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西院】【原创】此山(师徒)

第九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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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仲远知道,他有些失了态。

他回了房,提笔写了几个字,就蹙起了眉。笔被随意掷在一旁,笔尖正触到纸的边沿,墨色氤氲开来,像朵沉沉的黑云。

院子里,商徵快步走到孟珣身旁,小心扶起孩子,把那虚弱的身子揽住,“还好吗?”

孟珣只是淌着眼泪,半倚在商徵怀里,明明疼得发颤,却又不出一声,只伸手拽住些商徵的衣角,轻轻晃了晃。

商徵叹了口气,“坚持一下,我扶你回去。”

商徵忙前忙后,给人擦净了脸,又换了身干爽的衣衫,细细地把伤处都上了药。孟珣趴在床上,依旧没有说话,除了因弄到伤而痛哼出来的几声,全一副安安静静任人摆布的模样。

商徵收拾完,又叹了口气,伸手摸摸孩子的脑袋,“是我连累你。”

孟珣吸了吸鼻子,终于开口,“师兄不用这么想,我心里知道的,我不是在替师兄受罚,先生他,罚的本就是我。”

一开始不明白,现在,他却明白了。

商徵轻笑一声,“这么聪明,怎么还总上赶着顶先生的火呢。”

孟珣不答他的话,把眼睛往袖上蹭了蹭,又安静了。

商徵摇头,给他掖了掖被角,“好生休息一下,我先去……去找先生……”

孟珣扭头看商徵,“师兄不会有事吧?”
他记得,齐仲远对商徵说过,你的事,还没完。

商徵扯起个笑,“想什么呢,好好歇着。”

商徵才走到齐仲远门前,便闻到了一股酒香。味道他再熟悉不过,酒是先生酿的,先生只喝这一种,却不常喝,只在几个特定的时间,比如中秋。而今天,先生怎么会喝起酒来呢?

商徵小心地敲了敲门,“先生。”

很久,里面才传来一声“进”。

齐仲远喝得微醺,见商徵进来也不做声,仰头又灌下了一杯。

商徵心里酸涩得很,又不敢多言,只劝道,“先生少喝点吧,伤身。”
齐仲远的胃肠不好,每次喝酒,都难免不适。

下一秒,那酒杯便被扔在了商徵脚下。

商徵默默拾起来,看了看他先生,却没把酒杯递回去。

“拿来。”
齐仲远朝商徵伸出手,声音冷冷的,又带着些说不明的东西。

“先生……”商徵捏紧了杯子,垂下眼,微微摇了摇头,“先生保重身体。”

齐仲远眯了眯眼,随手拿起桌上的青瓷笔架就掷了过去,正打到商徵的额头。

商徵痛哼一声,又瞬间止住声音,什么事都没发生般把笔架捡起,躬身放在了桌案上。

齐仲远终于清醒了些,他呼出口气,定了定神,朝商徵招手,“过来。”

商徵把手中的杯子放在了一旁的架子上,才慢慢走到了他先生的身边。齐仲远抬手摸了摸商徵额上刚出的青紫,眸色暗了暗,又道,“上衣都褪了。”

商徵见着齐仲远不甚清醒的模样,也不敢违逆,心中颤了一颤,乖顺地脱了衣服。小臂上的伤痕还没消,背上肩上又都有了新的伤,都是刚才过招时折扇打出来的,一下就是一片青紫,连腰侧都挨了几下。

齐仲远顿了顿,有些摇晃地站起身,从架子上取来了药瓶,一言不发地打开,就要给商徵上药。

商徵惊了惊,本能地退了一步。他本以为,先生让他褪衣是要罚他。

“再过来些。”齐仲远坐回椅子上,伸手,却没碰到商徵的身体,眉头一下子便蹙起来了,声音有些不耐。

商徵愣愣地站回去,齐仲远便沾了药膏,一点点涂上了商徵身上的伤。
商徵的身量已经逐渐长开,齐仲远坐着,上药颇有些吃力,却一点也没有厌烦,极为认真地伸直了手臂,仔仔细细地把药覆盖上那些青紫。

商徵却看不下去了,他双腿一曲,乖巧地跪在了齐仲远的膝前。

齐仲远的眼里有些酒后的迷蒙,眉目却柔和下来,他伸了另一只手抚了下商徵的脑袋,又继续上起了药。

楼主 苦若若krr  发布于 2019-05-31 12:54:00 +0800 CST  
第九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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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徵离齐仲远离得极近,近到一低头,就可以靠在他先生的膝上,他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先生一脸专注地上着药,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商徵连忙扭转过头,那股酸意却更加强烈,怕忍不住出了声,商徵忙紧紧咬住唇,试图让自己平缓下来。

齐仲远顿住,随即就伸手捏住了商徵的下巴,迫他转回头来,然后不轻不重地往他嘴上抽了一记。
“再敢咬。”

商徵忙松开唇,眼泪却一下子滑落了下来。齐仲远闭了闭眼,又睁开,“哭了?总这么爱哭。”

商徵彻底受不了了,眼泪不停地流,细细的啜泣声也连续不止。

齐仲远停了一阵,竟伸手去给商徵擦上了泪,抹了几下,手湿了,孩子的脸上却依旧全是水痕。

齐仲远皱眉,“不许哭了。”

商徵忙要用袖子擦眼泪,一抬手,恍然意识到自己并未穿上衣,瞬间脸色红了红,倒是止住了泪。

齐仲远便又给他额上上药,动作温柔极了。

商徵大着胆子地,又靠近了点齐仲远,“先生……徵儿知错了……”

齐仲远正上完了药,把药瓶往桌上一放,重重的撞击声。

商徵心里一凉,挪动膝盖往后退了退,低垂下头,捏了捏手指,跪得恭谨。

齐仲远往椅背上一靠,又闭上了眼。

商徵等了良久不见动静,小心抬了头,见状轻唤,“先生?”

