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浊世难得有清流
这天，盐使到张轩府邸，二人正商议盐商之事。原来，他们假借挖湖筑堤的名义，再向盐商加税，可是周庄的周老爷子却不知是否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煽动众人罢缴，张轩非常生气。

盐使却道：「这周老头子，受软不受硬。他做的生意最大，在这一行最吃得开，德高望重，人人马首是瞻。他赚的钱最多，捐的款亦是最多，得罪不得！」

二人正没计较处，周庄大少爷却派总管送上拜帖及名贵药材等礼品，邀张轩亲自到周家一趟，并称：众盐商答应缴纳新税，现在大少爷已代大人全盘点收。因为数目大，所以请张大人亲自过府。

盐使喜道：「还是周家大少爷会当家，识大体，知道咱们厉害！」

张轩闻讯，领著盐使，带著数名随从到周家。

到得门外，周大少爷已亲自出迎陪笑脸，行礼鞠躬，请两位大人上座，奉茶端点心，不在话下。

此人三十岁上下，办事手法甚是俐落，客套话说完，扯上正题，道：「国家徵收税款，乃是理所当然之事。家父最近染了风寒，精神不爽，脾气是暴躁了一点，在此代家父向两位大人请罪。」

张轩见周大少爷甚是客气，亦发作不得。

周大少爷续道：「因为数目大，若交给其他差役，我怕不清不楚，所以才请两位大人到小民舍下，当面点收。」

张轩二人连声答好。

周大少爷便呼唤下人，走出一白发白须的老管家。周大少爷命他取银子出来。

那老管家答应一声，入内室，须臾即回，与另一大胡子仆人捧出银子一千多两。

张轩与盐使看著白花花的银子，已经笑逐颜开，非常得意，也就什麼都不再计较。

周大少爷道：「我们已经算过，每斤盐收税五文，另加一文拨作修治河道之用，但另外二文，来收税的衙差却交代得不尽不实…」

张轩忙道：「最近西湖湖底淤泥沈积，影响了本城的河道交通和水利农产，需要效法当年东波居士，重新挖湖筑堤，所以多徵二文！」

周大少爷便答道：「原来如此！真是辛苦了两位大人，那麼，请两位大人查收！」

二人非常高兴，点一点数，遂命随从将银子放入两个箱子搬走，周大少爷与仆人亲自恭送出门。

到了门外，竟看见叶提督领著士兵十数人，逐渐步近，正要招呼，叶提督已向部属落令：「抓住他们！」

士兵立即上前逮捕张轩等人。

张轩瞪大了眼睛，怒道：「干麼？」

叶提督答道：「张轩，你贪得无厌，歛财枉法，恶贯满盈，罄竹难书，现在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说？」

张轩大吃一惊，仍保持镇定：「叶大人，别开玩笑了，本官什麼时候歛财？什麼时候枉法？证据又是从何而来？」

叶提督指著张轩随从捧著的箱子道：「这些就是证据！」

张轩笑道：「这些不过是税款。」

叶提督问道：「那麼，多出来的七百多两呢？」

张轩一听，又是一惊，怎麼连数目亦查出来了，仍陪笑道：「这个…这个…是这样的，年前我借钱给周大少爷周转，他们现在归还。」又悄声道：「叶大人，现在又没有什麼大征伐，没有什麼油水可捞，若然有需要，这七百多两尽管取去…」竟然想贿赂叶提督。

叶提督摇头叹息：「到了这个时候，仍恬不知耻，执迷不悟，你转头看看站在身后的是谁？」

张轩非常诧异，这才转头，竟然看见那弯腰躬背的老管家摘下瓜皮帽，把脸上的白须撕下，挺身一立，赫然就是五阿哥；另一大胡子仆人，亦将胡子去掉，当然就是福大爷。那麼，刚才自己那一副馋相，二人全都看在眼内。

永琪怒视著他：「你万万想不到自己会犯在我们的手里吧？还有什麼话可说？」



原来永琪、尔康一早已经部署，他们派人夜探周庄帐房，取走了帐簿及收发单据，又在那裏弄了一场小火，周家上下各人以为帐房内所有簿册，已付之一炬，加上忙著点算清理，亦没有深究。其他行家、甚至官府均没有怀疑。

岂料，一日黄昏，帐房先生被人不由分说的抓到一庄园问话。

到了书斋，给按著跪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才稍微抬头偷看一眼，只瞥见两个青年公子注视著自己，在旁的人又再喝令：「跪好，还不向五阿哥和福大爷请安！」

第二十七回：明朝散发弄扁舟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日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李白-



永琪独自上了茶馆的阁楼，想起李白送别好友时所写之诗「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一时感触，禁不住吟诵了几句。

「果然是大丈夫，坚守信诺！」陈嘉洛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永琪吓了一跳，此人确实胆大包天，竟敢潜回杭州，先是一呆，但随即想到，陈嘉洛不愧是陈嘉洛，他要是不敢回来，才不是陈嘉洛。永琪笑曰：「阁下何尝不是？言而有信，真君子也！」

二人对望一会，彷佛要重新估量对方。陈嘉洛又问：「小燕子呢？她没有来吗？」

永琪答道：「她这几天都在太师父那裏学武功，有二师伯夫妇二人照料，谢谢关心！」永琪只道他是随口而问，没话题找话题，并不晓得他真的非常关心。

伙计过来，向陈嘉洛道：「陈公子，我下去把客人拦住，你们尽可在这阁楼聊天。」

陈嘉洛答应一声，又吩咐了几句，显得与伙计极为熟稔。永琪又是一惊，这店家，说不定跟红花会亦有渊源！

陈嘉洛招呼著永琪坐下，道：「你单身一人而来，不怕我会对你不利吗？」

永琪朗声笑说：「果真如此，算是我看走了眼，活该栽在你的手里！」

陈嘉洛闻一闻茶香，道：「你大可派高手埋伏在此，把我抓回去，好对你爹有所交代！」

永琪道：「别说我从没想过要出卖朋友，就算我真有这个打算，以阁下之盖世武功，我看，纵使有千军万马，也难以留得住阁下！更何况，整个杭州城的人，都被你收得服服贴贴，有全城人作掩护，我还可以作些什麼？」

陈嘉洛微微一笑：「还说我把全城人收服，你这位五阿哥才厉害哩，数天之内，抓了数十名贪官，又是革职、又是抄家、又是关大牢，简直是大快人心，你才叫这里的老百姓，口服心服哩！」

永琪认真地道：「你今次回来，不是要来和我互相吹捧吧！我知道杭州是你祖居之地，你是不会如此容易放弃的。」

陈嘉洛道：「说得对，这里有太多放不下的人和事，不能不回来处理善后！」

永琪接口道：「是跟贵会有关吧！」

陈嘉洛直认不讳：「正是！」

永琪倒抽一凉口气，片刻才道：「你真的要跟我们作对吗？」

陈嘉洛反而说：「请你弄清楚，要跟我们作对的是你们满人，你们以武力入侵中原，占我们汉人江山，杀害我们汉人军民！」

永琪一时为之语塞，半晌，才道：「那已经是我们祖宗上好几代的事，上一代的恩恩怨怨，何必一定要延续下去，祸延后代？」

陈嘉洛却不以为然：「你是满人，是贵族，说得当然轻松，若然你是汉人，受尽朝廷压迫，你必然有不一样的体会！」

永琪立即反驳：「张轩歛财枉法，欺压百姓，搜刮多少民脂民膏？但他并非满人，乃是汉人！」

陈嘉洛听后一呆，想一想才道：「张轩这个人我亦认识，他趋炎附势，见利忘义，早已忘了自己是什麼身分！」

永琪叹口气道：「如果我这个身分，会令我们从朋友变成敌人，我情愿忘记！小燕子说得好，她说：要做汉人还是满人，又不是自己可以选的！生於帝王之家，亦非我自己可以选择！」

陈嘉洛慨叹地道：「这真是命运\弄人，谁亦无法改变！」

永琪摇头道：「不，我不同意，为敌为友，只是一念之差，我是不会如此容易认命的！」

陈嘉洛苦笑：「你能不认吗？难道你可以不认你爹？我们要反你爹，你可以不帮他麼？」

永琪说：「你为什麼一定要反他呢？推翻了他，你肯定会比他做得更好吗？」

陈嘉洛立即道：「至少，不会推行暴政！」此话确实语出惊人，竟隐隐透露出其问鼎中原之意向。

永琪骇然，仍强作镇定，努力地为父亲申辩：「你不认识他，如果你认识他，你就会知道他是一个仁君。我告诉你一件事吧！两年前，我和尔康、两位格格合谋\，裏应外合，将他最心爱的妃子偷出宫去，让她随爱人逃亡。这麼严重的事，他亦肯既往不咎，原谅了我们，正是因为他心里有仁慈的一面。」

永琪带著两名侍卫上黄山，远远已看见大门半开半掩，大是奇怪。也不等通传，就进了大厅。大厅仍是空无一人，就径自到内堂去。

踏进内堂，三人一看，均非常讶异，书册图卷，摆满案头；文房四宝，胡乱置放；纸张四散，纸团满地；地上骇然横卧著一具刻满穴位的铜人，正是供人学习针灸的那一种，跟真人一般大小。

永琪皱著眉道：「这里为何那麼凌乱？」

一侍卫道：「不会是仇家来寻仇吧！」

永琪一听，大为紧张，三人取出长剑，小心戒备，慢慢向前步去。

却见陆晓泉带著两个僮子出来，永琪当即上前：「小姨姨，怎麼了，你们发生了什麼事，是谁把这里闹了个人仰马翻？」

永琪在山上多逗留了七天，依照汪洋之方法运\气修炼，每次打坐调息，气随意走，一股热气从脚底往小腿慢慢上升，游走全身，四肢百骸，均感舒畅无比。不知不觉间，内功修为大有长进，八段的「无为掌法」亦在数日间学全了。汪洋叹道：「以汝之天赋，若能随老朽习武，勤於修炼，三年必有所成，七年必成大器！不出十年，已可超越青崖！」

可惜永琪要回宫覆命，不能久留。汪洋邀他们日后再来小住，并说：「重临之日，必将所学，倾囊相授！」

小燕子有点儿吃醋，道：「太师父，怎麼你现在喜欢永琪超过喜欢我了？」

汪洋道：「永琪天资敏悟，学习认真，勤奋谦和，当然得人宠爱！」

小燕子噘著嘴道：「嘿！我就知道，自己笨，没有用！」

汪洋微笑道：「没有用亦不一定是坏事，惠子曾说：有一大树，臃肿而不中绳墨，连木匠也不顾。你猜庄子如何答他？」

小燕子怎会知道。

永琪便接口道：「何不树之於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小燕子推了他一把：「哼！什麼『之夫者也』，明知我听不懂，又来表演学问，是不是？」

