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一会，男人掀开他的被子。

“啊——二爷，不要……”青年受惊，那一点小心思也暂时抛到九霄云外，然而受了伤行动不便的他怎么是男人的对手——其实生龙活虎的时候也不是——还是被按了回去扒掉了裤子。

入目的是经过一天发酵显得更为可怖的伤痕，泛着紫黑的颜色，肿得厉害。

“没上药？”

“没……没有，您没说……”其实是怕疼。

陆泉山又叹了一口气，这是他今天叹的第二次气了，苏寻一不知道，但直觉告诉他现在最好保持沉默。

男人起身关上了落地窗，顺手把窗帘拉得严实，离开了房间，不一会又回来，手里拎着个家庭急救箱。

不留转圜的余地，青年自觉地欺身压上枕头，让自己趴得舒服些，又把被子往嘴里塞了点——他知道这样不干净，但是管不了那么多了。

含糊不清的痛苦的声音在男人的手按压到伤处的瞬间迸出，青年全身肌肉收紧，陆泉山抚了抚他的脊背，大手在臀上揉捏，对硬块毫不留情。直折腾得人惨叫连连，汗也出了几层。又用蘸了碘酒的棉球清理，再喷上云南白药——很是轻车熟路的样子。

青年也很轻车熟路地脱力，整个人被抽了骨头似的软趴趴瘫在床上。

“谢谢二爷……”

明明是他把自己打成这样的，为什么还要谢他呢？苏寻一抱着枕头想，很认真地。

“你的手机。”陆泉山把什么东西放在床头柜上，发出轻微的声音，带上门出去了，“有事叫我。”

苏寻一扑到床头，扯动身后的伤，哎呦叫了一声，拿过手机，上面一堆的消息和未接电话。一一看过，目光定格在通话列表最后那个已接上。

再打开微信，点开那人的对话框，不出意外的一个红色感叹号，像是宣告着什么的终结。

熄屏，把手机扣在被单上，怅然若失。

他能怪男人吗，能怪少年吗？

都不能，若是把自己放在那个位置，怕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他只痛恨自己的无力，如果他足够强，能够保护得了少年，能够让男人安心，那是不是，就可以留住心中的这点微茫星光？

苏寻一从床上爬下来，忍痛挪到桌边，打开电脑，把椅子转过来跪到柔软的椅子面上去。

太疼了，他坐不住。

乌云熟悉的黑色主页出现在屏幕上，设计师估计是个十几岁的中二少年，整个页面都透着股老子天下第一的味道。

登陆，瞥了一眼，上次登陆时间是半个多月前，信箱里塞满了论坛新闻推荐，迷弟迷妹们情感洋溢的表白，和——一封S级任务邀请函。

乌云里的任务，C、D级最多，因其巨大的基数，自然而然成为大多数黑帽子们糊口之选，他当年穷得响叮当的时候就疯狂地接过它们；B级数量就直线下降；到了A级，更是寥寥无几，除了高难度的要求以外，高额的赏金也是不可缺少的要件。前一阵子闹得风风火火的泛洋入侵事件，就是个A级任务。

S级，苏寻一在乌云里泡了这么多年，见到的也不超过两手之数。而当S级任务出现时，论坛的管理者会向排行榜上的所有用户发送邀请函，邀请这群金字塔尖上的天才们走入竞技场。

强烈的好奇心促使他点开信件。

赏金一千万。

比这更大的金额他不是没见过，但是，这是赏金啊……一个任务就能赚回来的大把钞票！

苏寻一瞳孔猛地缩小，心脏用力地泵出血液，滑动滚轮，继续往下看，冲上脑门的热血便凉了下来。

毁坏沧海主服务器！

不是破坏，是毁坏，物理意义上的毁坏。

“疯了吧……”苏寻一喃喃道，“难道要我们扛着把刀进去对着服务器一通乱砍么？”与此同时，一个可怕的概念出现在他脑海中——震网。

一种打破了互联网壁垒，真实闯入现实的病毒，网络战争中划时代的武器。它改变了以往病毒从电脑中来到电脑中去的做法，能真真切切地对物理设备造成损害。

“这样的话......一千万就太少了点。”苏寻一嘀咕，点开悬赏榜，唯一的S级任务闪着金光，除了绿油油的“top”之外，后面还跟了个恶俗的七彩流光标志“hot”。

可见秦暄然对于苏寻一审美的唾弃并不能全归责于青年，毕竟他所处的环境给他的熏陶实在是……一言难尽。

正看着黑帽子们一层层盖的楼，门突然开了，意识到自己可能又触了某人逆鳞的青年弹簧一样从椅子上蹦下来，手以极快的速度在键盘上按下组合键，强制关机。

看着屏幕瞬间熄下去的青年乐极生悲，身子重重地摔到实木地板上。

我当初为什么不答应二爷往这房间里铺层羊毛地毯？面目扭曲的青年趴在地上，后悔极了。

“……”一手托着托盘另一手握着门把的男人看到这一幕，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跨过青年，把东西放到桌上，再借人一把力把他拉起来，开口声音依旧波澜不惊，“吃饭。”

还好，没问我刚刚在干什么。青年站着端起碗，筷子还未伸到小碟子里去，就又听得人问，“刚刚怎么了？”

“呃……刚刚……”若是要瞒过陆泉山，苏寻一有很多种方法让他查不出来自己用面前这台电脑干了什么，但是心里那个小小的坎儿，把这位乌云顶级黑帽子，拦住了。

于是他像个想要撒谎又无甚经验的小孩一样站在原地，抓耳挠腮，脸憋得通红也筹措不出说辞。

第八章

陆泉山就坐在床上，静静地等着，他耐心一向很好。苏寻一站在旁边，看一眼电脑，又看一眼男人。

暗示。

“想玩就玩，我又不管你这些。”笑话，他陆泉山又不是暴君，会因为玩游戏这种事情而对一个黑帽子发火？

男人显然甚少使用这台电脑，以至于都不知道这上面根本没有游戏。苏寻一把碗和筷子放下，无可奈何道，“二爷，我高中之前就玩遍了市面上所有类型的游戏，早无欲无求了。”

“我刚刚......上了乌云。”笨拙地往后退了一步，“您不准生气，我什么都没干。”青年竖起三根手指，作指天发誓状。

“有些事情我还需要确认一下才能跟您说。”

“过来。”男人张开双腿，朝青年招招手，“再近点。”

看着他的眼色，又往前挪了挪，苏寻一站到了男人两腿之间。

“不好好吃饭，等着我来喂是吧？”男人的巴掌袭击了青年的臀部。

天可怜见，那两团伤痕累累的肉球怎么能再承受击打，苏寻一嗷地叫了一声，就往前扑去。可面前是陆泉山，于是他整个人就以十分狼狈的姿态撞进了男人怀里。

两具身体相碰，不厚的衣料下是坚实的肌肉，感受着传来的温度，青年就那样僵住了——男人又顺势拍了两下，不算重，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察觉到贴着自己的人的颤抖，陆泉山问了一句，“很疼？”

