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囚凰】《安居——五年后的容止和楚玉》(旧帖重发)


前日容止说去看桓远,楚玉还只当他是在说笑,不想容止竟认真准备起行装来。还是初春时节,天气尚寒,衣服、被子、糕点、水果、手炉、银碳,容止准备得一应俱全,轻车骏马,原想600里路程多则三日,少则两日也就到了,不想这一走竟走了七、八日。——容止也没想到,楚玉晕车,——晕马车。
楚玉原本不晕车,不晕机,不晕船,连过山车也不晕的,现在居然晕马车。只要马车一开始加速,楚玉就吐得天翻地覆,容止也束手无策,只暗暗后悔没把刘大夫带在身边,——于是骏马基本以时速五公里的速度散步。
到了洛阳城外,不想已经关了城门,捱到天亮,绝早进城,容止驱车直奔楚玉旧日在洛阳的居所,——桓远现在仍旧住在这里。容止跳下车,抬眼看去,门上匾额居然是楚园而非桓府,心里就是一沉。从身上掏出名帖,上面自然是喻子楚的名字,迈步上前,朗声唤到:门上哪位在?烦请通报桓远大人,有客来访。
门内,应声走出一个青年,天虽才放亮,却衣冠整齐,躬身一礼:这位公子,我家大人公务冗杂,却才睡下,就烦公子午后再来吧。
容止一笑,加上小小一个金锞子连同名帖一同递过:远道而来,还请通禀。
那青年却摆手道:这个,万万不敢,大人严令,收受贿赂者,严惩不贷。
说话间看到名帖上喻子楚三字,却惊呼出声:公子便是喻子楚?我家大人吩咐下来,若是喻公子前来,不论何时到来,都要即刻通报,公子稍待,稍待……
不等容止答话,转身竟是飞奔而去,——连府上的守门人尚能如此端方有度,容止心下对桓远不免多了两分敬意。
片刻功夫,容止就见一人飞奔而出,直到奔至面前容止方才认出这人竟是桓远——倒不是五年里桓远有了多少变化,而是容止从来没有见过桓远这般狼狈,——就连被山阴拉去侍寝时,也不曾如此狼狈过——长发披散,身上穿着一身白色的中衣,黛青色的外袍胡乱裹在身上,胸口一小块肌肤就那样露在寒风里,脚上只着一双雪白的布袜,大约跑得急了,两鬓、鼻翼竟有隐隐的汗意。
“楚——”一眼看到容止,硬生生收住脚步,一声楚玉也硬生生吞下。
容止拱手问候:桓兄,一向可好?
桓远正觉尴尬:好……却望见楚玉正从车篷里露出头来,要从车辕上跳下,忙伸手去扶,容止却抢先一步,一手托住楚玉右手,一手环住楚玉的腰,只轻轻一旋,两人便并肩站在桓远面前。
桓远伸出的手,就那么无力地垂下来,缓缓拢一拢乱发,露出秀雅的面庞,嘴角牵出柔和的微笑:楚玉、容兄,可劳累了?就请进来歇息吧。轻轻扯扯衣襟,低头看看自己的赤足,拱手道:一时忘情,衣履不整,失礼了。——片刻间那个端方谨严地桓远又回来了。
望着桓远落寞的神情,楚玉心中暗暗长叹,只想来看桓远,却不曾想到这般情景,怀里装了银票的双鱼是无论如何掏不出来了。



随着桓远入门,大约府内的仆从也从不曾见过桓大人衣冠不整的样子,不免窃窃私语,桓远理也不理,只引着二人一路向内院行来,车辆行李自有人安排送往内院。


看看行到中庭,却有个十八九岁的少女快步行来:公子,可是远客到了?


——那少女一身素服,似是在守孝,身上全无装饰,只一根银簪挽住一头乌发,脸上不施脂粉,很是清丽可人,顾盼间眼波流转,只轻轻扫过容止和楚玉,微微一福,便转向桓远:客人远路而来,云儿带他们去房里休息一下,公子先去梳洗,等备好了早餐,我再去请公子和二位远客。


看着这温婉可人的少女,楚玉颇觉有趣,公子?她只叫桓远公子,却不是大人,那该是家里人了,看情形又不像是下人,便向桓远问道:不知这位小姐是——?


桓远答道:这位是朝中白大人的千金,我的义妹,现暂在楚园居住。


那少女神色微微有些黯然,却道:落难孤女,蒙公子收留,不敢兄妹相称。


桓远便不再多言,向楚玉微微颔首,转身向自己居所行去。


楼主 楚梦容  发布于 2011-10-15 09:34:00 +0800 CST  


容止便携着楚玉随那少女走去,——其实本不必有人带领,楚玉不用想就知道安排的卧房定然还是他旧日的居所,只是物是人非,此时这少女倒像是此处的主人,——楚玉却是远客了。


“大人、夫人,就请在此处歇息吧”——那少女一边引路,一边利索的打开房门。


听到她唤容止大人,楚玉轻笑出声,心道:容止大人?再怎么看容止也不像个大人,对那少女雍容一笑:多谢,有劳了。





吃早饭时,花错也在,阿蛮却不在,楚玉还未开口,倒是花错先说到:现在,我帮桓远。


“帮桓远?”帮桓远不就是帮北魏,帮拓跋氏?楚玉还记得当初花错和容止翻脸便是因为发现容止来自北魏,而花错自己却是南人,因而从中破坏,搅了容止的局。桓远对胡汉之别看得很重,本也不肯做北魏的官,现在好像做桓大人也做得有声有色。


楚玉也不多问,只向桓远道:阿蛮呢?你把他留在平成了吗?