永琪忙解释道：「这几句话的大意是：不用担心大树不为工匠采用，就是因为它生得臃肿，不中绳墨，才得以保存下来，不被斧头所伤，可以让人逍遥地在它的树荫下面乘凉！」

小燕子听了好高兴：「原来如此！那麼…那个什麼…『无何有之乡』在哪裏？我们也去游历一下，在树荫下面乘凉，逍遥一番！」

永琪瞪大了眼睛，不知如何答话。

陆晓泉道：「这个『无何有之乡』不在世上任何角落，却在我们心中，到那一天，能够无欲无求，自然就进入了『无何有之乡』的境界！」

小燕子喃喃道：「无欲无求？可是我有所求啊！」就过去拉著汪青崖道：「二伯伯，你答应教我武功，却一招也没教啊！你赖皮！」

汪青崖被人骂「笨」「太老实」「闷蛋」都惯了，今天竟被一位年轻女子称作「赖皮」，实属罕见，引得陆晓泉咯咯地笑起来。

汪青崖拙於言语：「这个…那麼…你要学些什麼？」

永琪又要喊天了：「天呀！小燕子，你要在这里过冬吗？」

小燕子想想也是，已经出来了好一段日子，心里也挂念著皇阿玛和宫中各人，箫剑亦可能已回北京去…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二伯伯，我老是被人夺去兵器，不如你教我如何空手入白刃，别人抢我的，我就把它抢回来！」

众人立时松了一口气，汪青崖教了她一些简单的法门：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先小心审视敌人的来势，然后才利用巧劲应敌，后发先至，加上点穴功夫，若对方内力武功跟自己不相伯仲，要夺得武器，并非难事。

这天清晨，永琪小燕子向太师父及各人话别，临行前，汪洋送了一颗蜡丸给永琪，说：「这里有一颗用天山灵芝、千年人蔘炼制而成的『灵蔘丸』，它有起死回生的作用，就是用不著，将来待你内功已有一定修为，再服此药，运\功调息，内力可以大增。」

盛情难却，永琪只得接过道谢，藏於腰带的荷包内。

陆晓泉紧握著小燕子的手，向她谆谆告诫：「小燕子，听小姨姨一句话，「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将来不论发生什麼事，都要先为永琪想想，二人要患难相扶持，不可任性而为，要珍惜这夫妇情份啊！」

小燕子听著听著，只默然点头，觉得陆晓泉的嘱咐有点奇怪。

大家都依依不舍，只盼日后有缘相聚。

永琪夫妇骑马下山，到得山脚，已有点累，就改雇了一辆马车，往绩溪与尔康等人会合。

小燕子望著窗外，思索著陆晓泉的话。当日上云松山庄，欲寻找仇家；没想到：仇家找不著，却寻著了爹娘的故事。想起母亲深闺之怨，禁不住轻轻叹息，又想：「永琪待我这般…」 忽尔，迷迷糊糊中，心底泛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对爱情有了一份新的领略和体会。

永琪轻拥小燕子，凝视著她美丽的脸庞。回想当初，上山的时候，心情沉重，生怕失去了她，到后来认识了汪洋等人，学得了上乘的武功，确是峰回路转。这次登山，不意会有这番奇遇，总算是不枉此行。

念及小燕子的爹娘，实质死於父亲的暴政下，心中难免生了歉疚，对小燕子就更加怜惜。忽然想到：自己对小燕子这份生生死死的爱恋，究竟是缘？是债？小燕子老是糊糊涂涂，对自己付出的这份感情，又能了解多少…

立秋后，黄昏的天气渐凉，淡淡的桂花香气随风飘来，永琪取过披风，搭在小燕子肩上，轻声细语：「小心著凉！」

小燕子突然投入他的怀中，深情地望著他，温柔地道：「永琪，我知道我老是闯祸，时常累你担惊受怕，又要想尽办法替我解围，吃了许多苦。我答应你，我以后不再任性，我也要像我娘一样，做一个好妻子，说了不反悔！」

永琪一听，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嘴唇微微一颤：「小燕子…」

二人紧紧相拥。车轮辗转，马车不断前行，带著这双爱侣踏上一段新的旅途，航向遥远的未来。

紫薇亦上前一跪，把金牌令箭取出，恭恭敬敬地道：「紫薇亦请皇阿玛不要惩罚尔康！」

乾隆沉默片刻，才道：「谁说我要罚他们两个？紫薇，你先起来，不要老是跪著！」顿一顿，又再道：「看来，你这两个丫头亦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那就留下吧！小燕子，取回你的金牌令箭，朕赐你的护身符，你再送人，朕先打你二十大板！」

吓得小燕子连忙将金牌接过藏起。

乾隆才缓缓地道：「你们在杭州，抓了大贪官张轩一案，人赃并获，其他涉案人等，亦依法惩治，办得有声有色，做得非常好！张轩罪大恶极，朕已判处流刑，充军塞外！」

永琪、尔康眉头稍为舒展。

乾隆续道：「但抓乱党一事，朕就不大明白了，你们不是调动了大批兵马吗？又是骑兵，又是弓箭手，非但没抓到一人，而且还让乱党救走了钦犯，那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你们是怎麼搞的？」

尔康上前道：「回皇阿玛，敌人实在太狡猾了，他们并非明刀明枪来救钦犯，而是掘了地道，将钦犯救走！」

小燕子愤愤不平地道：「是呀！他们还在地道藏了炸药，幸好他们两个福大命大，才有命回来见你老人家！」

乾隆一听，心头一紧，忙道：「你们两人没有受伤吧！」

福伦看著尔康，脸色发青，顶带花翎微微颤动，显得甚是担心

尔康拱手道：「托皇阿玛鸿福，五阿哥没有受伤，臣亦不过是受了点皮外伤，已全好了！」

小燕子却夸大其词，存心要让乾隆心疼一下，朗声道：「还说是皮外伤！两条腿上全都是伤，害得紫薇哭肿了眼睛。虽然受了伤，但还要去骑马，还要去追捕乱党，还跟乱党的首领打起来。他们两人合力，都不是那人的对手，那人的功夫好到不得了，剑术像有法力一般，内力又强，嚓嚓嚓几剑，他们两个都招架不住啦！幸好那头目顾著逃亡，只伤了他们的马匹，没有伤到他们两个，但也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啦！」

乾隆半信半疑，仍禁不住为二人捏一把冷汗，向小燕子道：「你说得活灵活现，彷佛你是身临其境一般！」

小燕子搔搔头皮道：「这都是尔康告诉我们的，他们两个现在当然不敢说。说了，就好像告诉皇阿玛，我们没有功也有劳呀！所以就不好意思告诉你，我不过是代他们说吧了！」

乾隆真服了小燕子这麼率直，想想也有点儿道理，又再道：「那麼，后来究竟有没有派人继续追捕？有没有追查到任何线索？你们出动了近千人去抓乱党，却连半个人影也没逮住，这不是太奇怪麼？」

尔康答道：「当时杭州城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来人往，我们的军队无法顺利出城追捕，只有前锋营中几个武艺较精湛的，能突围而出，但亦难以形成阵势，若是单打独斗，他们均不是敌方对手！」

乾隆想一想，又道：「那些老百姓见军队出城，竟然不退让回避？这…我看他们是向著这些乱党的，有心阻截你们，跟你们作对，怎麼不把他们抓起来关进大牢，以儆效尤！」

永琪上前拱手道：「皇阿玛，那些老百姓都是无辜的，他们受到贪官污吏的残害和压迫，身心早已饱受煎熬。而所谓乱党，则是专门与这些贪官作对的江湖人物，他们劫富济贫，警恶锄奸，所以，老百姓才甘愿干犯法纪，冒死堵截军队，让他们逃亡，如果我们再把平民抓起来，关进大牢，恐怕难以服众，无法安定民心！」说著，已跪倒在地，道：「皇阿玛，是儿臣落令不准伤人，不准追捕的，此事与尔康无关，请降旨处罚儿臣一人好了！」

尔康亦抢著跪下，道：「皇阿玛，请不要处罚五阿哥。五阿哥年纪尚轻，经验浅，这完全是臣办事不力，处事疏忽之过，请降旨处罚臣一人！」

二人竟抢著受罚，小燕子和紫薇同时跪下，替丈夫求情，众人为之动容。

乾隆鼻子哼了一声，道：「永琪，你实在太心慈手软，做事拖泥带水，婆婆妈妈！不要以为朕没有到杭州，就不清楚，那些乱党并非乌合之众，而是非常有组织的一个帮派，他们打著『反清复明』的旗号来造反作乱，还起了一个名堂，叫『红花会』。你打草惊蛇，郤又抓不到人，他们总有一天会东山再起，后患无穷，你这次是成事不足，败事有馀！」

小燕子搔著头皮，她怎会明白个中原委！只感到莫名其妙。

眼见永琪对此事始终戚戚然，这下子，连小燕子也没辄了，用求助的眼神望向尔康，尔康意会，於是话题一转，道：「今天我们要讨论的，是箫剑跟晴儿的事，别的事都暂且放下！」

小燕子忙接上：「对对对！先谈箫剑和晴儿的事。箫剑，你究竟想清楚了没有？你为什麼那麼固执，那麼好的晴儿，你不把她要回来作我的嫂嫂，我真要生气啦！我会怨你一辈子的！」

箫剑彷似见到晴儿深邃的眸子，闪著泪光，用哀怨的眼神在看他。若他再坚持下去，这个眼神就注定了要跟他一辈子，无法躲避。他别过脸去，不敢面对小燕子。却见紫薇、柳红迎了上来。

柳红牵著小燕子的手，道：「怎麼一眨眼就不见人，原来跑到这儿来！」

紫薇望向尔康，尔康向她使一个眼色，她就向箫剑诚恳地劝道：「箫剑，我们这群人，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日子，共过患难，同甘共苦，大家都好像亲兄弟姊妹，你就像我们的亲哥哥，我们关心的，不单是晴儿的幸福，还有你的幸福！」

紫薇的话彷佛将箫剑的心溶化了。

紫薇又再道：「我们所有人，都不忍见到你因为作出错误的决定，而抱憾终生！难道，你要自己以后的一生，都活在痛苦和悔疚之中？你愿意受命运的支配和愚弄，去用你的人生写出一个悲哀的故事麼？」

她的话终於打动了箫剑的心。

箫剑感慨地道：「想不到，我孤身一人在江湖流浪多年，居然会有一群这麼关心我的兄弟姊妹，若然要各位再为**心，那未免太对不起你们，更有负晴儿对我的情意。好吧！我答应就是了。」

小燕子大喜过望，仍不大相信地问：「你答应了，真的答应了？」

箫剑想通了，豁然开朗，脸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答道：「是，我答应了！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

小燕子这下子才相信，拥了箫剑一把：「太好了，一句说话，九个香炉，我有一个好嫂嫂了，呵呵呵！」



离开会宾楼的时候，小燕子发现门前有一名中年和尚盘膝坐在地上，身上的僧袍已破烂不堪，面容憔悴，但眉目俊秀。手中拿著一个钵盂，好可怜的样子。小燕子同情心起，走近他道：「大和尚，你要化缘吗？」

和尚仰脸凝视著她，两眼满布红丝，一脸凄苦，好半天，仍然沉默不语。

反倒是小燕子非常期待地看著他，殷切地问：「你要化缘，让我帮你好不好？这里的老板是我的结拜兄妹，他们都是爱交朋友的江湖豪杰！」

和尚默然点头。

小燕子立即转身去唤：「柳红…」永琪、尔康、紫薇都微笑著，轻轻摇头。

她也没向柳红说明情由，便取了些饭和素菜出来给和尚。

和尚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得津津有味，紫薇突然道：「不好了，小燕子，这些素菜不晓得有没有用猪油来烹调，这样子给了出家人，不大好吧！」