细若蚊呐的声音从头顶传下来，“嗯。”

于是苏寻一被整个儿地搂进了怀里，他惊慌失措地喊道，“二、二爷！”

“还敢不敢不好好照顾自己了？”明摆着教训不听话孩子的语气。

苏寻一大脑好死不死，在这个时候宕机了，嘴里没头没脑冒出来一句，“饿一天又饿不死……”

话一出口青年就后悔了，陆泉山就着这个姿势，左臂把人箍在了身上，右手又挥起来，往人身后连着盖了四五巴掌。

“那你就饿着，饿死为止。”

“二爷……我错了！呃——”苏寻一没想到巴掌也能有如此威力，扭动着身体，无奈被人制住，只能硬生生受下这份疼痛。

“我不敢了——您饶了我，我寒假给您吃胖十斤行不行！”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滑稽的保证起了作用，苏寻一发觉身后的巴掌停了，于是打蛇上棍道，“您怎么舍得让我饿死，我饿死了您不还得管埋嘛。传出去也不好听，您看看，陆二爷把自己人给饿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虐待儿童……”

陆泉山今天很高兴，因为他发现小孩儿并不是个闷葫芦，也不是个死心眼儿。

就是话一多好像就有点太多了。

苏寻一正喋喋不休，就发现自己好像被搂得更紧了些，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他终于回过神来，认识到自己身为一块鱼肉的境地并没有改善。

于是软下声来，叫一声二爷。

回答他的是一连串比刚刚加了几分力的巴掌，他双手不由得环上了男人的脖子，上身蜷起来像个皮皮虾一样贴过去，连着重量也压了上去。

屁股被加热，疼痛重又被唤醒，他抱着男人也越来越用力，泪水在眼眶里汇聚。

搞什么啊，不就是被打了几下，至于掉金豆豆吗？

还不忘骂几句自己这没出息的样子。可是，有个人会为了自己生气，会把这些最无足轻重的小事放在许多许多更重要的事前面，多难得啊。

磨人的痛好像也没那么难捱了。

另一边，陆泉山收紧浑身肌肉，对抗着来着青年的这股随时要把自己压倒的力量，见人趴在自己身上都快疼哭了，才停了手。

“记住了？”

青年猛点头，头发蹭在男人脸上和耳边，有些痒。

“吃饭。”陆泉山把人扶起来，“能坐吗？”

摇头，可怜兮兮的样子。

“那就站着吧，我等你吃完再吃。”

“一起吃……”

“听话。”

夜晚依然看不见星星，泾城的大气污染和光污染在全国首屈一指。天依然灰蒙蒙的，言出必践，苏寻一为了“吃胖十斤”，早上吃了双份的早餐，此刻正撑得打嗝。

“二爷，我给秦少做的那个软件您要不要看看，我觉得它已经随时可以扔到应用市场里去了，而且……”

而且暄然设计的交互界面确实比我做的要好看啊。

苏寻一把盘子叠在一起，决定不再提他，就把那冰雪一样的少年封到冰雪里吧。

“好。”陆泉山擦了擦手，应了一声，“对了，大哥二十五回来，这次回来会呆得久一点，大概两个月。”

“怎么这么久？”苏寻一好奇道。

“柏伯父身体大不如前了，这次回来想再游一游祖国河山，大哥当然是要陪着的。”

“哦。”苏寻一抱着盘子往厨房里走。

“你到时候也跟着去，顺便见一见老人家。”

厨房里“咣当”一声，苏寻一差点把这一摞盘子碟子都给摔了，陆泉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柏元青对他喜欢得很，热情过了头，倒把孩子给吓得不轻，这后遗症看来一年两年是消不去了。

腊月二十三，进入学生时代最后一个寒假的苏寻一正在家里忙活着，送灶神爷上天。

麻糖他不想做，在外面买了些回来。饺子可是他的拿手好戏，须得自己做才显出诚意。

这一年坏事没少干，您可别在玉皇大帝面前瞎说诶。

青年念叨着，像个迷信的老太太。

正和面的时候，听见门锁响，有人来了。他立马就想到了陆泉山，他只给过男人钥匙。可二爷今天不是没空吗，怎么会到自己这儿来？

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冲了出来，身上系着围裙，手上沾着面粉，声音也透着高兴，“二爷，您……”

待他看清楚来人，脸色便立马由晴转阴了。“你怎么有我家的钥匙？”

钟腾州手里拎着袋苹果，旁若无人地将其放在餐桌上，“这房子十天半个月都不一定有人，我怎么不能做把钥匙了？”

“哟，包饺子呢，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你不会请我留下来吃饭。”男人今天穿着件风衣，一进门带进来一股子寒气，显然在室外多待了会儿。

他从内层口袋里掏出个自封袋，里面装着几张叠着的纸，在青年面前挥了挥，啪地一下也扔在餐桌上，“喏，新年礼物。”

苏寻一狐疑地盯着他，别说礼物，男人不给他造点麻烦他就谢天谢地了。

“再附赠一句话，秦少看你不顺眼很久了。”

青年嗤笑一声，“你不是泛洋的人么，会这么好心突然反水来提醒我？”

“话不能这么说，”男人抖了抖衣服，语气淡漠得很，“你对我有用，我自然要帮你。”

“我不接受。”苏寻一上前一步，“你我立场不同，我们之间无话可说。”

钟腾州脸上显出悲伤的表情，“立场？你一个小毛孩子懂什么，也配和我谈立场。”

苏寻一皱着眉头把门打开，一副送客的姿态，“行，我不配，你赶紧走。”

男人倒不介意苏寻一这番冷漠疏离的举动，锃亮的皮鞋踏到被时光打磨过的陈旧水泥地上，身影消失在楼道中。

苏寻一趴在窗台上，直看着男人进了楼下不远处的黑色奔驰才缩回头。

钟腾州这样频繁的出入自己的住处，要是被别人看见了，不知道又要传出什么闲话去。

门锁被转动的声音再次响起，苏寻一怒从心头起，抄起菜刀就从厨房里奔出来，颇得几分包租婆的真传，“你怎么又来了！”

“二、二爷？”青年一副见鬼了的样子。

“门铃是坏的，刚刚敲门也没人应，我就直接开了。”陆泉山莫名被吼也没生气，解释道，脱下外套挂到门口的衣帽架上，“屋里还挺冷。”

“我在剁馅儿……”

“嘿，我说这片儿可真是不好找车位，我开出一公里了才找个商场把车停了……怎么了这是？”这个当儿门口又多了个人，陆丰。

苏寻一系着围裙，拎着菜刀，却没有气势汹汹的样子，反而活脱脱一个霜打的茄子。

“没，我刚轰走个卖保险的。”苏寻一手指在刀背上摩挲，倒显得局促起来，“二爷、丰哥，坐。”

