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他吞咽秋的血骨

杜白萩是个耐性很好的人。
陆温初看着他长大,拿捏着杜白萩那点性子,拿捏着他的温顺,像是一个不知饥渴不知饱腹的孩子,把他一步步吃的干净。








楼主 丘牧  发布于 2019-06-26 02:46:00 +0800 CST  
杜白萩蹲在地上,盯着鞋尖前的那颗沾灰的糖葫芦,几只蚂蚁在旁边兜兜转转。
“你这个傻狍子,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许偷懒!”
一声怒骂带着尘土气而来,尖刻的宛如刮在瓷墙上的指甲,而后就是一把干草扫帚重重拍在了杜白萩的背上,直打的他一个踉跄趴在了地上。脸砸在黄尘粉土间呛的咳嗽起来的少年顿时回神,忙不迭的爬起来转头,就看见一张女人近乎扭曲的愤怒面容。
他顶着灰头土脸的模样,轻轻唤了一声。“娘。”
女人被他那愣愣的反应更气的面色发红,手上的扫帚又是抬起,这次打在了杜白萩的腿侧边上。
“起来,赶紧干活。没用的晦气东西,就会喊这么一句话。”
杜白萩不敢怠慢,老老实实的点点头就赶紧站起身来,临前不忘手朝地上一抓握住了那颗脏了的糖葫芦。藏着什么宝贝一样的偷偷攥紧在掌心。 那是一个破破烂烂的石屋子,周边的几根篱笆边放着挑水的木桶,角落处肆意生长的野草遮盖着大大小小的杂物,后面是个破败的院子,圈住了几只鸡,种着些乱七八糟的蔬果,屋子前老旧的木门歪斜,阳光透过小小前院的地面直至屋内昏暗的底部,看得见一张桌案,而后就是草席般的几张东西叠放在一起。
这便是杜白萩和他母亲生活的地方。
自杜白萩生下后,就一天天长大的地方。
杜白萩记得母亲的话。“那种雨夜,那种风声,你这辈子都不会想象的到。我就拖着一身血水走到这个破屋子里,你折腾得我半死不活,直到凌晨才下来。你知道我为了让你从我的肚子里出来费了多大劲吗?我差一点就死在这儿了,你这个丧门狍子。”她的语调时高时低,杜白萩听的呼吸紊乱,只好一句句的回着“对不起”“对不起”,而每当他那样道歉之后,母亲就会收起声音,露出一种不愿多说更多的神情的偏过头,目光掠过他时毫无停顿。
杜白萩一直认为自己的出生是一件不好的事。
就好像人们口头上谈论着的灾祸,好像那些一到雨季就遍布墙根的苔藓或者杂草,那些死在不知哪个角落的老鼠。
杜白萩一直陪着母亲在这不足几步的屋子里呆着,挑水,洗衣,偶尔帮着扫地,做一些面食。生活平淡,甚至到了有些无趣的地步,只是母亲夜里经常痛苦的挣扎,睡不得好觉,像是有谁在她身体里哀嚎,让她不停的咳血,一声又一声的哀叹。杜白萩每次都跪在她床边皱着眉听她一直咳,听的心头发慌,却又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她好过一点。
其实药不是拿不到。可杜白萩每次只要提起这些,母亲就会大发雷霆的怒斥他是不是在嫌弃她的病,或者骂他不知廉耻。因为如果想要药,是要从陆温初那拿的。
平日里会有一个老先生来,带着一本佛经,教杜白萩念诵,背许多不知所谓的东西。实际上这附近的庙堂该拆的都拆了,那些古钟大都被砸碎后埋在荒山野岭里长草,烧了半截的木头堆积在不远处,有人说下面总藏着蛇和精怪,会在夜里钻上破碎佛像的掌心。
杜白萩跟着那老先生一字一字的读那本佛经里晦涩难懂的字句,并不多么明晰,却还是认真的念着,一直如此。因为母亲告诉他,无论是怎样的人,若是连善恶都无法分清,便不能存在于世。可实际上,连孩子都知道,如今的世道,佛与道,都不过是糊弄幼儿的故事罢了。但杜白萩是个较为听话的孩子,大人叫他那么做了,他便那样听了,也去信了。
还有时姓白的老太太也会带着吃的和用品拜访,母亲会备茶跟她坐在外面聊些家长里短,会偶尔抱怨,白老太太唯一的儿子死在战乱,自己孤身一人隐居多年,却也平和宁静。她和杜白萩的母亲虽然年龄尚有间隔,却话语投机,时常能唠到天色泛白。而杜白萩和她们不同,一天里唯一的期盼,是每月陆温初来的日子。
不远处有一棵树,不知是什么树,只是叶子铜钱般大小,翠绿偏深,风一来时就簇簇而动,像是喧嚷着吵闹一样。杜白萩总是在做完杂事后就爬到树干上,坐在高高的树枝,望远处一点点起伏的小丘,和更远处城内人烟的模样。更多的时候,他望着那条荒草黄土间蔓延的小道尽头,在硕大橙黄的夕阳里,期盼着那里会出现一个模糊的身影。
陆温初会披着一件薄衫,身上玄色的锦缎长袍垂着腰间那一块色泽温润的玉牌,他走的步伐沉稳,不似外表的青年模样那般轻浮。陆温初的头发很长,长至腰下几寸,一半整齐的束成了马尾,一半披散在身后。风一拂动就像是水流般,墨色的柔光粼粼烁烁。杜白萩记得他的味道,和秋日傍晚树梢的碎花一样的淡,也记得他眉眼尾部各有一颗浅色的朱砂,细小却带着风华。
每当陆温初走到树下抬起头看向他盈盈笑起时,杜白萩就会心口一窒,而每一次他从树上匆忙下来,扑进他怀里,触碰到他还沾着风清澈气息的衣衫和微凉的指尖时,杜白萩就觉得,此刻就是世间最美好的一刻。
像一片晦暗的天际里,最明亮动人的霞光一样。

