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的文章，尝试写一个没落英雄的故事。

序章

天地苍茫，吾皆守望。
歃血常驻，人界之疆。

奇兵天降，额烙血阳。
妖魔鬼怪，无所遁藏。

白昼无光, 黑夜凄凉。
魑魅魍魉，遇我则亡。

誓言在上，心无彷徨。
奸邪未尽，永不还乡。

——罗纳士誓言


罗纳士，灵杰赐予人界英雄的封号。

他们降妖除魔，济世救民，为人界疆土的扩张立下赫赫战功。

但是，永远不要忘记。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从古至今，周而复始。

曾经的你带来荣誉与胜利，现在的你伴随鲜血和死亡。

战事已尽，界门已关。

燕无界，所剩不多的罗纳士之一，你该何去何从？

你会在这太平盛世中自生自灭，还是在下一场战争中浴火重生？

第一回） 燕无界

风中飘来阵阵花香。

伴随着马蹄声，小路的尽头浮现出一个身影。来者是个身材瘦高的年轻男人，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一副坚毅的面容。他留着一把修剪整齐的黑色络腮胡子，从下巴一直连到两侧鬓角。额头上缠着厚厚的红色粗布将整个前额裹在里面。红布的后半截藏在浓密的黑发里，随着迎面拂来的微风若隐若现。

此时已过晌午，烈日依旧高照，热气逼人，树上蝉鸣不断。男人却用暗红色的披风将身体遮挡的严严实实，只露出半截黑色布靴，原本白色的底边沾满了干掉的泥土。他带着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慢悠悠地走着，似乎在欣赏这乡间美景，可锐利的目光机警地扫视着小路两旁的矮树丛，似乎在寻觅着什么。藏在披风底下的右手一直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他的身后跟着一头无精打采，身上挂满行李的灰色骡子。骡子的嘴上套着嚼子，却没有被人牵着。它只是乖乖地跟随着主人，偶尔扬起头喷出几下鼻息。

花香愈渐愈浓，夹杂着阵阵的吵闹声。

路在眼前岔开了，一条消失在光秃秃的山坡脚下，另一条曲径通往不远处的树林。

在树林入口处的空地上，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粗暴地将一个年轻女子推到在地。其中一个白胖的秃子一边咒骂着，一边拽着女孩的头发往树林里拖。秃子的对面站着一个只穿着黑皮马甲，打着赤膊的壮汉。壮汉的左脸上留着一条长长的刀疤，从耳垂下端一直延伸到嘴角，格外引人注目。

“臭婊子，我让你跑！”刀疤脸喘着粗气，说话时左边的嘴像被刀子豁开一样，他一边骂着，一边往女孩的身上狠狠踩了一脚。

女孩痛苦地叫了一声，她的脸涨得红红的，浑身不停地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恼怒还是恐惧。

“贱人，敢他妈坏老子的好事。”秃子一把将女孩从地上拽起来，顺势勒住她的脖子。长着黑色粉刺的塌鼻子贴在女孩白皙的侧脸上，一只手粗鲁地伸进女孩的怀里。“让我教教你怎么......他妈的!”秃子猛地把手缩回来，像是被蛇咬了一样。

“你咋了！”刀疤脸不屑地皱了皱眉头。

秃子冲他身后努了一下嘴，刀疤脸急忙转身顺着秃子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树丛后面，一个留着络腮胡子，披着暗红色斗篷的陌生男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边。

这花香开始让人微醉。

站在树丛后面的男人将右手轻轻地按在额头前。他看见刀疤脸一边用手玩弄着刀柄，一边侧目打量着自己。秃子则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暂时松开了怀里的女孩。而那女孩只是低着头，身子抖得比刚才更厉害了。

男人轻声叹了一口气，将抬起的手重新藏回斗篷底下，接着便迅速转过身子，好像什么也没看到一样，朝山坡的方向走去。那骡子则在原地晃了几下硕大的脑袋，随后就扭头跟在主人后面。身后传来阵阵嘲笑和辱骂声。

“燕无界！你就这么走了?”那头骡子突然开口说道，口气有些发冲。

“人各有命。”叫做燕无界的男人绷着脸，头也不回地说道。

“现在还来得及，”骡子的语气弱了下来，“做你该做的事。”

“就这样吧，我可不想惹事。”燕无界显得有些不耐烦。

“又要见死不救吗？”骡子的声音中流露出失望。

燕无界猛地停下脚步，回头狠狠瞪了骡子一眼。骡子被吓了一跳，连忙站住，一大包行李从身上翻落到地上。

“你又要违背自己的誓言吗？这次要找什么借口？”骡子仍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闭嘴！”燕无界半眯着眼睛，盯着骡子带着哀求与指责的目光。他长长呼出一口气，低着头无奈地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

燕无界不情愿地转过身来，随手拉下斗篷挂在骡子的长脸上，露出了深色的劲装和黑色护肩甲。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串紫檀木的佛珠，每颗珠子如核桃般大小。他没有拔出腰间的佩刀，只是从腰后抽出了一把半尺多长的匕首，但随即又插了回去。

“下手轻点！”骡子隔着蒙在脸上的斗篷说道。

“我有分寸。”骡子没有看到燕无界脸上不怀好意的笑容。

燕无界从挂在骡子身上的行李间拽出一根五尺来长的黑色铁棒,铁棒的两端刻着造型奇异的符文。他将铁棒斜搭在肩上，快步往回走去。

来者不善！刀疤脸想得一点没错，只是出手晚了一步。他的刀刚一出鞘，手腕便被对方紧紧地扣住。

燕无界没有顺势夺过刀来或是用铁棒攻击，而是攥着刀疤脸握刀的右手，不轻不重地往回甩了一下。瞬间，一大片鲜血从刀疤脸的右侧脸颊飞溅出来。几乎就在同时，燕无界对准刀疤脸的脚踝上狠狠地扫了一脚，随即松手。刀疤脸顿时四脚腾空，下巴重重摔在地上。他双手捂着脸，发出凄惨的嚎叫声。

