幅度,也会让肋骨如同被最尖锐的锥刺,一寸一寸地揉碾。

一股血气翻涌上喉腔,若按某种宁愿没有的经验,大概还混杂着内脏的碎片。

一百三十七个阵枢,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完成的。为了防止在术阵完成前,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叶言微将他被骨刺贯穿的伤口稍作处理。血液缓缓地滴在祭坛上,逐渐融入地脉,汇作了一幅幅阵图。

这些术阵并不是用血铸成的,血只是铸阵的媒介,真正构成整个阵枢的,是他元纯无垢的灵炁。先天灵炁,千年来仅出过两人,而这两人,都与魔有着撇不清的关系。是不是离光明越近的人,反而能够看到更深的阴影。

如果姬遥光并不想置自己于死地,那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陈灵均心中有很多疑问未解,古人平仄之险韵不可强合,他又何必将因果债业算得那么清。

层云卷积如金鳞,落日前后的天逐变阴,分不清究竟是因为日光渐去,还是大雨将至。直到第一滴雨落在脸颊,眉骨之上,人们才察觉到一层幕幔已经笼罩于云蔚之间,要将最后那束晖光销铄于穹庭。

雨水混了血水,晕起一片淡淡的漠红色,像桃的萼枝落于水面时,池塘上二三浮动的疏影。

漫在地上的雨水沾湿了伤口,陈灵均只觉得一阵细微的疼痛,疼痛之下又有虫豸钻入骨髓般的刺痒。就像不慎划破的肤表沾到水,就如同沾了热锅里的油。而失血和缺水缺食的眩晕感,让他仿佛失去了重感,直觉得浑身发冷,意识在逐渐淡远。

“醒醒,不要睡着了。”叶言微在身旁的雨中蹲立,帮他重新包扎了被鲜血洇红的伤口。他眼中蕴藏的某种复杂情绪,被他极有分寸地克制着。

野原上的烈火,又如何穿过冻壤,在迨冰未泮的时节将树凇消融。

叶言微做不到像江子椋一样,有什么话都能够直接对灵均说。他知道是什么该做的,什么是他该做的,如今九郡蒙难,他找不到说服自己的理由去劝阻灵均。正因为如此,在背后默默地支持他,是叶言微唯一能够办到的事情。

陈灵均不知在想什么,他有些艰难地侧过头,看着身旁的叶言微,慢慢地让自己清醒过来。

术一旦开始,便只能保持原来的位置,而不能挪动半分。无法去避雨,呼吸起伏时更是感觉到一阵阵窒息。

即使是说话的时候,肺腔中都带着抽搦般的痛感,挥之不去。

“言微,有一句话,我一直想说,”陈灵均拨开黏在脸侧的长发,被雨水模糊的视线终于清晰了些,“你这个人,活得太过通透。这样下去,终究是要吃亏的。”

“我无从得知你的过去,也无从参与你的未来,有时候我觉得你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交叠在记忆深处的重影。若你能够解开自己的心结,那陈某便此去无憾了。”

江子椋微喘着气重新回到祭坛上,手上拿着一柄乌柏漆面的伞。

铜制的伞骨撑开,将连接天地的雨水遮断,也将叶言微要说的话打断。

看着江子椋将伞撑到灵均身上,挡住那些浸湿他衣衫的雨水,叶言微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里。术阵还未落成,他也有属于自己的事情需要完成。

山河摇落,祭坛之上风雨寂泊。树叶摩挲的沙渺声,泉水流淌的清颖声,世间万物发出的声响,都隐没在墨瓶倾倒的夜色中。

“子椋,你去休息吧。你一直撑着伞,难道不会累吗。”

江子椋不做声,只是将有些倾斜的伞正了正。看着他微微有些颤抖的手臂,陈灵均在心中叹了口气:“你我这样的闲散之人,不去败自家的地契,都感觉有些煞风景。”

“我本是贪生怕死之人,若是能够得过且过地活着,我便得过且过地活着。那些孤云野鹤的生活离我太遥远,我也从未想要求过。只是子椋,子椋……我不问九郡,我只希望你活着。”

雨一直持续了三天。江子椋在灵均身边守了整整三天,伞面并不算大,只能将一个人完全遮住。雨水顺着一绺缠结的鬓发滑进颈侧,将早已完全浸湿的衣料再次浸透。

等叶言微想要将他强行拉去休息时,江子椋的额头已经一片滚烫。他烧得模糊,连来人也不辨,只是手上那柄伞无论如何都不肯撤开。似乎只要一松开,就会永远地失去什么东西。

江子椋挣开叶言微的手,声音因为竭力而沙哑。

“放开,”江子椋手里的伞溅落了几滴雨水,“……我不走。”

身为医者,叶言微知道,江子椋已经到了身体的极限。如果再不走,很可能会在这里失去知觉。灵均在雨水里待了三天,本就经不起折腾了,如果此时江子椋再晕倒在他面前,定会让他再次分心。

阵枢已落成了大半,眼看术阵就要到达尾声。那个人的身影,依旧没有出现。

陈灵均几乎已经要支撑不住。大量的失血,再加上数日的劳累缺眠,让他的状态降到了最低。也许稍不留神的后果,便是魂飞魄散。

叶言微看到陈灵均的双眼几乎快要阖上,便知他的身体疲倦到了极点。叶言微数次唤他无果,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祭坛上亮起的阵枢忽然又黯淡了下去。

陈灵均的额头渗出了一层冷汗,叶言微在他耳旁喊他的名字,陈灵均却没有任何反应。西神陵上微弱的光芒忽然熄灭了,就像一阵秋风扫了落叶。

楼主 静水流深花怜月  发布于 2018-03-17 22:23:00 +0800 CST  
第七十六章 道是无晴却有晴

山色已薄,灯盏上的燃膏已经快要枯竭。西神陵上微弱的光辉,尽数熄灭了。

叶言微立刻反应过来,这是璃玦趁虚而入,导致灵均身体不胜负荷,从而遭到了术阵的反噬。

继殷烜之后,世间再无符师。这千百年来,符道式微,神符绝迹于天地。

近一个月来焚膏继晷,这一百三十七个术阵,凝聚了多少人的心血。贯穿伤即使止了血也难以愈合,灵识已经消耗了大半。

灵均几乎为之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难道他要眼睁睁看着灵均的神识逐渐消散,看着这些阵枢一个个泯灭于天地间吗。

浩淼烟波泛起层层雾气,雨打林叶声中,迭次响起不和谐的马蹄。有人在积满雨水的地面上策马穿行,越过沿路迂折的石阶来到祭坛之上。

那个人翻身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径直走到灵均的身旁,在叶言微未来得及阻止之前,将灵均被雨浸湿的身子揽在了怀中。那根骨刺穿进了来人的右肩,叶言微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个人的肩膀正在微微颤抖。

“璟儿,爹爹回来了……”

雨水打在脸上,带来了一丝凉意。

陈灵均勉强地抬起头,看到面前这个熟悉的身影明明是这么近,伸手便能展平他紧缩的眉头,却又那么远,远到过了今夜,便是分隔阴阳。

那日姬苍昊赶回天陵,去姬家后院找到了姬家先祖的墓陵。只有姬家历代的家主知道,姬珩当年在墓葬中,为后世之人留下了某种线索。

当年姬遥光被钉死在这里,神形俱灭,只留下了一块灵魄。姬珩曾在世间消失过一段时间,就是去寻找如何救回幼弟。他出了九郡,在神霖的海域,荒山甚至拓海游履,最后终于找到了方法。

可他无论怎么尝试,都以失败告终。数年过去了,九郡的局势逐渐稳定下来。心灰意冷的他郁郁而终,只将那些资料文献埋进黄土里,并留下遗嘱,将那块灵魄作为姬家的祖训。

得知了姬遥光的残魂未灭后,姬苍昊猜测,当年姬珩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他不知姬遥光灵魄虽在,魂魄却因执念附在剑身上。

三魂七魄,天地命魂,这最重要的一环不可或缺。

可念当年姬珩并未料到这一点,所以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根据姬珩当年留下的文献,天生地生人生万物,先天灵炁是元始之炁。

至亲之人,因与之血脉相连,故而可用渡送自身元炁之法,补救其体内的元炁的流失和灵识的损耗。可是这样的做法,毕竟太过凶险,加之寻常人哪有那样元纯的灵炁,能起到的效用实在有限。

若是元神耗损超出了承受的范围,便会留下难以根治的后遗症。

姬苍昊用额头抵着灵均的眉心,平复他体内紊乱的炁流。感受着怀中孩子的温度,感受着他逐渐平稳的呼吸,姬苍昊这些天来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他将自身的元炁通过体内的经脉,一点点渡送过去。几缕华发出现在两鬓间,姬苍昊的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

一命换一命,他欠璟儿的永远也还不清,他只能尽力去弥补璟儿所受到的伤害。其实就算没有过去发生的那些事情,他也会选择去救璟儿。

为人父母,凡事并不总是需要一个理由的。

陈灵均想推开父亲的手,奈何被那有力的臂膀禁锢住,半分也动弹不得。幼时,父亲是为他遮风避雨的港湾,父亲总是顶天立地,温厚地包容他的一切。

陈灵均记不清腿上的骨头碎成过几寸,只记得他流过的血,将祠堂的地砖都染成殷红。秋天的风并不刺骨,他的心却凉了彻底。

想挣脱却无处藏匿的绝望,几乎要侵蚀到骨髓里的颤栗,那种感觉,仿佛要将他仅有的一切尽数剥离。他忘不了,也不想去忘。

西神陵的光沿着山逐渐亮起,祭坛上快要完成的术阵,向夜空中汇去点点光芒。姬苍昊逆行体内的炁流闯入阵中,终究是挽救了几近崩溃瓦解的术阵。

岷山以北的荒域,忽然亮了起来。

按这几日的战线布局来看,今夜只是个寻常的夜晚。苏赫抬起头望向天穹中那片不详的云光,不知何时蹙紧了眉头。

剑镡忽然轻轻颤动,苏赫避开沾了血污的盔甲,将剑身轻轻搁置在一旁的几案上。想来是天边突然出现的异象,把将剑中的那人都惊动了。

“怎么……会是他……”姬遥光的声音忽然响起,让苏赫心中一惊。

在他的记忆里,老师向来都是从容的。可今天老师却一反常态,让他感觉有些陌生。

姬遥光的声音有些阴冷:“多年前我曾通过某种方式,看到过殷烜留下的残卷,而那部残卷的尾篇,却一直无从得知。”

“当年缺失的尾篇被他们补全,这个术阵是针对逵罗人的弱点布下的,当年的殷烜就是靠这个,将逵罗人逼退到九郡境外的。”

“我怎么会记错,这个尾篇的术阵,他分明……分明……曾经教给过我。”

相传殷烜精通符术,但却性格乖戾,行踪诡谲,十分不近人情。

他本该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符师,可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这个能够仅凭言传便教出神符师的人,竟然双手皆残,连日常的生活起居,都需要弟子操持。

如果姬遥光没有猜错,那个殷烜便是三十七岁病逝的姬家先祖,姬珩。

姬遥光不明白,那个为求己荣亲手杀害了幼弟的人,究竟是为了何种理由,才会废掉自己的双手,然后隐姓埋名地度过后半生。

同样是深得化不开的夜色里,牢门的栅栏被吱呀推开。

经久不换的铁枷上,已经剥落了一层锈皮。

来者身着逵罗皇族的传统装束,魔帅苏赫的外氅上也仅有九枚鎏金的环扣,而来人的身上,赫然有十二枚鎏金的环扣。

铁链被牵动,漆黑不见五指的空间中,忽然久违地射进了一道光芒。

来者身边的侍从举起双手,毕恭毕敬地将灯盏送到身前,来者接过灯盏,将阴暗潮湿的牢房照亮。

被铁链禁锢在中央的少年,被忽如其来的亮光刺得瞳孔骤缩。而他竟然没有躲避灯光,而是直直看着来人的双眼,目光亮得像囿于囚笼中的狼。

即使是尘垢,也无法掩去少年光采的面容。灯盏从他的脸上移去,继而移到了他的左肩,那里有一条二指粗的铁链,从他的肩胛穿过——肩胛两侧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少年的面容忽然变得可怖起来,似乎是在笑,笑到逐渐失去了力气,又逐渐地恢复了平静,好像赢得了一切,又似乎失去了一切。

最后,他只是微微张开口,说了一句:“苏垣,见过父皇。”

楼主 静水流深花怜月  发布于 2018-03-17 22:28:00 +0800 CST  
第七十七章 深知身在情长在

遣去了山风,送走了蟾宫,几欲魂消。逶迤的山岭上积雪渐渐消融,结了白霜的枝杪上有雾气蒸腾。

塔身上有水珠从檐角跳下,再过段时间就能够煨火温新酒,焙火煮春茶。塔上的瓦砖不同于工匠烧制的琉璃瓦,虽通体显出清透的色泽,却似皂斗黟然。

雪岭将这座规制不同寻常的祭塔包围,即使冬日已过,塔身周围依旧充斥着肃杀的气息。仪仗的队列以魔君的车架为枢点排列,为荒原增添了几分谬妄的色彩。

台基正前方那根石柱上,是叛族者的尸首长年累月堆叠的霉点。陈腐的血迹早已变成了黑褐色,似乎一同崇拜于这野蛮的仪式。连神龛中供奉的泥像都目露痴昧,要将自己的头颅屈尊献上。