齐仲远却未睡着,他轻轻叹了口气,直起身来,“知错?你不知道。”

“先生……”

“下去吧,看看孟珣。”齐仲远的声音淡淡的,甚至又添了些凉意,仿佛刚才上药时的模样从未出现过。

商徵压下满心的酸楚,“弟子告退。”

他臀上还有三道不轻的伤,一动,就牵扯着疼。商徵穿好衣服,颤着腿退到门边,却看见他先生直接举起了酒壶就往嘴里倒。

“先生!”商徵急急过去,不敢上手夺,只在他先生身边跪下,“求先生保重啊……先生……求您别喝了……”

齐仲远又灌了一口,“砰”地一声把酒壶放下,“好……不喝了……不喝了……”
他睁开迷蒙的眼睛,看着商徵带着泪痕的脸,“乖,出去吧。”

商徵吸了吸鼻子,“我去给先生煮些醒酒汤来。”

齐仲远似是要阻止,抬了抬手又放下,没有开口。他有些疲累了。

商徵出了门,感受着外面的凉风瑟瑟,眼里又涌上了液体。他缓缓蹲下,把头埋进手臂里,很久很久,才又重新抬起来。先生这里他要照顾着,孟珣那边他也得照看,他没有办法任性。
师兄,徵儿有些累。

齐仲远喝了醒酒汤后便睡了过去,商徵见天色渐晚,又去熬了些粥,先生和孟珣怕是都没什么胃口,他也是。

齐仲远还没醒,商徵便端了粥先去了孟珣房里。孟珣已经小睡了一觉,见着他师兄来,迷迷糊糊唤了一声,声音软软的。
商徵拿着碗到他身边,孟珣抬了抬头,便看到商徵红红的眼眶。
“先生又罚了?”

商徵不自然地转开了头,“没有。”又掩饰般地道,“先生上了药,有些疼。”

先生亲自上的药吗?
孟珣抿了抿唇,眼里一下子黯淡下来。

商徵意识到了什么,暗悔自己口不择言,忙岔开话题,“先喝点粥,还想吃什么跟我说。”

“谢谢师兄。”孟珣乖乖撑起半个身子,自己便要去拿碗。

商徵看了看那肿得可怜的手,“你手有伤,我喂你吧。”

“可……师兄的手也有伤啊……”孟珣这才反应过来,商徵今天也挨过手板,并且……“师兄这样坐着,不疼吗……”

“无碍。”商徵朝孩子安慰地笑笑,“快吃吧,呆会儿我还得给先生送去。”

孟珣刚才还因为齐仲远给商徵上药心里酸酸的,现在听着这话,却又不平起来,他抿抿唇,“师兄伤着,先生还要让你来做饭服侍吗?这也……有些没道理。”

“孟珣。”商徵敛了笑意,“自己的错自己担着,没有人因为你受了罚就应当体谅你。况且,弟子侍师,本就没什么道理可讲。”

那师兄给我喂粥,不就是在体谅我吗?
这话孟珣没有问出口,因为商徵停了动作,把粥往桌上一放,便走了。

楼主 苦若若krr  发布于 2019-06-06 10:58:00 +0800 CST  
第九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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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徵到了他先生房里时,齐仲远刚刚醒来。商徵把碗放在桌上,走到他先生床前跪下,“先生好些了吗?煮了点粥,先生用一些?”

齐仲远坐起身来,揉了揉昏昏沉沉的脑袋,“什么时辰了?”

“戌时了。”商徵服侍他先生穿好鞋袜,又道,“先生胃里可有不适,要熬些药吗?”

齐仲远摇摇头,往那放着粥的桌上看了看,又注视着跪在他脚边的孩子,看到那额上的伤,脑中隐隐约约记起了些什么。齐仲远叹了口气,“辛苦你了。”

“先生说的哪里话,这是弟子的本分。”商徵站起来,扶着齐仲远到桌边坐下,自己侍立在旁,“怕先生吃不下,便只煮了粥,先生看是否还想进些其他的?”

“这样就很好。”齐仲远喝了一口,点点头,“孟珣那里给他送去了吗?”

商徵顿了顿,“送去了。”
至于他走后吃没吃,就不知道了。

齐仲远又问,“你呢?”

嗯?商徵愣住,许久后才答,“还没有。”

齐仲远蹙眉,“去吃吧,不早了。”

商徵抿抿唇,犹豫了半晌,跪了下去。他本不该这时打扰先生,只是事情装在心头,他实在忍不住。
“先生,弟子真的知错了。”

商徵低下头,不敢看齐仲远的神情。刚才他已经承过错,先生却不愿理他,他怕齐仲远又像刚才那样,那么淡淡地,让他出去。

“起来。”齐仲远的眉头皱得更深,他又揉了揉脑袋,看着面前的孩子,“若你真的知错,此时就不会这样跪在这里;若你不知,跪在这里也没有用。去吃东西,该干什么干什么吧,今日不必再过来了。”

“弟子……告退……”
商徵狠狠咬了一下嘴里的嫩肉,拜了一拜,默默起身向外走去。

“徵儿。”齐仲远突然唤住他。

商徵回转身来,眼里有一瞬的无措和紧张,又带着些希冀。
他不怕先生罚他,怕的是,先生像现在这样,连罚也不罚了。

齐仲远定定地看着他,“你自己给自己的枷锁,没有人能给你解开。”

商徵从齐仲远房里出来后,一直都怔怔的,忽而,有什么从心底窜出,捕捉不到,又似乎无处不在。他晃了晃头,轻吐出口气,脑中竟清明了不少。

自己也草草喝了些粥,商徵又去了孟珣那里。孟珣正趴在床上,下巴搭上了交叠的手臂,似是发着呆。见商徵来,孩子连忙撑起半个身体,带着些欣喜唤道,“师兄。”

商徵看了看桌上空了的碗,又见孩子一脸乖巧的模样,神色也和缓下来,“还要吃点吗?”

“不吃了……”孟珣的语气更软了几分,“师兄,我错了,别不理我……”
一个人住到这里,身旁没有熟悉的人,齐仲远又严厉不近人情得很,孟珣唯一的温暖和依赖,也只在商徵这里了。

商徵的心里也软了,是的,最怕的,不就是这不理二字吗。他揉了把孩子的脑袋,“没有不理你。不过,以后不许再对先生不敬。”

孟珣想说些什么,却明智地住了口。他嗯了一声,伸出爪子够上商徵的手,抓着就不放,“师兄……疼……”

商徵又给他看了看伤,重新上了一遍药,看着孩子汗津津的小脸,沉吟了一下,“我给你弹琴听吧。”

“那师兄的伤……”

“不碍事。”

孟珣侧卧着,看着商徵取了琴来,往桌前一坐,只拨弦调音,正曲未出,竟似全然变了模样。

孟珣支起脑袋,“师兄若往外一站,不知会吸引多少人家的姑娘。”

商徵手上一顿,无奈地摇了摇头,“想听什么?”