青年迅速蹿进厨房把刀给放下，洗了手出来给人倒上水。因了陆泉山刚随口的一句冷，他从自己卧室里拎出个“小太阳”来插上电放在两人身前。

看了看餐桌上的水果和自封袋，又若无其事地把它们都拎进厨房放进橱柜里。

苏寻一的家并不大，加上改建过的阳台勉强可以算是两室一厅一卫，这一片的供暖都不太正常，一到冬天温度就比普通住宅要低些。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他们家的采光在附近的老破小里算是极好，然而现在太阳早落山了，这唯一的优点也随之沉入地平线。

陆丰要抗冻些，跑到门口抽烟去了，苏寻一垂着手讪讪道，“不知道您要来，家里挺乱的。”

“还行。事儿结束的早，我看离你家不远，顺便来看看你。你继续，不用管我们。”

“那……您和丰哥留下来吃饭吗？”

“混小子，哪有饭点上门不招待人吃饭的！”陆丰的声音隔着虚掩的门传过来，显得有些混沌。

“嘿嘿，也是，”苏寻一挠挠头，“我包了饺子，正好一会尝尝。”

于是就进了厨房忙活，陆丰抽完烟也想进去搭把手，结果被青年毫不留情地赶了出来——我家这房子大几十年了，可经不住您老折腾！

普通的韭菜猪肉馅儿饺子，愣是被青年玩出了花来。元宝形的饺子肉香四溢，不破不粘，一口咬开还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汤汁，三个大男人把几十个饺子吃完还意犹未尽。

“小苏这手艺，以后要娶了哪个姑娘可有她的福了。”陆丰咂咂嘴，又去盛了一碗面汤。

陆泉山在屋子里溜达，眼光落到电视柜上被一堆小玩意儿压着的杂志上。

“《地下探秘》？”

一本八年前的旧刊，封面边缘有些褪色，显然经常被人翻阅。

苏寻一从餐桌旁抬起头来，见着这一幕，寒意从心里慢慢涌向四肢百骸。

第九章

虽说这名儿听起来像个不入流的猎奇探险杂志，可在地下混的人哪个不知道，它是不可或缺的信息交流集散地。

《地下探秘》也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撑着，这份月刊办了十几年，从不曾停过一期。除了翻版《知音》样的豪门风云家族密辛大佬情史，还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大事小情——当然，前者居多——兢兢业业给地下从业人员们提供消息和娱乐。现在也与时俱进地推出了电子版。

这一期封面上大大地印着标题——事业爱情双丰收？新星崛起。

“怎么放了本这么老的在这儿？”陆泉山翻了翻，随口问道。

“淘点老书看看，也挺有意思的。”

“你最喜欢哪一篇？”

苏寻一手指紧抠着碗沿，眼帘低垂，显然不想回答。

“二爷，喝汤吗？”陆丰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的一句打岔，让尴尬的气氛缓和起来。

“我去给您盛。”苏寻一放下自己的碗，抱着陆泉山的就匆匆进了厨房。

男人又看了眼杂志，把它竖起来晃了晃，让陆丰也看到。

苏寻一端着碗出来，招呼了人一声，就站在桌边，木头桩子一样。“那个……您想看的话我卧室里还有二三十本……”

“你还有这种爱好？”陆丰不可置信道，“你看的不应该是什么，呃，什么《网络攻防从入门到精通》……”

“噗……从入门到入土还差不多。”青年紧绷的心弦松了松，打趣道，“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就聪明绝顶了。”

“不跟你皮了。”陆丰套上风衣，手套口罩捂得严严实实，“我去把车开过来，天气预报说晚上有雪，晚了怕不好走了。”

任劳任怨的劳动模范陆大兄弟出门了，给屋内两人营造出一个二人世界。

气氛又尴尬下来，青年挠挠头，开口是踌躇的语气，“二爷……我……”

“后天的事别忘了，陆丰没空接你，早点过去。”陆泉山坐在表面磨得有些粗糙的布艺沙发上，朝人招招手，笑道，“老站着干嘛？这可是你家。”

“哦。”苏寻一老老实实挪过去，看了眼沙发，一咬牙坐了下去。

翻着书的男人好奇地转过头来，恍然大悟道，“还疼？”

青年脸腾一下红了，“不……没有，不疼了。”

陆泉山往后倒去，倚在靠背上，墨色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人，“还是你家有烟火气儿。虽然小了点也破了点，但像个人住的地方。”

这是在夸人吗……青年腹诽，低头看着自己珊瑚绒的睡裤，手在上面扒拉了几下，才说，“二爷，有人在乌云上挂了悬赏，要我们朔府的主服务器。您让信安部那边盯着点，我……”

“你在这儿坐着，我怕什么。”

自男人进门来第一次鼓起勇气与他对视，苏寻一胸中似乎生出万丈豪气，“是，您放心！”

外面飘起了细细的雪花，青年睡衣外面裹着冲锋衣，蹬着一双哆啦A梦的大棉鞋，把两人送了出去。

陆泉山看着后视镜里逐渐变小、直至淹没在万家灯火里的人，紧抿了会儿嘴唇，才对正在开车的人说，“帮我找一下那期杂志。”

几乎每分钟都有铁鸟带着巨大轰鸣声起落的泾城机场，即使是频繁进出的苏寻一，也不敢说把这儿摸了个透。

VIP通道里空无一人，外面的人也不多，在这人流量极大的机场，俨然一个海中孤岛。

此刻苏寻一正在“孤岛”上，抱着手机根据秦旻然的反馈对软件做微调——当然，他没有随身带电脑的习惯，也就只能写写算法，debug这种事，还是得老老实实上机。

陆丰幽灵似的在他肩头一拍，吓得他差点把手机扔出去。

“干嘛呢？”

“敲代码。”苏寻一把自己的三魂七魄找回来塞进身子里，没好气道，又问，“二爷呢？”

“二爷二爷，整天就知道二爷！”陆丰啐他一口。

“我在这，”陆泉山慢慢走来，抬腕看了看表，“人快到了。”

苏寻一神秘兮兮地凑过去，从兜里摸出个U盘，“二爷，菁华的事搞定了，证据我已经提交监事会了，这是备份，您看看。”

陆泉山点点头，把东西接过来顺手放进风衣口袋里。

不多时，盘亮条顺的空姐簇拥着两个男人出现——按道理这VIP通道是不会对他们这些人开放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却能从里面走出来。

为首的那个约莫七十来岁，身材瘦小，精神矍铄，这就是朔府上一代独当家，柏修年；落后他半步的柏元青有着欧美杂志上常见的男模体型，略长而不羁的发型，和虽然刮过，但依然隐约可见的青色胡茬。

三人严肃起来，陆泉山先迎上去。

“伯父，大哥。”男人顺理成章地站到柏修年后边的位置，空姐识趣地往旁边散了散，“车已经在最近的出口候着了。”