小燕子这才警觉，道：「对呀，还是紫薇比较细心！」说著，已蹲下来向和尚道：「大和尚，我替你换过好不好？免得你破戒！」

但那和尚早已吃完，用衣袖擦擦嘴巴，向小燕子傻笑，神情却带著苦涩。然后起来向各人合什一拜，大摇大摆地离开，边走边念：「酒肉穿肠过，佛偈心中留！」

小燕子奇道：「他在打什麼哑谜？」

紫薇道：「这和尚好有气度，一定不是个普通的人物！」

尔康更道：「说不定是个得道高僧，或是武林人物！」

小燕子便说：「咦！可能他是来自少林寺，因为不守清规，被师傅赶出师门。哈！世间上，什麼稀奇古怪的人都有！」

永琪顺口便道：「对啊！你就是其中一个！」

小燕子一听，向他作了一个鬼脸。



永琪等人将好消息带回给乾隆。

太后用过晚饭，经已歇息，乾隆就传了晴儿过来。少不免，小燕子又要取笑晴儿一番，左一句好嫂嫂，右一句新娘子，弄得晴儿喜上眉梢之馀，还羞得满脸通红。

乾隆便道：「小燕子，你作新娘子的时候，晴儿替你装扮，现在你竟欺负她，你这是恩将仇报啊！」

小燕子哈哈大笑：「怎会怎会？晴儿快要做我的嫂嫂了，人家说长嫂为母，我才不敢欺负她哩！」说著，又向晴儿盈盈一拜。

晴儿忙让开两步，羞得不敢抬头。

乾隆看得有趣，心中大乐，兴致一起，忽然想作弄一下小燕子，故意板著脸孔道：「小燕子，你在杭州的时候，独自一人开溜，跑上了黄山，朕仍未跟你算帐！晴儿，你是长嫂，你说，该怎麼罚这个小姑子？」

晴儿看看乾隆，又瞟了小燕子一眼，迟疑著：「唉…这个嘛…」

小燕子已经抢著道：「就罚我送一件礼物给皇阿玛吧！晴儿，你说好不好？」

晴儿当然赞成：「这个主意也不错！」

永琪等人当然在旁打边豉。

乾隆指著晴儿笑道：「不得了，还未过门已经偏著小姑子！小燕子，你们在杭州带回来的东西，朕已全看过了，你还有什麼花招没使出来？」

小燕子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呈上乾隆，道：「我买了这个玛瑙纸镇后，迷迷糊糊，也不知自己放在哪儿，今天一翻，原来藏在衣服中，正好送给皇阿玛！」

乾隆一看，已爱不释手，说：「你这鬼灵精，书念得不好，一天到晚尽会留意这些案头上的玩意儿！」

小燕子亲热地挽著他的手，撒著娇道：「皇阿玛，你看，我到了杭州那麼远、那麼好玩的地方，心里还是记挂著你老人家！」

逗得乾隆心花怒放，看见她这可爱的模样，怎可能生她的气？反而怜爱地轻拍她的头。

大家看著这温馨的一幕，均感概万千。



箫剑与晴儿再见面时，自然是情话绵绵，二人盼望著耳鬓厮磨，长相斯守的日子。

数日后，太和殿上，乾隆召见箫剑，并宣布，方箫剑因救太后、晴格格有功，特任命他为户部尚书，赏赐白银二千两，单眼花翎，以示荣宠。箫剑博览群书，熟读经史，暂调配作纂修官，任副总裁官，修辑《历代通鉴辑览》。

永琪、尔康眼见箫剑当著文武百官的面，跪在乾隆脚跟前，心悦诚服地领受官职及赏赐，知道对於箫剑来说，是殊不容易的！

永琪更想到：自己对小燕子的爱、晴儿对箫剑的爱，终於能化解这一段血海深仇。

接著，乾隆又宣永琪、尔康二人上前跪下，不知所因何事。

永琪怕其他人瞧见，又要笑话，手一伸，飞快地在她脸上一抹，帮她拭去了。

乾隆看在眼里，一颗心蓦地抽搐了一下，为了哄小燕子，就故作潇洒，向她自豪地道：「小燕子，你不用担心永琪了，那小小的伤，根本不碍事！你不知道永琪今天有多神勇，不是朕夸自己的儿子，而是永琪真的又有孝心，功夫又了得，你有一个英雄丈夫，应该高兴才对！」

永瑢、福伦、尔康等人连忙点头称是，又将永琪与灰狼格斗，及一箭射中雪狼的经过道出。

小燕子对永琪的事迹，听得入神，见大家异口同声地称赞永琪，这个说：你的夫君武艺超群，那个说：你的丈夫英勇不凡，就感到非常光荣，忘了担心。

永琪终於忍不住道：「其实，我那有什麼本领，亏得尔康将灰狼一箭射死，救了我一命！」

尔康忙道：「若果你劈向灰狼的一掌不是那麼厉害，我又怎会有机可乘！」

永瑢好奇地问道：「你劲力好大，我们的箭都无法射到雪狼的身边，你怎麼一箭就没入它的脑壳？」

永琪答道：「我到江南办事的时候，在黄山上，见过小燕子母亲的师父，他亲身指点了我一套内功心法和掌法，才令武功大进。所以，受赞赏的应该是太师父，永琪实在受之有愧！」

小燕子破涕为笑，高兴地道：「哎哟！还有我，还有我，若不是我笨，学来学去也学不会，就叫太师父教你，让你代我学，你也不会有那麼好的武功呀！」

永琪没好气地笑道：「是是是！还有你，你居功至伟！」

尔康打趣她道：「唉！原来笨人，也会有一分功劳！」

紫薇笑道：「李白早说过嘛——天生我才必有用！」

小燕子嫣然一笑，说：「我现在心情好，也不跟你们计较！」能嫁得如此英雄夫婿，甜在心头。

永璇见永琪收获丰硕，备受各人赏识，深得父亲宠爱；身边又有俏丽可人、情深义重的小燕子相伴，且因小燕子的关系，而学得了上乘武功，看在眼里，心头有气，难免起了妒忌之心，二人同是皇帝的亲儿子，偏生永琪如此幸运，际遇比他好得多了。



这一场狩猎过后，乾隆对永琪更加重视。别的阿哥每天仍留在上书房读书，乾隆却命他随大臣出外办事，或接待外国使节，或把他带在身边。有时批阅摺子，也让他随侍在侧，询问他的意见；而永琪之见，又甚为中肯，常与乾隆不谋而合，更令父亲欣赏；若永琪所言尚有不足之处，当即耳提面命，谆谆教导。这样的待遇，是别的阿哥从没有的。

宫中已盛传著皇上要立五阿哥为皇太子。乾隆虽然三缄其囗，未提过片言只字，但永琪心里亦隐约明白，且忧且喜。忧的是自己是否有此能力，承继父亲，担当重任；喜的当然是父亲竟然如此信任他、看重他！

想到曾三番四次背叛父亲，父亲仍能前事不计，原谅了自己，於是，办起事来就更加勤慎恭谨，鞠躬尽瘁，以报皇阿玛养育提携之恩。

冬尽春来，紫薇嫁入福家已差不多两年，一切早已适应。但自从江南回来后，不知何故，一直愁眉不展。

第三十七回：佳妇忧患尽孝难

公主身分尊贵，下嫁称之为出降。成婚后，夫婿都会在家中兴建公主房，公主召见，方可入内与公主同房。平日翁姑见了公主，还要行礼请安。

紫薇虽然是天子之女，但从没有因此而骄矜自恃，她与尔康相恋，经过多翻波折，才能得以结合，夫妻恩爱，不但没有兴建公主房，更加不会与福家各人序君臣之礼，反而每天大清早起来，向福伦和福晋请安。

紫薇自嫁入福家后，一直克守妇道，孝顺翁姑，体贴丈夫，府中上下亦打点得有条不紊，尽了一切作媳妇的责任。自觉若是深爱尔康，便应爱屋及乌，常为他设想，为他照料家中各人，令他无后顾之忧。

这样的媳妇，别说她是金枝玉叶，就算不是，大家亦是没话说的。

但紫薇对自己并不满意！

她跟小燕子不同，小燕子性情豁达，粗枝大叶。紫薇却心思慎密，想得多，想得细。

差不多两年了，对！成婚已差不多两年，为何仍未能为福家添一名新成员？是两人都出了问题，还是问题在自己身上？会不会是自己体弱多病而有所影响？

中国人传统观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要令尔康尽孝，则一定要为他添一个孩子才行！

紫薇开始著急了，但这些事，多羞人，也不知该向谁倾诉！



这一年的年底，尔泰终於携著塞娅，带著孩儿——杰仁回家省亲。

杰仁初出生时，时常有些小毛病，要带著他赶远路回北京，尔泰夫妇怕他过於劳累，会受不了。现在他已经两岁了，总算是长得比较强壮，才敢带他回来拜见父母。

福伦夫妇见到儿子媳妇归来，无限欣喜，见孙儿已牙牙学语，更是笑逐颜开，福家上上下下，也洋溢著一片欢乐的气氛。

尔泰听尔康、紫薇谈论他们这三年以来所发生的一切，觉得又是刺激，又是感动，真是叹为观止，自觉错失了许多惊心动魄的场面。

第二天，尔泰夫妇带著儿子进宫谒见乾隆、太后。

永琪牵著小燕子飞奔过来。

永琪和尔泰久别重逢，二人重重地握手，谈了好些知心话。

小燕子打量著尔泰道：「尔泰，你怎麼做起孩子的爹来，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

看见唇红齿白，笑容可掬的塞娅，抱著孩子，样子好慈和，又道：「你怎麼装出那麼斯文的样子？」

塞娅一听，眉毛一掀，把孩子给尔泰抱著，跟小燕子说：「我呀…一向都是斯文大方的！」

小燕子笑著答道：「对呀！你一向最懂得『扮』斯文大方！」

於是，两人又叽哩瓜啦的斗嘴。

各人争著抱小娃娃。

说也奇怪，那小娃娃不大喜欢紫薇抱他，但到了小燕子手上，小燕子逗弄著他，向他扮个鬼脸，唱些童谣，依依呀呀的说些话，娃娃竟笑得好灿烂，缠著小燕子要她亲亲。连乾隆、太后、令妃也大感意外。

永琪朗声笑问：「小燕子，你跟小娃娃说些什麼外国话？尔泰，你听得懂吗？」

尔泰便道：「你有所不知，这是小娃娃才懂的独特语言，长大了的人就不会说、不会听！小燕子老是长不大，所以在我们之中，只有她才懂！」

大家哄笑一埸。

太后好高兴，亲切地问小燕子：「你那麼会带孩子，是谁教你的？」

小燕子耸耸肩，说：「以前小豆子、小虎子初到大杂院时，也是这般大！我就是这样跟他们玩的，他们就一天一天长大啦！」

众人才恍然大悟。

尔泰悄悄向永琪道：「你跟小燕子，好恩爱啊！」

永琪笑著说：「嘿！还不是三天两头一小吵！不不不…是我老给她骂才对！」

尔泰奇道：「怎麼你被她骂了，也这般开心？这不是周愈打黄盖吗？一个愿打，一个愿捱！」

永琪笑道：「她天性乐观，又常常闹笑话，跟她在一起，胡胡闹闹，什麼烦恼也没有了。」

尔泰也道：「塞娅也是一样啊！说不定，她俩前生真是一对双生姐妹！」

永琪感激地看了尔泰一眼：「尔泰，谢谢你，我现在的幸福，是因著你的退出而得来的！」

尔泰沉默半晌，道：「就是我不退出，小燕子亦未必会选我！到底，把她一箭射下来的人是你，不是我！」

像这样的聚会，亦不过是几次，元宵过后，尔泰夫妇又要赶回西藏，看来，巴勒奔非常倚重这个贤婿。尔康忙著为弟弟打点行装，在西藏买不到的东西，全都为他预备上一大堆。临别前的晚上，福晋特地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儿子最喜欢的菜。