“师兄弹的都好。”孟珣一开心起来,嘴尤其甜。

商徵轻笑,手指一动,曲音就流淌了出来。是《渔樵》。

孟珣听着那巍巍洋洋山水意,竟真似见了斧伐之丁丁,橹声之欸乃。孟珣撑着脑袋想,只有先生和师兄这般的人,才能弹出这样的感觉吧。

孟珣不知,时靖归听商徵弹琴时说的是,你总这么多杂七杂八的小心思,弹起琴来却似洒脱得很,倒不知是修为太好,还是谨慎过多了。

一曲毕,孟珣正要说什么,便听隐隐的琴音传了过来。拔山气消,吞秦志去,尽是哽咽悲声。

孟珣诧异,“是先生?”

商徵点了点头,心中却紧了紧。先生在弹《楚歌》。

“先生竟会奏这样的曲子……”
孟珣心里,齐仲远那可是谪仙一样的人物。

“不可妄议。”商徵敛了神色,收了琴,又缓了缓声,“你好好休息,明日功课也得辛苦的。”

楼主 苦若若krr  发布于 2019-06-06 10:58:00 +0800 CST  
被抽的第九章(2)(3)已经重新发了~这几天实在太忙,端午如果有空就更~
高考的小朋友们加油加油~~

楼主 苦若若krr  发布于 2019-06-06 11:02:00 +0800 CST  







楼主 苦若若krr  发布于 2019-06-08 00:22:00 +0800 CST  
第十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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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珣突然觉得,这位先生,似乎没那么可怕。他记起商徵对他说的,好好听先生的话便是,当时全没入心,如今才觉出这实在是至理名言。

“你也想站着?”
齐仲远的一句话把孟珣从短暂的愣神中拉了回来。话是对商徵说的,商徵正转头看着他先生和孟珣,表情有一瞬的呆愣。

商徵急忙站起身,“弟子知错。”
他先生极看中专注二字,不论外事如何,都不可扰了自己的心神。让孟珣在讲课时自己背书,也有教他少受干扰的意思在。

好在,齐仲远只提醒了这一句,便没再责怪,继续讲起书来。只是先生没发话,商徵也不敢坐下,有些尴尬的和孟珣一同站着,颇不自在,不过商徵臀上本也有伤,站着也是轻松些。

早课过得几乎算得上波澜不惊,孟珣又因为走神挨了几下手板,都打在右手上,商徵却连一下都没挨过,连作答时出了个不小的错,齐仲远都未对他动手。讲完书,齐仲远甚至没有看商徵一眼,就走到了孟珣身前,要检查背书。

商徵明显的感觉到,他先生,对他有些冷淡,这种冷淡从昨日就开始了。为什么呢?商徵努力地想着,却不敢去触及那个答案。这么些年,他犯错就挨罚,已经成了习惯,先生也好,师兄也好,施责时从不手软,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冷着他过。他有些慌。

那边的孟珣,也很慌。

“一个上午,你便连一篇文章都没背下?”齐仲远问着孟珣,声音似乎依旧平和。连上昨天的便是两篇,齐仲远没想让他都能背下,却没料到,一篇也没完成。

感受着熟悉的压迫感,孟珣嗅到了些危险的气息。他看了看齐仲远的一脸肃色,试探着小心开口,“先生,我已经认真在背了……只是……”

孟珣不说还好,一说这话,当即挨了三下,不重,警告意味却十足。
“再找借口,我让你拿不起筷子。”

怎么就是找借口了?孟珣觉得自己今天已经很努力在做好了,心里不免有些委屈。他蹭了蹭胀疼的手心,微低下头,“没有找借口……”
声音小小的,却不难听出那隐藏其中的情绪。

齐仲远道,“那么,说说你为什么背不下来。”

“先生不给讲解,文义不通,理解不了,自然……背得慢……”只给师兄讲书,自己却被扔到一旁只知道背,再没有入门,也没这么区别对待的。孟珣情绪一来,什么事都委屈得钻进了角落里,憋得难受。

“十遍。”齐仲远敲了敲桌面,“抄完十遍,再与我来论道理。十遍后,我要听你自己的理解。”

孟珣抠着衣角,不作声。

“孟珣,我昨天就告诉过你,你若是不服,我教不了你。”齐仲远看着孩子,从容而笃定。
孟珣同商徵,同时靖归都不一样,他们没有后路,而孟珣有,不仅有,还是康庄大道。而一旦有了后路,就太容易懈怠也太容易放弃了。所以对孟珣,齐仲远不强逼,却一直强调服,是心服口服。

孟珣沉默了良久,放开抠着衣角的手,也不说话,只默默取了笔纸,翻开书抄了起来。

小孩子的乖巧认真的模样最易打动人,齐仲远看着,目光突然就柔软了下来。
孟珣的乖不同于商徵,商徵总带着一份小心翼翼,再听话,总不免让人生起几分气来,有时便也忍不住无端挑刺。而孟珣听起话来,就是全然一副干净天真的乖巧模样,孩子,这才是真正的孩子啊。

这十遍抄得有些艰难,孟珣坐不得,时间长了又站不住,实在难熬,手上也带了伤,执笔写字也是折磨。他被拘在屋内对着一纸黑白,看着窗外的商徵一把剑舞得若惊鸿,不免心游神往,可不多时又硬将自己拉了回来。先生刚才离开时说的是,何时抄完,何时才许出门,更何况到时候还要听他做解……孟珣有些头疼。

楼主 苦若若krr  发布于 2019-06-11 13:11:00 +0800 CST  
第十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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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珣边写边琢磨,到底难定下性子,不过五遍,就已烦躁起来,想着齐仲远不容置疑的态度,又强逼着自己往下写,遍数才终是完成了。

孟珣长呼出口气,心底却有些隐隐的兴奋,不是为写完,而是,他一直担忧着的要做解的事,突然之间豁然开朗了。孟珣似乎明白了些齐仲远的用意,更加兴奋起来,忙不及地抓上抄完的文章就出了门。

齐仲远看着猴急地跑来的孩子,却不忙着接他手上的东西,只道,“说说吧。”

孟珣连眼里都带着笑意,将对文章的理解细细说了一遍,还谈了不少自己的看法,末了补了句,“先生,我可以背下来了。”

齐仲远不做声,拿着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心,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孟珣有些急,看着齐仲远的动作心里噗噗直跳,难道说得不对吗?孟珣快速在脑中过了一遍文章,又回想了自己刚才说的理解,小心开口,“先生?”

“不错。”

嗯?

“说得不错,的确是懂了。”齐仲远停住手上的动作,“孟珣,不是说我不讲解,所以你文义不通无法理解吗,如今怎么又理解了?”

