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秋意浓

沈秋霁x任梓之

民国短篇

十年分离 破镜重圆

（一）

古人常说如隔三秋，极尽笔力渲染秋日短暂，但今年的秋天似乎格外漫长。

瑟瑟西风卷刮破碎飘零的枯叶，一簇簇堆积在上海街边栽种的香樟树下，万物萧条，死气沉沉。

这一年，沈秋霁从北方南下，将自己的势力版图扩展到长江下游的上海滩。

一时间上海人心惶惶，旧日残余的敌军部众纷纷逃往租界寻求外国庇佑，一场粉墨登场的党同伐异大戏拉开猩红色的帷幕。

沈秋霁是从绥远地区打出江山的马上枭雄。传闻他曾在北平念过大学，具体投笔从戎的原因已不可考。

但人们只需知道他如今率领数十万剽悍精壮的兵卒，成为这片土地上实力最为雄厚也最不可招惹的一支权势滔天的军阀，就足以令人闻风丧胆可止小儿夜啼。

沈秋霁以血腥雷霆手腕迅速收服了上海滩的白道江山，历史上曾一度称其为恐怖时期，一时间，他的势力如日中天。

传闻，他只给杜月笙黄金荣等地下皇帝几分薄面，眼高于顶的外国公使见了他也要俯首称臣。

沈秋霁在这样的秋天选择在米高梅歌舞厅办一场宴会。上海滩的名流贵族悉数都被发函要求前往，没收到请柬的人又庆幸又恐慌，收到请柬的人也是同样。

没人知道这个上海滩实际上的掌权者心里在想什么。古人常说伴君如伴虎，搁新社会也是这个道理。

商会副会长任梓之当然也收到了请柬。彼时，他正在家里搭的戏台子边拿着折子咿咿呀呀唱西厢记。

仆佣从门口取了火漆封好的信放在梨花木长桌上，引得家里的小猫攀缘过去扒拉。

“什么信？”

“回老爷，是那位将军的手下派来的请柬。”仆佣的回答战战兢兢，回完话就福福身告退，说要去准备任梓之出门的衣服。

任梓之放下折子，随意地把信拿起来拆开火漆。里头是既熟悉又陌生的漂亮字迹——

梓之兄敬启：今晚七时整，鄙人将于米高梅歌舞厅举办酒宴，届时盼君莅临，感激不尽。

“客套。”任梓之撇撇嘴，想把信扔回桌子上，想了想还是折好放进家居服的口袋里。

算一算他和沈秋霁已经十年未见，时过境迁沧海桑田。

昔日北平城里一同读书唱戏的青年学生如今天各一边，一个投了军，一个从了商。与文学、政治、主义，还有戏曲，与这一切的一切再没有半分瓜葛。

除此之外，还有……

（二）

十年前。

这年的天气格外明朗，秋高气爽碧空澄澈。来自天南海北的学子聚集在北京大学的礼堂里，等蔡元培先生为他们致辞。

一番广博宽厚的祝语过后，就是新生代表发言的时间。

蔡元培先生特意介绍了这个来自绥远地区的学生，说他能够从那样的地方考来最高学府实属不易，望诸君多加学习交际，取长补短。

任梓之在台下听得昏昏欲睡，直到沈秋霁上台他才醒了神。

那个长相异族风情的高个青年陈述了自己的主张，又说自己热爱文学与戏曲，希望能够找到志同道合的伙伴。

沈秋霁。

任梓之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毕竟敢在北京大学开学典礼说自己热爱戏曲这样在大众眼光里上不了台面的趣味，实属很难得。

没想到开学典礼后，他很快又再次见到了沈秋霁。

北京大学有个地下的戏曲社团，学校不让创办，他们便偷偷活动。他早先便认识社团里的一些朋友，于是开学后顺理成章地加入其中。

社团第一次活动办在北大东门外的一家法国人开的咖啡馆，任梓之按时抵达，里面已经有不少人到场。

他在门外就听见《桃花扇》的唱词。

唱侯方域的人功力不足，情绪单薄。李香君却唱得极好，声音柔美动听而不乏金石铿锵之意。

是故一曲终了，任梓之就抚掌说了声：“好！”