老人在苏寻一面前站定，一群人也默契地停了下来。他摘下墨镜，一双浑浊的眼珠往上一转，直勾勾地盯着青年。

“伯父好，我是苏寻一。”青年这两年也见过不少世面，现在倒不至于露怯。

“不错！”柏修年伸出干瘦的手臂在青年肩上用力一拍，继续走了，青年待人走出几步才跟上。

两辆布加迪威龙直接驶往市郊。

柏元青回国，约谈的，投资的，合作的，可谓宾客盈门，络绎不绝——然而，这回来的第一顿饭，当然是要跟自家人吃，况且，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是陪他爹吃喝玩乐。

柏元青的住宅跟陆泉山的不同，大大一幢三层洋楼戳在泾城远郊的山顶，一条柏油路从山脚蜿蜒而上，路旁冬青葱葱，夹着冬季的枯枝，衬得这天越发的干净。

资本家大地主。苏寻一叹了口气，他什么时候才能从自己那个老破小搬出去。

虽然主人长期不在，可一个管家加上两个专职家政全勤服务，家里依然窗明几净，纤尘不染，细嗅一嗅还能闻见熏过的檀香味。

柏老太爷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病，看起来不仅与常人一般无二，甚至还强上几分。按道理来说苏寻一是和柏元青、陆泉山他们同辈的，可年龄差距毕竟摆在那里，在老人眼里看来，这小伙子就跟自家孙子一样，隔代格外的亲。

他一边盘着小叶紫檀的手串，一边笑眯眯地看着这个孩子——后者身边的空气显然要重上许多，不然他为何那么僵硬呢？

柏元青被陆泉山拉去了书房，据说是要报告工作——笑话，谁能让他陆二爷报告工作，明摆着是抓着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的甩手掌柜，痛陈自己的奋斗历史，为广大劳动群众争取利益。

当两人从书房出来时，见到的一幕简直让他们大跌眼镜。

柏修年一身宽松的纯白练功服，以瑜伽的姿势盘腿坐在沙发上，捧着把键盘，带着副眼镜，聚精会神地盯着六十寸的液晶屏幕，与其相连的MacBook亮着屏，上面一条贪吃蛇长得堪堪咬到自己的尾巴。

青年一脸无辜地看向他们。

“爸，您眼睛不好就不要老盯着电子设备了。”柏元青无奈道，在家里的他随意得很，光裸的上身肌肉隆起，小麦色的肌肤完美得没有丁点瑕疵，若不是那条煞风景的夏威夷度假风的大裤衩子，当真是立马拍了照就可以上时尚杂志的封面。

倒是一旁穿了件衬衫的陆泉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能干，”柏修年分出些心思来落到儿子身上，“你抽空也跟人学学。”

“学什么，玩游戏吗？”柏元青叹了口气，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可他家这个，显然是个活宝。

“玩游戏有什么难的，他会做游戏！”

苏寻一被捅了两记眼刀，立马解释道：“老太爷嫌无聊，要看看我的本事。我想着贪吃蛇既可以打发时间，又与我有那么一些关系，就给他现写了一个。就一百多行代码，费不了什么事。”

顿了顿，又补充道，“俄罗斯方块、坦克射击什么的都行，再复杂一些的就需要多一点时间了......”

我总不能给老人家演示一下现场破解您家的WiFi密码吧！

陆泉山解开衬衫的第三颗纽扣——客厅里确实有些热了——朝不亦乐乎的老头儿以陈述的语气问出一句话，“那让小苏多陪您几天？”

“好主意，你就在这住下吧。”贪吃蛇终于咬到了自己，屏幕上出现大大的Game Over字样，“正好后天吃团圆饭，如今数得上的这几家子，就缺我们朔府没有带个小后辈去亮亮眼了吧。”

老人放下键盘，眼中精芒盛放，当年万人之上的威势重现，君王般凛然。

苏寻一才想起来，柏修年以前的外号可是“柏修罗”啊。是他走眼了，才会把这个地下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头子，当做一个人畜无害的乐呵呵老头。

第十章

华北朔府，东南无极会，是地下最强的两股势力，影响力不以地域为限，遍及全国。而其余三家，东北四方旗，西北天火道与西南星月馆则各自雄踞一方。

每年腊月二十七，由朔府或无极会轮流做东，长辈们会带上自家里的小辈出席，一是联络感情，不至于日后相见不相识撕破脸皮；二也是把孩子们牵出去遛遛，有能干的后辈，自然是长自家的威风。

柏修年竟然要带苏寻一出席！陆泉山与柏元青相视，俱是一惊，但旋即恢复如常。

陆泉山笑道，“伯父是好久没这么高兴了。”

“嗯！过来，能不能改个双人的，你陪我玩！”

苏寻一苦笑一声，哪有双人的贪吃蛇，然而也并没有说什么，打开Xcode挠挠脑袋就开始往上写——天可怜见，他不爱开发软件，也不喜欢写游戏，况且柏元青家里这台笔记本他又不敢往上面装双系统，于是他一想起家里那台陪了他两年的外星人就不住的叹气。

苏寻一原以为一个柏元青就够头疼的了，如今多了个更麻烦的柏修年，他觉得今后的日子将会无比精彩。

柏元青并不同于陆泉山，任性而为、出手阔绰。到家的第二天，晾着外地前来商谈合作的老总不管，反而特意叫人带来十几套西服给苏寻一试，说是时间紧，手工定制来不及了，下次一定再送他一套。

两爷子加上见惯了达官显贵的管家一起，给人敲定一套，柏元青这才满意地出门。

团圆饭这个不折不扣的宴会，自然是在东道主的老窝开。百悦酒店五楼是个跃层结构，巨大的水晶吊灯从天花板垂下，乐团在上层平台的下方奏出明快的圆舞曲，前面一个圆形舞池。

形形色色的男女先后来到这里，男士们都是一身深色系的西服，马甲领带俱全；女士们的装束则要养眼许多，露出修长洁白的脖颈与线条优美的背部。

此时时候尚早，舞池里有好几对人在跳舞。

柏修年借着在国外养病，五年没在团圆饭上露过面了，柏元青想来就来不想来连个人影都瞧不见，因此朔府这一系，大家最熟悉的还是陆泉山。

听闻朔府今年的出席者中多了一个人，远道而来的各方势力都蠢蠢欲动，想要见识见识这位泾城崛起的新秀。

苏寻一既是东道主，又是新面孔，自然从一开始便在迎宾厅待着，笑得脸都僵了，强记下的面孔与姓名快能贴满整面墙了。

“丰哥……我不行了，真不行了，您替我顶会儿吧。”苏寻一好不容易逮个空儿找人求救。

“小苏，人家要看的是你，不是我，我这张老脸谁爱看？你没注意到刚刚那些小姑娘瞅着你都脸红了吗？好好干，你能行！”陆丰鼓励地拍拍人的肩膀，溜之大吉。

离晚宴开始还有两个小时，苏寻一自觉快熬出头了，毕竟不可能有人敢在这种场合踩点。

迎宾厅内的气氛陡然一变，连着喧嚣的声音都弱了些，苏寻一正了正自己的仪表，这个架势，估摸着是无极会的人来了。

紧接着，他的注意力全被队伍中部的一个人吸引去了，仿佛走在最前面的无极会会长的儿子、紧随其后的各分会会长都是空气，只有那一个人，卓尔不群，遗世独立。

他与众人一样面带微笑，额发向后梳去露出饱满的额头，穿着最正统的黑色西服，衬里是妥贴的酒红色衬衫，还有纤尘不染的手工皮鞋和架在高挺鼻梁上的半框金丝眼镜，镜片后浓密睫毛下的深棕色眼瞳波澜不惊。