看着垂下头不说话的孩子,齐仲远又用折扇敲了敲桌子,“孟珣,用心。”

孟珣抬起头,看着先生的眼睛,心里忽地亮堂起来,“孟珣明白了,谢先生教导。”

齐仲远的眉眼松了下来,他伸出手,“拿来吧。”

孟珣把那薄薄的一沓纸递到齐仲远手里,站在一旁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心内雀跃得很。从昨日开始,他一直是憋着一口气般,撑下齐仲远的一切要求甚至是他认为的故意刁难,就连刚才一开始抄书的时候,他也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只为完成任务,可如今,他什么乱七八糟的情绪都没了。

孟珣一味开心着,便没看到,齐仲远的眉头越皱越紧。

啪!
那沓纸被不轻不重地拍到桌上,齐仲远问,“有没有说过,认真写。”
前几张还能看得入眼,后面的,在齐仲远眼中简直一塌糊涂。

孟珣被吓了一跳,他用余光偷偷看了看桌上的纸,心念一动便开了口,“先生,学有所得,思有所获,这是足令人欣喜的事,虽不至于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时兴奋过了,下笔不稳也是难免……”

又是这油嘴滑舌的论调。
齐仲远揉了揉眉头,正待开口,孟珣又道,“先生,罚抄的用意自然不只是抄,孟珣认为……只要目的达到了,又何需计较细枝末节呢。”

“哦?那你说说,我罚你抄这十遍,是什么目的?”齐仲远的声音不辨喜怒,让孟珣不由得有些忐忑起来。
孟珣不敢正对上齐仲远,只把眼睛看着齐仲远身后的书架,稳着声音道,“先生是认为孟珣不用心,于是让孟珣多抄几遍,也多看几遍,多想几遍,自己去理解文义。孟珣已经理解了。”

“是不错。”齐仲远竟淡笑起来,“可惜我从来不止看结果。最后这四遍重新来过,再有敷衍……”齐仲远意味深长地瞄了眼孟珣还红肿着的手,“你可以去问问你师兄,规矩向来是按字计的。”
孟珣的聪慧是真讨了齐仲远的喜欢,所以,不可能放纵他。

自己绞着脑汁半天,却被齐仲远三言两语轻轻便打了回去,又想着那如天降横祸般的四遍,孟珣一阵气闷。

“我可提醒你,”齐仲远又开口,“今日你还欠着一篇文章,抄完后自己把那篇背了,明天一早背与我听。”

孟珣猛地抬头,满脸不可置信,现在已经晚了,真要抄完书又背完文章,他必得奔着不眠不休去了。

“先生……”孟珣软软地开口,声音染上了哀求。他浑身又疼又累,这样真的熬不下去的。

齐仲远见着孩子开始发红的眼眶,又看了看那不自觉有些发颤的手,曲着指节敲了敲桌面,“看在你伤未愈,刚才又答得不错的份上,另一篇可以明天再背,不过明天依旧有明天的功课,你自己想清楚。”

“谢谢先生!”孟珣哪还顾得许多,连声应是,几乎要跳起来。虽然那四遍仍然让他心里发凉,但能不再加量,孟珣已经觉得幸之又幸了。

孟珣忙活到夜深才完成,整个人瘫了一般。他趴在床上,到这里后的一幕幕在脑中闪过,心里有些复杂,又有些点点的亮光出来,不多时就睡了过去。

这日后,孟珣的日子似乎步上了正轨,对齐仲远的要求也都慢慢适应了下来,虽也不时挨些罚,但比起第一日的惨烈,已经好上太多。等伤愈后,在孟珣几次三番的明示暗示下,齐仲远终于教了他武功,当然也免不了吃一番大苦,不过孟珣兴趣浓厚,倒也坚持了下来。
只是对商徵,齐仲远依旧冷冷淡淡,教学照常,却连商徵的一根手指头都未动过,就连日常的服侍也都免了去。商徵终日惶惶,却始终不得其果,便也只有更加勤谨小心着了。

这么一晃,便到了中秋。

楼主 苦若若krr  发布于 2019-06-13 11:41:00 +0800 CST  
第十一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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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桂花开得正盛,齐仲远的院子里栽了一棵,玉树悬秋,金钏霞枝,满院都是沁人的香。

那甜香味诱人得紧,孟珣从花刚开便惦记着,明里暗里不知把桂花的种种典故诗词提了几遍,又一本正经道,“都说桂树是月中所来,我思来想去,如此天赐奇香若白白浪费了实在可惜。想着这桂花若做成吃食,定是不错。”

齐仲远撑着额头看着孟珣一脸严肃的模样,忽地轻笑起来,“去摘些来吧。”

孟珣眼里一亮,三两步跳了出去。

齐仲远看着那雀跃的背影,目光有些幽深起来。原来靖归在的时候,每年也都做桂花糕的,他不爱这甜腻的味道,商徵倒极喜欢,自从靖归离开后,这桂树年年花开花落,只是再未有人动过它了。

商徵站在一旁,心内是隐隐的苦涩。

“去看着点他。”齐仲远朝商徵开口,语气依旧淡淡的。

孟珣利落地摘了一大兜桂花捧回了屋,齐仲远竟亲自下厨,做起桂花糕来。孟珣巴巴地等了许久,好不容易见到那一个个玲珑的小糕出了锅,忍不住就要伸手去抓。

齐仲远拍开那不安分的爪子,“烫着呢,凉些味道才好。”

孟珣便又巴巴地等,终于等到那桂花糕被端到了院里的石桌上,当即一手抓一个扔进了嘴里,唇齿皆是那盼望已久的香气,笑得眯了眼。

齐仲远坐在石凳上,看着孟珣的孩子样,心里也松快了几分。
孟珣又吃了几个,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忙叫商徵,“师兄快来吃,可香了!”