“别过来，要不我宰了她！”秃子刚要冲上来，但见势不妙，便拔出短刀顶住女孩的喉咙。

“听你的，我不过去。”燕无界轻轻摇着头，顺从地应和道。他低声在口中念了一句，同时用左手迅速地打了一个手诀，接着猛地向前一推。秃子只看到自己面前的落叶被吹了起来，随后整个人像被一堵看不见的墙迎面撞到一样。他感到头晕目眩，两脚离地向后飞去。后脑勺和肩背重重地撞到粗壮的树干上，发出一声闷响，树叶随即如雪花一般纷纷落下。

女孩摔倒在地上。她回头看见秃子歪着脖子靠着树干，一动也不动地瘫坐在地上，一股鲜血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燕无界踱步来到女孩跟前，却没有扶她起来。女孩蜷缩着身子躺在地上，浑身仍然不停地颤抖着。

“别管我！快走啊！”女孩抬头望着燕无界，吃力地说道。

燕无界好像没有听见女孩的劝告，径自从挂在腰间的麻布口袋里抓了一小把灰色的粉末，分别洒在秃子和刀疤脸的身上。粉末在飘落到两人身上的瞬间便散发出一股让人作呕的臭味。

“快走啊！他们不会放过你的！”女孩的手指深深地插进泥土里。

“如果我走了，你会放过他们吗！”燕无界猛地从腰后抽出匕首，向女孩飞掷过去。

女孩尖叫了一声，随即化作一团绿色的烟雾。那团烟雾中浮现出一个长发女子的轮廓，一股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刚才扔出去的匕首愣愣地插在她身后的老树干里。

“树妖，你的杀气好重啊。”燕无界右手握着铁棒中间，用刻着符文的一端指着那团绿色的烟雾。

“你是什么人？”树妖隔着烟雾，在里面恶狠狠地问道，她的双手间出现一个闪着金光的圆球，在绿气的笼罩中忽明忽暗。

“别做蠢事。”燕无界盯着那逐渐膨胀的光球，冷冰冰地说道，“如果你现在就走，我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多管闲事！我好不容易才把这两陀狗屎引到这里。”树妖恼怒地说道，手中的光球一分为二，在她双掌之间不停地旋转，“你把他们怎么了？为什么会这么臭？”

“狗屎当然是臭的。现在，趁我改变主意之前，赶紧滚！”燕无界威胁道，铁棒两端的符文泛着阵阵蓝光。

“该滚的人是你！”树妖愤怒的语气中夹杂着怨恨，“你什么都不知道！这两个畜生都该死！你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我是不知道，”燕无界强硬地打断她，“但我能看出来，你不想被人看到自己作恶，所以才会跑到这里。你故意不向我求救，又催促我赶快离开，因为你不想连累无关的人。看你发抖的样子，我敢说，你没杀过人，也不懂怎么杀人。”

“你这算什么，可怜我吗？”树妖冷笑道，“我就是想亲眼看着他们被活活撕成碎片！”她顿了顿，“别把我说的那么好。我是一个妖怪，不是人。”燕无界隐约感觉到她的话语间里流露出淡淡的悲哀与无奈。

“不过，我的确不想连累无关的人，这两团风灵弹只是用来对付他们。”树妖学着燕无界刚才的口吻，一字一顿地说道：“现在，趁我改变主意之前，赶紧滚。”

“试试看。”燕无界轻蔑地回答道。身体一动不动地挡在那两个倒地的人与树妖之间。

“你自找的！”树妖恼羞成怒，双手用力向前一甩，在双掌间游走的两团风灵弹呼啸着穿过烟雾，分别奔着燕无界的前胸和左腿膝盖袭来。

燕无界不慌不忙，向后垫了一小步，同时身子略微前倾，一上一下甩了两个棍花。两团风灵弹犹如掉到热锅上的水珠，在碰到铁棍的一瞬间便蒸发了，只在半空中留下两股白烟。

树妖一惊，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这时环绕在树妖身边的烟雾变浓了，将原本模糊的女人轮廓完全隐藏起来。燕无界三步并两步追上来，向那团绿雾连扫了几棒，却都落空了。

突然，几条绿色的触手同时从烟雾中伸了出来，燕无界急忙侧身回转了一步，紧接着挥棒左右各一击，将其中两条打落在地上，右脚却被第三条牢牢缠住。那触手往上用力一甩，将燕无界朝着树林里高高扔去。

燕无界在半空中往后翻了个跟头，身体重新找回平衡。他用左手抓住一根离自己最近的树枝，借着未尽的冲力，燕无界绕着树枝上下翻了一圈。没料到的是，树枝忽然“啪”的一声在掌间断裂，他赶忙松手，双脚落在了一块被落叶层层覆盖的空地上。燕无界不得不连续向前翻滚了两下才勉强停下来。

藏在烟雾里的树妖也冲进了林子里，更多的触手从绿烟中伸了出来。燕无界抬起左手打了个和刚才不同的手诀，顿时感到左手像灌了铅一样往下一沉。他在猫腰躲过迎面而来的触手后，便挥舞起左手劈向刚刚擦肩而过的触手。那触手犹如被利斧砍到的薪柴一样，应声落地，随即化为灰烬。而被砍断的触手手臂像被砍掉头的长蛇一样，落在地上扭了几下便不动了。

“出来！”燕无界在砍断最后一根触手后，将左手举到面前，打了第三个手诀。一团紫色的火苗从掌心冒出，瞬间就覆盖了整个左手，他猛吸了一口气，同时用左手对准树妖，用力一吹。绿色的烟雾即刻便被吞噬在紫色的火海中。

火焰中传出女人绝望的尖叫声，一个浑身冒火的身影从雾气中跑了了出来，那团绿雾也随即散去。树妖在地上不断地打着滚，可是紫色的火焰却越烧越旺。

燕无界在口中念了一句，烧在树妖身上和自己左手的火便同时消失了。一个模样俊俏的青衣少女正趴在地上哭泣，年纪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虽然刚才全身覆盖着火焰，可是女孩身上却完好无损。空气里连一丝烟的味道都没有。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了，”女孩抽泣着说道，“我听姐姐们说过......如果遇到罗纳士就只能跑.......你们是一群为了钱而卖命的屠夫。”

“那你下次就应该听话，树妖。”燕无界冷冷地说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告诉你，立刻回去！”