桓远道:不是,我把阿蛮送回家去了,——要派人去南海,便让他们把阿蛮一同带去了。回报的人说,已找到他的族人。自你走后,阿蛮很是用功,现在武功了得,也聪慧了许多。——桓远却没有提起楚玉走后,阿蛮失魂落魄,日日彷徨,每日倚门相待,就连梦中也时常惊呼:楚玉回来了,总有一年有余才慢慢放下了。——其实桓远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楚玉知道桓远怕自己担心,不能再见阿蛮,虽然有些怅然,不过那才是阿蛮最好的归宿吧,对那个明澈纯净,宛如野生动物一般充满活力地少年来说,这里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囚笼罢了。





吃过饭,楚玉觉得困倦,要回房歇息,桓远、花错便说要出门办事,不想,容止兴致颇高,竟也要同去。楚玉便自己回房,回到房里却见屋内地上屏风后摆着一个大大的澡桶,一个青衣小婢,捧着洗澡的用具一旁侍立:夫人,云儿姑娘说,夫人一路劳累,洗个澡能睡的安稳些,让我在这里伺候,不知夫人是现在洗呢,还是少待片刻?


楚玉不觉感叹云儿想的周到,路上虽有客栈,楚玉因为有孕,却怕着了风寒,这几日便不曾沐浴:现在就洗吧。片刻间,澡桶里便注满温水,旁边另有两个木桶盛了温水和滚水。那小婢躬身退出,只道:夫人,有事就唤我,我便在外边伺候。楚玉慢慢脱了衣裳,先洗净了头发,才迈入水中。温热的水浸着身子,就那么懒懒的靠着,舒服得就想这么睡去,低头看看自己微微隆起的肚腹,轻轻抚过,却感觉里边有些微微蠕动,再看时,却又不动了。——这是他的孩子,他和楚玉的孩子,不管这孩子是男是女,楚玉都希望他像容止,有容止般的风华,有容止般的才干,却不要有容止般的坎坷。他们的孩子会在平安幸福中长大吧?可这样的乱世,哪里有真正的平安之处呢?那小院吗?连小岛也算不上,不过是汪洋中的一叶小舟而已。







大约时间久了,听不到楚玉的声音,外边婢女轻声唤到:夫人,夫人…..


楚玉应了一声,便起身擦干身子,穿了小衣,中衣,坐在梳妆台前,那婢女指挥着两个丫头把洗澡用的一应物品尽皆收去,自己却用一条洁净的布巾,给楚玉拭干头发,又用一把象牙梳子细细把头发梳通,才躬身告退。


楚玉便上床躺下,一时也睡不着,脑中一会儿是容止,一会儿是桓远,一会儿是阿蛮、花错,一会儿又想想腹中的孩子,好容易昏昏睡去,再醒来时天色却有些暗了。

楼主 楚梦容  发布于 2011-10-15 09:34:00 +0800 CST  

直到晚饭时,桓远三人方才回来,餐桌上三人相谈甚欢, 一派融融暖意,楚玉和云儿在一旁微笑倾听。原来,桓远这次却是专为勘察洛阳的风土人情而来。冯亭本是汉人,小拓跋和他的父亲一样心慕汉家,有意要改革鲜卑旧制,桓远自是鼎力支持。只是要变革,阻力定然不小,所以要做万全之备。平成地处北方,远离中原,偏僻荒凉,非但物产不丰,连粮食产量也十分有限,所以冯亭决意迁都,小拓跋却对洛阳念念不忘,于是桓远便到洛阳来考察,兼做迁都可行性报告。——其实,这个计划却不是冯亭的创意,而是容止五年前的规划,当时容止以为天下可得,自要作一番筹划,先清吏治,裁冗员,再改田制、税制,富百姓,而后强兵马,可南征,南征胜,则天下一统。何者先,何者后,何者可以雷霆万钧之势强力推行,何者可如春雨润物,暗暗推行,一一筹划得滴水不漏。——不想容止的规划,竟被冯亭等人一一实施。

晚上,容止泡在浴桶里,楚玉替他轻轻揉擦肩背,抚着背上的伤痕,柔声问道:可后悔了吗? 容止回身,把楚玉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后悔?后悔什么?后悔得到了你?楚玉的眼睛微微有些湿了,低下头去,轻轻吻住容止,——如果他做了皇帝,也该是个雄才大略的一代明君吧?可现在他有满腹的才华,却不能施展,他有绝世的风华,却要密密隐藏。这个男人,为了她真的舍弃了一切,——现在的容止除了满身伤痕,竟一无所有。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美人赠我琴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 容止啊容止你如此待我,楚玉当如何报你呢? 容止热烈的回吻着楚玉:天下吗?宏图吗?就让给桓远他们好了,桓远大约宁可用所有的一切来换这一刻的温馨吧?PS:《悲平城》诗:“悲平城,驱马入方中,阴山常晦雪,荒松无罢风。