十一岁那年,杜白萩第一次听见“**”这个词。
那天正好是月尾,杜白萩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一天是陆温初要来的日子,他在那日的早上开始就坐立不安,洗衣时弄丢了皂角,喂鸡时弄碎了鸡蛋,甚至还在院子里拔野草的时候把一株土豆苗折断了。于是杜白萩被母亲大呼小叫的赶出了家门,叫他滚得越远越好。
杜白萩胳膊被掐的青紫,还被扫帚拍了一脸尘,却也乐得之至。他一路小跑到了门前不远处的那棵树前,爬上枝头后目光急切的看着小路尽头的方向,心思一览无遗。
太阳快要落山了。而陆温初还没到。
杜白萩忍不住从树上下来,天色一点点暗了,他怕在树上陆温初看不见他。于是他就那样站在那里坐了又起,起了又坐,绕着圈走来走去,时不时抬起头远远的望,越过无数荒草和尘灰,长久的看着那颗一点点沉下的太阳。他一刻不停的在心里碎碎念着陆温初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耽误了时间,又不停的告诉自己,来这里的路和城内的官道不同,总是要久一些的,也许陆温初是在路上遇到熟人了,也许是路上忽然想起忘记什么东西了,又或者,毕竟他是个商人,商人总是要忙些的。
一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
杜白萩把手伸进布衣的口袋里,在布料间握住了那颗早先前藏着的糖葫芦,因为糖化了会黏,杜白萩已经把它洗得很干净,红艳如初。此时他的掌心温度一点点升高,让那颗没有麦芽糖的糖葫芦变得温温的。杜白萩就这样紧紧握着它,一会松开,一会攥紧,好像这样就能让时间过得快一些一样。
然后杜白萩听见了远处传来了打闹的声音。
那是三个孩子的声音。嘻嘻哈哈,夹杂着一些不那么好懂的官话词语,还有枝条碰打的声响。
杜白萩本以为是陆温初,于是他刚踏出一步的动作在看清那些身影后猛地停住了。
那几个孩子穿着锦缎的衣袍,颈部都挂着一枚平安锁,甚至中间的一个手腕上还串着显眼的翠玉钱串手链,他们一路笑闹着玩着用枝条互相追逐的游戏,就这样到了杜白萩的面前。
“欸?你是谁啊?”几个孩子这才看清了暗处的树荫下还站着的杜白萩。
杜白萩有些茫然的看着他们,没能开口,也忘了挪步。
“别理,**一个。藏这怕被家主见了心烦打死罢了。”另一个声音响起。
这样的话从这样年纪不大的孩子嘴里说出,显得有些怪异,可杜白萩看着对方那一张天真无害的脸,一时间却无法喊出什么反驳的话。
杜白萩并不懂得这个词的深切含义和所包含的鄙夷,佛经里从未出现这样的词汇,而他的年纪也不足以去理解其中的渊源到底是他的错还是上一辈的纠缠,可那个孩子的目光和嘲弄的语气,确实让杜白萩猜想了到了些微。那绝不是什么好的事物,应当是污秽的,令人唾弃或鄙夷的。就如同母亲厌恶咒骂着扫出家门的老鼠一样,满是脏污和令人厌恶的气息。
后来的杜白萩才懂得,所谓**,是被人们所丢弃和唾弃的事物:是不该存在的,不被人所承认和接纳的污点。所谓**,不仅永远无法得到真正的认可,并且也不值得拥有家或爱,甚至是爱一个人的权利。是只能躲藏在晦暗里小心翼翼,等待着审判或孤独死亡的可悲事物。
“多可怜啊。你和我们一起玩吧。”
然后杜白萩忽然被拉起了手,那个孩子笑嘻嘻的把他从躲藏的昏暗里扯了出来。
“我们玩打狗的游戏,你就当狗,怎么样?”

楼主 丘牧  发布于 2019-06-26 02:47:00 +0800 CST  
三个孩子接连笑了起来,时高时低的声音像是震着耳膜般尖利。 杜白萩不懂得哭,也不懂得反抗,他只能蹲在地上,任由那三个人的枝条一下下的抽打在背脊。
因为他们说,这是游戏,而狗是不能逃跑的,是不能喊停的,狗只会汪汪叫,只会听主人的指令。
杜白萩不会那样叫,因为他明白自己不是狗,可他也不知道如何停,他不能跑,他的身子太过单薄,几个同岁的孩子可以轻易压制着他的动作。大约是杜白萩没有出声,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几个孩子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无聊的家伙。”然后杜白萩被一脚踹翻在地上。
被打的有点眩晕的杜白萩原地茫然的翻了几下,衣衫乱七八糟,口袋里的那颗糖葫芦便跟着也滚落出来。
他抬了抬头看见后,眼睛猛地清醒,想要伸手去抓。
就在要碰到那颗糖葫芦时,另一只手先他一步拿起了那颗红色的果实。
“切,还以为什么好东西呢,这个破玩意你也藏着?”
而在杜白萩急切的爬起半个身子要去拉那孩子的衣衫时,对方已经满不在乎的随手一扔。
那是上一次,陆温初给杜白萩的糖葫芦剩下的最后一颗。留到后来杜白萩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可他没舍得不要也没舍得吃,一直留到了现在。陆温初大多时候带来的都是吃的东西,且很难存下来,这样的糖葫芦虽然并不能留多久,对杜白萩来说却也难得珍贵。眼见最重要的东西被扔到昏暗中,他立刻一阵慌张不安涌上胸口,于是忽地站起身碰开面前几人就扑上去接。
“还敢撞我!”
被猛然碰的一个踉跄的孩子顿时怒不可遏,喊着就要拿手上的东西狠狠打去,这一下的位置恰好去的是杜白萩的眼睛,若是真的下去,怕是不瞎也要见血。
千钧一发间,一阵风力如实体般猛地袭来,力道恰好的打偏了那朝杜白萩而去的枝条。
几人皆是愣住的同时,一个声音从远处缓缓传来。
“干什么呢。”
杜白萩闻言回神,忙转头而去,看见的是朝这里一步步走来的他等了整整一月的陆温初。
那件他熟悉的白色衣袍在昏暗夜色里也依旧明耀,宛若披着光一样而来。

三个孩子却忽然慌了。
其中一个茫然又磕磕巴巴的念了出声。带着疑虑,甚至惊异,还有一分恐惧。
“家,家主?” 陆温初仅是那么一个目光扫去,那三个孩子便身子一颤缩了回去,丝毫不敢再出声,手上的枝条也放了下去。
“天天在府里学,结果学出来就是这副模样吗。”陆温初很少摆出生气的模样,哪怕他真的恼怒也依旧会保持着平静的面色,可这一次陆温初却是神情严厉的带着沉色,那双眼睛里看不出真的喜怒,让杜白萩都有些本能的畏惧。
那三个孩子支支吾吾了半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也没能敢说些什么,在看见陆温初皱着眉摆了下手后,便立刻小跑着离开了原地,头也不曾回的匆匆往小路去了。
“伤了吗。”
还在愣着的杜白萩随后便听见了眼前修长身影传来了一句淡淡的问候。
“没……”杜白萩回了回神,嗓子却还处于方才喑哑着的状态,出口的声音弱如蚊蝇。
陆温初侧过头看向他沾着泥灰的脸和满是擦伤的手臂,方才平下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明明伤了。”而后他蹲下身和杜白萩面对着平视,抬起手温柔的把杜白萩乱开的发丝轻轻的拢好。
“家主……什么是杂zhong?”杜白萩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脸色发烫起来,却看向陆温初的眼睛忍不住开口问出了那个他一直都很在意的词。
陆温初梳理他鬓发的动作一顿。
像是时间骤然抽空了一瞬一样,陆温初连温柔的神情都有一刻的停滞。可即使只有一息之间,杜白萩还是察觉到了他那丝微的异样。“谁告诉你这个的。”而后陆温初的眼帘垂了垂,状似无意听见了什么有趣的笑话般一样勾起了嘴角,指尖柔和的拂了下杜白萩的耳廓。
杜白萩看着他的脸,不知为何张了口却没能最终发声。
安静了不知多久,杜白萩才找回了声音,却只是握紧了手中的那颗失而复得的糖葫芦,轻轻的答着“没什么”。