商徵抿了抿唇,下意识地看了齐仲远一眼。齐仲远抬眼望去,商徵站在离他几步的距离,敛手恭立,眼里却是小心的渴盼。这段日子,这孩子愈发谨小慎微了。

“你不是最爱这个的吗。”齐仲远终于开口,“过来吃。”

商徵这才挪动步子过来,轻轻捏起一个放入口中,许久未有的熟悉的味道,竟让他一时不舍得咽下。
“多吃几个,里面还有。”齐仲远轻叹口气,语气放缓下来,终究是不忍了。

孟珣如愿以偿吃到了桂花糕,心里乐呵得很,白天的功课也都完成得很好,只是到了晚上,便有些心不在焉起来。齐仲远正拿着书提问,问了几次孟珣竟都没反应,齐仲远蹙起眉,折扇重重敲了敲桌子,“孟珣。”

“啊?先生……”孟珣回过神,默默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齐仲远合上书,声音是淡淡的不满。这孩子这段时间的表现越发不错,少有走神的时候了,今日却又犯了这老毛病。齐仲远磕了磕折扇,警告的意味十足。

孟珣舔舔嘴唇,心一横开了口,“先生……明日中秋……孟珣想……回家里去一趟……”
不过一个孩子,数日未归家,心里想娘亲爹爹得紧,如今中秋将至,更是定不下心来。

齐仲远愣了一瞬,倒是他疏忽了。

见齐仲远不说话,孟珣慢慢低了脑袋,眸子也黯淡了下去,“孟珣知错……”

“给你三日假,回去好好陪陪你娘亲。”
齐仲远的话音响起,孟珣猛地抬起头来,一下子咧开了嘴,“谢谢先生。”

“明早让你师兄送你回去,这几日就不给你布置功课了,但学的也不许丢掉。今天饶你一次,回去休息吧。”齐仲远又看了商徵一眼,“你也下去吧。”

楼主 苦若若krr  发布于 2019-06-15 13:23:00 +0800 CST  
第十一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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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这日,孟珣起了个大早,商徵送他回来后,还不到午时。

齐仲远闲闲地坐在院里,见商徵来,依旧闭目调息,身形未动。

“先生……我回来了……”商徵不敢打扰,又不敢不开口,只小声说了这么一句,便又走到齐仲远身后垂手侍立,安安静静。

齐仲远却突然发声,“你没事了?”

商徵心一跳,便见他先生正转头看他,目光淡淡,却硬让他觉出了十足的迫人气势。他默默垂下眼,思量再三,捧了昨日做的功课出来。

“先生……”商徵试探着开口,“昨日的功课……您……您……”

齐仲远蹙眉,“话都说不清了?”

商徵低下头,“弟子知错。这是昨日的功课,您还看吗?”
昨晚先看了孟珣的,后来便让他也一起退下,他是真不知道,他先生到底还……

“不看了,完成就行。今天也不教新的了,你自己温习吧。”齐仲远说完,又合上了眼。

其实,他很想让他先生看的。

商徵舔舔唇,应了声是,见齐仲远没有再搭理他的打算,立在原地几秒,乖乖把手中的东西送回去,又走了出来。

齐仲远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商徵看着那微闭的眼睛,竟想到了送孟珣回去时,孟家人对那孩子毫不掩饰的热切的疼宠,想到了那被捧在手心里的孩子的笑容,突然间,鼻子有些酸酸的。

“怎么还在这里。”
齐仲远的声音不急不缓地传入耳中,商徵咬了下唇,小心开口,“先生……可想吃些小饼……”

往年中秋,纵是时靖归不在,齐仲远也会带着商徵准备些果饼,毕竟中秋,他不在意,这孩子却也还是个孩子,并且……齐仲远想到了什么,在心中悠悠叹口气,商徵现在提这个,怕也不单是为自己吧。

先生不发话,商徵更难过了起来,这一连数日,先生都冷冷淡淡,还教他便已经是好了,他又怎么还能奢望呢。

“去准备吧。”齐仲远突然开口,“正好今年桂花开得好,也可以取些做馅。”

商徵愣了一愣,眼里溢出了惊喜的光芒,他用平稳的声音应着是,却连转身的背影都像是雀跃起来。

齐仲远又是微微叹了口气。

晚上,果饼被端到了院里,空中的明月正圆,淡淡的光映下,树影微斜,桂花的香隐隐浮动着,一派安宁。
商徵的心却一点也不定。

门外,什么动静也没有。

去年,前年……每年还不到这个时辰,师兄都已经来了。

商徵偷偷地用余光去看他先生,后者什么反应都没有。他张了张嘴,又闭上,连睫毛都发颤着染上了些焦急。

“怎么?不爱吃了?”齐仲远面色如常地捏起个小饼递给商徵,“你素来爱桂花做的吃食,昨天的桂花糕大都进了孟珣的肚里,今天这饼做得不错,又做得多了些,放开吃吧。”

齐仲远难得的和颜悦色把商徵从不安中拉了回来,他小心地双手接过,谢过了先生,一口口将饼吃下,眉间都舒展开来。
心中略松,他竟大着胆子地开了口,“先生,师兄他……”

空气静默了一瞬,齐仲远把手中的半个饼掷到了地上,“放肆!”

商徵立时跪下了,懊悔不已,只连声承错,声音都在颤抖。

齐仲远吐出口浊气,看了看石桌上的饼,又看着深深埋下头的孩子,闭了闭眼,“起来吧,别再让我听到不该说的。”

商徵眼眶微红,掩饰般地侧身站起,心中无限悲凉。
师兄,你真的不来了吗?

夜渐深,二人随意聊了些闲话,乱人心神的种种一应避去,也勉强算得上气氛和乐。过了很久,齐仲远看了看夜色,轻道,“歇息去吧。”

商徵捏了捏手心,又看看门口的方向,低声应,“是。”

人还未起身,忽而就传来了三声门响,商徵的眼里一亮。

门外,一身青衣常服的年轻人撩衣而跪,“弟子时靖归,祝先生安。”
那身影又拜,“事务繁杂,今日迟来,忘先生……勿怪。”

楼主 苦若若krr  发布于 2019-06-20 23:01:00 +0800 CST  
第十一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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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徵的眼眶瞬间红了,向着门边急走两步,却被齐仲远喝止,“你敢。”

商徵顿了顿,转身回来,没有半分迟疑地跪下,俯身而拜,“求先生……”

“当真要去?”齐仲远冷冷看着,“该不是忘了规矩。”

去年时靖归来时,商徵苦苦哀求,生受了二十藤条,才换得出去与师兄一见,如今他本就是这样的境况,齐仲远怎么会轻饶过他。

“只要先生应允,商徵,甘受一切罚。”商徵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眼里尽是急切,还带着几丝复杂。先生近月来从未向他动过手,今日若罚了他,他竟不知是否该庆幸了。

“四十。”齐仲远看了他良久,扬起折扇,“你受得下,我就允。伸手。”

“商徵……谢先生……”
商徵直起身,眼眸微垂,直直将两手举高,顺从而坚定。

折扇轻轻在他手中点了点,便狠厉地击打下来,商徵有段日子没挨,又是这样的力度,疼得心底都在发慌,却有着一股气力硬让他坚持着,连声音都不曾发出。

齐仲远手起手落,看着面前的那双手不过半数就已红肿不堪,顿了一下,沉声开口,“你要知道,你出去也无用。”