而仪仗队却没有在暝塔前伫立太久。仪仗的队列拥着中间那辆车架,深入逵罗皇城外的雪岭中。一切又似乎归入了平静,只剩雪原上呼啸的寒风。

铁链璆然作响,苏垣看着眼前那个男人,心里忽然有了一丝解脱的快感。魔君必然也是察觉到了危险,才不得已将当年的计划提前。

当年那个人用斧头砍断了他的手臂和双腿。

他记得很清楚,在砍他左腿的时候,第一下并没有砍断。那个人挥起了两次铁斧,才将他还连着皮肉的左腿彻底砍断。

痛不痛他早已不知道了,他只记得,自己从始至终都没有哭。是不是这样一来,哥哥就算知道,也不会为有他这个弟弟而感到丢脸。

苏徵命人将他从锁链上放下,奈何贯穿肩胛的铁锁早就和肉长到了一起,一时间竟撕扯不下。苏徵皱了皱眉,便让人停手。

苏垣心中暗暗思忖了片刻,知道此时的自己没有胜算。就算以消耗元神的代价,附着在傀儡身上,也逃不过这些人的围捕。何况他如今早已不似人形,即便逃出了这里又有什么意义。

他孤注一掷地潜入暝塔,找到当年姬遥光陷害陈灵均的证据,想来这些事情,苏徵早已知道。他不怕再受折辱,他只怕这些年来的计划败露。

若能熬过今日,事情便能出现转机。用亲子来吸收反噬,藉此以增进修为,不知多少代的魔君,为了施展这个禁术,宁愿亲手断送自己子嗣的性命。

苏垣忽然忆起了幼时。记忆里的那个男人,似乎只留下了模糊的背影。

他像整肃军队一般对待自己的子嗣,用冰冷无情的残酷手段,磨砺一个个尚且年幼的孩子。

“要想征服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就要在他们的土地上,推行我们自己的语言。同样,你若想了解你的敌人,首先便要学会他们的语言。”

“只有唤起他们骨子里的奴性,才能支配他们的人民,征服他们广袤的土地。九郡人,生来只配为逵罗人牵马。作为我的子嗣,若是连这点野心也不具备,还不如扔去喂雪原里的贪狼。”

于是魔君的三十二个子嗣,皆习得九郡通用的语言,皆擅骑射御人之术,皆信奉手足相残的教义。

惟有魔君的第三子苏赫,肯真心将他当做弟弟看待。可惜五年前他被亲生父亲暗算,从此便待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逐渐为世人所遗忘。

牢中闪烁着对应天干地支的火光,有人将铁链从七重机关的铜锁中解下。他像一个被剪碎的巫蛊人偶,从石台上狠狠摔到地面上。扬起的尘土混进了眼中,他在一片混沌中看到了歌舞升平,看到了盛世休明,而不是残垣断壁,兵连祸结。

苏垣忽然想起,今日好像是九郡某个人的生辰。既然如此,那大概也是他自己的生辰了。

那日西神陵上的禁术,笼罩在整个岷山的上方,彻夜不散。魔帅苏赫当机立断下令撤退,还是被九郡抢占了先机。魔族人的煞阵受到抑制,士气也被大大地削弱。

凉州和天陵的军队阻断了魔军的退路,九郡盟军紧随其后。赵明榕,叶言微等人合计将魔寇逼出了天陵,江子椋和司琛暗中截断了魔军供应粮草的路线。江焕离感叹长江后浪推前浪,这是后生可畏的一代。

然而战局的逆转不可一蹴而就,在楚渊重新扎稳了跟脚后,魔帅苏赫再次领兵,分东西两线夹击天陵的九郡盟军。

局面胶着难分胜负,接下来的战局还需从长计议。局面好不容易才扳回来,定然不可冒失,草率地丢了胜算。

经过几日疲惫的征战,江子椋没有脱去战甲,只是凝望着岷山以北的某个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

“灵均到现在还没有醒,家师说他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只是此番消耗过大,能否醒来还是个未知数。”叶言微走到他的身旁,扔去一件干净的甲衣,示意他将已经破损的战甲换下。

自那日起已经过了半个月,灵均依旧没有半分醒来的迹象。

姬苍昊在前两日醒过来,自此之后便一直守在灵均的床榻前。姬瑛在天陵失陷期间受到窦奕的保护,已是无恙。只是断骨的伤势没有三个月难以愈合,他此时只能勉强从床上下来走动。

西神陵上的禁术挽救了数以万计的性命,十二魔将在九郡之上屠戮的行为,终究得到了遏制。

当年陈灵均弑杀亲族的真相终于昭明,不断有人为他正名。

这样做的原因除了还其公道外,还有鼓舞士气重振军心。毕竟将那个术阵落成的人,会给身陷锋镝的将士们带来信心。如果他的过去依旧那么不明不白,就会削弱人们心中的希望。

但九郡位高权重之人,在经过一番商榷后,决定将姬遥光还存在于世间的事实隐瞒。此事若是公诸于世,必定会引起恐慌。千百年来,世人或许已经将他淡忘,但对他的恐惧,依旧扎根在先辈的记忆里。

河汉迢迢,一如那夜自己失去意识前,西神陵北方上空中异常明亮的星宿。

璟儿昏迷了大半个月,是自己糊涂,从天陵赶到荒山的途中太过匆忙,竟忘了那日便是璟儿的生辰。

姬苍昊替灵均将被角掖紧,这几个月来戎马倥偬,灵均从未睡得如此安稳过。可明知这样的安稳来之不易,他还是希望璟儿能够早日转醒。

皎月馀辉,可揽之入梦,换吾儿露华侵衾,不与梨花同寐。

楼主 静水流深花怜月  发布于 2018-03-17 22:33:00 +0800 CST  
第七十八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羲和架舆驶过汤谷,窃走了人间的光阴。碧海之东落为尾闾,水东南流而不盈。光阴不返,日晷上的影子转了一轮又一轮。

前线的局势稳定下来,盟军放弃了当初的缓兵之计,改为诱敌深入,从两端侧翼突袭敌军。紧接着,逵罗大军后路被盟军封锁,运输粮草的道路被阻断,难以攻取固若金汤的城池,又难以逾越占据寅河之险的天陵驻军,设下的道道防御,陷入了两难的绝境。

四处的流民与物资被尽可能地转移,战火烧到的城墙之外,那些农田里的麦子禾谷也被抢收。春稻虽不细腻可口,却能果百军之腹。且雨水涨前尚未播种,寒气没有浸入根苗,白露结穗的稻谷不至于烂芽。

约束不明,申令不熟,何以治军。自俞济旻发动叛乱后,姬苍昊便在军中数番申诫三令五申。天陵重整军容,而俞济旻的位置空缺了出来。在多人请缨请求胜任之际,姬苍昊提拔了几员布衣出身的校尉,并谨慎地重编了护军的体制。

整整一月过去,陈灵均依旧没有醒来。伏良每隔两日便来探一次脉象,却总是不住地摇头叹气。直到某日回到营中,发现床榻上的被褥被掀开,床上已经没有了那个孩子的影踪。

姬苍昊在营中寻了个遍,只觉得心都被栓在嗓尖上,冷汗浸透了铁胄下的锁甲。库房粮仓,能找的地方都被掀翻了天,就是根铜针都有着落了,他们却依然一无所获。

姬苍昊没有想到的是,这小子醒来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跳进湍急的河水里洗了个澡。看到儿子湿漉漉的脑袋从水里冒出来,手里还抓了一条鳞片闪着银光的鲈鱼,姬苍昊只觉得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一遍,那种得而复失的感觉了。

而陈灵均却对姬苍昊视若无睹,他只顾看着手里那条用尾鳍拍打着水面的鱼,然后面露嫌弃之色,将鱼又丢回了河里。

姬苍昊不知道灵均是真的对鱼有意见,还是看到自己之后,对什么都有了意见。他试图对水边喊些什么,然而话未出口,便看到那个孩子在水中潜下去了。

这些天他常帮灵均擦拭伤口并上药,自然清楚灵均身上的伤还未痊愈。如今沾了水,不慎可能伤口感染不说,就连呼吸也像堵着砾石,分外的艰难。

他忽然想起,灵均幼时的确是有洁癖的,可是不知何时他就没再注意过了。也许是偏房的环境实在恶劣,终日与石阶上的青苔作伴,才不得已将那些繁文末节丢弃了。

陈灵均只觉得冰冷刺骨的河水,让他昏沉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一种陌生的感觉从眉心蔓延开,让他心里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冲动。

那日术阵进入了最后的阶段,他恍惚中看到了父亲的影子。那些记忆已经变得十分模糊,像浇了热水的茶盏上附着的那层雾气,涵虚而朦胧。

他不知道为何,自己没有随着阵术的落成,魂魄散尽而亡。世间万物,阴阳气理,讲求的是相生相克之间的平衡。他在用先天灵炁同化煞气时,也在被那些事物同化。按他们原先算出的结果来看,此时他应该早已到达了极限。

陈灵均没有注意到,姬苍昊两鬓的发丝中,间生了几缕白霜。

楚渊殊城,本是香火不绝的僧伽之地。苏赫靠在一间破旧寺庙的廊柱上,闭目养息。虽然不清楚老师重回此处的用意,但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老师向他讲明。

那柄剑离了他身外十尺,中间隔着一道似乎只要轻轻推开,便会支离破碎的木门。死寂凝固在庙宇楼阁中,只要尚且存在着某种流动的事物,一切就会显得逾规而出格。

忽然一阵轻风拂过,吹起了他半缠于手臂的缚带。苏赫缓缓睁开眼眸,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注意力,会被这一阵风所吸引。

也许是静止了太久,连脚跟都有些麻木了。苏赫刚想重新将眼阖上,却看到被风吹起的帘角,有一个熟悉的人影。

记忆中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皇城外的风也曾这样吹过。他含了一缕长发,却未伸手将它拢在耳后,没想到那一声“哥哥”,竟然是他最后一次听见。

苏赫远远地看着他,生怕惊扰了这个梦境般的重逢。

他动了动干涩的嘴唇,许久才有勇气喊道:“苏垣。”

那个稚嫩的孩子,用手指轻轻拂去唇角的青丝,笑容还是昨日那般的熟悉,声音却遥远得无法触及:“哥,你来看我了。”

草木枯荣了五载,他们也五载未曾相见了。当初苏垣的死讯,来得那般突然,苏赫连他的骨灰都没能见着。不想他们此生,还能有再相见的机会。

“哥,你不用试图来找我。我就在这里,从未远离过这片土地。更何况以我现在的模样,怕是见到也无法再辨出。”

苏赫从刚才的一阵幻觉中回过神,茫然地四顾,而身边早已空无一人。

自从灵均醒来后,姬苍昊就再也没有睡着过。灵均一直在躲自己,他恨不得将儿子揣在怀里省得又跑了,可这样的念想与痴人说梦又有何异。

军中事务繁忙,他抽不出时间来整日照顾灵均,如果灵均真的要走,他无论如何也拦不住。可等到深更半夜,灯油已歇的时候,他心中的焦躁与不安就愈发蚕食着理智,让他片刻不得安生。

儿子若不是上辈子的讨债鬼,又怎么会这般折磨着自己。姬苍昊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同样是他的孩子,比起瑛儿,灵均就这么不让他省心。

到了三四更的时候,姬苍昊终于耐不住内心的煎熬,悄声潜入了灵均的住处。他随手搬来了木凳,在灵均的床榻前坐下。

凝视着儿子恬然入睡的模样,姬苍昊忽然觉得,无论战火蔓延到了何处,只要家人还在身边,便不算背井离乡。

就在他想替儿子重新掖好被角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声辨不出感情的话语:“这样大家都睡不着——姬家主,何苦。”

楼主 静水流深花怜月  发布于 2018-03-17 22:39:00 +0800 CST  
第七十九章 青山何幸埋忠骨

关外杨柳已垂岸,堤上不知名的野草,像一撑撑缥青色的小伞。

“山川相映墓草茵,风眠故里碑石青。

万顷云烟难寻景,常作岁冬藏幽情。”

这本是他题在寻烟墓上,悼念亡妻的七言断句。

即使发妻已故去多年,姬苍昊也从未动过纳妾的念头。在庙堂之上,她与自己风雨随行,同舟并济;在田垄之间,她又像秋天的野菜般可爱可敬。

他们的璟儿,瑛儿,在姬家深深的院墙中长大,却再也没有了娘亲的疼爱。

整整五年,他对璟儿苛刻到了惨无人道的地步。只要稍微违背家训,璟儿就会被他下令重责,不知多少张刑凳,被璟儿忍痛握碎。而平日里他却对璟儿不唯不理,似乎完全撇开了父子间的情分。

那时璟儿早已被剥夺了郡籍,和姬家再无瓜葛,即使违背了家训,自己也没有资格再动他半根毫毛。而自己却不明白为何璟儿甘愿留在姬家,只以为他是为了赎清过去的罪孽。

如今他终于多少能够明白,可璟儿却不愿再回来了。

夜晚的营中,除了偶尔有巡逻的哨兵走过,已是阒寂无声。陈灵均悄无声息地将手挪至庭额前,遮住了眉心躁动的金痕。

他本想就这样耗到天明,可是体内的璃玦又开始躁乱起来,为了不让姬苍昊察觉到他身体里的异样,他不得不有所动作,借此来转移姬苍昊的注意力。

“等九郡收回所有的失地,逵罗的军队从岷山撤走,陈某就会随云鲤姐回清屿的陈家。”

陈灵均并不知道,自己之所以还能在这里,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姬苍昊将元炁渡入他的体内。

姬苍昊眼神一黯,璟儿或许永远不会知晓。可是即使让璟儿知道了,又能改变些什么。璟儿早就不愿认自己这个父亲,他的身边有赵彦安这样的师长,有江子椋这样的朋友,何时留过自己的位置。

只怕补偿他所受过的伤害,也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无数话语堵在了胸口,最终只换来一句:“若现在你还不想回来,爹爹……等你回来。”

姬苍昊深深地回望了一眼,然后将手中的帐帘放下。帐帘几乎是在瞬间垂落,遮住了他所有的视线。

等姬苍昊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的手伸到半空中,似乎是本能地想阻拦些什么。可最后,到底还是落了个空。

翌日清晨,陈灵均听到营外有什么动静。昨夜姬苍昊走后,他彻底睡不着了,也许是昏睡了一个多月后,璃玦在他体内早已有所动作。

可他听清窗外的声音后,只觉得错愕不已。子椋这厮,居然在卖他的字帖?