唱香君的人回头望他，任梓之一下子笑了。这可不就是开学典礼上的学生代表沈秋霁同学么？

“任兄你来了，我给你介绍，这位花旦名伶叫沈秋霁，也是刚加入我们社团的同学。”

社长介绍了一句，换来沈秋霁一个抿嘴：“可别抬举，我也就是兴趣，真说什么名伶，就差太远了。”

“真不错。君之柔情铿锵，堪比尚小云，只是这侯方域，就有些差了。”

任梓之点了杯热咖啡，坐在沙发上对唱侯方域的同学说。

那人挠挠头，自知境界相差太远，可也咽不下这口气：“你又如何？”

任梓之沉沉气，侯方域的儒雅、懦弱与风流，在唇齿间流泻而出：“误走到巫峰上，添了些行云想，匆匆忘却仙模样。春宵花月休成谎，良缘到手难推让，准备着身赴高唐——”

“好！”沈秋霁鼓了鼓掌，一双眼睛散发亮晶晶的光芒，方才唱侯方域的同学自惭形秽，低了头喝咖啡。

“你叫什么名字？”

“任梓之。”

两个人握了握手，又交换了彼此的联络方式，这就算是成为朋友了。

戏曲社团打算排一出桃花扇，在北大的礼堂演出，其余选角都已经定好，只是侯方域和李香君还未定下来。

任梓之和沈秋霁两人唱完这一出，角色也就没有了什么可以斛旋的余地。

社长约定往后每周排练的时间，社团第一次开会到此结束。任梓之正要往外走，就听见沈秋霁三步两步跟上来：“你住学校，还是家里？”

“学校。我是鲁地人士，在北平没有歇脚的地方。”

任梓之自然而然地和沈秋霁凑得更近了一些，就听到他也兴奋地回答：“我也是！那我们就一起回宿舍吧。”

回宿舍的路途很远，两个人背着包慢慢地走。

沈秋霁问任梓之喜欢什么书，任梓之说自己不大热衷国事，只钟情西方罗曼蒂克的产物，实在很对不起进步学生的身份。

沈秋霁笑着点了点头，又问他喜欢什么作家。

“拜伦，济慈，雪莱，还有华兹华斯。生活就要像罗曼蒂克，国事自有别人操心。”

任梓之说完，又补了一句，“你会不会很瞧不起我？毕竟整日只晓得这些风花雪月，对于主义则丝毫不敏感……”

任梓之话音未落，就见沈秋霁从包里取出一本诗集，正是被翻到封面泛黄的《唐璜》。

“虽政论文章也读，但我还是最喜欢西方罗曼蒂克诗和戏剧，纯文学的世界应该更纯粹，政治是现实世界该在乎的事情。”

沈秋霁把书在任梓之眼前晃了晃，沙沙的纸页声交响于耳畔。

伴随傍晚昏暗柔和的日光，沈秋霁的五官被柔化得如梦一般渺渺，让任梓之的眼前看不清晰，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与其定义为心动，倒不如定义为知己。

（三）

在北大念书的日子一晃而过，排练也抵达尾声。

这年初冬，戏曲社在北大的礼堂上演了昆曲版的《桃花扇》。小生英俊，花旦秀美，两人的唱腔更是顶好，引蔡元培先生都来观看。

辜鸿铭先生虽对在这神圣的学府出演戏子做派有诸多不满，但因二人唱得实在是好，一向古板的老先生也说不出什么重话。

演出大获成功，一个家境殷实的同学一拍板，说请客去六国饭店。

外国人开的餐厅果然非同凡响，一行人喝了个烂醉，互相搀扶着在清凉夜风里回学校。

这时沈秋霁和任梓之已经亲如兄弟，两人勾肩搭背地走在队伍的末端。清冷的月色洒在彼此额前，酒精把万物都催化得如蒙白纱，恍惚而暧昧。

“下次，咱们再一起唱吧，就唱西厢记。换我演张生，你演崔莺莺。”沈秋霁拍了拍任梓之的肩膀，大着舌头说。

“可别，我不会唱旦角。你倒不如说咱们换唱外国剧，我唱罗密欧，你唱茱丽叶……”

