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长篇小说《对篡改所做的剽窃》连载

先介绍一下作者

耿于天,男,北京人,1982年出生,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硕士,北京市顺义区作家协会理事,代表作(按时间顺序):长篇小说《所谓80后》(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6年版)、《卤煮研究生院》(经济日报出版社2011年版)、《猪图腾》、《股浪语》(群众出版社2014年版)、《千分之二》、《耍猴》、《对篡改所做的剽窃》等,另有同名广播剧《卤煮研究生院》(哈尔滨人民广播电台2012年录制)、《股浪语》等

楼主 张为523  发布于 2017-06-07 16:50:00 +0800 CST  

心理学和生物学研究证明,这个星球上,现如今,只有灵长目人科动物,人和少数几种猩猩,能够通过“镜像测试(mirror test)”,也就是认出镜中的自己。其它物种,再聪明的物种,被认为再聪明的物种,都不行。
换言之,自我意识,正确的自我意识,是智能,智慧真正的核心……
萧伯纳曾说:历史,除了人名以外,都是假的;小说,除了人名以外,都是真的……
柏拉图哲学认为,只有“理型(idea)”,才是唯一的真实,现实世界,无非理型的投影,而文学艺术,则是现实的投影,也就是理型,唯一真实的投影的投影。因此,在他的“理想国”中,没有作家的位置。
显然,柏拉图不懂得,或者说,没料到两千年后会有个辩证法,三段论,否定之否定……
萧伯纳在中国有许多朋友,比如宋庆龄、蔡元培、鲁迅,也有敌人,比如傅斯年,说萧伯纳是个一无是处的骗子,除了抄袭别人,什么都不会……

楼主 张为523  发布于 2017-06-07 16:51:00 +0800 CST  

2.市义

尽管头顶“红二代”光环,可出生于50年代末的单羽,其童年经历,却并不怎么愉快。
早在“反右倾运动”时期,父亲单长卫就因为一次组织生活会,一次原本事先说好“言者无罪”的组织生活会上,发表了同情“白专”知识分子言论,被政敌抓住,弄了个“中右”的帽子。所幸当时省里主要负责人比较开明,后来的大区中央局书记,又是他战争年代的老上级,算是内部掌握,未作公开处理。之后不久“四清”,吃了一堑,却不知道长一智的单长卫,学习贯彻“桃园经验”过程中,向着农民说了不该说的话,定为“四不清”典型,从此靠边站,“文革”爆发后更是一度失去人身自由。
因此,与大多数同时代干部子弟不同,单羽并不是在大院里长大的,从记事起,他就和哥哥姐姐一起,被送到了附近居民楼内的姥爷家……
单羽母亲姓苟,苟立恩,单长卫第二任妻子,进城以后认识的。和当时数不胜数的老夫少妻一样,属于“小布尔乔亚”阶层,刚毕业的女学生,来自河山省省会中州市一个职员家庭。
据单羽的姥爷苟保讲,他们原本应该姓“荀”,和三国时曹魏谋士荀彧、荀攸好像有那么点儿瓜葛。后值“五胡乱华”,荀氏一族从颍川举家外迁,一部“衣冠南渡”到江左,另一部像土尔扈特部东归时,因伏尔加河提前解冻没走成的卡尔梅克人一样,辗转来到中州。隋唐以降,荀氏始终是中州一带有名的望族,诗礼传家,历代均出过不少为官做宰之人,直到今天,河山省科教界、文艺界仍不时能见到荀姓名人,原省委荀书记,现省政协荀主席,都出自这个家族。
苟保父亲,单羽外曾祖,名叫荀庭兰,走的也是学而优则仕的道路,清光绪初年进士。留京先当了一段时间太常寺典簿,后外放回老家,在当时中州府下辖的紫泉县任知县……
自明万历年间“条鞭法”颁行,中国历史上延续两三千年的实物税制宣告结束,改由货币征收。征税成本大大降低之外,百姓也方便了许多,不会再出现《海瑞罢官》中“淋尖踢斛”一类争执,到时候直接交银子就行。
可新的麻烦随之出现,普通百姓一次所缴纳的赋税,绝对数额都不高,全是些几钱甚至几分碎银,而这些是不能直接入库的,国库只接收五十两一锭标准官银。因此,各县在征税完成后,还需要一个重新铸造的过程,铸造是有折损的,也就是所谓“火耗”或“耗羡”。碎银杂质,表面氧化,铸造过程蒸发、磨损,铸出五十两银锭,肯定需要不止五十两碎银。这一部分,县里是不可能消化,也消化不起的,只能向下转嫁,羊毛出在羊身上,还得由百姓承担。
但问题是,究竟该向百姓摊派多少耗羡合适?各地工艺不同,流通银两成色也有差异,很难一刀切,只能因地制宜。朝廷懒得多管,反正交到户部的标准官银够数就行,实际收多收少,你们自己看着办。
于是乎,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基层官吏可得着理了,“手把文书口称敕”,很快,耗羡成为聚敛民脂民膏的新手段。以紫泉县为例,雍正年间虽然搞过一段“耗羡归公”,没过多久就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了,到荀庭兰上任时,当地耗羡标准已由一至两成,一路飙升至五成、一倍乃至数倍。百姓交一两正税,还要搭上几两甚至十几两耗羡,真不知道这官银是哪个机构铸造的,淘汰落后产能时怎么居然也漏网了?
荀庭兰是个典型的方正君子,太常寺数年,主管宗庙礼仪,更是彻底当官当傻了。从小便知家乡百姓赋敛之苦,离京赴任前,几个同僚为其践行,荀庭兰当席掷杯为誓,若不革除“今彼征敛者,迫之如火煎”,宁愿“将家就鱼麦,归老江湖边”。到任后,眼见富庶的紫泉县,被耗羡之弊荼毒得百业凋零,更是痛心疾首,官帽椅还没来得及坐热乎,便发下“中央一号文件”:从今往后,其它地方手伸不到,暂时还伸不到,至少在紫泉,耗羡比例一律不得超过一成,违者先斩后奏……
此令一出,当地百姓自哄然称快,可与此同时,也在中州乃至河山官场扔下了一颗当量不小的原子弹。这可不是块小蛋糕,远了不说,仅紫泉一县,每年耗羡盈余,少说也有二十几万两,按“政治规矩”,四下五去一,四分之一以冰炭敬名义上京,四分之一送督抚、布政,四分之一送道府,最后四分之一留本县,知县、县丞、主簿等有品级的一半,三班衙役等没品级的一半。荀庭兰出淤泥染不染人家不管,换言之,他自己那份可以不要,若动了上至六部督抚、下至皂隶捕快的奶酪,人家就没法再淡定了。
但荀庭兰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甭管你和风细雨还是忠言逆耳,一概不听。为了此事,中州知府还曾屈尊专程往紫泉跑了一趟,软的硬的,逆耳的顺耳的,都说尽了,无奈荀庭兰油盐不进,“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头上乌纱悉听尊便,想要耗羡,一个子儿没有,气得知府将三件套盖碗,摔得比他离京前践行那次还响、还碎。
荀庭兰虽然迂腐,却也不是**,早料到这么干会触及许多人的利益,反弹一定不小。按照他的如意算盘,削减耗羡,获益的是百姓,只要百姓拥护,得罪了上官也不怕,毕竟自己是替皇上当差,皇上看重什么,民心!《战国策》中冯谖“市义”,用孟尝君本人的钱,最终尚且得到了谅解,如今,自己用那些早已肥得流油的仓鼠邀买人心,皇家并未拔一毛,何等便宜,能有不为自己撑腰的道理?
可令荀庭兰完全没有想到的是,最终害了他的,恰恰就是那些原以为会“未至百里,民扶老携幼,迎君道中”的老百姓……

楼主 张为523  发布于 2017-06-09 16:15:00 +0800 CST  

3.刁民可杀

事实上,紫泉县大幅削减耗羡摊派的头一年,就出了差错。
那年秋天,户房吏役虽百般不情愿,还是依照荀庭兰的要求,按加一成标准征收赋税及耗羡,之后交由专门的铸造局,铸成五十两一锭官银。结果麻烦来了,紫泉是个富县,一年的地、丁、契、当、牙等各类税收,算在一起有大约四万两,加上一成耗羡,总共四万四千两碎银,可到了铸造局,居然只铸出区区一万多两标准官银。
这可不是小事,荀庭兰当然知道深浅,立马急了,第一反应,肯定是税吏和铸造局在捣鬼,故意给自己难堪。可经过一番详查,还真冤枉人家了,这伙人虽说心怀不满,却未敢,基本未敢在税银上动什么手脚,之所以铸造前后出入这么大,是因为收上来的那些碎银本身就有问题,具体说,成色太低。
紫泉虽是个内陆县,但因为河山省沿海,中州又居首府,自清中期“开关”,甭管主动被动后,外洋贸易发达,所流通的银两大都由美洲进口,即使碎银,也是用所谓“二四宝银”夹开打散的,成色极佳,纯银比例可达九成五甚至更高。若非如此,荀庭兰也不会贸然定死一成耗羡的标准,而且征收时已经将二两四钱升水计算在内,按理绝不该出现这种情况……
当初,荀庭兰刚宣布降低耗羡时,的确是“因烧其券,民称万岁”。可没过多久,就有少数头脑灵活的,从中发现了可乘之机,既然耗羡比例已经事先确定,为什么不干脆用低成色银两充数,新来的荀知县,好人没错,仕途经济学问显然是个外行,便宜不占白不占。
一传十十传百,聪明人一点就透,老实人也生怕自己吃了亏,竞相效法。一时之间,紫泉县以优换劣之风盛行,不少灵敏的商人,甚至做起了这路“便民”买卖,从内陆偏远地区收购劣质银两,或者直接自己起小高炉“大炼钢铁”,将足色纹银化开,兑上铜、铅、锡乃至矿渣重铸。开始时还有所收敛,后来胆子越来越大,看上去是个银锞子,跟铅疙瘩也差不多。
而这一切,“自惭居处崇,未睹斯民康”的荀庭兰,居然丝毫没有察觉……
从河山省到中州府,被荀庭兰断了财路的大小文武官员人等,正愁找不到借口治他,如今可好,自己洗干净脖子送过来了。那还等什么,两万多两银子的亏空,就算九命怪猫,脑袋都不够砍的,哗啦嘎嘣,荀庭兰下了大狱,用今天的话说,事实清晰案情明确,重证据轻口供,适用法律得当,判了个斩监候,只等刑部核准。家产全部没官,单羽姥爷,那时候还叫荀保的两个哥哥也被充军黑龙江,从此没了音讯,他本人因年纪太小侥幸得脱。
“失路艰虞,遭时徽纆”的荀庭兰,来不及“哀伤而自怨,摇落而先衰”,在死牢中赶紧修书一封,将亏空一事原原本本陈述清楚,“感而缀诗,贻诸知己”,托一个还算念旧情的心腹,快马加鞭送到京城,交给和自己交情不错的老上司,太常寺少卿。“庶情延物应,哀弱羽之飘零,道寄人知,悯余声之寂寞”,求他无论如何救救自己。
还不错,这位太常少卿也是个厚道人,不了解内情,但念及荀庭兰以往的人品行止,知道他不是贪赃枉法之徒,写了封信,派家丁送给一位同年,当时河山省主管刑狱的按察使。臬台大人当然知道荀庭兰是被冤枉的,接到信便有些为难,一边是省府两级意欲置他于死地的同僚,一边是老朋友的人情。
掉头苦吟,按察使找了个折中的办法,荀庭兰不是说税银成色有问题么,那好,左右离最终问斩还有个把月时间,只要紫泉当地百姓承认所交银两成色不足,并愿意补齐,就可以提刑按察使司名义重审此案,至少留荀庭兰一条活命。
于是乎,死牢中的荀庭兰,就这样等啊等啊,等到月亮圆了又缺了,偌大个紫泉县,十几万人口,告示贴出一个月,硬是没有一个人愿意主动站出来……
虽然才刚懂事,苟保依然清楚地记得,父亲荀庭兰被处决时情景。
旧时民间没有节假日制度,但那一天的紫泉,却像黄金周一样热闹,全县百姓倾巢出动,将从刑房大牢到中街法场,不长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立在囚车木笼中的荀庭兰,面如死灰,灰白的发辫散乱地飘荡在风中,早已不是整日介“玉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金叵罗,颠倒淋漓,千杯未醉”时的模样。
囚车在人群中艰难前行,每走出一段,原本双眼紧闭的荀庭兰,陡然目眦欲裂,将青筋崩起的脖子不顾一切地从木笼缝隙中向后拗去,用沙哑凄厉的嗓音仰天长叫:“刁民可杀…… ”
围观百姓便抄起早就准备好、浇了粪汤的土块,朝他丢过去……
人群朝他丢一阵……
荀庭兰声嘶力竭喊一声……
直到刽子手手中大将军刀落下,满腹经纶的他,一直就是这一句:“刁民可杀…… ”
而此时,荀保正被家中唯一一位没有猢狲散的姨娘拼命举过头顶,混在人群中,惊恐地目睹着这一切……
荀庭兰家破人亡后,这位姓童的姨娘,领着还是个孺子,连学名都没来得及起的荀保蹇到中州,想要投奔在当地很有根基的荀氏族人,却被恶奴们一顿水火棍赶了出来。这还不算,当年执掌荀家的那位老员外,以“辱没门楣”为由,将荀庭兰从家谱中除名,撤去在他眼中必定金贵无比的“黄带子”。就连流落在外的荀保也没放过,公开宣布,不许他姓“荀”,抽掉脊梁骨,改姓“苟”,彻底划清界限。
在荀庭兰风光时为数不少的妻妾婢鬟中,论容貌扮相,这位童姨娘数一数二。“三春去后诸芳尽”,即使那些本钱十分有限的货色,都很快“各自须寻各自门”,也包括苟保从不提及,也毫无印象的生母,唯独她没走。尽管大字不识,却天生一节肝胆的童姨娘,拒绝无数“好意”,带着这个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瓜葛的孩子,在中州城内一处大杂院勉强安顿下来,靠缝补洗涮将其拉扯大。若不是她,也就没有苟保,没有后来的苟立恩、苟里恩姐妹,甚至于,没有单羽了……
这段革命家史,单羽从记事起,听姥爷讲过无数遍,“口角流沫右手胝”,早就倒背如流。尤其是“刁民可杀”那段“戏核儿”,每当苟保三杯浊酒下肚,总要重头来一遍。
那时的单羽,比当年法场上的荀保大不了多少,并不明白什么是“刁民”,也体会不到“可杀”,简简单单中,所蕴含的千斤分量。只觉得姥爷模仿荀庭兰的样子很好玩儿,有时姥爷不想讲,单羽反倒缠着要他讲……
苟保扯着脖子喊一声:“刁民可杀…… ”
单羽咯咯咯笑一阵……
单羽咯咯咯笑一阵……
苟保扯着脖子喊一声:“刁民可杀…… ”
真正让单羽懂得这四个字,还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单长卫被打倒后,每次游街,或者开批斗大会,无论在哪儿,苟保都要带着单羽去,就像当年的童姨娘一样,混在人群中,虽已年迈,苟保拼尽力气,让单羽骑在自己肩膀上“猴儿摞着”,指给他看……

楼主 张为523  发布于 2017-06-10 16:32:00 +0800 CST  

4.膝下有黄金

“他们配么?”坐在长条会议桌侧面中间,一直没有说话的单羽,突然冒出一句。
众人愣了一下,离他最近的武侃,似乎没听清,或许是认为自己没听清,咽口吐沫:“你说什么?”
单羽的酒窝不深,但比较长,笑起来时,给人一种挺亲切的感觉:“武市长爱民如子,这我们都知道,只是…… ”他挠挠头:“您老人家在这里慷慨激昂,为他们争取所谓的利益,甚至于不惜得罪更多人,更多对你更有价值的人,却不知,有没有想过,他们…… ”指指窗外:“配么?”
每个字都是重音,武侃显然是听清,或者说,显然是再没有理由认为自己没听清了,出乎意料是肯定的,张口结舌,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你…… 你…… ”
单羽倒很坦然,眨眨眼睛,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起笑先闻,似蹙非蹙,似喜非喜。
“我真的无法想象,”就算是为了充分表现自己的激动,武侃其实也用不着把头摇得看着都晕:“在我们,在我们中国共产党人的市级常委会上,居然有人,尤其是身为书记的人,说出…… ”
“先别急,先别急,”单羽不像当事人,更像个偶然碰到,见义勇为上前劝架的:“您看这样好不好,咱们来打个小赌。”
“什…… 什么意思?”
“争了这么长时间,反正谁也说服不了谁,现场情况很乱,随时可能出大问题,郭局长那边还等着信儿呢,不能总这么争下去,对不对,”先环视一下大家,最终转向武侃:“不如,咱们打个赌,简单明了,我要是赢了,你也别矫情,少数服从多数,按常规处理。”
武侃有些怀疑地看着他:“怎么赌?”只这一次,他的意见还算比较有代表性。
“通知老郭,把为首那几个,闹得最欢的,都抓了,显得越蛮不讲理越好,”单羽朝监控屏幕画了个圈:“如果其他人不敢动,具体说,不敢上去和干警抢人,就算我赢了。”
“那…… 要是我赢了呢?”
单羽靠在椅背上,朝着天花板,天花板上那盏以红星为背景的吊灯撇了撇嘴:“好啊,如果他们真敢来横的,我不光立刻放人,就按你刚才说的,满足他们一切要求,一切合理要求,”吸吸鼻子:“还算公平吧?”
常委们各自低头沉思,好像并不那么拿得准。
武侃没有低头,只稍微垂了一下眼:“行,就按你说的。”
长期以来,无论大会小会,单羽始终秉持后发制人的策略,多听少说,出身大机关往往有这个特点,不会在没有取得广泛共识的情况下轻易表态,更不会乾纲独断,这次是个例外。看看较远处的政法委书记孟继周,朝门外指了一下,后者心领神会,点点头,把对讲机留在桌上,迅速起身离开,这种事,一两句话说不清楚,还是亲自跑一趟放心……
这届常委班子中,孟继周是最年轻的一个,腿脚果然利索,短短两三分钟,一直比较平静的屏幕画面,已经有了变化。
手持盾牌的防暴警察队伍中,突然杀出一彪人马,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先是一顿警棍打散人群,随即将为首几个连拖带拽,别说还手,站起来的机会都不给,转眼间双手反铐,丢上警车,大开警灯警笛,准备扬长而去……
紧盯液晶屏,武侃显得有些紧张。
单羽却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把茶杯拉过来,掀开盖看了一下。要么彻底晾凉,要么烫口烫心,最讨厌兀秃水,招招手,示意工作人员换热的……
稍稍沉寂了几秒,人群开始骚动……
常委们瞪大眼睛,尤其武侃,外加几个眼神同样不大好,以及眼镜配得不大合适的,身体前倾,臀部差不多已经微微离开椅面。
新端上来这杯,温度还凑合,只是叶子不怎么样,虽然自己一向不讲究这些。最新规定,上至常委,下至普通科员,开会时的茶叶包要自己掏钱,办公厅有个细则,没注意看,好像分成两种,一包一块,一包两块,记账从工资里扣,不知这是哪种……
骷髅头纷纷前涌,没有同期声,不知嘴里喊的什么,文明不文明,看上去倒是满激愤的样子……
单羽转过身……
画面似乎抖动了一下,细看才知道,原来是人群突然间朝着市委大门跪下了,整齐划一,像事先操练过,几百号子密密麻麻,竟比先前更加蔚然壮观……
会议室中传出一阵说不出什么内容,或者说,包含着各种内容的笑声。
武侃猛然站起,椅子是今年刚换的,和老地板大概还没混熟,摩擦的动静有些尖锐刺耳,撞上兴冲冲赶回来的孟继周,推了后者一把,摔门而去。秘书急忙上前,手忙脚乱地收拾他留在桌上的东西,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有几回都没让司机等,害得自己打车回的市政府,不知今天能不能追得上。
单羽没笑……