楼主 楚梦容  发布于 2011-10-15 09:42:00 +0800 CST  

这几日,容止热情高涨,每日陪着桓远同进同出,着实给了桓远不少建议,桓远对容止是越来越佩服,容止也毫不掩饰对桓远的欣赏之情,二人竟越来越是投契,反倒冷落了楚玉。
楚玉也不介意,每日便和云儿相伴。
住了几日熟识了,那少女便不再那么拘谨,就顺着楚玉的意思,管楚玉叫了姐姐。一日,桓远出门公干,容止也随着去闲逛,楚玉却和那少女在窗下闲话,楚玉捧个茶杯,里边却是容止配制的开胃药,——楚玉最近越来越懒,不大吃得下东西,原先爱吃的东西现在是是看看就饱了,容止便调了开胃的药,酸酸甜甜很是好喝,桓远也吩咐厨房每日里换着花样给楚玉作各式精致的小菜。楚玉每天睡醒了便吃,吃饱了便发呆,——除了有点惊讶于腰围增长的速度,也暗暗感叹,笨人就是命好,到哪都有米虫的日子过,就让容止、桓远这样的家伙劳碌吧。
那少女云儿却是和桓远一样的劳碌命,从打来了就不曾看她闲过,此时手里正飞针走线,绣一条带子,纹样甚是雅致,楚玉便问道:这带子,作什么用呀?
云儿手里并不停歇,笑着答道“姐姐,春天到了,想着给公子制两件袍子,这是袍子上的带子”。——楚玉自然知道她说的公子便是桓远。
看那绣工极为精巧,比钟夫人也相差不多,心中一动,便问道:云儿妹妹,你可曾织过一个玄色的锦囊?
云儿停了手,有些讶异,那双鱼竟是寄给姐姐的不成?公子说有件要紧的东西,要寄给位故人,我看见那蜂蜡上密密加了一匝的印鉴,就知道非同寻常,所以特意用细丝把双鱼织在里边。只是做的粗陋,让姐姐笑话了。
粗陋?那叫粗陋?楚玉想想自己做的针线,真该一头碰死,心里暗暗发誓,绝不在桓远这动一下针线。

楼主 楚梦容  发布于 2011-10-15 09:43:00 +0800 CST  

云儿的身世
相处几日,楚玉觉得云儿清雅可人,聪慧能干,实在是个宜室宜家的妙人,便留意打听她的身世。
云儿本姓白,父亲白云轩是礼部的四品官员,官职不高,又是汉官,却极耿直敢言。北魏拓跋家本是鲜卑人,鲜卑贵族对汉官本就不敬,即使在朝堂上也不免出言轻慢。一日,下朝时不慎与一皇家贵戚相撞,那人出言侮辱,他也反唇相讥,不慎竟用了“蛮夷”、“胡虏”等语。立时下狱,几乎摧折致死,白家小姐四处哀告,竟无一人相救。桓远与白家父女本不相熟,却挺身而出,慷慨陈词,虽最终仍判以金抵罪,好歹也算救了白大人的性命。
桓远做过也没放在心上,在他不过是因为同为汉官,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今日他可因一句愤激之言判死,明日你或许会仅仅因为汉官的身份获罪。——桓远也是借着这件事情,在朝堂上给汉官争一个地位,挫一挫那些鲜卑贵人的傲气罢了。
不想,一年后,白家小姐竟单身前来,只说父亲去世,家产变卖一空,孤身一人无处栖身,自愿入府为婢。桓远无奈,只好暂且安置在府中,本想打听到亲戚再送回去,不想这白家竟真的无人了。
桓远单身并无妻室,云儿却是未嫁的姑娘,留在府中总是不好,桓远几次托人给白姑娘说亲,白姑娘总是推脱,说孝服未满,不觉就在桓远府上住了两年多,看看孝服将满,桓远便又留心去找品貌相当的青年。
忙了几日,桓远的调研工作完成了大半,楚玉便向桓远说,本来特意跑来看你,整天也难得见你一面,明天就陪我和云儿去走走吧,我们也说说话。
第二日,容止、桓远、楚玉、云儿四人便出郊外去踏青,白马寺人多不便,便直奔郊外的白云山(我胡诌的)。楚玉来的时候,还是春寒料峭,今日却已是暖意融融,虽不到繁花似锦的时节,却也随处可见浅绿娇黄,一路缓缓行来,只觉胸臆间全是清新之气。
到了山脚,下了马车,楚玉不肯坐轿,只说坐在轿子里气闷,还不如自己走走,可不过爬了二十几个台阶,就气喘吁吁,一步也走不动了,只可怜巴巴的望着容止。容止也不多说,只把楚玉拦腰抱起,小心托住,向桓远道:你们慢慢来。
容止这边,轻盈跃起,只几个起落就把桓远和云儿抛在身后,不上半个时辰就来到山腰处,把楚玉安置在亭中,便在崖边眺望,只见远远两个人影,青色在前,白色在后,看来桓远和云儿一时还到不了这里。
容止雪白的衣衫被山风掀起,几有一种欲乘风而去的轻逸,衬着身后苍松翠柏,真如仙人一般。楚玉看得发呆,容止笑道:发什么呆,过来看看风景。
楚玉便走过去,轻挽着容止的手臂,把头靠在容止肩上,和他并肩而立,一同向山下望去,山路上桓远和云儿正渐渐走近,——桓远在前衣袂飘飘,一道纤细的身影紧随其后,两人之间似有什么相连,再走近时,才看见原来是桓远的长剑,桓远牵着一端,云儿便牵着那一端——楚玉、容止相视一笑,恐怕也只有桓远会如此吧。