陈灵均披上衣衫,捎了柄剑走出帐中:“哟,这是谁啊。”

“还能是谁,当然是你爹。你睡着的这个把月里,姬苍昊是不是虐待你啊?跟我混,你就是牲畜小爷都给你喂肥了。”

“我们到底谁是牲畜,试一试不就知道了,”陈灵均笑了笑,“噌”的一声剑刃便出鞘,削去江子椋衣襟旁的一缕黑发,“看来要给你立规矩了。”

江子椋忆起幼年时期的种种往事,不知不觉间有些脊背生凉。

他抓紧最后的机会,对陈灵均说道:“冷静冷静,听到你醒来的消息,我不是速就赶回了吗。况且你这字帖供不应求,营里的弟兄都想买去保命呢。”

陈灵均刚想说些什么,却听到身后有熟悉的声音在叫他。他转头望去,却发现那是刘允杏的兄长,做了七八年屠户的刘栩。

刘允杏战死,家里有人来收取他的骨灰。刘栩知道陈灵均与他生前交好,便让陈灵均来见上最后一面。

等陈灵均回来时,无论江子椋怎么折腾,陈灵均都始终一言不发。直到炊火熄了,夜晚的营中一片肃穆,陈灵均才对江子椋说道:“子椋,那些字帖不能保命。只有掺了我的血,字帖才能在战场上抵御魔寇。”

江子椋本只是想逗一逗他,没想到他却当真了,只好说道:“你一月前在西神陵上落成的术阵,的确替前线挽回了局面。那些逵罗的魔寇一触到术阵的边境,就跟着了魔似的。”虽然,他们本来就是魔。

陈灵均却不想岔开这个话题:“我记得你早上在营前瞎吆喝,说什么,一千两一幅。”

江子椋冷汗都冒出来了:“……灵均,我跟你说,前些天我带兵烧了逵罗运输粮草的车队,报了他们上次想烧我们粮仓栈道的仇。”

“既然你那么想卖,不如卖给你自己。”陈灵均把玩着手中的剑穗,不经意间飘到自己的目光,让江子椋一阵寒颤。

江子椋掀开帘子,企图挽回最后的局面:“看啊,今夜的月光真美……”

“月光是美,”陈灵均也抬头望向夜空,“就像白花花的银锭子。”

更深的夜里,子椋已经枕着草席入睡。徜恍间,他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等意识完全清醒过来,才发现身边早已没了灵均的踪影。

江子椋往营外走去,灵均身上没有带令牌,若是被巡逻的哨兵捉住就麻烦了。没想到灵均绕过了前营,走到了一顶临时安置的营帐中。

过了一会,一个俏小的身影从营帐中钻出,和灵均交谈了几句,竟落了泪。

莫不是深夜幽会,被自己捉住了?江子椋望着那月色中垂泪的人影,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待那姑娘走后,陈灵均转过身来:“别藏了,出来吧。”

江子椋慢吞吞从另一顶帐后走出,却听陈灵均又道。

“她叫程幼叶,是来带走他表兄骨灰的。”

有那么一瞬,江子椋在灵均的眼中看到了黯然的神色:“那一千两的银票给他们,来年清明的时候,那酒鬼不至于连酒也喝不上。”

江子椋似乎有些惊讶:“那一千两白银,你这样就算花出去了?”

陈灵均平复了心情,随口胡诌道:“天陵有那么多山,我怎么也得沾染些坐吃山空的美德。”

江子椋连声叹息:“凉州有那么多湖,也不见得我日夜都待在湖里,划船采菱。”

看陈灵均不愿再理他,江子椋连忙收敛了起来:“算了,就当是劫富济贫了。”

“贫穷的人从来都不是他们,”陈灵均理了理有些乱的衣衫,“曾为纨绔,不知世间竟有一个乡官,做着那样不切实际的梦。”

楼主 静水流深花怜月  发布于 2018-03-17 22:52:00 +0800 CST  
第八十章 朔云边月满西山

灯火探明了酒盅上的纹路,器身上泛着青铜特有的光泽。

苏赫将擒获的俘虏尸身扔在一旁,执起酒盅浇在了剑脊上。

“你有事情在瞒着我,是吗。”虽然是疑问的语句,语气却是笃定的。

这些天苏赫在指挥行军之余,经常独自一人待在某处,连身边的侍从也不让跟去。他的心早已不在这疆域内外的莽莽黄尘,亦不在逵罗局势动荡的朝堂之上。姬遥光虽觉得此事蹊跷,却算不到苏赫究竟为何人何事所改变。

“今日你父皇宣你入宫,不出意料的话,是为了让你将兵权交由他。朝中两派势力斡旋,还是主战派占了上风。苏赫,你不再是五年前那个羽翼未丰的魔君第三子。苏垣当年的结局再也不会重蹈,如果你愿意,兵权依旧能握在你的手中。”

苏赫将剑举在手中,看着剑中倒影眼梢血红的妆影,话语中带了讥诮的意味:“老师,垣儿的事情,您当真不知道吗。”

既然知道了这是老师的试探,苏赫也不再想隐瞒下去。

“果然是你的脾气。”姬遥光并未有半分动摇,似乎多年的布局被一朝打乱,他依旧是从容的。而这份从容,恰恰是苏赫倾尽一生也学不到的。

苏赫的心忽然凉了个彻底:“您果然了解自己的学生。无论事态如何发展,您都是坐收渔利的那个。这场斗争,无论赢的人是我还是父皇,结果都没有任何殊异。”

“但您忘了,您所知道的一切,都来源于我。”这数天来的战局,被苏赫刻意隐瞒,逵罗前线出现的状况并不乐观,这也是父皇决意要亲征的缘由。

姬遥光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自己的学生摆了一道。

就像他幼时眼盲,就算地上是一只蝉壳,也能被大哥说成槐树结的果实。后来逃到了镇上,老刘家那头不下崽的母猪,槽厩里带着腥膻味儿的羔羊,义信说那些东西端到餐桌上,人们都抢着举箸。

腊月二十四日,市井迎傩,锣鼓遍至乞求利市。那份热闹,他身边的所有人都看见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只有他看不到。

世间的谎言,无非是为了掩盖既定的事实,或是谋取未来的利益。姬遥光一生都活在谎言中,最终也用谎言毁掉了他人的一切。

姬遥光联想到那日天地间的异象,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即使只能通过媒介与外界联系,他也异常清晰地感觉到了那个术阵的威势。九郡为了对付逵罗人天生具有的禀赋,定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你究竟是如何知道,苏垣的死和我有关?”既然有些事情早已心照不宣,那还不如就此挑明。当年苏垣反对挑起对九郡的战争,被他父皇当做叛族者处置,只是为了皇族的颜面,此事仅有寥寥数人知晓。

“等数日后,战火烧遍皇城,让垣儿亲口告诉您也不迟。”

“他还活着?”姬遥光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澜:“苏赫,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怪不得那日我感知到的术阵那么熟悉,这些术阵是殷烜用来箝制逵罗人的。”

“所以,你们便要杀他灭口,只因他暗中翻动了殷烜留下的残卷。”

姬遥光心中有些感慨,千百年的时间太长,长到足以改变他的初衷:“你的族人用血肉为你铸成了一柄长矛,如今你却要否定他们牺牲的意义。”

“你让万千士卒牺牲,只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私欲,”苏赫将剑收入鞘中,“若在我手中的江山与父皇手中的不同,那我是不是便算作了出师。”

残酒的余香在盏间将往事辞去,壶中仙怎能解得人间滋味,一问一叹终催人断肠。犹记那个孩子幼时挽弓射雁,雪地里与狼相搏的模样,不知不觉间,他的学生已经长大了。

“出不出师,你说了怎算。”姬遥光心中微叹,知道苏赫接下来要去觐见魔君,遂不复言语。

西神陵上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梦,经过了一个多月的恢复,那道骨针贯穿的伤痕,从肤表已然看不出。

在他沉睡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太多事情。前几天,那唯酒是耽的乡官,已被他家人取走了尸骨,自己从子椋那里榨了一千两的银票,交给他的表妹程幼叶。

这些银钱,怎足以埋葬人的一生。只能对其眷属聊表一点安慰,他日战火停歇,择一处好的墓地,让其就此长眠。

前些时日,沉寂许久的苏垣忽然又有了消息,陈灵均不知道苏垣到底经历了什么,只是觉得他的语气中透露着一丝疲乏。

“当初我告诉你我的名字时,你就应该有所察觉。在明确知道我与逵罗皇室有某种关系后,你就确定了我的身份。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帮你们。”

其实陈灵均早就猜到了苏垣的身份,只是没有去揭穿他。但既然姬遥光能够倒戈魔族,魔君子嗣的背叛,也并未荒唐到禁不住推敲。

“你知道柏奚吗?旧分百家,百派争鸣。它就是在那个时期,由早期术师创造出来的,代人承受灾厄、祛除伤病的柏木人偶。这种方法由逵罗皇室传了下来,时有皇族的子嗣,被用来承受魔君增进修为时,所受到的一切反噬。”

“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凭空出现的,无论是何物都逃不过世间永恒的规律。”

“我与你同年同日出生,命格本属同源,却注定相互对立。而为了改变这种命局,我闯入暝塔,找到了符师殷烜留下的残卷。”

“襄助九郡将西神陵上的术阵落成,其实也有我自己的私心,”某个遥远而漆黑的石室内,苏垣动了动麻木得近乎失去知觉的肩骨,“在我被父皇囚禁作为柏奚后,姬遥光企图让我的兄长成为一代武君,替他了却覆灭九郡的夙愿。”

苏垣深吸了一口气,将胸膺内的话语全盘托出:“只有我知道,这样的战争并非大哥所愿。而我久禁囹圄,无法救大哥于水火之中,于是便想到借助你们的力量。他的剑斩不了的东西,我替他斩断。”

楼主 静水流深花怜月  发布于 2018-03-17 23:02:00 +0800 CST  
第八十一章 竹溪花浦曾同醉

近日里前线伤亡的数量有所下降,军伍里配备的军医手头便得了闲。

伤兵被转移到附近征用的民舍和富室内,为了防止疫病,他们被安置在此处与其他士兵隔离。

叶言微正在将竹筒削成盛物的器皿,忽然看到陈灵均推门进来。

那日醒来后,陈灵均本想回到战场,奈何姬苍昊撤销了他在军中所有的职务,只让他安心休养。官大一级虽不至于压死人,但行动之时制掣良多,何况姬苍昊大他可不止一级。

所幸姬苍昊开出了条件,说只要陈灵均按时来这里换药,他就不会再来打扰。

寒食清明已过,若说有什么遗憾,大概是今年的清明,他未能回到天陵给娘亲上坟。古来多少人希望后人能够为他们起冢立祠,岁时祠祭,可大多数人都随着时光的变迁,逐渐为人所淡忘。

“言微,我有一事不明。我们算了那么多遍,都觉得布阵者毫无生还的可能,可最后的结局,却是我不仅活了下来,而且神魂无损,仍留有自身的意识。”

“纪法中从未记载过,有人完成了这个术阵,但仅从它的规模来看,施术者存活的希望渺茫。我想,这大概是和姬遥光留下的那块灵魄有关。”叶言微将手中的竹筒搁在了一旁,伸手替灵均探了探脉象。