楼主 张为523  发布于 2017-06-11 16:24:00 +0800 CST  

7.费厄泼赖

许津本人和足球之间,其实也是很有渊源的,只不过,这个渊源,说起来有些不堪回首……
差不多二十年以前,当时的许津还是个中学生,就读于省重点中州四中,刚刚升至高三。虽然日后一路读完博士,但客观讲,从小到大,许津的学习成绩始终一般,尤其在四中这种学霸扎堆的地方,又是所谓精英班,每次联考基本都垫底。不用说,之所以能挤进名校,全靠那时正在省军区担任主要领导的父亲许光复,一路保驾护航。
90年代中期,高中毕业生出国留学还比较少见,即使是许津这类权钱都不缺的家庭,也不得不和“将相本无种”的“男儿当自强”们一道,挤高考华山一条路。未来专业志愿的选择,许光复倒是早有打算,奶奶、父亲两代行伍,无奈这小子一向文弱,子不类父,怎么看都不像军营里的人,最终只能作罢。
许光复有个老朋友,名叫祁世引,搞化学,再具体些,高分子化学、有毒化学的,治下四海大学化学系,一直以来业内都响当当。加之许津尽管成绩一般,可“比较优势”和兴趣,始终在数理化方向,若能投到祁世引门下,倒也算是两不辜负。
为此,许光复那段时间没少往四海跑,通过祁世引的关系,直接找到四海大学校长、书记。对于许津的投考,大家主观上当然都举双手赞成,可问题在于,这家伙的分数实在不给力,四海大学化学系是全国闻名的热门专业,年均最低录取线至少高于一本三十分左右。而当时的许津,上一本线都悬,且不说即使投了档也得按分数排,这是死规矩,“费厄泼赖”,一点儿弹性也没有,教育部长批条子都不管用。说来的确也怪,在中国这样一个国度中,居然有高考这种近乎于完全公平的制度。
最后,还是更熟悉游戏规则的校招生办主任,出了个比较靠谱的主意。像许津这种情况,走“普招”肯定不灵,唯一可行且可靠的办法,是通过体育或艺术特长生渠道。以前者为例,四海大学作为重点院校,每年都有一定数额的“高水平运动员”招生计划,可在一本线以下十至二十分建档。更妙的是,只要省招办能把档案投过来,要谁不要谁,完全是大学这边说了算,与普通考生泾渭分明两条线,无需逐个专业排名……
许光复大老粗一个,文艺圈没什么熟人,但当时河山省体委崔主任,刚好是从部队体工系统下来的。一听许家令郎的事儿,立即以军人的荣誉担保,满口应了下来,全在兄弟身上。
为此,崔主任专门找到相关文件,会同许光复及四海大学那位始作俑招办主任,进行了详尽地研究推敲。以许津的成绩,降十分有机会没把握,为保万全,最好干脆二十分。按规定,只有在国家级赛事中取得单项前四,或集体前八的运动员才符合这一档条件,单项肯定没戏,是骡子是马一遛就露馅了,只能走集体项目,而且是不需全部队员上场比赛那种。当时的河山省,满足以上全部标准,年龄段又合适的男线项目,只有足球。
职业化以前,河山一直都是足球强省,尤其梯队,进八强小意思,某些组别夺牌甚至争金都有可能。正巧,一个多月以后,全国U18青年足球锦标赛即将举办,崔主任找到青体处领导以及带队教练,临时变更参赛名单,将许津加了进去。反正一个队能报二十人,真正的主力,连轮换阵容都算上,满打满算十五六个,剩下的原本也很难获得比赛机会,多他一个不嫌多,少他一个不嫌少。
于是乎,那年寒假,平时连日常体育运动都很少参加的许津,摇身一变足球小将,随队奔赴广州“参赛”,就当旅游一趟……
比赛进行得很顺利,河山队以全胜成绩从小组突围,交叉淘汰赛首轮,又轻取另一组第二名,昂首杀入八强。消息传来,许光复和崔主任都松了口气,这下妥了,许津已经完全符合“高水平运动员”,所谓的“高水平运动员”条件,在一本线基础上降二十分提档,稳进四海大学化学系。
然而,就在接下来的四分之一决赛中,娄子了……
这场比赛,河山队与强大的X宁队相遇,双方激战一百二十分钟未分伯仲,一直踢到点球决胜第七轮,河山队出场队员将球踢飞,X宁队则顶住压力一蹴而就。不服气的河山队队员吹毛求疵,认为对方罚球前将球摆出了点球点,应该重踢,X宁队当然不干,双方本就踢红了眼,很快由就事论事变为恶语相向,由推推搡搡变为拳脚相加,直至主办方安保入场,才将众人勉强拉开。
当天晚间,组委会召集双方领队宣布处理意见:比赛结果有效,X宁队进入四强,河山队则要参加争夺五到八名的比赛;至于赛后出现的冲突,组委会也根据规则作出了相应判罚,两队同时失去“公平竞赛奖”和“精神文明奖”评奖资格,直接参与冲突的十名队员(河山队六人,X宁队四人),取消个人奖项评奖及接下来的全部比赛资格……
这个波折原本碍不着许津的事,冲突发生时,他并未参与,一直坐在场边看热闹,本队得不得什么“公平竞赛奖”,也没大所谓。可问题在于,河山队的参赛大名单总共只有二十人,一下子禁赛了六个,虽然在接下来的比赛中顺利取胜并获得争夺第五名的资格,但又有一名队员因累计两张黄牌停赛。换句话说,最后一场比赛开始时,除先发十一人外,河山队替补席上,能上场的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许津,另一个是二号门将。
与X南队争夺五六名,无论对于许津,还是河山队,似乎都是一场无关痛痒的比赛。可怕什么偏偏来什么,下半场刚开始,河山队就伤了一个,没办法,教练只能将替补守门员换上场,凑合当中锋用。反正成绩已经不重要,本以为就此捱到终场哨响,打道回府完事,不想祸不单行,没过几分钟,后腰又在一次解围中拉伤大腿,实在无法坚持,被担架抬出场外。
记录台工作人员,拿着换人表走向河山队空空荡荡的替补席,看着大眼瞪小眼的教练和许津……
河山队调整阵容,将右前卫撤到后腰位置,把原本连训练都从未参加过,除了照相第一次正式穿球衣的许津,安排在相对不那么敏感的中场右路。防守不指望你,进攻反正也跟不上,顺着边线慢慢溜达,闹中取静,背背化学公式之类,别添乱就行。可没过多久,对面X南队的队员,还是看出了端倪,这个刚被派上场的河山队十四号,压根儿就不会踢球。
尽管只是群中学生,但毕竟在这个圈子里混,都明白当中的弯弯绕。加之许津细皮嫩肉,上上下下从里到外公子哥儿模样,一看就知道是家里有路子,来此滥竽充数的纨绔。
对于那些打小在绿茵场上摸爬滚打,依靠足球,或者打算依靠足球改变命运的人来说,平日里最恨的,就是许津这种人,自己真刀真枪拼下来的成绩,凭什么让他们吃现成的。河山队队员们当然也是这样,心中虽有怨气,却能且只能停留在敢怒不敢言阶段,加之多少道听途说过许津的来头,道路以目敬而远之而已。X南队那边可管不了这许多,老天开眼,可算让小爷逮着了,有事没事总往许津身边凑,这个撞他一下,那个踢他一脚。尤其是场上队长郑林,司职左边中场,刚好和许津对位,明里暗里,没少往他身上招呼。
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都是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就算许津善人善马,一来二去也血往上撞。一次无球状态中,郑林又上来寻衅,许津看准机会,趁主裁边裁(那时候还叫巡边员)都没注意,学着香港电影里的样子,狠狠朝郑林脸上捣了一肘子。打得他鼻血长流,队医换了几次棉塞才堪堪止住,门牙差点儿没被敲掉。
这下,原本并没打算真把许津怎么样的郑林,彻底被激怒了,好小子,这可是你先下黑手的,别后悔。回到场上没多久,借一次X南队组织进攻的机会,郑林佯装失误,将球主动传到许津脚下,紧接着就是一个亮鞋钉的剪刀腿飞铲,先把球踢出边线,跟着趁势下死力跺在许津支撑脚踝关节上。
一般来讲,类似情况下,如果是专业球员,都会有或主动或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动作,就势跃起,倒地,不会造成太大伤害。许津显然不懂这些,全部体重,以及郑林飞踹过来的二分之一质量乘以速度平方,一瞬之间全都压在他并不结实的脚踝上,只听得“咔嚓”一声,许津登时疼得昏了过去……
经诊断,许津左脚距、跟、舟骨多处骨折,滑车关节粉碎,跟腱撕裂,跟胫、胫舟、腓侧、距腓韧带断裂。在广州当地初步处理后,许光复专门派飞机接回来,安排到军区总医院,请最有名的创伤外科专家主刀,但因伤势太重,最终还是落下了残疾。虽然如愿考上了四海大学化学系,可代价远比预想惨重得多,时至今日,许津走路,慢了不明显,快了,当然也不可能太快,还是一拐一拐的。
按照许光复的性格,当然不甘心善罢,甚至曾想派人直接去让郑林血债血偿,可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忍了。说到底,毕竟是自己这边钻政策空子在先,足球场的规矩,又向来是江湖儿女快意恩仇,拳脚无眼打死无怨。再则,郑林虽然比许津还小一岁,当时已在足坛崭露头角,很快开始职业生涯,先后入选多级国字号球队,直至日后大红大紫,黑的白的都接得住你。
一晃,便是二十年,换言之,种种恩怨,也到了该做些了断的时候了……

楼主 张为523  发布于 2017-06-14 16:14:00 +0800 CST  

9.让咬几口咬几口

海达经济技术开发区东港路一号,“海达泰瑞化工有限责任公司”门前,两辆黑色奥迪车,亮着警灯一前一后快速驶入。
最近几天,正是河山省委一年三次召开全体会议的时候。同为省委委员,市委书记单羽、市长武侃,此刻都不在家,专职副书记、纪委书记,也都去中州列席会议了。这两辆奥迪车上,分别坐着常务副市长,也是现在四海排名最高的领导高立,以及另一位常委、政法委书记孟继周……
赶往开发区的路上,一份简明通报,已经通过手机传给了高立:当晚八时二十分左右,“海达泰瑞化工有限责任公司”中控室发生火灾,原因尚不清楚,很快蔓延到附近生产、储存着数量不详有毒危险品的厂房和仓库,原因依然尚不清楚。
按理说,厂区各主要建筑之中、之间,都有相应的防火、隔火设施,如果运行正常,不该,至少不该这么快就火烧连营。刚刚发生爆炸的,是厂区二号仓库,据值班讲,爆炸发生时,仓库管理人员已经撤离,应当没有造成直接伤亡,太大直接伤亡。
真正比较麻烦的,是与二号仓库相邻的几座厂房,现已淹没在一片火海之中。这种化工企业,都是日夜倒班生产,人歇机器不能歇,就像炼钢厂的高炉,一旦熄火就废了。接警后,救援力量迅速赶到,在距离火场几百米外,一处视野较好的简易房内,建起了临时指挥所。
奥迪车停在简易房前,还没来得及进入指挥所,高立和孟继周已经听到里面激烈的争吵声。走进去,争吵的双方,一个是四海市消防支队党委书记、政委宁戚,前不久,原支队长上调省总队,暂时也由他代理,另一个,是四海市武警支队,严格点,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四海市支队支队长严可伫……
如今,无论副师级大校军衔,准确说警衔的严可伫,还是正团级上校衔宁戚,配戴的都是武警序列臂章。可事实上,若放在十年以前,他们二位,穿的全是陆军军装:
那时候的宁戚,正在新疆军区服役,担任某摩步团政治处处长。
由于该团驻地位于少数民族聚居区,为加强彼此间的了解和团结,所谓了解和团结,每逢节假日,团里都会举办各式各样的共建活动,有时还会请附近清真寺阿訇,为官兵们讲解相关宗教知识。
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么干,更多的,无非是做做样子,充其量算统战,可没想到,真有人走了心,居然还是专管思想工作的政治处长宁戚。一直负责阿訇接待工作,一来二去就熟了,不知是宁戚真有慧根,还是精通几种语言的老阿訇口才好,没过多久,读军校时就入了党的宁戚,竟然真皈依了安拉,举行洗大净仪式,据说还起了教名。
虽然军区并没有汉族官兵不能信教的硬性规定,但最终还是出了差错。皈依后半年,宁戚所属摩步团奉命执行某“处突”任务,出身政工系,一贯有硬汉之誉的宁戚,关键时刻“执行命令不坚决”,险些惹出大祸。
事后,宁戚受到上级通报批评并背了处分,甚至一度打算,一度有人打算让其强制复员,好在口碑一直不错,还曾多次立功受奖,加之本人说什么不愿脱军装,师团两级军政主官拍了胸脯,这才勉强保下来。新疆肯定是待不下去了,一时也找不到愿意接收他的单位,只好转为武警编制,回到河山老家,先坐了一段时间机关,后调到四海消防支队任职至今……
比起宁戚,严可伫的经历就多少有点儿无厘头了。
自大头兵一路干上来的他,不仅军龄比宁戚长不少,而且从入伍起就是正牌野战军。只不过,刚开始的时候,严可伫“工种”稍微特殊了些,从新兵连出来,分配到某军犬大队,先养了两年狗。
好在是金子总要发光,没过多久,慧眼独具的领导们,便发现了严可伫的优点,敢喝酒。之所以要说“敢”,而不是“能”或者“会”,因为他的酒量并不大,“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不消半斤,就开始满嘴胡话、打把势卖艺了。若放到旁人,没等喝到这个份儿上,早缴枪投降,但严可伫不,只要还有一丝意识尚存,依旧攥着酒瓶子往嘴里灌,如果能找到嘴的话,谁拦着跟谁急。
按照地方上的标准,严可伫应该算是酒德酒品很差那种类似,可问题在于,部队上就认这样的。参军不到半年,上至师长政委,下至连长指导员,都知道军犬大队有个“敢喝”的严可伫,每逢重要酒局,总要带上他,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嘛。就这样,大约是第三次因为酒精中毒入院后,严可伫破格提干,先在首长身边跟班,后重新下连队。当到营长时,赶上大整编,他所在的那支乙种部队,整体调整至武警系统,成为直属总部的十四个机动师之一……
直接导致严可伫离开一线部队的那次无厘头事件,发生在差不多五年以前。那时的严可伫,已经官至团参谋长,率该团一部赴内蒙古锡林郭勒盟某地,参加几年才轮到一回的大型实兵演习。
演习开始之前,先举行了一次誓师仪式,来自总部甚至军委的不少高级将领,以及地方领导亲临现场。按照程序,参演部队全体官兵在茫茫无际的草原上一字排开,连人员带装备,绵延几公里,煞是壮观。众多领导分乘数辆军车,依次掠过,到哪支队伍前,哪支队伍齐声呼喊事先准备好的口号。
当时,分配给严可伫所率那个团的,是“党指挥我,我指挥枪,党指哪儿,我打哪儿”,站在前方的严可伫先喊一遍,后面三百余名指战员再喊一遍。按理不是什么难事儿,可居然还是让他给搞砸了……
举行誓师大会的那天中午,严可伫刚刚喝了一顿大酒,是一位已经调到总部的老领导亲自点将。从没近距离见过那么多将星的他,当然得好好表现,结结实实喝了个天昏地暗,直到被警卫员拉到誓师大会现场时,仍旧迷迷瞪瞪。
眼见领导们所乘车辆越来越近,警卫员一面帮严可伫整理好军容风纪,一面小声提醒:“党指挥我,我指挥…… ”
严可伫笑嘻嘻地一把推开警卫员:“不用你说,我知道…… ”可等真轮到自己时,云里雾中的他,气贯山河、脱口而出的,竟然是多年前在军犬大队养狗时,战友们私下里开玩笑的顺口溜儿:“党指挥我,我指挥狗,党让咬谁就咬谁,让咬几口咬几口…… ”