楼主 楚梦容  发布于 2011-10-15 09:44:00 +0800 CST  

二人上得山来,看着容止和楚玉相依的样子,桓远的神色便有些黯然,云儿却是一脸兴奋,白皙的颊边浮着两朵红云,平添了几分娇媚。略略休息,喘息方定,云儿便在亭中石桌上,打开食盒,把糕饼、果品一样样摆出来,——楚玉微觉赧然,被娇宠惯了,提食盒这样的事情竟从未亲自做过,刚才和容止上来时,干脆就把食盒忘了。
桓远想是饿了,伸手去拿桌上的糕饼,云儿轻唤:公子少待,便取出两条手巾来,却只搭在自己臂上,另拿了水壶出来给桓远洗手,看桓远洗好了手,楚玉忙接过水壶,也想给容止洗手,不想容止却全不在意,早就抓了一块糕饼,正吃得香甜,楚玉想想便把水壶塞给桓远,自己也伸手去取糕饼。桓远接了水壶,便给云儿浇水洗手。
楚玉在一旁悄推容止道:你说把云儿配给桓远可好?
容止轻笑:自然好,我也恨不得桓远明日就成亲呢。
眼睛却瞟着楚玉,唇边有一丝促狭的笑意。
吃了糕饼有些口渴,山上天气尚寒,楚玉不敢喝冷水,云儿便去找些枯枝想给楚玉烧些热水,楚玉忙推容止道:你去找吧。容止便追着云儿去了,桓远也要去,却被楚玉拉住:让他们去吧,我们说说话。
二人坐在亭中,一时竟无话可说,半晌桓远方道:你这一向可好?容止待你可好?
楚玉便答道:好。
桓远便道:我知道。
——桓远怎能不知,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冬天,失去了容止的楚玉无声无息的坐在那里,幽深冷寂的眼神, 如看不到尽头的隆冬、黑夜。那时的楚玉简直和死人无异,桓远、流桑、阿蛮、观沧海那么多的人想尽了办法也没能让楚玉活过来。
可现在楚玉活过来了,而且活得神采飞扬,眉梢眼角全是从心底漾出的幸福,——这世上只得一个人能让楚玉失魂落魄,也只得一个人能让楚玉神采飞扬——这人是容止,却不是桓远。
二人相对而坐,又是半晌无言,楚玉从怀中,掏出那个装了银票的双鱼,轻声说:多谢你,桓远。
桓远只当是楚玉要把双鱼还给他,心下更是黯然。楚玉已嫁为人妇,罗敷有夫,桓远寄给她这些东西,原就不妥,这时归还,却也应该吧?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还君明珠”只因未嫁时不曾相逢,桓远却是和容止同时与楚玉相识的,——就算容止伤她,骗她,不要她,甚至是容止死去,楚玉都不要桓远,她心心念念的人始终只是一个容止。
说了多谢你,桓远。却并不把双鱼递回,反而拿出桓远寄来的素绢把那双鱼密密缠起,小心放回怀中,笑道:容止这家伙也没个正经差事,现在虽不缺钱,我留着它应对万一。你成亲时,万一要用钱,就写信给我,我寄一半给你。却又在袖子里,摸索半天,摸出云儿作的锦囊来,塞到桓远手里:
这锦囊织得极是精巧,可惜被我剪坏了,你看看能不能修好吧?
桓远看楚玉把双鱼收在怀里,脸色便轻快了起来,接过那锦囊却不知楚玉何意,正踌躇间,就听见容止对着远处的山峰长啸。——楚玉笑道:容止这是发什么疯呢?