真正的世家子弟，朗然如天上月。

秦旻然。

虽说以前也见过几次，但哪有这样气场全开的震撼。他莫名涌出些带偏了别人家孩子，家长找来兴师问罪的心虚感。

然而苏寻一还是迎了上去，礼节周到，流程完美，将这伙人送入大厅。其间他与秦旻然只象征性地说了一句话，可那山呼海啸般的压迫感依然久久未能散去。

哪来这么大的敌意？青年纳闷地想，去年不还好好的。

是啊，去年人家弟弟还住在家人搭建的水晶宫殿里，今年就出来跟你满世界乱跑了，换谁不气啊？

尚未明白其中关窍的他又在迎宾厅杵了一会儿——其实无极会已经是最后一波人了，但是客人前脚刚进你后脚就跟着进去，颇带了些嫌人来晚了的急切感，是万万做不得的。

也不知道是谁弄的这么多规矩。苏寻一揉巴揉巴酸胀的腿，抬眼看了看身后巨大的、可谓“就万人功”的凤穿牡丹屏风，长出一口气。这第一关算是过了。

喝了几杯水，又去洗手间洗了把脸，青年看着镜子里身着昂贵西装神情冷淡的自己恍然如梦。这不是他，但这应该是他，所有人期望中的，朔府新一代被寄予最大希望的人。

甚至没有时间给他多感叹两句人生，外面传来服务生呼唤的声音，他该出去了。

从屏风右侧绕行过去，苏寻一瞬间成为全场焦点，有目不转睛的，有暗地打量的；投来的目光既有羡艳也有嫉恨。场上的窃窃私语内容听不真切，却恰到好处的撩拨人的心弦。

他涉足地下两年，从未面临过这样的情况。即使他早已习惯被目光洗礼，早已习惯成为众人焦点，可面对这群来自天南海北的、地下最有权势的人，他还是有一种踩着棉花的不踏实感。

苏寻一循着厚厚的红毯沿阶而上。步伐要不疾不徐，动作要张弛有度，神态要波澜不惊。他想不得其他东西了，身体只留下本能——在朝夕相处里，在耳濡目染中，被男人一点点培养起来的本能。

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眼神往人群里一投，就与男人的眼光相遇，命中注定一般。

其实他有那么一瞬间有过落荒而逃的念头——然而当抬起头与陆泉山目光相接时，苏寻一就无由来地生出一股力量，即使男人站在巨浪滔天的大海中央，只要他的声音依然能温柔而坚定地穿过浩渺的波涛，到达他的耳中，他就能一路前行。

于是他重新踏上坚实的地面，一切喧嚣归于沉寂。在陆泉山的引导下，一一见过各位有头有脸的人物。

说是团圆饭，其实更像个酒会，舞池外的长桌上，侍者上了一盘盘美味珍馐——然而动筷者寥寥无几，大家都端着酒杯，宛如夜间的幽灵，四处游荡。

首次亮相的苏寻一，不失礼貌地应付着一波又一波打招呼的、劝酒的、闲聊的。为了满足难调的众口，各地的酒都备得有，可谓是啤的白的统统上，大杯小杯一起喝。

看得陆泉山都是一皱眉，忘教这傻孩子躲酒了。

偷个闲，浑身酒气的他趴在洗手间的洗漱台上吐了个痛快，头、喉咙、胃，没一处不疼的。

这次一定不喝了。然而这个念头在他一出门便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无他，敬酒的人源源不断，苏寻一现在的段位，就像一个刚出新手村的Lv10选手，去单挑满级Boss。

这一夜，苏寻一不知道跑了几趟洗手间，吐到嘴里直泛酸水。

而这副样子，落在别有用心的人眼里，又得出个苏寻一是个没脾气的草包的结论。

苏寻一年纪轻轻，在场诸位有意无意被视为继承者的人中，数他最小。又因了陆泉山的意思，半分也不敢暴露自己在乌云的身份，是以在外人看来，他只是个才干平平、功绩也不甚亮眼的人。

陆泉山自然读懂了人们的眼光，但又无意揭破，只随他们去。日子还长，人有没有本事，不是从他们口里说出来的，而是自己实打实做出来的。

青年又不见了，想来是终于开了窍，找地儿躲着去了。

陆泉山还颇欣慰地笑了笑，这带着温度的表情被人读了去，于是往二爷跟前凑的人又多了些。

苏寻一确实躲起来了，他以一个顶尖大学院系排名前2%的高材生的科学素养与严谨性格，得出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撑不到结束他就得趴下的结论。因此仗着对百悦的熟悉，挑了个视线的死角，端着杯矿泉水，好整以暇地看着下面舞池里人们三五成群。

乐团一曲终了，竟停了下来，并且没有再次演奏的意思，他眉头一挑，正要找人问话，就看见一个挽着发髻的少女从侧门娉婷而入。

这变故不可谓不明显，但众人表情平静，仿佛习以为常，只有些第一次来的生瓜蛋子露出好奇的目光。

少女一路行至舞池中央，朝着上层平台上诸位举足轻重的人行了个礼，然后缓缓举起手中的半音阶口琴——这临场可比苏寻一稳多了，显然是社交场上的一把好手。

苏寻一闭上眼，脑中闪过一幅幅画面，哦，西南星月馆馆主的女儿，万山芙。

老一辈人的恶趣味，总喜欢在别人面前展现自家小孩的才艺。

万山芙的小礼服在女宾中也算是夺人眼球的了，金色的光洒在女孩儿大片裸露在外的白嫩肌肤上，仿佛古代伶人涂抹的金粉，给这位冰雪般的少女平添几分妖娆。

她薄薄的粉唇贴上冰凉的琴，运气，卷舌，将气流朝着孔准确有力地送出。

连苏寻一这个素来不解风月的工科男都有些动容——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仿佛真把他们从灯红酒绿的都市带去了月明星稀的旷野。

柏元青不知道何时也站到了青年旁边，皱着眉头很是听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早就听说万馆主家里有个宝贝女儿，今天可算是见着了。”

第十一章

苏寻一见鬼一样往旁边跳了半步，结巴道，“老、老大，您什么时候过来的……”

柏元青不屑地睥了他一眼，“论藏身的功夫，你还差我十万八千里呢。”

