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嘉琪:历史与空间:一件无头公案—从「朱熹与严蕊」故事说起

香港城市大学中国文化中心

卢嘉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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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鸳鸯蝴蝶梦2011  发布于 2014-05-10 13:13:00 +0800 CST  
最近内地出版了一本名为《风尘误:朱熹与严蕊》的「历史小说」,据称在上海书展亮相后,备受关注和好评。内地读者称此书:「有弥足珍贵的历史意义」,而且有「翔实的史料和生动的描述」。「生动的描述」是小说创作及吸引读者的一个重要原素,而且刘湘如是一流的作家和编剧,在故事情节编排上的功力不容置疑。至於「翔实的史料」,一直以来以朱熹与严蕊案为主题的戏剧、小说,均以笔记小说及民间的道听途说作参考,所以依据的史料是否翔实,极需要进一步考析。作者在书中申说:「要揭示中国历史上影响最大的这一段『官员狎妓』案始末,揭示朱熹理学中『克人欲』的片面和虚假」,这个观点也值得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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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鸳鸯蝴蝶梦2011  发布于 2014-05-10 13:13:00 +0800 CST  
朱熹与严蕊故事之构成

南宋淳熙九年(1182),发生了一件轰动当时朝野的事件。理学家朱熹一共上了六道奏摺弹劾唐仲友,史称「台州公案」。关於唐仲友的生平资料极少。据现有的资料记载,他於淳熙七年(1180)奉命到浙东台州出任太守之职。淳熙九年浙东诸郡发生旱灾,朱熹此时出任提举浙东常平茶盐事。在赴任途中,遇到台州灾民向其申诉官司催税紧急,以致被迫离乡别井。朱熹遂於在七月至九月间共上六道奏摺,指出唐仲友促限催税、违法扰民、贪污**、蓄养亡命、偷盗官钱、伪造官会等罪行。「台州公案」的结果,不但大大打击了唐仲友的政途,也引起了当时士大夫界的一阵哄动。

朱熹与唐仲友之间的瓜葛,以及引发此事的主因至今仍是一件疑案。有云是吕祖谦(1137-1181)与唐仲友有嫌隙,而朱熹主吕,故抑唐;又有言陈亮(1143-1194)本欲为妓脱籍(明人胡应麟认为此妓就是严蕊),但为唐仲友所阻挠,因此怀恨在心,在朱熹面前搬弄是非,遂成弹劾之事。原因众多,莫衷一是。惟此事在当时轰动一时,除了士大夫哗然外,社会人士对此亦议论纷纷。特别是朱熹指责唐仲友逾滥官妓,与营妓严蕊有染一项,经后人的渲染及穿凿附会后,往往被视为朱熹贬抑女性的凭藉。

当代学者周学武指出,唐仲友曾就朱熹弹劾上疏自辩,可惜这些奏疏并没有流传后世,唐仲友逾滥严蕊一事,朱熹弹劾唐氏的奏疏成为唯一的官方资料。至於最早的民间流传,应缘自洪迈(1123-1202)的《夷坚志.吴淑姬严蕊》一节:「台州官奴严蕊,尤有才思,而通书究达今古。唐与正为守,颇属目。朱元晦提举浙东安部发其事,捕蕊下狱。杖其背,犹以为伍佰行杖轻,复押至会稽,再论决。严蕊酷刑,而系乐籍如故。岳商卿霖提点刑狱,因决至台,蕊陈状乞自便。岳令作词,应声口占云:『不是爱风尘,似被前身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是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岳即判从良。」

其大致内容为严蕊因与唐仲友有关系,被牵连下狱。朱熹为了令唐仲友入罪,所以对严蕊严刑迫供,迫令她供出唐仲友种种罪行。然而在酷刑之下,严氏宁死不屈。及至岳霖上任,重审案件,岳霖要她作词自辩。严氏随即创作出〈卜算子〉一词,岳霖最后将她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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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鸳鸯蝴蝶梦2011  发布于 2014-05-10 13:14:00 +0800 CST  
《夷坚志》版本深入民心,故事中严蕊被塑造成节义女子,朱熹则是为报私仇的小人。朱熹对待严蕊的残酷手段,亦成为「反朱熹」者的话柄,因此每论严蕊之事,多有主唐抑朱的情况。南宋末邵桂子《雪舟脞语》及周密(1232-1308)《齐东野语》亦据此批评朱熹对待严蕊的手法,例如邵桂子谓唐仲友及朱熹:「数不相得,至於互申。寿皇问执二人曲直,对曰:『秀才争闲气耳』。悦斋眷官妓严蕊奴,晦庵捕囹圄。」他认为朱唐之间只是意气之争,朱熹为报仇而将唐氏的宠妓下狱。《齐东野语》则云:「欲摭与正之罪,遂指其尝与蕊为滥。」周密认为朱熹利用严蕊与唐仲友之关系为借口,欲加罪於唐氏,因此严蕊只是朱唐之争的牺牲品。