楼主 张为523  发布于 2017-06-16 15:41:00 +0800 CST  

12.蓝月亮

按照星相学,西方星相学观点,当一个公历季度中,出现四次满月,其中的第三次,被称作“蓝月亮”。与此同时,一个公历月份中,如果出现两次新月,其中的第二次,被称作“黑月亮”(亦说蓝月亮是一月两次满月中的第二次,有误),都是灾难降临的先兆。
无论“蓝月亮”还是“黑月亮”,也无论能不能据之占卜凶吉,究其原因,都是太阳历与太阴历偏差所致。一个公历月,也就是太阳历,大月三十一天,小月三十天,二月不计。而一个月亮回归周期,也就是太阴历月份,理论上的太阴历月份,大约二十九天半,平均下来,两到三年出现一次“蓝月亮”。
比如这个月,月初一号,也就是解放体育场,进行那场“河山泰瑞”对阵“X南恒力”焦点之战的夜晚,已经月圆过一次。今天是第二次,也正好是一个公历季度,一个出现四次满月公历季度中的第三次,下午二时,四海市在位于胜利广场西侧的人民会堂,隆重举行“泰瑞化工‘X·一’重大安全生产事故公祭暨泰瑞化工‘X·一’重大安全生产事故救援有功人员表彰大会”。全市主要领导悉数出席,台下,两千多名各界群众代表身着黑衣、胸戴白丝带、手持一支菊花……
会议议程,就像长长的名称所昭示的那样,分为两个阶段。
首先是公祭,市长武侃主持大会,全体起立,为一个月,按日子算几乎是一个月,按月份算是大半个月,大大半个月,大大大半个月前,发生在我市海达经济技术开发区,“泰瑞化工‘X·一’重大安全生产事故”中不幸身故的十八名遇难者,默哀三分钟。与之相伴,分布在全市各区县的十八个地点,同时拉响汽笛,共同寄托哀思。
武侃宣布默哀毕,市委书记单羽发表重要讲话,和以往的讲话不大一样,语调低沉,没有抑扬顿挫,也没有掌声。接下来,由常务副市长、市安全生产委员会常务副主任高立,也就是当初在事故现场指挥救援的那位,代表河山省委省政府、省安全生产委员会、省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四海市委市政府、市安全生产委员会,宣读对“X·一重大安全生产事故”调查处理意见……
事故发生将近一个月,公祭,或者说,公祭暨表彰大会,现在看出来了吧,为什么会名那么繁琐,还非要把“泰瑞化工‘X·一’重大安全生产事故”不厌其烦地重复一遍,简略下来非常别扭,才姗姗来迟,很大程度上,等的就是这个处理意见。
死亡十八人,重伤六十余人,直接经济损失近七千万元,按标准,属于“重大事故”,上报国务院,省一级处理。具体说,河山省政府、省安全生产委员会、省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成立联合工作组,在国家安监总局的指导之下,对事故原因、责任进行全面调查,拿出调查报告,并建议有关部门进行相应处理。
其它倒还好说,那个姚证,本人也在火灾蔓延过程中,没来得及畏罪脱逃,死掉了,除死无大事,一了百了。关键是事故定性,简而言之,是定性为“重大安全生产事故”,还是“重大安全生产责任事故”,看上去没什么区别,只多了“责任”二字,事实上谬以千里。一个是存在隐患,或者说,责任在制度和监管层面,点儿背不能怨社会,天灾大于人祸,一个是明知故犯,有制度不遵守,不认真、严格遵守,责任在执行和操作层面,人祸大于天灾,分别对应《刑法》中的“重大安全生产事故罪”以及“重大责任事故罪”。
根据联合工作组的调查,事实原本是很清晰的,从哪个角度看,都应该是“重大安全生产责任事故”。之所以犹豫,一来是姚证的所作所为确实蹊跷,虽然死无对证,且谁都不可能知道他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即使知道,也狗肉上不了台面。二来,死的十八人中,其实只有三个是泰瑞员工,外加一个来串门的,大晚半晌儿,不挨家老老实实看韩剧,瞎跑什么。剩下那十四个,都是消防队员,若说责任,该被追究的也不是公司方面。
第三,同时是最重要的,事故发生后,按规定本应立刻被控制的许津,始终没有失去人身自由,四出活动,那位去年刚从某大军区联勤部长位置上退下来的老爸许光复也出动了。听说,最终还是省委彭书记一锤定音,去掉“责任”,“重大安全生产事故”……
政府这边,市一级,分管安监工作的副市长王阳,行政记过一次,市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局长杨某,行政记大过一次。区一级,海达经济技术开发区工委书记宗某,管委会主任张某,行政记大过一次,免去相关职务,分管安检工作的管委会副主任孙某,开发区安监局局长郭某,免去相关职务,降为副主任科员。
公司这边,四海市泰瑞化学工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已于前一日举行记者招待会,会上,集团董事长许津,率董事会全体成员,集体鞠躬三十秒,表示真诚谢罪,并公布内部处理结果。集团管理层,包括董事会成员、监事会成员、总裁办公会议成员,扣发一年工资,加上先前承诺和已经拿出的部分,共同建立专项基金,用于抚恤事故受害者及其家属。集团董事、“海达泰瑞化工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华某,率公司董事会、经理层集体辞职,其中,华某,总经理李某,分管安监工作的副总经理舒某,集团以及“海达泰瑞”安监部部长董某、于某等十余名事故直接责任人,已被移交司法……
相信绝大多数人,通过各种形式,或多或少,都看过1997年由卡梅隆执导的经典电影《泰坦尼克号》。了解电影史的人,或许还知道,在那之前,1957年,有一部英国版,贝克执导的《冰海沉船》,也译为《铭记的夜晚》、《此夜永难忘》等。可事实上,巨轮泰坦尼克处女航沉船事件,第一次被搬上大银幕,既不是卡梅隆,也不是贝克,而是1943年,由德国,纳粹德国拍摄的版本。
这一版《泰坦尼克号》,制作方为直属于纳粹党的“UFA电影公司”(现为贝塔斯曼旗下,电影事务分支机构),如果按照可比价格计算,希特勒直接授意、戈培尔亲自领导的《泰坦尼克号》,应该算得上人类电影史上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大片。
众多周知的原因,该电影,无论拍摄过程,还是后来的公映,都命途多舛。拍到一半,原导演甚至被以叛国罪名绞死,但作为电影,纯粹的电影,它的地位却是不容抹杀的。看过纳粹版《泰坦尼克号》,再看卡梅隆,不难发现,其中相当多的内容,根本就是模仿,甚至抄袭前者。而贝克的《冰海沉船》,不少镜头,不少大场面以及特效镜头,更是直接从原版中剪辑过来。
刚开始投拍《泰坦尼克号》时,纳粹的意图,主要是想打击“不列颠之战”中,英国人的抵抗意志。纳粹版本,将泰坦尼克沉没,归咎于资本家的贪婪,以及那位英国船长的虚荣(为操纵股市,用今天的话说炒题材,航运公司暗中要求船长创造跨大西洋航行最快纪录),外加玩忽职守的船员,一等舱中傲慢愚蠢的犹太乘客等等,显然全是为政治目的服务。
与此相对照,电影还着意塑造了一位现实历史中并不存在,连原型都没有的德国大副。世浊我独清,具有雅利安高贵种族所有的优秀品质,航行过程中,苦劝船长不听,灾难发生后,所有人都在疯狂逃命,毫无绅士精神,唯独这位大副,临危不乱,处置得当,最大程度地挽救了乘客的生命,最终不惜牺牲自己……
至少在某些国家,不是某个,某些国家,事情往往是这样,批判,尤其是对自己人的批判,哪怕曾经的自己人,或者可能的自己人,比如,按照纳粹的所谓人类学观点,英国人应该算是“准雅利安人”、“第三帝国荣誉公民”,永远只是作为颂扬的铺垫。正面宣传为主,团结一致向前看,忘记历史等于背叛,那是对仇人,用鲁迅的话说,“完美的苍蝇,也终究不过是苍蝇”,纠缠于过去只会失去未来,那是对自己,“有缺点的战士,终究还是战士。”
默哀、讲话、宣读处理意见,也就是“泰瑞化工‘X·一’重大安全生产事故公祭暨泰瑞化工‘X·一’重大安全生产事故救援有功人员表彰”,当中的“公祭”部分,前后不过十来分钟。接下来,大会真正的重头戏,也就是“救援有功人员表彰”,缓缓拉开序幕。
首先,河山省副省长、公安厅厅长王某,代表省政府、省公安厅政治部、省消防总队政治部宣读决定,追认在“X·一”重大安全生产事故救援工作中英勇牺牲的,四海市消防支队海达大队大队长邱某以下十四名消防官兵为烈士,并授予献身国防金质纪念章。代表省公安厅政治部、省消防总队政治部宣读决定,授予事故救援工作中表现突出的四海市消防支队、四海市消防支队海达大队集体二等功,授予表现突出、光荣负伤的四海市消防支队副支队长赖某以下十五名消防官兵个人二等功,授予表现英勇、光荣负伤的四海市消防支队海达大队教导员邵某以下二十名消防官兵个人三等功,嘉奖不计。
紧接着,四海市市长武侃,代表市委市政府宣读决定,追授在“X·一”重大安全生产事故救援工作中英勇牺牲的邱某以下十四名消防官兵,“四海英雄”光荣称号,授予事故救援工作中立功、负伤的赖某、邵某以下三十五名消防官兵,“四海荣誉市民”称号。此外,市政府、市财政局、市住建局决定,从今年新建成的保障性住房中,无偿拿出十四套,这种事不好说奖励,赠予邱某以下十四名烈士家属,不是抚恤,或者说,不仅仅是抚恤,是要让这十四位“四海英雄”,都不是本地人的“四海英雄”,在这里永远有个家……
煽情还在继续,现场大屏幕,播出市政府新闻办,刚刚从相关医院采写的,在事故救援中身受重伤的四海市消防支队官兵贾某、左某等人,裹着厚重的纱布,几乎分不出来谁是谁,当然,就算不缠纱布,估计也没人能分得出来。嘴唇嗫嚅着,护士俯在身边,才勉强能听清几分:感谢党和人民授予的荣誉,惭愧而惶恐,都是应该做的,而且做得还很不够,比起牺牲的战友,已是十倍、百倍幸运,如果可能的话,无论精神荣誉,还是物质奖励,都希望能献给他们。
左臂仍挂在胸前,右手因重度烧伤戴着特殊手套的四海市消防支队副支队长赖某,走上讲台,庄严立正,一个标准的军礼之后,做了题为《倘若,有第二次选择》的演讲。赖副支队长个子很高,话筒位置不大合适,只能用手举着,偏偏左手不能动,稿件大概,肯定不是自己写的,时间紧张,无法做到完全脱稿。见状,副市长高立离席走上前,想帮他拿话筒,被赖副支队长谢绝,有些尴尬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台下,两千多名各界群众泣不成声。可细心的人,却早已发现,今天这个大会,似乎少了一个最关键的角色……

楼主 张为523  发布于 2017-06-19 16:17:00 +0800 CST  

13.不知心恨谁

位于城西区的四海市消防支队机关大院门前,驶来一辆半新不旧北京吉普,车牌号“WJ河-20015”,没有停下,甚至没有减速,直接开了进去……
军队系统,包括武装警察部队,专用机动车牌照,是前几年刚换过的。以四海市为例,先前的“07式”车牌,分为前后两段,前段全省都一样,“WJ35”,“WJ”是“武警”缩写,“35”是河山省的区位代码。后段总共五位,如果是市武警支队,五位都是数字,第一位一定是“2”,代表四海市,省总队是“0”,中州市支队是“1”。如果是市消防支队,第一位是个汉字,“消”,后面四位数字,也是“2”打头。
换成“12式”以后,底色依旧是白色,字符依旧是红色和黑色,规则略作调整。仍以四海市为例,还是分为前后两段,前段“WJ河”,省份简称取代了代码。后段还是五位,武警支队,五位都是数字,消防支队,前四位数字,“2”打头,最后一位字母,“X”,“消防”的拼音首字母。
换言之,比起“07式”,“12式”军车牌照,至少在四海,至少在四海市武警支队和消防支队之间,辨认起来多少有些麻烦。这次就是这样,北京吉普疾驶而入,门口的哨兵还没来得及看清,晃了一下,绝大部分中国人,绝大部分现代中国人的阅读习惯,都是从上到下,从左到右。“WJ河”,没问题,“20”什么什么,也没问题,好像也没问题,应该是支队机关的,只是这辆车,有些眼生。
直到北京吉普已经开到院内,哨兵才从车尾号牌,车尾号牌的最后一位,看出不对头,怎么是数字?幸亏多看了一眼:“哎,你…… 20015,停下…… ”哨兵将持枪,虽然没装子弹,从来也没装过子弹,至少自己服役后从没装过子弹,连枪刺都是塑料模型,不过真扎上一样好歹,从肩头卸下来,冲出岗亭。
四海市消防支队机关大院,工作性质,是本市所有军队系统大院中,唯一一个位于市中心,唯一一个依然位于市中心的。眼见哨兵拎着“八一杠”大步流星追车,“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过往行人哪见过这个,以为真出了什么事儿,纷纷驻足,隔着警戒线,向院内探头探脑。
好在虚惊一场:“没事儿,没事儿…… ”不远处的主楼,支队政治处周主任跑出来,冲哨兵扬扬手:“是我请来的,我请来的,没事儿。”
四海市武警支队支队长严可伫,从北京吉普副驾驶位置上走下来,握握手:“老宁怎么样了?”
周主任摇摇头:“还是那样…… ”二人没有走进主楼,从楼前绕过,一路向北,车子放慢速度,在身后不远不近地尾随着……
一个月前的“泰瑞化工‘X·一’重大安全生产事故”,原本,不顾战友们阻拦,政委宁戚是第一个带队冲进火场的。可人算不如天算,进入厂房没几分钟,宁戚携带的氧气瓶就出问题了,只能叮嘱赖副支队长、邱大队长等人注意安全,谨慎行事,自己暂时退出火场,更换氧气瓶。就在此时,厂房内突然发生第二次爆炸,第二次比第一次更加剧烈的爆炸。
泰瑞化工三名工人,外加那个串门的,经法医鉴定,应该是火灾发生初期,就因吸入性伤害身亡。而消防这边的十四名官兵,都是在这次爆炸中,其实并不怎么英勇,也并不怎么光荣地牺牲的。道理很简单,事后证明,当时的火场内,其实早就已经没有什么人值得去搜索,更不用说救援了。
爆炸中,宁戚本人也受了伤,不过是轻伤,对他来说是轻伤,连医院都没去。也正是从那时起,宁戚便开始拒绝同任何人往来,市里、省里,公安厅、总队的领导,来了好几次,他就是不见,整天关在办公室里,或者去训练场、练功房发狠。就连负伤住院的战友,宁戚也一次都没去看过,同事想尽办法劝,大伙儿挺想你的,他永远是那句话,我没脸见大家。
几天以前,宁戚向省总队递交了一份辞职,虽然在部队里,类似报告一般应该叫复原转业报告,但他这份确实是辞职,没说要脱军装,只是不想,或者说,觉得自己不配当这个政委,要求下连队,去做一名普通消防战士。这种报告,按程序先要所在单位党委批准,宁戚虽是书记,但也不是一个人能说了算的,至此,大家才知道,这回是要玩儿真的了……
支队大院主楼身后,是官兵们平时训练用的操场,原本四百米标准环形跑道,随着院内建筑物越来越多,地处闹市,扩大面积,至少在当前情况下,扩大面积是不可能的,改作二百米,同时换成了塑胶地面。操场以北,并排两座外观几乎一样的建筑,细看发现,一座是单层,另一座,一半单层、一半双层,从单层隔出的双层。
西边那座单层的,是特种车辆维修车间,全市各大队的消防车,平时保养,普通故障维修,都在本队进行,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或者大规模翻新,更换重要组件之类,则要集中到这里。东边那座一半单层、一半双层的,原先也是车库,后来改成支队所属教导队,对外叫消防技术学校所在地,再后来消防学校并入四海市警校,又被改造成练功房,以及仓库、活动室等设施。
来到练功房门前,轻轻推了一下,门是开着的,周处长似乎有些犹豫,犹豫该不该陪严可伫一起进去。后者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示意周处长忙自己的去,这里交给他就行……
走进空空荡荡的练功房,严可伫环视一下,和武警支队那个,推而广之,所有军队系统的练功房,都差不多。四周墙上,除了醒目的口号标语外,挂满了市消防支队及各区县消防大队,在历次抢险救援任务中,所获得数不胜数的奖状奖牌,以及各级机关、各界群众有组织或者自发送来的匾额和锦旗。一直以来,这里既是指战员们挥汗如雨,锻造军事技能的练兵场,又是大家引以为傲的荣誉室,激励着一代又一代投笔报国好男儿。
不远处的拳台旁,宁戚正一个人对着沙袋较劲,身上的短袖迷彩衫早已湿透,听到有人进来,瞥了一眼。发现是严可伫,稍微愣了一下,随即转回头,拳头继续雨点般落在沉重的沙袋上。
“一个人练有什么意思,来,我陪你玩玩儿…… ”严可伫脱掉外套,解开衬衫袖口和领口的扣子,从地上捡起另一副拳套,没有缠手,直接戴上,用牙咬住搭扣系紧。
宁戚没理他,继续将力气发泄在沙袋上。
“怎么意思,看不起我?”严可伫走到沙袋后,扶住:“我知道,你是战斗部队出身,又是新疆那种地方。听周处长说,平时训练,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都不是你的对手,甭客气,就当帮我松松骨了。”
冷不丁一拳,被宁戚轻松挡开。
“行,有点儿意思,”严可伫突然从沙袋后闪出来,一拳正中严可伫左颊。
“干什么你!”
“怎么,怕了?”耍起蝴蝶舞步,严可伫绕着宁戚,挑衅性地转圈,双拳不住环绕,躲闪:“来,来啊。”
宁戚本想继续不搭理他,却猝不及防又挨了一拳,打在眼部,比上一拳还狠,一时间视力有些模糊。不觉也火了,翻身从绳圈下面滚进去,与先一步登上拳台的严可伫打作一团……
十几分钟后,二人横七竖八躺在垫子上,喘着粗气。
“我知道,你恨我,还有高市长、孟市长,”严可伫用冰袋敷着红肿的脸:“恨我们害死、害残了你的弟兄,对吧?”
宁戚没说话,自顾自拾掇着眉骨上的旧伤。
严可伫摇摇头,笑了起来。
“笑什么?”
“我笑你,”严可伫叹口气,不住摇着头:“笑你当了这么多年兵,还是没当明白。”
宁戚起身,把药膏仍回医疗箱,看看他,依然没说话。
练功房隔壁,是支队活动室,下午四点,队部直属部门官兵会集中在这里,观看河山电视台综合频道一档颇具影响的军事类节目。今天有些特殊,一部分人去参加“公祭暨表彰大会”,不仅活动室,整个大院都显得有些冷清,但电视机还是打开了,令人热血沸腾的版头音乐响起,二人静静听了一会儿。
“没错,你应该恨,换作我也会恨,只不过,你恨错了人…… ”
宁戚在不远处重新躺下来:“你倒说说看,我该恨谁?”
“恨谁?”严可伫指指练功房四壁挂满的那些锦旗、匾额:“要恨,就恨他们…… ”

