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隐鱼》慎安



楼主 沉默的慎安  发布于 2017-08-03 08:48:00 +0800 CST  
起风了,河面被分割成一个一个的碎片,每一个碎片都倒映着清生的影子。碎片中清生的目光在蔚蓝色的波光中闪烁。这种光泽只有沉静的宝石在灯光的渲染下反射后才会出现。清生正定神看着吾木在河岸边垂钓。
清生曾多次有这种想法:他有必要问一问吾木在这里钓鱼的乐趣何在。因为年复一年,吾木从未在这条河中钓上过一条鱼。而每次傍晚,吾木都会准时坐在河边。吾木如细木枝般的手臂撑着自己的膝盖,他的右手则半握着鱼竿,清生可以从他右手掌心的空隙中看到远处河面上被风吹散的一个个闪耀的小碎片。吾木注视着河面,可清生时不时看着他的瞳孔,总觉得他在瞧着深深的河底,抑或是比河底更加深的地方。
他们坐在岸上的位置,正好可以躲藏在一棵巨大的枫树后面,因为每当河面被夕阳染成淡淡的红色时,当飘落下的枫叶在红色的河水中若隐若现时,吾木的姐姐总是会来催促吾木回家。吾木的姐姐不会作无缘无故的抱怨,每天准时到来的只有正常的催促,可他们仍会躲藏在枫树的背面,如同一颗露珠横卧在荷叶之上,一只松鼠在森林的遮荫下飞窜一般。他们的心情会因为这一棵看似可有可无的枫树而平静下来。而他们两个人并未有谁刻意提起这件事情,维系他们友谊的理由数不胜数,这应该是其中之一。
河对岸的车子多了起来,来来往往的车子在空气中留下一阵接着一阵的呼啸声。“你姐姐马上要来了。该收拾收拾。”清生说。吾木下意识地看向近处飘落到河面上的枫叶,枫叶的轮廓依旧清晰可见,但是河面已经泛着淡淡的红光了。的确,姐姐马上要来了。
清生在对岸车子的呼啸声中静静地等待安恩的声音。他竖起耳朵,最先袭来的依旧是车子不断的呼啸声,然后他聆听到吾木收拾东西时的呼吸声,吹落枫叶的风声,隐匿在草丛的虫鸣……而安恩的催促声迟迟未来,以至于清生开始想象一些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声音:安恩走在路上的脚步声,妈妈在厨房忙活的声音,饭菜下锅时油锅瞬时的噪声……
“吾木,走了。”
当清生回过神来的时候,吾木已经不在他的身边了。他站起身来,朝吾木家的方向望着,只看到吾木在远处朝他使着眼色,安恩走在他的前面,已经看不清她衣服的轮廓了,而安恩也并未回头望清生一眼。清生连忙向吾木招了招手,向他们的反方向走去。
安恩的身影时不时出现在清生的脑海中,在他的印象里,她总是穿着那件褐色吊带裤,眼睛直直地盯向他。这时,他又不得不想象那些声音来打乱自己的注意力:妈妈在厨房忙活的声音,饭菜下锅时油锅瞬时的噪声……他不再想象安恩的脚步声了,这样无节制的想象只会让那个直勾勾的眼色又重回他的眼前,虽说这样的想象对于清生来讲并无害处,但显然这类对异性的想象总是会被迫赋予一种邪恶的感觉。以及那条褐色吊带裤,也不能出现了。

他意识到自己走了反方向,他家应该是和安恩他们在同一方向的。至于为什么当时走了反方向,只有清生自己心里清楚,如果母亲在场的话,她应该也能看得出来。他觉得自己那时的局促实在是太傻了。于是他又绕了一条小路,他不想在路上再遇到他们。清生毫无目的地朝四周张望,他看到路边一块有着斑驳纹理的石头,石头的周围分布着随风而动的小草。透过小路两旁人家的窗户,清生看到有的窗户里人影四处走动,玻璃上的暗影一会儿分离成两个清晰的人像,一会儿又交融在一起,汇成深色的浓烟一般的黑影。他想到自己家的做饭情景,父母有时也会像这样乱了套。
之后他又回头看那块石头,斑驳的纹理已被石头的正面所掩盖。小草和石头表面都被染上了淡淡的红色。

楼主 沉默的慎安  发布于 2017-08-03 08:49:00 +0800 CST  
经过了数以万计的树木。清生在胡思乱想中闭上了眼睛。以此来遏制自己不受控制的情绪。

之后,车厢内只剩下了大巴行驶的颠簸声。“至于我,”过了很长一段彼此沉默的时间,安恩背对着清生,望着车窗外说道,“我想你下午一定会来找他,所以我上午没有跟吾木一起走,我在家里等你。”
当安恩偷偷转过头来看清生的反应时,清生已经睡着了。