南宋以后,论者每论及「严蕊案」多遵从《齐东野语》所述,认为朱熹欲报一己之私怨而牺牲严蕊。明人对此议论更广,凌蒙初(1580-1644)话本《二刻拍案惊奇.硬勘案大儒争闲气,甘受刑侠女著芳名》即以此作为蓝本。作者藉唐仲友抒发了对朱熹等「道学家」的不满:「而今的世界,只管讲那道学,说正心诚意的多,是一班害了风痹病,不知痛痒之人,君父大仇全然不理。方且扬眉,袖手高谈性命,不知性命是什麼东西。」又认为严蕊案中的朱熹利用严蕊报私仇,反而令她名垂千古:「为成心上边,硬断一事屈了一个下贱妇人,反致得他名闻天子,四海称扬,得了个好结果。有诗为证:『白面秀才落得争,红颜女子落得苦。宽仁圣主两分张,反使娼流名万古』。」及至清代仍有不少人对朱唐与严蕊故事有所讨论,如清人纪昀(1724-1805)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认为:「观周密《齐东野语》所载唐朱奏始末一条、台妓严蕊一条,其事迹甚明,未可以是病仲友也。」近人余嘉锡(1884-1955)《四库提要辨证》更进一步言:「夫唐宋之时,士大夫宴会,得以官妓承值,徵歌侑酒,不以为嫌。故宋之名臣,多有眷怀乐籍,形之歌咏者,风会所趋,贤者不免。仲友於严蕊事之有无,不足深诘。」

余氏认为唐仲友与严蕊即使有逾滥之事,实不必如朱熹般「大惊小怪」,因为唐宋以来官员宴会常有官妓侑酒唱歌,即使是名臣、贤者也在所难免。当代学者张邦炜亦认为南宋政府规定非公筵是不可用妓乐的,但在实际环境中,士大夫几乎无不与娼妓为滥,因此成了官场中互相攻击的凭藉,朱唐台州公案亦由此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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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鸳鸯蝴蝶梦2011  发布于 2014-05-10 17:09:00 +0800 CST  
由原本一桩「无头公案」到一出具讽刺性的爱情故事;从「秀才争闲气」之事件转到朱熹与严蕊的瓜葛,朱熹与严蕊故事经由后人渲染,确实充满娱乐性。然而没有详加考察,或者不知底蕴,一般读者就很容易被这些坊间编造的情节所误导。

首先,有关严蕊的生平记载极少,最主要是民间或笔记小说之描述,如明人陶宗仪《书史会要》记:「严蕊,字幼芳,天台营妓也,善琴奕书画。」此外,梅鼎祚(1553-1619)《青泥莲花记》所述最详:「严蕊生平,其字幼芳,善琴弈歌舞、丝竹书画,间作诗词,色艺冠绝一时。」有关严蕊生平之记述可谓千篇一律,只是重复《夷坚志》及《齐东野语》所记述而加以润饰而已。

综观朱熹弹劾唐仲友六道奏摺所提及的女性,其实不只严蕊一人,据〈按唐仲友第三状〉云:「仲友又悦营妓严蕊,欲携以归,遂令伪称年老,与之落籍,多以钱物偿其母及兄弟。据司理王之纯供,今年五月满散圣节,方知弟子严蕊、王蕙、张韵、王懿四名,知州判状放令前去,即不曾承准本州公文行下妓乐司照会。……其严蕊、沈芳之徒,招权纳赂,不可尽纪」、「仲友自到任以来,宠爱弟妓,遂与诸子更相逾滥。行首严蕊稍以色称,仲友与之媟狎,虽在公筵,全无顾忌。公然与之落籍,令表弟高宣教以公库轿乘钱物津发归婺州别宅。严蕊临行时,系是仲友祖母私忌式假,却在宅堂令公库安排筵会,饯送严蕊。近来又与沈芳、王静、沈玉、张婵、朱妙等更互留宿宅堂,供直仲友洗浴。引断公事,多是沈芳先入,私约商议既定,沈芳亲抱仲友幼女出厅事劝解,仲友伪作依从形状,即时宽放。」除严蕊外,尚有王蕙、张韵、王懿、沈芳、王静、沈玉、张婵、朱妙等女性和唐仲友扯上关系,这些女性与唐仲友的密切程度,与严蕊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就以沈芳为例,奏状中显示她在公事上,常常左右唐仲友之决定;在生活上亦俨如女主人一样,不但服侍仲友洗浴,更照料仲友幼女。然为何芸芸涉案女性之中,只有严蕊能成为故事女主角?原因有二:一是严蕊在众人之中,属「行首」级别,是众女之首,而且稍以色称,所以特别得到唐仲友眷顾及宠爱,故事中所谓的「唐严爱情」即由此而来。两人亲密的关系,使严蕊「有幸」成为女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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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鸳鸯蝴蝶梦2011  发布于 2014-05-10 17:09:00 +0800 CST  
另一原因缘自《卜算子》一词。史称严蕊间作诗词,是当时的才女。据众多笔记小说之记载,《卜算子》的产生是因为新任提点刑狱岳霖命其作词自辩,严蕊即兴回应:「不是爱风尘,似被前身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是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这首词的出现实在充满戏剧性,而且内容也正好预告故事的结局。但是《卜算子》是否严蕊所作呢?是否判刑前的即兴之作?实有商榷的余地。商榷的原因出於朱熹〈按唐仲友第四状〉所记:「至五月十六日筵会,仲友亲戚高宣教撰曲一首,名卜算子,后一段云:『去又如何去?住又如何住?但得山花插满头,休问奴归处』」一语。

