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溪苑】【原创】亲子论(父子)

【本文又名曰】《反虐练习一》
【小人有话说】读者表示,重生还是虐,穿越还是虐,虐了还是虐,虽然小人觉着,自己的文讲真一点都不虐,只是大家嚎习惯惹,然而,因为不虐,故而,小人从来不会反虐。为了沿袭继承溪苑伟大的反虐大业,小人决定以必死的心态,刻苦练习,详情请期待——《反虐练习一》。咳咳,小制作,小成本,七章完结,勿喷勿怨,因为怨了也米用,谢谢~~~

楼主 江矜溯  发布于 2016-07-13 18:07:00 +0800 CST  
【楔子】

“这就是,那个传言中很有书卷气的高材生,做出来的事?”

东倒西歪的架子,乱七八糟的陈设,满地碎裂的玻璃,微有磨损意味的窗台,掩映着残缺的玻璃窗,怎么看都像是绑架后密室逃生的戏码。

楼主 江矜溯  发布于 2016-07-15 14:40:00 +0800 CST  
【第一章】

我被再次抓回别墅的时候,手表的时针已经正对十二。从黑灯瞎火的外面被推进去,灯光醒目得很,屋内一览无余,让我瞬间将一系列逃走的计划方案彻底打消。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但我一眼就能认出他,那是我此生离他最近的距离,却是我预想中最糟糕的见面方式。

沙发上的男人放下手中的文件,抿着咖啡,审视了良久,才起身将咖啡杯换成了玻璃茶几上的皮带,走到我跟前,将皮带缓缓对折,动作不疾不徐。我大致明白他要做什么,可是,这里是客厅,后面还站着这么多人。

指节分明的手,静静搭上我的肩膀,没有多大的力道,却明显没有挣扎的余地。我顺从地站在那里,看着他攥着皮带的手贴上我的裤沿,没有丝毫反抗。

下身的衣物瞬间连着内裤一并剥到了膝弯,臀腿光溜溜得没有半丝遮挡,直接接触着空调的凉意。室内死寂得很彻底,直到摄人心魄的破风声传来,皮带狠狠抽在光裸的身后,“啪”的一声,声音吓人的响亮,我稳不住往前错了一步,脸上有些发烫,说不清是巨大的疼痛,还是至高的羞辱。

“啪!”“啪!”这里没有我认识的人,自然也没有任何人为我求情,只有接连不断的皮带抽打声在客厅中响起,一下重过一下,一下疼过一下,却完全没有收手的意思。冷汗沁了满脸,我敛着眸,在心中默默计数,却疼得连站都站不稳。

二十三下后,禁锢着肩膀的手松开,我撑了一把沙发,才没有跌到在地上。耳边传来低沉淡漠的声音,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先把几份文件签了。”

律师早已把东西整理好,只是恭敬地将一叠纸递给我。我缓缓俯身,忍着疼将裤子拉上,并抽出几张餐巾纸攥在手中,直到汗水止了,才抬手接过纸笔。祖父教诲过,无论对待合同或是其他,都要以最为体面平和的心态,上面的任何一道痕迹,都是对一个人的诠释。

粗略一翻,我执起笔,手中还有些不自觉地发抖,签下的字迹却是出奇的稳。飘逸的字迹,缓缓呈现在文件上,赏心悦目的漂亮。签了许久,我手下顿了顿,才连贯地下笔——段桦。身旁的律师似乎明显松了口气,抬手自然地接过那叠文件。

我盖好笔盖,温和而客气地道了声:“麻烦了,谢谢。”

我刚出生不久,段墉易便随手将我扔给了祖父,直接离婚出国,直到不久前祖父过世才回来。而叠复的文件中,夹杂着一份微不起眼的纸张,是一份放弃财产的申明。我今年十七,这就意味着,我在一年后,将绝对失去父母所有财产的继承权,而段墉易,几乎随时随地可以把超过抚养年龄的我清理出户。

最直接的影响莫过于,我手中没有一分钱的积蓄,纵使已经过了自招,也有可能因为无法承担高额的学费而直接作废,彻底放弃学业。

“我路上用过晚餐了,”忍着疼,我往回走了几步,艰难地拎起行李箱,有礼貌地笑了笑,“爸爸,我有点累,能先去休息吗?”我已经挨过一顿打,不想再让他觉得自己很没有教养。

段墉易审视了我许久,才意味不明地来了句:“家里是不是都把你当祖宗供着的?”

我看着他,浅浅地笑笑,静静地跟着人上楼。推开房门的一刻,我不免怔了一瞬。墙壁上凌乱的海报几乎神魔乱舞,东西摆放得乱七八糟,书柜里都是些零散的玄幻类小说书籍,更多的是收藏的玩具,地上摊放着各种颜料盘和难以恭维的画作。

“您可以叫我邱伯,有事也可以吩咐,但尽量不要动屋子里的东西。先生收养了一个孩子,喜欢换着房间住,客房里都是他的东西,虽然看着乱,但东西摆放,他都记得清楚,到时候肯定不高兴,”邱杨轻声提醒了一句,“先生很喜欢他。”

我有些晃神,半晌才笑着点头,有些犹豫地指了指桌上:“谢谢邱伯,那,这些能吃吗?”

邱杨似乎有些诧异:“少爷不太喜欢这件房间,很久没住过了,说是嫌弃当年的品味,这些零食,应当没什么问题,只是,可能快过期了吧。”

直到邱杨出去,我才扶着椅子坐下,身后接触到椅子的一刻,疼得冷汗浸了一身。看了眼凌乱的桌面,我取出行李箱中的笔记本电脑,轻轻放在腿上,开机回复室友,转学的事,毕竟太过突然:“我现在在家里,爸爸找到我了,他对我很好。”

如果不是我没弄清楚情况,翻窗逃了一天的话,他,应当会对我很好的。

楼主 江矜溯  发布于 2016-07-15 17:41:00 +0800 CST  
【第二章】

“只不过,我好像忘了带消炎药和退烧药。”手指顿在键盘上,我略犹豫了片刻,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删除,关闭聊天界面,伸手去取桌上的零食。

祖父生前绝不会允许我碰这些东西,只有在年幼的记忆里,我才见过校门口一边牵着妈妈的手,一边被喂着东西的小孩子,口中发出脆脆的声响,脸上溢着满足而幸福的笑容。

可祖父破产之际,或绑架,或追债,我已经躲藏逃亡了一个月,一直没怎么好好吃过,一时也只能伸手打开包装,试探着将那些看上去就有些奇怪的东西往嘴里送,不比我想象中的味道,说不上多好吃,也不能说难吃,只能说是能吃,虽然味道怪怪的。

压着口中的嚼声,我的视线从墙上贴着的零星奖状,逐渐转向桌上一份撕碎的奖状,依稀辨认得出是有关绘画方面的奖项。市级二等奖,我拨弄着碎片,觉得撕了也算正常,虽然其余几份收藏起来,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价值必要。

邱杨出去时没有关门,以致我错目的时候,正见房门大开,段墉易立在门边,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我,也不知站了多久,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我看惯了祖父温和慈祥面容下的深深算计,段墉易的目光深邃得让我有些拘束,半晌才扶着桌子起身道:“爸爸。”

段墉易向前走了几步,冷凝的目光逐渐扫过开着的电脑,满桌的零食,最终定格在撕碎的奖状上,眸色深沉,许久才轻声道:“你到底有没有教养?”他的声音很稳,但在我心中不啻为惊雷一道。十多年来,我一直在祖父极端严苛的要求下长大,周身围绕着的,无一不是荣誉与赞扬,我第一次被问这样的问题:段桦,你到底有没有教养?

“对不起,我……”我还没开口解释,段墉易抬手便是一巴掌掴下来:“啪!”

我被打得偏过头去,牙齿被震得发疼,懵了一下,才感受到脸颊上火辣辣的痛感,口中的血腥味逐渐泛开。牙龈出血,我凝视着地面许久,才将意欲夺眶而出的泪水忍回,抬头直视着段墉易,那是我此生自认最为屈辱的笑容。

一个月前的我,还能在夜晚漫不经心地执着书,在阳台上的躺椅上发呆。即使有繁重的课业,即使此生只能去不断达到满足别人的期许,即使只能永远带着内敛的镇定、礼仪到位、措辞得当,也不比在祖父一朝破产后,连衣衫得体、人格尊重都变成奢望。

从懵懂无知到如今,十余年间,我习惯了对着照片去想象,我有一个父亲,或许是这样,抑或是那样。我等了十余年,最后,他终究没能在我人生最好的时段出现,却生生看到了我最落魄慌乱的样子。他永远想象不到,我曾无数次站在高台上,谦和大方的笑容。

他只会记得,他在年轻不懂事的时候,曾和一个谈不上感情的女子,交易性地生过一个孩子,他,叫做段桦。他只会记得,段桦凌乱的衣服,稚嫩的行为,甚至直到十七岁的时候,都会完全没有教养地砸门翻窗。

“谁教你,可以随随便便动别人的东西?”段墉易的目光,静静凝在我的身上,就像看着那些游手好闲、无药可救的高门子弟,“有些登不上台面的手段,偶尔可以,但事不过三。”

我敛眸许久,才压下心中的不适:“我知道了,您还有事吗?我有点累了。”其实,他便是早几个月回来,我都不会给他留下这么差的印象。只可惜,有些命数,真的只能认。

“放心,我不会多干涉你的事,”段墉易将手上的两张薄纸放在桌上,食指轻敲了两下:“你这个年纪,应该没什么非要联络不可的人。”

针对这一年的协约,一式两份。我粗粗地阅了一遍,无非便是高考前手机、电脑的封锁,对于所有资金支出的控制,前往学校使用自行车的限定等,唯有最后一条,措辞间让我蹙了蹙眉,其本质便如同一句轻描淡写的“其他”。

我多年的人生中,都没有来自父亲这种身份的干涉,但我知道,监护人善待晚辈,都会有很高的前提,甚至伴随着一系列的要求。唯有达到原定的期许,方可换取一份权利。可纵使如此,我也从未签过这样全无公平公正可言的协定。何况,路上偶尔看到过一些陌生父子间的相处模式,让我一直有一种错觉,父母可能是不一样的。

我执起笔,有些犹豫。其实,我不会骑自行车;其实,除了手机、电脑,我手里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可是,我没有刻意告诉段墉易,只是轻声问了句:“爸,您记得我叫什么吗?”

