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竹井
今天是个好天气，虽然是冬天，但是车窗外明媚的阳光却给人一种朝气蓬勃的感觉，再加上车厢内的温度，如果硬要说这是春天似乎也不为过。竹井久倚在光洁的玻璃窗旁边，右手撑着下巴，视线落在斜前方一个固定的点上，窗外的景致落在她暗红的双瞳里，投射出清浅的影像，然后迅速的消失不见。美穗子知道久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久到她差点就要以为对面的那个人会开始慢慢改变，眼角会慢慢生出细纹，那头火红也会渐渐出现杂色。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美穗子喜欢久深思的样子，甚至喜欢那种时刻她眉间那些细微的褶皱，那里面似乎装载着那种叫做智谋的东西。智力是一种魅力，但愁绪不是，永远不是。
美穗子还记得不久前两个人一起看家的时候久提起这件事的样子，也只有在那种时候美穗子才会觉得久的思维真的过于复杂了一些。对于最亲密的人，人们往往不会去考虑太多人际交往上的技巧，那是因为他们知道不论发生了什么事，那个人都不会离自己远去。
“久。”美穗子握住桌面上的那只手，那上面的温度和这节车厢里的温度格格不入，但是对面那个人的目光转过来的时候，却始终带着暖和的光。
“恩？”久用指腹摩挲着美穗子的掌心。美穗子的手掌，温软而细腻，掌纹十分清晰有序，每当久这么摸着她的手掌的时候，总能想起曾经看到过的，掌纹清晰的人比较容易得到幸福的话。
【一定，会幸福的吧。】

这么想着的时候，一些漂浮在半空中的东西渐渐沉淀了下来，世界重新露出了她本来的样子。
“不用担心，我其实挺开心的。”美穗子盯着久的唇角，不由自主的跟着扬起了同样的弧度。
当美穗子停在那个写有“竹井”的牌子前时，看到的是一栋质朴但宽大的建筑。在路上美穗子听久提起过，竹井家的这栋房子是竹井先生自己设计施工的，外形普通，但格局实用。久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可以解读为“自豪”或者“厌恶”的表情，她说话的口气就像是一位房屋经理人，在介绍一处和自己毫不相干的房产。
正兀自想着，久已经按下了门铃，透过对讲机，美穗子听到的是一个男人浑厚得有点沉闷的声音。几秒钟之后，门打开了，“竹井”就站在门口，冬日的阳光刚好照在他的脸上，让美穗子看清了他脸上那些细密的青色胡渣，和线条柔和的厚实嘴唇。
美穗子动了动嘴唇，突然发现自己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去称呼不远处那个高大的男人，犹豫间，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背影已经到了那扇门的前面，之后她清楚的听到了男人爽朗的笑声，那些坚定而响亮的音符让她想起了军队里嘹亮的号角声。
“进来吧，美穗子。”久侧身让开道路，顺着男人远去的脚步，美穗子清楚的看到了玄关的样子。那些厚实而稳重的色彩和门外那个人张扬的发色相比，似乎是两个格格不入的世界。
【我不清楚我能够做些什么……不过哪怕只要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意义，我也会陪伴在你的身边。】
这是骑士对于龙的承诺。