商徵只将不自觉下落了些的手又往上抬了抬,“谢先生成全。”

齐仲远不再言语,折扇又开始落下,实打实地四十下,丝毫未放水。商徵却知道,他先生还是饶过了他,没有破皮,也没有因变了的姿势而重来。他把颤抖着的手收回身侧,又谢了他先生,目光,却转向了桌上的那一碟小饼。

“先生……”商徵的眼睛红红,面上有些强烈痛楚下的苍白,他向前膝行一步,“求先生让徵儿给……给他……带些饼去……”

连徵儿都出来了。齐仲远看着那孩子苦苦哀求的脸,“五下换一个,你若想带就带吧。”

商徵毫不犹豫地又将手伸了出去,“二十下,劳累先生。”

碟里剩的,正好四个饼。

齐仲远定定地看着那双再经不起什么刺激的手,忽地把折扇往桌上一拍,转身便走了。

“谢先生。”
商徵急急起身,手上伤重拿不住,只用手腕把碟子圈在怀里,快步向门边走去。

时靖归端端正正地跪着,不说话,也不动作,只用双眼平视着近在咫尺的门,一刻也不曾移开目光。
若细看,就会发现那看似标准的跪姿带着细微的晃动,脸上,也尽是一脸疲色。

开门的声响让时靖归的身形动了一动,他眸光一闪,更跪直了身子,便见商徵从门内走了出来。

“师兄……”商徵奔到时靖归身旁跪下,一开口,一直憋着的眼泪就再忍不住,流个不停,他吸着鼻子,献宝般把怀里的饼递过去,“师兄快吃,这是桂花馅的,可好吃了。”

看着眼前吧嗒吧嗒掉着泪的孩子,时靖归没有接,只下意识地去看他的手,然后便是一声叹息,“你这又是何苦。”

楼主 苦若若krr  发布于 2019-06-24 15:58:00 +0800 CST  
去年他见到商徵的伤时,只以为这孩子又犯了什么错挨了罚,随口一问,商徵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追问下,才得知了真相。如今,看着这更重上几分的伤,时靖归心中苦涩不已,先生啊先生,您又何必用这样的方式来逼我呢。

为何要打在手上,时靖归很清楚。

时靖归移开目光,没有再看商徵,回回累这孩子受罪,他实在是不忍。这傻孩子啊,时靖归想,他冷淡一些,也许,以后商徵便不会再这样了。

“师兄……”商徵又唤了一声,声音哀哀切切,像极了孤独的幼鸟。先生不理他,师兄也不理他了吗。

时靖归心中一叹,微转头,见那孩子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他哪还能放任不理,终是把饼接过来放到一旁,伸手揉揉商徵的头发,“过来点,师兄看看。”

商徵膝行到时靖归近前,跪坐在小腿上,仰视着他师兄,脸上是长久未有的,孩子样的神情。

“怎么又瘦了。”时靖归无奈地捏捏他的脸,尽是宠溺。

“徵儿想师兄了……”商徵的眼泪不曾停下,像是要把这一年的思念,把这数日的难过和委屈,都宣泄出来。细细的啜泣令人心碎,商徵重复着,“徵儿……好想师兄……”

时靖归替那孩子拭了拭眼泪,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怜惜,他把商徵的手轻轻拿起,“疼不疼?”

商徵摇头,“能见到师兄,徵儿就不疼了。”孩子的眼泪又流得凶起来,“我还以为……师兄今日不来了……”

“怎么会。”时靖归安抚地拍拍他,“这段时日实在太忙,几乎日夜无休,难脱开身,刚处理完事就赶来了。先生……先生可好?”

“一切都好,师兄不要挂心。”商徵抽抽鼻子,“师兄可好?”

时靖归正欲说什么,突然咳了起来,商徵忙给他顺气,定睛细看,却见时靖归的额上不停冒着细密的汗珠,脸色也带着几分不正常的潮红。商徵慌起来,“师兄怎么了?”

“无碍,前几天感了风寒,又没空看,就拖到了现在。”时靖归又咳了几声,“外面风大,你快进去吧。若时间久了,先生也定会不高兴的。”

“徵儿要陪着师兄。”商徵一点要离开的意思都没有,只给时靖归拍着背,“师兄别赶徵儿走……”

“哪里是赶你了……”时靖归无奈,又叹口气,“也罢,这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见上了。”

商徵见着时靖归越来越差的脸色,担忧得很,“我去给师兄拿件衣服?”

时靖归轻摇头,“不必了。”话音还未落,商徵却已经进了门去。
时靖归扬起抹疲惫的笑,脑袋越来越沉。

商徵再出来时,便看见了晕倒在地的时靖归。

“师兄……师兄!先生!”
商徵急切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秋风阵阵,撩起一地寒声。

楼主 苦若若krr  发布于 2019-06-24 15:59:00 +0800 CST  








楼主 苦若若krr  发布于 2019-06-30 10:24:00 +0800 CST  
第十二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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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的人轻轻翻了个身,发出声呻吟。齐仲远看了看那碗药,又是一声长叹,他在床边坐下,伸手拍着时靖归,“醒醒。”

时靖归太久没听过这声音了。
像是黑暗中的光亮,渴盼已久苦苦追寻的执着,他挣扎着,沉重的眼皮开始颤动,然后缓缓地,明亮的双眼睁了开来。

时靖归烧了起来,意识并不是很清醒,他怔怔地看着床前的人,嘴唇轻轻开合,“先生……”

齐仲远避开他的眼神,起身把药端了过来,“坐起来,喝了。”

“先生生气了。”时靖归不接那碗,只是紧紧盯着齐仲远,费劲地撑起胳膊,又无力地跌了回去。他看着齐仲远,“先生莫生气,靖归的功课都翻倍好不好。”

齐仲远一顿,拿着勺子轻搅了下药汁,又把碗放回桌上,走回来探了探时靖归的额头。比刚才更烫了些。他伸手将人扶起来坐靠在床头,才又把药端来,“喝了。”

“是靖归错了……先生不要生气……”时靖归只是又重复着这句话,看着齐仲远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他分不清今夕何夕,他只知道,先生生他的气了,你看先生那眉眼,都冷硬着,半点笑容也没有。时靖归想,他一定做错事了,不知是功课没做好,还是哪些言行出了差错,总之,他肯定错了。