“还有一个原因,那天术阵进行到最后一步时,你因为身体损耗失去了意识。姬苍昊突然闯进阵中,逆行炁流向你渡送了大量的元炁。若不是他强行将你从鬼门关拉回,这些天的继晷焚膏可能就要毁于一旦。”

陈灵均抿了抿下唇,似乎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怪不得这些天,发现家主的鬓角有几缕白丝,在丛丛黑发间显得那么刺眼。他都快要忘了,他的父亲,还不到四十岁。

可既然那时已经决定要放弃自己,现在又为他付出了这么多,就像是在对他施舍一般。仿佛他还是那个离了父亲便一无所措,在漆黑的庭中跪了一夜也得不到父亲怀抱的孩子。

这种感觉就如同一把刮骨的利刃,轻易破坏了他长久以来的坚持。韶华易逝,美好的事物总是抓不住,这句话娘亲常对他说。可叹他这些年,即便是父亲的非人待遇也未能剥夺的纯真,却被战争轻易夺了去。

看到陈灵均眉心的金痕忽明忽灭,叶言微打住了这个话题。其实他也在犹豫要不要对灵均说明,现在看来,灵均的心中对这件事很是抵触。

叶言微停顿了片刻,复又说道:“还记得一年前我在岷山是怎么笑你的吗,我说你定是个三头六臂,天眼洞开的怪物。看看你眉心那道印痕,说不定真能再长一只眼。”

“是啊,背后嚼人口舌,亏你们能干得出来,”陈灵均没好气地回道,“本以为你是个轻佻的家伙,没想到比秋天的枯树叶还要老成。”

叶言微笑了笑,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再说话。石之铿然有声,缺月西落无言,不恨秋雨晴时泪难晴,只恨战乱平定家未定。

见过誓师时浩大的场面,将军赐酒,谁敢与命留。军中藏酒大多是现酿,质劣而味寡,平日里还要用军功去换,提涨精神或是辟驱瘟气。那样难以入喉的劣酒,却不知让多少人草率丢了性命。

“魔军近日里有意韬匮自身,用晦于师,实乃欲擒故纵之计。逵罗方面易了主帅,魔君率十二魔将越过岷山亲征,逵罗的皇城已变成一片空池。这背水一战的阵势,让我们不得不防。”

对于战场上波云诡谲的变化,叶言微向来有着敏锐的感察。

奈何逵罗人在极寒的境地迁徙生存,不像九郡人被青山绿水消磨了血性,不然他倒是可能利用敌军相互之间的猜忌智取。

据他所知,逵罗内部分裂成多个派系,而其中有几派并不支持发动战争,虽然大多数被魔君肃清,但仍留有残党分布在朝野之上。逵罗宁愿破釜沉舟,也要尽快攻下九郡,一是国库空虚,二是长期的战争容易引发朝内动乱。

陈灵均微微颔首:“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魔帅苏赫将帅位让给魔君,从此便退出了前线,而他在军队里赏罚分明,不似魔君暴戾成性,比起他父皇来,自然更得军心。”

“如今他为了试探孰为亲信孰为佞臣,暂时封兵卸甲不问战事,”陈灵均想到苏垣昨夜的那席话语,既然苏垣能够赌上一切,他又未尝不可,“我们要做的,就是助他夺回兵权。言微,逵罗的天,要变了。”

叶言微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似乎要确认他是否是邪祟上身:“你疯了?”

如果越过桥梁已断的长峡,到达碑林时没疯,如果在面对拓海下数不尽的渊囚时没疯,如果在西神陵上施展禁术时没疯,如果相信那一百三十七个阵枢,终能落成时没疯,那他现在,依旧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叶上的细齿裁尽了东风,空余了燕巢的归梦。乱山横于归途之上,载满风霜迎客来,客乡纵然有锦园春色,也比不上故园疯草缠绕的廊台野庙。

和叶言微长谈了半夜,陈灵均掩不住眉宇间的疲惫。

这些天内,璃玦发作的时长逐渐增长,他许久未曾安稳地睡过一觉。

若不是战乱时期,夜市的春藕大概已经卖完了,街上卖吃食的大多已经收摊,只剩下酒肆赌坊还灯火通明。掌柜巴不得来客多砸几个冤枉钱,灯火常常彻夜也不会歇停。

姬苍昊还未接过家主之任时,常带着他去见各路朋友,一直到这个点才回到府中。若是玩得实在累了,他即使不喝绣姨温的牛乳,也能安然入寝。

行至帐前,待看清来人身影时,陈灵均不禁有些愕然。这么深的夜,姬苍昊居然还守在他的帐前,立在案台的孤灯青影前,身上甲胄仍未卸。

“不是说,只要陈某去找军医换药,您便不会再来打扰陈某了吗。”

姬苍昊揽过一件长衣,披在了灵均的身上。灵均没有去躲,只是目光望向姬苍昊,等他给出一个合情而入理的答案。

“你都说了,我信不过你,”姬苍昊抓紧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那我来验验你是不是真的换了药,你觉得可否算是合理。”

楼主 静水流深花怜月  发布于 2018-03-17 23:07:00 +0800 CST  
第八十二章 却将万字平戎策

百万大军集结,九郡境内风云再起。

各路盟军汇集到岷山,誓破长天,惟愿在一切祸殃孕成之地,将这场持续了一年的战争终结。

这一月里逵罗将战线拉长,而两军在楚渊的边境交战之际,逵罗凭借佯攻重新占领了殊城的要塞。然而埋伏在寅河的天陵军队从后方奇袭,将逵罗北部的残军一网打尽。逵罗兵力大伤,只得采用迂回的战法。又过了半月,楚渊和西蜀境内的失地逐渐收复,魔君率领手下烧杀抢掠的罪行,让九郡盟军同仇敌忾,原本面和心不合的合盟终于真正团结了起来。

清屿和神霖负责后方补给,清屿更是派兵增援十万,解决了西境战线紧缺兵力的燃眉之急。一将成万骨枯,九郡多少青年才俊初试锋芒,从此名声大噪。多少村落里无辜的百姓,被魔寇的铁卷冷刃屠戮,连尸骨都被裹进了卷卷沙土之中,从此再无人问津。

然而逵罗大势已去,气数将尽,如今不过是强弩之末。魔君穷兵黩武,多次用计想让九郡兵力分散,却被九郡盟军逼至岷山,被大军团团包围。

西神陵与岷山地处一条直线,拂晓的第一缕晖光总是同时到达二者的山岭,从不会吝啬于其中一者。

陈灵均在西神陵设下的阵枢,本就是魔寇的梦魇,而西神陵与岷山地处同界,加之地域相邻,魔军在岷山所受到此禁术的影响,远远大于楚渊境内。

世间万物唯有相互牵制,相互促进才能够保持平衡。正如同阴阳相生,五行相克的道理,魔寇天生能克制九郡,而先天灵炁天生能抵御邪祟,这也是当年逵罗人对姬遥光怀有敬畏的缘由。

岷山绵延数十里的山脉,埋伏了逵罗大量的兵力。魔君虽功力卓绝,用策却极为狡诈,在广袤的地域中行迹难觅。

广阔的山原上,战旗在风中鼓动。黑压压的铁骑战马将岷山层层包围,魔军被切断了后援的军粮,不出两日就会军心大乱。辎重兵被截,后勤已失,这个时候再不有所动作,那九郡即便胜之不武,也无所称奇。

云垂旷野,战鼓响彻西天,喧夺着天地对世间万物的支配。前方斥候来报,说逵罗的军队沿着东线一条隐蔽的路线前犯,重装步兵在前,骑射兵团的弓弩手在后,千乘战车已至岷山的山麓之下。

敌方的军阵是陈灵均未曾见过的阵法,不同于九郡自古流传下来,变幻莫测的九宫八卦阵,逵罗的阵法以不变应万变,列队等级森严,像一座在战场之上运转自如,固若金汤的城池。跪射与骑射的弓弩手交错易位,箭矢以某种特定的节奏,配合着整支军队的行军,从四方射向驻扎在岷山脚下的盟军。

两方主帅指挥着布下兵阵,陈灵均所在的位置,正是逵罗的军队集火之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陈灵均在混乱的交战中,与魔军的主帅对上了目光。他看到魔君忽然将手中的刀举起,在一片刀光剑影中指向了自己。

陈灵均立刻反应过来魔君此举的用意,只要除掉他,魔军就不惧战场上极大的变数。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一次微小的失误便有可能导致全军覆没。但他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如此一来,不如先发制人。

陈灵均忽然踩着马鞍跳上马背,拽住身旁魔寇马匹的缰绳,将那个魔族人连人带马掀翻在地。待他落到地面时,原先那匹翻倒的战马背上已经插满了箭镞。

陈灵均牵动了缰绳,让战马自己回营。不过数息间,他已将前路的障碍尽数扫清,径直地俯身冲向魔君所在的军阵中。剑气将地面震出了道道沟壑,融合了姬遥光的灵魄后,他的修为又有所精进。只不过这些天身体尚未恢复,现在呼吸间胸腹仍旧隐隐作痛。

战场上拼杀,再多的技艺也比不上剑锋的速度。这里并非平日里演武的擂台,短兵相接,不分出生死便不会罢休。

只要能将手中白刃刺进对方的喉管,纵使有万般技艺,他都将无法再施展半分。没有对错的殊异,只有生死的区别,取人性命或是被人取走性命,往往都在一念之间。

陈灵均逼身欺近了魔君十尺的范围内,左右骑兵将他的道路封死,若是无法从这里闯出,这便是一场死局。

他以为他已经做到了足够的快,却未想到,快并不是战场上唯一致命的。

剑刃划破了周身的气流,挟着风声从苏徵发间掠过。几缕被割断的发丝,被剑刃上的炁流震散,化为湮粉。

魔君躲开陈灵均的剑刃后,没有选择暂时退避,而是挥刀直逼灵均的命门。陈灵均用剑做出格挡,本以为这样便能逼对方露出破绽,没想到魔君手中的刀,忽然在空中碎成了几段,而断裂的刀刃直直向他射来。

苏徵居然提前将刀刃震碎,用这种阴狠的招数对付自己。看着近在咫尺的刀刃碎片,陈灵均知道即使自己再快,也无法躲过这样的劫数。

就在刀刃快要触碰到灵均的眉心时,陈灵均的眼前一道银光掠过。他听到铁器相撞的声音,再望向眼前,那块刀刃的碎片早已不见踪影。

千钧一发之际,姬苍昊将腰间的剑鞘扔来,替灵均挡住了断裂的刀刃。

那柄剑鞘,曾施与他无边的痛楚,现如今却保护了他的性命。刀刃深深地陷入剑鞘中,而那柄剑鞘无言地躺入了泥土之中,永远地失去了器物的价值。

姬苍昊在随后赶来,和苏徵前前后后交战了数十息,将灵均带出了敌方的阵营。感受着家主宽阔后背的温度,陈灵均心中有太多感触难以言明。

此次的确是他太过心急,他明明知道就算自己被作为攻击的重点,家主也会想出应对的策略。这样不顾一切闯入敌方的列阵中,只会让己方出现更大的伤亡。

逵罗的军队逐渐被击溃,魔君未被擒住,逃到了岷山的后方。这场战役以九郡盟军的胜出告终。

待大军回营,夜色已经浓重。

一束束火光照亮了全营,气氛似乎比年三十还要热闹几分。

将军置酒宴犒劳天下功臣将士,士兵们只管喝酒吃肉,好有力气扫荡逵罗的残军。军队里酿造的酒,一大碗也喝不醉人,酒足饭饱之余,若有余兴便上前敲几声铜板,赢得出生入死的弟兄们一连串的喝彩。

姬苍昊轻晃手中的酒鼎,将酒上的绿沫摇匀。席上酒肉,比起行军时的清粥干粮,也算得上是珍味佳肴。他望了望四周,璟儿并不在席中。

回到军帐中,姬苍昊路过了灵均所住的营帐,走进去看他已经睡下,便不准备再打扰。

不想陈灵均叫住了他,姬苍昊重新转过身去,眼中闪过错愕的神情。

陈灵均望向他腰间原本放置着剑鞘的位置,似乎有太多的话语难以启齿。

姬苍昊终于明白,灵均是为了此前的事情而感到愧疚,但是碍于他们之间的隔阂,又无法将心中的话语宣诸于口。

念及此,姬苍昊轻轻拍了他的肩膀:“我已经发过誓,不会再用那种方法教训你。那个剑鞘已经完成了它最后的使命,你若真觉得自己错了,就好好反省。毕竟,爹爹不可能每一次都在你的身边。”