楼主 丘牧  发布于 2019-06-26 02:51:00 +0800 CST  
那之后,陆温初来的更频繁了一些。
有时是隔了十几天,有时是连着来了两天。甚至有一次,他在来的时候,带来了一根新的糖葫芦。
杜白萩欢喜的跑去,扑进他怀里搂住了他的腰惹得他失笑,而后杜白萩拿着那根晶莹的糖葫芦,像是得到了什么珍宝一样的无比惊喜的拿去给母亲。杜白萩的母亲并不喜欢陆温初,她总是叫杜白萩不要离陆温初那么近,也经常讽刺杜白萩是个睁眼瞎白眼狼,看不出人心好坏只知道皮囊模样。可每次陆温初来的时候,她还是会把自己收拾的整洁一些,并且在面对着陆温初时会低下头安静平常的喊一声‘家主’。母亲对杜白萩的欢喜冷淡平常,她看了眼站在屋外玉树临风的陆温初,最终目光落回了身前还在因对方到来而兴奋不已的杜白萩脸上。
“是啊,连得到一个能存下来几天的糖葫芦你都能高兴成这样。他也就会给你这些了。”
“他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的。什么都不会。”
而后她就那样凉薄着脸色笑起来,那种似笑又似哭的模样让杜白萩的欢喜猛地被浇下大半,背脊也无端的寒了一瞬。
杜白萩只好反身回去,在看见屋外站在阳光下笼罩一层柔和光芒的陆温初时,他的心情再一次的温暖了起来。杜白萩是那样的喜欢陆温初,那份情感复杂却又单纯,是本能的信赖和昏暗生活里唯一的光源,他是个孩子,而陆温初已然是青年,那种爱与其说是喜欢,更像是看待家人般的情感,是源自于孩子的依赖。
很多时候,杜白萩都希望自己能和陆温初在同一个地方一起生活。
他们可以天天待在一起,可以不必分开。他会心心念念着陆温初,不需要忍受着思念的难过。
哪怕陆温初并不全部属于他。

楼主 丘牧  发布于 2019-06-26 02:57:00 +0800 CST  
陆家是一个很多年的宅邸,具体的年份如今也不能准确计算,只知道在都城建立的更早之前,就有陆家的痕迹在这片土地蔓延。
人们知道陆家多年来以家主为心骨,广大的陆府内万事可归他掌舵,而陆家的分支更是遍布多地,其复杂与管理方式都是不得外传的。却鲜少有人清楚,陆家的家主从未变更,并非代代相传,而陆家的孩子也并非来自于家主,他们大多是府内高层的后代或外来的孤儿。高层的孩子此后继续为陆家效力,外来的孩子则入支府。
陆温初是陆家的家主。一直都是。
而他到底已经活了多久,就如同这个陆府的年岁一般,没人清楚。
年幼的杜白萩并不懂得那么多,他只是知道从第一次看见陆温初起,陆温初就是那副模样。

这些年来,都不曾变过。






杜白萩的母亲在生下他前,曾是陆家支府的人。她说自己曾和一个府外的男人相爱,本以为一切平常,而她也能安然度过后面的半生。
直到某一天,人们告诉她,那个男人是陆家的叛徒。是逆贼。
“那之后”母亲说,“他们像是蜂窝一样拥挤在支府,烧了全部能烧的东西,就像是那里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妖怪,支府的人要把我当场斩首,却被那个人给拦了下来。”然后母亲忽然顿住了,像是有谁猛地掐住了她的咽喉,她的颈部出现了可怖而隐隐蔓延的青色纹路,一层层蔓延,如同可怕的毒咒在显现。她的脸色猛地无比苍白,可一种无法言喻的笑意却出现在杜白萩母亲的脸上,皮囊在笑,可实质的内里却是冷淡的带着讽刺。直到过了半天,她才缓过气般的断断续续的找回了声音“哈……是啊。是啊。然后我就活着,活到把你生下来。”杜白萩听着她讲,没有出声。可他知道那句话里的那个人是谁。他心知肚明。
然后她转过头来,目光紧盯着杜白萩的脸,一字一句地道。
“所以我也没办法,你和我分离的一刻,我就没有办法了。”那句话被母亲缓慢的吐出,像是在叹出一口积攒了很多年的哀叹,她憔悴的连眼白都泛着灰黄,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透着一种名为绝望般的平静。让杜白萩忽然有一丝不知名的愧疚,甚至开始迷茫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被生在这个世界。于是他再次的开口着“对不起”,一声声躲闪着母亲的目光又低低的念着“对不起”。
“看着我,杜白萩。”那是第一次,母亲那样一本正经的念出了他的名字。杜白萩抬起头隔着有些模糊的视线看向她。
“现在我告诉你:无论你有多么相信一个人,爱一个人。都不要把全部的自己奉献出去。”
“就像杯盏里的水,当你倒空了它。你会什么也不剩下,你会生不如死。”
“你要记住,杜白萩。”