在段墉易审视的目光中,我抬手静静签下自己的名字:“那您记得我生日吗?”然而,直到落笔定约,我都没有听到来自他的回复。

我觉得,我当时将其中一张纸递给段墉易的时候,应当是镇定的,因为,我亲耳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染着一丝笑意:“谢谢您送我的生日礼物。我想,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只是按您的成绩要求,我借住的一段时间,您可能没有办法对我动手了。爸爸,晚安。”

楼主 江矜溯  发布于 2016-07-20 22:13:00 +0800 CST  
【第三章】

依照合约,我短期之内几乎不能使用任何通讯工具。段墉易无意担负我的人生,却又这样理所当然地隔绝我与他人的联络。大概是我曾经的期望太高,才会在重复着一个月来难以习惯的失眠时,无意识地想:有父母,居然是这样一种感觉。

一如最差的预估,趴着模糊地发完了整夜的呆后,我身后的痛感更甚,脑子里如同搁置着铅块,昏昏沉沉的神智不清,额头滚烫,大概是伤口发炎,我看着镜子里的人,带着不寻常的神色萎靡倦怠。没有经验,我不知道不去医院会怎样,但我清晰地记得自己手里没有钱,也不能在房里翻找,我不想再给段墉易留下一个“会偷钱”的败家子印象。

“爸爸,早,”艰难地下楼,轻扶着餐桌边缓缓坐下,我提着神捧起杯子,轻轻抿了口茶,目光惶惑地看着桌上的清粥小菜,等段墉易落筷后,才抬手执起筷子。发热的时候,我的食欲总是比较低下,什么东西吃到嘴里都透着一丝苦味。

动了几筷,我就停了手,迟疑地将视线转向段墉易,却又觉得接下来的话说不出口,欲言又止很久,才轻声道:“爸爸,您能……借我点钱吗?”话一出口,便觉突兀得很,我很怕他不给,又喃喃地补充了一句,“我可以写借据,以后,我一定会还给您的。”

我觉得,段墉易抬头的一刻,看着我的目光带着一丝很深的考究。但我把那两句话逐字逐句地拆解着揣摩很久,也没发现什么问题,只能回忆着祖父谈生意时候的种种,抿了抿唇,很生疏地试探着道:“或者,您觉得,多高的利率可以?”

段墉易对着我的目光很奇怪,沉而深邃,似乎是要从我的眼中读出欺谎做戏的证据,但最终也只是随手放下筷子,语音意味不明:“你要钱做什么?”

要钱做什么?我迟疑片刻,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这一瞬的犹豫下,段墉易便没有再询问什么:“换件校服,早点去学校,别给我迟到。”

其实,我很明白段墉易的做法,对付一个纨绔子弟,最简单的方式,自然就是资金控制。可是,我不是。这一点,他有朝一日或许会查,又或许永远不会。

了解一个人,究竟能有多难?有时只需要一句话,甚至几张薄薄的调查资料。我在意的,不是他如今怎样看不起我,而是,他甚至连这点微末的精力,都不愿意分给我一些。但凡他愿意去了解,哪怕只是一个角度,一个细节,都足以推翻他的第一印象。可是,他连正视我的兴致都没有,便在未曾相识的时候,为我打上了标签,无论我如今怎样努力,都无以掩盖。

直至推着自行车,走到了学校,我的头还是一片昏沉,胸口沉闷,有些喘不过气,带着不明显的心悸,眼前的景物好像一下子变得不太真实,隐隐有些旋转摇摆。我摇着头,扶着楼梯的扶手,慢慢往上走,隐约觉得眼前有人影出现,视野中却突然泛着彩色的斑斓。

“不好意思,同学,能扶我去一下医务室吗?”我浑身都没有力气,背后出着虚汗,有种脱离世界的漂浮感,完全听不清自己的声音,还没听到回复,眼前便是一阵黑白,天旋地转。

【PS:】算了,懒得拿高端梗虐了,留给别的文,这个,就酱紫吧,否则要不幸变成长篇虐文了,咳咳,等我抽出手来,下章练个反虐。成败在此一举,先说好,因为不虐,我已经压了我所有的身家大小,赌我反虐失败,诸位跟不跟?

楼主 江矜溯  发布于 2016-07-26 22:15:00 +0800 CST  
【第四章】(PS:以上三章为回忆情节)

“学校帮我垫了笔医药费,让我休息一天。毕竟家里有权有势的,他们总归不想弄出什么事。”白皙的双手不间断地飞快敲着膝上的电脑键盘,我回忆起将近三年前的事,居然觉得遥远得像是上辈子一般,仿佛不曾亲身经历过。

那年夏天,我身无分文,沿着那条路口,慢慢往家里走。路过的游乐场,满满父亲带着孩子的身影,童颜稚语,笑容中漾着简单的幸福。我许久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便坐在长椅上,静静地看了一天,才在夜幕时分回去。

“你爸可真狠,都不去医院看看,要我爸妈,早就心疼坏了。他又不是养不起闲人,何况,你看着也不像闲人。扔个房子把你关在里面又不妨事,反正几辈子家产也败不完。”何铭一贯对挖掘他人身世有着谜一般的热情,跟着这种人创业失败个几百次,我也不会觉得奇怪的。

“你爷爷活着的时候,他都不回来帮忙,死了才回国还债,让你一个月东躲西逃,又是绑架,又是追债的,真的是……千万别让我知道你爸是谁,简直太渣了,”话虽是如此,何铭的眼中却是闪闪发光,大有对此等事宜强烈的兴致,“那,然后呢?”

“你的工作态度,若是有八卦热情的一半高,也就万事大吉了。”划着鼠标,我浏览着初拟的一叠合约,顺手从一旁的床头小柜上拎过一袋药,对着瓶瓶罐罐找说明书。

“我去,你当心点吊针,再偏一下,护士又要来骂人了,”何铭直接劈手夺过,横视我一眼,自发自地开始找药,“你这毛病也太多了,钱都不够看病的。话说回来,现在创业,一直不大景气,十个九个完,和工作热情没关系,只要再坚持一下!”

“如果我没有收到通知,知道手里马上会有一份被收购的合同,我没准还可以信你。”

人在行外,总是摸不清情况。直到如今,我才明白,我祖父和段墉易的差距究竟有多大。白手起家,垄断贸易,投资眼光奇高,段墉易在这个行当,几乎是被传成神话传说一般的存在,行程安排上的时间估计都恨不得按秒算的。当年他愿意花费如此金贵的时间来看我一眼,真的是恩赐。就像我前前后后拼过这几年,三起三落,最风光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资格见上段先生一面。想想当年离家前的话,都不禁觉得有些年少轻狂的味道。

接过何铭递过来的几瓶药,我才勉为其难将视线从电脑上移开:“帮我倒杯水。”

我到底还是不习惯十几片药一口气吞下去的快感,而等我接过水,一片一片,小口兑着水咽下去后,才突然察觉病房里安静得有些不寻常。偏头的一刻,怔愣之下,三年前的种种瞬间冲击脑海,不幸,报销了手中的杯子。

此刻,我名义上的老板何铭正以一种“天上掉了馅儿饼”的路遇偶像姿态,强做镇定却依旧难掩措手不及般激动地看着对方,下意识伸出手去,磕磕绊绊地道:“段……段先生,久仰大名,非常荣幸能见到您,这是我……名片。”

我攥着电脑的手,不禁用了些力。我刚动完手术,这段时间一直在留院观察,事先真不知道有意谈收购的对象,居然是段墉易,才忘了叮嘱何铭一声。我记得很清楚,段墉易很不喜欢这样畏手畏脚的人,更讨厌没立场还敢攀交情的人,鉴于他曾经对我的印象奇差无比,便是本着避着我这个“纨绔子弟”的嫌,这个合同,也难免要黄。

而在这个节骨眼上,何铭顺口说了一句更要命的话:“具体商议的事,一贯是由段……桦负责。”我想,他可能终于意识到了,一个病房里,出现两个姓段的,是多么巧合的事情,可是,迅速看了眼挂着的吊瓶,腿上的电脑,和团成团的被子,我以最快的速度拔了吊针,扶着柜子下地,尽量挡住身后还没被我毁尸灭迹的泡面,穿着一身怎么看都不觉得和正式有半毛钱关系的病号服,相当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