“是……”苏寻一又靠了回去。

柏元青吐出一口烟，眼睛舒服地眯成一条缝，“你看那边，老二最不喜欢别人抽烟，连我抽都要被他赶走。”

说完还惋惜地摇摇头，“你说我们这群人整天刀里来枪里去的，不给自己找点乐子，迟早得憋疯！”

刀里来枪里去的那是街头的小混混，再说了您一年到头也难得看见个人，哪有什么巨大的压力啊……苏寻一腹诽。

曲子很快就结束了，万山芙又幽灵一样飘了出去。乐团重新运作起来，大厅内又是一派歌舞升平。

看见苏寻一苦茄子似的脸，柏元青大发善心，朝着某个不起眼的小门一指，道：“去那里面边躲会儿吧，过上二十分钟再出来。”

青年如获大赦，颠颠儿地跑进去了。

一扇利用视觉错觉将自己隐藏起来的小门，不走到近前根本发现不了此处玄机。外面乐曲的声音显得有些弱了，他靠在墙壁上，若不是怕弄皱了衣服，他定会坐到地上去。

人才，外面长袖善舞那些人都是人才。

他正享受着好不容易得来的宁静，就听见走廊更深处有人声传来，他往装饰性的落地花架的阴影里缩了缩——他不是故意要听的，只是真的不想再出去了。

“你知道吗？这次朔府来的那个苏……苏什么？”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对身边的雀斑妞儿说。

“苏寻一。”雀斑妞提醒道。

“诶，对，苏寻一。我可是听我爸说了，什么朔府小苏爷，又没有背景又没有功绩，才两年，凭什么爬到这个位置上！还得柏老太爷青眼有加。”

光线并不充足，是以一根柴火棍儿从黑暗中出现时，还有些吓人。他故作神秘，带着酒味儿的嘴凑近两人的耳朵，“高层的心思，怎么会让我们知道。不过——你们发现没有，咱今儿场上最抢眼的是谁？”

胖子和雀斑妞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苏寻一！”

柴火棍儿猛地一拍手，“对了！你们看他那个样子，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我听人说啊，他是靠着陆二爷的喜欢才爬上去的，大家可都知道，陆二爷是独居国内呀……”

两人眼里亮起八卦之光，试图再从柴火棍嘴里撬出更猛的料。

苏寻一血往头上涌去，他想过自己会遭到非议，却没想过这悠悠众口敢把二爷也编排进去。

他本想息事宁人，把这事儿揭过去，可柴火棍的话越来越难听，最后还添油加醋地把陆泉山与他的一些小事扒了出来，当做别有用心的例证。

地下不干净，一直都不干净。可之前苏寻一哪接触过这些，他平时身处的环境好歹还算个空气质量良好，现在，PM2.5严重超标。

青年心中的白月光哪能让别人肆意诋毁，于是他从花架后转了出来。

人甫一出现，雀斑妞就猛地掐了滔滔不绝的柴火棍一把，眼神惊惶不安。

两人这才转过身来，僵住了。

因为酒精的作用，苏寻一眼眶周围泛着红，加上昏暗的光线，衬得一张脸带着些诡异的妖气。他眼神冷冷地扫过三人，一字一顿道，“天火道邹俊、邹城，星月馆万欣可。”

他们脸上表情更为精彩，苏寻一下午少说见了一百来个人，难不成他都记住了？

“有没有人教过你们，说人坏话的时候，要先看看他在不在旁边？”

“我、我们不是……那个意思……”邹俊小胖脸皱在一起，像生吞了一斤苦瓜。

苏寻一眉心突突地跳着疼，盯了三人一会儿，发觉自己竟没有什么可以制住他们的法子。

失去代码的他，就跟没了爪牙的老虎一样——看着凶。

于是他冷声道，“滚，我不想再在沧海看见你们。”

在青年看来普通至极甚至有些宽宏大量的话竟惹得两堂兄弟脸色一变。

在团圆饭上被东家给赶了出去，这不是明摆着打脸么？让自家老爹知道了不得把腿给打断喽！况且，宴会上那么多好看妞儿，这脸一丢，以后还哪抬得起头来，连媳妇都不敢在里面找了！

柴火棍邹城摇了摇头，被烟酒浸了好几年，又不注意保护的嗓子有些沙哑，“这不成。小苏爷，我们敬您是朔府的人，今天这儿的主人家。远来是客，您这么着把我们给弄出去了，怎么跟当家的交代？”

“这用不着你们操心。”苏寻一侧身往旁边让了让，就差在脸上写上三个字“赶紧滚”了。

邹城与邹俊交换了一下眼色，邹俊墙一样的身体正好挡住苏寻一的视线，他们嘴里赔着罪，往前走了两步，经过后者身边时却突然发难——知道苏寻一不能打，他们决定以二打一。

邹城是个混场子的，西北民风又剽悍，暴力是他用的最多也最有效的手段。现下他打算照葫芦画瓢，先把人放倒，找个地儿一塞，明天他们回了西北，苏寻一总不至于跟过去。等回了家，这事可就说大能大说小能小了。

邹城的身手算是不错，这一肘迅雷般击在苏寻一腹部，巨大的冲击力将人撞得后退一步，顶上了墙。

苏寻一眼前金星直冒，要不是胃里根本就没什么东西，这一下他非得吐了不可。

疼痛激发肾上腺素的分泌，苏寻一迅速作出反应，在下一拳过来之前险险避开。

要不别人选择跟他打架呢，青年还击得毫无章法可言，全凭本能，局面陷入一边倒的状态，虽说邹俊因为胆小没有加入战局，可邹城对付他也是绰绰有余。

苏寻一这边挨了数拳，没讨着好，邹城那边也好过不到哪去——虽说他看起来占了上风，可这样缠斗不休，被外面人发现了，倒霉的可不是他么。本想让人失去反抗能力迅速解决战斗，可没想到面前人虽然不能打，但抗揍能力还挺强。

苏寻一知道继续下去自己没什么好果子吃，左手在前格挡，右手偷偷从兜里摸出钥匙，圆端顶在掌心，手握成拳，尖端就从指缝中露出来，在昏暗的走廊里，不仔细看竟看不出来。

找准时机，他和邹城两拳再次相对时，他有意偏了方向，钥匙尖儿顺着力道在后者手指上划出道不浅的口子。

见了血，邹城的理智总算恢复些，攻势停了下来，却又不放手，两人缠在一起僵持不下，场上气氛一时间凝固起来。

“趁早放了，你占不着便宜。”苏寻一皱眉道，这么一折腾，怕外边人听见。

怕什么来什么，一直默不作声毫无存在感的万欣可居然偷偷跑出去搬了救兵。此刻邹俊的父亲——邹城的伯伯正出现在门口，外面亮亮堂堂的，晃得里面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邹城倒是利索得很，立马松开苏寻一，迎上去叫了声“伯伯”，还故意把受了伤还流着血的右手放在身前。