“回去？你让我拿什么回去？”女孩绝望地哭喊道，“难道从林子里抓走迷路的小孩？还是砍柴的樵夫？”她低下了头，乌黑的长发垂落在地上，身体剧烈地起伏了几下，“罗纳士,”她缓缓地抬起了头，“要么救我，要么杀了我。”

燕无界盯着女孩哭得通红的双眼。此刻，时间仿佛开始倒流，他看到了那似曾相识的场景。“要么杀了我，要么救我。”连语气都是如此相似，只是那一刻的选择要比现在难的多。

“做你该做的事。”这次那个声音从他心底响起。

“动动脑子，树妖。”燕无界挠了挠头，把铁棍扛在肩上，盯着女孩碧绿色的双眸，“如果我真的要杀你，刚才那两个人就不会受皮肉之苦了。”

女孩听后一愣，接着破涕而笑，“谢谢……罗纳士……谢谢。”她跪在他面前，不住地叩头，声音中仍带着哽咽。

“叫我燕无界。”他向前一步，想扶女孩站前起来。“你不想一直被我叫做树妖吧。”

虽然知道对方已没有恶意，女孩仍然有些害怕，本能地往后闪了一下，自己扶着树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我叫榕子寅。”女孩半低着头，胆怯地说道。

燕无界淡淡一笑：“你胆子这么小，也敢有杀人的念头。”

“罗纳士........不........燕大侠......帮帮我，救救宁诚......”小榕惊慌失措，带着哭腔说道。

“和这个有关吗？”燕无界从怀中拿出了一张告示，一张恶狼的脸清晰可见。

女孩满脸惊恐地点了点头。

风中的花香渐渐变淡。

骡子悠闲地嚼着路边的野菜,不时甩甩尾巴驱赶蝇虫，原本耷拉着的耳朵现在立了起来。

这时，它听见身后传来一阵令人不安的骚动，便转过头来，看见脸上沾满污泥和杂草的刀疤脸正试图把秃子从地上拉起来。他的左右脸上挂着相互对称的刀疤,其中一条很明显是刚刚添上去的，伤口还往外渗着鲜血。那个秃子则满嘴是血，像是喝多了一样坐在地上，不停地摇着头。

“做你该做的事。”骡子自言自语道。说时迟那时快，它几下便甩掉了挂在身上的行李，后腰牟足了劲儿，用力一蹬蹄子，一下便窜进了面前的矮树丛里。它伏下身子，耳朵瞬间耷拉下来。

日头坠入山坡后，只留下残红的余晖。

燕无界背着铁棍走出树林，神情凝重。他心不在焉地将刚刚扔出的匕首从树干上拔下来，重新插回藏在腰后的短刀鞘里。那两个恶人早已不知去向，行李七零八落地散在路边。燕无界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榕姑娘正在不远处注视着他，怀里抱着自己刚才交给她的纸袋。

“把里面的东西放在那个地方，千万别忘了。”燕无界最后一次叮嘱道。榕姑娘点了点头，下一刻便化作一团绿烟消失在密林间。

“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骡子不知何时从树丛里钻了出来，身上还挂着不少枝叶。它满脸期待地问道：“你是不是遇到狼妖了？是不是已经把它......”

“还好没遇到。”燕无界打断骡子连珠炮似的发问。他抬头望着不远处从村庄里升起的袅袅炊烟，“不然，我就回不来了。”

第一回完。

第二回） 李宝

康坪村的村长李宝用手护着蜡烛上微弱的火苗，小心翼翼地点亮了挂在墙上的的火把。他又往里加了几块凝固的猪油，火焰便一下子窜了上来，将屋子里原本阴暗的角落里照得通亮。借着摇曳的火光，李宝看见不远处的墙根下趴着两只死老鼠，每只的头上都插着一根竹筷子。

屋外已是漆黑一片，山风时而呼啸，时而悲鸣，从门和窗户缝里不请自进。李宝打了个冷战，快步走回自己的长背靠椅上，随手从桌子上拿起一条鹿皮毯子递给坐在对面藤椅上的燕无界。

“不用，谢了。”燕无界摆了摆手，端起面前的热茶喝了一口。奇形怪状的影子在土黄色的墙上来回翻腾，仿佛在为火与风的争斗伴舞助威。

“山里的天气就是这样，忽冷忽热的，就和我家娘们一样。”李宝笑着脸说道，他的话音刚落，从门帘子后的里屋传来一嗓子女人的咳嗽声，谁都能听出来这并不是由生病造成的。

“别往心里去，燕少侠。”李宝低声说道，同时把鹿皮毯子盖在自己的腿上。“但是求求你，下次吃饭的时候可别这么做了，乡下的婆娘可没见过什么世面。”

“失礼了。”燕无界放下手中的茶杯，脸上挂着歉意的笑容，“嫂子说了一句作死的的耗子，我就当真了。”

“那她下次骂我的时候，你可千万别在场啊。”李宝摸着圆圆的脑袋上面那花白的板寸，样子看上去就像一只卧在雪地里缩成一团的刺猬。他留短发不是因为谢顶，而是喜欢摸头时手心上留下那种扎痒的感觉。“作死的老变态！”李宝的老婆每次看到他把手放在头上时总爱这么骂一句。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罗纳士闭着眼睛也能看见东西吗？”李宝的手从头上滑到硬茬的胡子上。

“闭上眼睛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燕无界耐心地回答道，“墙根那里只是光线暗了一点,何况它们抢食闹出的动静太大了。”

“原来是在打架啊，我还以为在干那事儿呢，反正听起来都差不多。”

“两只耗子都是母的。”

“即使在白天我也看不出公母来。”李宝咧了咧嘴。“都说罗纳士火眼金睛，这下真长见识了！我听说，你们还能看出来谁是妖怪变的，是不是这样？”

燕无界对自己的事情一向讳莫如深，但他并不想冒犯主人，毕竟对方一直以礼相待。虽然只是一顿普通农家的粗茶淡饭，他记不起自己上一次受到同样的礼遇是在什么时候了。

沉思了片刻，燕无界缓缓地说道：“没有罗纳士会蠢到随便显露自己的本事，至少那些还活着的人是这样。不过，我们的确被赋予了一种特俗的能力，那就是能感受来自妖物的杀气。”他说到这里，端起杯子呷了几口茶水。接着就一言不发，希望能就此打住这个话题。