竹井久看着手中的红茶杯，看着白色瓷杯中冒着热气的红色液体。红茶已经端出来很久了，只是不知道为何还能看到丝丝白烟。久撅起嘴唇，轻吹了一口气，白烟消散了一瞬之后又聚拢过来，好像永远也散不尽的样子。
真是不明白哪来这么多的气。
久放下杯子，目光移到了桌面上的玫瑰花上。那束玫瑰是她带来的，和其他礼物一起。美穗子问起的时候她解释说因为没有送过玫瑰花给任何男生，所以把这个机会留给一个和自己拥有一半共同血缘的男生也不错，那个时候她的话语很流畅，表情也许有点漫不经心，但她其实明白，自己这么做有另外的原因。
玫瑰，也是红色，那是和她一样的颜色。把这样的东西带到这里来，多少有一点自我安慰的意味。这样的话，她就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至少看到这抹红色的时候，她可以找到一点皈依。
久决定这件事的时候没有去理会是否合适的问题，她只是想要这样做而已，她其实非常的任性！
“久，你不抱抱看吗？这可是你的弟弟。”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响起，久循声望去，盯着那双幽紫的双瞳，也盯着她双眉之间细微的褶皱，不由得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但她没有开口，连一个手指头也没有挪动。
屋里没有一个人开口，原本柔和的节奏突然停顿了下来，变得生硬而冷酷。这不是久处事的作风，也不是她所倡导和习惯的氛围，事实上，这种情况让她觉得相当不适，但她就是找不到一处空旷的地方，让她可以张开她的双翼，用她习惯的姿态去看这个世界。
就在这个沉默的时刻，恶龙暗红的双瞳里倒映出了骑士的身影，她看着她俯下身去，抱起她所无法触碰的东西，送到自己的面前。她看着她清澈的右眼，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独自睡在山谷里的家伙。
“小宝宝真的很可爱，不是吗，久？”跟巨龙相比，骑士看起来或许很弱小，但她有一种独特的魔力，能够让被禁锢的双翼重新鼓起风。
“啊。”久低头看了看那个躺在美穗子臂弯里的柔弱生命，她看着他褐色的稀疏幼发和幽紫的眼睛。虽然年纪还十分有小，但仍然可以从他尚未长开的五官中看出那些部件的出处。在此之前久从来不觉得生命这种东西是可以被延续的，在她看来，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他们只是恰好到了这个地方，被赋予了一些无法被选择的特质，但现在看来，或许有其他的解释也不一定。
“嗯……你们给他取名字了吗？”久抬起右手，最终还是只触到了美穗子细腻的手背。
“还没有，”竹井先生抓了抓脑袋，脸上浮现出一种和他身形极不相衬的笑容，“名字可是一辈子的事，一定要能够完全寄托父母的祝愿才可以……大概我们的愿望太多了吧，呵呵。”

“这样啊……”久转过头，看着坐在一旁的母亲。此时她的目光宁静而温柔，视线所落之处，似乎是在婴儿的身上，又似乎是在久的身上。这样的场景触动了久记忆深处的某个按钮，她依稀记得在很遥远的过去，那双眼睛似乎也这样看着自己，直到后来，它们被各种各样的情和事覆盖起来，渐渐变得浑浊而模糊，终于再也看不见从前的样子。
有人说生命是一场救赎，让我们记得那些被抛却的最初的美好。
“的确是挺好的，这孩子。”当时那个站在少女与成人之间红发女高中生这么说道。
时至黄昏，久道别了父母，走在去车站的路上，右手扣着的是心爱之人的手。今天那个人的手，柔滑之外多了几分与寻常不同的热度。
“怎么了，不舒服？”久停下来，手背贴上美穗子的额头，并没有发现异样。
“我没事，不用担心，”美穗子拿下久的左手，顺势握在手里，“我只是很开心而已。”
“开心？”
“是啊，因为看到了有久一半血液的孩子啊，真的很喜欢呢。”
“……是、吗……”
“嗯！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但却有种幸福的感觉。”美穗子仍然挂着笑，只是那纯粹的笑脸看得久耳根发热。
……
“这孩子，真是的！”