“为什么弃考?”出乎预料,段墉易居然纡尊降贵地抬手收下了何铭的名片,对上我的目光,依旧带着多年前同样的审视,却是从未有过的复杂,开口的第一句话,就问得相当突兀。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学历一栏所填刺目的“初中”。段墉易想问的,大概是我之后为什么没去上大学。涉世多年,我已经逐渐明白什么叫做正常的父子关系,也曾想象过再次站在段墉易面前谈及年少的时候。我以为我会充满报复的快感,可最后只是简简单单笑笑:“没钱。”

没有一个人,会喜欢等着被别人如丧家之犬般赶走。而我,也从来不是一个会委屈自己来讨好强求什么的人。十八岁,是段墉易申明资助我的最后年限,而十七岁,是我彻底拒绝接受段墉易帮助的开始。从医院回到家中,挨完我此生所受最重的一次责打后,次日,我留下一份不满二十字的书信,只身带着一张身份证,彻底消失在了段墉易的世界里,各自干净。

比起考上而不能上,不如从来没有过指望。从高中辍学开始,高考前夕,我依旧蜷缩在小区车库的角落里,发了一夜的呆。购买文具,交通出行,医药支出,是我那段时间自认根本不能负担的巨额开销,更遑论大学天文数字般的学费。

“我当时的经济条件比较拮据,预计不太能支撑大学的必要支出,”我整理好思绪,向他伸手致意的时候,礼仪依旧到位,笑容都没有丝毫尴尬,“段先生,您好,我叫段桦。”我不是第一次被人在公开场合提及学历问题,段墉易绝不算里面问得难听的。

谈生意,永远比谈感情,方便很多,一个考验能力,一个考验运气。但与段墉易的谈判,却首次在合约的第一条就僵持住了。我身体不好,谈到最后,难免心力憔悴。段先生倒是依旧不疾不徐,语气从未有过的和缓,立场却是分毫不退:“你们提供的数据有些问题,公司对这个合约很重视。等你出院了,我们再细谈。”

对着段墉易的睁着眼说瞎话,何铭居然完全没有反应,我有些无力地揉了揉头。比起段先生家大业大,我们就一小破公司,眼瞅着就倒闭了,瞎了才重视。

段墉易对我的质疑没有任何反应,抬手就按了墙边的病房呼叫铃,提步往外走。闻讯而来的护士,见了我的样子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骂:“27床,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随便拔吊针。你现在的手都肿成这样了,再打几次针,输液都输不了了。”

“诶,我说段桦,”半晌,何铭才避着护士,偷偷压着声音,试探着问道,“大公司的老板,是不是都要先把孩子放出去创业一下,再去继承家业啊?”

病房的人都下去做检查了,我本来就不舒服,更不习惯这种偷偷摸摸的行径,一时对他的想象力有些无语:“你算了吧,他有看得上的儿子,”虽然是个养子,“家产轮不到我,他大概三年前,就已经让我签了协议,自动放弃了。否则,我现在都快奔二了,哪儿还混成这样。”

何铭这个人,向来是没什么底线的,前脚还骂着渣爹,后脚就直接叛变了,我也算见怪不怪,只是听着他尴尬的赔笑声下意识抬了抬头,正见段墉易站在门边,瞬间脸色似乎比我似乎还要差上几分,目光间或扫过装满着药的袋子,眸中满满都是我不懂的意味。

楼主 江矜溯  发布于 2016-07-29 13:49:00 +0800 CST  
【第五章】

创业失败,生活困顿,段墉易不急的事情,对我而言,几乎牵制着整个生命。当天中午,我就签完知情同意书,匆匆忙忙出院,却直到下午才想起,段先生的所有日程安排都要预约。

身份差距太大,我从来没有和这种公司谈合约的经历,头疼之际,也便拉上何铭一并借酒消愁。我以前很不适应,只是应酬的时候,总是免不得喝酒,喝到快不行的时候,出去吐了再喝,是常有的事。一来二去,也就习惯了,纵是折腾到胃出血,也不奇怪。

酒杯被渐渐灌满,我静静捧着它,往嘴里灌。何铭从始至终看着我的目光都有些晦涩,许久才试探着道:“所以,你是离家出走出来的?”

我皱了皱眉,困惑地看着他,可有可无地解释了几句,自己也分辨不清什么,却见何铭更为惊悚地看着我:“写了封信,跑了,就拿着张身份证,这还不算离家出走?!如果是我爸,非打死我不可。祖宗啊,你可别喝了,刚做完手术,你还来!上帝,我把这样的你,弄回去,段先生会杀了我的。段桦,你不坑爹,坑兄弟做什么?”

“那不一样。”我抬手继续倒酒,脑中一片混沌,却也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祖父破产的时候,欠了好多钱,段先生帮我还了很多,我说过日后会还给他的,”我很清楚,这些年,从段桦这个名字出现在生意场上开始,或明或暗总归掺着些段墉易的援助,不知是来自血缘关系的补偿,还是纯粹的客气,但无一例外,总让我越欠越多,“就像多了一个债主,而我,不知道要还到什么时候。”

何铭大概是不怎么懂我的意思,非常激动地开口:“我……卧草!”

耳边突然一阵寂静,随后而来的便是何铭的惨叫,伴随着杂乱无章的酒杯碎裂声:“爸,爸,你冷静点,冷静点,我可是你亲儿子,绝对的亲儿子,打死了就没有的那种……不是,不是我把他拉过来的,我怎么敢把他拉过来喝酒。”

我失力地趴在桌上,模糊的视线中,正见一个穿着得体的男人,挡在何铭面前,语气说不上谄媚,听上去却隐隐带着些低人一等的客气:“实在不好意思,何铭小时候发高烧,把脑子烧坏了,您大人有大量,别与他一般见识,”说着,似乎是踹了何铭一脚,“道歉。”

“不是,爸,这不能怪我,之前我怎么看得出来?你不知道我刚见他的时候,他有多潦倒。大夏天直接往大马路上倒,我急刹车还以为他是碰瓷的呢。一天就吃一顿饭,连点单都不敢往上点,生怕我不买单。买一大包泡面,他一礼拜都没吃完。”

“我刚见他的时候,整个就是个工作狂,好像欠了人家几千万没还。管财务的时候,真的是不能从他手里扣出去一分钱。一看家里就穷得一贫如洗,保不准还父母双亡,一点都不懂得享受生活。关键还是个生活残,居然连生煎都没见过。”

何铭的话音,越来越飘渺。我趴在桌子上,整个脑子昏昏沉沉的,再听不到外面的声响,只是不死心地抬手去够酒杯,口中还喃喃着什么。

身后突然一暖,一股力道环过我的肩膀,将我扶起来,可我根本站不稳,眼前一片天旋地转,直接往他身上倒,若不是他力道稳,我能直接摔下去。若是清醒的时候,我少不得要说声谢谢,可我当时混沌得很,口中只是闷闷地念叨着:“我还欠他好多钱,我不要欠他钱……”

现场冷寂了许久,我才被他揽着跌跌撞撞到了酒吧门口,阴冷的风,夹着雨,打在我脸上,才唤回了我的些许神智。黑色的西装,不温不火的举止,极端熟悉的作风,我努力辨认了半晌,终于像是反应了过来,静静推开了他,轻轻笑笑:“谢谢段先生,我先回去了。”

段墉易没说什么,只是撑开伞,递到我手里,再将我的手指缓缓合拢,指了指方向,半晌叮嘱了一句:“路上当心点。”低沉而略带磁性的声音,像我初次见他的时候,仿佛天下间,便没什么东西,能让他惊慌失措一样。

我道了声谢,执起伞,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脑海中回环往复着当年的字字句句。

“我会用我所有的能力,来向你证明我有多优秀。可以不依靠你,甚至段家的根基。”那一年,我放弃高考,放弃学业,孤身一人,带着身份证,却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路要怎么走。

“如果段先生日后生意兴隆的话,我或许会考虑来公司任职。谢谢段先生的收留,为此,我可以奋斗终生。”那是我此生所说,最嚣张的一句话,最终也只能是一句话。

我停下脚步,缓缓回过头,不确定自己当时的表情如何,只是自觉勉强维持着笑意,艰难地说了句:“别跟着我。”

漫天的大雨,连成线地往下落,阴风吹着,身上湿了大半,就像我离开的那天早上,同样的一片茫然,甚至不知道该怎样生活下去。而我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习惯性地往前走,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仿佛就要这样永无休止地一直下去。

从繁华的闹市区,走到偏僻陌生、荒无人烟的小角落,我自顾自撑着伞走了一路,段墉易就在后面撑着伞跟了一路,没有丝毫阻止我的意思。

缓缓松开手,伞被大风直接吹到远处,铺天盖地的雨倾泻下来。我扶着墙,捂着胸口,吐得天昏地暗。很多年前,堪称豪门出身的我,一定想象不出来,我十九岁的时候,居然能将自己的日子过成了这样。

段墉易撑着伞,很慢地走向我,几乎整把伞都倾在了我的头顶。我回头的一刻,清晰地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瞳孔中映射出的我的绝望。直到很久以后,段墉易才在带我去海南旅游的时候,无意间告诉我,那一天,是他多年人生中,最绝望的一刻。

一路跟随的车缓缓停在不远处,段墉易看了我很久,待我平静下来,才轻声道:“还走得动吗?如果不想走了,我先带你回去。”

楼主 江矜溯  发布于 2016-07-29 18:33:00 +0800 CST  
【第六章】

或许是生意场上形形色色的人见过太多,段先生永远有这样的能力,能在了解一个人的性情后,根据情势清晰做出预判,自然而然地选用最恰当的相处方式。所以,纵横商界,段先生想做的事,从来没有做不到的。对我也是一样,他不干预,也不放任。

“原路回去,议程不用推了,”在我近似默许的沉默中,段墉易揽着我上车,毫无波澜地向司机吩咐了一声,而后迟疑地抬手帮我解开了几粒纽扣,却突然顿在那里,视线闪过一瞬的凝滞,半晌才若无其事地静静收回。

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路,被段墉易带下车的时候,我依旧头重脚轻,几乎是被他半抱着往里走。邱杨打开门,看到被雨淋得浑身湿透的我们,明显有些错愕:“先生?”