楼主 楚梦容  发布于 2011-10-15 09:47:00 +0800 CST  

那边林中,云儿抱了几根枯枝,也笑道:容公子,你可喊什么?
容止应道:我喊那山过来?
云儿奇道:山可会走过来吗?
容止便道:山既不肯过来,我们却可到山那里去吧。——我想,山是不会拒绝人的,——尤其是美丽的姑娘。
听了容止的话,云儿心里一动,默默出神时,容止却已经快步走过,朝着楚玉和桓远走去了。回到亭中,烧了热水,小心灭掉柴火,四人又吃一点点心、水果,却谁也不想再上山了,于是相携下山,云儿抢在前边先走,桓远随后,容止揽着楚玉的腰缓缓而行。待得到了山下,天已黑透了,回到城门口,也多亏了有桓远才能进城。回到府中,已是夜半,各自回房,一夜无话。
第二天,桓远忙到半夜方才回房,房里漆黑一片,顺手燃亮了灯,坐在床边揉一揉额头,正打算脱衣就寝,却猛然惊觉不对,——床上有人,一片青丝散在枕上,却看不见被中人的面容。
桓远轻轻一叹:云儿,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桓远的声音很柔和,一丝生气的意思都没有,只回转身向外间行去。
云儿大约只穿了小衣,就那么裸着身子跳下床,赤着脚追到外间:
你不要走,我不是瞎子,就算是瞎子也知道你的心全给了楚玉姐姐,在你眼里我连他一根头发都比不上,可你知不知道,我的心全在你身上,不是因为你救了我父亲,不是因为你收留我,只是因为你是桓远,你是桓远…….云儿以为自己是在近乎咆哮的高喊,那声音却暗哑低沉,最后几不可闻。
抬头看去,云儿已是泪流满面,近乎呻吟的低诉:
我不要你的心,我不要你爱我,我也不要做你的夫人,我只想在你身边,作个丫头,给你缝衣,给你做饭,给你生孩子……这样都不行吗?都不行吗?……
求你,就让我跟着你,我只想每天看着你,看着你想她……
桓远望着眼前这美丽的少女,俊雅的眉目在灯火下摇晃,或许他早该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独一无二的,就连他对楚玉的感情也不是,一样的话他在心里说过千遍万遍,只是他永远不会如云儿一般在楚玉面前呐喊。
良久良久,桓远柔和了面容,缓缓脱下外袍,裹住云儿赤裸的身子,拦腰抱起,然后,向里间自己独寝的大床走去。
烛光摇曳,佳人如玉。
怀里的云儿,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桓远从来不知道从窗边走向床边竟有这么远。
仿佛走了一个世纪,也许更长,终于走到床边,把怀里的人儿,轻轻放到床上,拉过被子,连同自己的外袍一同盖住。睡吧,睡吧,我们都太累了……等明天吧,明天到了,这一切也就都过去了。
然后,桓远就轻轻地退出去了,他知道自己放弃了什么,他知道他这一生再也不会遇到一个楚玉,也不能再遇到一个云儿。
梦游般的飘到院子里,抬头仰望墨黑的天空繁星无数,——就在这一刻,桓远扑倒在庭院的青石上突然痛哭失声。——夜凉如水,冰冷的青石透过他薄薄的中衣,一直冷到心里,——这一刻他本可以在美人温柔的怀抱里缠绵,他本不必在冰冷的青石上痛哭嚎啕的。
可他注定要辜负这良辰美景,注定要辜负姑娘的似水柔情,只因为她不是楚玉。——就像他不是容止。

楼主 楚梦容  发布于 2011-10-15 09:51:00 +0800 CST  

第五章 白马将军频破敌——流桑将军
这一日,容止和楚玉还未起身,就听桓远在外敲门,楚玉睡眼惺忪,也知定是有了紧急的事,不然桓远断然不会在此时打门,挣扎着才要起身,容止却一跃而起:你先躺着,我去看看。便随意披一件外衣,里边的中衣却并不曾系好,隐隐露出一片如玉的肌肤,开门时,不想却是花错迎门而立,容止还不觉怎样,倒是花错微微红了脸,身侧桓远急急抢到:冯亭要来洛阳。
花错方道:我得到消息,便急忙赶回,不过冯亭恐怕已在路上了。——言下,二人对这位太后都毫无恭敬之意。
容止却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可知道她因何而来?
花错一脸不屑:据说是某人献给她一个洛阳的面首,她甚觉满意,想到洛阳再选几个美人。
听到“面首”二字桓远、容止都是心中一动,却同时摇头,绝不会如此简单。
容止反身进屋,便看见楚玉披衣立于地上,微微有些黯然:我们要走了吗?
容止有些心疼,便道:也不必就走,——纵然冯亭带一支军队来,也未必能把我们怎样。
楚玉却道:我们自是不怕,只怕连累了桓远。
容止便不再多言。

匆匆吃过早饭, 楚玉把钟夫人相赠的钗环,尽数留给桓远,托他转送云儿, 便开始收拾行李 。 收拾起来才发现,原本带来的东西就多,这些日子桓远又给添置了不少,不到中午,床上、地上就堆满了包裹箱笼,楚玉却再没力气收拾了。——近来,楚玉觉得身子愈发沉重,精神也不大好,略动一动就觉得累,前日上山又吹了风,更觉得全身无力。
午后,容止赶回时,楚玉竟烧的双颊绯红,额头滚烫,——这一日便不能动身。
第二日略略好些,楚玉便强撑着要上路,桓远、容止苦劝,楚玉也执意要走。直到花错带来消息,说冯亭的车驾至少还有两日路程,洛阳附近军队也无可疑动向。楚玉才答应多留一日,——楚玉回房歇息。容止便在桓远房中说话,并不提自己和楚玉如何,只和桓远讨论迁都之事,二人说得投契,桓远便让人送了酒菜,二人盘膝坐在榻上对饮。
桓远正说得高兴,不想容止却一下子扑过来,把桓远按倒在榻上,伸手一挑,桓远的衣裳便敞开来,再一拉,桓远的肩头连同半边胸堂便裸露出来。回手一抽,自己的发簪脱落,如瀑的黑发散落开来,再一抖衣襟,自己宽大的袍子散开来,遮住两人身子。左手一根修长的手指按在桓远唇上,桓远就算想喊也只能发出咿咿呜呜的呻吟,别人看去却像桓远在亲吻那修长的手指。右手下垂却紧捏着一个小小的酒杯。乌发遮盖下,容止俊美的脸庞贴在桓远的胸前,听得到桓远急促的心跳。——外人看来却是桓远搂着个少年温存亲热,外间本就谣传桓远有断袖之好,不然岂会年近三十仍不肯成亲。若有人看到了也只是坐实了猜测而已。——这法子观沧海和容止也曾用过,两次见不得人的都是容止,只不过上次要瞒的人是楚玉,这次却是窗外的窥视。
半晌,容止翻身坐起,笑道:你这里果然住不得了。
桓远一面拉拢衣襟,一面问道:走了?
容止道:走了,穿了你府里的衣裳,却不是你府里的人。
二人对视一眼,心下明了,定是冯亭到了。——不过,冯亭未必知道容止在此,也许只是不放心桓远,才派人来打探。
看看天晚,怕楚玉忧心,二人便都不曾说起,晚饭时分几人在厅中话别,却有人来报,百里将军求见。——竟是流桑来了。
楚玉早从桓远那里得知,流桑从军数年,战功颇著,已升至将军之位,品级虽不高,声望却是显赫。
北魏的贵族,本是鲜卑人原也是马上得的天下,安居之后却日渐奢靡,纵横驰骋的本事也丢得差不多了。北边部族柔然屡屡来犯,侵扰边境,掳掠人口,北魏朝廷竟无可奈何。前年兴兵来犯,北魏主帅阵亡,柔然军竟攻到离平成不足300里的地方。朝廷震惊,一时无人出战,却是汉官邢峦(瞎编的)自请领兵迎战,桓远举荐流桑随军听命。大军到达当夜,流桑自请率健骑三百夤夜偷袭,竟于军中斩得主帅首级,柔然群龙无首,兵败如山倒,平成之围即解。自此,流桑声名鹊起,便被派去戍守边疆。流桑本不是主帅,戍边、屯田、保境、安民自有位高权重的封疆大吏去做,流桑便带一队轻骑巡视,若遇小股柔然军队,便痛歼之.几年来,竟从无败绩。