楼主 张为523  发布于 2017-06-20 16:18:00 +0800 CST  

14.纸老虎

因为内蒙演习时那次著名的乌龙事件,而被调离机动部队后,严可伫私下曾经多次对战友、用事们说起,当初酒后那句口号,其实并没有喊错,自己就是狗,你们也是……
今天的节目,好像是在探讨未来可能的东海冲突,几位军事专家轮番出场,论证人民海军完爆日“海自”,甚至美太平洋舰队的必要性、重要性、可行性、紧迫性。专家们年龄、口音各有不同,但语气语调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不用看,也能想象他们的神态表情,梗着脖子,撇着嘴,似笑非笑,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
中国人,请注意,这里说的不是军人,也不是政治人物,而是普通人,可能是世界上最好战,同时也最懦弱的人群。
好战与懦弱,看似对立,其实并不矛盾。好战不等于勇敢,真正勇敢的人,应该是锄强扶弱,而不是恃强凌弱,恃强凌弱的人,其实比谁都懦弱。俗话说,没事别惹事,有事别怕事,可对于相当部分国人,却正好相反,没事惹事,有了事又怕事。
一部中国史,看穿了,无非就是没事惹事——有事怕事的循环。“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刚过两天吃饱穿暖的日子,马上开始生事,开疆扩土,用夏变夷。可一旦真打起来,这伙人上么,绝不会,而且跑得比谁都快,“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世乱同南去,时清独北还…… ”
不自觉地,宁戚心里点点头,对此,曾长期在边疆省区工作生活,且多次参与实战的他,应该比严可伫更有发言权……
中国是个大国,正因如此,才成就了中国人好战与懦弱的奇妙统一。
“二战”期间,中美两国军人总数,巅峰时差不多都是一千万人,但人口却相差大约五倍。对于只有一亿人的美国来说,青壮年男子中,差不多一半要参军,而在中国,即使到了“亡国灭种”,传说中“亡国灭种”的时刻,这个比例也只有不到一成。
谈起战争时,西方人为什么素来谨慎,能避免尽可能避免,因为除有限的帝国时代外,分权与自治始终占据主流,一旦开打,谁也跑不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对于他们来说,并不只是一句口号……
节目中,一位深受广大军迷爱戴的“鹰派人物”闪亮登场。不久前与某霸权主义国家战略对话中,论及东海问题,面对对方的质问,“鹰派”反唇相讥:中国人民从不惧怕战争,死个几亿人,沿海发达地区全炸烂了,对我们不算什么,你们受得了么?对方目瞪口呆,“鹰派”其喜洋洋,得出结论,霸权主义都是纸老虎……
宁戚呆呆地盯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
秦以前的中国,其实和西方很相似,翻开《诗经》,尤其是代表普通人心声的小雅和国风部分,涉及战争时的态度,基本都是止戈弭兵:“靡室靡家”、“载渴载饥”、“忧心有仲”、“不我活兮”。只有统治阶级才会兜售战争:“武夫滔滔”、“彻我疆土”,听着倒是挺解恨,实则拿黎民百姓的生命不当回事,“既破我斧”、“又缺我斨”。小国寡民时代中,一如“鲁婴泣卫”,战争与国事是关乎每个人的,后果也要共同承担。
可一旦进入大一统时代,中国人对于战争的态度立刻发生调转,这也难怪,大国嘛,人还不有的是,只要别天翻地覆,左右折腾不到自己头上。如今也是这样,轻言战争者,无非两种类型,或者利用其巩固既得利益,以及在阶级内部重新分赃,或者将自己对社会的不满,转嫁给弱小国家及其人民。一个劳心治人者,一个劳力治于人者,但无论哪种类型,都没打算亲自上战场……
“你以为那些歌颂军人、赞美军人、把军人捧到天上的人,是真的尊重咱们、关心咱们啊?”严可伫冷笑:“在他们心中,你我这种人,和老严当初在军犬大队养的那些狗没什么两样,给你吃点儿好的、喝点儿好的,再忽悠迷糊了、训练有素了,真出事时,好替他们去死啊。”
话糙理不糙。
从裤兜里掏出装着二等功奖章的小盒,扔给宁戚:“别着急,不是整天盼着打仗么?好啊,等真打起来,别的不说,咱先弄它个军政府,让那些人知道知道好歹…… ”

楼主 张为523  发布于 2017-06-21 16:07:00 +0800 CST  

15.高温肉

自从一年多以前,调来四海担任代理市长、市长,武侃一直住在市委大楼身后,一个被称作“十九号院”,全称“市直机关十九号院”的地方。“十九号院”中有座“一号楼”,看上去和院内其它建筑没什么区别,只是房间大些,是这里唯一尚未完成,也不可能完成房改,或者说,产权归属个人的楼。
长期以来,“一号楼”遵循的,都是“陇戍三看塞草青,楼烦新替护羌兵”原则,每位市委常委,任内都可以在这里拥有一套三室一厅,一视同仁,格局完全一样,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不过,房子本身并不属于你,只是借给你住,为的就是离市委近,忙的时候好有个落脚的地方。当然,这个级别的干部,自己,以及通过他人名义,或买或得的商品房不算,所在部门都会另行福利分房,与“一号楼”互不干扰。
多数时间,“一号楼”总是门可罗雀,现如今,真正在这里长住的,只有武侃一个。他的情况比较特殊,不是四海当地人,团省委工作期间,已经在省城分过房,调来这边,本市又没有其它物业。爱人在中州上班,武侃家中,“一号楼”的家中,总共三个人,一是他自己,二是保姆,三是他的弟弟,无论走到哪儿,武侃都要带在身边的弟弟,名叫武陆丰……
无论人种,关于面部结构,都有所谓“三庭五眼”的说法(外加“四高三低”,额头高、鼻尖高、唇珠高、下巴高、鼻额交界低、人中低、唇下低,成为自拍时代修图的黄金标准)。“三庭”,是从纵向方位而论,前额发际线至眉骨,眉骨至鼻底,鼻底至下颏,这三段的长度,均应为整体脸长的三分之一左右。“五眼”,是从横向方位而论,左侧发际线至左眼外裂,左眼,左眼内裂至右眼内裂,右眼,右眼外裂至右侧发际线,这五段的长度,均应为整体脸宽的五分之一左右。
而武陆丰,显然不符合这一标准,不是稍有偏差,颠覆性的那种。虽然早已成年,但他的个子依旧很矮,目测上去不超过一米五,头短而小,面部圆扁。眼球看起来应该挺大,或者相对于体型挺大,但距离很远,眼裂细小,几乎没有睫毛。外角向上吊起,若不是因为白的多黑的少,外加斜视,真有些类似传统上中国人喜欢的“丹凤眼”。
鼻子又短又塌,小小一个突出而已,鼻孔上翘,用来看人时应该很方便。樱桃嘴一点点,不说话时也会微微张开,上下唇不对称,舌头常伸到嘴外,舌苔不完整,有炎症痕迹,依稀可见裂纹。
一望而知,他是个弱智……
没有性教育的年代中,被孩子问及自己是从哪里来,不是哲学意义,生物学意义从哪里来时,父母最经典的回答,垃圾站捡的。以至于,几代中国少年儿童心目中,垃圾站一直是个非常神秘,且传奇的地方,大批婴幼儿在此集散。与他们不同,武侃是个孤儿,真的是从垃圾站,准确说,是从垃圾站附近捡回来的,被一户武姓人家收养。
这家的家境也不怎么好,养父去世早,养母又有病,干不了重活,靠给街道福利厂糊纸盒、信封供给一家大小。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武侃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小的时候捡煤核、拾破烂,大一点推板车、搬麻包,什么都干过,算是半个顶梁柱。
武侃家兄弟姊妹五个,他是老大,下面接连仨妹妹,分别取名招娣、盼娣、引娣,最后,好歹算是“引”出了一个,就是这个武陆丰……
每周,无论在哪儿,也无论多忙,武侃都要亲自下厨,给弟弟武陆丰做一到两次东坡肉,今天也是这样。
客观讲,武侃的厨艺并不很好,会的菜统共几样,本就没什么造诣,熟练工种,显然不适合整天忙工作的他,“三十六峰犹不见,况伊如燕这身材”。可武陆丰偏偏就爱这一口,大概是吃惯了,别人做的,再好的馆子买的,都不认,每次都吃得满嘴流油。
“没有管辖权…… ”虽然智商只有不到四十,但武陆丰却很喜欢看电视,而且对节目是有选择性的,肥皂偶像剧、垃圾真人秀从来不看。其间偶尔蹦出一两句话,调门挺高,动辄吓人一跳。
正在收拾碗筷的武侃瞄了一眼,央视,是个纪录片,关于近七十年前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审判日本甲级战犯的,可能又快到什么纪念日了吧。
“国际社会采用法律手段,对破坏人类文明的战犯进行审讯和制裁,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创举。东京审判,对日本军国主义发动侵略战争的性质认定,和对战犯战争责任的追究和判决,符合国际公约和国际法准则,符合世界各国和人民的利益,符合人类对和平和正义的追求,”解说男声略嫌装腔作势,但还算浑厚有力……
俗谚所谓“疼大的、娇小的”,武陆丰本就是家中的老小,且是除养子武侃外唯一的男丁,因为一次意外事故,出生没两个月,父亲又过世了,无限接近遗腹子,所有宝贝稀罕的因素都占齐了。事实上,自落草下地那天起,武陆丰就是家中毫无争议的工作重心,捧着怕摔了,顶着怕歪了,含着怕化了,越是小门小户,娇惯起来越是无所不用其极。
一个妈妈加三个姐姐,几乎不干别的,整天就是围着他转,凉了热了,渴了饿了,哭了笑了。武侃更不必说,懂事比别人早的他,不晓得怎么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嘴上没说,心里却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尤其是父亲去世后,全副的心思都在这个弟弟身上。
难怪众星捧月,儿时的武陆丰,却招人喜欢。长得虎头虎脑就不说了,父母都是半文盲,他本人倒生就一段聪明伶俐,算不上什么异禀,倒也学什么都快。性情又好,胎里带笑模样,谁见了都夸,天大的烦心事,逗逗他保管忘个干净。小大人儿一样,葡萄珠儿似的眼睛转上一转,马上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一语一笑,总能打在别人七寸上,街坊邻居没有不爱的……
就一个毛病,嘴馋,三分天赋,倒有七分是惯的。也用不着什么猩猩之唇、獾獾之炙,反正每天都得见肉,否则用不了多久,酒窝也平了,嘴角也垂了,眼圈也凹了,全家的开心果也就没了。
想吃肉,这在当时可是个大难题,一个成人、五个孩子,每月满打满算一斤肉票,过年、国庆最多添三两。武陆丰人不大胃口不小,敞开肚皮也就三天,那个年代,别说武家没钱,就是有钱,没票也是枉然。即使是省城的部级高干,充其量,在标准基础上加两到四斤,一个月啊,够一家老小打的,反倒是农村,偷着搞点儿副业,不时能解解馋,或者拿到城里黑市赚几个外快。
为了满足宝贝疙瘩,这点儿在今天看来根本不算什么的愿望,全家可是没少着急。最终,还是武侃想了个主意,通过一个同学家长的门路,他利用业余时间,到区里一家副食店帮忙打杂。物资匮乏的年代,从来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天偷二两,饿不死司务长;一天偷八钱,饿不死炊事员”。副食店流水中是包含损耗的,武侃干活儿卖力,嘴又甜,大爷大妈叫着,人家一高兴,骨头、肉渣也有他一份,说多不多,聊胜于无……
东条英机、土肥原贤二、松井石根、板垣征四郎、广田弘毅…… 一个个对亚太,乃至世界人民犯下累累罪行的战犯,或者严谨些说,宣判前的嫌疑犯,逐个走上历史的审判台。
要么毛主席说机会主义头子想改也难呢,这伙儿法西斯战争贩子,面无表情,甚至满不在乎地坐在被告席上,不知是不是因为明知无用,竟没有丁点儿悔意。比较起来,倒是那些在法庭上哭爹喊娘,将自己骂得一钱不值的贪官可爱些,如果能多少出于真心的话。
“鹰胆鸽魂,铁血丹心…… ”武陆丰又是一嗓子……
记得那是一个月初,店里进货正忙,刚放学,武侃就一溜小跑奔了过来。
拐进胡同,一阵诱人的肉香扑鼻而至,是从副食店飘过来的。跑进店门,发现一大群人正围在柜台前,举着钱往里挤,呼喊声夹杂着叫骂声。
“抢什么呢?”肯定是又进了什么紧俏货。
“高温肉。”
刚上初中的武侃,并不知道什么是高温肉:“怎么,便宜么?”
“不便宜,一块二一斤。”
“那有什么可抢的?”
“不要票。”
“什么?”武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不要?”
店里的会计点点头,继续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几个油脂麻花的账册。
机会难得,武侃赶紧扔下书包,找人借了钱,拼命挤进去,好歹在卖完前抢到二斤,结结实实给武陆丰解了回馋……
“1937年7月7日夜,日军在北平西南卢沟桥一带进行具有挑衅性质的军事演习时,借口一名士兵失踪,要求进入宛平县城搜查,遭到国军第二十九军严词拒绝。日军遂向中国守军开枪射击,并悍然炮轰宛平城,二十九军在军长宋哲元、副军长佟麟阁率领下奋起反击…… ”配音介绍中方检察官起诉“七七事变”一节。
“克里米亚问题,事出有因…… ”武陆丰紧盯屏幕,小眼睛中闪烁着明媚跳动的光芒。
大概是觉得有些不妥,武侃本拟将开着的窗子关上,可转念一想,似乎又没什么不妥,只是将电视音量稍微调小了一些……
高温肉,农村管它叫米糁子肉,得了绦虫病的猪,俗称痘猪的肉,因其中可见幼虫囊包,米粒或石榴子状,故而得名。搁在今天,这种肉绝对是不能上市的,逮着就重罚,死耗子都能上桌的时代,用高压锅大火煮了,立刻成为稀罕物。
从理论上来讲,只要加工温度足够高,绦虫和虫卵是可以被杀死的,不嫌膈应就吃。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想透了说穿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一辈子东奔西走,忙活的不就是这张嘴么?
然而,正所谓世事无绝对,尤其是这种铤而走险的勾当。不知是肉联厂高压锅漏了气,还是小孩子免疫力弱,吃完高温肉没多久,武陆丰就染上了囊虫病。先是高烧,接着抽羊角风,送到医院,命好歹保住,却从此成了弱智,前前后后也就一个礼拜时间……
为了这件事,武侃真是跳楼的心都有了,倘若能一命抵一命的话,“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全家上下,没一个人说过一句埋怨的话,更不用说不知者不怪,但无论如何,高温肉是他拿回来的,弟弟是他害的。
本想报恩,可没想到,过世养父这唯一的儿子,到头来竟活生生断送在了自己手上。背着人时,武侃不知道抽过自己多少火辣辣的嘴巴,左耳听力至今不好,就是从那时候,一半上火、一半自残落下的。
事已至此,武侃在心中暗暗发誓,就是拼了命,也要让妈妈和弟妹,尤其是武陆丰,过上好日子。一旦有了能力,决不让他们再受半点委屈,自己活着,就是赎罪……
东条英机,绞刑;土肥原贤二,绞刑;板垣征四郎,绞刑;松井石根,绞刑;木村兵太郎,绞刑…… 历史是公正的,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国际法准则和人类道德是不容践踏的。死有余辜的战争魔鬼们,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更重要的是,为后人,那些想要步其后尘的后人,树立了榜样。
据当事人回忆,当年公审“四人帮”时,由庭长江华、副厅长伍修权等人宣读判决书。念到“判处被告人江青,死刑”,一直故作沉着的她,终于无法淡定,一边不由自主地双腿发软,顺着椅子往下出溜,一边高喊“打倒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坚决不承认反革命的法庭判决”、“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胜利万岁”云云,以至于没有听见之后的“缓期两年执行”。最终,还是身边的一名法警,比较善解人意,断喝一声:“江青,你听清楚了没有,判处你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后者一听,知道死不了了,马上止住哭声,自己爬起来,乖乖跟着法警走了。
和她比起来,经历过“大场面”的战犯们,更能“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戴上同声传译耳机,静静听完宣判结果,大部分还不知给谁鞠了一躬。
“不X与,不X受,不X认…… ”大嚼着武侃端过来的水果,武陆丰有些含混不清……