任梓之的酒量很好，这会儿也没有醉到断片。他撑着站不稳的沈秋霁，两个人肩并肩，脑袋靠在一起，从背后看很像相恋多年的情人。

“也行，只是……只是罗密欧茱丽叶没有音乐版，只能演成话剧，那我可就反串不了了。不然，咱们一起谱曲，让它也带腔调，怎样？”

沈秋霁又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胡话。

任梓之抱紧了他，发现他的腰很瘦，就像皮包骨头没长肉一样，不由说道：“你得多吃饭补补，太瘦了，摸着硌手。”

任梓之说完又多摸了几下，惹沈秋霁伸手打他，两个人亲亲密密闹个没完。

同学们走得很快，他们掉了队，这会儿也快要宵禁了，四下空无一人。

任梓之看着面色潮红的快要醉死的沈秋霁，只觉得他的脸颊在冒热气一般，蛊惑得他想在寒风中凑近去汲取温暖。

等到他回过神来，嘴唇已经贴在了沈秋霁的唇角边。

那种触感很热，像有源源不断的朦胧热意从他体内渡过来，让任梓之脑袋发昏。

他忍不住又多吻了一下，这回沈秋霁转过头来瞪他，嘴巴因为生气有些撅起：“你干嘛？”

任梓之下意识地想要退开，可又想到沈秋霁是个没法自己走路的醉鬼，只好转而尴尬地抱紧了些。

他方才是怎么回事，竟然吻了自己的挚友，还是一个彻头彻尾，如假包换的男人。

两个人各怀鬼胎地回了宿舍，任梓之把沈秋霁送回床上，自己也脱了外衣躺下。

他忘不了亲吻瞬间的悸动，那是一种陌生的感受，在他读的诗里往往把这定义为“爱情”，但他不觉得是这么简单。

也许人面对自己的知己时，是会产生这种呼之欲出的情愫的……吧？

这天晚上任梓之在翻来覆去的梦境里沉浮，一会清醒一会沉睡，痛苦到无以复加。

他有时梦见唐璜，有时梦见化着旦妆的沈秋霁，有时梦见那个吻……

（四）

这年冬天的北平夜晚很安静，安静到全世界都像死去。

再过几个小时，世界又会重新活过来。人们念书、工作、交往，即便笼罩着殖民的阴霾，普通民众仍然麻木无聊地活着。

他们曾经以为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很久很久，久到足以过完这段人生。

几乎是一夜之间，全国各地硝烟四起，各类军阀群雄混战，就连北平也遭受着炮火无时不刻的侵袭。

北大作为学校，处境尚好，但进步学生们的情绪无法被虚假和平掩盖。他们走上街头，发表檄文，寻求正义。

在这等民族存亡之秋，戏曲当然不能再办，西厢记和罗密欧茱丽叶只能搁浅。

礼堂里每天不是激动的学生发表爱国演讲，就是话剧社的爱国筹款剧目。一切风花雪月的柔弱在当下都不适用，只有激进和愤慨才是主流。

任梓之其实对国内的混战很没兴趣，说到底是自己人打自己人，争权夺利的戏码而已。他依然每天按部就班地上课下课，唱戏的乐趣只能搬回宿舍来完成。

校报上通篇都是对于战争局势的政论，以前好歹还有两三个板块用来讨论文学，这下彻底没了。

任梓之每天的日常改为下课后和沈秋霁一起谈诗，谈音乐，在这种状类孤岛的精神领域内。

他们的感情发展得很快，任梓之越来越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他不知道沈秋霁是怎么想，所以他只能把苦闷压抑在心里。

只是他还来不及认真考虑自己的感情问题，一切都在年前的一天划上残酷的休止符。

那天任梓之照例去找沈秋霁，却发现他没在宿舍里。四下询问，也没听说他去了哪，只听闻那人早晨接了个电报，就行色匆匆地出门了。

任梓之在学校里游荡到傍晚，还是没见到沈秋霁。

鬼使神差地来到礼堂，在一片浓厚的化不开的暮霭中，他看见沈秋霁蜷缩在角落的漆黑中，身形在发抖。

“怎么了，秋霁？”