几秒钟之后，福路同学引来了一个令人窒息的大大拥抱。

第四十一章•Mihoko
“真的不要直接回去吗？”
“嗯。”
“那样的话，到家的时候天就已经黑了哦。”
“没有关系的。”美穗子仍然是笑，只是那看似柔软的笑容里却隐含着决不让步的坚持。美穗子内心决定好了的事情就没办法动摇，即使在这句话的逻辑判断前加上“竹井久”也是完全没有用的。
“好吧好吧，都听你的。”久叹了一口气，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完败。
事情其实再简单不过了，无非是从竹井家回到长野的美穗子坚持要去久的家一趟，如此而已。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叫做久的人也开始在这种小事上婆妈起来，事实上，她本人对于这件事也觉得相当的苦恼。
“我说，美穗子呀……”回了家，久对于立即从橱柜抱出窗帘的美穗子更是哭笑不得。辛辛苦苦的来一趟，原来就是为了这种事，而且这窗帘是什么时候放进柜子里的呢？也许是在两人和好后的某一天下午，也许是某天久不在家的时候，美穗子带来的改变，是那种润物无声式的，当你惊觉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占领了你的世界了。
“久的窗帘，应该换了。”包着头发的美穗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她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口气，虽然是站在梯子上拆卸窗帘，但久仍然完全可以想见，她的恋人眉头微皱的样子。真是，让人无法拒绝啊。完全。
“呐，久喜欢吗？这样。”美穗子站在客厅门口，望着新换的窗帘问身后的久。
“嗯，很喜欢。”久将美穗子搂在怀里，略一弯腰，正好将下巴放在美穗子的肩膀上，轻轻地蹭蹭她，一股甜香就弥漫开来，久不由得满足的闭上了眼，表情活像一只刚刚吃饱了罐头的猫。
“久喜欢就好。”美穗子向后靠了靠，也跟着闭上了眼睛。
其实她还记得，那天晚上独自站在这里时候的，那种寒冷和恐惧。那张厚重的深色窗帘似乎挡住了世界所有的光，那种不适感也许就是一种对于不确定的道路的畏惧。
那些疼痛和恐惧，其实一直都记得的，一直都记得。
不过现在或许已经不一样了。新换上的窗帘很好看，而且……
【久的怀抱，很温暖呢。】美穗子这么想着的时候，不自觉的和久贴得更紧了。
吃过晚饭之后两人开始动身去福路家，当久和美穗子拐进那条巷子时，天已经微微擦黑了。一般来说，身体单薄的人对于冷空气会比较敏感，偏偏竹井久还是一个喜欢寒冷刺激的瘦子。从前即使在冬季的夜晚她也喜欢放任自己单薄的手掌暴露在冷空气中，她喜欢那种感觉，喜欢那种麻木感。只是现在情况多少有了那么一些改变，有只温暖而柔软的手掌紧贴着她薄而凉的掌心，不着痕迹的磨蹭着她，让她们的温度渐渐变得相似起来。

“呐，到了哦。”久停下脚步，转脸望向美穗子的时候正巧看到了路灯下的那张娴静的侧脸。彼时恰好有一簇金发被冬夜的寒风带起，贴在了美穗子的左脸上，久下意识的伸出手想将发丝归位，就在接触到对方脸颊的一霎那，因为两人位置的细微移动，久看到了灯光洒在美穗子脸颊上的样子。
直到很多年以后，久都仍然清晰的记得，那个时候那些发丝上隐约可见的暗金色光芒，那张在灯光下一览无余的线条柔和的脸，那些在睫毛上闪动的光彩和那双异色瞳中自己的倒影。
所谓的爱情或许也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只是在恰好的角度和时机看见了彼此，然后便将那张脸刻在了心上。
“想什么呢？”美穗子握住久停留在自己脸颊上的手，微笑。
“你。”这个词没带任何思考脱口而出，附加的效果自然就是那个皮肤白皙的少女又一次的红了脸。
“……不是就在面前吗？”
“这并不矛盾啊。”
即使就在面前还是想念你，分开的瞬间就会开始希望马上又能见到你。这，也许就是热爱吧。
“久真是的……总是这么的……”无法出口的字句在喉间打转的时候，脸颊上突然传来熟悉的触感，抬起脸来就看到了那个人嘴角柔和的弧度，无法抑制似的贴了上去。
喜欢这种感觉，喜欢。那种温暖、柔软、舒适——或许已经达到了迷恋的地步。
“呐，美穗子该回家了哦，不然妈妈会担心的。”虽然说着这样的话，但久的拇指却还停留在美穗子的嘴角上，似乎舍不得那种触感似的。
“嗯，我知道了。”美穗子摸了摸久的手指，转身走了两步之后还是忍不住回了头。久果然还站在那里，冲着她挥了挥手。
“晚安。”
“晚安……”
虽然是说出了道别的话，久仍然站在夜色中，仿佛不看见美穗子走进那扇门就无法安心似的——即使明明只有这么几步的距离。
在目光追随的那个背影消失了几秒之后，久转身准备离去，不料却听到了房门再次开启的声音。
“那个，久……”
“嗯？”
……