尔泰频频添菜，还向母亲说：「我在西藏，老是惦念著额娘烧的菜，真是什麼山珍海错，珍馐百味也比不上！」

福晋眼中闪著泪光。

第二天，福伦一家送别尔泰夫妇至城门，福晋送上两件衣服，是她为孙儿亲手缝制的。

福伦多次催促，福晋仍然抱著杰仁，不舍得放手，两眼从没离开过杰仁身上。尔泰、塞娅一再承诺，有空再回来，福晋才放行。

车子消失在地平线上，福晋仍不肯回家。



这天晚上，紫薇闷闷不乐地对镜梳妆，尔康早察觉她神色有异，坐在她身旁，轻拨她的头发道：「干麼整天也不说话？什麼事不高兴了？不舍得尔泰他们吗？」

紫薇俟在他胸膛道：「今天额娘送别尔泰时，见她望著杰仁，多麼不舍。额娘真的好想抱孙儿，可是，我…」

尔康立时明白了，便道：「你别胡思乱想好不好？尔泰年纪小，额娘最宠他，老觉得他是长不大的孩子，照顾不了自己。做母亲的人呀，都是这样的。跟有没有孙儿，没有多大关系！」

紫薇道：「难道尔泰到了六十岁，额娘仍会觉得他是长不大的孩子？」

尔康略微一怔，然后，一本正经地道：「当然会，你就是到了六十岁，我仍会觉得你只有十八岁，那个跟我在幽幽谷骑马的紫薇。」

紫薇笑笑，推了他一下：「废话！」

尔康立即微笑，拥著她道：「能逗得你笑，也不算是废话吧！」

紫薇又是一粲，一会儿才道：「不知道为什麼杰仁老是不喜欢我抱他？是不是我不大适合做母亲，我觉得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

尔康皱眉道：「怎会？杰仁不过是认得你不是他的娘吧了！」

紫薇不解地道：「但他好喜欢小燕子啊！小燕子抱著他时，他快乐得手舞足蹈，连太后见了，都好高兴，小燕子真的好适合做母亲！」

尔康笑著尝试解释：「当然，小燕子自己就是个孩子，杰仁还以为她是另一个娃娃呢！」

紫薇展颜一笑，过了半晌，认真地道：「尔康，不晓得是不是我身体不好，出了什麼毛病，若真的是这样，就无法为福家继后香灯了，实在不孝。我想，必须要想个法子出来… 唉！早知如此，那时就不应赶走金锁…」

尔康一听，急急打断她道：「你在胡说些什麼？怎麼怪责起自己来？问题不一定出在你身上，说不定是出在我的身上…唔！一定是了，因为这些日子，尔泰回来，忙著打点这个，打点那个，冷落了你，从今天起，我要努力一点才行！」

紫薇含羞低头，轻声道：「你在说什麼嘛！人家又不是这个意思！」



乾隆二十八年，一个初春的早上，天下著毛毛细雨，永琪、尔康奉乾隆之命，送别了从朝鲜而来的外交大使，车子走到雍和宫附近，永琪忽然想到市集逛逛，尔康打起伞子，下车相伴。

永琪看著这里的人和事，想起约两年前，就是在这里，陈嘉洛救了小燕子，两人一见如故，成了好朋友、成了知己，交往了将近一年，大家仍未知对方的真正身分，确实荒谬！更荒谬的是：原来上天早注定了二人敌对的身分，早知如此，又何必相逢相交？相知相惜？

尔康似乎看出他的心事来，道：「过去了的事，别再想那麼多了！」

永琪道：「不想并不等於从没发生过！问题仍然存在，就不知道什麼时候会爆发出来！」

尔康道：「嘿！你跟紫薇一个模样，想得细、想得远，别人未想到的，你们想先了几步，要骗人家说你们不是亲兄妹，才没有人肯相信！」

永琪微微一笑，问道：「怎麼了，我那好妹妹又东想西想些什麼？」

尔康叹口气，说：「还不是孩子的问题！我们结婚已有两年，仍未有孩子，紫薇就是烦恼这个。」

永琪更觉好笑：「那有什麼好烦恼的？我跟小燕子也未有孩子！」转念一想，掩著嘴巴笑道：「要不然，你再娶几个小妾，为你生孩子好了！」

尔康更烦，瞅著他，说：「唉！你还要跟我开玩笑，紫薇就是这样暗示过！」

永琪取笑他道：「纳妾是好事！是喜事啊！」

忽然，一位老伯伯上前道：「少爷，你就是那位骂官兵的少爷吗？」

永琪一看，原来正是那位卖水果的老伯伯，小燕子曾为他抱不平，跟官兵打起来。

老伯伯拣了两只苹果，硬塞进永琪手中，道：「少爷，自从那次，你把那些可恶的官兵骂得抬不起头，他们都不敢再来要钱了。你真是大好人，像你这样菩萨心肠、又正义的公子爷，真是世间少有！我没有什麼好东西送你，请收下这些！」

有两三名小贩一听，也要上前送些物品，答谢永琪。

永琪这下可麻烦了，忙谦让一番，亦不愿意收下礼品，他把尔康一拉，挡在自己前面，一转身就想溜，冷不防跟一位在檐下避雨的姑娘撞个满怀。

永琪自然地伸手一扶，那女子站稳了，低著头，向永琪福一福，道一声：「谢谢公子！」脸上微微一红，永琪则拱手赔不是。

一看这女子，心中大奇，春寒料峭，怎麼穿得那麼单薄，一身缟素，白缎子裙，外罩一件背心，莫非她有一身武艺，深藏不露？说的虽然是京话，但自有一股南方人婉转柔弱的腔调，再细看她，约十八、九岁的年纪，脸上略带点儿忧郁，个子纤巧，眉清目秀，瘦不露肩，这麼一位美貌少女，独个儿怯生生地站在街上，也不带个丫头，不怕被流氓欺负吗？

这时，雨已停了，远处街角传来了吵架声，各人向那裏一望，老伯伯已将两个苹果塞在永琪手中，与其他人匆匆看热闹去。

少女见状，脸色微变，轻声道：「天啊！」亦奔到街角处，步伐轻轻灵灵的，彷似柳条轻点水面。

永琪把苹果向尔康一塞，道：「我们也看热闹去！」

尔康一手拿著伞子，一手握著苹果，正想回答，永琪早跑远了，尔康惟有叹气摇头：「什麼不好学，就学了小燕子这一招！」

快到街角时，永琪却一把将尔康拉住，藏身在一胡同中，尔康奇道：「怎麼了？不是去看热闹吗？」

永琪探头出去，指著其中一人说：「你看那人是谁？我们还是不要过去惹麻烦！」

第三十八回：荒诞贵胄风流帐
海水星砂



远处街角传来了吵架声，永琪本想过去看热闹，但未到街角，已拉住尔康说：「我们还是不要过去惹麻烦！」

尔康大奇，一看，人群堆中有一男一女在吵架，其中一名主角就是八阿哥永璇。尔康也是一愣，道：「八阿哥这个时候，不是该在上书房念书吗？」

永琪摇头叹气：「反正他又不是第一次逃学，我们不要过去，免得事情漏了出去，他以为是我出卖他！」（注1）

两人藏身胡同中，隔岸观火。

只见一个打扮得乾净整齐的丫头，拿著雨伞，嚷道：「其实不对的是我，我已向你赔了不是，你还要怎地？」

永璇怒吼：「罪魁祸首当然是你，你瞧，我这副模样，怎回家去？」原来永璇的长袍下摆全是豆腐。

地上一只木桶亦打翻了，豆腐倒了一地。

一个瘦削的少年拿出一块抹布，求道：「公子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替你抹乾净！」

永璇忙闪开，骂道：「臭小子，拿开你的脏布，你存心捣鬼，想再加些酱油上去，是不是？你要弄乾净，用你的舌头替我舔乾净这双鞋再说！」

丫头不愤地道：「你怎麼这样蛮不讲理？心肠又歹毒！」

「小翠，发生了什麼事？」一个清脆温婉的声音响起，正是永琪刚才碰到的那位少女。人群见少女与丫头相识，就让开一个位置给她。

丫头小翠答道：「小姐，我取雨伞回来时，心里著急，一不小心，碰倒了这位卖豆腐的小哥，这位公子爷刚好在旁边经过，豆腐泼在他身上。」

那少女眉头一皱，道：「你怎麼那样粗心大意！」

小翠忙道：「是我不对，我已赔了不是，可是这位公子爷却撒赖，不让我走！又要这位小哥舔他的鞋！」

少女并不动气，低著头向永璇盈盈一拜，道：「公子，我代这丫头向你赔不是，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谅她的无心之失吧！回家后我再教训她。」说著又掏出了一锭银子，递给少年，柔声说：「小哥，这应该够赔偿你的损失了。」

永璇看见少女貌美，又代丫头向自己道歉，出手大方，若然再闹下去，在众人面前，未免显得太小气了，一时发作不得，就向看热闹的人群叱喝：「有什麼好看的，快滚快滚！」

永璇的两名侍卫扮作随从，驱散人群，样子凶神恶煞的，扮成了小厮的两个小太监，也一起帮忙赶众人离开。

人群逐渐散去，永璇目不转睛地看著这少女，只觉她样子甜美，如桂花般有种薰人欲醉的甜腻；一身汉人民女打扮，更觉素雅；说起话来，声音回转，自有一份与众不同的韵味。一时压不住心中的欲念，向少女笑道：「真是不打不相识，不知小姐贵姓芳名？这样吧！我请小姐喝酒，若是赏脸，大家交个朋友，这件事一笔勾销！」

这几句话语带轻佻，少女仍未答话，小翠已向永璇怒目而视，嗔道：「呸！你这登徒浪子，别臭美了，你可知道我家小姐是谁…」

少女忙把她拉开，教训她道：「小翠，这里可是京城，别得罪了达官贵人！」

小翠顺口便答道：「是啊！有些修养好的达官贵人，仁厚大方，不会记仇；有的郤胸襟狭窄，仗著权势，欺凌弱小！」

永璇为之气结，他在宫中颐指气使，一向被人奉承惯了，今天被泼了一身豆腐，还被小丫头没来由的臭骂一顿，又用言语相逼，一时怒火中烧，索性豁了出去，抓著少女的袖管道：「嘿嘿！你为何不查查老子是什麼来头？我肯交你这个朋友，是你祖先修来的福气，我才不管什麼修养胸襟的，今天，你不陪老子喝酒，老子绝不罢休！」



永琪在胡同中窥视，越看越不像话，向尔康急道：「不好了，尔康，你快出去叫八阿哥回家，莫让事情弄糟了！」

尔康跟永琪像兄弟般亲厚，只因永琪绝少向他摆架子，二人又曾共过多次患难；但八阿哥跟他可没有这份交情… 竟苦著脸，向永琪一揖到地，说：「五阿哥，你别为难我了，你是他的兄长也管不著，我身为臣子的，怎麼去管？」