“我知道，那是因为你们有个宝贝，叫血什么来着......”显然李宝没有体会到燕无界的心思。他皱着眉头，突然喊道：“血阳符！”他拍了一下光秃秃的前额。“之前有人和我说过，每个罗纳士的额头上都纹着一个。如果有妖怪，不，是妖怪的杀气，血阳符就开始痛，还会流血！我说的没错吧？”

燕无界无奈地点点头，他虽然不愿多说自己的事，但更讨厌随便撒谎。

“不是每次都流血，但是确实很痛。”说到这里，燕无界习惯性地抬手轻抚着额头。他看见李宝瞪大了双眼，直勾勾地瞪着自己额头前的红布。

不过，血阳符不是纹身，而是被热龙铁烙上的印记，永远无法消除。每当妖物的杀气变得凝重时，一股钻心的疼痛便会在额头上陡然而生。也正是如此，自己在睡梦中也能察觉悄然而至的危险。

“没想到能有人这么关注罗纳士。”燕无界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当然了，你们可都是英雄啊！”李宝移开了目光，咧嘴笑着说道。他才反应过来自己问的太多了。

燕无界目光一闪，有些惊讶地看着面前憨态可掬的李宝。就像刚才一样，他记不起上一次听到这句话是什么时候了。

“只有战死沙场的才是英雄......”燕无界把想说的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他端起茶杯，将剩余的茶水连同茶叶末子一饮而尽。嘴里和心中充满了无尽的苦涩。

李宝赶忙起身提起茶壶，往空杯里续上新的茶水。“有时候活着比死还不易。没有你们，战争就不会结束，现在也不会天下太平。”

“嗯，天下太平。”燕无界随口应和着，若有所思地看着茶叶末子慢慢沉淀在杯底，“而且会太平很久。”

“虽然界门关上了。”李宝两手放在桌子上，手指交叉，两个大拇指互相绕着圈。“还是有那边的东西留在人界。就像是白狐狸精，红毛鬼......”

“别忘了，还有人。”燕无界打断了他，“当年，我们的祖先也是追随着太阳，才会来到界门这一边。在夸父族来到这个世界前，荣狐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两千多年。当时大部分的土地还是被冰雪覆盖着，自然的颜色就像他们雪白的头发一样。至于红毛鬼，也就是罗赤人，在血统上可是和人的祖先有渊源的，看看他们高大的身材就知道了。”

“我才不再乎我的祖宗有多高呢。但肯定不像罗赤人那样留着红头发，更不会长着一口獠牙。”李宝绷着圆圆的脸嘟囔道，“还有看不出是男是女的荣狐，屁股后面还留着毛茸茸的尾巴呢。”

燕无界欲言又止。曾经的人类不也一样吗，只不过是光秃秃的，完全没有荣狐的尾巴那样美观。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禁上扬。

“瞅瞅，你乐了，那就证明我说对了！”李宝又习惯性地摸了摸头，“不过，咱们还是别说这个了。我们又不是只会研究历史和古墓的巫师。不过，界门关上了，妖怪越来越少了。你就没有考虑过其他的出路？”

“隔行如隔山。”燕无界苦笑了一声，“靠罗纳士的名号,我还能找口饭吃。大多数的时候，我是替人解除诅咒。如果报酬合适的话，我也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譬如说降妖除魔?”李宝关切地问道。

“只有当别人，或者我自己的性命受到威胁的时候。”燕无界一脸严肃地说道。

“那你算来对地方了！你应该看到告示了，关于那个东西的。”李宝突然压低了嗓音，脖子向前伸着，好像害怕自己的话被别人听见一样。

“对，”燕无界点点头，上身略微向前倾着，“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狼妖......”

“嘘......别说那个名字！”李宝气急败坏地打断了他，“尤其是在晚上！那东西能听懂人的话，如果谁说出它的名字,那个东西就会......”他说这话时不禁疑神疑鬼地向木窗和门扫了一眼。

“把他家的孩子叼走。”燕无界克制着自己，没有笑着把这话说出来。

“在你除掉它之前，我们就别说出那个倒霉名字了。对了，燕少侠，你的额头现在不痛吧？”

“你放心，痛的话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的。”燕无界脸上露出一丝调皮的笑容。

“你别吓唬我，真是那样的话，我一定离你远远的。”李宝吐了一下舌头。

这就是为什么罗纳士不受人待见。想到这里，燕无界有些无奈地耸耸肩。

“我是在说笑呢。有些人讳疾忌医！他们害怕真相，所以逃避现实。但我绝对不是那种人。”说完这话李宝煞有介事地攥住拳头敲了敲心口，随即又张开手掌揉了揉。随后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我跟你实话实说，那东西真挺厉害的，已经弄出了不少人命。”

“那就从头开始讲吧。”燕无界上身往前靠着桌子，左手拖住下巴，目光炯炯有神。“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言语间透露出一丝兴奋。

“好吧。不过有用的可不多。我只说亲眼看到的，还有靠谱一点的传闻吧。”李宝喝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嗓子。

“洗耳恭听。”燕无界在树林里见闻到了不少东西。但是残酷的经历让他明白，多么微小的细节在关键时刻也能攸关性命，无论是失去还是保住。

李宝清了清喉咙，开始说道：“第一个看到那个东西的是住在村东头的宁珍，是个年轻的猎户。别看这孩子又矮又瘦，可是个用弓箭的好手，在这一带小有名气。我腿上现在盖着的鹿皮就是他打的。”

“大概是两个月前的一天，他一个人去林子里打猎。他说白天在林子里走了大半天也没打到什么猎物，就想爬到一棵树上打个盹，顺便来个守株待兔。等着等着，来了一头老虎，嘴里还叼着一只小母鹿。宁珍本来想拉弓射杀那只老虎，但他看见老虎开始用爪子在地上刨坑，然后把鹿放进坑里，还把土重新填上。等老虎走之后，宁珍就从树上下来，把鹿挖了出来。他说那鹿除了脖子上破了点皮，身上一口肉都没少，而且还有一丝气息。”