楼主 丘牧  发布于 2019-06-26 02:59:00 +0800 CST  
几年后的秋季。






再过三天便是杜白萩十五岁的生日了。以往的每一年杜白萩都会在这一天无比期待陆温初的到来,比平时要更加强烈的期待。因为在这个日子里,陆温初会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礼物,去年他带来了能够绽放着重现出都城十里灯火的走马花,那样的场景就如同是梦境般美得令人窒息,更早的一年他带来了遥远北城的珍贵糕点,它们像是法术般会在指尖上凝结细小的冰花,甚至吃完许久后都能够闻到北国梅花的香气。再之前还有更多稀奇有趣的事物,每一件都与众不同,让杜白萩惊喜不已,可唯独的一点却从未改变。
它们都那样的转瞬即逝。不会留下任何多余的事物。
杜白萩想起母亲的冷笑。又想起很多时候,每每母亲在夜里咳嗽不停,洒的满地血迹的时候对他歇斯底里的话。
“我们都是被扔的东西。是**。”她那个时候脸颊掌心都是暗色的血污,披散着凌乱的头发像是失心疯般的嘻嘻哈哈着,杜白萩拿着湿巾想去帮她擦拭却被吓的愣在原地。
“他什么也不会留下的。你也是,你这个和我一样可悲可怜的家伙也是!”
在送别了教他念佛经的老先生后,杜白萩在屋外见到了等候着的陆温初。
于是这一次,当陆温初笑着问他想要什么生辰礼物时,杜白萩说出了那个他已经反复思索了许久的答案。
“我想要,一个永远不会吃完的糖葫芦。”
杜白萩抬着头看着陆温初的眼睛,认真又期待的开口。他说的有些快,尾音落下后没敢放过任何陆温初脸上的神情,目光专注地落在面前的人的眉眼,眼睛眨也不眨,像是执着的要等到一个满意的答案。他们坐在外面的树下,树荫切割后的细碎阳光落在他们的发梢,在周身环绕着一圈淡淡的浅色。
陆温初顿了顿,似乎有些意外于这个回答。他思索了片刻,仅是片刻。而后陆温初缓缓的勾起了嘴角,两处眼尾边的红色浅痣像是被那笑意衬得风情了几分。“是吗。”陆温初柔和的说了两个字。然后他抬起手,轻轻的放在了杜白萩的发顶,揉了揉他的头发。那个动作充满了爱怜,带着安抚般的意味。
“我知道了。”陆温初慢慢的说着这四个字,像是许下了一个平静誓言。
随后屋内的院落边传来了母亲的声音,杜白萩连忙喊着应了一声,在看见陆温初笑着点头示意让他快去后,杜白萩带着有些欣喜的心情跑开了。
杜白萩永远不会知道,就是方才陆温初思索的片刻,那不足几次眨眼的片刻。
一切将鲜血淋漓,天翻地覆。

楼主 丘牧  发布于 2019-06-26 05:15:00 +0800 CST  
陆温初懂得很多东西,杜白萩常常因他的话而思索很久,或者憧憬不停。
他会讲述都城的四季,遥远荒原的大雪,北城的梅树,他会唱着那首来自不知名国度的童谣,教他如何写佛经里的字。他还会绘画,会握着杜白萩的手教他怎么一笔画完一只兔子,而当天色暗下来时,他们将走上后山的那条路,在莹莹小虫的光点下,陆温初会抱起他,告诉他天边的繁星所指的地方,从来都是陆家。他说“你若是迷路,就顺着那个方向来找我。”
“无论何时,我都会在那里。”
而多年后,当杜白萩再次回忆起这句话时,他终于明白了那句话所包含的深意。那并不是什么单纯善意的诺言,或者安抚孩子的童话般的语句,那是一句真实却又带着强烈讽刺意味的事实,每每穿过岁月再被提起时,就充斥着令人发笑又忍不住叹息的杂乱情绪。
可如今他什么也不懂,他只是抬着眼睛,专注的注视着天幕上那些闪烁的光芒,看着它们缓慢流淌般的尽头的方向,仿佛那里有一个他一直以来不曾见过的珍稀事物,仿佛他有什么缺失的一部分在那里低低的呼唤着他前去。
杜白萩生辰的前一天夜里,母亲的病忽然加重了。
她躺在那不停的来回翻滚,咳的像是要把肺里的血都吐干净,地面上湿滑又漆黑,仿佛有什么潜藏在她躯体里的东西汹涌而出一样。杜白萩又怕又惊,他颤着声音喊着她,企图用一碗水去让她感到好受一些,可那些血越来越多,直到那只碗里都盛满了红色,然后它们淌落下去,在光线昏暗的室内一声声的落在地上,像是要敲断杜白萩脑里的那根弦。
瓷碗掉落下来砸碎在地,声音却淹没在了女人痛苦至极的声音里。“怎么办,我要怎么……我要怎么做…”杜白萩从未见过母亲这般模样,他握住她死死抓住他衣服的手,触及到一片温热的血后终于没能忍住,他哭了出声。
然后杜白萩猛地想起什么般的,他立刻起身跑向了屋门喊着救命打开门,竭尽全力的喊着不知是否存在的别人,朝着昏暗中的一切求助。无论是谁都可以,只要能够回应他。杜白萩脑海里一遍遍掠过所认识的面孔,却无一能够停留。
而在抬起头的一刻,杜白萩看见了一片细碎的星光。
于是杜白萩忽然有了方向。
他跌撞着跑向了漆黑的道路末端,身后母亲的声音和血的味道变得不那么清晰,可掌心里的那些温热依旧存在,杜白萩衣衫上溅的血迹被风吹的冰冷,贴在他的胸口和小臂,一直凉到他奔跑的足尖和泪水模糊的脸庞。
他在心里念着陆温初的名字。
他知道只有陆温初能够救她。
杜白萩从来不知道从这里到城内的路有这么远和黑,仿佛永无止境,只有他的呼吸声和脚步,掠过耳边的风,以及头顶那片蔓延至尽头的繁星光芒。而当城内依稀的灯火终于逐渐清晰在眼前的时候,杜白萩才终于看见了一点些微的希望。他不顾还有形色人群漫步在城门的街市,也无暇去看那些陌生又各异的灯饰与楼亭,冲撞着狼狈不堪的穿过了人群。路上有嘈杂的叫卖声,有歌舞远远传来的曲调,人们恼骂他的粗鲁,有人看见他一身的血污厌恶惊慌的退后,有人听见他几乎哭喊的询问,随手一指般的给出了方向。杜白萩被这一切弄得更为慌惧,像是狼狈逃窜着谁的追捕一样,他一路半跌半落,转过了那条街,而后是一条辉煌的长廊,而后是悬挂在巨大河流上的挂满灯的吊桥。
而后杜白萩终于在下一次抬起头时,看见了那栋耸立在灯火尽头的黑色高门。
只是一眼,他便生出了一丝畏惧。

楼主 丘牧  发布于 2019-06-26 10:16:00 +0800 CST  
而就在杜白萩站在原地怔愣的一瞬间,有一个声音带着疑惑响起在他身后。
“这是,怎么了?”
那个声音那样熟悉,杜白萩几乎是本能的立刻就转过了头。
背后是那座悬挂的高桥,模糊闪烁的灯火映照着来回人群,可现在那些原本满是人的位置自发的空出了多步,退至后方,飘飘荡荡的朦胧场景里便只剩一个修长的身影站在那里。那个人提着一盏纸灯,面庞与衣袍在灯火的照亮下笼着温润的光。
陆温初带着一如既往的平静笑意看着他。
而杜白萩几乎是下一刻,就泪水滂沱而出的回身踏出脚步,像是从可怕梦魇中清醒时终于看见光亮般,他没有一丝犹豫的朝那个方向奔去。杜白萩看见陆温初张开双臂,看见那盏纸灯晃荡着落地,而后他离那个人越来越近,带着满脸狼狈的泪痕和一身血污与灰尘,赤裸的双脚一路上也早已伤痕遍布,他落进了陆温初扬起的衣袖,和对方安稳的胸膛。
陆温初接住杜白萩时没有丝毫不稳,像是早就料到一般,动作平常而温和。他抬起手按了桉杜白萩颤抖着的后背,而后缓慢拥住了他,衣袖如同蚕翼般将杜白萩整个人完整的包裹在了自己的袖袍之下。
“救救她吧……救救她…”
杜白萩闷声喊着,不安慌忙的一声声破碎着重复着那几个字。他的声音因为长久的叫喊现在已经脆弱的喑哑。
“我会的。”陆温初极为镇静的回应着,一次次的抚摸他的头,一次次的安抚着开口。就好像哄着一个闹着要睡觉的孩子一样耐心而柔和。
“我会的。”