永璇见乾隆只顾观赏山川之美，无暇管他们，又再向永琪加以游说，好不容易，永琪才答应了。

永琪加紧脚步，上前拉著小燕子说些悄悄话，小燕子好奇地反问一些问题，说不到三、四句，小燕子突然非常生气，捶了他一拳，双手叉腰，骂了几句，狠狠地瞪著他，永琪忙摇首否认，轻声软语地解释，并向永璇指指点点，摆出一副好可怜的样子；永璇远远地向小燕子作个请求的手势，她仍半信半疑。

要命的是，乾隆及一众长辈走在前头，后面又有宫女太监跟随，大家造次不得，小燕子索性对永琪不瞅不睬。紫薇见状，在小燕子身旁劝说两句，不得要领，望向尔康，尔康指指自己的鼻子，摇头摆脑，耸肩摊手，一副「吾乃无辜受累」的样子！紫薇叹口气，袖手旁观，置之度外。

永琪跟在小燕子身后，死皮赖脸的又求又哄，却又怕被人瞧见他的狼狈相！白了永璇一眼，彷佛在埋怨：「都是你惹的祸！」

走到「接秀山房」附近，永琪绕过紫檀木建的亭子，赶在前头，一转身，突然偷偷扮个鬼脸来逗弄小燕子；小燕子没料到他会有这一招，吓了一跳，又觉好玩，啐了他一口，终於耐不住心性，「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这才稍稍平息了怒气。永琪苦苦哀求，小燕子终於勉为其难，应允了一些什麼。

小燕子走到桂枝身旁，在她耳边非常温柔地道：「八阿哥问你，那天在雍和宫门外发生的事，可否一笔勾销？大家都不记仇，不放在心上。」

桂枝一听，真是求之不得！小燕子续道：「如果皇阿玛知道了八阿哥在外面生事，不但要罚他，五阿哥知情不报，亦要受牵连，尔康陪著他们，也脱不了关系。桂枝，我和你一见如故，你可否卖个人情给我？放他们一马，不要将事情漏出去！」

桂枝心中窃喜，放下了心头大石，当然说好！

小燕子向永琪眨眨眼，於是几名年轻人，同时吁了一口气，轻轻松松地走过明春门，步入长春园。

永璇见桂枝比起端仪来，不但温柔秀气、而且谦和大方，更加喜欢，常常偷望她；桂枝却千方百计要回避他。她越是回避，他越是心痒难耐。

乾隆口中所说的西洋人建筑，就是在长春园内新修的西洋楼。

走了半天，大家的腿都酸了，才看到了这几座楼房。

不要说小燕子，就是几位大臣，见多识广，亦吓得呆住了。

夕阳灿烂，照射在一座又一座的白色巨型建筑物上，彷佛镀了一层金箔，辉眼生辉。

小燕子越走近，越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喃喃自语：「我是不是在做梦，这里是梦境吗？不！我就是做梦也不可能懂得做这样美的梦…」

乾隆曾经见过西洋建筑的图画，觉得非常特别，遂任命教士蒋友仁、郎世宁、艾启蒙等人，分别负责人工喷泉、建筑楼群和庭园设计，在长春园北路加建了西洋楼。

西洋楼是欧洲式的宫殿群：除了早年建成的「谐奇趣」外，后面又加建了「蓄水楼」，储存之水供喷泉之用，旁边是「养雀笼」，门庭设计别致，乃观赏雀鸟之所。

小燕子轻声向紫薇道：「虽然这里好漂亮，但我也不想被关进去给人观赏！」

紫薇笑著说：「你——不行啦！你已给五阿哥一箭射下来，被他藏在景阳宫裏！」

小燕子向永琪瞄了一眼，道：「嘿！他帮八阿哥去欺负桂枝，回头我再跟他算帐！」

紫薇摇摇头。

小燕子最感兴趣的，还是仿迷宫而建的巨型花园，她奇怪地道：「皇阿玛，如果我们在长春园玩捉迷藏，包管十天半月也找不到，你还要建一座大迷宫来作弄人！」

乾隆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大胆，竟然说朕作弄人！你自己不懂情趣吧了！」

小燕子伸伸舌头，向桂枝道：「来来来！我们玩捉迷藏。」又向永琪等人道：「你们由一数到五十，未数完不许过来！」然后，不由分说就拉著桂枝往迷宫跑。

永琪并不答话，似乎提不起兴致。

迷宫围墙高及肩，小燕子拉著桂枝，弯著身子，到一隐蔽处蹲下来，悄声问道：「桂枝，那天欺负你的人真是八阿哥吗？有没有五阿哥的份儿？这里没有人，你不妨直说！」原来她对永琪仍抱有怀疑。

桂枝先是惊讶，然后是觉得好笑，道：「没有！五阿哥叫八阿哥回家，他一打岔，我才有机会脱身！」

小燕子放下了心，又拍拍胸口，豪气地道：「若八阿哥胆敢再欺负你，不用怕，有我替你出头！我呀…是江湖儿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桂枝听后非常感激，绽出一个开朗的笑容，道：「格格，你真好！」

沿北路往东走，到了有外族色彩的「方外观」，这里全以大理石作建材，外刻回旋纹作装饰。

永琪正沉默地观赏著，小燕子倚在他身旁；在众长辈面前，也不便过於亲热，只轻轻碰一碰永琪的手，样子特别妩媚，嫣然一笑，道：「陪我去看那边的生肖铜像好不好？你是属鸡的吗？」

永琪好奇地注视著她，大惑不解，问道：「什麼事值得这般高兴？」

再过去就是面西而立的「海晏堂」，楼高两层，这大型宫殿的阶梯左右对称而立，好大气派。那十二生肖铜像，就分立於门前水池两旁，按时喷水，小燕子觉得非常有趣。

「远瀛观」在「海晏堂」之东，这个宫殿比「海晏堂」更触目，柱式、檐口、基座、门窗、甚至栏杆，皆为当时欧洲最盛行之款式。而装饰之雕塑，却采用了中国式的纹样，中西合璧，缔造了一份和谐之美，可谓鬼虎神工，旷古绝伦。

尔康叹道：「这样的建筑，真正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紫薇亦道：「这些建筑与我们中国的楼房全然不同，又高又大，又宏伟，但饰纹却用了中国传统的图形，原来中西文化结合在一起，也可以这样完美无瑕！」

乾隆自豪地笑道：「对，我们吸收了中国和西方建筑的好处，去芜存菁，精益求精，才建成了这数座楼房。你们觉得怎样？」

各人震慑於其峥嵘之气势，均赞叹不已。

「远瀛观」前的喷水池有个特别的名字——「大水法」，是石龛式的建筑，共分三组：背景是石狮瀑布，池中有石鹿喷泉，两侧十只石犬分立，喷出水柱射向石鹿，造成猎狗逐鹿之势。

小燕子向永琪道：「永琪，你向这石鹿射一箭，看看会不会变成另一只小燕子？」

永琪心不在焉，没有答话，反倒是紫薇答道：「不会，只会变成一只石燕子！」

众人听得哈哈大笑。

与「远瀛观」遥遥相对的，正是「观水法」，上有皇帝宝座，外有石屏风拱卫，乾隆最喜坐在这儿观看「大水法」。

三组建筑物，各具特色，谧静而庄严；三组喷泉，活水喷涌，灵动而奔放。一动一静，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样的建筑，已臻中国建筑文化艺术之颠峰，无论东方西方，均空前绝后，非图象所能尽录，非笔墨所能形容，唯有亲临其景，步履其间，始可体会其庄丽宏伟之雄姿。

众人步上宽阔的长梯，入内参观。内部的厅房宽敞堂皇，瑰丽典雅。墙上、梁柱、屋顶上的塑像，皆为中国巧匠精工雕琢，刻画细致入微，目不暇给；任谁看见，都目瞪口呆，叹为观止。

走到一个无柱的大厅，小燕子异想天开，说道：「这里大得好厉害啊！明儿我们在这里赛马，就不怕下雨了！」

紫薇搭著她的肩道：「从这一边走到屋子那一边，要花很多气力，唉！我走得累了，小燕子，不如你弄一辆马车进来代步！」

小燕子答道：「索性我们不要回什麼洞天，今晚在这里睡，明早继续游玩，若要参观每一间房子，再走十天也走不完！」她实在太高兴了，拉著紫薇在大厅中转圈跳舞，又向永琪道：「如果我告诉柳青、柳红、宝丫头、小虎子、小豆子他们，世上有好几座这麼大的的城，他们一定不相信！永琪，你要替我作证，我可没有骗他们。」

永琪却低头不语，在此华宅之中，竟似有心事满怀！

小燕子挽著乾隆的手道：「皇阿玛，我可以带大杂院的人来参观吗？」

乾隆皱眉道：「胡说八道，这里是御园，除了我们的亲戚可以进来，只可以招呼功臣和外交使节，你不要什麼闲杂人等、奇奇怪怪的朋友也请进来！」

小燕子伸伸舌头。

离开的时候，乾隆望向永琪，见他似乎是若有所思，问道：「永琪，你觉得这数座西洋楼怎样？怎麼老半天不见你说话？」

永琪这才惊觉：「皇阿玛，对不起！」

乾隆关心地问他：「怎麼了？是不是有不满意的地方？觉得这里有什麼美中不足之处吗？」

永琪忙摇摇头。

乾隆颇重视永琪的想法，又再问道：「那为什麼不说话？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永琪非常为难，不敢作声。

乾隆一再催促，永琪便道：「儿臣刚才胡思乱想，与西洋楼建筑无关！」

乾隆嘿嘿乾笑两声，道：「知子莫若父！你未到长春园时，跟小燕子和永璇玩在一块儿，又吵嘴、又瞪眼，还扮鬼脸，说说笑笑的，好不热闹的，到了长春园，反而沉默不语，还说跟西洋楼无关…」

永琪边听边想：天啊！怎麼皇阿玛这般眼利！

乾隆已续道：「…永琪，你虽然是朕的儿子，但也不可以瞒骗朕，你想犯欺君之罪吗？」

永琪吓了老大的一跳，忙拱手鞠躬道：「儿臣不敢，儿臣是怕说了些与西洋楼无关的事，扫了皇阿玛的兴！」

永璇紧张地注视著永琪，想知道永琪在打什麼主意，是否跟桂枝之事有关呢？

乾隆微笑道：「你再不说出你的想法，朕不但觉得扫兴，而且还要生气！」

永琪仍是吞吞吐吐：「这…这些想法，皇阿玛…不会…喜欢听！」

乾隆好奇地望著他，宽容地道：「你是想说些批评的话，怕朕听了，会发怒，对不对？呵呵，朕又不是昏君，不会怕忠言逆耳！只要你的批评是真心的、有诚意的，朕都会愿意听、乐意听，且虚心聆听！快说快说！不要婆婆妈妈了。」乾隆以为永琪要批判西洋楼不善之处，要不然，就是觉得兴建西洋人的楼房有失中国人的体面，早已作了准备，想定了如何答复。岂料永琪所言，完全出乎意料之外…