“老虎偶尔会玩弄猎物，但不会留下活口的，也不会储存食物。”燕无界眉头微皱。

“就是啊！所以他就想看个究竟。这家伙把鹿藏在树丛里，又爬回树上躲着，一直等到日落天黑，那头老虎才回来，后面跟着一个又大又黑的怪物。宁珍说比水牛还要大出好几圈。老虎就像个带路的奴才似的，把那个东西领到埋鹿的土坑旁边，接着就开始刨土。但是坑里什么都没有。那个东西好像生气了，还抽了老虎一个巴掌，老虎倒在地上就不动了。”李宝绘神绘色地描述着，仿佛当时他也在场一样。

“只打了一下？”燕无界稍稍扬了一下眉毛。

“就一下！一下就把老虎打死了！宁珍还说，那个东西像狼一样仰头嚎了一声，像狗熊一样用后腿站起来，接着就把老虎拖走了。光是想想那景象我就后背发凉。”

“然后呢？”燕无界紧紧盯着李宝的眼睛。

“后来宁珍就屁滚尿流地回来了，到我家的时候整个人就像跟丢了魂似的。放没放屁我不知道，但是裤裆确实是湿了，我到现在还不愿意碰这把椅子。”他边说边用下巴指了一下燕无界正坐着的藤椅。

“真的？”燕无界极不自然地换了个姿势。

“千真万确！但是没人相信他说的话。”李宝接着滔滔不绝地说道：“第二天他就带着我和几个村民去了埋鹿的地方。鹿是没找到，地上只有个浅浅的土坑，大伙都说他喝多了，嚷嚷着往回走。在回村的时候，我们走了另外一条小路。在经过一棵大树时，我们看见上一只老虎被挂在上面。树枝从中间挡着它的肚子，老虎的头，屁股还有尾巴向下垂着。我他妈的从娘胎里出来快五十年了，这种事连听都没听过，那天算是长见识了。后来我们把那只死老虎弄了下来，发现它除了脖子断了，身上一点伤都没有。”

“一点伤都没有？”燕无界追问道。

“一点都没有！只有脖子断了。”李宝边说边肯定地点着头。他看见燕无界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

“就在当天晚上，宁珍领着几个猎户带着家伙事儿进了林子，这些人可全是我们村的好手。但是到了天亮，一个也没回来。我就集合了十几个人，牵着狗进树林去找他们。然后，我们在路上和树丛里发现了猎户七零八落的残肢和尸体，有的连心和肝都被掏出来了，那个惨啊。但是怎么也找不到宁珍，地上只有他坏掉的木弓和散落的箭，箭头上还沾着血......”

“也就是说，宁珍伤到了那个东西？”听到这里，燕无界迫不及待地打断李宝。

“也许吧。那弓和箭被我们留在他家里，你明天可以去看看。”

“我待会就过去。你先把事情说完吧。”燕无界皱了一下眉头，心想计划有变。

“后来，我们壮着胆子，让狗闻着宁珍的木弓往树林深处走。来到一片空地上的时候，狗就再也不敢往前走了，只是冲着空地中央一棵大树汪汪直叫。我们看见宁珍整个人被挂那棵树上......”说的这里，李宝的脸色变得苍白, 十指交叉的双手不停地发抖。

燕无界往他的茶杯里到了一些茶水，李宝喝了一大口，脸上又逐渐恢复血色。

“我吓得迈不开步子。就让几个年轻力壮的爬到树上把宁珍抬下来，那个时候他的尸体还没完全冷掉。和其他猎户支离破碎的尸体不一样，宁珍只有脖子被扭断了，身体其他部位完好无损，就和我们前一天看到的老虎一样！太惨了，我是看着那孩子长大的......”李宝没有接着说下去。

“挂着老虎和宁珍的树，都是古树对不对？还都被雷劈过？”燕无界声音低沉地问道，其实他只想验证已经知晓的答案。

“对！没错！你怎么知道的？”李宝眼睛往上一转，努力回忆着，“就在大概四五个月前，突然下了场暴雨，电闪雷鸣的，不少树都被劈了。哎，可惜了。”李宝摇了摇头，“这些古树，没有一千年也肯定有五六百年了。听老人们讲，这些树是被灵杰种的，有的都成妖精了。”

“这么说你见过树妖了？”

“没有。我倒是还想见呢。妖怪和人一样，也是有好有坏的。”李宝接着说道：“树妖从不伤人，还会帮助迷路的人找到出路呢。”

“真是这样吗？”

“我们这的肯定是！”李宝不服气地说道，食指在桌面上用力点着。“就像这里的人一样，通情达理，古道热肠！”。

“说不定还会喜欢上村子里的人呢。”燕无界莞尔一笑。

“不不不，这可不行，绝对不行”李宝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虽然不是没有先例，不过人和妖在一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有人对我说过同样的话，”燕无界目光下垂，轻声说道，“我也这么告诉过别人，”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树妖失落的神情，那双碧绿的双眸中闪着点点泪光。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后说道，“我们还是接着说狼......那个东西吧。”

“对啊，怎么扯到树妖身上了。刚才讲到哪了？一打岔我都忘了。”

“你们找到宁珍的尸首，后来呢？”

“我想想......对，”他用粗糙的手掌拍了一下膝盖，“当天我就骑着马去见通县的县太爷，让他派些差役，官兵来树林里除妖。现在想想，我当时真他妈傻，肯定是被吓的。这群草包也就只能和普通人比划比划，真动起手来还不如猎户呢。不过县太爷倒是拨出二百两纹银当做悬赏......”