楼主 丘牧  发布于 2019-06-26 10:21:00 +0800 CST  
马车来的很快,杜白萩只是回神过来,便已经坐在了铺着软垫的车厢,而他身旁是正在同外面的车夫叮嘱交谈的陆温初,他们的谈话平常而淡然,让杜白萩有一丝恍惚的不真实感,他的指尖还凉着,此时依旧不稳的颤抖。
“我们,我们快到了吗?”杜白萩看着陆温初坐回了座位,才焦急的抬头问道。
陆温初转过头来与他对视,杜白萩此时正仰着一张沾了尘灰与血渍的脸仓促不安的看着他,衣服约莫是摔了一跤也脏的不堪,凌乱溅落的血迹让杜白萩本就有些苍白的模样看起来更加狼狈。“很快了。”陆温初轻声应答,而后他垂了下眼睛,看着杜白萩那双幼小而伤痕累累的赤裸双足。
“很快。”陆温初看出他依旧感到慌乱害怕,于是再次重复了一次回答。这杜白萩莫名的心下安定了些微,即使只是些微,他原本还颤抖的指尖还是终于停止了下来。
陆温初依旧注视着杜白萩,他专注地打量着杜白萩低垂着头不安的模样,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又像是无意的一次走神。
杜白萩恍惚间抬头看见陆温初此时的神情,却措不及防落进他漆黑而不见喜怒的瞳孔,那种目光带着陷入脑海深处的淡漠,仿佛看着的是一件物品。杜白萩猛地在那一刻闪过一丝错觉,陆温初并不在乎。陆温初根本就不关心这一切,他像是陪着一个孩子演戏一样的情绪平淡,毫无波澜到了近乎冷漠的地步。
只是那么一下而已,就在杜白萩还没抓住那个念头的瞬间,陆温初已经皱眉伸手抚摸上了他的脸颊,轻柔而自然的将他因汗湿而沾在肌肤的散落发丝拨弄开来。杜白萩听见他带着怜惜般的叹气,以及眼前逐渐蔓延开的模糊。
“你吓到了。睡一会吧。”
“没事的。”
陆温初像是在对着一件易碎的瓷器自语般轻声,又是一声缓慢的重复。
“没事的。”
那三个字却像是带着催眠的能力,杜白萩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已经需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撑着不去闭合双眼。
他摇摇晃晃了片刻,目光却还是执着的盯着陆温初的脸,只是那张面容却不受控制愈发模糊和昏暗,最终成为一片虚无。
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楼主 丘牧  发布于 2019-06-26 13:48:00 +0800 CST  
杜白萩是被一阵遥远而细碎的鸟鸣唤醒的。
他从床榻上爬起身时蹭掉了肩上温暖轻薄的软毯,身下的床单布料柔软光滑,有着丝绸般高昂的质感,太过陌生的触感让杜白萩愣然许久才惊觉自己并不在那个熟悉的残破石屋,他连忙揉着眼睛又再次睁开,这才看清了身处的地方是一个宽阔的房间。床榻的正对方是一扇巨大的雕花窗,紧闭着的同时旁侧散落着垂缎状的锦帘。杜白萩低下头去,抬起手拽住了身上这件同样陌生的白内衫,他不安的拉扯衣衫宽松的领口,这样过于舒适的衣料只让他觉得浑身发软的不适,而一时的慌乱让杜白萩并未发觉这布料的触感和陆温初平日里的衣衫相似。
杜白萩只觉得疑惑,甚至不知所措。他急切地想要看见陆温初,想要知道母亲的状况。
于是他转而就下了床,但因为躺了不知多久,这乍一下床竟是双腿无力至险些再软倒下去。
杜白萩跌撞着扶住了床边才没有真的整个人落在地上,可弄出的声响已经足以让屋外的人注意到。床侧那扇同样紧闭的木门此时传来了压低的交谈声,似乎是有谁恭敬的对着另一个人说了什么,而后便是推开门的动静。
“醒了吗。”
是陆温初的声音。
杜白萩不等从床边支撑着站起来就连忙抬起头。
那是杜白萩第一次看见陆温初那副装扮。以往他看见的陆温初向来都是轻装简出,不曾强调服饰,让人觉得犹如微风般温和。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陆温初却一身庄重,衣袍依稀暗纹泛起暗光,领口的外侧则绕着一圈漆黑的狐裘,衬的陆温初面容更加轮廓清晰,而那两颗点缀在眼尾的细小红痣也愈发鲜艳,连那原本熟悉的眉眼也变得有些令人生畏的疏离陌生。
陆温初的容貌因过于夺目有时便显得侵略性,所以他平日的装扮总能让那种气息巧妙的温和化去。现在的这件衣袍,却仿佛是刻意强调着那份过侵略感。而当杜白萩有些躲闪不安的视线和他对视上时,一切却仿佛停顿了一般,让杜白萩的心口都攥紧了些微。
他从来没有见过陆温初那样的目光。
漠然,平静,带着审视,甚至一丝探究。仿佛注视着一样购置回来的物品般,漫不经心的去挑剔其中可能存在的瑕疵。那种像是看着商货的神色让杜白萩不由的连呼吸都降低了下去,似乎只要他呼吸重了一分,等来的就是对方不满的皱眉。
那一瞬间,杜白萩以为,那不是陆温初。
那是陆家的家主。那不是陆温初。