各人心里在想：不知五阿哥会否惹怒乾隆？





「远瀛观」和「大水法」（注1）

在世界的一隅存在著人类一大奇迹，这个奇迹就是圆明园，一个近乎超人的民族所能幻想到的一切，都汇集于此，时光的流逝，会使一切都属於全人类所有。维克多.雨果（法）

乾隆非常慨叹，笑言：「以后，说不定有的地方，反过来要由永琪来指导朕！他们这些年青人，思想比我们这一辈进步多了！」



夏日炎炎正好眠，小燕子那裏有什麼心情念书，纪师傅见到她，亦一样头痛，随手翻出了一本《荀子》，说：「格格念完后，臣再提问，格格请说出自己的意见。」

小燕子手握书本，嘴里叽叽咕咕：「什麼荀『子』、老夫『子』？一会儿又庄『子』，一会儿又孟『子』，还有那个韩非『子』，明明是个男的，怎麼做了『妃子』，阴阳怪气，我也是小燕『子』啊！却从没这般烦人。」

看见纪师傅捋著胡子走过，就轻声道：「师傅也是老头『子』！一定跟他们拜了把『子』！」

纪师傅耳朵灵敏，转脸一问：「什麼老头子？格格是在骂老臣吗？」

小燕子忙道：「没有呀，我…我在作诗！」

纪师傅吹胡子瞪眼睛，道：「那麼，念来听听！」

小燕子随囗乱说一通：「荀子庄子老夫子，皆是古时真君子，头号人物世称颂，升天一同拜把子！」

众人一听，笑弯了腰。

纪师傅哼了两声，道：「格格念书时，请专心一致！」过后仍然心中有气，嘀咕著：「哼！老头子！」

（不过，小燕子的一句「老头子」，纪师傅不知不觉间竟记在心上，有一天，冲口而出，用来骂了乾隆，差点闯祸，幸好他才高八斗，情急智生，让他蒙混过关。所以嘛——要学好难，要学坏多容易，连书房的师傅也不例外！）

小燕子随意翻翻书本，读到什麼「至重也，非至强莫之能任；至大也，非至辨莫之能分；至众也，非至明莫之能和。此至三者，非圣人莫之能尽。故非圣人莫之能王。」

字字会读，却一句也看不明白，永琪这几天也来了书房。坐在她旁边，又是苦了永琪。

他正在专心写文章，被她不断打扰，什麼思潮、什麼灵感，全被她赶跑了！就蹙著眉心，取过书本，给她解释道：「天下之事务繁重，不是能力最强的人无法应付；天下之是非复杂，不是最精明的人无法分辨；天下之百姓众多，不是最贤明的人无法使他们和睦相处。不是圣人，就不可能全具备以上三项才能，所以，不是圣人，不能称王！」

小燕子听得头也大了：「什麼不是不是，不是的『不是』，不就是『是』了吗？这个荀子比孔老夫子更会打哑谜！」

小燕子念了几天，没兴头，就不想念了，改为练习书法。

纪师傅想想，书法可以陶冶性情，这也不错，就顺了她的意。永琪天天督促她，给她作示范，她则弄得满手满脸都是墨水，自己还不晓得。

永琪偶一抬头，笑得前仰后合，其他阿哥看了，笑得肚子也痛了，老半天，永琪才止住，道：「小燕子，皇阿玛说你肚子没有什麼墨水，但…但…脸上却有许多啊！」

结果？越写越好的，当然是永琪，小燕子依然故我。后来，永琪的书法能与天才横溢的永瑆齐名，小燕子应记一功。



桂枝随太后和晴儿住在「长春仙馆」，早已跟晴儿混得熟了，闲来没事，两人弄些针线活儿，养鱼栽花，谈谈养生之道，生活得挺写意。桂枝善於烹饪，有的广东菜，连御厨也不大会煮，桂枝弄出来，却令乾隆、太后食指大动。

太后大赞桂枝秀气谦和，心地善良，与世无争，且说：「如果七阿哥不是早死，把桂枝指给他，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乾隆心中一动，自有别的想法。反正桂枝戴孝在身，这两年也不可能给她指婚。

乾隆吩咐小燕子：「桂枝没有姊妹，又刚刚失去母亲，他那个哥哥比他大许多，根本不会照顾她！你多和她相处，大家好作个伴儿。」

小燕子性喜热闹，当然答应。

圆明园又大、又多好玩的地方，四处景致不同，永琪、小燕子和晴儿每天都是闹哄哄的，加上紫薇尔康也搬进来小住，大家乐也融融。园中宫女、太监、侍卫亦不像紫禁城那麼多，彼此不论身分地位，隔阂自然少了，桂枝加入他们，久而久之，慢慢从丧母之痛回复过来，脸上少了抑郁，多了神采。

第四十二回：盈盈少女立江畔

桂枝被永璇缠著，对方武功内力比自己强得多，上次趁他出其不意，又在大街上，还勉强可以脱身；但现在处身禁院中，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闻。而且对方身分尊贵，有权有势，得罪不得，怎样也是死路一条…

永璇知道若循正途求乾隆指婚，乾隆一定会责他沉迷美色，不会答应。现在这样欺负桂枝，虽然还真有点忌惮乾隆的处分，可是，若米已成炊，皇阿玛想不认也不行，他才不会为了一个女子而重罚他！所以，就更急於要把桂枝弄到手。

桂枝见苦苦哀求也没有用，就站起来，委婉地道：「如果你真的有诚意，那好吧！我听你的话好了！你放开我，我的手好痛啊！」

永璇见状，放松了一点儿，怕她的点穴功夫厉害，仍握著她的手不放，故作礼貌邀请：「那麼，请来我的屋子坐坐，喝杯水酒，我命人预备些点心，你吃过早饭没有…」

话未说完，突然见桂枝瞪大眼睛，满脸惊诧，重重地跪在地上，唤道：「皇后娘娘吉祥！」

永璇大惊，手一松，转头亦唤：「皇额娘吉祥！」

一看，那裏有人，刚回头，脚筋一麻，又著了道儿，坐倒地上。竟反面无情，破口大骂：「臭婆娘，死丫头，不解开我，我连你的哥哥也杀了…」

桂枝那敢逗留，慌忙向永琪和小燕子住处逃去，也不待太监通传，就冲进大厅，哭喊著：「格格，格格…」

小燕子讶异地看著她：「什麼事？发生了什麼事？」

桂枝受辱，忍耐不住，投进小燕子怀中，大哭起来：「格格，格格，我…我…」

小燕子安慰著她，为她擦泪。

永琪也被惊动了，出来看个究竟。见桂枝双手的手腕红肿，急问道：「是谁弄的？」

桂枝羞怯地道：「是…是…八阿哥！」

二人一听，已全明白了。小燕子非常愤慨：「岂有此理，他又对你无礼，是不是？我去找他算帐！」

永琪将小燕子一把拉住，道：「不要去…」

小燕子推开了他，骂道：「你老是偏著自己的弟弟去欺凌弱小，亏你还教我念什麼圣贤书，孔老夫子的名声都给你丢光了！」

永琪忙解释道：「你把事情搞大了，传到太后耳中，还以为是桂枝行为放浪，招惹了永璇…」小燕子瞪著他，想说什麼，永琪续道：「别这样盯著我… 好了，好了，我知道… 就算不是桂枝招惹他，但太后知道永璇喜欢桂枝，那会怎样？一定会叫皇阿玛把桂枝指婚给他，结果还不是一样？」

小燕子顿时明白，哑口无言，只能同情地望向桂枝。

桂枝听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喃喃地道：「天啊！怎会这样，我…我…怎会闯出了这场祸？我做错了些什麼？」

永琪无奈地道：「你什麼也没有做错，就错在生得太美貌，又生在官宦之家，身不由已！」

这件事，又成了几个年轻人之间的秘密。自此以后，桂枝跟晴儿更加是形影不离，若晴儿没有空，她就会请小燕子、紫薇、或宫女来陪她。桂枝已经作好打算，到了七巧节，就藉口说想念家人，要搬回去跟哥哥同住。



永琪和小燕子见箫剑虽然跟晴儿订了亲，但箫剑每天要上朝办公，见面的机会反而少了，这天乾隆赐下了荔枝，黄昏时，永琪趁机邀请箫剑和晴儿到园中一角，开一个品尝大会，桂枝自然一起参加。

箫剑和晴儿见面，二人喜不自胜。众目睽睽之下，难以说知心话。

桂枝从竹篮取出茶叶和茶具，引开各人注意，道：「各位，桂枝感激大家照顾，请大家喝杯茶！」

桂枝的紫砂茶具非常小巧精致，茶壶名西施壶，是泥褐色的，圆润素雅，却自有一种天然光泽，几个茶杯，口径不比铜钱宽。

小燕子好奇地问：「桂枝，你要像小孩子那样摆家家酒吗？」

桂枝微笑道：「不是，这是南方人的茶具。」

她用碳炉子烧了开水，先烫热了茶壶，然后在壶中塞满了黑乎乎的茶叶，再徐徐倒进开水，倒出来的茶色金黄，清香四溢，小燕子正想取来喝，桂枝已道：「第一泡是不喝的，用来暖杯！」她把第一泡茶全倒进水盂中，又再冲第二泡，这样，才向众人作请慢用的手势。

第四十三回：形势险峻话岭南

紫薇冲进卧室，小燕子把尔康推开，不准他跟随，狠狠地骂道：「你有什麼了不起！贪新厌旧，见一个爱一个，以前招惹了晴儿，现在又去招惹桂枝！」

尔康急道：「小燕子，你要不要讲道理，我何时招惹了桂枝？」

小燕子立即还击：「我在外头明明听见你跟紫薇说要纳妾，又说桂枝什麼什麼的，你还抵赖！」

尔康无奈地说：「你还未弄清楚状况，就来强词夺理，不分青红皂白，硬要冤枉我！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是谁说要纳妾？你自己问问紫薇去！」

小燕子仍半信半疑：「呸！不是你去招惹桂枝，难道是紫薇去招惹桂枝不成？」

小燕子进去站在紫薇身旁，紫薇伏在案上，掩面饮泣，不想见她。

小燕子安慰她道：「紫薇，是不是尔康欺负你？是不是他招惹了桂枝？他想纳妾，你一定不要答应。」

紫薇摇著头，小燕子劝说了好半天，她才叹口气道：「不是的，是我不好，是我看中了桂枝，想尔康去追求她，把她娶回来，但尔康不肯！」

小燕子立时目瞪口呆，不解地问道：「紫薇，你是不是发烧？你怎麼那麼笨，找一个人回来跟自己争宠！金锁和你情同姊妹，你连她也不要，怎会想到要桂枝？」

紫薇擦去泪水，徐徐答道：「以前，我又怎会料想到…我…我… 唉！我想：桂枝纯良温柔，又乖巧、又秀气，她是不会跟我争宠的！就是她要争，为了尔康，我也情愿让她，这算是唯一我可以为尔康作的牺牲吧！」

