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他们与这附近所住的人们渐渐熟稔，也得知了不少新的事情。

此地名为虚无之境，乃死去的神仙所到之处。而凡穿越界围进入虚无之境的神仙，都会丧失法力，只有再复出境方可重新获得。

只是，这里几百年不曾有一个神仙入驻。一是三界中神仙的死是罕见的，若非极大的变故，都会尽可能找到生还之道。能入驻虚无之境的神仙，要么是经历了天灾，要么是犯过大错，被玉帝永禁这里，强过沦入万劫不复。

为此，这个世界有着难得的安静，并无太多喧嚣纷扰。人们享受着爱情，享受着生活，不再参问三界之事。自此，那个“外界”便与虚无之境彻底隔离，再无任何关系。

而到达这里的人，都会在短时间内被一草一木所吸引，久了便沉醉在这里的生活，再不想出境。况且，出境似乎也是一件麻烦得不能再麻烦的事，何必自寻烦恼？

这一点，杨戬和嫦娥也不得不承认。短暂的月余，无论是外伤还是心伤，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愈合。一切都是那样的静谧，美好，让人不敢相信，仿佛眼前的舒适皆为幻觉，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二郎。”

母子俩相拥而泣，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杨戬见父母两人都容光焕发，青春依旧，心底升起愉悦之感。一对新人遂拜了杨家父母，大家一同进了木屋，做出了一桌丰盛菜肴，一同庆祝这欢乐时光。

餐后，孩子们回到各自家里，母亲将杨戬和嫦娥唤到跟前，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母亲，二郎猜得没错的话，您早知道我们会到这里，准备好一切迎接我们是吗？”

母亲笑着无话，算是默认，只是静静凝视着一旁的嫦娥，又慈爱地拍了拍她的肩头。她从怀中拿出一颗新月形的符，在嫦娥的掌心划了划，帮嫦娥扣住手掌，表示收好。

“现在，你是二郎的心上人了，有了这个，无论走到哪里，遇到什么样的变故，你都能与他重聚。”母亲意味深长地说。

“母亲，从今以后我们生死相随，嫦娥不会再离开杨戬，也不会离开你们。”嫦娥诚恳道。

母亲并没有否认，只是讲起了故事，眼神悠远，像是陷入了久久沉思。

当年她身为云华仙子，思凡下界，被亲哥哥玉帝压在桃山之下，爱人杨天佑也被打入地狱。后儿子劈山救出生母，玉帝大怒，放出十日将其晒化。

她来到这虚无之境，万年俱空，然心无杂念，独自过着清净日子。

杨天佑十世轮回，后修仙成道，然法力毕竟有限，终为了凡间降魔之事不幸殒命。

当他在虚无之境与云华仙子重遇时，那多年被掩埋的爱意也重燃起来。他们开始用心创造这里的一切，因为命运，因为那句誓言，那份守护。几千年来，这里也有了荣荣生机，在他们心里，比那个无情的天界，那个妖兽作乱、灾难肆虐的凡间要美好得多……

母亲长长地讲述了一段，最后坦然地舒了口气。杨戬听着，心下宽慰，那颗深藏在心底的巨石，仿佛渐渐化开了。那片不愿被任何人触碰的阴影，也慢慢被光明驱散。

“娘和你爹在这里，过得很好，二郎，你可放心了。”母亲看着他们，眼神里含着爱，更含着希冀。

“母亲，谢谢您给了我们这一切。这一个多月以来，二郎和我都感到很开心，伤也养好了。”嫦娥笑着，更像一个乖巧的小女孩。

云华仙子用手将嫦娥的鬓发梳到后面，“三界需要你们，所以你们终究不属于这里。娘让你们感受到最好的一份爱，也希望你们能早日回到原来的世界。”

杨戬听着，仔细感受着熟悉的关怀和博大的包容，母亲的心如一片海。他很不舍，也很留恋这个地方，但他在心里是认同的。这些日子，他和嫦娥仍惦念着那个世界。那里虽然充满了烦杂喧嚣，也充盈着尔虞我诈，但更重要的，他肩负着责任和使命。

还有很多人需要他们，等待着他们的回归，等待着新的规则驱散旧的恶习和困顿，创造属于那个三界的新生活。


（第十一折 完）

清水依依，垂柳扶风，后羿和嫦娥不言不语。他很想开口，又不知找些什么话来说。

“这些年，你都过得好么？”半晌，后羿问道。

嫦娥一笑：“还好。不想，你却做了这虚无幻境的山神。”

后羿停住，若有所思地一叹：“是啊，怎么也想不到，会与这个世界结下不解之缘。”他示意嫦娥那边有块儿青石，可以坐下来聊聊。嫦娥也就随了意思，走到青石边。后羿紧忙为她拂去石上灰尘，想了想，掏出衣袋中的一块兽皮，为她铺好。