楼主 丘牧  发布于 2019-06-29 13:12:00 +0800 CST  
他就这样看着对方一步步走近。
“你睡了很久。”陆温初一边说着一边将身上的黑色外袍解落下来,搁置在一旁。“感觉还好吗。”
杜白萩没能回应。
“等会吃点东西,别受凉了。”陆温初对他的沉默视若未闻,只是自然的半蹲下来面对着杜白萩,就如同以前他们经常做的那样,陆温初抬起手将掌心贴在了杜白萩冰凉着的脸庞,但这温和的一如往常的动作却让杜白萩心底莫名的升起一阵不安。他看着陆温初那双摸不清喜怒的眼睛,第一次对面前这个人产生了名为畏惧与疏离的感觉。
于是他抿着唇偏了偏头,躲开了陆温初的碰触。
陆温初的动作有瞬间的停顿。而后他缓慢的收回了手。
“我娘,呢?”杜白萩在这时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后退了一寸,视线慌忙的躲闪着,口中却忍不住不停的发问。“她还好吗,她在哪?”杜白萩小声的颤抖着声线依旧无法压抑住恐慌的情绪,他心底先前的焦虑与担忧再次尽数涌出,而如今这样奇怪的处境更是加重了他心下的不安和不好的猜想。
明明母亲的病那样严重,是等不得耽搁的,明明事情那样严峻,明明只要再晚一步就可能来不及了,为什么这个人还这样平静?为什么看不出他丝毫的焦急?为什么他不快去救她?他去救她了吗?
杜白萩满脑子都是这样的疑问,可当他再次抬头的瞬间,撞入他眼底的是陆温初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就好像被猛地泼洒一桶冷水一样,杜白萩即将出口的其他话都被一下子吞了回去,他的脑袋混沌成一片而耳膜跟着嗡鸣作响,似乎有什么事情忽然改变了,变得太过突兀和奇怪,让杜白萩抓不住任何规律和原因,只有寒意从他周身一点点由脊背蔓延直到脚地。
“…家主,”陆温初的沉默让杜白萩更加慌乱,他颤着声音几乎是带着乞求的看着面前的人。“她呢…她去哪了?”
陆温初却置若未闻般的移开了目光,他温和的拨开了杜白萩紧紧拉住他衣衫的手,没有去看杜白萩茫然又惊异的神情,也没有丝毫在多余的停留和犹豫。陆温初就这样站起身,目光平静。“除我以外,”他开口着,披回了那件有着狐裘的外袍,转过身背对着杜白萩,他的话并不是对着杜白萩说的,因为半掩着门的屋外此时还站着另外几个低着头的人。
“任何人不得进出。”
像是一道枷锁,那句话的尾音是屋门‘嘭’的紧闭的声音,就如同锁扣最终扣上时的声响。

楼主 丘牧  发布于 2019-06-29 13:29:00 +0800 CST  
emmmm 剩下的等攒十个催更继续更(´・Д・)」

楼主 丘牧  发布于 2019-06-29 13:31:00 +0800 CST  
杜白萩拍着那扇门很久,一直到他请求的嗓音变得沙哑,细微。
“让我出去…”
“让我见我娘吧……”
“求你了……求你了……”
“她会死的……她真的会死的……”
杜白萩想象着母亲一个人孤单的蜷缩在那个残破的石屋,想象着她无助的灰暗双眼以及那张染满了血迹的垫子,想象着那只打碎的碗,和她一声声喊着他名字时的样子。杜白萩只觉得胸口闷疼,随着那些脑海里的景象愈发清晰,他甚至连语调都带上了一丝哭腔。
“陆温初……我求你了。”
那是杜白萩第一次喊出那个人的名字。
他不愿相信这是陆温初做的,他不明白陆温初为什么要这样把他关在这里,他不懂明明答应了去救她,现在又为什么什么不告诉自己。他更不敢想到底为什么母亲会得病,会在那天忽然病重,而母亲为什么从不说起陆温初的事,又偏偏厌恶陆温初,为何他们这样平凡卑微的人,会得到陆温初的关注。杜白萩曾以为,这一切是幸运,因为陆温初的善意,是救赎。但那些过去的回忆和温柔,现在像是忽然被摒弃了一样,被陆温初彻底遗落在了这个空荡的房间。
杜白萩喊累了,就将脸埋进双膝,以一个毫无安全感的姿态蜷缩在屋内的一角阴影间,漆黑的视野里他无法控制的不停的回想起以往的时光,而越是回想,他的心就越发沉入迷茫和不安的深处。
他为自己对陆温初这样偏执而感到羞愧,他为自己不理解母亲且从未真正关注母亲而感到悔恨。每多想起母亲的一句话,杜白萩就多一分对自己的怪罪,他怪自己没早些去思索母亲的意图,他怪自己自始至终都深信不疑着陆温初的一切,他怪自己不去询问陆温初母亲的病,不去求得母亲的药。母亲也许是有难处的,也许是有隐情的,杜白萩一次次的试着回想以往的每个细节,却发觉自己所记住的都是关于陆温初的事情。也发觉自己比起关于母亲的话和病情,自己竟是更在意陆温初。
这样是对的吗,这算是惩罚吗。对自己没有真心对待母亲的惩罚。
杜白萩喘息了一下,将紊乱的呼吸咽回了胸腔。
太多的疑问想要出口,可杜白萩甚至没有勇气去思考它们。
中途有人将饭食用托盘送了进来,杜白萩意图和他说话,却只来得及看见那匆匆关合的屋门外有些昏暗的天色,对方根本不打算和他多言的动作利落而迅速。
杜白萩咬着嘴角黯淡了眼神,低回头去,没有去看那个堆砌着精致菜肴的托盘。
直到窗外的天色也黑下来,阴沉沉的覆盖在雕花窗格前那片依稀花叶的树枝,周遭的一切安静到了连风吹枝桠磨蹭的声响也清晰,杜白萩也不曾挪动一分。他自始至终都保持着那个姿势蜷缩在原地,膝盖因为太久没有伸展而传来阵阵酸痛,落在冰凉地面的双足此时也麻木到了没有感知的地步。可杜白萩只是双手紧拥着自己,指尖用力到泛白。
他嗅着这个房间内良好木制品陌生的淡淡香气,身上那件衣料上乘的内衫再如何被体温温暖片刻后又变得微凉,身下的地板的触感像是一片结冻的冰湖,宽阔漆黑的房间则像是无尽又可怖的洞窟,掩藏着无法知晓的阴霾。杜白萩深深埋了埋头,再一次意识到,他不属于这里。
像是虚浮到了不真实,冰凉且毫无温度的舒适,他无法让自己不紧张,他明白这不是自己该在的地方。
他不属于这里。
杜白萩发觉自己的咽喉发干,舌根酸涩的连发声都很难。
而不知道多久不曾进食的腹腔,此时也发起隐隐绞痛。
然后门外忽然响起了逐渐靠近的脚步声,随后是异口同声恭敬的一声‘家主’。
杜白萩随着房门被推开的声音抬起头,然后他原本有些恍惚的头脑在看见陆温初的面容时终于再次清醒了一些。
陆温初换下了那件狐裘,他的面庞在门外烛灯的衬托明暗清晰。
“不饿吗。”陆温初目光微微瞥过屋内被搁置而凉透许久的膳食。
杜白萩意图开口询问什么,话却在下一刻被打断了。
“拿份新的。”陆温初目光淡然的掠过他不安的神情,朝身侧另一人吩咐道。
“不,我不要…”杜白萩愈发焦虑,他抬着头看着仿佛高高在上彻底陌生的陆温初,看着他侧着头仿佛看不见自己般安然自若的姿态,落在地面上的双手逐渐攥紧。“我不要那些!”最终,他低下头去近乎用尽全部力气的喊出声。
陆温初终于停下了,目光又放回了他的身上。