楼主 静水流深花怜月  发布于 2018-03-17 23:13:00 +0800 CST  
第八十三章 昔日青青今在否

翘角飞檐,琉璃金瓦,回环曲折的楼阁殿宇之上,能工巧匠耗费数十载雕刻的草木珍禽,在垂画门楼和抄手游廊的碧瓦朱甍之下,遥遥相对。

一条囊括数十里长街的中轴线,将视野引向尽头穷侈极奢的宫殿。雕梁画栋奢靡无章,贝阙珠宫令人目眩神摇,罗帏绮栊宽绰似无边际。

藻井文龙怒目含珠,漆金缠须绕上栋梁。斗拱象征着天宇的崇高,层层叠叠如倒置的斗形,井中蟠龙喻示着帝王驾凌伏火降灾,世世代代护佑子民安康。

这是昔日之景。

如今,万千宫阙被火光剪成寥寥黑影,看不清眉目,如同夜色中的一点余烬。

城门从内部被攻破,攻城者是皇城内的禁军。

魔君苏徵立在殿前,看自己今生的心血在大火中毁于一旦。

一月前苏赫被夺去兵权,本以为已经架空了他手中的权力,而现在看到将殿外层层包围的军队,苏徵才明白,他轻觑了自己的儿子很多年。

逵罗大势已去,十二魔将有半数被苏赫暗中策反,而九郡制定了特殊的作战路线,替苏赫的军队隐瞒行踪。就这样,九郡联合叛军,将魔君麾下的兵力一点点削弱,这也导致逵罗军队与九郡相抗时,不可避免地落于败数。

事到如今,若说苏徵内心一点也没有察觉,是不可能的,只是他太过自负,没有想到穷兵黩武带来的危害,是失了人心。

“弑君亦不改其色,赫儿,你完全继承了本王的衣钵,”苏徵眼中竟有几分欣慰,“你终于成为一个出色的继承人了,假以时日,逵罗一定会在你手上走向巅峰。而九郡的万里沃土,也将变成你的囊中之物。”

苏赫将剑抽离剑鞘:“您以为,我会顺从你的意志吗。君上,您不会瞑目了。”

苏徵看着已经脱离自己掌控的子嗣,将袖中的剑握在了手中:“就凭你,也想把本王埋葬。”

忽然间,殿前的大门动了动。火光照耀在来人身上的铁盔之上,苏徵侧目与之对视,却发现来者竟是一具边角生了锈迹的傀儡。

罕见地,那具傀儡居然说话了:“父皇,您近来可还安好。”

苏徵永远也不会知道,暗中算计他之人并非苏赫,而是被他囚禁在石室内的第十六子,苏垣。这些天的行军策略,与九郡的沟通协调,都与苏垣有关。

“好,好一个兄弟情深。既然你已经知道了苏垣的事情,想来我们也没什么话好说了。叛我族者,就算出身皇族,也只能伏诛。”

“是啊,儿臣愚钝,忘了您利用儿臣吸收反噬,以提高自身修为。”苏垣从空空的铁盔内翻捣出了一把断裂的青铜剑,啐了一口:“什么老古董。”

“既然知道,你就不怕本王杀了你的兄长。”苏徵暗中警惕着苏赫的动作,他并不知道苏赫已经成长到了何种地步,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掉以轻心。

苏赫似乎不愿再和他多说,手里的剑即将要挥出。

就在这时,苏垣按住了苏赫手中的剑,眸中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将军之剑,不斩蝼蚁。这种脏了手的活,还是让我来做吧。”

苏徵想说些什么,忽然,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喉腔哽住了。他低下头去,发现左侧的肋骨间,插了一柄匕首。

一具,两具,无数的傀儡手持利刃从他背后绕到前面,苏徵还未反应过来,便万剑攒心,永入无间狱,万劫不复。

他手里的剑落到地上,身后有臣子上去捡起,单膝跪地双手呈上,苏赫接过剑,举在手里号令大军。

多年以后,逵罗的子民依旧记得,当初那个君王不再是君王,臣子不再是臣子的年代。身披黑甲的禁军将皇城团团围住,整座皇城笼罩在漆黑的浓雾中,邻舍纷纷掩紧了门扉,战战兢兢的人们相偎在炉灶的柴火旁。

即使是一只耗子,在这森严肃杀的队列中都无处遁形。

苏赫最后冷冷看了一眼殿内:“庙堂之高,何谓人臣。”

夜色已经褪尽,曙雀从穷桑而出,拂树杪而升于扶木。陈灵均望着最后一抹不可挽回的夜色消逝,知道苏垣的神识已经回到了石室中。

这一个月来苏垣和言微等人运筹帷幄,才布下了今日的局,等待魔君入瓮。如今九郡将魔军逼退,不知苏垣那边进展如何。成王败寇,一切都在昨夜成为了定局。如果事成,那么……

忽然,一阵微风在林间掠起。

陈灵均眉间的金痕,仿佛烧起来一般的炽烫。他不禁一手按住眉心,一手寻找周围最近的支持物。

虽然战乱平息,九郡盟军已西进讨伐逵罗残军,可他的身体却每况愈下。

璃玦几乎不分昼夜地侵蚀,如今没有苏垣的襄助,体内的炁流紊乱异常,就像蚁群啮噬着骸骨,要将他的每一寸脉络占为己有。

陈灵均堪堪倚在一棵枝叶婆娑的榕树旁,有长长的根系盘踞在石子路上,这棵参天的巨木已独树成荫。时不时有一阵阵尖啸声,随着枝叶起起伏伏的浪潮涌来,轻拂在他的发梢耳畔间。

陈灵均心中已有了预感,果然,一阵白影在林间浮现,恍然如同画中的神祇莅临人间。陈灵均心中微嘲,这可不是什么神祇,这是索命的阴魂。

“姬遥光,你还是来找我了,”陈灵均从树干旁强撑着站起,“也好,这些年来我们之间的债因,也该算清了。”

“我算了无数回,唯独没有算到,苏垣这个变数。”姬遥光似乎不甚在意,仿佛这千百年来,无数次挑起逵罗与九郡战争的人并不是他:“战争永远也不可能停息,因为人们的欲望永远也不会满足。就算赫儿想求一时和平,但逵罗的子民依旧会垂涎九郡的万里沃土。你们这些膏脂锦绒里长大的纨绔子弟,又怎么会明白。”

“我不明白的事还有很多,”陈灵均直直对上他虚无的目光,“就如当年你灭口的手段,也不会出自于九郡。”

姬遥光轻声叹:“姬柔那个丫头,做事总没有分寸。本让她先对姬瑛下手,可她却要将当年的事情嫁祸给你。本想在灭亡天陵之后,用你的家人挟持你为我做事,罢了,即使现在也不迟。”

他的话语忽然生了些凌轹的意味:“教给我这些手段的,正是你们姬家的先祖,没想到千年以后,那个人留下的东西再一次将我阻拦。”

陈灵均忽然明白了姬遥光的意思。知晓当年封尘的往事后,他只叹姬遥光能凭着一缕执念,残存至今:“当年的事情我无法妄作评断,但是……”

“如果你大哥真的想要取你性命,为什么要错开你的心脏三分,将你钉死在祭祖的石柱上?在西神陵布下阵枢时,我终于明白了——若不是你当年病魔缠身,那样的伤势根本不足以致命。”

姬遥光向陈灵均的方向望去,即使在炽烈的日光下,那双点漆的黑瞳依旧不会收缩半分。

“你似乎,很想让我再等上千年,等待下一次让九郡覆灭的机会。”

“倒也不是。当初你在姬家的庭院里手植的槐树,一棵,两颗……一共有十七棵,都长得能够两人合抱了吧。你若惹恼了我,我就将当年你栽下的刺槐全部砍掉。”

姬遥光沉默了许久:“他的后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楼主 静水流深花怜月  发布于 2018-03-17 23:18:00 +0800 CST  
第八十四章 山形依旧枕寒流

有一句话,时常萦绕在姬遥光的梦境:“这里的人不坏,他们善待麻雀。”

场景时而变换,又换成另一张陌生的面容,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遥光,你可知自己身在何处?”

“我不知道。”那时,姬遥光还不懂得这句话的含义。

那个人用一句话,给他戴上了无法逃脱的枷锁:“你在命运里,遥光。”

姬遥光突然惊觉,他天生便眼盲,又如何能够看得见?原来就算是在虚无的梦境里,也只有他的心魔在作祟。

今朝梦醒,千年已辗转而过。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麻雀,而义信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因为那腐食的鸟儿,早已将他的身体啄干。

“姬遥光,我只有一件事情想要确认。当初瑛儿出生时,我娘为什么会难产离世?”

“那件事与我无关。当时,我刚将‘璃珏’从灵识中分离出去,因此沉睡了五年之久。”

陈灵均笑了:“这当然是最好。不然,我们接下来对话的前提便不存在了。若你再敢动我的家人,就算九郡覆灭,我也要让逵罗陪葬。”

“只要能达到目的,用什么手段对我来说都一样。”姬遥光的身影是虚,而他手中黑色的玉玦却是实,他将璃玦的另一块碎片执在手中:“璃玦在你的身体里不断渗透,不出一年,你便会入魔。你该知道,在你同化一种事物的同时,你也会被这种事物同化。”

“天地间的万物总要维持自身的平衡,所以才会有春秋和冬夏的变化。而人亦如此。是选择入魔,还是……”

“这些,全凭你选择。”

那团追溯到千年以前的迷雾,终于在姬遥光一席话语下消散。

厚重的史书掩埋了太多过往,历史的质感太过沉重,那些往事仿佛伸手便能触碰得到。陈灵均曾想过拓海下面究竟是何物,想过当初殷烜为何要想尽办法将逵罗阻拦,却不知九郡和逵罗的因果,在郡历伊始前便已埋下。

“我既已答应了苏垣,便不会再反悔。就算没有你的威胁,我也会去做那些事情,”陈灵均直视姬遥光的双眼,视线所及不过是一片虚无,“姬遥光,这些年来你布下的局,真的有意义吗。”

陈灵均想到二叔一家的惨死,想到那个痴傻的堂妹,至死也没能瞑目:“你这样的人,大概从来不会反悔吧。”

“我的灵识已脱离了剑身,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便会消散。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我同为先天灵炁,我的三魂七魄能修补你的神魂。但在此之前,我需要你用璃玦立下血誓。”

“一年的期限,完成我所说的那些事情。若无法兑现今日诺言,璃玦便会在一年后反噬。我虽为了布下此局,耗费了许多心血,但也没有指望它一定能够成功。即使只是让他的后人,尝尝我当年受过的耻辱,我也不算在世间白走了一遭。”

璃玦从左手上的纹路中消失,陈灵均眉心的金痕闪了一下,从此便永远地熄灭了。姬遥光本该按照誓约,将最后的灵识注入璃玦中,可他的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一个模糊而不真实的身影。

那样高大伟岸,那样不可登临,仿佛从他记事起,那人就一直为他遮风挡雨。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他偏不遵循一切世俗的藩篱。他不善,何必伪善。

“若我尚存尸骨,便能葬在高山上,即使等上千百年,我也要亲眼见到天陵覆亡。只可惜像你我这般的人,都是被风雨飘蚀的浮尘。恍恍一生,终是什么也带不去……”

“呵,真是可惜……”

在灵识消散的最后一刻,姬遥光终于看到了生命中的第一缕光。

就要终结了吗?他想。然后不置可否地接受了人间的自由。

曾是惊鸿来又去,世间无人唤“遥光”。

人间风物和着层林卷叶的声音吟风而歌,似乎并未因某个人的消逝沮丧片刻。

陈灵均转过身,看到了记忆中熟悉的身影,嘴角的笑容有些苦涩:“你都听到了。”

那人的容貌,和祠堂中的画像别无二致,姬苍昊怎么会不认得:“为什么你会和姬遥光有联系,你忘了他曾经加害于你!血誓一旦发下便无法更改,你和他到底说了什么?”

“就算他曾加害于我,相信的人还不是家主您吗。”陈灵均的心稍稍放松,原来家主并没有听清他们的对话,只是看到姬遥光后,心中有所警惕猜疑。

姬苍昊刚要说的话被哽在了喉中,他攥紧了手指,青筋浮现在手臂上,连铁铸的护甲都被捏得嘎吱作响。

陈灵均知道,家主这次是动真格地生气了。

九郡盟军与逵罗决战时,璟儿便是不顾危险闯入敌阵,差点落得身销命殒的下场。本以为他多少吸取了教训,却不想他竟然毫无长进,轻易便听信了敌人的话,对那个阴枭至极的叛徒发下血誓。

姬苍昊气他没有防人之心,却更气他不珍视自己的性命。

他狠狠地一甩衣袖:“跟我回去。”

回到了营中,姬苍昊看向儿子的眼中充满了失望。当初他回到姬家撬开先祖的墓碑,冒着生命危险救回璟儿的性命,璟儿却只知道挥霍来之不易的生命。

他已经发过誓,不会再动手教训儿子,可这个孩子从来都不会让他省心。

姬遥光是什么人,灵均心里难道没有数吗?