“我在告示上看到的可是五百两纹银。”

“那是一开始。别看赏金和现在差这么多，当时可来了不少人，都是顶着响亮名号的人，什么猎魔人，灭妖师，自称会灵术的和尚，老道，还有说自己被灵杰附体的巫师。”

“看来我的竞争对手还不少。”

“至今为止，还没有人能独自在树林里活过一个晚上。进去的人通常有两个下场，要么被咬得面目全非，要么就像腊肠一样被挂在被雷劈过的树上。我们在村东头的野地里挖了一个大坑，用来埋零碎的尸体。后来我还特意请石匠做了一块大墓碑。不过那些称号加上名字可相当占地方，我们就只写下那些人生前的职业，再往下面画正字。就在三天前吧，和尚那一行下面刚好画满了两个正字，不过我们没找到最后一个人的尸体，估计是被那个东西给吃了。至于完好无缺的尸体，我们就烧掉了，以防万一，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如果尸体在三天内没有长出黑毛，其实可以土葬。”

“我们可不敢等上三天！如果尸体变成那个东西该怎么办？有一个在林子里就够我们受的了。”

“那东西有没有主动进过村子，攻击人或者家畜？”

“我从没在村子里没见过。”李宝挠着头。

“有人在白天的树林里见过它吗？”

李宝摇着圆圆的大脑袋：“没听说过。不过，现在即使在白天，也很少有人愿意去树林里。”

“难道就没人想过结伴进去？”

“开始不是没有。可是那东西很狡猾，如果看见人多的话就不会出来，而且说实话，二百两银子在见过世面人的眼里根本不算什么。在通县，有钱人办一场红白喜事也得要三四百两纹银！所以，一来二去，这群人就自己单独下手，不过下场就像我刚才说的。后来，即使赏金涨到五百两，也没有几个人敢进去了，不少人看了那墓碑连问都不问就走了。我能看出来，这里边肯定有高手。我想他们离开就是害怕......。”李宝说到这里打住了，他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

“害怕被咬吧。”燕无界不紧不慢地帮李宝说完。

“没错，绝对不能被咬。我听说如果人被那个东西咬了之后，也会变成......那个东西。而且根本没法医治，即使是会灵术的人也......”李宝突然怀疑，自己刚刚喝的是茶还是酒。

“即使不能彻底医治，还是有很多方法能让病人活下来。而且，只要还保持着人性，就不应该被当做狼......那个东西。”

李宝的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亮，“这么说，宁城还有救？”

燕无界假装一脸茫然地看着李宝。其实，这个名字之前被榕姑娘说了无数次。

“瞧我这记性，忘和你说了。宁诚是宁珍的亲弟弟，是个秀才，在通县教书。很不错的小伙子，人很善良。我相信善有善报，他是唯一遇到那个东西后还活着的人。不过，他被咬了......”

“看来我必须得去一趟了。宁诚家在哪里？我现在就去。”燕无界觉得不会再问出有用的东西了。

“我和你一起，他家离这不远。”李宝把鹿皮放到桌子上，起身去拿挂在墙上的火把。

“劳驾你带路吧。”燕无界围上披风，提起铁棍。挂在腰间的佩刀自始至终也没有摘下来。

不到一袋烟的功夫，两个人就并肩站在宁诚家的门口。这是一座用青石搭建的房子。即使不借助火把的光亮，燕无界也能看到石块上面一簇簇厚厚的青苔，透过门和窗户的缝隙隐约露出光亮和说话的声音。李宝踏上门前的石阶刚准备叩门，就被站在身后的燕无界一把拉住了。

“把我领进去之后，”燕无界低声说道，“你就找个借口离开这里。回家以后务必把门窗关好，不要睡觉。”他顿了一下，双目中隐约露出阵阵寒光，“无论听见什么也不要出来。”

“怎么，难道你......”李宝的脸刷地一下白了，火把差一点从手中掉下来。

燕无界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左手用力地按在额头上。

第二回完

第三回） 宁三叔

燕无界伫立在宽敞的里间，死去的宁珍原来就住在这里。满是缝隙的灰墙上几乎挂满了野兽的毛皮。这些兽皮显然曾被精心地处理过，毛发仍旧光泽鲜亮，就像刚被剥下来一样。伤口的缝合处也被仔细地遮盖起来。如果离近一点的话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这是七叶草独有的香味，这种植物因为卓越的防腐功能而被人熟知。

燕无界没有心情和时间来欣赏主人生前的战利品。他几步走到一个落满灰尘的角落里，那里孤零零地立着一个木制的箭筒，里面寥寥地装着几支铁箭，箭尾上绑着带有黑斑的花色羽毛。燕无界把木筒里的箭矢一并抽出，那箭头上带着细小的、犹如锯齿一般排列的倒勾。野兽一旦被这种箭射中，箭头上的小钩子就会钩住皮肉，即使猎物当场逃走了，箭头也会一直留在体内。最终，猎物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就像被毒蛇咬过而且没有及时救治一样，死亡只是个时间问题，所以这种箭又有一个很贴切的名字——蛇咬。

“我可不想再被它射中了。”燕无界低声自言自语道，把剩下的箭放回箭筒里，手中只留下两支与众不同的箭。这两支的箭身弯的很厉害，而且乍一看弯曲的弧度几乎相同。两个箭头腐蚀得相当严重，根本看不出上面原有的倒勾。

“它竟然能将蛇咬拔出来。”燕无界苦笑了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皱着眉头，分别闻了闻两个箭头，接着轻轻地舔了一下其中一支箭头，瞬间感到舌尖犹如碰到了烧红的铁块，他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块白布，吐了几下口水，里面还夹杂着鲜红的血丝。燕无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急促地喷出了一口鼻息，随后将两支箭放回箭筒。他站起身来，撩开门帘，进了厅房。

在厅房靠近窗户的火炕上，躺着昏迷不醒的宁诚。这是一个二十出头，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年轻人。就像大多数的文人墨客那样，他的双鬓和下巴上留着细长的胡须。宁诚双眼紧闭，气息若有若无，偶尔会发出几阵微弱的呻吟声，左侧的大腿和肩膀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散发出紫熏草的浓烈芬芳，却遮盖不住空气中腐臭的气味。宁诚的伤口已经开始腐烂，燕无界对这股味道一点也不陌生。

宁诚的旁边坐着一个穿着灰色布衫的长者，灰白色的头发和眉毛让他原本哀伤的表情显得更加阴沉。老人的背膀宽厚，皮肤黝黑，胳膊圆粗，手臂上露出的部分纹着几条青龙，这是猎户掩盖伤疤最常用的方法。

在来的路上，村长李宝三言两语把宁家的情况告诉了燕无界。眼前这位老人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村里的同辈人都叫他老三，从小就是孤儿。虽然他不是宁家的人，却是宁家多年的挚友，一直没娶媳妇，膝下更没有儿女。在宁家两兄弟的父母染病早逝后，老人把两个孤儿过继到自己家，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抚养成人。后来，村里的晚辈们索性叫他宁三叔，老人也总是乐呵呵地答应着。

此刻，宁三叔正用一块干净的湿布擦去宁诚额头上涔涔的汗水。燕无界看见宁诚的枕头上留下一大片汗渍。

“哎，作孽啊。”宁三叔将湿布放进木盆里洗了洗，“可怜的诚儿，如果不是急着给他哥哥报仇，也不至于......”