小燕子更不明白了，奇怪地问：「就算桂枝是观音下凡转世，你也不可能叫尔康去娶她嘛！太没道理了，我不帮你，我帮尔康。」

紫薇别过脸去，道：「我是有道理的，我身子一直不好，我怕自己这一辈子，也不能…不能…」

小燕子受不了她吞吞吐吐，追问：「不能什麼？快说快说！」

紫薇幽幽地道：「我怕…我…不能怀孩子！」

小燕子这才吓一跳：「嗄！怎会，你有没有让太医把过脉？你是不是害了什麼病？或者害病的不是你，是尔康，那麼，他再娶十个老婆也不可能有孩子…」

紫薇已掩著她的嘴巴，说：「看你越说越糟！算了算了，今天的事别传出去，免得桂枝知道，大家见面时难堪！」

小燕子点头答应，紫薇才放开手。小燕子续道：「紫薇，你也太傻了，孩子——是上天注定的！玉皇大帝一早写在生死册上，尔康若然有后，他就是不娶老婆也会有后呀…」

紫薇忙又打断她道：「什麼嘛，又来乱说了，羞也不羞？尔康那麼正直，他才不会这样做！」

小燕子想清楚自己的话后，也觉好笑，但又不能笑出来，她故意长长地叹口气：「唉——对啊！你的尔康是正人君子、是有德行的人、是大好人、是圣人、古今中外没人能及得上… 咳！那麼，千万别把他让给人家了！」

紫薇破涕为笑。

小燕子续道：「你要把他让人，他那麼爱你，他怎舍得你？你叫他左右做人难，不是更可怜吗？况且，未有孩子的又不是你一人，我和永琪也没有，八阿哥和端仪也没有，你急什麼？啊！我知道了，是不是福大人…」

紫薇又要阻止她：「你别乱说了，阿玛和额娘对我那麼好，他们没有说过什麼！」

小燕子忙道：「这就是了，谁不知道，尔康为了你，又是劫狱、又劫囚车，若然尔康真的再娶，像我这些不清不楚的人，还以为是两位老人家的主意，在外头东家长、西家短，多难听！」

小燕子这麼一说，倒提醒了紫薇，内心更感惆怅，既要为福家的子嗣而打算，又要顾全两老的感受，更觉得好媳妇不易为。



外面传来永琪的声音：「紫薇，是我啊！我送来了红枣银耳莲子汤，你要不要尝一口？」

本来，他是过来看小燕子和紫薇下棋的，顺便吩咐小桂子送些甜汤来，不意竟遇上这场风波。

半晌没回应，又再可怜兮兮地道：「你不是在生我的气吧！我是无辜的啊！」

门一下子打开，只有小燕子。尔康捧著汤盅和两个小碗进内，永琪轻声向小燕子道：「别碍著人家慰妻！」

小燕子捂著嘴巴「咯咯」地笑起来，两人把门轻轻带上，手牵手离开。

尔康在案头放下甜汤，冷冷地道：「是五阿哥送来给你的。」自个儿坐在床沿。
紫薇默默地盛了两碗，把一碗端给他：「尝一口吧！」也是冷言冷语。
尔康道：「好！」接过小碗后，竟握著她的手，作势要咬下去。
紫薇惊呼一声，尔康改咬为亲吻，笑道：「是你自己叫我尝一口的。」
紫薇低头浅笑：「你才不会那麼听话！」
尔康拥著她道：「什麼都可听你的，但你要把我让给别人，就万万不行！」
紫薇轻声说：「我是为你好才这样的。」
尔康也道：「我何尝不是！」
经此一役，两人均明白彼此为对方著想，夫妻更是恩爱。

一天，太监到上书房，宣永琪到太和殿。各人知道永琪得宠，乾隆经常命他出外办事，均不以为意。
永琪带著两个太监，来到殿外，刚好遇上荣锟。
荣锟笑容可掬，到永琪身前请安，二人寒暄了几句，荣锟又感激永琪照顾桂枝。
入到殿内，永琪请安后，站在一旁，等待吩咐。乾隆正翻阅摺子，一会儿才道：「董察确实是个人才，镇守岭南一带，颇有点办法。他回去后，励精图治，又剿灭了广东一批作乱的反贼… 永琪，你对岭南这地区有何看法？」
永琪答道：「岭南一带地方富庶，土地肥沃；四季怡人，冬暖夏凉，终年不结冰；物产丰盛，不同的矿藏有待开采，珠江和沿海一带，又有渔获之利，更可循水路经商，人民生活非常富裕。」
乾隆问道：「那麼，地形上如何？军事防守又如何？」
永琪再答：「广东广西，有南岭作天然屏障，只在桂林附近有一小缺口，是易守难攻之地；那裏地方富饶，人民自给自足，生活上一切必需品，不假外求，没有粮草短缺之虞；而且，广西一带，各族人民杂居，说的又是方言，风俗习惯与中原大异，民心归向，远不若中原人士。」
乾隆道：「对，若然乱党进占岭南一带，以此作根据地，培植势力，割据一方，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要歼灭他们，就难上加难了！」
永琪听陈嘉洛说要南下，早想到了这一点。
乾隆见他沉默不语，又再道：「不用担心，董察镇守广州以后，屯田练兵，纪律严明；对付乱党，绝不手软，他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董察对朝廷忠贞不二，免除了不少后顾之忧。我们可集中兵力，对付金川的连连叛变。」
永琪只有拱手答是，心里仍记挂著陈嘉洛，担心他真的要招兵买马，卷土重来。到时乾隆派他亲身带兵讨伐，恐怕不可能像杭州一役，那麼容易蒙混过关。陈嘉洛雄心万丈，以驱除鞑丵子，恢复汉室江山为己任，这一战，势所难免…
乾隆兴致来了，著永琪陪他到殿外长廊散步。
乾隆突然说：「桂枝是董察的女儿，常常跟你们混在一起，还可以相处吗？」
永琪被乾隆一问，打断了思潮，答道：「桂枝秀外慧中，心思灵巧，非常讨人欢喜。」
「那天，她不是跟小燕子追追逐逐吗？两人是不是吵架了？」
永琪笑说：「那裏，她们闹著玩，两个人好得像亲姐妹一般。」
乾隆缓缓道：「董察只有一个女儿，把她视作掌上明珠。他带著女儿进京，又来向太后请安，目的自然是想朕为他的女儿，找个好女婿。若论年龄，她跟永璇最配…」
永琪立时放慢脚步，急道：「这不好…」
乾隆转头道：「哼！当然不好，朕知道他喜欢桂枝，但若将桂枝给他，岂不是糟蹋了一位好姑娘？永璇年纪轻轻，已沉湎酒色，还以为朕不知道。他看见端仪美丽，求皇后来说项，朕才把端仪指了给他，以为他有了媳妇儿，就会收心养性，岂料成亲不及半年，未经端仪同意，便强行将端仪的两个丫头收了房，端仪已经向皇后哭诉了好几次，永璇实在太放浪了！」
这样，永琪才明白永璇为何跟端仪不和。
乾隆停下来，永琪亦停在他身边。乾隆上下打量著永琪，弄得他浑身不自在，乾隆突然冒出一句话来：「永琪，把桂枝指了给你，好不好？」
永琪还以为自己听错，嘴唇掀动一下：「什麼…」

第四十五回：绝处逢生惜红尘

永琪用湿衣服蒙著鼻子和嘴巴，冲进火场。

浓烟充满四周，熏得他的眼睛刺痛，难以睁开。穿过前殿，到了第一进的院子，稍微歇一歇，才辨清楚方向，直向乾隆的寝宫奔去。

火舌不断从窗子吐出，游廊的栏杆和柱子也在冒火。永琪顾不得自身安全，闯进房间。想大叫「皇阿玛」，才说了一个字，浓烟夹著热力，向他攻来，立时屏住气息。

屋顶塌下了数块烤得通红的瓦片，就落在永琪的身边，他闪身避开，进了卧室，却早已弄得焦头烂额。灼热的空气烫得他全身失去感觉，案头上的摺子书籍、床上的帐子被单，均在燃烧，在火光的映照下，搜了一遍，找不到父亲。

回到大厅上再寻，才在八仙桌底下发现乾隆。

乾隆已接近昏迷，丧失了求生意志，半睁开眼睛，见是永琪，叹了一句：「你又何必闯进这鬼门关…」话未说完，已昏倒过去。

永琪一看，乾隆双腿曾被重物压伤，怪不得无法逃命。他用湿衣服包裹著乾隆的口鼻，随即将乾隆背起，冲出屋外。

经过游廊时，有一柱子突然倾倒，永琪大惊，伸出左手一挡，痛得哇哇大叫，原来柱子已烧成火红热炭，手背被炙伤了一块，皮肤尚冒出白烟来。

他不敢停下，好不容易才回到院子。糟了！刚才进来的时候，前殿尚可通行，现在已成一堵火墙，东厢和西厢火势又越烧越猛，二人彷似置身地狱之中！

再逃不出去，就算不是烧成灰烬，也要在这里被浓烟熏死、被炽热的空气活活灼死。

永琪把乾隆放在院子中央，希望在前殿找寻可穿越之缝隙。可是，出路没找到，反而被喷出来的烈焰迫回。

二人被大火重重围困，浓烟袭来，呼吸越来越困难。永琪已无计可施，退回院子中央，跪在乾隆身前唤一句：「皇阿玛…」只恐怕亦是此生最后的一句，磕了一个头，额角著地，石板亦是烫手的。

永琪埋怨自己不济事，现在不但自身难保，更无法救出父亲，空有一身武艺，仍难敌祝融的利爪，自己著实太不自量力了！

可是，就算让他从头再来，难度他就忍心看著父亲葬身在火海之中？以他的性格，答案已是肯定的。

永琪感到绝望，心里大喊：「小燕子…小燕子…」回首前尘往事，能否说一句：今生无悔？

不禁想到：「我曾立下誓言要用一生去爱护小燕子，难道我这一生就如此短暂？遗下小燕子孤单一人，她会否伤心欲绝？这怎生是好？谁来照顾她、安慰她？小燕子…小燕子…请为我珍重…」

永琪闭上双目，两人相遇相恋、相知相许的情景，一幕又一幕，反覆呈现眼前，无论回忆多少遍，感觉仍如甘泉活水般清洌甜美…



站在湖畔的太后、皇后、令妃、众女眷和孩童早已泣不成声；参与救火的各人疲於奔命，但见火势并未减弱，更感懊丧。

紫薇想到入宫不久，即匆匆嫁入福家；这短短两年，非但未能尽孝，更多次惹得乾隆伤心失望，脑中只浮现了一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息，子欲养而亲不在」。而永琪对她多番照顾帮忙，心里更是难舍，这个哥哥，只不过比她年长一岁，正直盛年，怎可能这麼早就跟她永别？



乾隆躺在地上，神智不清，忽然喃喃地道：「永琪快逃，朕命你快逃…」

永琪想起小燕子以后孤苦无依，没人照顾，多可怜！为了小燕子，为了皇阿玛，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要振作起来… 这激起了他的求生斗志，他再度爬起来，努力地想法子…

蓦地想起，厨子和奴仆平常运送米粮出入，均不用经前殿就可直达厨房，东面长廊的尽头，应该有一通道，可通往外头。永琪发现有一线生机，那敢怠慢，他把身上仍未乾透的衣服脱下，盖著乾隆，把他背在背上，趁火势稍退，冲入长廊，不用多费功夫，已发现连接前殿的围墙上，有一扉亳不起眼的小门。

他们这些走惯大门的主子，平日又怎会留心？实在惭愧。轻轻一踢，小门即开，一条狭窄黑暗的通道就在眼前，两旁是高墙，热气腾腾，但总算没有闪出火光，永琪已没有选择的馀地，当即背著乾隆奔入，从奴才的通道逃命。