即使知道自己在与虎谋皮,灵均也不懂得该如何防备。以姬遥光的手段,即便是想要取一个人的性命,也有万千种可能,更别说是利用一个没有城府的孩子。

陈灵均默然,看家主的眼神,大概是对自己彻彻底底失望了。但姬遥光的事情,他一个字都不能说,如果真的说出口,只会为前方的路途平添更多阻碍。

既然答应了苏垣,他便不会食言。无论怎么说,那两个人终是殊途同归了。

最终,还是姬苍昊打破了僵持的局面。他走到兵械架前翻找了一番,从中抽出了一根铁铸的长棍。

陈灵均看到家主手中的刑具,不禁攥了攥手里单薄的衣料。

他已经许久没有挨过这么重的责罚,不知能否承受得住家主的怒火。

“去床榻上跪着,如果你还是不想说,我就打到你肯说为止。”

陈灵均掀起了衣摆,还未来得及咬紧牙关,第一下便挟着风声砸在了身后。自从身体恢复后,他后背的陈年旧伤已经尽数消退,这顿责打后,身上肯定又要留下新的疤痕。

第二下落在臀峰,在他单薄的衣裤上留下一道血印。

陈灵均只觉得骨头都快要散架,烈火焦灼般的疼痛,不餍足于停留在臀峰,而是随着铁棍陷入臀肉时,融洩进了更深层的骨髓经络。

如果一直按这个力度挞责,迟早会将他的腿打废。断骨的疼痛似乎又挣扎在记忆里,一阵一阵让他窒息。陈灵均只想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他想抓住被褥或是枕席,伸手却落了空。

臀上想必已经积了不少淤青,陈灵均感觉有血滴顺着腿胫滑落。

温热的触感将臀峰至腿根处剧烈的疼痛唤起,陈灵均终于支撑不住身体的平衡,跌倒在坚硬而毫无温度的床榻上。

“你到底发了什么誓,姬遥光和你说了什么——”

姬苍昊狠狠一棍砸下,陈灵均只觉得腹腔内血气翻涌。意识模糊间,陈灵均忽然觉得,就算骨头被砸得碎裂开来,也比这般慢慢受煎熬要来得好些。

看璟儿即使被打成了这样,依旧缄口不言,姬苍昊说不心疼是假的。好不容易才和儿子有所缓和,如今却又回到了原先的死局。

他一把将灵均沾满了血的裤子扯下,青紫的臀部暴露在空气中,臀峰已经有好几次被铁棍擦破。破皮处泛起粉色的嫩肉,边上着了点点血痕,血在伤口的边缘晕开,在腿胫处汇成刺目的细流。

姬苍昊已经拿不稳手中的铁棍:“璟儿,你不要逼爹爹把你送入刑狱中,让他们不分昼夜来拷问你。”

“你不会。”陈灵均从始至终只说了这一句话,或许是捱过那阵暴风骤雨太耗费体力,他连说话的力气都快要失去了。

姬苍昊内心的火被一瞬间拱起,他将手中的铁棍狠狠砸在灵均伤势最重的臀峰上,陈灵均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将喉腔中的惨叫抑制住。

“你说不说——”连着十几下铁棍砸在灵均的身后,臀肉被砸得深深陷下,又在铁棍离身时因充血而变得更加肿胀。

新伤将原先的疼痛唤起,痛楚一层叠上一层,仿佛永远都不会有止境。

铁棍从后背至臀腿不断挞落,陈灵均无数次几近昏迷,却又被疼痛激醒。

血顺着铁棍落在床榻上,臀上的淤青已经变得黑紫。肿胀不堪的臀峰已经没有一块完好,连腰间脊背细嫩结实的肉上,都布满了淤紫的痕迹。

帐中忽然传来姬苍昊嘶哑不成声的喝喊,紧接着是铁器撞击地面的声响。

再之后,整座营帐中鸦雀默然。

楼主 静水流深花怜月  发布于 2018-03-17 23:27:00 +0800 CST  
第八十五章 昨日之日不可追

立夏一过,天气逐渐炎热起来。

褙衣肚兜换得勤了,河边平滑砧板上的捣衣声,晨至暮时,从不间断地绕着村头的溪畔,比早蝉还不知疲倦。

王二嫂家近日里,收留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葱玉般的手指,不沾阳春之水,不事炊米之劳,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等远方传来战火停歇的消息传来,三邻五舍打来了柴火野珍,纷纷宴请宾客。那女人搬过矮凳坐在河边的卵石滩旁,似乎就这样将自己隔到了热闹外。

后来村里来了凶神恶煞的士兵,居然要搜捕这一个女人。王二嫂家侄孙的舅婆,张了没牙的口给那个女人偷偷传信,话说个将清未清,手倒是急得抠下了半层墙灰。

可那个女人最后还是被捉走了,王二嫂整日没魂地念叨,噶好一个女伢儿,没事咋非得去煽动叛军哩。是你们这帮瘟孙眼瞎,还是阿婆我眼瞎。

被重新抓回营中,她换上了囚衣,戴上了镣铐,看到另一间牢房关着被折磨得不似人形的俞济旻,姬柔的眼中只有漠然的神情。

姬柔本可以逃走,但或许是被人伺候惯了,厌倦了晨起捣衣的劳累,又或许只是吃不惯田间的粗粮粟谷,想念故郡盛产的鲈鱼莼菜,最后,她还是被押回了天陵郡。

狱卒忽然轻叩锁环,示意她有人要来了。姬柔拨了拨蓬乱的长发,指隙间沾了些泥垢。

“我猜你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大哥。可是——”姬柔忆起幼时他们兄妹几人一同戏耍的场景,那些熟悉的画面历历在目,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你既然选择了离开,为何还要回来?”

当年陈寻烟为他诞下第一个孩子后,世人觊觎这个孩子天生的禀赋,姬府上宾客终日不绝。

无意斡旋于利益纷争的姬苍昊,为给孩子一个更好的环境成长,选择放弃了姬家嫡长子的地位,到山林里隐居了整整三年。

期间他们也到清屿住过一段时间,这也是为何灵均从小就和他表姊那么亲近。

陈寻烟是清屿的郡主,本不善炊米之事,只能每回入夜时问邻舍要来一杯牛乳,在小灶上煨火温过后端给璟儿,说喝了能够助眠。

那时璟儿还小,姬苍昊整日抱在怀里逗弄。小小的人儿脾气倒不小,竟伸手揪了他的胡子。姬苍昊本想在稚嫩的孩子屁股上印两个巴掌印,不料被妻子一朝识破,结果不仅未遂,还睡了一宿的竹林。

在第三年,老家主佯装病危,才将姬苍昊唤回了家中。姬苍昊记得他回来时,躲在门后的六妹眼中,分明是怨恨的目光。

“你在外面待了三年,这三年里姬家发生了多少的事情,你什么也不知道。”姬柔想着那个痴傻的侄女,再也叫不了她一声“娘亲”,忽然觉得过去十四载就如一场梦境。

“如果你不回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姬柔看着记忆中总是无视那道藩篱,公然违背老家主命令的大哥,两鬓竟已添了几缕白发,那个时候,只有大哥敢逾越那些所谓的礼法,而他们这些兄弟姐妹能够做的,永远只有仰望。

她心里忽然生出这样的想法:

当年老家主不肯把家主之位传给二哥,或许,真的赌对了。

鱼从圆融的荷叶下钻过,溪水潺潺流过叶脉,疏雨淡了梧桐。

待姬苍昊回到了住处,疲惫地褪下了战甲,看到案上不知何时添了灯油。

姬苍昊拍了拍把自己裹成一团被子的儿子:“璟儿,这么晚了还在生爹的气?”

陈灵均并不搭理他,只是将自己往被子里缩了缩。身后的伤两日都没有好好处理,姬苍昊曾想过帮他上药,陈灵均将药盒夺过摔在门上,门便被砸了个窟窿。夜里姬苍昊席地而睡,被冷风刮得浑身哆嗦,偏生这苦果还得他自己吞。

第二天姬苍昊找人修补了破损的门,璟儿却依旧对自己不唯不理。等处理完前线军务,还未来得及喝上半盏茶,就有消息传来,说将叛乱的始作俑者抓回。

就这样,璟儿身上的棍伤,硬生生搁了两天未曾上药。姬苍昊虽气他做事不计后果,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将颜面还给祖宗,想尽办法让灵均同意上药。

灵均已经许久不曾阖眼,前些日子行军虽苦,但好歹心里还有信念支撑着他。如今九郡土地上战乱逐渐平息,他回想起这大半年来的所见所闻,只觉得与地狱所差无几。尧鹤大哥战死,流萤姐若是知道了,只怕会去寻短见。

幼时的玩伴生生少了一人,这样的空缺,就像五根手指残缺了一只。

折腾了这么多天,不进食也不进水,就算是他也已经耗光了所有的体力。这次姬苍昊没费什么力气,就将他裹在身上的被子完完全全扯下。

陈灵均只觉得身后一凉,屁股上就轻轻挨了一巴掌。

没有一丝半缕的衣物遮住身体,臀面上黑紫的瘀伤便暴露了出来。两天的休养,这些淤紫的痕迹并未淡去半分,甚至比当初更加严重。

姬苍昊却是后悔扇下那一巴掌:“伤成这样,你自己就不知道处理吗?那可是铁棍,万一伤口感染……”

“我当初就不该信你。”陈灵均转过头去,忍着姬苍昊用盐水帮他清洗伤口的痛楚,手指攥紧了身旁的被褥,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地泛白。

修长的双腿上布满了瘀痕,因肿胀而翘得更高的臀峰凝固了血迹。

姬苍昊一点一点耐心地将药揉开,双手的动作已经尽量轻柔,可起到的作用依旧是杯水车薪。看着璟儿的手指因忍痛而轻颤,姬苍昊忽然觉得自己错了。

“璟儿,是爹爹不该去逼迫你。爹爹等你气消了,亲口将事情的真相告诉爹爹。无论发生了什么事,至少让爹爹能够为你分担,哪怕一点爹爹也心满意足了。”

陈灵均心里有些苦涩,五年前的他从来不会想到,有朝一日父亲会放下所有的身段,只为了换自己的儿子解颐一笑。

但既然已经答应,他便不会再去反悔。替人分担一件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不易。况且这件事情,没有任何人能够替他分担半分。就算赌上的是前程命运,他也想赌一个输赢。

游人多少看花去,败者终究会被遗忘。多少功名铸于青铜史册,不也是被人遗忘了吗?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再吝惜自己的声名,将那些真正的无价之物错失手中,换得百年之后,一抔黄土下的利禄功名。

如今他心意已决,若日后父亲后悔当时软下心来没有问清,那也是日后的事情。

楼主 静水流深花怜月  发布于 2018-03-17 23:37:00 +0800 CST  
第八十六章 十月烧荒将未回

古有世人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今只剩草堂溪畔,河槽二道,横于斜川。

人生无少,流水不移,往事已成定局。姬柔及其党羽即将被处决,行刑当天,校场上围满了各营的兵卒将士。活到今天是他们的本事,而没有撑到今日的同僚,再也看不到雪恨的那天。

午时已到,阳气正盛,死者的阴魂理应不会来纠缠。等监刑者历数了罪状,犯人交代了遗言,刽子手抽去他们身后的立牌,刀尖上一只蚂蚁爬过,无人去拨。

“借我一下弓。”陈灵均对校场上观刑的士兵说道。那个士兵不明所以地取下弓弩和箭镞,交给这个近日里名声大噪的一营的同袍。

陈灵均接过箭镞道了声谢,那个士兵还未来得及反应,就看到陈灵均走到校场中央,将手中的箭矢射向刑台上的罪囚。

“咻——咻咻——”

接连五六支箭并排射出,尽数擦着刑台上囚徒的脸侧而过。刑台上的罪囚极尽百态,有吓破了魂面无血色的,也有为捡回性命而侥幸的。

唯有姬柔的眼中,没有半分波澜惊起。那一帘疏长的睫毛开合从容,应是明眸善睐。蓬头垢面不掩国色,素坯之内却是透骨的薄凉。

“这一箭,已经索取了他们的性命,”陈灵均知道姬苍昊就在身旁,也知道他不忍自己的胞妹丧命于刀锋之下,“就按天陵的律法将他们流放,既是无籍无郡之人,九郡的律例也无法奈何。”

姬苍昊将手中的令牌握紧,只要他掷出这道令牌,校场中的人便会命丧刀锋。那个人虽是他的胞妹,却害多少将士不能衣锦还乡。

他已经发誓,要为灵均这些年所受的一切讨回公道。于公于私,他都不该有半点动摇的心。到了这个份上,若说连这点觉悟也没有,他也不配身为天陵的将帅。

众人屏住了呼吸,纷纷将目光投向姬苍昊,想看他究竟如何抉择。

就在这时,有人喊道:“犯人咬舌自尽了!”