将打湿的伞递给邱杨,段墉易吩咐道:“带他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当心着凉。”

我觉得整个人都仿佛在云上,踏不到实地,好容易将自己整理干净后,便见段墉易早已衣着体面地坐在了沙发上,与不知什么人商议,茶几上还放置着几张纸。以段先生的身份,已经完全不需要正装西服的衬托,便是简简单单的衣服,往那里一坐,都不会显得失礼。

我浑身没什么力气,洗完澡后酒精发得更加彻底,许久才扶着墙面走过去,却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只是定定地看着,随后在段墉易转向我的目光中,轻轻开口:“我想吃冰棍。”

何铭曾经说过,我即使醉酒的时候,神色言辞看上去都会很正常,甚至比往常更安静,半点看不出是在撒酒疯,只是,实在有些一言难尽。但我一直坚定地认为,自己的神智很清醒,虽然我自己也不知道想干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段墉易,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想吃冰棍。”

最后,得偿所愿的我,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与段墉易间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发呆般地看着这场公式化的商议,只是听着声音在耳畔游走,却丝毫没有任何感觉。低头沉默着辨别两只手上包装的区别,入目依旧还是一模一样,我犹豫地转向段墉易,将双手举在他面前,认真地问道“您要哪一个?”

邱杨对着我的脸,已经呈现出面无表情的趋势。我茫然地看着他,将视线偏了偏,却见旁边的人,笑容似乎有些尴尬。我想,我可能做错了什么,或许不应该讲话,便愈显安静地坐在一旁,自顾自吃着手里的冰棍,目光迷散地睁着眼睛,保持模糊的清醒。

良久,我隐约看见段墉易从茶几上抽出几张纸巾,转头突然取过我手中的冰棍,递给邱杨。在我困惑的目光中,他攥过我的手,用纸巾擦了擦融化下来的水液,说了句什么。我依旧安静而迟钝地看着他,段墉易无奈地回看我。

次日清醒的时候,我终于感受到了宿醉后熟悉的头痛欲裂,记忆只停留在酒吧中我与何铭的借酒消愁,此后便是如入目的天花板一样的雪白一片,隐隐带着几句只言片语的混乱。

我刚撑着床起身,就愣了一下。即使我只在这里居住过几天,熟悉的格局,依旧能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唯一的差别,便是以前随性艺术化的摆放突然被清得干干净净,单色系的布置,配上简洁的陈设,显得空荡荡的,完全不像有人住的地方,却极端符合我一贯的品味。

桌上凌乱地摆放着一堆药盒,瓶瓶罐罐的不少。我不熟悉医疗,但这些药我看着都不算陌生。小半杯水放置在一旁,我迟疑地就着喝了一口,看着挂着的吊瓶,算是认了昨晚输液的结果。

我习惯性没有动这里的东西,只是揉着头,取过手机,开门往楼下走。段墉易依旧坐在沙发上翻着什么文件,手中执着咖啡杯,看不出什么表情,抬头间才发现我下来:“醒了?”

“嗯,谢谢段先生,”时隔多年,我终于再一次确定段先生的时间果然是拿秒记的,一时甚至有些隐约的踌躇。迟疑了许久,我刚想试探一下他近期是否有什么可能空闲的时间,却突然见他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冷不丁地问了句:“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睡了一夜,我的神智清醒了许多,闻言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才反应过来,低头习惯性地掩了掩领口,状似平淡地答道:“小时候不听话,很多东西都学不会,一直罚跪挨藤条。老师手里都有板子,打起人来很疼。有次心情不好,罚得狠了些,疤痕就不好消了。”

不听话被打,怎么说都不算什么光彩的事,突然被问及,我也有些尴尬。同样的出身,同样的童年生活,段墉易许是知道学的什么,沉默了一番,才道:“没人管?”

“祖父说,我连这个都不会,一定不会有人要我的,太没用了,”静静看着段墉易,在他保留的目光中,我的嘴角缓缓牵起一丝笑意,却是浅浅地垂下了眼眸,“他说,他丢了儿子,是我的错。”为了商业联姻的传宗接代,生生逼走了亲生儿子,他们却终于,在年迈的时候后悔了。

有人评价过,我,与我祖父很像,都是实实在在的生意人。那时候,我一直以为,那应该是赞许,直到祖母离世前对我说:“段桦,你自小性子凉薄,像他一样,温和也不是真的亲近,微笑也不是真的喜欢,日子久了,相处着,总会让人难过的。”

“段桦,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我觉得,我们可能需要坐下来,好好谈谈,”段墉易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将手中的资料递给我,示意我坐下,“我对你,一直有些误会,相信,你也一样。”

我粗粗看了一眼,下意识皱了皱眉,不确定地看着段墉易,不明白他想说明什么。

“你在生意场上,也算起起伏伏了三年,虽然未必有太大的成就,但至少应当很清楚,如果我打定主意不想让你继承家产,就不该让你去签下这份协议,相反,我至始至终都不能让你看到这份协议,”段墉易有节奏地轻敲着沙发的扶手,“这么说或许不恰当,但确实是事实。我完全可以单方面把遗产捐出去,这中间,根本不需要你的同意。”

段墉易的话,在逻辑上,没有丝毫错误,表达的意思直接而明显,他本人想不想,与我签不签这份协议,本质上没有任何关系。我一时有些无言以对,毕竟,这种事在情理上,我不是很能接受,但我也同样能够清醒地判断这件事的正确性。

翻过这页纸,后面是几张照片,从八九岁开始,足以见证一个人的成长,随意休闲的搭配,自信张扬的笑容,带着游戏人间的不羁,却在湛蓝的眼眸中映出一许情深。即使从未谋面,我很清楚,这就是邱杨口中,段先生很宠的养子。

“你应该猜得出,Edward,中文名段平。他父母当年因为牵涉金融类的控诉,逮捕入狱。失去监护人,Edward只能被转送孤儿院。他亲生父亲与我的关系,比较类似你与何铭,是潦倒之际的知遇之恩。去年,他们终于得以翻案,无罪释放,可是以Edward的年纪,现在不太喜欢待在大人身边。不久前他母亲病危,才回国了。具体是否有必要双方协商终止领养关系,还要看他以后的意思。”

“我想解释的,主要是这两点。我在国外太多年,有些观念一时变不过来。而促使你在高考前夕做出这种极端举动的种种缘故,鉴于你当时还没有成年,作为你的亲生父亲,我都承认是我的过失。这样,段桦先生……接受我的道歉吗?”

段墉易大致不太擅长道歉这种事情,而我,更是从来没有想过,可能会存在这种局面。我坚持了这么久的事实,突然推翻,让我整个人都有些混乱。

“世上很多事,都是源于误会或是不了解,这点,您很清楚,”沉默很久,我才似找寻理由般开口,语音有些不太稳:“可是,您也终生都没有试图原谅过祖父,甚至在他生前,都不愿与他踏足同一片土地。”

客厅一片寂静后,段先生首先笑开,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看得我都有些恍惚:“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吃完饭后,别忘了药。邱杨,记得帮他倒杯茶。”

段先生一直很忙,所以,段先生出门了。

直到手机铃声响起,我才将手中攥着的资料放在茶几上,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一手的汗。

“我去,段桦,666,我就知道你是我的救星,昨晚我就看出来了,真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手机中传来何铭一贯不靠谱的话语,“收购合同已经敲定了,段先生不愧是我偶像,效率这么高。啊,又可以放个大假,庆祝一下!咦,段桦,听到我说话了吗?吱一声啊!”

“我……我知道了。”他为什么不再问我一遍,如果他再问一遍,我一定不会这样回答。

楼主 江矜溯  发布于 2016-07-31 18:26:00 +0800 CST  
【第七章】

时隔多年,我其实已经回忆不起一切因什么开始,只是习惯了这样去生活,这样去打拼,除了银行卡上的数字,我几乎可以把一年,活得如同一天一样,不断地重复。段墉易在发觉我不是他想象中的纨绔子弟的那一瞬,大致与我如今一样,觉得震惊,甚至毫无道理可言。

心不在焉地吃完饭,我孤身上楼,从尘封许久的行李箱中,翻找出一张用心保存过的照片。那是祖父母与段墉易唯一的一张合照。我曾亲眼见过祖辈晚年的寥落,也深切地感受过他们极端后悔之际,却依旧固执着不愿后退一步的矛盾。

以我十九岁的目光,再去看自己十七岁的言行,都会觉得稚嫩而极端。而我,是不是也要与段墉易一样,以这样决绝的方式,漂泊半生,去用自己挥尽血泪换得的安稳名声,来报复亲生父亲一时的过失?