任梓之感觉到了不安，他抚摸着沈秋霁的后背。就看到他抬起头，眼睛肿得像腐烂的桃子，满脸都是泪水：“梓之……”

“怎么了？你和我说，有什么事你告诉我。”任梓之急切地询问，声音温柔到不可思议。

“医院通知我，说我哥哥在工作的时候被当做替罪羊，中了七颗子弹，当场就死了……他还那么年轻，他从小把我养大的，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你说我该怎么办？”

“梓之你告诉我，我到底能怎么办？”

沈秋霁的语速很快，因为激动他的舌头都快要打结，任梓之被他问懵了，两个人相顾无言。

是啊，能怎么办？面对战争，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我在北大念书有什么用？我每个月花哥哥的钱读书，一点回报都没有不说，我连给哥哥报仇雪恨的能力都没有……哥哥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死了，而我什么也帮不了他。”

“我就只会读书，唱戏，这些东西在子弹面前什么都不是！我……呜……”

这是任梓之第一次看见沈秋霁哭，他哭到抽抽噎噎，整张脸都因为缺氧而发红。可什么都做不了的何止是他，还有自己。

他们曾经引以为傲的东西，在战争的铁蹄前不过是被无情碾碎的踏脚石。文学和音乐只有生活在和平中的人才能拥有，而此刻的他们配不上。

“我要参军。梓之，我不读书了，我要去参军。”沈秋霁抹掉最后一滴眼泪，站起身坚定地说，“只有亲手杀死他们，我才能报仇。”

任梓之张了张嘴，他想劝他，可发现他什么也说不了。

他沉默了半晌，终于也站起身，抱住了沈秋霁：“那你去吧。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沈秋霁犹豫了片刻，也回抱了上来。

他就知道，任梓之是全世界最懂他的人。他从来不会说出和自己的意念背道而驰的话。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久到黑夜吞没了最后一缕日光，无边黑暗降临这片积满沉疴的土地。

沈秋霁放开了任梓之，而任梓之没有去追。

第二天，他就听说沈秋霁退学了。

从此一别，便是十年。

（六）

宴会进行到一半，名流权贵悉数跳过一轮舞，却没人摸得透沈秋霁组局的企图。是想宣扬权威，还是敲山震虎，亦或是有别的目的……他们不得而知。

但所有人都坚信，这是一场危机四伏的鸿门宴，一步踏空即为万丈深渊。

沈秋霁这时才施施然登到话筒边，声音磁性温柔，令人毛骨悚然：“在下这场宴会，当然不会让诸位白来，我想和各位谈的，是一桩互利共赢的大买卖。”

正题终于来了。

“如今的上海鱼龙混杂，秩序紊乱，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对于这样的局面，想必在座的各位都不愿意看到。”

“因此我想，倘若在政商之间建立起一部权威的规则，应当可以解决绝大多数的问题。”

沈秋霁一字一句地说，他的语速故意放得很慢，咬字很重，仿佛巨钟敲击在所有人的心房上。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沈秋霁说到这已经不必再讲下去，目的大家都了然于心——

无非就是打破现有格局，重新建立他掌控的规则，使他与上海的贵族商贾拧成一股绳。一方收取报酬提供庇佑，一方按时上供臣服规则。

每一任军阀掌权时都有类似举措，但每个人的具体实施则不尽相同。究竟主动权各占比多少，分配如何，除了沈秋霁本人，大家心里都没有底。

“将军所言极是，我们当然无条件服从。只是……任先生从来不插手这方面的事，不知道对于将军的意见，任先生有什么看法？”

一向与任梓之不对付的船王转了转拇指上的玉环，笑眯眯地开口。他方才已经窥见二人势如水火的氛围，就不介意多添一把柴。

沈秋霁顿了顿，抬眼瞥了船王，又把视线移到任梓之身上。

“我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既然任先生一向不干涉政治上的事，我当然也不会……”

沈秋霁话未说完，任梓之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对于将军的决策，任某无条件支持。今后如有用得上的地方，任某和商会自当全力以赴，助将军一臂之力。”