当代学者尝撰文引证〈卜算子〉非严蕊作品。最早者是束景南,他以束景蕙为笔名,1988年於《文学遗产》中发表〈《卜算子》非严蕊作考〉,他指出〈卜算子〉一词的出现,是由於唐仲友答应严蕊落籍,但却只是让她住到婺州永康县的亲戚家,使严蕊大为失望。高宣教有感唐仲友对严蕊的虚情假意,於是效法柳永(978年-1053年)为娼家子弟诉艳情的笔法写成〈卜算子〉,表达严蕊进退两难之处境。此外,束景南又指出,史实中接替朱熹任提刑的应是张诏,而非故事中最后加插的人物岳霖。岳霖是岳飞之子,与朱熹关系密切,并且也是理学一派人物。因此当时与唐仲友有姻亲关系,又处处包庇仲友的宰相王准,断不会委任岳霖接手审理台州案件。

究竟〈卜算子〉一词是严蕊所作,还是如朱熹所言是高宣教之作?过去学者一直根据《夷坚志》所述,认为是严蕊所作。唐圭璋编《全宋词》亦将此归为严蕊之词,因此许多学者也认定严蕊是〈卜算子〉的作者。另外,《全宋词》所收严蕊词共三首,一是辑自《夷坚志》的〈卜算子〉;二是没有资料来源的〈如梦令〉;三是辑自《齐东野语》的〈鹊桥仙〉。三首词中两首是来自笔记小说,一首来历不明。除此之外,《全宋词》也根据朱熹〈按唐仲友第四状〉,辑入高宣教之〈卜算子〉,对由谁而作这个问题做了一个双保险的安排。但过去学者为了加强朱熹贬抑严蕊的说服力,只提严蕊的〈卜算子〉,却蓄意不提高宣教那句也收入其中,令一个以讹传讹的故事得以延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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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鸳鸯蝴蝶梦2011  发布于 2014-05-10 17:09:00 +0800 CST  
结语

「台州公案」至今仍是疑案,有关资料十分不足。严蕊本来又是小角色一个,并非朱熹要针对的对象。而且《齐东野语》只是一部笔记小说,其记载的情况并非一定准确。正如王国维(1877-1927)《人间词话》说:「宋人小说,多不足信」,《雪舟脞语》及《齐东野语》所记朱唐公案:「恐亦未可信也。」故此,单凭宋人小说、或朱熹奏章所言,而对此事、甚至朱熹女性观有所定夺,是否公平?然而,《齐东野语》等书说法已得到学者普遍信服,成为后世普遍应用的「史料」。《风尘误》等以朱熹和严蕊为主题的书籍,所参考的所谓「翔实的史料」,就是出自或缘於这些擅於虚构故事,或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渲染成千古大事的笔记小说。是否值得可信,有待读者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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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鸳鸯蝴蝶梦2011  发布于 2014-05-10 17:09:00 +0800 CST  
《夷坚志》的作者洪迈也很可疑,此人跟唐仲友一样同属王淮一党,跟朱子是政敌。 洪迈这个人文才比较好,但没有文德。据《宋史》言,洪迈所修《钦宗纪》,采纳奸臣孙觌的观点,美化割地求和的耿南仲,诋毁抗金名臣李纲,“所纪多失实”。这种篡改历史的行为遭到朱子的抨击,“举王允之论,言佞臣不可使执笔”。 洪迈的历史学术道德,不仅朱子不认可。同时代的杨万里也曾经指责洪迈“欺、私、专”、“指鹿为马”。事因是高宗配享功臣之争,洪迈推荐陷害岳飞的主和派张俊而不肯推荐战功卓著的主战派张浚。 虽然不提倡以人废言,但有必要知人论世。洪迈在《夷坚志》中对唐仲友案的记载,到底是出于“欺、私、专”的“指鹿为马”,还是记载的历史事实,还是不难判断的。

再者《夷坚志》只是一部志怪小说集。《夷坚志》此书的命名就是依据《列子》“夷坚闻而志之”,大致是指道听途说来的奇闻异事。而《夷坚志》里面不仅有名人的绯闻逸事,还包含了大量的仙鬼神话故事,是出于满足读者的猎奇心而“志怪”,作为了解正史的辅助则可,单独作为历史凭据则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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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鸳鸯蝴蝶梦2011  发布于 2014-05-10 17:25:00 +0800 CST  

楼主:鸳鸯蝴蝶梦2011

字数:4838

发表时间:2014-05-10 21:13: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10-05 23:11:41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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