那一夜,段先生很晚都没有回来,晚到我强撑许久,终究昏睡过去。

次日清晨,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茫然了半晌,才看清楚床边攥着我的人,下意识抽出了手,脑中一片空白。视线扫过房间,室内依旧是一片摆放得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只是多了一盆水,和盆沿上绞干的毛巾。

大致是我的动作幅度太大,段墉易皱眉看着我:“醒了?”说着,他清凉的手背,便贴上我的额头,无视我的僵硬,将水直接递给我:“你祖父生前,没让你喝过酒吧。”

我愣了一下,不清楚为何会有这种疑问:“他,禁止我喝酒。”关于这个问题,何铭也劝过我很多次,这么多药用下去,肝肾负担本来就大,再喝酒,难免恶性循环。

在药物中,我扫了很久,才发现被挡住一半的退烧药。如果几年前,段墉易这样对我,不食人间烟火如我,大概也只会感念父子的相处何等幸福。可这么多年过去,我很难再觉得这样理所当然。接过杯子,我差点习惯性掏出本子记账,半晌才犹豫地笑笑:“谢谢段先生。”

我一直以为,原谅与否,接受与否,二选其一,那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决定,却到此刻才瞬间感受到,人心,就像玻璃,碎了就是碎了,连习惯都带着锋利的边角。

一周后,段墉易带我去了墓园。下车前的一刻,我依旧看着窗外漫漫的碑文,神色平静,却忽然将视线移向段墉易:“如果没有何铭,您会让我自生自灭吗?”

“什么?”段墉易似是没听清,又似乎只是莫名,半晌才在我的沉默中,就着司机开门的动作下车。我无声地看着他走向远处,场景就像多年前的再演。我始终没有再开口,却在起身之际,隐隐听到了风中那句淡淡的回复:“如果你愿意听话,我那时候就准备把你带回来了。”

如果,我愿意……可是,我敛着眸,有些自嘲,又有些释然。十七岁的我,是不会愿意的。

静静跟在段墉易身后,我看着他沉默很久,才将手中的花束放在墓前。照片上的男人,头发半白,笑容儒雅,带着捉摸不透的微笑,就像一个运筹帷幄的智者。薄薄的镜片后,尽是深不可测,却不知道是在追忆些什么。

“我带段桦来看看您”,段墉易缓缓抬手,摩挲着照片,目光却悠远得仿佛跨过了时空的界限。他许久才低声开口,很轻很轻的一句,虚渺得几乎完全不曾存在,却带着不常见的笑容,温煦亲和,以我从未见他用过的语调,“爸,我错了。”

一杯清酒,静静地凌空平倒在土地上,最终也只能是凭吊。

历经家道中落,子女离散,那个苍老的老人,终于还是在半生的期许与固执后,带着无尽的落寞,浅笑着阖上了双眼。而三年前,段墉易始终没有回国,见祖父最后一面。

段墉易给我留下了单独的空间,而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墓碑上的遗照。

“祖父,爸爸带我,来看看您”,攥着手中翻看过许多遍的照片,我俯身在烛台上将它烧化,轻烟扬起,干涩了我的眼睛:“即使是您有错在先,他也终于向您道歉了,可是,我是不会向他道歉的。”

我回过头,车边站着的段墉易,渐渐在我的泪水中模糊,我轻笑着,声音却带着哽咽,一如那个十七岁时言辞稚嫩天真的我:“因为,都是他的错。”

今天的夕阳特别美,祖父,我明年,再与他,一起来看您。

楼主 江矜溯  发布于 2016-08-06 20:05:00 +0800 CST  
【已完结】

楼主 江矜溯  发布于 2016-08-06 20:05:00 +0800 CST  
【七章系列之二】师徒论

【文案】我初识陈晗之的时候,他还不是江州第一谋士。

楼主 江矜溯  发布于 2016-09-21 20:51:00 +0800 CST  
【第一章】

如雪的衣衫纤尘不染,外裳褪至脚踝,微微沾着尘土,如遗落人间的轻柔白雪。亵裤搭在膝弯处,白皙的双腿与通红透亮的臀部相较,更显纯粹年少。十一二岁的少年压制伏趴在膝上,双手被强行反折于身后,臀部被抬至最高点,泛着微肿。头上白色的绸带微散,发丝悬落在耳畔。每道戒尺落在臀上的清亮声,都伴随着少年暗抑的叫声。

学堂中一片死寂,我依旧没有停手的意思,落下去的戒尺,一道狠过一道。我是个名师,曾经甚至是个帝师,但在因材施教,深入浅出之外,相对齐名的还是我的管教手段,简单粗暴,大气无比。我不过是来此讲学,互不相熟,大概没人告诉这孩子,才致使他敢在我的课上睡得正大光明,理所当然,极近嚣张。

“跪下。”我松开他双手的桎梏,将戒尺不轻不重地置在桌上。初次江州开课,当着众人的面,择其不善,狠责二十,这叫震慑。

门口,昔日同僚挚友方至,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努力向我比口型:“你把他打啦?”对上我挑眉的神情,他扶额良久,才默默伸出抬头,眸中透露出一种“厉害”的意思,倒也没说什么,只是事后才告诉我,这个学生,叫做陈晗之,他当时特地传信让我来教导的陈晗之。

而能被他看中的人,自然很有个性。当时的陈晗之缓了很久,才扶着书案,从我膝上慢慢挪起来,眼眶通红,却是死死瞪着我,没什么嚎啕大哭之举,就是泪水静静往下流,却又生生用着大力抹开,终是瞪了我一眼,直接跑了,那动作衔接顺畅的,可谓半丝不拖沓。

对于好苗子,尤其是不太典型的璞玉,先生总是给些优待。这我懂,这么多年,我亲手打过教过的,十有八九,都差不多这副德行,但确实没有陈晗之这么极端的。

据好友说,其实他还是颇给我面子的,学堂的课,他从来是缺席的,嫌弃书案太硬,不利于睡眠。而此后,陈晗之也恢复了往先的日常作息,再没来听过课,美其名曰:养伤。

我是不知,区区几戒尺下去,居然还能养上了。因着挚友相托,我对陈晗之也不免上心几分。自日上三竿,到日落西山,他才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戒尺到底有几分威力,他睁眼看到我,不甚清醒下,潜意识撑着身体往后缩了缩,才反应过来,继续卷了卷被子,懒洋洋地团在里面,开口时还带着尚未褪尽的童音:“先生,不是所有人,你都教得了的。”

我愣了愣,简直被他这小小年纪不要脸的精神给惊到了。太离谱了,我当年也只不过是心中肯定自己天资聪慧、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才华冠世无双、简直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明面上总归还是要暗搓搓地挂着笑容,道几句“哪里哪里”。

当真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不禁蹙了蹙眉:“你一直都是这幅样子?”居然有命活到了现在?!

“怎么会?承蒙夫子不弃,求学多年,受益良多,”陈晗之慨叹间,似乎有些惊讶,“我当年不光觉得全天下都没我这么机智聪慧的人了,我还要到处说呢。”

对着陈晗之挑衅的目光,我几乎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真怕一时失手,直接将人打死,不好向老友交代。多年后回忆起来,我都近乎不敢相信,自来以谦逊温润著称的江州第一谋士陈晗之,年少时此般风光。

楼主 江矜溯  发布于 2016-09-21 20:51:00 +0800 CST  
【第二章】

其实,但凡我教学生,从来打了也不管的,可是陈晗之情况特殊,父母不在近旁,性格孤僻,无人看顾。而所谓的孤僻,倒也实非当真性格乖张,只是,文人多数有些性格,尤其年少早慧,自古绝非幸事。

按学堂的规矩,学子罢课,一律是要搬着条凳,于孔老夫子像前,俯身受挞,告罪认错。而陈晗之是个例外,以致学堂内外,从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早已成了习惯。我在江州讲学七日,出门闲逛时,侥幸遇过,彼时,他正在与人杀价。

挚友所述,陈晗之颇具商道天赋。没钱总要贪点小便宜的行径,在学堂,也是众所周知。士农工商,商居最末,我倒不是看不起,就是无语。

君子立德,爱财也无不可。闲品香茗,煮酒酬词,不为名利权势所束缚,真正为了自己而活的,心境多受世人羡慕推崇,但或多或少也承着祖上的恩荫。能隐,有时也是一种机缘。

有资格自由无拘,快意山川,自然是好,但许多人依旧平凡,甚至不得不耗费大量的光阴,为了简单的生存,为了旁人的期许,去争斗,去苦修,最终在这条努力不平凡的路上,或功利,或世故。能在有生之年挣扎出泥塘,并活得怡然自适的,毕竟是少数。

出乎预料,陈晗之返身见了我,稍作一愣,便平复下来。比起隐士贤者的痛惜,我毕竟涉足尘世,期间起起伏伏数载,对此倒也没什么抵触。但身为师长,眼见学子如此“自甘堕落”,总也要装模作样,提点几句。

原是走个过场,但看在陈晗之眼里,大致颇有一种学院先生怒其不争的意味,一时干脆驳了起来,倒是听得我一愣一愣。分明引经据典的瞎扯,偏偏又扯得头头是道,一噎一个准。我讲学这么多年,头一回遇上这样的学生。陈晗之天资奇高,思维缜密,反应尤其的快,能抓住机会就绝不放手,堪称骗死人不偿命的那种,态度极度张扬,逼得我反生了几丝兴味。