到了夜晚,安恩和清生才有机会进病房看望吾木。吾木的爸妈去外面的小店买洗漱用品了。出乎清生意料,病房里面并没有刺鼻的药水味儿,吾木的身上也没有插满管子,和平时并无二样。只是面容看上去比以往疲乏很多,也许这也只是医院的气氛渲染所致,清生想,医院里的人都是挺疲劳的。不论是来来往往的护士,还是来探望病人的家属,更别提躺在床上的吾木了。
清生看了看病房的窗子,医院四周的夜晚黑得彻底,和乡里的夜晚几乎没有区别,但因为在城里,他总觉得这样的天空十分可怖,从这小小的窗子也看不到月亮。
清生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看着吾木,又欲言又止,他回头看安恩,发现她已经不在病房里了。清生觉得是时候问他那个问题了。可他开不了口。
清生仔细看着这个病房,白色的墙壁,旁边还有一张床,没有人睡,应该是吾木父母睡的。眼前有一台挂壁的液晶电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清生就发现这种公共场所的电视都是摆设。剩下的电器还有一个微波炉。在吾木病床的右侧还放着一个可以三个人一起坐的沙发。一张桌子,上面放着水果、矿泉水和不锈钢饭盒。
在寂静之中,清生觉得这间病房非常得冷,比之前大巴上的温度更低。可他却没有像在大巴上一样冷得发抖。因为清生觉得身边有一股沉寂的气息笼罩着他,让他也跟着沉寂下来。
“我要死了。”吾木看着清生,“我在爸妈和我姐面前都不敢这么说,他们会骂我的。但我真的觉得我要死了。真的。也不是难受得要死,就是觉得自己要死了,觉得自己躺在棺材里。静得可怕。”
清生仍旧没有回应,他意识到那股沉寂的气息原来是从吾木身上散发出来的。
吾木看着清生沉默的样子,意识到清生的尴尬,连忙叹了一口气:“昨天我看见了,你到我家来。后来你又走了。”吾木挑动着眉毛向他暗示着什么。清生顿时屏住了呼吸,两只手死死地放在椅子两旁的扶手上,没有说话。“安恩早上也没有跟我们一起走。”说完这句话,吾木完全躺在了床上,只剩下一个头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之中,如释重负的样子。
“我每天傍晚都去钓鱼,可每次都没钓到过一条。后来我干脆不带水桶去了,只带一个鱼竿。本来我想鱼饵要不也不带了,但是带不带鱼饵根本无所谓,不如钩个鱼饵装个样子。一开始我去钓鱼,是为钓鱼而去;过了一段时间我的目的也是如此。后来我去垂钓也许只是为了看一看枫叶,是的,看枫叶。最后整个河面都是红色。靠在枫树上也很舒服,我相信你也有同感。
“我刚才跟你说,我确实是去看枫叶的。但渐渐地,事情变得并不仅仅是看枫叶那么简单。一天傍晚我独自一人走到河岸边,那时候我仍旧抱有希望能钓到一条鱼。尽管我连水桶都没带。我用手臂撑着膝盖,看着太阳渐渐落山,本想就这样等着安恩来找我。当时我还想,又是一个无聊的傍晚。可是就当那片枫叶刚刚能融入红色的波光的时候,当时我很吃惊,我从未看到过如此神奇而美丽的动物。
“我能看见河面下有鱼——当然它始终没有吃我的鱼饵。但的确有鱼。透明的,可以看到骨骼,可以看到它的心脏正在跳动。它隐藏着,并不仅仅因为它透明、不吃鱼饵,更奇怪的是,我发现你们并没有注意它——所谓的隐藏。
“不仅仅是你,安恩有时候也会陪着我一起钓鱼。然而她和你都不曾注意到它——当然,如果你们都注意到了,那它的隐藏本领就不足为奇了。但我看到了,每天傍晚的时候,坐在岸边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条透明的鱼,在红色的波光下自由游动。如此美丽,可是只有我一个人才能够看到。你可以每天傍晚去看一看,说不定你也能发现它。”
那天深夜,清生的父母开车来看望吾木,顺便把清生接回家。直到清生上车,他都没有再看到安恩。她可能躲在某处哭泣,他想。可他不擅长安慰别人。