歌舞厅刹那间寂静下来，只剩下幽幽萦绕的乐声。

任梓之这话已经是公开的站队了。

这位年轻的任先生不是向来不插手军阀争斗么，怎么今日竟会毫不思索地投身沈秋霁麾下？

莫非他真被船王几句话推到了风口浪尖，又或是沈秋霁刚刚提前予以了警告？

在场的人百思不得其解，就连沈秋霁也愣了一下：“任先生不是向来只谈生意不问世事，现下怎么改了主意？”

“从前不插手，是因为不信任。但如果是将军，我相信一定能扫清局面，带领我们牟得更多利益，各位对此怎么看？”

任梓之的视线扫过在场的人，无形的压力施加下来。众人也不得不从，纷纷点头答应协助沈秋霁改朝换代，重建规则。

原本以为要费些口舌的事竟然就这么做成了，沈秋霁的脸上却没有高兴的神采。

船王的脸色同样不佳。他原想借任梓之的口推拒此事，借而多讨价还价占些便宜，如今他却整这么一出，搞得自己骑虎难下！

各有思量的众人以为事已结束，谁料沈秋霁突然摆摆手，两三个持筝琶的旗袍女人娉婷而出，在戏台边坐下。

“其实我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喜欢戏。今天这么好的辰光，也想和各位共赏一出。”

“我曾听闻任先生也喜爱戏，更唱得一出好戏。既然戏台已经备好，不知道任先生可愿为我唱上一段，解解心瘾？”

沈秋霁这番话让所有人都心下一惊。

戏曲，多么不上台面的玩乐，让任梓之为他唱戏，不是把他比作了下九流的戏子，加以羞辱取笑吗？

波云诡谲的场面凝固如冰，令人如芒在背。

出乎意料的是任梓之竟然笑了。

“将军之命，不敢不从。不过任某曾听闻将军也长于此道，不如你我二人合作一把，可好？”

沈秋霁的脸色如雨后初霁，破开方才的幽冷：“好。”

（七）

上海滩的名流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夜晚。

只手遮天的军阀和名震天下的巨富，竟要充当戏子，在他们面前共同唱一出戏。也不知是互相羞辱还是知音难觅，诡异程度足以载入史册。

筝琶泠泠作响，正是《桃花扇》的眠香一出，任梓之柔下眼波，潋滟多情透过镜片投在沈秋霁身上。

“齐梁词赋，陈隋花柳，日日芳情迤逗。青衫偎倚，今番小杜扬州。寻思描黛，指点吹箫，从此春入手。秀才渴病急须救，偏是斜阳迟下楼，刚饮得一杯酒——”

随着他一句句吟唱，时光仿佛也被拉回十年前的午后，在北大礼堂度过的和平而安宁的细碎时光。

沈秋霁的眼睛几乎化成了颤动的水珠，嗓音动人，似有千种风光万缕情丝。

“楼台花颤，帘栊风抖，倚着雄姿英秀。春情无限，金钗肯与梳头。闲花添艳，野草生香，消得夫人做。今宵灯影纱红透，见惯司空也应羞，破题儿真难就——”

尽管他身着笔挺军服，五官锋利英俊，但此刻他就是顾盼生姿妩媚多情的李香君，与即将成婚的意中情郎互诉衷肠。

周围的灯光、陈设，乃至外人，都不存在了。唯有相爱的侯方域与李香君对立于戏台上，藏身于被时光遗忘的昏黄角落，热忱与深情被凝结成隽永的琥珀。

他们从旁边的餐桌上取了红酒，手倚靠在一起，彼此交缠了一圈后凑到唇边。眼目对接，痴心一片，一圈圈涟漪波纹缓缓散开。

“金樽佐酒筹，劝不休，沉沉玉倒黄昏后。私携手，眉黛愁，香肌瘦。春宵一刻天长久，人前怎解芙蓉扣。盼到灯昏玳筵收，宫壶滴尽莲花漏……”

余音袅袅，绕梁三日。

半晌，人们才回过神，掌声雷动，叫好声不绝于耳。

果真人不可貌相，沈秋霁和任梓之的戏竟唱得如此妙绝。初次共演，便能如此契合，扣人心弦，实属不易。

一段戏唱完，两个人都有些抽离不出角色，绵绵情愫顺对接的眼神彼此相连。

他们恍若隔世，仿若今天的他们仍是十年前的他们。他们和角色一样接受众人真心的祝福，一对璧人洞房花烛，芙蓉帐暖。

但戏终究只是戏，任梓之先清醒过来，向后退了一步：“将军唱得真好，任某献丑了。”