我总算是懂了,这小子又爱又恨在什么地方。难怪挚友传信一封,非邀我江州一游。假若我此刻手中有把戒尺,我还想再打他一顿。

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我耐心地整了整衣服,任着他讽刺激辩。若是换了旁人,大致也只能顺势被他糊弄过去,左不齐就是忍无可忍骂上一句“朽木不可雕也”,但陈晗之倒霉,偏遇上了我,而我那日格外闲,闲得发霉。

论诸子百家,文坛正道,我倒还未必敢称博古通今,投机取巧的歪理却是绝不承让的。辨到最后,我便凉凉地看着他,那脸色,青青白白,煞是漂亮,硬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挑眉扫了他一眼,我微微将单手负于身后,无谓地笑笑:“世人有趣,旁逸斜出自以为高,甚至成了风俗。”就这点段数,我年幼时,玩得怕是比你还溜。

说是这般说,但如陈晗之这般天资奇高的,从来少数。人之本性,总不会为了公平,刻意忽略天分。苦学勤读、挑灯夜战并不意味着什么,世所推崇也不过是推崇,说到底,人永远更倾向于聪明有悟性的孩子,就像谁都只能承认,有些人,自出生开始,就已经享有了旁人此生永远达不到的成就。

楼主 江矜溯  发布于 2016-09-21 20:52:00 +0800 CST  
【第三章】

江州讲学七日,我预拟次日,继续泛舟南下。他们不是我的第一批学子,也不会是我教过的最后一批,匆匆而来,匆匆而过,不过是缘分。多年以后,即使他们还记得那个曾至江州游历过一番的先生,我怕是也不可能从记忆中,翻找出任何一个人的样貌。

所以,我开门正对少年的一瞬,甚至略显讶异。好在对方并非太过籍籍无名,才让我勉强在贫瘠的脑海中,反应出来他的名字:“孟思博?”

若说陈晗之是聪慧不羁,孟思博便是另一个极端,优秀的课业,严谨的作风,乍一看,似乎说不出任何不好,才难以引起我丝毫的兴致。我对他并无偏见,只是这样心思内敛,性格固守的人,往往会失去很多机会,却也未必比陈晗之这样的好教。

这样的时机,这样的姿态,我想,我大致知道他的目的,只是,课业好,并不代表什么,有时候,甚至不比好友推荐,来得兴趣大些。

但人存于世,总不可随意拒人千里之外,毕竟,谁也难保谁不会日后飞黄腾达。得罪的若是君子,尚还无妨,但若是遭了小人记恨,积怨多年之下,一朝得势,怕是下半生万劫难复。这个理,我领会得几乎刻入骨髓,方能在朝堂间全身而退,于是,照例,我依旧不显山不露水,浅笑着邀他走上一局棋。

“先生,晚生不会下棋。”孟思博的回复,带着明显的拘束。而能在这个年纪,谨慎到如此地步的,将来怕也绝非池中之物。下棋这种物什,我自来是觉得有趣的,只因但凡走上几局,一来二去间,一个人的心性品格,为人处事,行事章法,都能参透个八九成。

比之陈晗之自信到近乎自负的性情,我疑心孟思博此人,功利心过重。近年来,我隐居民间,说是讲学天下,其实也是顺便混口饭吃。故而在冠冕堂皇批判道家的闲暇之余,我一贯昧着老脸,尽情享受着道家的“无为”,让我这把年纪再去收个志在治国平天下的弟子,却是实实在在的跟自己过不去了。

对此,我很客气地婉拒了,但江州书院的学子,素来都是以有骨气闻名,孟思博更是其中的翘楚,他就这么礼节周到地退出了房门,然后,毅然决然地在门口开始长跪不起。我此生最恨的,便是文人墨客此般身弱心坚的风骨,直接二话不说出门,眼不见为净。

在拐角处凑巧目击一切的陈晗之,被我这么不走常路的举止,惊了一惊,却又很快恢复如常,倚着栏杆笑得十足欠扁,礼节却也算毕恭毕敬:“先生果然威名远扬啊。”

从陈晗之口中出来的话,十句中,整整十句都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顿了顿步伐:“比不得你勤俭持家。”我倒以为他今日又忙着坑蒙拐骗去了。

“晗之可不是这个意思,”陈晗之难得正了正神色,“我要存银子,这样才可以去京城,寻我父亲。”白色的绸带,张扬的笑意,一如陈晗之这个人,自信得足够嚣张。好像他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跋涉山水,前往京城,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陈晗之的情况,我也算了解,不免有些同情其遭际:“你父亲叫什么名字,或许我认识也未可知。”我是真心想与他指条明路,只可惜陈晗之怕是不晓得我的身份,闻言笑了笑,一脸神神叨叨,最终信誓旦旦,一本正经说道——他姓陈。

我只得摇头笑笑,翻过了这页,继续我日复一日的江州游历。而理所当然,待夜色稍浓,我返回之际,孟思博依旧还一步未动地跪在我房前,却是脸色惨白,冷汗连连,连跪姿都摇摇晃晃得牵人心弦。我见文士在午门生生跪昏过去也不是一次两次,但这么小的年纪,也难免引人恻隐:“江州名士颇多,你若当真想在治学上有所造诣,容某也当可为你引荐。”

孟思博没说什么,只是艰难地跪正了,向我俯身下拜。我侧步避开他这一礼,皱了皱眉,心中暗骂,这人怎么这么死脑筋:“容某明日便要南下,你莫说跪一日,便是跪死在这里,结果也一样。早些回去吧。”

我说的是真心话,他若真敢在我门口跪上整整一夜,就是打死我,这弟子我也绝不敢收。思及当年恩师罚跪,我哪次不是阳奉阴违,借机耍赖,如孟思博此等实诚到极致的学生,死死维持着标准的姿势,连偷个懒都不会,要教起来,真让我呕心沥血不成?

要苦不能苦自己,我做了半晌心理建设,才直接锁门往榻上一躺,权当没看见。半夜,我是被雨打窗棂声吵醒的,起先是朦朦胧胧的意识,翻了个身,才半清醒半迷糊地想起些什么,瞬间坐了起来。孟思博可是江州书院培养出来的得意弟子,前前后后耗了多少心思,日后怕是指望着金榜题名,功在千秋的,这么被我往雨地里一扔,若是出了好歹,老友还不生撕了我。

匆忙间,我理了理头发,披着件单衣,点上蜡烛,便端着烛台打开了门。夜幕中沁骨的寒意,逼得我不自觉紧了紧衣服。虽然希望不大,我还是心中祈祷了许久,孟思博,孟祖宗,你可千万看着雨大,先回去了吧。

“吱呀”,门开的一刻,许是烛光太过灼目,孟思博看不真切地侧了侧目。而我,则有幸看到了未来孟大学士此生最寥落的一幕。十一二岁的孩子,跪坐在雨地中,被冻得面色发青,神志不清地蜷缩着身子,微微发抖,一身尽被打湿,像是从水中捞出来一般,更是有连天的大雨,半点不带仁慈地往他身上砸去。

所有的处事谨慎,少年早识,都被粉碎在这场漫天的大雨中,最终也不过是一个孩子,在苦心求一件自己无论如何也求不到的东西。这样的年纪,本该学着最基本的书目课业,何至于斯。科举制度,不知成就了多少读书人,又毁了多少读书人。

“回去吧。”我不禁叹了口气。我也真是怕了他了。孟思博心性坚毅,若我不出来,他怕是真能跪昏在门口,我只盼着我此番搭个台阶,他能顺着下来,但奈何孟思博终究连看都未看我一眼。

“先生。”孟思博半晌缓缓抬头,瓢泼大雨间,分辨不清脸上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到底年幼,他的声音明显有些沙哑,轻得我勉力才能听清,却是极力维持了流畅,大抵谁都有他必须坚持的尊严:“思博知道,论学业,论天资,晗之都比我强上万分,我便是日夜通宵达旦苦学,也得不了您半分眼缘。可是,他错过了这一次,还有数不清的机会,可我若是……,书院的花销家中实在支撑不起,可除了读书,我当真什么都不会了。”

孟思博的话,说得平平如常,淡淡的一句“只会读书”,道尽多少学子的悲哀。而我更悲哀地发现,感情他是看中我四处混吃等死、收徒又不收钱的本事来着。

还没等我开口,就见孟思博撑着地,勉力向我恭恭敬敬拜了三拜,便硬撑着起来。因着身上已经全无力道,他试了多次,又跌倒在水潭中多次,但始终抿着唇,一言不发,也不再看我,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我原以为他是准备直接与我耗到清晨离去的,一时有些怔愣,总觉得自己像是误会了什么,不免有些凉意,那不是畏惧,而是源自为人师表多年的直觉。匆匆回房换了身整齐的装束,我打着伞盘问了书院的老人半天,才闹明白孟思博的住处。

敲开房门,入目是另一位一脸困惑的书院学子,像是刚醒了不久,声音还有些懵懂:“先生?”

我没空与他周旋,直接单刀直入:“孟思博回来了吗?”

“思博?他今夜还没回来啊,”见我面色不佳,那学生估摸着是怕我觉得他赶了人,立即补了一句,“他平日里也这样,深夜出来进去的,除了书院授课,学生都见不到他人的。”

我几乎立即联想起孟思博所言“通宵达旦”,我还以为只是随口一说,以示勤勉呢,想到孟思博方才话语中的奇怪之处,我直接进门,收了伞,边打量室内,边问道:“孟思博家中近日有变故?”