苏寻一把“凶器”往裤兜里一揣，又恢复人前的冷淡表情。

两人都很默契的没有往对方脸上招呼。

“这是怎么了？”邹文石看看自己这两个活宝，又看看朔府一言不发的新秀，心里鼓打得嘭嘭响。

苏寻一量邹城嘴里再吐不出那些污言秽语，于是伸手勾过胖子的肩膀，很是随意道，“新认识了两位朋友，忍不住切磋了一下。”

“我……我听说苏哥身手不错，就想、想和他过几招……没、没什么事……”邹城脸突然绿了，话音都有些抖。

青年十分诧异，依柴火棍的性子，就算他不占理，也不至于怕成这样，难不成自己气场强到了一句话就能吓倒人的地步了？

他所不知道的是，站的并不密集的人群后边，白玉一样的少女刚刚将指着人的装了消音器的枪收进裙摆下，仰着头走了。

苏寻一不懂，邹家两兄弟还不懂吗？正常人都不敢在这种场合有什么出格的动作，可万山芙看着文文弱弱，却有个“万小疯子”的外号，若说她的枪子儿在这打不出来，他们是不信的。

小命要紧。

邹文石也乐得见这和解的场景，虽然现在他还处于蒙在鼓里的状态，但就坡下坎见好就收的道理谁都懂，于是呵呵笑了两声，对苏寻一说：“你别跟他们计较，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又冲邹城邹俊两人凶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谢谢人家！”

两人不情不愿地道了声谢，苏寻一假模假样地应了。

看着三人向外走去，青年以为这事就这么过了，理理身上有些凌乱的衣服，正松一口气，可没想到走廊与大厅相连的地方，又现出几个人影。

看见那熟悉至极的轮廓，苏寻一头皮一下就炸了，哪个不开眼的把二爷给搬过来了！

第十二章

“可可！我的乖女儿，你没事吧？”珠光宝气的女人一路小碎步过来，脸上神色焦急，毫不掩饰，但还算有些理智，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呼小叫起来。走到近前，把因受了惊而显得有些怯的女孩搂到怀里，“不怕哦，妈妈在。”

又转过头对在场的人抱些歉意道：“我这个女儿从小就胆子小，又爱听别人聊天，今天可算是知道天高地厚了。”

女人虽然还不太明白场上的情况，但几句话就把万欣可从纷争里边摘了出去，摆出一副就算不是受害者，也是被胁迫者的姿态。

诸位也不好意思再计较，纷纷安慰了几句，让女人带着孩子走了。

邹文石见着朔府两位当家，一位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另一位则是万年不变的面孔，颇有几分不自在道：“我这不争气的儿子和侄儿第一次带出来见世面，就闹出这种事，是我邹某治家不严，回去一定严加管教，向两位道个歉，您海涵！”

三人也顺利离开现场。

刚刚还挺热闹的走廊一下子冷清下来，一直被挡在后面的苏寻一这才有了机会跟陆泉山说话。他往前走了两步，看着男人不辨喜怒的脸，张口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闭上了。

“不错，有我的风范。”柏元青笑起来，“我当年第一次来的时候，闹得可比你大多了，有个不长眼的敢动我看上的姑娘，被老子打得门牙都掉了两颗！”

陆泉山连头也没偏，“你当初是怎么被伯父收拾的，就不用我再帮你回忆了吧。”

柏元青一巴掌招呼到人后背上，不满道：“怎么能在他们面前说这些！人活脸，树活皮，你懂不懂！”

被柏元青这么一打岔，苏寻一心里没那么紧张了，可还是忐忑得很，试探性地叫了一声二爷，就没了动作——男人走到他面前，伸手往他两肩上一搭，顺着重力一路摸下去，又大面积扫了一遍前胸后背，连带着两条腿也触了一遍。

若是有机场安检人员在场，定要为陆二爷这套规整流畅、一丝不苟的动作鼓掌叫好。

“没别的毛病吧？”确定人身上没有什么严重的伤，陆泉山终于开口了。

“没、没有。”苏寻一杵在原地，像是被叫了家长的小孩。

陆泉山与其他人一样，对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没有清楚的了解，以目前的情况，也只能在结束之后才能问个明白了，于是他目光扫过不着四六的大哥和紧张兮兮的小孩，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回去再跟你算账。”

柏元青寻了个空逮住郁郁寡欢的小孩，严肃道：“一会结束了你别乱跑，我先把你带回我家。就老二那个脾气，你今晚跟他回去，没什么好果子吃。听见没有！”

不待苏寻一说什么，柏元青脚步一动，如一条灵活的鱼，又滑进人群了。

待到宾主尽欢，曲终人散之时，已是月上中天，送走最后一批人，苏寻一感觉自己快散架了。身体累得不行，可脑子里一直绷着根弦儿，只待陆泉山过来轻轻一拨，就啪地一声断掉。

“走了！”先来拨动他这根弦的是柏元青，男人今天喝了不多——相对于吐了三四次的苏寻一来讲——可香水味依然掩盖不住酒味，甚至还杂了些烟草气息在里面。说来奇怪，这乱七八糟的味道混在一起，竟然没有化合出什么奇怪的东西来，青年闻着还有点放松的效果。

“大哥。”陆泉山从洗手间里出来，看上去情况比他俩好多了，“小苏我带回去吧。”

“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你跟陆丰都喝那么多，还想着带人回去？还是在这住下吧，让前台给你开个行政套房，写我的名！”柏元青拉住苏寻一就往外走，不容置喙的样子。

“偌大一个沧海，又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会开车。”陆泉山双手插进裤袋，丝毫不怕人跑，“再说了，你也没少喝，按你这套理论，你就能带着人回去了？”

苏寻一眉毛一挑，在苟且偷安和早死早超生之间摇摆。若是平时，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跟陆泉山回去，可今天，今天他体力脑力都消耗得太多了，现在只想找个地儿安安稳稳地睡觉。

这个陆老二！

柏元青瞪了陆泉山一眼，“我有专职司机，你有吗？”

“你要真想护着他，”陆泉山手指点点身旁的青年，“就叫人把我绑了，不然，我不介意在你家教训他。”

闻言，柏元青竟真的一挥手，气沉丹田出声如雷，“来人！把……”

话还没说完，手臂就被苏寻一猛地一拉，青年眼里满是恳求，“不要，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我跟二爷回去。”

几个黑衣保镖跑了过来，为首的那个问道：“老大，您有什么吩咐？”

柏元青恨铁不成钢地剜了苏寻一一眼，道，“把这俩人送回去。”

几个人面面相觑，他们惯常打打杀杀，开车这活儿可真干不来，天知道这些权贵坐车都什么毛病，于是那人又道：“二爷、小苏爷，您二位稍等，我去叫司机。”

“不用了，我们自己走。”陆泉山眼睛看了一眼青年，后者就挣脱了柏元青的控制，乖乖地站到了男人身边。

“唉。”柏元青颇无奈地看着自己这个反水的“队友”，“行，你要跟他去就跟他去，我管不了你。”