“我们还是到里屋说吧。”燕无界轻声说道。

“我们小点声就好，在你们来之前他又叫了几次。”宁三叔拧了拧湿布，把宁诚的又脸擦了一遍。“看不见他我不放心。”

燕无界随手拽过来一条木板凳，坐在老人的对面。不知为什么，自己的额头在进门以后就没有再痛过。

“如果可以，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也许还来得及。”燕无界试着安慰道，虽然他通常不这么做。

“不，没用了，被狼妖咬过是没法治的，我知道，永远都治不好的，他也会变成......”说道这里，老人的眼睛又变得通红了。

“虽然彻底医治很难,但是我知道，有些人在被咬伤之后，也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即使是满月的时候，依靠秭归草和月霜花也可以防止身体发生变化。”燕无界平静地说道，他知道那只是一小部分幸运的人。

“这得忍受多大的痛苦啊！这些伤口根本不会完全愈合的！而且病人还会不断地做噩梦。多好的孩子啊！老天爷怎么能这么对他！”老人用袖口擦去脸颊上的泪滴。

燕无界沉默不语。他知道老人说得没错，即使伤口愈合后也会时常产生灼烧的疼痛感，会令人感到异常的焦躁不安。更令人畏惧的是那挥之不去的噩梦。他见过不少人虽然依靠草药缓解了疼痛感，但还是不堪噩梦的折磨而精神崩溃。病人最终的结果通常有两个，要么失去人性变成狼妖中的一员，或者在还有一丝人性尚存时自我了断。

“都是那两个畜生害的！”老人咬牙切齿地挤出了几个字，“那个秃驴和脸上有疤的畜生。他们骗诚儿说可以杀掉狼妖，但是需要有人给他们带路。我之前那么叮嘱他千万别去树林，尤其是晚上。可他就是不听我的话。在前天晚上趁我没在的时候，他自己带着那两个人进了树林。刚遇到狼妖，那两个混蛋就跑了，其中一个还在诚儿的大腿上砍了一刀，想让狼妖先吃诚儿，自己趁机逃命！如果不是诚儿命大，肯定就回不来了。”

“在被咬伤的情况下也能活着回来，很少有人能这么命大。”燕无界心不在焉地说道。

“这些都是榕姑娘告诉我的，她是诚儿的朋友。幸好那天晚上她遇到了受伤的诚儿，把他扶回来，还用祖传的秘方帮他包扎伤口。多好的姑娘，本来她和诚儿很般配.......可惜现在......”老人悲伤地看了一眼躺着的宁诚，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燕无界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一言不发地坐在板凳上。他没有告诉老人，正是这位榕姑娘冒着巨大的风险把宁诚救下来，并向狼妖许诺用两条人命交换宁诚的性命。也正是她，及时阻止了想趁老人不在家时，要进屋杀人灭口的秃子和刀疤脸，而且顺利地把他们引到了树林。然后自己便出现了。

可是，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不知道是老人说话的声音太大，还是因为听到那一夜不幸的遭遇，原本躺着的宁诚突然怪叫了一声，浑身开始不停地颤抖起来，双手不停在空中比划着，像是要拼命地抓住什么东西，喉咙里不停发出低沉的咆哮声。燕无界感到额头上忽然冒出一股钻心的疼痛。

老人急忙用力按住了宁诚乱抓的双手，冲着燕无界喊道：“快给他拿药!就在桌子上!”

燕无界没有听老人的话，而是从腰上解下一个半尺来高的葫芦，起身走到炕前，左手用力捏开宁诚紧闭的嘴，同时咬开葫芦上的盖子，将一小股暗红色的药水倒入他的口中。宁诚被药水呛得咳嗽了几声，身体抽搐了几下，便停止了颤抖，悬在半空中的两只手也放了下来。他的呼吸变得均匀顺畅，看样子像是睡着了。老人累得满脸通红，还是先帮宁诚盖好了被子。接着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喘着粗气。

燕无界将刚才的葫芦递给了他，一股诱人的香气扑面而来，犹如陈年的佳酿。老人没有推辞，接过来喝了一口，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脸色也慢慢恢复正常。

“这是什么？”老人觉得自己曾经喝过，又饮了一小口。随后把葫芦还给了燕无界。

“好东西，但是只能缓解一时之急。”燕无界将葫芦挂回腰带上，他感到额头上的疼痛感渐渐褪去了。

“我一直不敢让别人知道,”老人叹了一口气，“今晚已是第二次发病了。他现在一天不如一天，我不知道他还能再撑多久。别看我老了，可还没糊涂。已经有人开始打诚儿的注意了，有的人想在他变成那个东西前先下手......”

“还有时间。”燕无界口是心非地说道。可心里知道，现在的情况比自己预想的要糟糕很多。

老人双手捂着脸，哽咽地说道，“宁珍的本事是跟我学的。他是猎户，和危险的野兽打交道是他的工作，所以我心里一直有防备。可是宁诚只是个书生啊，什么都好，就是太善良，太容易相信别人了......我真不知道......失去他我该怎么活......如果能一命换一命......我......”老人泣不成声。

燕无界沉默着。他见过许多身体强健的习武之人在被咬后的几个时辰内就丧失人性，变成了狼妖。面前这个文弱的书生自从被咬后就没有真正的睡过，他用仅存的意志对抗着入侵体内的狼毒。

“我相信善有善报。”李宝刚才说的话在燕无界耳边响起。片刻，他缓缓地抬起头凝视着老人的双眼。

“我从来不相信善有善报，”燕无界没有理会老人诧异的目光，轻声说道：“但是，那些不会灵术，却能活下来的人，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是品行端正，乐观善良的人。虽然我刚认识宁诚，但我相信，他一定是个好人，很好的人。”燕无界看着熟睡中的宁诚，眼前却闪过那位蓉姑娘满是泪珠的脸庞。