众人进入房中，令妃正服侍著乾隆喝水，大夥儿向乾隆请安。

乾隆声音沙哑，缓缓地命众人起来，寻著了永琪，就唤他到身边。

永琪已经换过了衣服，但面目浮肿，皮肤被灼得通红，萎顿不堪。他走到乾隆床前叫了一声「皇阿玛」，显得有点儿激动。

乾隆上下打量著他，关切地问：「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叫太医把脉？」瞥见他的手包著绷带，又再急道：「你的手受了伤吗？是不是很严重？」

永琪忙答：「皇阿玛请放心，不过是皮外伤，不算严重，已经请太医诊治过了。」

乾隆怜惜地看著他，握著他的手背来看，想慰问几句，话未说出口，又猛烈咳嗽起来，永琪反过来向他道：「皇阿玛，你歇一歇吧，不用担心儿臣了。」他轻轻拍著乾隆的背。

乾隆点点头，好一会儿才道：「全靠你，朕才逃出了鬼门关！你也累了，身上又有伤，赶快去休息吧！」顿一顿，又向其他人道：「大家也累了，也去休息吧！」

太医送上安神定惊之药，乾隆要服药，众人不再打扰，跪安退下。



乾隆劫后馀生，深感人生的无常，对於身边的人，就多加了一份珍惜。本来，他一直不喜皇后，眼见皇后衣不解带地服侍他，对她又添了几分宽容。

「九洲清晏殿」已成废墟，乾隆腿上的伤痊愈了，就命人打点一切，搬回紫禁城去。



桂枝带著宫女来向永琪辞行。小燕子一早上了书房收拾东西，屋内只剩永琪在看书。

永琪的肤色仍略带红肿，手背已拆去绷带，但伤口太深，中央留了烙印，乾隆赐下了许多灵药，可惜，全不管用。他一向自觉生得俊朗儒雅，这样子多了一道凹凸不平、褐红色的疤痕，觉得难看死了，简直是一个败笔！别人没留心，他郤常常不经意地拉长了衣袖作遮掩。

桂枝送上一盒「九皮膏」，给他说：「听说可以去瘀除疤，是阿玛托人快马加鞭，从南方送来的！希望有效。」

永琪没想到她会如此留意，一时不知所措，向她道：「桂枝，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用不著对我那麼好！我不值得你这样，我就怕自己一时心软，把持不定，答应了皇阿玛，但…这只会害了你！我不要害你…」

桂枝两眼晶莹，闪著泪光，望著他说：「五阿哥请放心，我这次回家后，不会再来打扰，我也不会妨碍你和格格，更不会陷你於不仁不义的！」说著已冲出屋外。

永琪一愣，追上前，在长廊外拦著她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误会…」

桂枝幽幽地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才会有这样的决定。你那麼为桂枝的未来著想，已是桂枝的最大福气了！」说完，向永琪跪安，带著宫女离去。

永琪呆呆地目送她的倩影，无言以对。



凑巧小燕子回来，看见了这一幕，非常生气，竟然吃起醋来。她叉著腰向永琪质问：「你坏死啦！你怎麼色迷迷地看著桂枝？」

第四十八回：如鱼得水喜弄璋
紫薇向尔康表示自己好喜欢孩子，就是不是自己亲生的，也一样会宠他，目的自然是希望尔康纳妾。
尔康早已明白。
紫薇问道：「你同意纳妾了？」
尔康微笑地道：「不是，我是说，你既然喜欢孩子，甚至不介意是否自己亲生的，那我们何不收养人家遗弃的孩童？天下没有父母的孤儿有那麼多，他们孤苦伶仃，乏人照顾，吃不饱、穿不暖，遭人欺负、凌辱，被人买来卖去，利用他们作赚钱工具，作摇钱树，多可怜！我们做他们的阿玛、额娘，给他们庇护、爱心、关怀，教养他们成才，作有用的人，不是比只抚养自己的儿女更有意思吗？反正，『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
紫薇被尔康一说，脸上豁然开朗，非常感动：「尔康，你有这样的胸襟，实在令我这个小女子又是惭愧，又是钦佩！」
尔康多不好意思，道：「我也没有什麼值得佩服的！我所提议的，你和小燕子在大杂院生活时，也做到了！」
紫薇笑说：「我和小燕子哪有那麼老？」
尔康奇道：「我哪有说你们老？」
紫薇说：「我和小燕子那时才十八、九岁，哪有资格作宝丫头、小豆子、小虎子的娘？极其量算是姐姐吧了！」
二人笑作一团，一场风丵波总算平息了。
主意已定，在柳青、金锁、柳红和宝丫头的帮助下，他们鲜鱼胡同，觅得一个四合院，收留了一些无依无靠的孤儿，紫薇每日忙过不停，脸上又有了开朗的笑容、有了朝气，以前在大杂院那无忧无虑的日子，彷佛又回来了。

寒来暑往，转瞬已到了乾隆二十九年。
这一年的春天，喜事接踵而来，首先是柳青和金锁添了一个又白又胖的儿子。孩子仍未庆祝满月，箫剑就迁入新居，乾隆选定了吉日替他和晴儿办喜事。
婚宴当晚，小燕子比晴儿更高兴，替晴儿装扮的时候，竟挺著大肚子爬上凳子，要给她找项链，吓得众宫女打翻了糖果盘，令妃忙吩咐紫薇带她出去，只让她在慈宁宫应酬宾客。小燕子自从怀了孩子后，便馋嘴得很，吃了许多糖果、零食、点心，结果拉肚子，被柳红骂她「活该！」。晚上，众人送晴儿至午门。若非永琪不准她出宫，她还要跟仪仗队一起到箫剑的府邸闹新房去。
箫剑和晴儿被众人送进新房，喝过合卺酒，扰攘一番，大家才喜气洋洋地离开。
当房内只得箫剑和晴儿时，他俩忽然变得忸怩起来。
二人互相对望一眼，晴儿低垂著头，两片红晕飞上双颊，沉默了好一会，还是箫剑拉著她的手，先开口：「想不到，我真的娶到了你，我觉得自己还好像在做梦一样！」
晴儿微微一哂，道：「说不定你真的在做梦，做梦的人都不知自己在做梦！庄子就不知道他梦见自己是蝴蝶，还是蝴蝶梦见自己是庄子！」
箫剑打趣她道：「那麼，梦见自己是晴儿的会是谁？梦见自己是箫剑的又会是谁？都是蝴蝶吗？」
晴儿眼睛一转，柔声道：「不是蝴蝶，是鸟！」
箫剑问道：「是鸟？是什麼鸟？」
二人心有灵犀，异口同声道：「是比翼鸟！」
箫剑答曰：「好！在天愿作比翼鸟，那麼我们无论是梦里梦外，都是一对儿！」

晴儿归宁后不久，某天清晨，永琪又是苦口婆心地嘱咐小燕子：「你腹大便便，就不要四处走动，我把小顺子留下，要取什麼、要拿什麼，尽管叫他去拿好了，千万别再自己爬上凳子…」话未说完，小燕子发现永琪的火摺已经不管用，又奔向大厅为他张罗。
永琪吓了一跳，腰带也不要了，赶快冲过去拉著她道：「你安分一点好不好？快坐下来休息一下！」
小燕子气定神间，不以为然：「你好烦气！你不是说，今天要跟皇阿玛上朝吗？你不快点，要迟到啦！待会儿所有大臣看著你这个王子，一边穿衣服，一边飞奔到大殿，还要喘气，你害臊不害臊？」说著，扮了一个喘气的样子。
永琪咕噜著道：「那麼短的路程难不到我！」看看天色，当真时候不早了，只是仍放心不下，又再三叮咛：「我下午要还到兵营巡视，小顺子晓得我在那裏，有什麼事就叫他来找我！」

永琪听著，非常感动。想起乾隆刚才的话，自己已为人父，以后不但要照顾妻子，还要教养儿子，身分不同，扛在肩头上的责任就更重了。

小燕子又问：「我们的儿子叫什麼名字？」

永琪这才想起要为孩子命名。

永瑢送给太后的「岁朝图」，上有「永绵奕载奉慈娱」之句，太后非常喜爱，乾隆遂命所有儿子替男孩取名时，均以「绵」字为名。永琪为儿子起名绵亿，载於皇室族谱《玉牒》之上。



在宫中，小燕子每天弄儿为乐，有子万事足。各人纷纷来向他们道喜，连柳红、柳青和金锁、桂枝，也被宣进宫中来看望小绵亿，小燕子天天也有事情忙，算是过了一段比较安份的日子。

绵亿由一位叫李嬷嬷的保姆帮忙照料，手脚勤快，小燕子也不会太辛劳。但时间一长，她的心又野起来，这几天，老是嚷著要出宫去探望柳青等人，而且连绵亿也一并带去。

永琪拿她没法，只好顺她的意。於是，请准了乾隆，相约尔康和紫薇，带著小燕子和绵亿出宫。

小燕子未进会宾楼，声音已传遍屋中每个角落，柳青和金锁没见他们多时，赶快迎了出来，柳红在楼上厢房中招呼客人，听见声音，非常欢喜，急急下来。

会宾楼又充满了众人的欢笑声。

小燕子把未满一岁的小绵亿抱给柳青、金锁和柳红看，愤愤不平地道：「你们快来评评理，究竟绵亿像我还是像永琪，啍！在宫中，所有人都欺负我，说绵亿比较像永琪，不像我！尔康还问我：『小燕子，你确定绵亿是你亲生的吗？』真是太气人了。我生孩子这麼辛苦，这孩子怎会不像我？」原来，小燕子就是为了此事闹著要出宫。

柳青、金锁和柳红看看绵亿，都争著说真的比较像永琪，小燕子更加生气了。

金锁便跟她道：「我的小源也长得像柳青，不大像我，有我陪你！」

柳青笑道：「绵亿是男孩，如果绵亿像你，那岂不是像女孩！」

柳红安慰她道：「不要紧，将来你再生一个女儿，一定会像你的！」

这样子，小燕子才消了点怒气，说：「也说得对，好，将来我们再生一个女孩，一定要像我！永琪，你可不准再跟我争！」

永琪嘟囔著：「我又没有跟你争！」

说话间，宝丫头把小源抱出给大家瞧瞧，两个小婴儿都长得非常可爱，大家还说将来他们可结拜。

柳青大笑道：「如果他们结拜了，说不定，小源会有一个王子作把兄弟！」

永琪立即大为紧张，阻止他道：「这件事还未作实，大家最好不要乱说！」

柳青搔搔头皮：「真有这回事吗？我随口说说而已，你不用那麼紧张！」

金锁轻声向柳青道：「真是的！你懂得树大招风的道理吗？你可别为五阿哥招来妒忌。」

柳红则向永琪道：「放心，我们都不是喜欢说长道短的人，我们不再提就是了！」

永琪放下了心。

离开的时候，柳红暗中塞了一张便条给永琪，嘱他独自一人时才打开来看。



翌日，永琪藉口处理旗务，没有到上书房，大清早到了兵营，巡了一圈，审阅了一些文件，知道乾隆正在上早朝，若非事情紧急，是绝不会随便召他回宫的，於是趁机开溜。

他换上平民装束，独个儿骑马，向会宾楼方向奔去。

柳红早在门前等著，永琪下了马，拉著她道：「人呢？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