还是那般体贴，一点没变。

嫦娥含笑谢过，优雅地坐在石上，后羿也就坐在一边。讲起当年嫦娥飞天以后，他怎样在洛水一带发展氏族壮大；又怎样遭到寒渊的算计，身死于大战中；怎样来到这虚无之境，后与宓妃不期而遇。

“当时我一心帮她离开这虚无之境，转世为人。却不知一旦离开了这里，前尘记忆就被抹去，在境中经历的一切都通通忘记。”后羿淡淡道。

“抹去记忆？”嫦娥惊讶地问，一时间心绪难以平复。

“嗯，是的。忘记这里的一切人和事，这也是来到虚无之境的人，都不愿再离开的原因。”

嫦娥觉得难以置信，“这么说，如果我们出了境，那么连你，连之前的那些经历，也都不会忆起了？”

后羿平静地答：“对，包括和你一起出境的那个人，你们之间的前尘往事，都将成为记忆中永远的空白。”

一时间浑身无力，看来之前想得简单了。是呢，神仙死了，若想复生，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很可能是困于一些牵绊，而难以割舍，更何况这个世界的美好，也会让很多人留恋。久而久之，就不再想离开，也就是，死而不得复生了吧。

她尽力平复了一下心绪，又问：“那她又是如何重新回到这里的？”

“她辗转三世，每每转世时忆起前尘，便要竭力寻我。后有幸得知虚无之境的秘密，便自愿身死，重回这里，再不问三界之事。而我，也在意念中相信着会重新见到她，似乎是在固执地守着什么。呵，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说到这里，他的脸上流露出幸福的微笑。那种笑容是嫦娥从未在后羿那里见过的，不想那粗犷的男子竟会有如此沉醉的瞬间。

“的确，你的守护，终换得了她的归来。”嫦娥说着，仿佛这只是一个感人的故事，而故事的主角，与她自己并无半分关系。

“于是我们就在这里安了家，守护着虚无之境。多年来，也看过了很多人的来来往往。他们信誓旦旦地要出境复生，却终放不下心里的那个人，放不下这里的幸福。而我们也是如此……”

嫦娥由衷地笑了，“祝你们一直这样幸福下去，我想一定会的。”

后羿沉默了半晌，又侧过身坐着，沉声道：“恒娥，我……”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当年，看到宓妃在身边照顾你，我的确有过不甘，也有不舍。然，真正让我决心离开的，却是，那装着仙丹的匣子。”

后羿哽住了，面现难色，仿佛有着难言的慌乱，随之尴尬一笑说：“那时你赌气不和我讲话，我便知道你生了我的气。又想到当初你提到仙丹一事，也许，我是不能让你开心。如果你真的不再念及我，便把那唯一的东西送你吧，只希望你能过得好。”

嫦娥笑了，笑着也释然了。扪心自问，她自入了天庭，久久不愿打开心扉，实是解不开那个心结。也许她早就明白，那个人早已离自己远去，可仍旧不愿解脱。这个心结困扰着她几千年，也许她早已忘记了他的容颜，甚至忘记了很多过往，只不过想要一个答案，而已。

如今，听了后羿亲口告诉她，忽然一切都如流云般飞过，眼前一片清朗。她不怨后羿选择了宓妃，也不怨自己没有坚持。他们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如此，足矣。

她的眼中闪着前所未有的安宁，开心地笑着，告诉他：“我现在过得很好，看到你如今的生活，也很欣慰。”

两人回到方才的山口，杨戬和宓妃他们也迎着这边走来。宓妃见到他们，欢快地跑到后羿的身边，挽起她的臂膀，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脸上充满幸福。

很显然杨戬也已知道了一切，他一直在看着嫦娥的眼睛，想知道她心里的答案。

嫦娥并未伤悲，她走到宓妃的身边，秀气的嘴角扬起，露出洁白的皓齿。

“好好照顾后羿，希望你们在这里幸福地生活下去。”

宓妃热情地搂住了嫦娥，也许，她也知道了嫦娥心里的选择。

嫦娥回到杨戬的身旁，“那，我们现在就起程吧。”

杨戬的星眸中，闪动着一丝惊异，他未想到嫦娥没有半分徘徊。她的眼神，那么的坚定，勇敢。

太阳照着山间一片金灿灿，此时的嫦娥，站在这秀丽景色中，再无了忧郁和困惑。她就是他心中永开不败的一朵最圣洁的仙葩，在光明中升起，温暖心中每一个角落，连那千年中如水的月儿一起。