楼主 楚梦容  发布于 2011-10-15 09:55:00 +0800 CST  
流桑有此成就,楚玉自然欣慰,本以为流桑远在北边,这次无论如何是见不到的,不想竟还有缘相见。说话间,一个英挺的青年直冲入大厅,没等楚玉看清楚,那人便直扑过来,半跪在楚玉脚边,双手抱住楚玉的双膝:楚玉,楚玉你怎么可以那么狠心,怎么可以扔下流桑就走?怎么可以不说一声就走?怎么可以一走就是五年?怎么可以……
楚玉心下歉然:是呀,自己怎么可以如此呢?微微抬起手,就想像从前一样揉搓流桑的头发,却发现流桑头上戴着一个小小的金冠。——流桑也20岁了呢,再不能把他当孩子了。
轻轻把流桑拉起,柔声道:让我好好看看你吧。 当年那玉雪般可爱的孩子,已经完全长成了一个英俊的少年, 挺拔英武的身材,收身剪裁的衣服显出漂亮的长腿窄腰和宽肩, 面容和小时候已完全不同,并不柔婉秀美,但却别有一分飞扬的神采,只有一双大眼睛仍然乌黑闪亮。
流桑站起身来,仍旧拉着楚玉的手不放,上上下下打量楚玉:容哥哥,你每天让楚玉做什么呀,这手都粗了?脸色也不好,人都瘦了……
听到这句,楚玉自己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流桑一来就向容止兴师问罪,要说手粗了,脸黄了,也还将就,以楚玉现在的体态他居然说“人瘦了”,就不免有些欲加其罪的味道了。
看楚玉笑了,流桑也红了脸,,喃喃道:我是说手瘦了。
容止也不着急,只悠悠道:听说,流桑成亲了?
流桑的脸一下子从耳根红到脖子:哪有?我哪有成亲?只是——只是纳了个妾。——最后一句低如蚊蚋,几不可闻。
楚玉却不曾想到流桑已然成了亲,待听到纳妾二字,更是诧异,“流桑纳了妾吗?”
桓远接口道:流桑这个妾,可不寻常呢。