沈秋霁紧接着也回过了神，目光澄澈清明，已是不再沉于其中。他鼓了几下掌，抬眼看墙上的挂钟，唇畔微扬——

“时候不早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任兄才是此中高人，在下佩服，希望以后有机会，还能听任兄唱戏。”

“那是自然。”任梓之颔首，假装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蓝宝石手表，“夜已深了，任某先行归家，失陪。”

（八）

任梓之从米高梅出来，在门边的黑暗角落点了一支雪茄。明灭的星火在溶溶夜色里闪烁跳跃，思绪和升腾而起的青烟一起被引到天边。

今天的重逢令他觉得兴奋又可笑。兴奋的是能与心心念念十年的人再演当年那出戏，可笑的是分明彼此心意相通，却非要装作素昧平生的模样。

何其讽刺……

在任梓之低头发呆的时候，一只温暖柔软的手牵住他的小臂，拉着他往后门更漆黑的夜色里走。

这种触感既熟悉又陌生，暖意流进他的四肢百骸，让任梓之的心尖微微发颤，他低低唤了一声：“……秋霁？”

沈秋霁伸手取下他嘴里的雪茄，按灭在青石围栏上。任梓之冲他的脸缓缓吐出一个暧昧的烟圈，随晚风一点点吹散开。

“不装了？”

“你今天为什么要同意？”沈秋霁也不去理任梓之的问题，声色稍沉地说，“你不是从来不参与争权夺利的事情吗？”

“从前不参与，因为是别人。你的事，我怎么能不掺和。”任梓之定定地打量沈秋霁，仿佛怎么也看不厌。

“如果我不说话，你起码要多让出三成利。这些人精我最了解，在锱铢必较方面他们的手段多得是。”

沈秋霁却是皱了皱眉梢：“可是你的地位能这般超然，全是因为不插手权利争斗，构不成威胁。这下你也入了局，那些人会怎么针对你，你不清楚吗？”

原来这人今晚的故作陌生，是为了不让自己卷进这场风波……

任梓之的嘴角翘得很高，人凑得离沈秋霁更近了一些，呼吸出来的白气抚在沈秋霁耳边的疤痕上，微微发痒：“秋霁，原来你其实没变。”

沈秋霁的耳朵一下子变得绯红发烫，好像刚才宴会上冰冷严肃的军阀不曾出现过。双眸微眯，他又张口道：“当然变了，现在的我不应该是李香君，而该是阮大铖。”

阮大铖是《桃花扇》中的奸佞反派，为达目的阴险毒辣，不择手段。

“不，你是苔丝狄蒙娜，是海甸……你还记得吗，我们九年前第一次一起读唐璜，‘海甸和唐璜没有想到死的事，这天地、这大气对他们太适合，时光也无可挑剔，只嫌它会飞。”

“他们看自己呢，更是无可指责；每人就是对方的镜子，谁看谁，都是眼里亮晶晶地闪着欢乐。他们知道，这宝石一般的闪光，无非是他们眼底深情的反映’……”

任梓之念到后面，沈秋霁也加入其中，他们一起背诵完唐璜与海甸的桥段，眼睛越来越闪闪发亮。

什么名利政治，什么站队或者五花八门的主义再一次不复存在，他们的身份也许改变了，但心却没有。

任梓之和沈秋霁依旧是北平城热爱文学、放声歌唱的意气风发的青年，心脏依然以同样的频率跳动着，他们仍旧是灵魂的知音与宿命的知己。

“可现实不是诗。现下你招惹了麻烦，我倒无所谓，你该怎么办？”沈秋霁认真地问，看起来有点愁眉苦脸。

“你该相信我，我有打算。”任梓之屈了些腿，使得整个人能够倚在沈秋霁身上。

他应该为沈秋霁的担忧感到高兴还是挫败？他有自保之力，难道以为自己就没有么？

沈秋霁还是放不下心，便说要给他准备卫兵，又埋怨他太过冲动。任梓之盯着那两瓣开开合合叽叽喳喳的嘴唇，索性闭眼亲吻了上去——

沈秋霁瞬间睁大双眼，他的身体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只能任由男人捏着下巴吻他。

身后就是人声鼎沸的米高梅歌舞厅大门，权贵们在门口等车来接，笑闹交谈声响在耳畔。而他们在一墙之隔的地方，肆意交换一个不为人知的、本不该出现在兄弟之间的缠绵而禁忌的吻。