“变故?”对方明显有些错愕,不知为何有此一问,“他是孤儿啊,哪有家人?”

话音即落,我正见桌上,端端正正的一封信被一块玉佩静静压着,上书“齐凡先生亲启”六个大字。于是,我在学子震惊的目光中,直接展开了信。这都火烧眉毛了,还管是写给哪个先生的,就连齐凡当年写给他夫人的情诗,都是我为他起草的。

我一目十行地在微弱的夜色中快速览过,眉头越蹙越紧。信上大意是说,无力承担书院开销,承齐凡恩情太多,故以家传玉佩抵之,自此与书院两清。

怎么听都不像是好话啊,这江州没江怎么叫江州,他别出了门,随便挑个江了结了,我还真赔不起齐凡这么个勤勉刻苦的学生。你说你有这玉佩,怎就不直接当了换钱呢?奈何我也就心中吐槽一下,玉佩乃君子之物,古来读书人赠得当不得的东西。

正欲出门,我突然顿了下脚步,觉得这黑灯瞎火间,这玉佩像是分外眼熟。乍见我的动作,一旁看着的学子匆忙制止:“先生,这玉思博很宝贝的,您…..”

还没等他说完,我就直接给它分了家,惊得他住了口。这本就是块带着小机关的合玉,两块合二为一,触之即分,分分合合,却不知此生,竟还能落到我手里。纯白的玉,本该温润,却因在这桌上放了太久,生生透出一丝凉意。连同分裂处精雕细琢的小字,都沾染了今夜的寒冷。

孟思博,孟清灵,他怎么和他娘,生生一点也不像呢?

楼主 江矜溯  发布于 2016-11-19 15:28:00 +0800 CST  
【第四章】

我站在桌畔,彼时的神情,大抵是极度平静的。就像一件事,即使倚着半生的渺茫光阴,寻得状似闲庭信步,也分明早已绝了指望。十余年,生死两茫茫,万千人流中苦寻的无力,居然就这样如琴弦般崩断在了江州书院。上天从未这般眷顾过我,以至于摩挲着玉佩的时候,我脑海中都有些混沌的空白。

人生第一次,我发觉自己才疏学浅到连当时的感觉都描述不出,只觉得攥着玉佩的手都有些不自觉的发抖。流散多年的玉佩重回手中的熟悉感,牵连起种种已似前生的往事。我却辨不清,自己究竟该沉浸在发妻身故的痛苦中,还是该为寻回亲子的巧合欣然而笑。混乱的神智间,隐隐只有一个念头:好,很好,齐凡,你纵有八百首情诗,我日后都替你写了。

“离卿兄,你这是……”书院已然宵禁,几度喧扰终于惊动了齐凡,碍着多年老友的情面,他似是想数落几句,却在半途中突然戛然而止,屋内死寂了许久,才传来齐凡不确定的询问,很轻很轻,“君辞?”

漠视着学子早已惊愣的目光,我看向齐凡,笑得如释重担,泪水却无知无觉地坠下了眼眶。容离卿的一生,自先皇托孤开始,至幼主亲政,以帝师之尊,开国之昌盛,堪称光辉顺遂到史册难寻。可大致唯有如齐凡这般在那场腥风血雨发生前便急流勇退下的人,才知道,两年朝政打压流放之地苦寒的月色,午时三刻菜市口晃眼的刀光,生别离,死永诀,上天,从未这般眷顾过我。

“你是说……孟思博?”好容易定下神来,齐凡才从我彼时颠倒错乱的措辞中意会出来。他大抵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一时竟也顾不上要在南下前将陈晗之塞到我门下的心思了。

容离卿,离卿,这个盛极一时、却几近凭空塑就的人物,硬算下来,早在先皇长兄原太子被忌时便已经注定了。扶持太子的立场站错,起初只是打压流放,待到时为相府的孟家分崩离析,终也逃不过被陷后午时三刻的人头落地。

我至今记得,自己死讯传遍全城的那日,孟清灵身着孝服,站在一片白得摄人心魄的地方,笑得空灵而高贵,夕阳斜斜地照在她的脸上,是她此生美得最惊心的时候。她依旧谈吐高雅,不卑不亢:“我会活得很长,斗不过,但我会活得比你们更长久。”

她以一介女子之身与不可推倒的庞然大物相对。剑就在我颈边,我就被挟制在距离她不过那么远的暗室里。我一开口,她就能发现我,又或者,我一开口,她又将亲眼看到我的死亡。

那夜,我目送她被不明身份的人“护持”着离开,一个额外的举动都不敢做。只要你活着,容君辞一生,只要你活着,活着就好。

楼主 江矜溯  发布于 2018-02-23 22:23:00 +0800 CST  
“这......”齐凡似是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匆匆引着我出去寻人,巧在还没出书院大门,就迎面撞上了孟思博。虚惊一场,我起伏错落一夜的心终于安回了原处。

孟思博已不复方才浑身湿尽的狼狈样子,但匆忙换上的干衣裳稍显单薄,在这番凄风苦雨中冻得脸色发青,瑟缩着打伞自后厨出来,见了我们倒是比我们见了他还要惊诧:“先生?”

孟思博犯宵禁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他夜不归宿就如陈晗之日常罢课一样理所当然。因着是个勤勉好学的好苗子,江州书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会硬抓。

而今齐凡与我提着灯火寻出来的架势,怎么看都是来者不善。孟思博脸色一白,方才抵死长跪、软硬兼施的气魄全数喂了狗。比起陈晗之当街杀价被撞破时还能振振有词,这小子明显平素不大干偷**狗的事,好在反应还算快:“学生夜里饿了,出来找些东西吃。”

夜里饿了...... 出来找东西吃......

不愧是孟思博能四舍五入回出来的话。折腾了整整一天一夜,他倒也知道个饿!

“那找到了吗?”好整以暇的话刚讥讽出半句,不想半空突然电闪雷鸣一阵,倾盆的雨水当即声势浩大起来。阵雨挟风,来势凶猛,哪能容得了细谈?我匆忙将手中的伞收起递给齐凡,疾步越过雨幕接过孟思博的,揽过他的肩膀急急往后厨走,将大半的伞面都倾在他头顶,只来得及回头向齐凡喊了声:“备两件干衣服。”

不过几步路的距离,连线的雨就顷刻打湿了肩背。收伞、淘米、生火、敲鸡蛋,米饭加炒蛋,多一道手艺都不会了。孟思博坐在灶台后,伸着冻僵的手烤火,间或帮着添上一根柴,头发还是湿漉漉地往下滴水。

灶台上的蜡烛快烧到了底,瓷碗拍在台上,激起一片残灯复明之态,烛光爆出了一点火星,亮了一瞬就彻底灭了。漆黑的屋里,只余孟思博那边的角落火光闪耀。他一声不吭地添了把柴,又觑了我一眼,终于默不作声地起身端走了他的饭菜,退回了灶台后:“谢谢先生。”

若他不是我亲生儿子,若他......我真能被他生生气死。

楼主 江矜溯  发布于 2018-02-25 19:50:00 +0800 CST  
【第五章】

夜里的瓢泼大雨来得迅疾,也去得飞快。转眼齐凡差学生送的衣裳都到了,孟思博依旧规规矩矩披散着湿发窝在灶台后烤火。夜来风雨不睡觉,屋檐外头跪通宵,跪完多数都是这么个下场,喝着姜汤都压不住寒气,间或还要侧头打上几个喷嚏。

我扯了件厚些的衣裳披在他肩头,顺出头发时湿得沾了一手水,不免心中咂舌:像孟思博这种性子,端盘子都要嫌他不会拐弯,最初怎么被他想起来要走科举入仕这条路的?

“喜欢读书吗?”对于孟思博,我想这兴许算得上是比较轻松的问题,但他双手捧着姜汤,出乎预料地静默了一瞬,不是诧异,不是反感,反倒像是有些犹疑。

“不喜欢,”许是看出了我的意外,孟思博像是终于下了决心般坦然道,“晗之说,只要他想,他就能让所有人相信,他足够喜欢一样东西,喜欢得要死要活,非其不可,但我怎么看都不像能这样心安理得扯谎的人,而能向我问出这个问题的,多数也不会连我喜不喜欢都看不出来。所以还不如照实说的好。”

这话听着极有陈晗之的风味,确是他能自己鼓捣出的鬼话。我不置可否又略有兴味地看着孟思博,想着他今日决心也示过了,卖惨也卖过了,交心也交过了,连陈晗之教的不知是福是坑的绝学底牌都搬出来临场试用了,不知最后还能自己扯出些什么来。

我很耐心地等了片刻,没再听他作声,却在头发将将干透之际冷不丁又直愣愣戳出一句——“但我很喜欢听您授的课,第一次就很喜欢。”

妙极了!我看着他仰头略带小心的目光,实在哭笑不得,心中暗道:感情绕来绕去,消磨了这大半天,我就是为了你一句毫无修饰的“很喜欢”。

当年暗地埋汰那批板板正的学究时,我大概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膝下会出这么个比之老学究更考究的死心眼。但偏生,分明孟思博连讨好都讨好得这么拙劣,却离奇地取悦了我这个被赞许恭维了大半辈子的闲人。

想想清灵,想想孟家,再堵心无奈都变得顺眼起来。自扶持幼主,天下快被我翻了个遍,朝堂全身而退后更是讲学四方,遍寻无果。整整十年间,只做一件事,心系一个人,有多少事,有多少人,值得这样做?