“先喝了药再说。”齐仲远不看他,只把药碗又递近了些。

时靖归一直看着齐仲远,脸上有些迷茫,有些疑惑,很久后终于接过,也没用勺子,颤颤地把碗送到嘴边,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睡吧。”齐仲远拿了空碗,淡淡地说了两个字,转身便要走。

“先生!”
齐仲远回头,时靖归竟几乎要翻身下来,他满脸恳求,“先生……原谅靖归这次好不好……”

“你烧糊涂了。”齐仲远轻敛眼眸,走回去把时靖归扶躺下,“好好歇着吧,睡一觉起来,就……”
齐仲远顿了顿,咽下了后面的话。

时靖归莫名的心慌,想说些什么,眼皮却越来越重,实在有些支撑不住,他迷迷糊糊的,好像又听见齐仲远在对他说,“放心睡吧,我在这里。”
时靖归终于安了些心,不多时,便又睡了过去。

商徵进来时,齐仲远正盯着那只空碗,不知在想些什么。见商徵来,齐仲远又恢复了寻常面色,“明早他醒来,就让他回去吧。”
商徵张了张嘴,低声应,“是。”

齐仲远又看了眼床上的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商徵一夜都守在时靖归这里,一直未合过眼。天还未亮全,时靖归就醒来了。
“师兄!”商徵听见声响,连忙过去跪坐在床前,“师兄好些了吗?”

时靖归定了定神,“徵儿?”
“师兄昨晚晕过去了……”商徵眼眶微红,“幸好师兄没事。”
时靖归闭了闭眼,“是你扶我进来的?”
“是……是先生抱师兄进来的……”商徵看了看时靖归的神情,又补充道,“先生还开了方子,给师兄熬了药……”

时靖归这才隐隐约约记起些什么,却都是断断续续的,他晃了晃还有些昏沉的脑袋,眼里忽地亮了起来。
这几年,他从未得见过先生一眼,连声音也未曾听过,只有那些过往的记忆不断回放,转化为更深的执念。但他没有一刻想过放弃,一丝一毫的念头都没有,一如当初拜师时的坚持。他想,总有一天,先生会重新收下他,就像当初那样。
而这次,先生竟……
时靖归的心里暗暗浮动着些欣喜,先生,是终于开始愿意接纳他了吗?

“师兄……”商徵叫着师兄,声音里徒增了平日不会有的软糯,竟有些撒娇的味道。

时靖归轻笑,起身坐到床边,揉了揉商徵的脑袋,“怎的越大越孩子气了。”

商徵往他师兄身前又靠了靠,声音很轻,“徵儿只想做个孩子……”

时靖归微叹口气,又揉了揉商徵的脑袋,看看天色道,“先生怕是要起了,你先过去服侍先生吧。”

商徵心里猛然一紧,捏了捏衣角,并未起身。

时靖归觉出异样,看着有些紧张的孩子,声音沉了几分,“怎么了?”

商徵从未在时靖归面前撒过谎,他微低下头,不敢面对时靖归的眼神,半晌后咬了咬唇,心一横开了口,“先生……近一月来……都未曾让我服侍……”

时靖归坐得端正了些,“怎么回事,说清楚。”

商徵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这段时日萦绕心头的就是这么桩事,如今被时靖归点着,他说不出,却又不得不说,一瞬间心慌神乱起来。
正犹豫着,时靖归又开了口,声音严肃起来,“商徵。”

一滴眼泪滑过脸颊,商徵终是把前因后果一一道了出来,自然包括了那句最重要的无法逃避的,“纵是奴仆。”

一室沉默。
打破这安静的,是时靖归轻飘飘的,却含着些怒意的两个字,“掌嘴。”

楼主 苦若若krr  发布于 2019-07-03 09:22:00 +0800 CST  
第十二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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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徵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了看他师兄,泪眼迷蒙。
时靖归却转开了脸。

商徵闭上眼,过了几息又睁开,缓缓举起右手,重重的一下扇到了自己的脸颊上。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外面包裹的尽是委屈和难过。商徵的右手是伤得最厉害的,打在脸上,脸疼,手也疼得发慌。商徵甚至感觉得到,那些细细的蹭破了的伤口又裂了开来,整个手掌火辣辣的。

是他的错,他该罚,没有资格委屈的。商徵这样想着,酸楚却愈加猛烈,笼罩住了他全部的意识,开始将他往不见底的深渊中拉去。

商徵的右脸开始肿起来,他吸了一下鼻子,又举起了手。只是还不待落下,手腕就被人捏住了。

商徵流着泪去看那人,正对上的,是充满怜惜的目光。

“怎么更严重了?”他听见时靖归在问他。

商徵没有回答,又默默低了头,任由时靖归把他的手拽着。

带着无奈的叹息声。时靖归松开手,也没再追问,只又肃了些神色,“还记得我当初走的时候,对你交待过什么吗?”

商徵还因为自己该不该继续掌嘴而有些发愣,听闻时靖归发问,面上现出了一瞬的疑惑,然后,往事种种涌上心头,他突然间就提取到了那句话。那天,时靖归对他说,“徵儿,以后只有你在先生身边,不可惹先生生气,一定要,照顾好先生。”

如坠冰窖。

“徵儿,”时靖归又唤回了徵儿,“你知道你说这样的话,会让先生多伤心吗。你曾为僮仆不假,可你以为,先生收你为弟子,只是玩笑吗?即便是你真正为仆的那段时日,先生对你,又何曾轻待过。这些年先生一点一点教着你,哪样没有用了心血,因着你的这些心思,也几次三番给了教训,不过就是为了破你这层障……到了现在,你却都看不见吗?”

“不是的……没有……师兄我没有……徵儿只是一时糊涂……徵儿……”商徵泣不成声,懊恼又着急,举起手便又要打。

时靖归再次拦下,摇了摇头,伸手给他擦着眼泪,“我知道,徵儿心里很难过。”

一句话更冲破了商徵所有的坚强,他趴在时靖归的膝头哭得不能自已,“师兄……先生他不理我了……他再不愿理我了……师兄……先生连罚……都不再罚我了……”

时靖归一下下抚着商徵的脑袋,任由他发泄个痛快,等那哭声转为了抽噎,才又开口,“怎么会不理你呢。你说先生不罚你,这不理,不就是罚吗。好好去向先生认个错,嗯?”