杨戬点头，唇角微扬，牵起了她的手。拇指划过那颗新月神符，他们闭上眼睛，看到了三界的芸芸生命，看到了那个世界的山河日月。

“用你的心，想着我，念着我，就可以找到我的踪迹。”

“不论何时何地，别忘了，都有这样一个灵魂，在世间的某个角落，等待着你的归来。”

他们手牵着手，在后羿和宓妃的祈祷和祝福中，缓缓地飞升，飞向那片祥光，飞向那被光明普照的遥远天际，飞向那，新天条初升的世界……

天高云淡，秋日的野外，一片金黄，仿佛一幅醉人的画卷。

一位青年男子，骑着马儿，正努力追赶着一只野鹿。好马！马蹄轻健，目静而明，一声清嘶，穿破树林，震得田野一片空鸣。

男子抽出一支长戟，“嗖”的一声朝野鹿抛去，长戟划过晴空，准确地扎在鹿儿的颈上。

“哈哈，这个鹿精，真是抗折腾！今天又是好收获呢！”男子跳下马来，笑得出尘。

“主子，玉帝的圣旨又来了，还是召您上天的事儿。”远处一位清瘦的男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见到那俊朗男子就连珠炮似地说开了，“现在三界改制，天庭缺人手。主子，您瞧您还在这逍遥自得，也不急……”

男子朗然一笑，“哈哈，你只管着急，却不知我这几日不停地查阅资料，撰写公文呢。上天后也不能让人家小瞧了不是？随手拎起那化成原形的鹿精，“今天有下酒的了，你送回府中，犒劳犒劳哥儿几个。”

黑瘦男子高兴地应了，美滋滋地将鹿抗在肩上，告辞离开。

这时忽然一阵黑旋风刮过，男子用臂遮住眼睛，努力凝神定身。这是一股妖风，近日来附近百姓总有诉告夜间闹鬼，不想今日撞个正着。

待那一阵旋风扫过，只见附近的树都已成了秃枝，好妖怪！男子也不慌乱，但见那不远处树上摇曳的枝条，额上一道银光，如一把利剑般，准准地朝那棵枝子投去。

只听“啊”的一声惨叫，蓝光旋地而起，一个怪兽扶着右膀出现在乱树丛中。方才那一下，他的臂膀上已留下一道深深的炙伤。

妖怪忍着伤痛，随手抽出一具奇形怪状的钢叉，口念几句咒语，朝男子投来。

男子闪身一躲，钢叉陷入了对面的一块岩石中，“轰”的一下，巨大的岩石瞬间化作粉末。一场恶战在树林中展开了，妖怪虽身手笨拙，可它体形庞大。任是男子出手敏捷，扎伤了他身上多处，以至化出了毛茸茸的后尾，可一时也难制服。两者你攻我闪，树杈和枝叶纷飞，男子的怒喝与妖怪的嘶吼交织一处，片刻间尚未决出伯仲。

妖怪阴声一笑，右爪捏住后尾，看准了男子的腿部，鼓足了劲道准备来个偷袭。巨尾奋力摆动，眼看就要抽到男子身上要害，只见他纵身一跃，腾空而起。握紧长戟正要俯身冲下，给以致命一击，却见妖兽一声长啸，鲜血四溅，巨尾已连根而断。

树林深处划过一道白色丽影，旋身收过砍断妖尾的长剑，利落地站定。

男子看准时机，将戟刺入妖怪的头颅，振聋发聩的巨吼击得树木连根拔起。巨兽现了原形，倒地而毙。

“好身手！”女子声音清冽，短促而有力。

男子凝神看去，眼前的她长发飘然，一身雪白翩衣剑一般地划过树林，给这刚刚被血洗劫过的炙热灌进了一道冷利清寒。

男子菱唇微扬，走上前道：“想必也是降妖之刚劲剑法，却不料出自女子之身手。”

白衣女子清声一笑，剑眉更化出一份柔美英气，“这剑法有些讲头，镇妖降魔之境界，非抛却杂念固执，洗涤心中沉淀之旧气而不可得。炼剑，似炼心。”

“说得好，与我近日所思考的天条一事有异曲同工。”

女子来了兴致：“所谓的新天条？倒也与剑法联系一处……愿闻阁下赐教。”

男子一声清脆的口哨，白马听话地出现在身旁，整齐的鬃毛在阳光下油油发亮。

“可愿随我赴寒舍一叙？”

“无妨。”

“上马。”

女子挑眉一笑，走到马前，在他伸手扶着自己坐上马背之时，只觉手心一阵温热。男子一个剑身上马，微微牵动缰绳，马儿便轻快而平稳地起程。

斜阳在秋日的田野间，铺盖一片红彤彤的吉祥光芒。伴着答答的马蹄声，那清丽白衣与矫健身影，逐渐融入了远方的秋色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