楼主 张为523  发布于 2017-06-22 16:16:00 +0800 CST  

17.没有他会死

武侃本人不常来“西府花馆”,但他的办公室中有位副主任,也就是市府办综合一处的副处长,先前在外事部门干过,和“西府”老板很熟。虽没有直接透露武侃,更不用说张建国的身份,可不闻窗外事的在华朝X人,多少也入乡随俗瞧两眼新闻,大概知道他们是谁。没张扬,但招待得很用心,不仅菜品精致,还找来了店里最色艺双馨的姑娘献唱,据说是在省艺院进修的留学生。
墙上那台类似于中国高铁动车,明显人为抠掉商标、贴上蝌蚪谚文的电视,播放出旭日初升片头,铿锵得近乎于可笑,但你又不得不承认非常之上口的曲调响起:
“他亲密的情谊,在心间流淌,睡着醒着,呼吸间温暖的心,我们信任他像天一样高的德行,我们都跟随他生活啊…… ”歌颂“天降白头山伟人”金X恩元帅的主旋律,中文译为《没有他我们活不了》,与韩国不同,朝X自立国之日起,便已彻底废除了汉字,故而也可以更直接些,《没有他会死》……
实事求是地讲,近年因贪腐落马的那些河山“青派”干将,至少其中绝大部分,并不怎么冤枉,如果仅以贪不贪作为评判标准的话,并不怎么冤枉。
对此,半公开地,张建国有过不止一次听起来似乎强词夺理,甚至于狡辩的论述。借用马克思的话说,我们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他从不反对,或者从不抽象反对自己,以及被自己提拔起来的官员拿钱。如今的社会风气就这样,官场更是如此,没有钱,你用什么稳住下属,你用什么笼络同僚,你又用什么孝敬上司?不用钱稳住下属,谁给你卖命实干,不用钱笼络同僚,谁为你两肋插刀,不用钱孝敬上司,谁又帮你积极进步?
“红派”那些“太X党”、“官二代”倒是不拿钱,多新鲜啊,他们不需要拿钱,人家早就拿够了。翻翻什么福布斯、胡润之类的排行榜,如果你真有刨根问底的兴趣和本事,绝对不难发现,其中一大半,要么本身就有“红色血统”,要么与“红色血统”具有某种或先天或后天,但一定十分错综复杂的利益关联。而他们,恰恰是同属一个阶层出身的“红派”、“二代”们,牢不可破而又可靠有力的金主和经济后盾……
“我们的心,只有他最懂,在任何时候,他都守护着我们的幸福啊,不管是展翅的希望,还是怀抱的梦想,全都在他的怀里实现啦…… ”
张建国,武侃,以及所有那些属于或并不属于“青派”,但一样来自社会中下层、普通人家,也代表,天然代表着社会中下层、普通人家的干部,没有前一种人的福气,但却被赋予了和前一种人竞争的使命。靠什么,没权,没势,没背景,没机会,只能靠钱。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钱从哪儿来,天上不会掉,地里不会长,只能靠给别人办事,用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创造的词汇,权力寻租,权钱交易。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什么钱都可以拿。
旧时,官场上有所谓“讨彩头”、“打秋风”的习俗。比方说吧,两家对簿公堂,都是有钱人,判案时,官员秉公执法,依法依律、入情入理,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但等官司了了,依照案值的一定比例,并视其实际承受能力,向获胜的一方讨个“彩头”、打个“秋风”。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听着好像自相矛盾,实则不然,奥妙就在这里……
“没有他,我们活不了,金X恩同志,没有他,活不了,我们活不了,我们的命运,金X恩同志,没有他的话,我们活不了…… ”不服不行,朝X人的艺术天赋绝对不是盖的,无论歌词多么搞笑,只要听一遍,即使一句朝X语不会的外国人,都能不由自主跟着哼唱起来。也或者,正是因为听不懂,甚至正是因为搞笑,你才会跟着哼唱起来,跟着不由自主哼唱起来……
关心政治的中国人,最津津乐道,同时常常也最深恶痛绝的,始终是官场上的派系斗争,尤其是某些似乎比较有理想和见识的人。孙子说“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毛主席终身反对“山头主义”,党的文件反复强调,决不允许出现小圈子、小团体、非组织政治活动。
可他们似乎不知道,封建主义思维和行为模式根深蒂固的中国,中国官场,之所以没有,至少现在还没有退回专制时代,很大程度上,所仰仗的,恰恰就是这些派系。
“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建国后前三十年的中国政治,最大教训就是一言堂。任何一本大陆出版或允许出版的近代史,第一课永远是“中国革命为什么无法避免”,外无主权,内无民主,渐进改良没有出路。如今也一样,现行体制一时半会儿难以触动,甚至也没必要触动,基层民主与否很多人不在乎,但高层,绝不能只有一种声音,靠什么,只能是派系……
“他引领朝X的力量坚固,他一身肩负人民的命运,他是把我们所仰望的梦和理想全都实现的人…… ”本该是男声合唱,换成女声独唱,原也别有韵味。《我们除了他谁都不认》,一系列“反金X恩”小集团被捣毁后,十分应景的一首歌:“伟大的金X恩同志,我们除了他谁都不认,伟大的金X恩同志,向您宣誓忠诚…… ”
可现在,有人却想打破这种平衡,拉大旗扯虎皮,借为民除害之名清洗异己。听着似乎光明正大,其实是巨大的倒退,妄图退回一言堂时代。
至少张建国是这么认为的……
“他光辉的理想是我们的目标,统帅的决心是人民的胜利,要向着他指引的道路,暴风般扫平一切…… ”画面中,一群又一群面黄肌瘦的各界群众,在白白胖胖的领袖身边哭得死去活来。据从朝X回来的人讲,那里的百姓,绝大部分都坚信,领袖不是胖,是要把有限的粮食留给人民,而饿得浮肿:“伟大的金X恩同志,我们除了他谁都不认,伟大的金X恩同志,向您宣誓效忠…… ”
没有明说,但从张建国的话里话外,武侃听出来,“上面”,不是或不仅是相对于武侃的“上面”,而是相对于张建国的“上面”,应该有人在策划着什么。大概就是最近,要扭转,也必须扭转“六王毕,四海一”,进一步一定是“蜀山兀,阿房出”的局面,信心十足,似乎很有把握的样子……
“就算风云变幻,逆风吹来,我们的心中只有您一人,永永远远生死与共,只拥护爱戴您唯一的领导…… ”几个月前,一次市府办公厅内部的KTV聚会,也是这首歌,行政处某素来诙谐的老顽童,唱过一个模仿朝X语发音的中文恶搞版,尤其副歌部分,“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虽然曲调唱功都没得挑,但陪坐在武侃身边的那位副处长,还是一直想笑:“伟大的金X恩同志,我们除了他谁都不认,伟大的金X恩同志,向您宣誓效忠…… ”

楼主 张为523  发布于 2017-06-24 16:47:00 +0800 CST  

2,君子有三戒

最近这段时间,罗小满有些烦躁。
事情是从两个月以前,也就是“泰瑞化工‘X·一’重大安全生产事故”发生,也就是杨白苹、傅工第一次见面那天,那天之所以临出门被耽搁住,罗小满所在的四海市青山区,区公安分局政治处夏主任,找她谈话开始的……
去年秋天,罗小满年满五十五周岁,从青山二中教导主任的位子上正式退休。几乎与此同时,辖区五湖街道派出所找到她,给退休后的罗小满安排了一个新“职务”——“社会安全特聘信息员”。
据负责和她联络的管片民警小邵说,这个职务是近几年刚刚设立的,属于“城市网格化”及“警民共管”工程一部分,顾名思义,主要职责是利用其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便利身份,帮助警方搜集一些后者不便或不能获取的信息。与那些仨一群、俩一伙坐在院门口社区协管员略有不同,“社会安全特聘信息员”的身份是不公开的,与管片民警单线联系。无需上岗执勤,也不必巡逻守夜,但选拔标准却更加严格,一般来讲,只有那些“体制内”的,具体说来,党政军群机关、事业单位、大中型国企退休人员,最好还稍微有点儿职务和级别的,才能被派出所相中。
无论是先前在二中任教时,还是近年退休后,因其职业身份,罗小满在社区内知名度一直挺高,且具有一定威望,认识不认识的,谁见了都尊称一声“罗主任”,至少也是个“罗老师”。此外,与性格冷僻甚至古怪的丈夫不同,罗小满始终是个开朗好动的活跃分子,从学校到街道,各种大大小小集体活动,一般都少不了她。人缘好,自来熟,组织能力又很强,总而言之,当这个“信息员”确实很合适……
但实事求是地讲,自从“走马上任”,罗小满并未提供过太多有价值的信息。按照事先约定,她每天都要和派出所小邵通一次电话,每周见一次面,遇紧急情况还可临时联络。有时小邵问,有时罗小满说,内容无非是近来这一片儿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和事,谁家出现了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等,都是些鸡毛蒜皮,似乎说不说两可。小邵倒是很认真,每次都详详细细地将罗小满提供的情况录入面前的电脑,据说有个专门的系统,只是从没让她看过。
好在五湖街道一直很太平,否则罗小满真要“邑有流亡愧俸钱”了。要知道,同那些基本义务,充其量逢年过节分点儿烂苹果臭带鱼,仨瓜俩枣协管员不同,这个所谓“社会安全特聘信息员”可是有待遇的,以罗小满为例,虽然刚“入行”没多久,每月按时发放的津贴,已经差不多与她辛苦半辈子换来的退休金相当,听小邵嘀咕,今后每年都会按比例上涨。
为了对得起这份不低的计划外收入,罗小满“工作态度”还是挺认真的。反正退了休也没什么事儿干,整日介无非走东家、串西家,有意无意打听各种派出所那边可能感兴趣的信息,先记在脑子里,回家后誊录在本子上,形成条理后再向小邵汇报。可尽管如此,罗小满还是觉得,就自己搜集来的这些“情报”,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能换钱的。
先前当老师时,罗小满常教育学生们,天下没有不要钱的午餐,不会有人平白无故给你好处,横财飞来时,后面跟着的,八成就是板儿砖。学为人师,行为世范,扪心自问,罗小满是这么说的,也是,基本也是这么做的,活着不容易,图的就是个踏实。
可这一次,她有些犹豫了。按理,“社会安全特聘信息员”,怎么着都算是给公家办事,待遇也不是自己主动伸手要的,据小邵说,像她这种情况,整个四海市至少有几千人,本不该心虚。可不知为什么,罗小满还是总感觉不踏实,面对那些依然一口一个“罗主任”、“罗老师”的街里街坊时,底气也越来越不足,有时甚至不敢看人家一如既往真诚信赖的眼睛,像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亏心事,且随时可能惹上麻烦似的。
究竟亏不亏心,为什么亏心,罗小满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可“麻烦”,却真的来了……
周六下午五点,罗小满洗完澡,吹干头发,换了套新买的衣服,对着镜子暗笑,弄得跟自己相亲似的,把家里,其实也没什么事,安排好,等着杨白苹来接。离半点还有十分钟,门铃响起,不是说好打电话么,还跑一趟。拎上包,踩上鞋,笑盈盈开门,却发现是轻易不直接到家里来的小邵,后面还跟着一位。
罗小满对警衔没什么研究,但也知道肩上的杠和花越多级别越高,按照这个标准,新来的陌生面孔应该是个不算小的官儿。果然,经小邵介绍,青山区公安分局政治处的领导,和自己先前一样,也是“主任”,姓夏。
罗小满本能地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
夏主任倒是很热情,也没什么架子,先是对罗小满一通表扬和肯定。都是官话,无非说她担任“信息员”以来工作勤恳,提供的情况也很重要,为维护当地社会稳定繁荣做出了贡献,不愧人民教师出身,是大家的表率,代表分局对她表示感谢,并鼓励其再接再厉。
好歹,罗小满也是当过中学教导主任的人,爱人又是公务员,心里明镜,除了“再接再厉”四个字可能有点儿信息量外,其它的种种,和自己提供给小邵的那些“信息”一样,全都可有可无。
云苫雾罩一番,夏主任慢慢切入正题,主动向罗小满询问,是否了解曾飞鸥和杨坤的情况……
夏主任所说的这二位,是两口子,与罗小满同为青山二中老师,住得也近,楼挨楼抬脚就到。说起来,两家还真挺有缘,几年以前,时任教导主任的曾飞鸥调任校党总支,继任者就是罗小满,至于杨坤,和她曾经也在二中任教的爱人,一头一尾,当过同一个纪念班的班主任。
和罗小满一样,二人现在也已退休在家。曾飞鸥原本还不到年龄,因杨坤身体一直不大好,有了春秋,情景每况愈下,为照顾老伴儿,按规定还能在总支副书记任上再待几年的曾飞鸥,主动向区教育局打了个报告,算是提前内退。
就算夏主任不挑明,罗小满心里也清楚,所谓“曾飞鸥和杨坤的情况”,其实是个偏义复指。他所感兴趣的,于公于私,都不会是病病歪歪的杨坤,只可能是曾飞鸥。
青山二中的人都知道,从年轻时起,曾飞鸥就挺有侠义气质,凡事好较个真。“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遇到委屈,甭管是谁,找他准没错,肯定比自己的事儿还上心。
孔子说“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照理,上了年纪,应该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沉不住气,反倒容易胆小怕事。可曾飞鸥却是个老而弥坚的例外,随着年龄增长,打抱不平的范围反而越来越大,甚至和部分志同道合“江湖”朋友,成立了民间公益维权组织。名字罗小满记不得了,本事似乎挺大,没有明确的“经营范围”,什么都管且分文不取,农民工拖欠工资,升学名额让人顶了,潜规则、索贿、强拆、执法不公等等,来者不拒。
为此,曾飞鸥还专门考了个律师执照,帮弱势群体打官司,尤其是退休之后,披星戴月,倒比先前上班还忙。前段时间,“海达泰瑞化工有限责任公司”厂区附近居民,因爆炸污染问题包围市委大院,挑头的就是他。
不管同事朋友,还是街坊邻居,提起曾飞鸥,没有不竖大拇指的。但反过来,他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接到过威胁电话,门上被泼过漆,走夜路时甚至不明身份暗算过。为此,不用说杨坤,就连罗小满两姓旁人,都多次劝过他,图什么啊,曾飞鸥却总是嘿嘿一笑,活着,就得折腾着。这么多年,杨坤也习惯了,除叹气之外,只能对曾飞鸥,也似乎是对自己说一句,等闯了大祸,有你哭的时候。
罗小满不知道杨坤所说的大祸具体指什么,当然,这是在夏主任找她谈话之前……
其实,曾飞鸥的大名,老早就在“有关部门”挂了号。起初,官方对他还是比较宽容的,说不上支持,可也说不上反对,那个不可能在民政部门注册的“山寨”维权组织,不也还堂而皇之,街道办旁一间破门脸房挂着牌呢么。
可随着名气越来越大,找曾飞鸥帮忙的人越来越多,“业务”越来越忙,所得罪的人或势力,级别也越来越高,能量也越来越大,背景也越来越深。他又不知进退收敛,真应了杨坤的话,这一次,终于踩到了不该踩的尾巴上……
夏主任讲话很艺术,但用意是很明确的,希望借助罗小满这条“内线”,尽可能详细地了解曾飞鸥不为人知的底细。说得再直接点儿,最好能挖出他可供指摘的把柄,好歹法治社会,尽管“有中国特色”,毕竟不是斯大林时代,看谁不顺眼,一个电话,“内务人民委员”贝利亚马上让他永远消失,大面儿上得能过得去。
对于这个从一开始就被罗小满解读为“麻烦”的要求,实事求是地讲,她始终怀着抵触,甚至有些反感心理。虽然是“生在红旗下、长在党怀里”的一代人,见惯了不害人就得等着让别人害那一套,可做人总还是不能太冷血,帮派出所收集点儿不痛不痒的信息,为安定团结做些防患于未然的贡献也罢了,真让她当无间道,的确没那份天赋和狠心。
当面回绝夏主任,肯定是自找不痛快,也不符合她在事业单位混了半辈子的身份和历练,到了这会儿,再打退堂鼓,吃后悔药肯定来不及了。但阳奉之后不代表不能阴违,像以往一样,罗小满将夏主任交代的“任务”,一五一十记在那个小本子上,尽力而为。可在心里,她却完全是另一番打算,这种事,尽不尽力,尽几分力,只有自己清楚。狄德罗不是说过么,你可以要求我寻找真理,却不能要求我找到真理,自己就是个半路出家的业余“信息员”,完不成任务,还真能扭送军事法庭不成?
可令罗小满颇感意外的是,自从与夏主任谈完话,她的生活便被彻底搅乱了。与先前刚和派出所接上头时不同,这一次发生变化的,不是心理,而是身体……