深夜，顶着一头湿法的竹井久平躺在自己的大床上，翻开手机，映入眼帘的是那个人垂直头的侧脸，脸上带着熟悉的红晕。其实已经不太记得是什么时候拍下来的了，大概当时是抱着“真是可爱”这类的想法偷拍的，设成桌面以后很久都没有换过，即使是在那段非常时期。
“真是愁人啊，婚礼吗……”久用手机盖顶着下巴，喃喃的说。
其实竹井久这个人呢，对过于正式的服装不太有好感，总觉得穿上那样的衣服就变得不像自己了似的，无法再像平时那么随意，做什么都束手束脚的，总之就是——难受。但是人生啊，总是有那么多让人不那么舒服的存在。
不管怎么说，这是第一次，那个叫做久的家伙坐在福路医生的旁边开始觉得不自在了。
“小久啊……”
“哈？”
“为什么不穿和服呢？”
“这个嘛……”感觉到医生的眼镜片似乎对准了自己的领口，久第七次扯了一下自己衬衫的领子，“本来是想穿的，结果还没弄到一半就已经失去了耐心，所以……”
“呵呵，的确，”医生收回目光，嘴角带着点意味不明的弧度，“你似乎在小事上没有太多耐性的样子。”
“哎呀，被看透了呢。”虽然算是承认了，但说这话的人却摸着后脑勺，一副毫无自觉的样子。
“我们家的美穗子，有点罗嗦吧？很多时候。”
“美穗子吗……”久的目光移向楼上，眼睛不自觉的微眯了起来，“美穗子的事，都不会是小事。”
“这样啊……”医生顺着久的目光望去，最后定格在木质楼梯的某个角落，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似乎是没话找话的开口了。
“小久的弟弟还没取名字吧？”
“嗯，因为说是一生的大事，所以好像一直没下定决心的样子。”
“的确是如此，有太多的愿望想要寄托了吧。”
“那么，”久转过脸看着医生褐色的双眼，脸上的笑容略微收敛了一些，“美穗子，这名字，当初是？”
“那是希望这孩子能够和丰收的稻田一样，得到幸福啊。另外，”医生顿了一下，放慢了语速，“不仅仅是当初，那是过去、现在和未来。”
“嘛，的确，”久再次将目光放远，“会幸福的，一定。”

话音刚落，两位身着和服的女性从楼梯上缓步而下，久盯着其中一个人的身姿，看着她低着头小心翼翼的样子，心底突然软的一塌糊涂。
很想将她的手牢牢攥在手里，然后，一直都不要放开。
今天其实是一个重大的日子——藤原家的婚礼，福路医生应邀携全家参加，并准备在婚礼上致辞。
“恭喜你们了……”
在医生跟新郎寒暄的时候，久偷眼看了看身旁的美穗子。平时举止一直很得体的美穗子从刚开始就有点魂不守舍的感觉，眼底隐隐闪动着光芒，脸上的红晕似乎比平时的更重。虽然这个婚礼算不上有多奢华，宾客也远没有到摩肩接踵的地步，但久还是一直牢牢握着美穗子的手，这个样子的她，真担心一不小心就给弄丢了。
“没事吧？体温有点高哦。”落座之后久松开手，发现自己的掌心竟然已经蒙上了一层薄汗。
“没有，只是，”美穗子抬手抹了抹眼睛，“太感动了。”
“哦？致辞什么的，都还没有开始哦。”
“可是幸福的话，不是已经都写在脸上了吗？果然人家说新娘是最美丽的，没有错呢。”
“呵呵，”久笑了笑，望向新娘的方向，“知道吗，虽然还不能完全的解释，但是心理暗示什么的，是很有用的哦。”
“嗯？”
“就是说，如果真实的确信着的话，就很有可能成真呢，很多事情都是这样。”
“啊？”
久转过脸，望着美穗子的双眼，声音突然小了起来，小到她清亮的声音在这个嘈杂的环境中几乎被完全的覆盖住了。
美穗子眨了眨眼，尚未完全退回的泪乎模糊了她的视线，让她看不真切久的脸。她看到久的嘴唇开合，复又合拢，拉起一道漂亮的弧度。
美穗子不会唇语，但久的声音似乎越过了介质直接传递到了她的心里。她清楚的听见了她的言语，几乎就在收到的同时，温热的泪水潸然而下。
会让你成为最幸福的女人的，
一定。

（完）

终于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