楼主 丘牧  发布于 2019-09-17 09:51:00 +0800 CST  
“那么,你要什么…?”
再抬起头时,却是近在咫尺的陆温初的面容,杜白萩顿时愣住,四目相对间他只觉得心底骤然一震,先前的焦躁和好不容易激起的反抗情绪莫名的被打压到了毫无声息。就好像只要看见陆温初这样肃穆到了毫无神情的面容,他的本能恐惧就会占据上风,于是什么也不剩下,只是茫然又无措的呆立着。
杜白萩的反应过于安静,陆温初身后的几人都疑惑的探头看了看情况,却也不敢出声。
只有陆温初早已料到般的了然一笑,嘴角弧度浅淡温和,神情也忽然平和许多。
“吃点东西吧。”陆温初这句话说的轻柔,倒像是一句请求。
而后陆温初便缓缓站起了身,剩下杜白萩依旧坐在地上没能再出声,只是逐渐低下头去,攥成拳的手也失力的松了开去,徒劳的放在泛凉的地面上。
陆温初垂着目光看着地上放弃挣扎后失落安静的杜白萩,神情柔和。
等到新的温热饭菜被端来时,杜白萩已经被陆温初牵着手带到了屋内深处,他们走到了了圆桌边的木椅,杜白萩还没能反应过来便被轻按着肩膀坐了下去。铺了软垫的木椅柔软舒适,杜白萩却还是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撑着身体两侧,似乎唯恐稍微一松懈就整个人陷进软垫间。他想悄悄抬头去看一眼旁侧陆温初的脸,却自始至终只敢低着头注视着木桌旁精致的金漆雕花,连挪动一分脑袋也不曾做到。
陆温初将餐碟一一拿出摆放整齐,瓷器轻微触碰间有雾气腾腾而起,杜白萩用余光看着他的修长指尖在用具间来回,饭香萦绕在这一方圆桌间。
杜白萩是饿了的。可他明白,就这样听话的吃了饭,先前的那些就都白费了。
可他现在就连看一眼陆温初的脸都不敢了。
而就在杜白萩还低着头不知所谓的出神时,陆温初已经将盛了一口汤的调羹递到了他嘴边。
杜白萩被贴近唇瓣的温热气息惊了一下,本能退了退,耳边却响起陆温初不紧不慢的声音。
“你吃完,我就告诉你。”
像是哄小孩子一样的语气,被陆温初说出来却教人不知为何的信服。
杜白萩抿了抿唇,胃部空空如也而造成的阵阵暗疼让他忍不住伸出手去紧紧按住,近在咫尺的那一口汤散发着柔软的甘甜香气,是他从未闻到过的食材。而陆温初就这样举着那只调羹,平稳耐心,袖口垂落着甚至丝毫不动,似乎就这样一直等他也觉得无妨。
一时间,房间寂静的异常。
终于,杜白萩张了口。
瓷勺被他含入口中时轻碰了牙齿,热汤也缓缓下喉。
而近乎同时的是,门外噤声矗立着观看的几个人也不约而同的暗暗松了口气。
杜白萩抬起眼睛,看见了陆温初此时的神情。
那个人眉眼浅笑着,一缕鬓发滑落在脸颊一侧,目光温和,像是融开了一层薄的雪沫。

杜白萩原本紧绷的身子忽然就放松了下去,方才紧攥着小腹处衣衫的手也不自主的放了开来,他微微抬着头看着陆温初的面容,满心的胆怯和茫然在此刻不知为何散去许多,熟悉的什么又回到了面前这个人身上,而他只是不知所措的这样看着,就忘了收神。
陆温初没有做任何回应,只是神情依旧的端过碗舀起第二勺。
这一次,杜白萩听话的张嘴喝了第二口。

楼主 丘牧  发布于 2019-09-18 07:34:00 +0800 CST  
屋外的几人识相的将房门小心掩上,便放轻着脚步散开离去,于是只剩下点着烛灯的房屋内瓷器轻碰的声响,和窗外不知何时响起的柔和虫鸣一起一伏。
杜白萩从未被谁这样悉心温柔的照顾过,温度恰好的饭菜,精心烹饪的食材,近在咫尺的调羹。陆温初就在他眼前,那双曾经无数次将他从尘灰地面上扶起,不知引领过多少陆家人马,又每日如何在珍绸金具间触碰的双手就这样在他眼前,此时却只为了他而轻拾调羹,甚至耐心平稳的置放一双筷子。
那双手生来就似乎不该做这些事的。
杜白萩再一次咽下口中的热汤,却发觉自己已经思绪朦胧。他从未想过这样的场景,他甚至从不知道原来吃饭也可以是这样不同。没有低沉的母亲碎语在耳边,没有门缝处依稀的寒风,不是那个狭窄昏暗又味道潮湿的石屋,更不是那个一到傍晚便寂寥压抑的有些疲惫的矮桌角落。他似乎再不必担忧明日来一场大雨就浇的满院狼藉,不必担忧母亲声声咒骂和目光,不必每日坐在那棵孤独的有些年迈的树下看着远处等到天色泛白,更不必再一次次的入夜后蜷缩着紧握着一颗干瘪的山楂入睡。
这曾经是他奢望都不曾奢望的场景。或者说,在杜白萩那并不大的世界里,他的奢求也变得渺小简单和有些微不足道,他从未想过会有一日和陆温初这样坐在一张桌子前,一个屋檐下,像是这样的亲若家人。
他一时间忘记了很多事情。
一顿饭吃的杜白萩彻底安分了下来。
陆温初看着他安静的模样,并不意外的垂了垂眼帘,神情平和。
“今晚我会在这里陪你。”他注视着杜白萩一点点喝干净碗中的最后一勺汤水。
“好好睡一觉吧。”
杜白萩抬起头看向陆温初,目光却在倏忽间被不远处桌台上晃动的灯火迷离,那些光圈一点点扩散又晕开,像是融入水面般一层层的填满了视线。
似乎很早以前,他也这样望着烛光过,隔着泛起灰尘的草甸和桌椅,掌心下的触感湿润又有些熟悉。又似乎有谁在他身后喊了他一声,女人的语调带着不耐和恼怒,明明是那样应当感到紧张的气氛,他却只觉得遥远的甚至不真实。杜白萩恍惚间转过了头,看见的却只有一片昏暗的空旷。
杜白萩并不记得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只是第二日他从床榻上茫然起身时,觉得脑中一片清明柔和,干净的像是一盏洗涤细致的瓷白茶杯。
“杜白萩。”
有人轻轻唤了他的名字。
杜白萩眨了眨还有些迷蒙的眼睛,侧身抬目望去。
先是对方白色的整洁衣衫,衣襟处暗纹隐约,而后是散落肩前的黑发,和青年弧度恰好的下颚。最后是那双落在眼尾的细小红痣,和那个人带着淡淡笑意的温润的眼。
他抬着头张了张口,没能发声。
于是他有点焦急的又撑起了一点身,靠近床边站着的人。
陆温初?
杜白萩喊着他的名字。
陆温初。
什么声音也不曾出口,他只是不停用唇形描绘着那三个字。似乎感受到自己的声带不曾震动,杜白萩越发不安的试着开口。
“嗯。”陆温初没有露出多余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温和的勾起唇角,只是这一次他伸出手,食指轻放在了杜白萩张合的唇上,制止了他不安的尝试。“没事了。”
似乎清楚的听到了杜白萩心底的呼唤,陆温初这般回应着。
“我知道的。”