楼主 张为523  发布于 2017-06-27 16:19:00 +0800 CST  

6.六耳猕猴

原本打算在三尺讲台上吃一辈子粉笔灰的单长卫,多少沾了些当过“为荣班”班主任,首任班主任的光,先是成为青山二中语文教研室主任,又从本校调到区教育局中教科,几个月前提拔为副科长,正式人民公仆。
说是科长,其实就是个股级,兵头将尾都勉强,小得不能再小的从九品下,甚至品外芝麻官。可令所有人,尤其是单长卫本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就是他这个小小的副股级,转瞬之间,居然成了全省知名度最高的干部……
那是个星期一,和以往一样,单长卫不到八点就到了班。
自从调到局里工作,无论先前跑腿,还是后来当上副科长,他一直是这样,先于同事们至少半小时来到办公室,扫扫地,洒洒水,浇浇花,擦擦桌子,换换暖壶。倒不是为了积极表现或讨好谁,习惯是在二中当班主任时就养成的,那时起得还早些,头七点就要到教室监督同学们早自习,赶上带毕业班,“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更不必说。
一般来讲,每天单长卫来到区教育局上班时,大楼里基本还空空如也,只有清洁工等少数后勤人员比他更早。可这一天,刚一走进中教科所在的二层,单长卫就觉得有些反常,虽然楼道还一样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但中教科那间办公室门前,却投出走廊里唯一一道亮光。显然,门是开着的,里面隐隐传来细碎的交谈声,人似乎还不少。
探头探脑走到办公室门口,发现屋里确实挺热闹,区教育局正副局长,中教科科长,保卫科科长,还有一个眼熟的,几个不认识的,坐了满满一屋子。看见单长卫来了,三三两两低头私语的众人立即停止谈话,原本就很凝重的表情,变得更加严肃。
局长率先站起身,将他让进来,同时关上门。
“就是他么?”说话的是个穿制服的人,坐在原本属于单长卫的位置上,抽屉和柜子似乎被翻过,乱七八糟堆了一桌子。
局长点点头,指指那位刚才看着眼熟的:“这是年副市长。”
单长卫懵懵懂懂地半鞠了个躬,年副市长则未作任何表示。
“这几位,是省公安厅的同志,”局长没有介绍职务,虽然刚刚换装“89式”警服,但还未实行警衔制,直观上也看不出什么。
“好,”说话的依然是坐在单长卫位置上的那位,似乎是穿制服当中领头的:“我们想单独和他谈谈…… ”
谈了什么,单长卫已经不记得了,又好像什么也没谈。事实上,自从那天早晨来到局里上班,直至跳过拘留所、看守所阶段,直接被带到位于周原市的那座闻名遐迩,专门用来关押省内高级别涉案人员的“汉陵监狱”,以及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他一直处于一种近乎于失忆的状态。数月之后,才渐渐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与此同时,作为政治风向标的省委机关报《河山日报》,头版显要位置,连续一周刊发系列评论员文章,总标题很醒目——《如果单长卫这样的人不是反革命,谁是?》
文中指称,单长卫身为党员干部,指导思想动摇,消极对待四项基本原则,成为资产阶级自由化逆流的俘虏。在刚刚过去那场旨在颠覆党的领导、颠覆社会主义道路、颠覆人民民主专政的政治风潮中,单长卫虽然并未直接参与,却躲在角落里扇阴风点鬼火,造谣策反,蛊惑人心,错误是严重的,影响是恶劣的,对党和人民的事业造成了重大且不可挽回的影响。
风波平息后,上级组织出于爱护干部的考虑,坚持我党历来治病救人、既往不咎原则,并未直接追究单长卫的责任,而是采取了帮助挽救的方法。但他却非但不思悔改,反而恩将仇报、变本加厉,继续鼓动串联,妄图复辟。文章最后总结道,对于单长卫这种无可救药之徒,如果再一味姑息、养虎为患,势必造成更大的损失和混乱,就是对党的犯罪、对人民的犯罪、对社会主义事业的犯罪……
单长卫被从青山区教育局带走时,还留着印刷机热度和油墨香的《河山日报》,也准时送到了全省各级干部面前。刚刚拿到报纸时,大家也是吓了一跳,原以为已经“客去波平槛,蝉休露满枝”,不想更大的风浪还在后面,连人大单主任也被卷了进去。直到心惊肉跳地读完这篇近乎于谩骂的檄文,才在最后一行括号里得知,原来,此“单长卫”,并非彼“单长卫”,文中声讨的,不是那位省人大常委会主任单长卫,而是四海市青山区教育局,一位谁都没听说过的中教科副科长单长卫。
起初,大家哭笑不得,甚至有种被戏弄的感觉。小小一个股级干部,就算真像文中所说的那样十恶不赦,毕竟蚍蜉撼树,怎么可能“对党和人民的事业造成了重大且不可挽回的影响”?河山省数百万党员,几十万领导干部,哪天不得发生几件不惊天也要动地的大事,要是连这点儿马勺锅沿都要上《河山日报》头版,怕是把全省变成沙漠也罄竹难书。
可没过多久,众人就想明白了其中的道道儿。表面上看,这篇文章是在拿四海市那个可怜的单副科长游街示众,打翻在地,踏上一万脚,经常踏,反复踏,只有少数人踏还不行,要让全省,乃至全国的党员干部、革命群众都来踏。但其实质,显然是冲着另一个单长卫来的,文章是谁策划的,绝大多数人并不清楚,可意图是明显的,就是要向整个河山官场传递一个信号,事情还没完,某些人不会善罢。
换一个角度说,这也是在逼着大家表态,是跟那个“成为资产阶级自由化逆流的俘虏”、“错误是严重的、影响是恶劣的”的“单长卫”一条道走到黑,还是回头是岸、立地成佛?是“恩将仇报”、“变本加厉”、“妄图复辟”,还是向“旨在颠覆党的领导、颠覆社会主义道路、颠覆人民民主专政”的人宣战?
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的十年,可能是河山省自新中国成立以来,政治氛围最宽松的一段时间,从官场到民间,始终被一种昂扬向上、积极改革、冲破束缚、解放思想的情绪所笼罩,直到…… 当年的那批干部,无论年龄大小,都是从“极左”年代过来的,嗅觉敏感得有如惊弓之鸟,习惯了站队、清算那一套,面对不期而至的重大转折,茫然之余,更多的是惊慌。回头想想自己过去十年做过的事、讲过的话,谁敢拍着胸脯说一点儿“毛病”挑不出来,有这么个表忠心的机会,能不争先恐后跳出来么?
于是乎,一时之间,“单长卫”这三个字,成为整个河山官场上点击率最高的热词。大会小会,谈得最多的是他,大报小报,写得最多的也是他。“单长卫”成了一种现象,更成了一个代名词,背离四项基本原则、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代名词。
开始时,人们似乎还担心产生“歧义”和“误会”,提到“单长卫”,都要加上“四海市教育系统干部”或“四海市干部”的头衔,以和省人大那位区分开。发展到后来,头衔变得越来越简练,直至彻底省免,也更或者,随着“入戏”越来越深,大家已经渐渐分不清楚,自己谈论的、批判的、喊打的,究竟是哪个“单长卫”,而这,正是某些人所期望的……
一个月以后,这场闹剧落下帷幕,“单长卫”也有了最终的归宿:
“汉陵监狱”里,原本对政治一无所知的那位,几乎未经任何审理程序,直接以书面方式被告知,“反革命宣传煽动罪”(那时刑法还没有大修)罪名成立,判处有期徒刑六年,剥夺政治权利六年。
至于省人大常委会的单主任,被铺天盖地的“舆论压力”折磨了近一个月,甚至还要在有关会议上“自己”批斗“自己”,去了一趟北京,回来后主动向省委、省人大递交报告,辞去一切本兼职务,彻底告别政治舞台……

楼主 张为523  发布于 2017-06-30 16:23:00 +0800 CST  

9.代购

不知为什么,自从和夏主任谈了一次话,罗小满身上那种已经久违的感觉,居然又重新摸了回来。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这本就是两件完全不搭边的事嘛,起初没太在意,可能是岁数大了,或者退休后闲的,过几天,估计就忘了。
可转眼,一个月过去了,烦躁的感觉非但没有丝毫消退,似乎是对遭到漠视不满,愈发来劲,弄得罗小满坐立不安。更让人费解的是,这种感觉,似乎与夏主任交代自己的那件事,具有极强的相关性,一想到曾飞鸥和杨坤,马上开始浑身发痒又挠不到……
这段时间,罗小满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差,学生不在身边,只能有事没事找长卫的茬儿。后者倒也不急不恼,无论罗小满怎样暴跳如雷,总是那样瞪大眼睛看着她,像是看一件很有意思,同时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事。或者冷不防地,用招牌式的“叽叽叽叽”自顾自乐上一阵,弄得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曾有人总结说,上了岁数的人谈恋爱,就像那几十年的老油毡,想点点不着,可一旦点着了,想灭也灭不了。
情感是这样,欲望更不例外,否则的话,也就不会有罗小满和夏主任的第二次见面了……
同上回略有不同,今天的夏主任没穿警服,或者说,没完全穿警服,西服裤和皮鞋应该都是制式,里面的浅蓝色衬衫也很眼熟,只是没有佩戴领花、胸徽、警号之类,外头罩着一件同色系立领夹克,类似于担任或兼任军职的非军籍党政领导,出席相关活动时的装扮。地点改在青山区公安分局某对外营业的招待所内,片警小邵只是带了个路,略微寒暄之后,就推说所里还有事,先行离开了。
接过罗小满昨晚工整誊写好的材料,夏主任已经反反复复看了数遍。上次打交道时,感觉他的眼神很犀利,现在才发现,夏主任视力似乎并不怎么好,材料举得很近,眉头微皱,显出有些吃力的样子。
罗小满坐在对面,满脸期待。
为了这份材料,她最近可是没少往曾飞鸥家跑,又不能太露骨,只能装作热心的样子,急群众之所急,想群众之所想,把他家的事当成自己的事,不请自到,里里外外跟着忙活,同时不动声色地打探相关情况。广泛撒网结合重点捞鱼,“钓而不纲、弋不射宿”,有枣没枣打三杆子,遇到有价值,疑似有价值的,忙不迭用心记着。
不留意不知道,留意之后罗小满才发现,自己这两位老同事,确实都是正派人。尤其曾飞鸥,原以为整天风风火火,肯定不拘小节,找出点儿错处并不难,没想到,这家伙还真有点儿张飞绣花,粗中有细的意思。大事小情,表面上看起来漫不经心,可心里那根弦,曾飞鸥始终绷着,严谨得近于刻板,完全不是平日里豪爽洒脱的印象……
“那个杨坤,身体不大好是么?”
“对,”罗小满向前挪了挪身体,坐到椅子边缘,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顺着脊柱摇曳上来……
从年轻时起,杨坤就患有一种名为“原发性肺动脉高血压”的疾病,运动量稍大一点儿,立刻因心输出量不足导致呼吸困难,周身乏力,甚至可能出现昏厥。好在杨坤所患只是轻中度,如果是重症,按照相关医学统计,一般活不过三年。
迄今为止,该病始终没有什么特效治疗手段,只能靠某伊洛前列素制剂维持,感觉不舒服时吸一点。一直以来,这种药,在中国大陆只有来自德国的一家知名药企可以提供,列入医保名录,且与某慈善机构合作,半卖半送,患者经济负担不大……
罗小满在那把似乎是从分局某办公室淘汰下来,老式办公座椅边缘慢慢挪动着身体,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
几年以前,总部位于福建的一家国内制药企业,声称研制成功了一种针对肺动脉高血压的特效药,不仅能维持,还有治疗效果,一年见效,三年除根,只是价格小贵。产品投放市场后,广告攻势铺天盖地,相关时段打开电视,主持人如丧考妣般的悲天悯人:特大喜讯,特大喜讯,仅限今天,仅限本档节目,你还在等什么,只剩最后三十个名额…… 十个…… 五个……
尽管投入血本,可几年下来,该药销量始终平平,不仅医学家、药剂学家们对其原理深表怀疑,使用过的患者,反映也很一般,既不治标,也不治本。
可今年年初,剧情反转。已经在中国大陆销售了二十几年的伊洛前列素吸入剂,突然被药监部门吊销相关许可手续,或者,按照官方口径,不叫吊销,只是注册期满,不予延期而已。几乎与此同时,那家福建药企,将其研制的特效药,所谓特效药移除出医保名录,本就不菲的价格大幅提高……
罗小满微微露出陶醉的神情……
停用伊洛前列素,或者换用“特效药”,且不说效果如何,仅从经济角度,也不是曾飞鸥、杨坤这样的家庭能承担得了的。近年来,虽经悉心调理,杨坤的身体状况还是一时不如一时,过去尚能偶尔出门走动走动,或者做做简单的家务,如今也够呛了。一旦再没了赖以维系的伊洛前列素吸入剂,几乎可以等同于提前宣判死刑……
“你是说…… ”夏主任将手中的材料放下。
正半闭着双眼的罗小满似乎没什么心理准备,全身一震。
夏主任反倒被吓了一跳:“你…… 你怎么了?”
“没事,”罗小满赶紧坐直身体,双脚同肩宽,屈膝成九十度,大腿夹紧,和她当年收拾学生的姿势差不多。
夏主任疑惑地看看她,重新清清嗓子:“你是说,曾飞鸥一直在从境外购买这种药品?”
罗小满用力点点头,这是她近段时间,没白天没黑夜泡在杨坤家,获取的唯一可供,唯一似乎可供指摘曾飞鸥的收获,姑奶奶我容易么?
夏主任右手食指在桌面上画着圈,紧抿双唇,眉头好像比刚才苦心阅读材料时皱得更紧了。
罗小满也是到今天才发现,这个看似很别扭的姿势,在特殊情况下,居然可以如此令人飘飘然,那种痒而挠不到的感觉,突然变得很贴心,慢慢聚集、膨胀…… 聚集、膨胀……
“他每次大约买多少?只是自己用么?”
“应该是自己用,买得不算多,一次大概两百支左右吧,寄起来挺麻烦的,”罗小满的目光从期待变成渴望:“我托小邵向他在检察院工作的同学打听过,从国外购买药品,购买没有审批手续的药品,是违法的…… ”
夏主任将食指微屈,有节律地在材料上叩动。
罗小满的身体绷得越来越紧,只等最后一声号令……
虽然没让她等得太久,但结果显然是令人失望的,夏主任似乎也很遗憾,摇摇头:“如果只是买来自己用,恐怕还不行…… ”
“这难道不违法么?”罗小满就像马上要起脚射门的球员突然听到裁判哨响,急得身体前倾离开座椅,却依然保持着那个奇怪的姿势。
“违法倒是违法…… ”
“那不就行了,为什么…… ”语气已经近乎于哀求。
“可问题是…… ”夏主任突然意识到,这个罗小满,怎么显得比自己还积极,抬起头,着实被眼前的景象给惊着了:“你…… 你要干什么…… ”

楼主 张为523  发布于 2017-07-03 16:12:00 +0800 CST  

10.感动中国

罗小满、长卫两口子,住在青山区五湖街道,具体说,五湖街道一个名为“五一浦”的小区,因距此不远的五一浦公园得名。
五一浦,就像很多类似的地名一样,原不叫五一浦,而叫葫芦浦,由一东一西、一大一小两片水面组成,总计约六十公顷,鸟瞰,如果可以鸟瞰的话,状如葫芦。葫芦浦本是活水,自四海建城之日起就有,随着时代变迁,自然坏境,外加人为因素,上下游河道渐渐淤死,没了“问渠那得清如许”,很快变成臭泥塘。
新中国成立初期,青山区委区政府,号召党员干部、当地百姓,采取从列宁那里学来的“星期日义务劳动”形式,重新清淤固堤,并以此为基础建立公园。为纪念这段历史,葫芦浦改名五一浦……
所谓五一浦小区,其实只是个泛泛的说法,细分下来,则包括五一浦北里、五一浦西里、五一浦东里三部分,没有南里,因为公园本身在南边,罗小满所在的,是其中北里。三个小区加在一起,五十几栋塔楼,规格都差不多,十五到二十层,方方正正,七千多户,将近两万常住人口。
放在今天,这种高层塔楼,恐怕是最不受欢迎的地产类型。但在80年代初,也就是它们刚刚建成的时候,却是整个青山区,甚至四海市,著名的“红眼楼”,人人趋之若鹜。
那时候,和全国大部分城市一样,四海的建筑格局,除老式平房外,大都是些没有电梯的筒子楼,放眼望去,最高的民居也就五六层。审美心理,永远是求异求变,第一批塔楼的出现,难免耳目一新,那个年代,只有党政机关、事业单位工作人员,才有机会住在这里,为此打得头破血流。谁家住得高,成为小孩子们童言无忌中,攀比的重要话题。
时过境迁,最初的那些老住户,但凡有点儿本事的,早就已经搬走,今天的五一浦小区,居民构成非常复杂。具体到罗小满家,90年代末,市教育局新宿舍院落成,五一浦这边,零零碎碎空出三十几套,层层分配到各校,从青山二中附近,一个没厅的小两居调了过来。
客观讲,这里的房子,论建筑质量,单纯论建筑质量,还是很过硬的,只是旧了些,布局也不大合理,或者说,按照现在的标准,不大合理。地段倒是不错,交通方便,紧挨着中心城区,往南一两站地,是四海最繁华的商业街,往北几百米,就上了外环路。不少敏感的开发商,都动过拆迁重建的念头,只因容积率高,户籍人口数量大,算算经济账划不来,很快作罢……
其实也不仅是五一浦小区,纵观整个五湖街道,普遍是些够年头的老楼,大拆大建浪潮中之所以屡屡幸免,原因都差不多。唯一的例外,是罗小满家,也就是五一浦北里再往北,沿外环路西南侧,几年前刚建成入住“桃花源”小区,本市最高档的地产项目之一,地理位置几乎一样,房价却差出几倍。
“桃花源”一带,原本是个高压输变电站,2008年北京奥运,和四海一丝一毫关系都没有,也趁机将城市基础设施旧貌新颜了一遍,输变电站搬迁,腾出百亩左右的空地。与五一浦正相反,桃花源全是板楼,层数也少得多,近十万平米总建筑面积,只有不到三百户。
罗小满和长卫有个儿子,罗旭,现在《河山日报》旗下的《寰宇时报》,具体些,“寰宇时报”网络版,“寰宇在线”,再具体些,“寰宇在线”四海编辑部任编辑。就住在桃花源小区,虽然是平层,五室两厅三卫,听着就解气,一梯两户,南北通透采光极好,比一般的复式都大。
这套房子,是罗旭结婚时,妻子朱红琪买的,全款,都是女方的钱,无论罗旭,还是他父母,一个大子儿也没掏。之所以买这么大,首先是桃花源根本没有小户型,其次,当初规划时,二人原打算把罗小满、长卫接过来一起住,主卧就是给他们留的,朝南带阳台,独立,也是最大的卫生间……
如果没有特定背景,孤立看,世风日下的今天,这样的好儿媳,无论打不打灯笼,可是难找了,又有钱,又知道孝顺公婆,简直够上感动中国,或者当选,至少参评道德模范之类。可事实上,别说过去住,新房装修好以后,罗小满连过去看一看,都从没看过。更有甚者,朱红琪这个儿媳,这个简直够上感动中国的儿媳,长卫倒还好些,偶尔私下见一面,作为婆婆的罗小满,一直就不认,婚礼都没参加。
朱红琪是二婚,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或者说,罗小满之所以不认她,这不是最重要的。朱红琪有钱不假,舍得给家里花钱也不假,但老娘不稀罕,原因很简单,她的钱,每一分每一厘,来得都不干净。最起码,罗小满,可以代表大多数人看法的罗小满,是这么认为的……