“罗纳士，你肯定懂灵术吧？我听说世上有能换命的方法，对不对？”

燕无界明白老人指的是一种将死者的灵魂转附在活人身上的禁术。为了把这可怕而疯狂的念头扼杀在萌芽中，他坚定地摇了摇头。“这种谣言有很多。我从来没有见过，更没有听说过有谁成功过。”燕无界很少像现在这样，在撒完谎后一点也不感到内疚。

接下了是一阵冗长的沉默，房间里只能听见宁诚轻微的鼾声，他一定是累坏了。老人则低着头，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吧。宁诚今晚不会有事的。”燕无界开口打破了令人不安的沉寂，“我还要去树林里看看。”说完他站起身向老人辞别，转身迈步往门口走去。

“罗纳士，”老人突然开口叫道，语调中的悲伤不知为何一扫而尽，“如果诚儿真的变成了狼妖,我求求你，就不要让他再受苦了！让他解脱吧！”说完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燕无界停住了脚步，听见身后连续传来头撞击地面发出的响声，他感到一股无名的激流在血液中翻腾着。燕无界没有回头，他不知道回头后该说什么。

但是，我知道自己该做的事。

燕无界猛地推开门，消失在屋外无尽的黑暗中。

第三回 完

第四回） 狼侯

山风如厉鬼一般在黑夜中呼啸着，李宝家房后的马圈里传来微弱的亮光。

燕无界双膝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用蘸着猪血的碎布画完传送法阵。他起身围着圆形法阵慢慢踱步，检查法阵当中每一个符号和对应的位置。饶过一圈后，燕无界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

站在门口的李宝打了一个哈欠，如在平时，此刻他早已入梦。他用狐疑的目光望着的法阵，隐约记得曾在供奉灵杰的神庙中见过相似的符号。

“还是谨慎点好。出差错我可就身首异处了。”燕无界用自嘲的口气说道，仿佛将脑袋当成身外之物。

“只有笔和纸才靠得住。”李宝本想故作沉着，身子却往后退了一步。

“如果被行家看见就麻烦了。法阵现在可是禁术，随便用可是违背那个誓约的。”燕无界小心翼翼迈进法阵中心的圆圈里，慢慢盘腿坐下来。

“你怎么不早说!”李宝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燕无界说的那个誓约具体是什么，“我可什么都没看到。”说着话他立即将目光转向一边。

“我回来就擦掉。”燕无界看着李宝慌张的样子觉得有点可笑，“帮忙在门口守一会，我得去林子里看看。”

“放心吧。”李宝点头应和道，“不过，宁诚......不会有事吧？如果你不在的时候......”

“别担心。今晚大家上都能睡个安稳觉。”燕无界若有所思地说道。“至于那个东西，我推断它根本不是狼妖。”

“那.......那是什么？”李宝倒吸了口气，瞪大了眼睛。

“更可怕的东西。狼妖在狼族中是最低等的群体，几乎没有智慧，只是嗜血的变种，能保留着理智与人性的可比麒麟都少。但是树林里的那个东西，不仅危险，而且狡猾，同时也更接近邪恶的根源。不过，”燕无界顿了顿，“或许宁诚因此还有救。”

听了燕无界的解释，李宝反而更加担心和疑惑，但他又不知道该如何问起，只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燕无界取下葫芦，小饮了一口，接着在口中低声念起了咒文。李宝看见燕无界的头渐渐垂下，像是睡着一样，不过身体仍保持打坐的姿势，手里握着敞开盖子的葫芦。法阵闪出一束束不祥的红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这是啥味啊，真他妈冲。”李宝自言自语道，“猪血可没这么难闻。”

燕无界感到双耳灌风，这强风让他无法睁眼，过了片刻风才停住。他睁开双目，警惕地四下打量一番，发现自己已在树林深处，身旁是参差不齐的树影。树叶伴随着夜风沙沙作响，仿佛在用陌生的语言警告来者此地不宜久留。燕无界揉了揉僵硬的肩膀，有些笨拙地从地上爬起来。

“你总算来了。”榕姑娘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

“有点变动，我去了趟宁诚家。”燕无界转动着脖子和手腕的关节，发出嘎嘎的声响。

“他怎么样？醒了吗？”榕姑娘听到宁诚的名字身上不禁打了个机灵。

“还没有，不过快了。”燕无界一瘸一拐地走着，他的脚还没有完全恢复知觉。

“只要杀了那个东西，就能救他，对不对？”

“能救很多人。”

“那他呢？”榕姑娘追问道。

燕无界没有应答，只是加快了步伐。

他径自来到一棵被雷劈过的大榕树下。这棵树有着巨大的树冠，枝干粗壮无比，不难想象它在盛夏枝繁叶茂的场景。已经死掉的树干仍旧需要几个成人手联手才能拦腰抱住。燕无界抬头看了看树枝，上面光秃秃的，除了还没有完全烂掉的树杈以外什么都没。他低头围着树干慢慢走着，像一只老练的猎犬在寻觅猎物的踪迹一样。

一大片乌云被风吹开，皎洁的月光落在森林里，在地面洒上一层银白。燕无界最终在树干底部找到了自己寻觅的东西，那是几排被利爪挠出的痕迹。

在猎人眼中，这是猛兽为了划分自己的领地而留下的记号，目的是让同类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燕无界却能体会到这背后相似以及更加恐怖的含义。之前在树林中，他和榕姑娘已找到所有类似的记号，但眼前这个并不是其中之一。

“它刚来过这里。”燕无界眉头紧缩，凝视着那记号在月光中发出的暗紫色光辉，心中最后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不过这是他最不愿接受的答案。燕无界转身看了看不知所措的榕姑娘，用略带同情的口吻问道：“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

“人挪活树挪死......难道......连你也救不了我们？”榕姑娘惊慌失措地问道。

“如果只让宁诚一个人离开呢？”燕无界轻声说道，“在燕北边疆外有一个地方，那里会有他的容身之地。”

榕姑娘低着头，一声不吭，声音颤抖地说道：“只要那样能救他。”她慢慢抬起头，脸颊上划过两道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