商徵愣了愣,心底忽地敞亮起来,先生冷着他,也只是……是在罚他吗?他直起身,望着时靖归,眼里少了太多的沉郁。

时靖归看着孩子突然鲜活起来的表情,牵了牵嘴角,弯腰把他扶抱起坐到自己身侧,“师兄知道,徵儿不是拎不清的孩子。这次,怕也是那孟珣,让我们徵儿委屈了,是吗?”

商徵垂下头,轻轻摇了摇脑袋,“没有……孟珣很好。”
这是真心话,不论别的,就冲孟珣能甘心为他受罚这一点,商徵就不会对这孩子有半分不快。

“但孟珣来,还是让徵儿有些不安了。”时靖归的声音和缓,却戳中了商徵脆弱不堪的地方。

“师兄……”

时靖归把眼眶又开始红了的孩子揽住,心里怜惜不已。且不论孟珣的身份如何,先生当着孟珣的面用那样的方式罚商徵,已经让这孩子难以释怀了,而孟珣又能留在这里这么多时日,想必先生对孟珣也是有着不少认可的,与之相对,这些日子商徵频频受冷,怎么能够不委屈。

“徵儿,你知道先生为何这样罚你吗?自己的障,终究只有自己能破。”时靖归又道,“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你就会是什么。再者说,孟珣哪点能比得上你了,就值得你这么戚戚然看不开?”

一股股暖流包裹住心脏,商徵往师兄怀里又靠了靠,“谢谢师兄……”

时靖归点点他额头,“傻。”

商徵带着些羞又把头低了低,忽又意识到了什么,抬头问道,“师兄也知道孟珣……”

时靖归笑了笑,“丞相幼子拜入仲远先生门下,此事朝中早已传遍,嚼舌者不少,谁人不知。”
更有甚者,道是这仲远先生终是耐不住清净,起了攀龙附凤之心——说不定当初救了那丞相家小公子,也是算计在内的,这才让人家上赶着拜师,全了名,也得了利。就算现在还未正式入门,外面的人哪会知道这么多,孟珣在这里一呆就是月余,还有什么可说的。

商徵略怔神,他自跟着齐仲远起,受的苦不少,却也被保护得极好,听到时靖归这话,才猛然意识到,原来这一方天地,并非他以为的净土。

“你无须放在心上。”时靖归揉揉商徵的脑袋,“先生自有考量,你要做的只一桩,便是做好商徵。明白吗?”

做好商徵。
“徵儿……明白……”

楼主 苦若若krr  发布于 2019-07-05 07:51:00 +0800 CST  
第十二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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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靖归点了点头,站起身,“先生应是起了,我去……看看先生。”

商徵一把拉住时靖归的衣角,欲言又止。

时靖归转过头,一声长叹,“徵儿,若先生能回心转意,我可以等一辈子。可我不能放弃所有可能的机会。”
师恩未报,如何敢离。
这几年,他第一次得进这道门,若错过,他不知何时才能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商徵看着时靖归的背影,咬咬牙,也跟了上去。

齐仲远坐在书桌前,手中闲闲地翻着书页。房门没有关,时靖归却不敢进去,只在门前撩衣跪下,目光投向屋内的那个身影,“弟子时靖归拜见先生。”

时靖归看着那人,眼底是遏制不住的孺慕。昨夜的一幕幕在脑中模模糊糊地闪现,时靖归似乎记得,先生站在他的床边,让他喝药,还是……先生抱他进来的。时靖归的心里涌上百种复杂的情绪,先生,靖归真的,太想念您了。

齐仲远合上书页,缓步走出门,走过时靖归的身旁,却连半点目光都不曾给跪着的人,只看向随后而来的商徵,“为师的话,你是不听吗。”

这刻意强调般的一声“为师”,也不知是否是在说给时靖归听。商徵乖巧地跪下,垂着头,一言不发。

这样的情景,数日前似乎发生过,当时,是让他把孟珣送走吧。商徵不敢抬头看他先生,也不敢开口,只那端正的跪姿,像是在无言地坚定着什么。

齐仲远冷瞥了一眼,抬脚便又要走。

时靖归转过膝盖,面对着齐仲远的背影,百千情绪梗在胸口,只唤出了句“先生”,声音带着令人忽略不掉的哀切和恳求。
时靖归极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原来跟着齐仲远时,罚得再狠,哪怕受了冤,得了屈,都从未这样过。表面温润实则骄傲到骨子里的少年,这生唯一的哀求,只在这一事上了。

齐仲远顿住脚步,转回身,注视着前面的人,就这么静静看着,半晌才开口,“时大人身体还未康复,早些回去休养为佳。”

听闻那声“时大人”,那还苍白着的面色更苍白了些,时靖归俯身拜下,“先生这话,让弟子还有何颜面在这世上。”

齐仲远负手而立,“齐某一介草民,担不起大人这一声先生,大人自称弟子,草民如何敢应。”

时靖归再拜,抬起头来,却是目光灼灼,“先生大才,可为天下师。”

齐仲远哂笑,“一别数年,大人旁的不知长进多少,这油嘴滑舌的本事,倒令齐某刮目相看。”
齐仲远在这时,却想到了孟珣。若那孩子早几年来此,和时靖归做个师兄弟,怕也是一处好风景。

“靖归不敢。”时靖归微垂下眼,“一日为师,靖归此生便都认您为师,弟子有错认罚,有过认打,只这先生,不能不认。”

“大人在朝堂之上,在处理政事之时,也是如此执拗而,愚蠢吗。”齐仲远的口中,何曾说过这样感情色*彩浓重的词,可偏生此时,时靖归听到耳中,竟生出了喜意。
他只怕先生不骂,先生要是能打罚他,才更是他心中所愿。先生这样的性子,若对着无关之人,哪会动怒教训的?

“是,靖归知错,谢先生提点,靖归受教。”时靖归恭谨行礼,一举一动,恍然间又是那日门前如玉的少年。
既不许自称弟子,那便自称靖归。反正,也并无什么不同。

你知的哪门子错,又受的哪门子教?
齐仲远深深地看着面前人的头顶,脑中浮现出了时靖归刚来时的模样,那个将他已如磐石般的心打动了的孩子,那个身受百般狠责,仍虚弱地笑着看他,向他承错的孩子……如今跪在他的面前,一如当初。

齐仲远把目光投向远山,良久才又重新看向时靖归,“大人既事物繁忙,还是莫把时间耗在这无用之处,也莫要,扰了齐某清净。”

楼主 苦若若krr  发布于 2019-07-21 22:25:00 +0800 CST  

楼主:苦若若krr

字数:38692

发表时间:2019-05-12 00:1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8-05 02:07:03 +0800 CST

评论数:3934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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