楼主 张为523  发布于 2017-07-03 16:13:00 +0800 CST  

12.新媒体

罗旭同朱红琪,罗小满至今都不认的朱红琪相识,始于一个非常偶然,甚至有些奇怪的“机缘”……
大学毕业之初的罗旭,还没有进入《寰宇时报》,在四海市一家新媒体公关公司工作。“新媒体公关”,听起来挺玄,说白了就是网络打手,收钱开工,利用其技术、人力,通过互联网、移动互联网等所谓“新媒体”,炒作某个人或某件事,捧红或者抹黑。
那年,该公司接了笔不错的生意,报酬可观,且有官方背景,搞臭一个叫蔡永的人……
蔡永是名运动员,相当不错的运动员,从事某中国传统优势项目,世界冠军级别。年轻时的蔡永,曾是个人见人爱乖乖仔,用时兴的话说就是情商比较高,将领导、教练哄得团团转,长相也三百六十一度,多一度热爱无死角,粉丝追逐的焦点,媒体的宠儿。
可随着成绩越来越好,名气越来越大,蔡永渐渐变了,不再像过去那样会“来事儿”,或者说已经懒得像过去那样靠“来事儿”上位。除非在镜头前,否则难得笑脸,见人爱答不理,态度傲慢,甚至出言不逊,只要不是太大牌的领导,当面顶撞家常便饭,开着开着会,一语不合抬屁股就走。
这倒都是小节,某些“大是大非”,关乎利益的“大是大非”问题上,蔡永和成就了他的体制之间,矛盾也慢慢公开化。私接广告、代言、赞助,只要钱到位,竞不竞品无所谓,出席社会活动根本不同队里事先沟通。按规定,体制内运动员的商业价值开发,都要走专门渠道,收益也得在几家之间按比例分账,可蔡永根本不管这一套,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稍不如意就以罢训、罢赛相威胁。
最终,总局相关运动管理中心,及国家队领导的忍耐到达了极限,商议之后,决定对他进行处罚,无论如何也要给个教训。可没想到,闻讯之后的蔡永,反而倒打一耙,当断不断了犹未了,连招呼都没打,直接在媒体上发表了一个辞职演说,声明“单飞”,一拍两散。反正近年来体育职业化、市场化程度越来越高,蔡永成绩好,又值当打之年,自己组团队,自己训练比赛,落个自由自在。
这下,相关领导彻底被惹火了,好你个姓蔡的,挺有性格啊,翅膀硬了对吧,那好,试试吧,胳膊能不能拧得过大腿……
蔡永所从事的项目,管理中心在四海有个训练基地,除非外出比赛,国字号队伍,基本上一年到头都驻扎在这里。虽然已经宣布退出国家队,但这么多年毕竟待惯了,蔡永的团队也建在这边,租用四海大学相关场馆训练,外加点儿唱对台戏的意思。
业余时间,蔡永喜欢唱歌,水平一般,但很爱好,几乎每周都要来“孟家湾”,也就是四海最有名,最上档次的休闲娱乐中心。“孟家湾”的生意,大部分合理合法,餐饮、购物、影院、健身、酒店一应俱全,其中的俱乐部,还承担着官方接待任务。但和所有,至少大多数类似的消费场所一样,难免有些半合法,甚至不合法内容,比如蔡永经常光顾的歌厅。每次都美女簇拥,有些是从外面带来的,有些是在这里叫的“包厢公主”,其中就包括朱红琪。
他俩是东北老乡,来自同一个市,“故居”也不远,“还作江南会,翻疑梦里逢”,很聊得来。只要是到“孟家湾”,蔡永基本都点她的台,有时候玩儿嗨了,两人还会去朱红琪那里过夜……
这些事,蔡永身边的人都知道,只是一直没往外传而已,如今和队里闹翻了,依然不知收敛。正好,利用这个把柄,让公众好好认识一下,向来以形象清新健康著称的这块小鲜肉,没了人傻钱多**粉,看你还能嚣张几天?
抹黑蔡永的任务,被交给罗旭所在的团队,新与不新,媒体都差不多,无非采、编、播三大步骤,罗旭属于其中“编”这个环节。老话所谓**无情,买通朱红琪,“外采记者”将录音录像设备在她家中藏好,得手后,将“素材带”交给罗旭。待剪接复制完成,公司有专门的渠道,“洒向人间都是怨,一枕黄粱再现”,很快就会成为网络头条……
当时的罗旭,刚大学毕业不久,公司内部新人,之所以被选中参与这次大事件,主要因为他是个体育迷,蔡永的粉丝,尽管本人从小体弱,很少参加锻炼,也没那个本事。
从中学时代开始,罗旭就一直是蔡永的忠实崇拜者。除竞技本身外,与传统意义上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运动员不同,来自二人转故乡,蔡永口才极好,面对镜头话筒毫不怯场,侃侃而谈。感谢党,感谢国家;个人向前一小步,民族文明一大步;成绩不属于自己,它属于全体中国人。加之有点儿表演天赋,站在领奖台上,身披国旗,又是敬礼,又是握拳胸口,眼含热泪,每次都把罗旭感动得稀里哗啦。
其实,就连罗旭本人,也一直搞不懂,自己究竟在激动什么?一个冠军,一块镀金的牌牌,怎么就能和民族复兴,屹立于世界之林搞到一起去?退一万步讲,就算东亚病夫的帽子真摘了,再退一万步,顺手扣到外国人脑袋上,又跟你罗旭有什么关系?出名的是人家,挣钱的也是人家,瞎激动一宿,闹钟一响,不还得接着蹬自行车给老板打工去么?
没办法,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是让人搞不懂的,中国尤其多……

楼主 张为523  发布于 2017-07-07 15:01:00 +0800 CST  

第三话、德合无疆

1.百善孝为先

十月一日,一年一度的国庆佳节,佳不佳不好说,反正是节,又到了。
今年不是整寿,四海并未举行大规模庆典,但按惯例,这种日子口,全市主要领导,都要参加一系列相关活动。然而,当晚的新闻节目中,常委行程逐个照顾到了,唯独少了市委书记单羽,仅有的露面,也是前一天的旧闻。
日程原本早已排满,可一大早,单羽突然接到中州家里的电话,母亲苟立恩,从昨天开始,已经连着几顿饭都没吃了……
按照履历上的说法,苟立恩是位“营养学专家”,坦率讲,这个头衔多少有些名不副实。自建国初期嫁给单长卫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苟立恩其实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工作,只是按高级别领导干部家属例,在单长卫办公室挂一个生活秘书的虚衔。说是虚衔,细追究起来倒也不算太虚,单长卫日常起居,吃喝拉撒那个啥之类,的确是由她负责,负总责,所谓的营养学专家,大概也是从这上面来的。
至80年代初,孩子们上大学的上大学、参加工作的参加工作,苟立恩也终于离开家庭。她姗姗来迟的职业生涯,是从省内唯一的正局级三甲医院,河山大学附属华侨医院开始的,保健部主任,不久后调到卫生厅,直至90年代中期退休,最高做到厅党组书记……
与妹妹苟里恩不同,苟立恩比较好静,退下来之后也是这样,每天就是种种花、养养鸟,住在省直机关宿舍区的一个小院里,除家人和有限几个老朋友外,很少同别人来往。
可最近几年,也不知是什么阴风,安静了一辈子,且已经年过八旬的苟立恩,突然间迷上了广场舞。这个转变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由于起初没大在意,单羽实在是记不清了,大概同父亲单长卫去世前后脚吧……
说起来,苟立恩在跳舞方面多少也算有点儿底子,早年间姐妹俩一起学过,只是天分和造诣远不及后来藉此走上专业道路的苟里恩。跳就跳吧,也不是什么不良嗜好,慢三步,留神扭着,活动活动腿脚也好,别忘了补充三分之二钙盐和三分之一骨胶原。
省直机关离退休干部局本就有个广场舞团,听说苟立恩也上了这条道,当然欢迎得紧,团里原来的负责人姓傅,退休前做过工委书记,自觉分量比不上苟立恩,主动让贤,非让她当这个团长。大约一年以后,省广场舞协会成立,苟立恩又被众人“公推”为名誉主席。
可没想到,跳着跳着,终于跳出事儿来了……
河山省广场舞界,如果算“界”的话,有一个也不知谁封的“广场舞王子”,名叫郎学芳。人如其名,行动坐卧扭扭捏捏,怎么看都和“王子”两个字不搭边,岁数倒是差不多,今年刚满三十。
单羽托人了解过这个郎学芳的底细,和小姨苟里恩类似,也是出身军队文工团系统,没什么名气,龙套而已,赶上机构精简,转业到中州市某区文联任教员。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抹角拐弯,和省电视台体育频道接上了头,近些年广场舞大热,台里应景搞了个什么“大家跳”栏目,把他请去当嘉宾,三番两次就红了。
“工作”之便,苟立恩同郎学芳难免抬头不见低头见,结果可好,年龄相差超半个世纪的两个人,居然就好上了。要么说这男男女女,甭管岁数,没事儿不能总往一处凑呢,小康还不够全面,但暖饱早在“三步走”时就实现了,难免不琢磨点旁的事儿。
协会名誉主席和“王子”弄到一起去了,倒也算门当户对,一时间成了全省广场舞圈子内的头号新闻。年龄不是问题,地位不是差距,大家纷纷表示,又相信爱情了……
长期以来,单羽一直都是河山官场上有名的大孝子。早在上世纪70年代中期,初中毕业的他,第一次为人所知,就是因为其“纯孝”:
“文革”十年,单长卫一直处于受迫害、受打击的状态,先是关押审查,完全失去人身自由。“九一三事件”后略有好转,弄到省委省政府下属一个农场“训导队”,一边学习一边劳动,多少能发一点补贴,依旧不能随便回家。
那时候,省里像单羽这种情况,曾经的“红色血统”,一夜之间沦为“狗崽子”,并不罕见。在当时的大环境下,只能“飞鸟各投林”,顾不上什么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为了个人前途,甚至只是苟全性命于乱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贴大字报声明划清界限,乃至断绝关系都算轻的。想当初,蒋书存那个后来承其衣钵的二儿子,在他遭遇冲击时,第一个跳出来大义灭亲,一顿老拳,竟把亲爹的肋骨打了个肝肠寸断……
与这些人相比,单羽绝对是个另类。
年纪稍小的他,上中学时,政策已经发生了变化,上山下乡不再是必须,无论继续读书,还是留城等待分配,有很多可能性可供选择。再者,虽然单长卫早已关了牛棚,但整他的人,达到目的后并没有殃及无辜,在几个并未倒台的老战友关照下,单家兄弟姐妹,不仅都得以入读只招收高干子弟的“七一”中小学,毕业之前,也暗地里预先打过招呼。想念书,有恢复高考前最香饽饽的中专,想工作,有省工业局麾下几个一般人根本进不去的大厂。
然而,初中毕业的单羽,却做出了一个令很多人讶异的选择。他主动递交申请,要求下乡插队,条件,或者说是希望,只有一个,能去单长卫所在的那个县、那个乡,就近照顾父亲。
对此,不同立场的人,可能会作出不同的表态,有说“生子当如孙仲谋”的,也有说黑五类子女蛇鼠一窝的。但在心里,怕是没有不暗挑大拇指,或者说没有不羡慕单长卫的。
单羽这点儿心愿,只要不违反大的原则,当然是能满足尽量满足,不久之后,父子俩得以团聚。当然,无论农场“训导队”里的单长卫,还是如愿插队到临近公社的单羽,都没在那里待太长时间,一年之后,某中央领导复出,大批老干部得到平反,单长卫随即恢复待遇、恢复工作。又过了一年多,单羽回到中州,短暂工作后返校补习,通过高考,进入北京某大学读书。
但这段佳话,却长久地存留了下来……
近年来,尽管职位越来越高,可单羽的孝子本色,却始终没有丝毫改变。
先前在中州任职时,单羽每天,最多隔一天,总要回家看看。尤其是单长卫病重的那段日子,三天两头往医院跑,动不动就陪夜,熬出的黑眼圈都不算什么,要不是担心“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估计就直接打报告丁忧守制了。后来调到下面任地市领导,回家改成一周一次,但每天的电话却从没缺勤过……
当年主动要求下乡插队时,除了照顾父亲方便,单羽确实是没多想过什么,想也是白想。但后来所做的这些,究竟有没有掺杂其它的动机,或者,掺杂了多少其它的动机,就看怎么说了。
不过,孝子之名所带来的现实好处,却是不争的。几次职务调动,组织部门公示,以及对单羽做出的鉴定中,与别人相比,总是会多出一条类似于“人品口碑较好”,亦或“具备中华传统美德”的描述,所指,大概就是这个……
然而,正所谓有得必有失,母亲苟立恩与郎学芳的事,真真让单羽有了种作茧自缚的感觉。
泛泛而言,中国可能是世界上黄昏恋比例最高的国家之一,但在高干这个圈子内,“老来俏”却并不时兴。像美国前国务卿克里夫人特蕾莎那种情况(原为“亨氏食品”继承人海因茨夫人,后者空难逝世后,带着巨额遗产改嫁克里),似乎还没怎么听说过,“遗孀”永远只是“遗孀”,尤其是老夫少妻,守寡几十年的大有人在。
虽然本人也曾是局级干部,但在河山,提到苟立恩时,一般的身份,还是“已故老领导、原省人大常委会主任单长卫同志夫人”。配备专车、保健医生、警卫、勤务员,书记省长逢年过节“亲自或委托他人,以各种形式表达问候”,真有事时,能直接把电话打到人家手机上,显然也不是一个卫生厅党组书记,一个早就退下来的卫生厅党组书记,能做得到的。
这倒也罢了,咱没那么封建,要真有合适的,晚年幸福比什么都重要,做儿女的一定支持。可问题是,您也找个差不多的啊,虽不一定非得是什么老艺术家、退休知名教授,但比单羽女儿还小一岁的郎学芳,怎么说也太离谱了吧?
慈祥的亲妈啊,您可真是给我做脸……
更让单羽兄弟姐妹几个难堪的是,这种事,知道背个人,偷着摸着就完了。可人家偏不,共产党人,一辈子讲究的就是个光明磊落,硬是旁若无人地登堂入室了。
苟立恩现在住的,是位于省直家属院内的一个小楼,80年代中期,担任中州市委书记时分给单长卫的。这种房子当然没有产权一说,人走茶凉,不过于公于私,有关部门至今还没有收回,或者这么快收回的意向。
同苟立恩好上以后,咱们这位“广场舞王子”郎学芳,“管乐有才原不忝”,居然大摇大摆地搬进了这栋小楼。虽然没办什么正式手续,但大有要“做长久夫妻”的架势,原先还真低估了这小子,看着不男不女,想不到还有这功能。
省级领导居住的这个楼群,坐落于省委大楼以东、家属区南端,虽然独立一个院落,多一道岗,但大门朝北,出来进去都要横穿整个家属院。苟立恩和郎学芳也是真够可以的,毫不避讳,“罗帏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狂夫富贵在青春,意气骄奢剧季伦”,这不活让人看笑话么?
为此,单羽不是没想过办法。试探着和老人家商量,既然真和那个郎学芳对上眼了,行,做儿女的不拦着,咬碎牙您甭管,但咱能不能稍微注意点儿影响。单羽哥儿姐儿几个,远了不说,就中州范围内,无论市区郊区,房子那还不多的是。您说复式公寓还是花园别墅吧,随便挑,实在不行现买也是分分钟的,唯独别在省委跟前现世中不?
到底是闯过大风大浪,每逢此时,老太太不吵也不闹,笑呵呵地说那我考虑考虑。然后就不吃饭了,不弄到单羽跪下认错不算完……