粘稠的浆液从唇齿间溢出,姬柔吐出半截舌头,用浑浊不清的话语说道:“成王败寇,我没有什么好怨的。这些人本该死,不必得到谁的宽恕。”

她翕动着干裂的嘴唇,微微仰面,将最后相连于喉颚间的舌根咬断。

刑台之下一片哗然,令牌掷于地面,随后鲜血高溅的画面,映在刽子手手中明晃晃的刀身上。

陈灵均转过身,不忍去看刑台上的惨象。他将手中最后一支箭扔在了地上,将弓归还后,绕过刑台外层层围围的人群,离开了这片校场。

并且,再也没有回来过。

九郡的形势表面上压制逵罗,但真正知情的人却知道,当初魔君的力量一点点被他们架空,实际上是成就了魔帅苏赫麾下的兵力。

如果继续追击魔君的残部,剥夺逵罗最后生存的境地,不仅原先的优势难保,还会白白搭上将士们的性命。九郡境内已生灵涂炭,无数屋瓦楼房亟待重建,况且战争再耗下去,秋分的麦子将无人收割。

所以当逵罗内部发动兵变时,九郡与逵罗暗中达成了一致。晋为魔君的苏赫在几日后宣布停战,而九郡则同意了逵罗方面的求和之请。

两方约定在岷山与楚渊的交界处汇合,商榷和谈之约。

陈灵均身上的伤势逐渐恢复,姬苍昊看他已经能勉强骑上马背,便准许他一同跟来。谈和途中,虽出现过几次激烈的争吵,但双方的主将都是顾全大局之人,很快就将这几波混乱平息。

谈和持续了整整四天,第五天的清晨,双方使节最后一次会面,磋商合约中最后的事宜。过了今日,九郡盟军便会撤离岷山,只留下五万兵力,驻守在楚渊边境。

最后草拟的案牍被敲定,九郡与逵罗的和谈顺利告终。眼看和平终于有了眉目,饱受战火摧残的将士们,心中归乡的喜悦终是战胜不甘。

就在双方按照礼节,完成最后的歃血仪式时,姬苍昊刚将涂于脸侧的牲血抹去,就看到身旁的灵均翻下马匹,走向了魔族的阵营。

也许是隐隐觉得,有什么重大的变故即将发生,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陈灵均当着众人的面,在苏赫身前单膝跪下:“日后愿效忠将军,望将军能够遵守约定,了却陈某的夙愿。”

姬苍昊骑上马上前质问,陈灵均重新站起身来,将早已准备好的答案给出:“陈某本不属九郡,这些天念及旧情,已对你们仁至义尽。”

“只可惜陈某想要的东西,你们给不了。既然如此,便没有留于九郡的必要。姬家主,若有缘分,我们再相见吧。”

九郡前来和谈的将领使节离开,再过几日,驻守在岷山的大部分兵力便会撤离。陈灵均过来和昔日的战友告别,一时间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陈灵均不过说了一些客套话,他倒也识趣,看到那些曾同生共死的战友眼中仇恨的神情,便知道不会有人再作理睬。他最后看了一眼曾经的同僚,准备就这样离去。

突然,刘栩在背后叫住了他。

一个漆木的盒子赫然映入眼帘,陈灵均接过来,没有预想中沉甸甸的感觉。

刘栩的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容:“这是战友们给你准备的,我们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就把这个当作饯别的礼物吧。”

陈灵均掀开木盖,里面是一面墨迹斑驳的旌旗,包裹着一截白森森的断骨。

他的瞳孔骤缩,辨别出这旌旗上,分明是早已干涸的血迹。

即便如此,刘栩的笑容也带着憨直:“这是阿四死前留下的战旗。我们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盼着你死在异乡的时候,能有块说得过去的裹尸布。”

陈灵均抱紧了怀中的木盒,深深看了一眼身后的战友:“那我走了。”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蔽天的黄沙中,莽莽天地间,只余漠红的夕晖。

“站住,你为什么连这些都能忍啊!”

身后传来一声嘶哑得不成声的叫嚷,陈灵均回头,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定立在原地,泪水和鼻涕糊了一脸。

陈灵均再也忍不住心里的绝望,他将盒子狠狠摔在地上,返过身将刘栩扑倒在地。两个人扭打在一起,不知何时襟上都沾满了泪水。

陈灵均用袖子抹泪平复情绪,身上尽是尘土。他将目光转向同僚们,视线绕转了几遍,最终拾起跌落在地上的那柄锈迹斑斑的剑:“我把你的剑一并带走,从此我们两清。”

他曾救过这些同僚的性命,捱过战场上魔寇的刀子,为身下这片土地流过鲜血,如今一剑抵命,从此便风流云散,各奔前程。

陈灵均就这样走了,再也没人去阻拦。

楼主 静水流深花怜月  发布于 2018-03-17 23:42:00 +0800 CST  
第八十七章 他乡寒食远堪悲

车道上十里魂幡随风舞动,按照九郡的习俗,人们在车队中央放置了一个石砌的骨灰匣,带着将士们的尸骨回家。

有人用战车载酒,将骨灰撒在沿途的土地上,身后的大军踩过这些土地,纷纷取下囊中的酿醑,将其倾洒于尘沙中的骨灰上。

独辀如浮木,将战士们的骨灰连了十里。他们的生年不详,卒年如一,来自五洲四海的各郡。身处天南海北,却因战乱一朝相聚,只留下一点余烬在骨灰匣中,不分你我。

有只蚂蚁在车轮前爬过,被巨大的木轮轧了过去。这只木轮对人来说是木轮,是器物,而对虫豸来说,是天边遮住日光的阴云,是命运。

正如战争于人。

江子椋乘了马追来,千万人的车队浩浩荡荡驶向岷山以南的九郡。江子椋与他们错身而过,在浩汤的潮涌里逆向穿行,就像一只细梭般的鱼儿,挣扎在海浪中。

有一种鱼,即使穿过千万里的浪潮,也要跳进岸边的鱼篓中。马背上悬着一坛千金难求的佳酿,陈灵均将酒坛取下,帮子椋打开新塑的泥封。

“没什么好款待,我一个人又不喝酒,便宜你了。”

“为什么你一个不懂酒的人,却总能弄到这些抢手的货色。”江子椋接过酒坛揶揄道。

两个人似乎有一种默契,谁都没有提今晨发生的事情。

大军已经渐渐远去,陈灵均望着车队中央那只白色的骨灰匣,突然说道:“子椋,我不明白,难道那里不该有我的骨灰吗?”

江子椋刚想回答他什么,却听灵均又开口道:“当然是与你说笑的。看姬遥光的下场就应该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留下骨灰。”

逵罗的使节来催促陈灵均离开,江子椋这才知道,灵均已经在这等了他许久。他的眼眶忽然有些热,此去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

“灵均,你要走是你的自由,但如果你想回来,九郡的疆土界壤四方,何处不能容身。”

江子椋看着逵罗的使节已拿来筌蹄,让灵均踩上马鞍,便知他们能相处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灵均,等你回来,我有一句话想要对你说。”

陈灵均放下手中的缰绳,回过身来,对他展颜一笑:“好,说定了。”

不过瞬息间,策马扬尘,江子椋看着陈灵均的身影远去,消失在了边陲莽莽的黄沙中。

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之前马蹄蹬出的蹄印,已被风吹散了。

跟随逵罗的军队走了十几里的路程,过去无暇留意的野原风光,突然成幅成卷,阔然映入了眼帘。穹庭之上流光脉脉相渡,云霞掠向淮岸的西边,如束的日暮即将拢合。

陈灵均骑在逵罗纯血的马种上,这半年来为了适应战场上的生活,他已熟习以前所不擅长的骑御和射箭之术。伤口愈合的地方刺痒难耐,薄汗浸湿了贴身的衣甲,燥热空气中尘沙迷眼,催生了些许倦意。

陈灵均忽然向身侧望去,不知何时,苏赫已驾着那匹黑鬓的马,出现在自己的身旁。

昔日战场上的敌人,如今却在黄沙莽莽的赤野中,跟随着队列并辔而行。

“我曾想过,要让你们的后代,为我们逵罗人牵马。”

“后来才发现,在战场上一展雄图,受累的却是万千无辜的子民。如今无论是逵罗还是九郡,都是黎庶涂炭,饿殍载道,一片人间炼狱之景。”

陈灵均暗叹了一口气,握紧腰间新添的剑柄,想起那面染血的战旗,遂不复言语。

“老师走前……有没有留下任何言语。”苏赫终是开口,问出这个困惑了他多日的问题。

陈灵均并不知道,苏赫和姬遥光有怎样的过去。

舐犊之情猛兽亦有之,师生的情谊也是如此。虽然姬遥光为人不择手段,但既然苏赫能够如此敬重他,说明他亦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

可惜,姬遥光的魂魄消散前,除了对天陵的诅咒,和让他发血誓去遵循的嘱托外,再也没有留下过任何话语。

看陈灵均依旧保持着沉默,苏赫的眼中却忽然射出一道光彩。他用九郡通用的语言说道:“我竟忘了,是我们的语言不相通。”

“不,我听得懂你们的语言,”陈灵均心中有些不忍,“苏赫,你还不明白吗。”

你老师在魂魄消散前,不曾给你留下只言片语。这样的话,他无法说出口。

苏赫眼中的光终是熄灭了,他不愧是魔军的主帅,很快便平复了情绪:“等穿过这片野原,翻过皇城外的山围,就到了逵罗的都城。”

先祖封邑的城邦,经过数千年的演变,早已成为一片废墟。因为连年发生的灾害祸乱,边沿部落按季节迁徙的习惯,历史上逵罗的迁都算是常有之事。

“等到了那里,我们去见垣儿。”

陈灵均难得愿意开口讲一句话,一听到苏垣的名字被提起,又陷入了长久的缄默之中。这番不顾家主阻拦,战友反目,只身前来逵罗,本就是为了还当初的人情。那些最艰难的日子里,他身边空无一人,只有苏垣喋喋不休地陪伴着他。

此行的目的,便是前往暝塔四周的山围中,将苏垣从石室中救出。

魔君的旧部还未被完全肃清,如今朝野之上局势未定,若不是苏赫在行事决策上十分果决,只怕逵罗还要再变一次天。

拓海以南常年水涝成灾,粮食烂在田地里难以收成,而以北却气候干旱,庄稼根本无法耕种。这一切的渊源,都要追溯到数千年前,那个碑林还未落成,西神陵还在一片汪洋大海中沉睡的年代。

穿过飞沙走石的荒漠,翻越黑魆魆的山脉,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留有豺狼或是骅骝的蹄印。

不同于九郡山岱之上的翠色,这里的山脉低矮而呈赭褐色,瘠薄得就像断了奶水的乳娘。

“你真的做得到吗,见到苏垣以后。”陈灵均将马勒在山崖之上,山下的皇城笼罩在一片浓重的黑雾中,就像帝王的威严。

“父皇留下的宫殿已经烧成了废墟,迁都之前,让我最后再见他一面。”

楼主 静水流深花怜月  发布于 2018-03-17 23:51:00 +0800 CST  
第八十八章 未知生死处,何能两相完

红蕊在雨中簌簌零落,如股似束,栽作明年柳。

世间无限丹青手,谁人能将此景留?

护城河旁的堤岸,像画卷上两笔潦草的转锋,没入了一城烟雨中。

“这里已经数月不曾降雨,”苏赫向陈灵均递去一件雨蓑,“久旱逢甘霖,这是礼遇。”

陈灵均并未领情。他习惯了接过同袍递来的剑鞘,习惯了在鏖战之后昏昏沉沉沾上枕席,可他不习惯用握住武器的手,接过来自敌人的好意。

行军路上宿雨餐风,同营的将士恨不得将魔寇咬碎生吞,如今逵罗的主帅就出现在自己眼前,剑的鞘背就用绶带系在腰间。似乎只要动一动指尖,剑刃便能将面前之人的脖颈划破,到时,无论是尧鹤还是刘允杏的命债都能了偿。

就在这时,暮色完全沉了下来,他听到了某个熟悉的声音,拨开夜色中浓重的迷雾,仿佛直叩心魂:“陈灵均,那个人是我的大哥。”

陈灵均恍然中想到,尧鹤至死也没能听到那一句“大哥”,刘允杏被裹进战旗前也未能尝上那壶酒的滋味。

羁旅之人尚可还乡,黄鹤杳去终无音信。

那些遗憾,逝者或许无法再感怀,而生者却要用一生来追挽怀缅。

无论是护城河的溶溶河水中,承载着他对母亲思念的荷灯,还是夜阑人静时渴念的那一盏中温好的牛乳。有些东西,失去了,便不可得。

“苏垣,这么多天过去,你终于醒了。”

“时隔这么多年,我还是没能再见一次落日熔金之时,皇城屋檐上鳞光闪烁的瓦面。那时我与姬遥光难以谋合,他问我麻雀究竟是何种模样,我说麻雀像被滚油烫去了尾翎的山鸡。他又问我落日长什么模样,我说落日就像去了蛋清的鸡蛋。现在想想也许是报应吧,那么早就让他知道了我信不过。”

苏赫无法与苏垣直接用念力对话,很多话都无法传达。此时苏赫尚沉浸在丧师之痛中,看着那柄刻有姬家族徽的青剑,陈灵均终究还是未能将剑抽离鞘中。

剑作为一种短兵,素有百兵之君的称谓。苏赫手中那柄青剑千年不朽,本是世间难得。

“苏赫,你的弟弟已经醒来,无论忍与不忍,你都需要去面对。”

穿过护城河,便是几人高的城门。坊间的流言越不过门墙,前朝的孽臣活不过今朝,风物故如旧,高堂之上却是人人自危。

撤去了仪仗的队伍,道路的两旁的饥民便涌了上来。为了抢夺极其缺乏的口粮,人们不惜将自己同族的身躯踩在脚底。无论是逵罗还是九郡,这样的情形都屡见不鲜。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手臂如柴骨棒般瘦小的孩子,在人群之中颤颤巍巍地举起了双手。他用双手将一个啼哭的婴儿举过头顶,哄抢的人群快要将他干瘪的身躯和羸孱的骨架挤散,一次次的撞击之下,他的手肘已经隐约露出了白骨。