“你与陈晗之关系不错?”熄了灶火,我怕他跪久了雨天路滑再跌一跤,只得无视孟思博明显的不自在,一手打伞,一手拉着他缓步往回走。天色太暗,走在黑漆漆的院子里,他大概看不清我的神色,很自然地随口回了句:“嗯。”

我了然地轻笑一声:“以前挨过打吗?”

楼主 江矜溯  发布于 2018-03-11 12:18:00 +0800 CST  



楼主 江矜溯  发布于 2018-03-12 21:51:00 +0800 CST  
论及孟思博对陈晗之,说羡慕,我信,说嫉妒,我也信。那小子平素睡得昏天黑地,连讲学先生姓甚名谁都没在意过,自然不是别人的错处。但若说孟思博刻意瞒着,可能也不至于,至多也就是有心不曾刻意提及,而个中缘由,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我这番话问得不算露骨,但也称不上隐晦,足够有心者听出里头的意思。孟思博这等就差被裱在孔老夫子画像边的典范学生,明显是头回被剖开露骨地揭穿暗地里不可诉之于口的心思,整个人都僵在那里,慌乱,无措,活似天塌地陷般脸色惨白,张口半晌都没解释出话来。

其实,举凡教过几年书的,都懂这些微妙心思,齐凡也未必想不到。但对于孟思博这等书院全力栽培的人来说,偶尔有个行差踏错,玩些无伤大雅的小手段,都会因为一贯的优秀勤勉而被视为是可允许的,可谅解的。便是不扯谎,先生心里怕都急得帮他寻好了借口,然后反复被容忍,被放纵。

所以,孟思博才会觉得犯宵禁是理所当然,完全不需要规矩可言。所以,规矩才成了约束庸人的方式,助力人才的工具。遥想当年江州书院姚山长在时,犯宵禁从来是照罚不误,谁敢在他面前堂堂正正问上一句——“就是因为犯了宵禁吗?”

我至今记得,幼时被老爷子扔到江州书院那两年间,便是被姚廷川压着状似极有道理地商量:“你若是觉得对的,自然可以接着犯。但若要剥夺我打人的权利,就没什么教的余地了。”气得我险些咬碎了一口牙,往往都是一边痛骂江州书院丧尽天良,一边跪在院子里哼哧哼哧抄书,抄完隔天照旧出去打擂台论辩。

彼时,江州书院也算本朝最早建立的四大书院之一,除外授学参试,各学派讲会、论辩、问难之势盛极一时,绝非末流。院内尚有不少半只脚踏进棺材的“镇院之宝”坐镇着,或博闻强识、学富五车,或笑骂江山、指点方遒,或纵情山水、宠辱不惊,自也免不得有几个动则吹毛求疵,吹胡子瞪眼的。那时言论自由,看着轻松,其实对学子底子的要求是很苛刻的。

至少在我的印象中,江州是个多出文人政客的地方。我年轻那阵曾出了一大片名士,直到近些年学堂书院逐渐被朝廷控制,转而聚徒讲学、培育科考,这才逐渐衰落下来。

故而硬算下来,这都是书院的过失,没必要非让这么小的孩子去承担,但晓得归晓得,吓唬总也是要吓唬的。我招手唤他过来,紧盯着他的眼睛:“把下裳脱了……”

此言一出,效果显著,我话还未说完,就被孟思博紧随而至的声音打断了:“我不是……”他像是苦于不能表述清楚,又像是极力试图佐证自己的初衷,混乱许久依旧徒劳无功,不见动作,也不予反抗,最终只攥着衣袖极轻地喃喃道了句,“对不起。”却也不知是在向谁道歉。

眼见是要吓唬过头了,孟思博这样的学生我没带过,生怕临场发挥掌握不好火候,无奈抬手哭笑不得地将药瓶比给他看:“下裳脱了,过来上药,你等着膝盖自己好不成?”

说难听些,陈晗之这种人搁我手中教,那是打死毋论的,他自有本事调节到阳光灿烂、刀枪不入的境界,只要缓过气来就恨不得立时驳倒别人。而换了孟思博这样的,我往先都是不插手的,最好任着他们自己摸索,只要撇开原则问题,总归宁可松了都不能当真封死。

好在这茬点到即止即可,真不算多大的事,我幼时闹腾出的灾难哪个都能甩它十条街。容家的人多少都有些早慧,偏偏年纪所限,“真才实学”又不足以匡扶社稷、平定三番,以致所有的绝学与精力基本都付诸于摔盆砸碗,拦路放狗,各处流窜作案,兼之贬低别人上。因着大抵天生就不是个好人料,竹笋炒肉吃了未过多久就晓得要收敛锋芒,此后的伟业基本就是戳在后头当狗头军师出谋划策,外加呐喊助威。

楼主 江矜溯  发布于 2018-03-13 22:33:00 +0800 CST  
这种有滋有味的日子,直到我被老爷子扭送到姚廷川那里求学才算完。说句良心话,撇开规矩方圆上的公正严明,姚廷川多数时候都很温文尔雅,责罚动手不过嘴上说说,至多也就是罚跪,罚抄书,罚不能吃饭。而凭着从亲爹那里耳濡目染过来的现学现卖,装傻充愣,我对付得也算游刃有余,倒是那位久试不第的师兄,一贯奉行铁血政策。

便是姚廷川随口提及的东西,他都要归为功课择日抽查,而后关卡越设越难,要求越来越高,一来二去我根底被套得一干二净不说,还要越发赔上十二分的精力。若是存心糊弄他,惹毛了便直接动手,我几次没躲掉就干脆学乖了,遇上姚廷川外出讲学,便晓得要死皮赖脸跟着一起去,方有喘气的机会。

其实,这份苛责倒也不是避不开,哭惨了姚廷川自然要来训师兄,但我彼时觉得这样很丢我南显容家的风骨,实在逼急了也就是瞪着他流眼泪,不哭不闹。现在回忆起来,我免不得要扶额长叹:那时真是太蠢了。

想想当年,再看看孟思博,真是天上地下的差别。我倒是不觉得他心思不正。小孩子是不会有大奸大恶的想法的,便是当真犯了错,那也是父母约束无方,师长管教不力。说句难听的,我反而嫌他太正了,但正也有正的好,正有正的路可走。

都说人性天定,君子就得做正大光明的事,才会觉得安全,小人就得做偷**狗的事,才会觉得自在,但凡不是太离谱,为苍生、为自己,都不是什么多值得骄傲的事。而像孟思博这性子,岔路偏久了,自己都能将自己膈应死。

“你呀,骨头都不知长没长好,别仿效那些自诩清流的乱七八糟主意,”我轻车熟路地替孟思博上药,边上边说叨,“你是学孔孟的,君子处事不外乎两条,一则要有君子的操守,最易行恶事的都是良善人,若没这份定力便少碰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想法;再则,修养开外也要懂些君子的手段,你得知道人家怎么做的,才能有想到一块去的默契,否则你就该做名士,而不该入仕。这个之后我再慢慢教你。”

莫说手段,孟思博如今连行事都太过粗糙。江州只是个小地方,尚且还有个陈晗之压着他,等真到了京城天子脚下,有本事、又能将本事玩成风度的人多了去了,自己做不到就想象不到旁人做到的可能,就很落下乘。这本该是言传身教、自然而然耳濡目染学会的,但我从来没有教过他一星半点,自然不能怪他处事不够周全。

孟思博坐在榻上,闻言诧异地抬头,看向我的目光澄澈清明,是那种一眼望得到底的干净认真。他像是终于确定我没有与他真心计较这些的打算,整个人都从那种紧绷的状态中舒缓过来,才隐隐觉出了些味道:“先生,您的意思是……?”

“我什么意思不重要,接下去全看你的意思,”我初为人父,实在难以预料孟思博接触血亲后会有什么反应,何况,他若铁了心要以科举入仕,面上自然不宜顶着容家的身份,“你是知道我怎么教学生的,这种事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挨打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容易接受。待在书院里再苦闷,至多也就是犯错受责,你若跟着我日子久了,未必是犯错,更多的,兴许是政见不合,再过些,甚至可能是因为迁怒。你心里要有数。”

我这番话说得语重心长,掰开揉碎了也就为撑个场面,拜师收徒多少都要有这番场面话,才显得恩师开明。但我有这个自知之明,孟思博需要人循循善诱,但不巧,我不是这种人,我是一贯懒得循循善诱的,这也算是相互交个底。

若换做陈晗之,这话出去就能放一百二十个心,这小子行事平素看着出格,心里却是门儿清,知道挑衅可以挑衅到什么地步,也知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孟思博却像是不知道的。

他的情绪从来都清清楚楚写在脸上,高兴就是高兴,想要就是想要,我见他居然当真认认真真考虑起来,险些当场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咳不出来咽不下去,深觉出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他若认真考虑一番后断然回绝,那我老脸丢得一干二净不说,怕还要重新豁出脸面去引诱他。而这个坑爹玩意儿,八成真做得出来这种事情!

楼主 江矜溯  发布于 2018-03-15 22:26:00 +0800 CST  

楼主:江矜溯

字数:29625

发表时间:2016-07-14 02:07: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3-29 02:07:45 +0800 CST

评论数:1409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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