任梓之放开沈秋霁的唇瓣时，两个人的面色都艳红如血。

他们十年前没有捅破的那层窗户纸，竟然在冲动之下就被轻易刺穿，这怎么能不让人猝不及防。

“十年前，演出结束那天晚上，我也亲了你，你记得吗？”任梓之哑着嗓子，用缓慢而引诱的口吻说。

“我的司机到了，我该走了！我家的德律风号码是1023，你有什么事记得找我！”

沈秋霁推开他匆匆起身，余光瞥见自己的军用吉普，不再多言和任梓之告辞就转身大步走开。

任梓之被他孩子气的举动逗笑了，十年来从来没有如此开怀过，他觉得今年真是他命中最好的时节之一，永生都难忘。

（九）

那夜回去后，除却欣喜与沈秋霁的藕断丝连破镜重圆，任梓之还有别的考量。

现下他踏进了权势的泥潭，必不能再独善其身，所幸多年来也不是全无准备的，是时候把部署搬上台面了。

船王的刁难来得很快，他名下的多处铺子被寻衅滋事。闹事者嘴巴很紧，统一口径说他的商品有质量问题，还威胁要闹到报社。

对于这种小手段，任梓之当然不会放在眼里。闹事者翌日便人间蒸发销声匿迹，就连一丁点存在过的证据都没有留下。

船王从来都认为，任梓之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巴结外国人起家的生意人，现下才明白他旁门左道的门路亦很深厚。

沈秋霁的新法案相继出台，任梓之独占鳌头。其余大小商户皆有利可图，唯有他卡在不上不下的临界点，几乎无油水可捞，这如何不令他暴跳如雷？

但是就算再愤怒，他也拿沈秋霁毫无办法，正在他一筹莫展之际，终于有贵客主动找上门。

盘踞江淮一带的军阀孙大帅，担心沈秋霁会继续南下扩张势力把他吞并，加之他也想拿下上海这块前沿宝地，于是找船王寻求合作。

沈秋霁现下的军饷开支、军火武装都离不开任梓之的财力支持，只要把任梓之除去，就如剪去他的双翼。

而后船王再主动雪中送炭，在补给中稍加手脚，孙大帅继而拥兵北上，攻其不备，必然马到成功。

二人盘算之后，决心先使一出离间计。

毕竟沈秋霁与任梓之看起来关系不佳，又有米高梅那一出诡异的互相侮辱的戏码，想必彼此之间的嫌隙猜忌一定足以致命。

于是，任梓之这天早晨起来在餐桌前喝咖啡的时候，就看到民报头条的震悚标题——

【沈秋霁将军与任副会长合作疑将破裂】

任梓之兴致盎然地往下读。

内容大抵是某君为其中一方工作，良心谴责实在无法隐瞒，透露称此次任梓之供给沈秋霁军队的物品有种种问题，且金额上有所亏空。恐怕二人原就不好的关系将雪上加霜。

任梓之放下报纸，就听自己手下工作的心腹进来汇报。说生产线上出了差错，真有一大批问题军火，且出纳亏空公款，已被工商局查出，现下被沈秋霁的手下扣留听候审问。

这一环套一环，任梓之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倘若他和沈秋霁的联盟的确很脆弱，恐怕早就因为此事一刀两断。

但很遗憾，有些人注定要失望了。

任梓之给沈秋霁拨了一通德律风，听到男人威严冷漠的声音顺电话线传递过来：“你还有脸找我？”

“将军息怒，任某这就赶往将军府上，请将军稍等片刻。”

“别废话，赶紧滚过来！”沈秋霁听起来极其暴怒，仿佛已经准备好机枪要将任梓之当场射杀。

任梓之连连赔罪，挂断之后又拨了一通给另一个陌生号码：“行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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