原本还神情慌乱不知所措的杜白萩在听到这句回答后竟也真的安心了下来,他放松了有些紧绷的背部,目光注视着面前这个人的面容,思绪滞留在对方的眼神,一时间无法继续思考。
似乎忘记了什么。
却又觉得不再重要了。
记忆里那间孤独又昏暗的石屋,有什么忽然被抹除干净。影子也不再剩下了。


楼主 丘牧  发布于 2019-10-08 09:22:00 +0800 CST  
是秋,黄叶漫天的落,铺就一地软金,斑驳光影随摆动枝桠碎作零星,半空中只余寒雀轻啼。
陆家来了个新的孩子。进来时是家主抱进屋的,脏兮兮的模样,却被家主小心温柔的裹在衣袖里,惹得不少人议论纷纷。后来关在了内院,没人见得到是怎么了,只听里头的几个下人曾说过,像是什么也不记得的一样,安安静静的,话也不说。就知道在园庭散步。家主喜欢的紧,却没人敢多问。
说是喂了药。所以才那样安静。
可谁也不敢多家揣测,哪怕知道了端倪,也都是憋在心里,再嚼碎了吞进肚里当作不知。
家主的事情,若是多嘴,便是没脑袋的事情。
“三花,内院的饭你送去了吗?”膳房的窗户里猛地探出一个脑袋来,说话时还带着点京城本地的旧口音,一听就是早些年就在城里的人了。“还没呢,领头说要再带点糕点,让我等会。”被唤作三花的是个模样机灵的少年,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衣衫,此时正端着个木制的精致餐盒站在台阶处。一双眼睛猫一样的,身量一看便是有些功夫底子的轻巧灵敏。
“可别耽误了,到时候怪罪下来。不是我怕上面的人,是怕你这小子出事儿。”
“是是…知道了。”三花听这些话听的耳朵起茧子,不住点头应着,只是神情有些飘忽,一看就是在不专心的想到别的地方去了。次次都要额外再叮嘱个七八次,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怕,他这来回的路都要熟的闭着眼睛走了。
也是这内院关着的那个人奇特,到底是个什么身份,让他们这些个下人伺候什么似的成天忙乎着。自己本来是守着陆家支府大人的暗卫,如今却要跑来这当个送饭跑腿的。三花抬起手打量了下手里这沉甸甸的漂亮餐盒,叹了口气有些不屑的撇撇嘴。
就是过年庆典的时候也见不着这么好的盒子,卖出去不少钱吧。果真是陆家主府,东西就是不太一样。那里面那个也是有点身份的内人吧?但若是真的是个厉害的。
他转念想了想,转过头朝内院方向矗立的高大红墙看去。
若真是厉害的,做什么要关在那里呢? 糕点是用油纸包起来的,闻着一阵淡淡花香,像是寻常姑娘家才会喜欢的那种。
三花走在路上,左一个木盒右一袋东西,步伐看着迅速又轻飘,却身子稳托,一路上竟是手上的东西一点都没颠簸。只是内院的外庭子全是种的老银杏,金黄的一片片,他再怎么敏捷,脑袋肩上还是飘落不少杏叶。
地上也是大片的金色,远远地看就像是裹了层灿烂的金壳,台阶上倒是干干净净,一看便是常有人打扫整理。
三花将木盒小心的搁在了大门一侧,而后提着糕点熟门熟路的绕着屋子到了背面,果不其然,走过雕花圆门后,就看见宽阔后院的长廊里坐着的一个小身影。
又在那看什么呢。
他眨了眨眼睛,走上前去。
三花没刻意的藏声响,步伐声很快引起了那个人的注意。
少年回身过来。
搁在白玉石桌上的老旧佛经被风吹的翻页起来,哗啦啦的声响伴随着落下的金叶。
年龄大约十六七吧,那张未脱稚嫩的脸上却安静的不似一般人,眼睛里干净的看得见映照的百叶千枝,光点和碎云照的波光荡漾。明明只是个少年人应当的白皙模样,却无端的。
有那么一瞬间,看的人失了神。

三花忽然懂得了一点那个人的心思。
“糕点带来了。家主同意的。”
他回了回神,递出去东西。
杜白萩安静低下一点视线,接过了油纸袋。而后笑了一下,抬起头道谢似的对视上三花的眼睛。忽然他看见了什么似的,起身,抬手轻轻的将他头顶的一片叶子拿了下来。
那动作靠的有些近,于是一阵淡淡书页气息混杂着温暖贴近过来,三花向来是个反应很快的,却不知为何愣在了原地。
直到对方手收回后,他才回神。
这可不是应该的距离。会被责罚的。
退后一步,他不知为何偏过了头,掩饰了自己有些不自然的神情。 后来三花彻底摸清点门道时,是第五次送糕点的日子。
还是那个后院,长廊里却多了一个人。
他们站在一起,家主身份象征的黑色衣袍被青年随意的取下,而后披在了少年身上,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其中,像是裹藏了一个重要的事物,那位向来神情冷淡无法接近的大人神情温和,带着无奈般的笑意。而那个在他身前被小心披着衣物的少年则抬着头专注的看着对方,踮起脚,双手伸出,轻轻捧着青年的脸无声的笑起来。那模样像个孩子,又似乎懂得很多,只是满是欢欣之意。
什么多余的都没有,甚至连撒娇之意都不在。只是单纯的欢喜,透着眉眼,嘴角,和闪烁波澜的双眼。只是看着那孩子的眼睛,就知道他全身心的都只是装满了一个人,多一分则溢,少一分则满。
看的人无端的出神。
三花那一刻才明白。
怪不得,家主那么喜欢了。

楼主 丘牧  发布于 2020-04-20 15:41:00 +0800 CST  

楼主:丘牧

字数:17435

发表时间:2019-06-26 10:46: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05-22 22:02:54 +0800 CST

评论数:116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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