楼主 沉默的慎安  发布于 2017-08-03 12:59:00 +0800 CST  
回去之后,他每天傍晚时分都会走到河边,除了靠在枫树旁外,他仍不忘观赏沉浸于红色波光中的枫叶,以及那条不明去向的鱼。在清生的想象之中,那条鱼应该是巨大的,就像蓝鲸一般,它在这片红色的河水之中漫游,那颗巨型的心脏在白色骨骼的包裹下沉重地跳动着。也许这条鱼就在他的眼前孤独地游动着,可清生始终没有感受到它的存在。
每天吃完晚饭后,清生都会重复那天晚上的行程。每当在桥上数到第三十块砖时,他就抬头看着吾木家的住宅。窗户内的黑暗比繁星闪耀的夜空更加深远、晦暗,每逢此时清生就回想起安恩的小提琴声,他觉得那天他的表现简直糟糕透顶。那么悲伤的乐声,他居然将其赋予了爱情的意义。尽管吾木住院以后,清生每天夜晚都会重新想象那天晚上的乐声,可惟有那天晚上,他亲自听到了安恩的演奏。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星期后,清生收到了安恩的来信。信中提到旅馆的条件和医院发生的趣事,信中只字未提吾木的病情,他只出现在了医院的趣事那一部分。“我已经好久没有碰我的小提琴了,它被放在我卧室的床头柜上。等到我回来的时候也许它的上面全部都是灰,所幸我乘车离开前一天还拉了一次。要不然我会分外想念它的。我想你知道我会拉小提琴吧?——就算之前不知道,现在看到我的信也应该知道了。祝一帆风顺。”
之后的每一个星期,或是每三天,清生总能收到安恩的来信。每一个月,清生和家人都会去看望吾木,再一次见到吾木,吾木就显得虚弱很多了,身上插满管子。清生尽量不与他说话,因为每次交谈吾木就会止不住地咳嗽。每次吾木也仅仅会问鱼的事情,清生也只是摇摇头表示否定。吾木则是微笑着点点头,那动作仿佛在说,迟早都会看到的。而安恩与清生的交谈也不过寥寥数语,虽然这样,但清生对医院的情况也基本了解,因为安恩已在不断的来信中跟他提过。
一天傍晚,清生在寻鱼无果后,回到家中拆开安恩最新寄来的信件。信中提到吾木去世了,安恩和她的爸妈在当天晚上就会回来。除此以外就没有其他内容了。清生将信存放在自己书桌的抽屉内,抽屉里已经陆陆续续放了一百多封信件。他关上灯,闭上眼睛,在梦中,在枫树投下的阴凉之下,他从吾木半握着的右手与鱼竿所形成的空隙中,看到河水中有一颗跳动着的心脏。
中午,清生坐在绿棚下。他一直定神盯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的腿,哭泣的人在他眼前一闪而过,抽噎声被淹没在震天的锣鼓声中。眼前都是白色,白色的腰带,白色的帽子,白色的披肩。他突然觉得有一种不真实感,仿佛人们不是走在坚实的水泥地上,而是漫步在燥热的空气之中。他们的声音如同被包裹在不可见的薄膜之中,他们的动作宛若被沉重的温度所阻滞了——一种不真实感。如同此时正在发生的并非死亡,而是一次虚幻的重生。但这震天的锣鼓声正是在试图发挥这样的作用。
清生站起身来,走了几步。他看到安恩在棺材边上坐着,她的身上同样到处都是白色。她并未哭泣,只是坐着。有来往的亲戚扶她的肩膀,之后离去,接着另一个人再来,进行着一次又一次所谓安慰的仪式。安恩从未抬头看看此时抚着她肩膀的人是谁。清生想要走上前去,此刻安恩抬起了头,她看着清生。清生这才感受到阳光的无比耀眼,导致他无法看清安恩的眼眸。但他体会到安恩瞳孔的黑暗就像每天夜里她家窗户中的黑暗一般。清生站在坚实的水泥地上,一股沉寂的气息笼罩着他。棺材就在安恩的旁边。吾木确实死了。
葬礼过后,清生看到安恩坐在河边。他坐在她的身边。“他本来身体就不怎么样,我一开始就知道他撑不下去的。我看得出来,那么多人都没撑过去,凭什么他能撑过去。”
清生从未在盛夏的中午来到河边,河面上光芒四射,就算那条透明的鱼就在他们眼前,他们也不会注意到。绿色的枫叶落在他们两个的周围,有的依旧飘落在河面上,被眼前闪耀的波光所掩盖。他时不时偷看几眼安恩,发现安恩一直没有把她的目光转向自己。
“他有跟你说过吗?透明的鱼。”清生问。
“住院的时候他经常跟我提起。”
“我也是。第一天晚上他跟我说的。我每天傍晚都来这里,可都没有看到。”
“我也从没有看到过。”
“我觉得那应该是一条大鱼。”
清生看向安恩,他希望她正在河中寻找那条大鱼。可安恩虽然注视着河面,但她的眼光仅仅停留在一片在河上漂流的枫叶。他感到失望。
“谎言。”安恩艰难地说出这个词,“将死之人为了博得别人的注意,总会编造谎言。那也许仅仅只是他自己的想象罢了。他也许是在死亡的沉重心情的影响下误将他的想象当作事实了。”
清生看着眼前波光粼粼的河面,他觉得正有一条和金鱼一般大小的透明的鱼,在河面上跳跃。因为阳光过分耀眼,他不敢笃定那条小鱼就是真实的。兴许那也只是他的想象,一种用来反驳安恩看法的想象。他看向安恩,安恩此时也看着他,他冲她点了点头。这时清生才注意到,安恩白色披肩的下面,她穿着那件褐色吊带裤。他想对她说,他看见了,正如想象中的她在他眼前重现一般。

楼主 沉默的慎安  发布于 2017-08-03 12:59:00 +0800 CST  


楼主 沉默的慎安  发布于 2017-08-03 12:59:00 +0800 CST  

楼主:沉默的慎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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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7-08-03 16:48: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4-05 07:23:31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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