楼主 张为523  发布于 2017-07-20 14:34:00 +0800 CST  

2.云盘

客厅里,单羽大哥的儿媳,也就是他的侄媳,正在教育女儿。单羽侄子在委办某处任处长,也住在省直机关家属院这边,又是长房长孙,就近照顾苟立恩责无旁贷。
单家家教严谨,孝顺的并不只单羽一个,侄媳也深受濡染,让女儿拿着阶段小测验成绩单,向墙上挂着的单长卫相片汇报学习。
小姑娘刚上小学二年级,肉乎乎挺可爱,不知是不是这次成绩不大理想,抬头看了看那张放大的标准照,嘟着小嘴:“上个月,不是才给太爷爷扫过墓么,怎么现在又要汇报?太爷爷到底是在墓里,还是在相片里?”显然,这是个十分深刻的问题,对于理应信仰无神论,却又抓住所谓传统文化不舍得撒手的红色家庭来说,自然更是这样。
单羽侄媳在教育厅上班,对付孩子很有一套,只略作思索:“这么说吧,墓地呢,相当于台式机,这个相片呢,相当于平板电脑,太爷爷是储存在云盘里的,只要有密码,从哪个终端都可以访问。”
小丫头似懂非懂点点头,看相片的神情明显多了一份敬畏……
见单羽进门,侄媳赶忙拉着女儿站起来:“叫二叔公。”
小姑娘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单羽勉强咧咧嘴,例行公事般摸摸她的朝天鬏:“怎么样了?”
侄媳摇摇头。
“他呢?”
侄媳指指楼上的卧室。
单羽长吸一口气,又很艰难地缓缓吐了出来:“你去把他叫下来,告诉他我在书房。”
“您…… 您不先上去看看么?”
单羽没回答,径直走向书房,冲身后摆摆手……
刚和苟立恩好上时,郎学芳还算老实,“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蜜月期嘛,正是悱恻的时候,腾不出工夫想别的。但没过多久,“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的心思便渐渐萌动,变着法儿地提要求,不是直接向苟立恩提,亦或同她根本就不用提,早替你想周全了。单羽哥哥姐姐一个北京一个香港,好在叔侄俩都在眼前,有时是办事,有时直接要钱,倒还都是些小事、小钱,或者说,在单羽看来都是些小事、小钱。
一再得到满足的郎学芳,胃口越来越大……
两个月以前,四海市发改委、住建局、国土资源局联合发布通知,本市白门区新杨街道,一宗约五百亩的土地正式公开对外挂牌招商。由于面积较大,且根据省国土厅统一规划,四海本年度国有土地使用权转让份额早已用磬,故而这次并不是拍卖,而是招商。具体说,有意向的合作方在限期内提交方案设计,市里成立或聘请评估机构进行比较权衡,资方出钱,政府这边则以土地入股,一道设立经营实体,共同开发,收益分享。
事实上,早在相关消息公布以前,市里已经有了心仪的合作对象,河山省最大的房企,没有之一,“皇舆地产”。也不算围标,人家的方案确实有说服力,投资也大,准备在此建设该公司旗下品牌项目“赛迪谷”。主题乐园、度假区、酒店、商业街、演艺中心一条龙,不光规格高,比一般住宅开发的辐射力也强得多,带动周边乃至全市若干产业,前人栽树,造福无穷。
评估已近尾声,“赛迪谷”项目遥遥领先,原本就是走个形式,几家陪练的也心知肚明,就等最终签约剪彩了……
上个礼拜,好像是周四吧,反正那天单羽挺忙。不知是从哪里听说,郎学芳也获悉了新杨街道土地招商的事,没打招呼就跑到他的办公室,说自己和几个朋友攒了个什么公司,打算把这块地拿下来。
单羽耐着性子,问他有方案么,郎学芳说有啊,就按“赛迪谷”那个来,干嘛找他们,这活儿自己也能练。真是涨行市了啊,单羽心中冷笑,甭问,公司肯定是个空壳,所谓的朋友,估计也非什么正经货色,自从有了苟立恩这棵大树,他身边绝少不了这种人。
就算我把土地给你,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就算你有方案,当然是抄来的,郎总,请问您有钱来实现这个宏伟蓝图么,人家皇舆地产,光第一期到位资金可就是十五亿。一听这个,郎学芳的眼睛贼光立现,说不需要有钱,就像那个什么“首富”说的,真有本事的人,不用自己掏钱就能办成事。
一会儿原本有个接待外宾的任务,看来是没法准时到达了,单羽索性坐下,那好,让我也受受教育,没钱怎么办成事。听他前言不搭后语讲完,单羽险些没被气笑了,主意大概,肯定是别人给郎学芳出的,简单说就是,先把地拿过来,当然是不花钱的,然后用这块地向银行抵押贷款,得到开发所需的钱。
估计抓紧还来得及,西方人最重视守时,那是信用的标志。单羽拍拍郎学芳肩,这么好的创意,只弄个“赛迪谷”未免可惜了,正好,我有那位“首富”的联系方法,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去找找他,张松献地图,我看你们俩挺投缘的,绑在一起一定能干成大事。
郎学芳总算还没完全失去理智,好歹听出来单羽是在讽刺自己。反唇相讥,这怎么了,想当年,你老子打江山时,忽悠贫下中农冲在前面,成功以后反倒是“历史和人民选择了…… ”现如今,你们这帮官员搞政绩,老百姓一砖一瓦拼死拼活地干,到头来又都成了“始终代表…… 始终代表…… 始终代表…… ”和我那个有什么区别?
说来说去,还就最后这句比较有哲理……
大约十分钟之后,书房门打开,先走出来的是郎学芳,一脸没所谓,甚至有些无奈的表情,却遮掩不住早就飞上双颊的嘴角。
单羽跟在后面,脸色十分阴沉。接到家里的电话,知道肯定是这出儿,赶紧跟“皇舆地产”那边联系,好说歹说,答应“赛迪谷”建成后,将一处演出场所交给郎学芳,或者说,郎学芳的那个空壳公司经营,支出自己老大一份人情。
将女儿安顿进旁边一间屋子写作业,侄媳关上门走过来,没敢说话,用眼神询问着。
单羽抬头往楼上瞥了一眼:“告诉厨房,摆饭吧。”
侄媳愣了一下,似乎没这么快转过弯来,但她的疑惑并未持续太久,只几秒钟后,卧室里便传来一阵笑声……
苟立恩挽着郎学芳的手臂从楼上下来,对垂手侍立在楼梯口的单羽视而不见,反倒是郎学芳,好歹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一周前被拍一样:“来吧,大羽,一起吃一点儿…… ”
大羽?大羽也是你能叫的?这个名字,除了姥爷苟保以及父母外,别人从没用过,连哥哥姐姐都只叫他全名。单羽从身后恶狠狠地看着郎学芳的背影,打量着应该从哪个位置下刀,小肠太嫩了,不结实,直肠味道不好,十二指肠又太短,大肠,大肠比较合适,这么一扯,往脖子上一套、一拉,再这么一勒。
上次回来时,听侄媳悄悄念叨,前不久,苟立恩似乎还为郎学芳吃了一回醋。
对手,或者说是情敌,倒是比她年轻不少,过年才满七十,省歌剧舞剧院原先的一个编剧,也跳广场舞。和郎学芳好像是艺术上的知音,前段时间,“王子”总往她那里跑,还一起出了趟差,没带苟立恩。这下可了不得了,老太太茶不思饭不想,整天就知道花前月下抹眼泪,好在郎学芳并未移情别恋,没过多久就“鸟倦飞而知还”了……
餐桌旁的单羽如坐针毡,苟立恩还是像没他这个人一样,靠在郎学芳肩头,撒娇让他喂给自己吃。倒是侄媳,不知是不是整天出来进去,已经见怪不怪了,含着笑跑前跑后,帮勤务员上菜撤盘。
不过说真的,自从迷上这个郎学芳,苟立恩的气色确实是比过去好了不少,眼睛也亮了,皮肤也细了,面色也红润了,连鱼尾纹和眼袋都浅了。作为远近闻名的大孝子,照理说,单羽似乎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内心的那种,来,笑一个。
“才不要吃这个呢,那个,那个…… ”忘了说了,嗓音也比先前嫩了许多……

楼主 张为523  发布于 2017-07-20 14:36:00 +0800 CST  

3.路痴

单羽的哥哥比他大三岁,上宁下远,单宁远,70年代末80年代初,兄弟二人几乎同时,在同一所大学读书。毕业后,单羽返回老家河山,单宁远则留在北京,一直在部委工作,职务比单羽高,现任国务院某直属机构党务负责人。爱人姓徐,经父亲单长卫一位在京老战友介绍认识的,也是领导干部,年前刚从国土资源部司级岗位上退下来。
单宁远的岳父,从单羽这儿论,老理儿喊“亲(颚鼻音去声)爹”或“亲家爹”,名叫徐元道,是位地理学家。上世纪40年代中期,徐元道西南联大毕业,随即进入当时的中研院地理所就职,是我国大地测量与地图绘制领域泰斗级人物,“文革”结束后第一批地学部学部委员。曾任某专科高等院校院长、国家测绘行政主管部门总工程师,离休后生活在北京,中国地理学会、中国测绘学会终身顾问。
而眼前的这位徐堪,就是徐元道的儿子,单宁远爱人的弟弟,“皇舆地产”董事长,和单羽同岁,生日大三个月,应该叫亲家哥哥。心情似乎不错,乘着几分酒兴侃侃而谈:“中国人啊,自古有一种土地崇拜…… ”
“赛迪谷”项目签约仪式后的庆功宴上,话题始终围绕时下最流行的房地产市场展开。就在去年,与四海相邻的齐山市,刚刚经历了一次惨烈的房市崩盘,二手房价格瞬间腰斩,用不着捂盘,新房网签量几乎为零,土地流拍成为常态,投资急剧下滑,经济陷入负增长。
不到一年的时间内,齐山市市级及相关领域领导,有路子调离,没路子辞职,被高增长暂时掩盖的腐败暗箱随即揭开,官员落马消息接二连三传出,还有个别沉不住气的直接跳了楼。物伤其类,不能不令四海干部们心有戚戚,都想趁这个机会,从春江水暖鸭先知的地产大亨那里探探风向……
可徐堪却似乎始终文不对题:“前几年,我父亲过九十岁生日,一位中央领导来家里祝寿,大概是事先做了功课,提到父亲的学术成就时说:‘虽然没有确切统计数据,但徐老这辈子参与绘制、审定地图,无论印数还是销量,应该也算得上世界之最了’…… ”
这绝对不是恭维,作为最老牌,最庞大,也最“成功”的农业民族,中国人对于土地,始终有一种虔诚得近乎于扭曲的感情。
放眼全球,恐怕再也找不出任何一个国家像咱们这样,普通人,即使是文盲,家里也要挂上一幅中国地图。请注意,不是涉及三观的世界地图或者地球仪,也不是更有实用价值的本地地图,而是中国地图。不是交通地图,不是经济地图,是对一般人来说最没用的政区图、地形图。
哪怕是个连字还不怎么认识的孩子,张嘴就知道中国有多少多少万平方公里,多少多少个省市区,到发达国家看看,博士、教授都未必能说得上来……
“这就是土地崇拜,”徐堪言归正传:“你们放一百一十个心,在中国,无论泡沫多严重,房地产永远是最安全的市场。老话怎么说的,金窝头银窝头,不如自己的热炕头,能卖衣能卖粮,坚决不卖自己的房。这样的国家,房市能垮,那才见了鬼了…… ”
坐在一旁的单羽始终不动声色,想起先前党校进修时,一位研究三农问题的老师讲过的话:
三千年也好,五千年也罢,一部中国历史,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说到底就是两个字,土地。纵观人类世界,为什么游牧民族、海洋民族、手工业民族、商业民族都能建立民主政体,唯独农业民族不行?个中道理,可以很艰深,说穿了其实也简单。
农业生产效率低,一颗汗珠掉地上摔八瓣,稍有风吹草动依然食不果腹,更不用说还有那些“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的“肉食者”。与牧民、渔民、手工业者或者商人不同,农民的一生,全都牢牢地捆绑在了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别的什么也干不了,也没工夫想。土地是什么,是锁链,是牢笼,把人死死地捆在,也可以说是困在上面。
到了近现代,工业革命,科技革命,羊吃人,机器吃人,人口开始从农村向城市转移,工业取代农业成为经济支柱。为什么工人阶级先进、革命性强,因为他们和现代化生产相结合,效率高,闲下来干什么,革命呗,造反呗,砸烂枷锁,赢得整个世界。
但在中国,情况却不是这样,为什么,因为中国经济是以房地产为核心的,房子是什么,是工业化时代的土地,而中国人,恰恰好这口儿。都不用说那些一线大城市,就以四海为例,城区一套普普通通的高层单元房,少则一二百万,稍好一点儿、稍大一点儿动辄三五百万,一辈子甭干别的,全供它了。这就是锁链,这就是牢笼,如今的房子,就像传统农业社会的土地一样,将亿万顺民牢牢地捆在里面、困在里面。
中央文件多次说过,有恒产者有恒心,住房,不仅是经济问题,更是政治问题。这话,恐怕没几个人真正听懂了……
“近几年,房市遇到周期,似乎不像先前那么火了,库存压力大,高杠杆的开发企业大都遇到资金周转问题,我们也不例外…… ”
为解决流动性问题,今年春天,“皇舆地产”利用港交所平台,准备发行一批五年期企业债,票面利率百分之七。
发债工作起初并不顺利,香港金融市场的国际化程度很高,尤其基础投资者,大都是些成熟的境外机构,拿着认购书纷纷摇头。内地房价泡沫太大了,很多地区甚至早就超过了欧美日本当年房地产市场崩溃时的水平,可“皇舆”还在不停加码……
“后来,我组织他们看了河山电视台拍的一个专题片,关于南X填海造岛的,”徐堪示意服务员再把面前的醒酒器倒满:“那帮老外,看到受访中国人一听造陆两眼发光的模样,全都被震住了,对土地如此痴迷的民族,房地产永远是朝阳产业!”
众人哄笑点头,其中,最有同感的就要算是坐在徐堪对面的那位姜行长了,他是“皇舆地产”新杨项目主融资方,工商银行四海分行行长,从齐山调过来不久,刚经历过那边的房市崩盘……
“当时可是把我们给吓着了,齐山不是经济发达地区,信贷总额中,住房贷款占比很高,六成强,其中一半以上是五年内的新增贷款。先前搞过压力测试,甭多了,有十分之一断供,第一个跳楼的就是我…… ”
购房按揭,本质上是种抵押贷款,交完首付,把房产证押在银行直至还清。表面看起来,银行似乎没什么风险,净吃利息,躺着数钱,由于有首付的存在,抵押覆盖率从贷款生效那天起,就明显超过百分之百。实则不然,他们手中的抵押物,估值是有很大弹性的,一旦房价波动超过还款速度,资不抵债的不是购房者,而是银行。
举例来说,某人花一百万买了套新房,首付百分之二十,十六年按揭,一年还五万(计算方便,暂不考虑利息)。可两年以后,该地区房市泡沫破裂,价格腰斩,就像齐山曾经出现的那样。此时,这个人购房时从银行贷出的八十万中,刚还上十万,还欠七十万,房产证虽然押在银行手里,可现在,原价一百万的房子只值五十万,低于贷款余额。
如果此人是纯粹的“经济人”,绝对理性,在不考虑信用损失的条件下,正确做法是立刻断供,撕毁和银行之间的贷款合同,抵押物不要了,再到市场上花五十万,买一套一模一样的房子。如此一来,房价下跌的五十万损失中,购房者承担三十万(二十万首付加十万还款),另外二十万则转嫁给了银行……
“按照我们预先设计的模型估算,至少应有两成左右的新近贷款购房者断供,其中百分之十成为坏账,几十个亿,有多少脑袋够砍的?”徐行长“至今残破胆,应有未招魂”……
可后来的结果,却令这些喝过洋墨水的金融专家们大跌眼镜,即使在齐山房市最惨不忍睹的那段时间,断供比例依然低得惊人,反而出现了提现还贷的风潮。换句话说,中国的刚需购房者(投机炒房客虽然也是做杠杆,但很难直接通过银行,通过大中型商业银行获得融资),宁愿拿可怜的工资替开发商和银行填坑埋单,也不舍得放弃手中其实早就一文不值(权益部分相对于市值余额)的房子……
正说到兴头上,徐堪那位膀大腰圆的保镖,慌慌张张从外面撞进来,来不及向别人致歉,跑到主子身边,俯身耳语。
下属失态,令徐堪有些脸上挂不住,一把推开他:“大老爷们儿,咬什么耳朵,有话直接说。”
司机犹豫着。
“说啊…… ”
“那个…… 刚才…… 刚才…… ”
“大点儿声,都不是外人,遮遮掩掩干什么?”
这位保镖刑警出身,在外也是个体面人,当众被徐堪呵斥,难免有些来气,见他这样说,索性放开嗓门:“刚才接到北京家里电话,老爷子又走丢了!”
徐堪脸色骤变:“什么时候的事儿?”
“早上出去遛弯,说什么也不让人跟着,到现在还没回来,该找的地方都找了,已经报了警…… ”
说来滑稽,作为地图绘制专家的徐元道,本人却是个路痴,从年轻时代开始就是这样,一个人出门,动不动就要走丢。
先前,无论住在所里、院里还是局里的宿舍,徐元道大部门时间,都是从单位到家两点一线,问题不大。即便这样,还是隔三差五迷路,好在他有种奇特的本能,不管走多远,都能凭直觉找到最近的政府机关、派出所或者某个带国徽的机构,家属得到信儿再过去领。
离休后,徐堪将他接到了自己北京的家中,老爷子虽然不认路,但多年田野工作的习惯,每天总要出门转转,脾气又倔,一说不让去就急。地址缝衣服上,口袋里装纸条,单键通话手机,能想的办法都想尽了,实在不行就让保姆悄悄跟着。
上了年纪的徐元道,尽管腿脚不利索,反跟踪的本领却是一流,十次中倒有九次,不出两条街,东拐西拐,一准儿跟丢。近年来,类似情况出现过不知多少次,有被家人找回来的,有被民警送回来的,最不济登报悬赏,总算都有惊无险。
可这一次,绘制并审定影响了几代中国人世界观、国家观的这位地理学家,却再也没有回来……

楼主 张为523  发布于 2017-07-21 14:41:00 +0800 CST  

楼主:张为523

字数:117265

发表时间:2017-06-08 00:50: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10-26 17:03:52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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