陈灵均刚想下马去阻拦,却看到苏赫先他一步,将那两个孩子带出争抢的人群中。面对这些因战争而骨肉离散的流民,苏赫展现出了一个合格君王的魄力。

他用一番简短的说辞,安抚了这些长年累月忍受饥寒的流民,等将城门前的流民全部安置完毕,夜已入了三更。

暝塔上的灯,在日暮将沉未沉时便已亮起。目眇的行人举起灯盏,就与塔融于一身。

苏赫遣散了跟随的队伍,和陈灵均两人一同进入暝塔之中。

塔身之下,镇着禺疆祝融,蓐收句芒。四方神兽守着一座石砌的祭台,彼此之间由通向四方的铁链相连。

这里,便是叛族之人被处决的祭坛。

在逵罗千百年流传下来的祖训中,子孙以祭祀而不辍。

这一方不足五尺宽的祭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陈腐的血迹。只是用指甲轻轻一刮,指腹便附着了脂腻一般的腐膏。

苏赫将一根铁链置于手心,只掂了掂,便烫着似的放下。一想到自己的幼弟曾在这里遭遇酷刑,他就不得片刻安宁。

柏奚之术,他作为皇室的子嗣,自然早就有所耳闻。然而谁会想到这样惨无人道的禁术,竟会被用到自己的弟弟身上。

蜡烛在这里并不会熄灭,说明塔底有通风的地方,苏赫循着空气中细微的气流,找到了塔底的一处通风口。用剑柄撬开那块斑驳的石板,他们发现塔的底端有一个深杳的通道。

谷岩幽窅,流濑清激。隐隐约约间,似乎有淙淙泉水声漫过山野,而这个幽邃的石道中,有数道岔口分出。跟随着苏垣的指引,他们很快便找到那个将苏垣囿于其中的山洞。

苏赫试图用剑砍断石壁,就在这时,里面传来一阵虚弱的喘息声,紧接着,是一道沙哑到难以辨别的,不饰冗华的音节。

“咳……咳……”

“哥哥……”

苏垣的嗓子已严重受损,每一个咬字都要耗费很大的力气。

那日苏徵让人在他的喉咙里灌铁水,滚烫的液体顺着喉腔滑进体内,流进脏腑,将他全身的脉络完完全全损毁。之所以尚存着一口气支撑到现在,只是因为他还欠自己别离五载的兄长,那一声大哥。

“哥哥,你不用试图来救我……不要再越过那道石壁了,往后不论生死都听天由命,这是垣儿自己的意愿……”

苏赫按在剑柄上的手顿住,他恍然间想起那年风吹过皇城时,这个孩子含着一缕黑发,怯生生地叫着哥哥。时隔五年的重逢,一切都不能再现了吗。

苏赫双手抵在石壁上,似乎想离心中那个孩子再近一些:“垣儿,无论后果如何,让我们一同承担,好吗?”

“大哥……”苏垣将残缺的手臂从铁链上垂下,“我希望我至死,在你心里都是当初的模样。”

隔着石壁,苏垣无法体会苏赫此时的绝望,也无法看到自己那个从未流过泪的大哥,像一个孩子一样,眼泪扑簌扑簌掉在石壁上。

无论是姬遥光还是苏垣,他们的存在,都不为世人所知。身为一国之君,即使想为心中最在意之人举行一场葬礼,都苦于没有名分。

殿前的朱漆何年何月曾修葺,皇城中是否下过一场春雨。

史书里寻不到的小事罢了。

陈灵均想到那一次苏垣附在傀儡身上,替他找到了当年封存在暝塔的证据。将自己的一部分魂魄注入傀儡之中,便无法再入六道轮回。断了来生的路,换来的不过是苏徵对他变本加厉的折磨。

西神陵的术阵落成后,苏垣承认他已经时日无多,让自己通过某种术阵,帮他联系上他的大哥。

之后九郡与逵罗暗中达成一致,将魔君苏徵手中的兵权逐渐架空。又有谁会想到,算计了这一切的人,只是苏徵一个连名字都未曾留下的子嗣。

“垣儿,哥哥只想带你回家,只想再看看你的模样……”到了这一刻,苏赫心中仅存的理智已被冲垮。

他又何尝不明白苏垣早就到了极限,可要让一个血肉俱在的人,放弃自己渴念了多年,而如今就近在咫尺的事物,谈何容易。他只想将五年未曾相见的幼弟拥入怀中,他没有错,可是,又有谁有错?

“大哥若是心疼垣儿,就亲手了结垣儿的性命吧。父皇在我的身上下了禁制,只要一离开这间石室,我就会身体衰竭而亡。我不想让你见到我现在的模样,大哥,让垣儿最后任性一次可好。”

随后,他又用沙哑的嗓音对石室外的另一个人说道:“陈灵均,我们的相逢从来都不是巧合。当年我若是早点察觉姬遥光的企图,说不定能阻止那一场悲剧。往后的路还很长,请你……帮我照顾好我的大哥。”

到了最后,苏垣忽然想到不止是姬遥光,连他自己都快忘了皇城的落日,究竟是何种模样。

他的声音低得像铁器呜鸣,却又隐约带着某种冲破藩篱的喜悦。

“有些人,就注定在一场悄无声息的春雨后死去……我忘了,外面或许已到了仲夏的时节。”

石壁坍塌,碎石溅落在尘垢之上,扬起成片的灰土。

苏赫将随身二十载的剑竖于地面,立剑为冢。从此,他的生命中只有万千子民,只有山河永寂。

楼主 静水流深花怜月  发布于 2018-03-17 23:57:00 +0800 CST  
第八十九章 寒夜客来茶当酒

新帝起驾回銮,天便降下甘霖。

巫师将捻成绒条的蓍草点着置于龟甲中,用微火灼烤卜骨的钻凿处,虔诚地等待着上天降下谕示。

许久,他看着龟甲上龟裂的纹路,从中读出了年收的丰歉,读出了国运的隆替:“是吉兆!风调雨顺,国祚昌隆;贤者在朝,王道太平!”

此前一月皇城中未逢嘉澍,殿宇楼阁失火,数日不熄。后城内禁军用护城河之水将大火扑,火势才没有殃及后宫庭院。

当初苏赫曾与盟军商榷,允诺事成之后迁都北方。可陈灵均没想到苏赫竟将此事做绝了,随着他一声令下,万千宫阙付之一炬。

恩师与幼弟相斗,斗得两败俱亡。苏赫将姬遥光曾经的容身之地,作为幼弟苏垣的墓碑,剑去人空,恍若千秋一梦。

陈灵均曾担心他会消沉,但苏赫很快就振作了起来,将自己投入到繁杂的政务中,旰食宵衣勤民听政。期间宫中曾掀起过数波叛乱,他协助苏赫,血洗了以十二魔将为首的主战派。

朝堂之上风谲云诡,曾经权倾朝野的旧党被一锅端起,弃市者多有辅弼国君的重臣,其中最大曾官至太傅。

魔君的三十二个子嗣,只有十一个存活至今。其中大多数被软禁在未烧毁的宫殿中,还有一些则流离在境外,等待有朝一日篡取苏赫手中的皇权。

战火并未烧到逵罗的版图上,陈灵均坐在为他安排的住处门前,看着庭院内的秋叶瑟瑟落了一地。魔族内部的争斗终于平息,逵罗境内的流民得到安顿,最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他也开始给远在天陵的家人写信。

每次回信的人都是瑛儿,而家主从未给他捎来一封信件。对此他也并未有什么怨言,只是从瑛儿那里知道,家主默许了逵罗和天陵之间的灵矿贸易,为逵罗和九郡铸甲销戈的结盟之路清扫了许多障碍。

陈灵均不知道的是,他寄给姬苍昊的那些叨念日常的信件,被姬苍昊放在枕边日夜翻看。若是两封信之间隔得长了些,姬苍昊便茶饭不思,恨不得抛下一身政务,去门前守着驿骑的铁蹄声。

前段时间他因为协助苏赫镇压旧党,血洗逵罗内部,被苏徵的旧部视为众矢之的。短短十日内,被人两次下毒。在鬼门关前走了几遭,能够活下来全靠命大。

这些事情他并没有写进书信中,他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或担心,也怕自己在敌人之前露出弱点,让暗中伺机而动的敌人有机可乘。

如今逵罗中想再次掀动叛乱的人忌惮他,不敢轻举妄动,如果他在这些人面前展露一丝一毫的破绽,那逵罗的萧墙之内,不知又会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

所以他只能将自己重伤的消息隐瞒,营造出一切如常的假象。至于那些毒素入侵体内的日子他究竟是如何度过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明日他就要启程随苏赫去收复北荒,只怕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给家中寄去书信。

忽然,一阵杂乱无章的琴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陈灵均皱了皱眉,世间竟有如此不堪入耳的乐声。但他转念一想,就算换作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只得穿过庭院去看看究竟是何人,能够弹奏出这焚琴煮鹤一般的乐曲。

一架瑶筝映入眼帘,华容灼烁,发采扬明,非帝王家无可寻之物。漆面光貌照曜,蚕丝裁冰作弦,玉饰垂之如坠,琴台谨严温渥,不知多少名家求而不得。

可惜糟蹋在面前之人的手中,一世英名皆成空。陈灵均将目光从琴身上移到弹奏的人身上,却意外地发现,眼前这个人,居然与他惨死在逵罗人手中的堂妹有几分相像。

座中之人停下了葱玉般的手指:“你可会弹琴。”

陈灵均诚实地摇头答道:“从未弹过。”

之所以说相像,是因为苏涣眉目间从始至终有一丝漠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的眉眼分得有些开,有一种说不清的痴愚意味。

闻言,苏涣眼中的神情忽然有了一丝波动,就像一尾鲤鱼游动在墨池里,在明鉴如镜的水面上掀起一圈涟漪:“择良木以斫琴,抚琴能够雪躁静心。身为天陵的姬家长子却不懂琴音,你在这里说笑给谁听。”

这曲不成调的琴音,仿佛带有一种天生的魔性。陈灵均只觉得体内的余毒都要被激起,若不是清楚面前之人并无杀意,他都要提防琴声中暗藏的杀机。

无论怎样,能将琴弹到如此境界,也算是举世稀矣,矫而不群。

陈灵均看着那柄瑶琴:“平时云鲤姐只教我耍剑,至于习骑射识琴谱的早课,我向来都是逃掉的。”

苏涣用不太确信的语气,将他所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耍贱?”

陈灵均只当她不熟习九郡的语言,很有耐心地回答道:“耍剑。”

苏涣放下那柄瑶琴,似乎明白了弹琴也不一定能觅到知音后,有些扫兴。

看她不再卖弄自己的琴艺,陈灵均便去屋中沏了一杯茶过来。也许是许久未曾与人促膝交谈,此时遇到境遇相同的人,心中竟然生了些倾诉的想法。

陈灵均往杯中轻轻吹气,空气中氤氲了一层白雾,杯沿边溅起银碎的水花:“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就是苏垣的胞妹。只是我没有想到,你竟然长得和我的一个堂妹有几分相像。”

苏涣并不知灵均心中所想,只道他是在欺瞒自己:“你们九郡人,就是这么套近乎的吗?”

陈灵均将唇凑上杯沿,只是自顾自地呷了一口茶,并未将苏涣的话语放在心上:“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的那个堂妹,脑子有些瓜。”

然而,他还是没将话说到底。

那个堂妹,是被逵罗人杀的。死时双眼都没能阖上,眉眼的距离分得有些开,看起来有些痴傻。他有一个大哥叫尧鹤,平时也就侍弄些鸟雀,却在与逵罗的交战中殁亡;他认识一个乡官,弃笔从戎却战死沙场,被裹在战旗里像一支细梭;他曾有一个令他敬重的父亲,可他们却在逵罗的离间下日渐疏远。

这些债,他都记在心里。明日他便要启程,去协助逵罗收复北荒。而那些犯下过错的人从不知悔改,他们只会将用牺牲换来的一切,受得心安理得。

陈灵均的神色忽然黯淡了下来,他想起某个半生囿于石室的人,连一件衣冠都未能留在这个世上。一个人曾存在的痕迹,怎能被如此轻易地抹煞?

苏垣啊苏垣,姬遥光永远也不会知道,真正将我困入此局的人是你,真正算计了我的人也是你。

那些与你同胞的兄弟姊妹,终会在弥久的岁月里将你遗忘。

他们或许会埋怨世事不尽人意,或许会向往枕稳衾温的安宁。他们会尝尽你所尝不到的滋味,只因他们尚且活在这个世上。而你又如何甘心,在不为人知的一隅中,悄无声息死去。

楼主 静水流深花怜月  发布于 2018-03-18 00:04:00 +0800 CST  

楼主:静水流深花怜月

字数:221061

发表时间:2017-10-04 06:07: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11-26 18:26:38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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