“老爷子的好心情全指着他呢，你下手要有点数。”在两人离去之前，柏元青突然拉住陆泉山，耳语几句。

“知道了。”陆泉山看了人一眼，苏寻一被这一眼看的寒毛直立，不知道这俩人在嘀咕什么，又不敢过去听，只得钉在原地。

“二爷，我来吧。”泊车小弟早把车开了过来，苏寻一仗着离车近，就往驾驶座那边去了。

“老实点，坐旁边去。”陆泉山被陆丰惯出来的毛病，谁当他面开车开得不好是要被骂的。可偏偏苏寻一脚下没个轻重，男人坐他的车，十之八九要晕车。是以堂堂朔府二爷，华北地下权势泼天的人，在青年面前也常常沦为司机。

“不然我还是去……叫个司机？”

“上车。”陆泉山已经率先垂范地上了车，还系上了安全带，苏寻一也不好再磨蹭，从车头绕过去上了副驾驶——陆泉山开车，谁敢坐后排？

近光灯亮起，玛莎拉蒂像一头苏醒的野兽，朝夜色中奔去。

连电台都没开，偶尔几句导航提示音显得车内更静了，苏寻一偶尔转动眼球看看窗外，又偷瞟几眼男人，呼吸都压抑着。

“时间不早了。”陆泉山两眼平视前方，脸色有些发白。喝完酒的人大多会走向两个极端——苏寻一这样的脸红得吓人，陆泉山这样的脸白得要死。“抓紧说说吧，一会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

以往陆泉山教训青年的时候，不是拿着凶器边抽边问，就是在经过一场漫长的罚站或罚跪之后。好好地坐着解释，这还是头一遭。

苏寻一揪了揪裤子，上面出现几道褶皱也不管。他小心筹措着词汇，“我去走廊里躲酒，正好碰上他们三个人在……说坏话。”

“说什么？”男人左手一动，车身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通过急弯，看起来酒精并没有影响他的车技。

“说……我。”苏寻一低下头，眼睛看着脚下的猩红色的地毯，他隐去了对话中真正激怒他的、指向男人的部分。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下意识地认为，男人不该沾上这些东西——哪怕只是在别人口中传一传。

道上传闻，朔府二爷，其澈如泉，其寂如山。

苏寻一好像有些明白秦旻然对弟弟的眷眷之情了。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要用尽全力来守护的呀！

“就这么简单？”陆泉山有些诧异，苏寻一不是沉不住气的性子，就算有人挑他几句，也不至于跟人打起来，还是在这种场合。

“嗯……然后……邹城先动的手。”苏寻一想了想，给出这个应该具有减轻责任作用的答案，那认真的样子引得陆泉山差点笑出来。

男人不再问了，他知道青年不想说——不想说的事，除了暴力，是问不出来的，现在显然时间地点都不合适，更重要的是，他不想问。他相信苏寻一。

车流逐渐稀少下来，路边除了路灯还保持着数量规律出现，人家的灯火也不多了，他们远离了市中心。

玛莎拉蒂的速度降了下来，极平稳地停在路边，“下车。”

苏寻一疑惑地看向男人，问：“这儿离家不是还有好远吗？”

“跑回去。”

略顿了顿，陆泉山拉起手刹，熄火，低沉的发动机吼声归于平静。他解开安全带，“我跟你一起。”

第十三章

月色朦朦胧胧的，路边两个身影一前一后，保持着千米测验的速度前进。

落后一点的那个体力明显有些跟不上，稍靠近一些就能听到粗重的喘息声。

“呼吸节奏。”

“核心收紧。”

......

苏寻一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跟上陆泉山的速度。

“二、二爷，我……跑不动了……”两人穿得并不多，西装革履的也并不适合跑步。虽是寒冷的冬夜，气呼出口就是一片白霜的时候，汗珠却依然争先恐后地从毛孔里钻出来，裤子和衬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带来并不舒适的感受。

男人没理他，保持着和刚开始一样的姿势与速度前进。

青年只好认命，跑步难受吗？难受，可和跟不上所可能招致的惩罚相比，他宁愿去跑一个十公里。

跑步的时候，思绪是被抽空了的，运动分泌的多巴胺刺激着神经，苏寻一身体虽然越来越疲惫，精神却渐渐好了起来。

以至于终于进了云景上城的一号门时，他还有点难以置信——他竟然真的跟着陆泉山从七八公里外的地方跑了回来。

新来的保安瞅着这两个人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可男人的门卡是对的上的，穿着又价值不菲，才半信半疑地将人放进去。

熟悉的灯光亮起，浑身细胞都叫嚣着疲劳与酸痛的青年恨不得一头扎进自己的单人床，再也不起来。

“小苏。”

男人的声音吓得他一抖。

“去收拾一下，然后拿上藤条到书房找我。”

陆泉山云淡风轻地上了楼，走进主卧，留下青年站在门厅哭都哭不出来。

都等不到明天了，现在就要把我就地正法。

可他一分钟都不敢耽搁，冲进洗手间洗了个战斗澡，头发都没敢吹，换上宽松的睡衣，拎着放在他房间里的藤条就上了楼。

因此他的动作比陆泉山是要快的，当他上楼时，主卧里还传出隐约的水声。

苏寻一在书房中间犹豫了好一会，思考他是该站着还是跪着这个严肃的问题。

最终还是跪下了，这样态度好，反正男人洗澡也不会很久。

“苏寻一。”连名带姓的叫法，不会意味着什么好事儿。“谁教你没事就往地上跪的。”

没、没事？

青年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耳朵，男人明明都等不及要揍自己一顿了，怎么还能叫“没事”？

他站起来，跪了不久的膝盖还没到麻木的程度，正是痛觉敏感的时候。

“您别生气……”苏寻一看着迫近的人，被气势压得往后退了一步，又觉得不妥，于是把藤条捧起来，递过去。

“膝盖是这么给你胡来的？是不是要再碎一次才满意？”陆泉山训道，抓过藤条毫不客气地往他大腿侧面抽了一下，疼得人往后跳了一小步。

“嘶——”

“越来越没规矩了。”陆泉山沉着脸，青年没由来的一阵心慌，低下头认了声错。

“我再问一遍，晚上你和他们，怎么回事？”

“我……说过了。”

几个字说完，书房陷入漫长的沉默。秒针滴答滴答走过数圈，苏寻一艰难地对抗着面前的男人。

可怕的寂静，只有呼吸声清晰可闻。

“你跟着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各个势力虽然看起来庞杂，但外门成片内门成线。虽然邹城是旁支，可他毕竟是天火道主人的血亲！”陆泉山打破了沉默，可声音冷得吐出来的字都是一个个冰块。

“你知道邹文石什么脾气吗就动他身边的人？或者再进一步，你连对方底细都没有摸清，就敢对他下手？”

青年盯着地板，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