楼主 楚梦容  发布于 2011-10-15 09:55:00 +0800 CST  

原来,流桑这位妾室却是姓拓跋的,父亲和前代的皇帝是堂兄弟,正经的皇族王爷,位高权重,无有子嗣,只有这个小女儿又是正室所出,自然爱如珍宝。算起来,这不仅是位金枝玉叶的郡主,还是现在的皇帝小拓跋的堂姐姐呢。不知怎么就看上了流桑,死活非要嫁给他,王爷自是不肯,——倒不是因为流桑是汉人,在这方面这位王爷倒是很开明,实在是因为流桑并非出身名门,自身官职又太低微。——虽是声名显赫,五品的一个小小将军要和王爷府攀亲的的确确是高攀了。
这位郡主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逼着王爷派人去跟流桑提亲,本想一说就妥,——不想流桑宁死不肯,只说家中已有订婚的妻子,因战乱失散了,万万不敢停妻再娶。
王爷居然去求太后指婚,流桑不能拒绝,却坚持不肯娶妻,若要入门,只可为妾。不想如此苛刻的要求,王爷府居然也答应下来。这位郡主居然就穿着桃红的喜服,带着几十口箱笼的嫁妆,百十个下人,从流桑家的角门里嫁了进来。
正说话间,流桑的一个随从匆匆进来,在流桑耳边耳语了两句,流桑脸色一变,向众人微微点头,就向门口行去,刚走到门口,迎面撞上一个胡装的少女,只十五、六岁年纪,脸上稚气未脱,头发用金簪利落地挽起,上边半截黑色的织锦短衣,只垂至膝盖,下边一条黑色长裤,用金线密密匝匝绣满花纹,脚上一双本色小牛皮靴子,耳上两颗大珍珠随风摇曳——更显得俏丽、可爱。
流桑一脸的不耐烦:你来做什么?
那少女也不示弱:我来看桓大人,不行吗?
桓远忙接口道:原来是郡主到了,快快请进。您不是在平成陪太后吗?
那少女答道:我不耐烦陪太后慢慢走,就追着我家夫君来了,来得鲁莽,您不怪吧?
桓远忙道:说哪里话,你这样的贵客,我请也请不到呢。
进的门来,便看见楚玉端坐在正中,容止却悄悄隐在灯影里。
不待桓远引见,流桑便忙向楚玉说:这是拓跋荣,你不喜欢,我就叫她走。
那少女狠狠剜了流桑一眼,小声咕哝着:我走,想都别想。
却一脸笑意迎向楚玉:你是谁呀?
楚玉也一脸笑意答道:我是楚玉。
“啊,楚玉?”那少女似乎听到什么怪物的名字,猛然退了一步。
楚玉也吓了一跳。
那少女忽然就直直的跪下去,双手伏地,以额触地,先拜后叩,再拜再叩——额头触地有声,竟对着楚玉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再抬头时,额上已有红印。
楚玉真的被吓住了,不知所措的望望桓远,又望望流桑。——楚玉本不喜人跪拜,这几年更无人对她行此等大礼,真不知这位郡主哪根筋搭错了。
流桑一把拉起拓跋荣道:你用那么大力,干什么?地都被你磕坏了。——话说的冷,周围人却都听出一丝关切。
拓跋荣也不生气,轻轻揉着额头,道: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给人磕头嘛,谁知道你们汉人的礼这么麻烦。
楚玉听着,就更是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了。
拓跋荣转过身来,对楚玉盈盈一笑,未曾开言,就又直直的跪了下去,楚玉这次有了准备,忙伸手拉住。
那少女一笑:我刚才只顾着磕头,忘了跟你说,给姐姐请安。
我刚到洛阳,不知道我家相公已经寻到了姐姐,我这就派人去安排,今夜就住过来吧。
说着,也不待楚玉答话就转身吩咐:来人,快回府,把正房打扫干净,屋里的东西都要最好的,若没有什么,就到我屋里去取。
再看流桑时,已是连脖根子都红得发紫了,喝道:拓跋荣,你给我闭嘴,好好呆着。
拓跋荣略显委屈,不服气的道:流桑,我哪里做的不对?——你跟我说的,楚玉是妻,我是妾,我见了她得磕头、请安,不管我们在哪儿,正房都要留给她住,对不对?
楚玉一时啼笑皆非的盯着流桑,流桑略略低头,不敢和她的眼光相对.
楚玉只好转过头,耐心的对拓跋荣说道:郡主,你可能误会了,这位是我的夫君呢。顺手一指容止。
拓跋荣颇感好奇,上下打量了一下容止,又看了一眼流桑,似是心生比较之意,缓缓对楚玉道:姐姐竟嫁了人吗?……


楼主 楚梦容  发布于 2011-10-15 09:59:00 +0800 CST  
沉吟片刻,缓缓说道:这也不难,我家相公曾对我说过,就算姐姐嫁了人,他也不在意,他这一生只娶姐姐一个为妻。这人长得还算不错,再寻一房妻室,想也不难……
不待别人插嘴,就吩咐下人道:回去取1000两黄金,即刻送来。
三言两语间,这位郡主居然就打算把容止楚玉拆散, 把楚玉带回府去给流桑,用钱打发容止另行娶妻。
那边流桑头都要低到地里去了。
楚玉只怔怔的望着这位郡主,一时间张口结舌,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容止却在一旁悠悠说道:多谢郡主安排,只是她腹中已有了我的骨肉,不知郡主打算如何。
不想,这位郡主却毫无碍难,只把眼睛看着楚玉:这就要看楚玉姐姐如何决定了,若是姐姐想要这孩子,就留在府里养,长大了若是姓百里,女孩五岁,我就可替她讨个封号,男孩好好教养就袭了我百里家的爵位,也不是难事。若不愿姓百里,就自立门户,我和流桑也绝不会阻拦。——若是姐姐不想要这孩子,我府里有最好的大夫,——定然不让姐姐伤了身子。
一刹时,大厅里一片寂静,真是掉根针都听得清清楚楚。
拓跋荣一席话威逼利诱,杀伐决断,然后就沉稳而立,稚气的脸上俨然一副当家主母的大家气派,——只是这杀伐决断实实在在用错了地方。
楚玉本觉得啼笑皆非,此时却觉得心中微寒——这位郡主真的不简单呢。
楚玉与容止对望一眼,正要开口。
一声怒吼响起: “住口”——原是流桑实在忍无可忍,一声暴喝。
流桑红着脸跳起来,拉住拓跋荣就往外走,不想拓跋荣竟甩脱流桑,怒道:我不走!
——你的女人,怎么能让她漂流在外边,丢你的脸。
楚玉有种差点被噎死的感觉:谁的女人?丢谁的脸?楚玉这半晌总算回过神来了,一定是某人对这位拓跋郡主说了某个故事——当然这故事里百分之多少都不是真的。
楚玉终于长叹一声,缓缓向流桑招手:流桑你过来,你到底对郡主说了些什么呀?
流桑讪讪的走过来:也,也没有什么……
楚玉盯着流桑:没有——没有什么?
流桑嗫嚅着:她非要嫁给我,我跟她说你是——你是——
一旁拓跋荣仍气呼呼的盯着流桑,待看到流桑在楚玉面前扭捏的像只小猫,心里不觉醋意翻涌,抢上前去,就要开口。
流桑却忽然像横了心,大声道:我说你是我定了亲的妻子,我这辈子非你不娶!
“山阴,山阴,山阴”——望着流桑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楚玉这辈子从没有这么恨山阴,都是山阴做的好事,现在这担子却要她来扛。原以为随着流桑慢慢长大,心智成熟,建功立业,“作面首”的伟大理想也会烟消云散,不想今日却仍是这般情景。
楚玉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旁边桓远脸色却已变了几次,只看不清灯影里容止脸色如何。
厅里又是一片寂静,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一时间竟无人开口。
忽然,寂静中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却是方才离去的下人回来了,千两黄金装在一只朱漆的大箱子里——这自然是给容止的分手费,却又另有四个盛装的丫环,捧了四个托盘立在一旁,一个盘内密密铺满珠花、凤钗、玉镯一类首饰,一个盘内是一双碧玉的如意,一个盘内是一套大红描金的吉服,末一个盘内却是纯金打制的精巧凤冠。
一丝自嘲的笑意浮上嘴角,楚玉喃喃道:这礼未免太重了。
拓跋荣似也觉出气氛不对,强笑一下,柔声说道:这些首饰是我送给姐姐的见面礼,——原没想到今日能见到姐姐,仓促间拿不出像样的东西,姐姐莫怪。
沉吟片刻,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强笑着,指一指那凤冠和如意:这些却是流桑为姐姐准备的.——似乎极艰涩的吞了一下口水,拓跋荣接着说道:在我来之前,流桑就已经为姐姐准备好了,流桑一直在等姐姐回来……说到这里,便哽住了。
望着这倔强的少女,楚玉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怜惜。感觉一只手搭上自己肩头,不知何时容止已走到自己身后,一双手就搭在自己肩头,便觉得温暖无限,回头对容止嫣然一笑。
转过头来,拉过流桑,轻轻抚着流桑的面颊,无限温柔的说道:


楼主 楚梦容  发布于 2011-10-15 09:59:00 +0800 CST  
流桑,已经长大了,有些话我早就该对流桑说的,楚玉是流桑的姐姐,是流桑的亲人,——楚玉若是难过,流桑也会难过,流桑若是受伤,楚玉更会心疼。——这永远都不会改变。
可,流桑要知道,楚玉是容止的妻子,容止一个人的妻子,这一生一世都是——流桑,你明白吗?
流桑早已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的点头、点头、点头……
他从没想过自己能从容止手里夺走楚玉,在很多年前,他跪在楚玉面前痛哭,问他是不是可以替代容止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容止无人可替代,楚玉——永远是容止的楚玉。
自楚玉走后,流桑先是等,等楚玉回来,等发现真的等不回来的时候,他就去找,他一直在找楚玉,可找到楚玉究竟要如何,流桑却从来没想过。这次听到容止和楚玉回来的消息,他便不顾一切,飞马奔回,足足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只为了看楚玉一眼。——他真的什么都没想说,什么都没想做,他真的怕楚玉生气,怕楚玉又消失不见。——他需要知道楚玉在哪,他需要知道楚玉平安,即使她是容止的楚玉。
楚玉轻轻的抚着流桑的头,慢慢站起,行向拓跋荣,顺手拿过那件大红的吉服,轻轻一抖,在摇曳的灯火下,灿灿生辉,在自己身上略比一比,缓缓摇头道:这件衣服太小了,我穿不下呢。
却顺手披在拓跋荣身上,郑重道:这衣服还是比较适合你,——我本来就不喜欢大红的。
拓跋荣惊疑不定:姐姐这是——
楚玉一笑,便缓缓回至容止身边,和容止并肩而立。




流桑猛然站起,一抹眼泪,勉强对容止笑道:拓跋荣胡说八道,容哥哥你别放在心上。好好照顾楚玉,——”后边的话,竟说不下去,只一抱拳,便转身向外走去。


拓跋荣兀自在那边发呆,流桑喝道:还不走。


拓跋荣方急急的追着去了,临行时,犹不死心:楚玉姐姐,你再想想,若想来时,我派人来接你……


话未说完,早被流桑回身一把拉走了。她说的恳切,楚玉却听出一丝庆幸,这个女孩子,也不知流桑应付得了应付不了。





回头看容止摇头轻笑,也不管仆婢没有走净,就突然扑过去抱住容止,容止心下明了,一字一顿的道:


楚玉是容止一个人的楚玉,容止自也是楚玉一个人的容止——此生此世,生生世世……


旁边的桓远听了这句话,心下却是惨然——他原就知道,可亲耳听他们这样海誓山盟却是第一次,心里就禁不住一阵绞痛,——他永远是个局外人而已。


楚玉扑在容止怀里,没有看见桓远脸色惨变,容止却是瞧得清清楚楚,隐隐一抹笑意浮上唇边,把楚玉搂得更紧——这拓跋家的小郡主,还真是能干呢。——看来这次我又选对人了。


这世上不吃饭的女人可能还有几个,不吃醋的女人恐怕一个也没有(古龙说的)。女人吃醋时大多会变得愚蠢,一个吃醋又不愚蠢的女人,可不是总能碰到。





且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这个道理楚玉盼流桑能懂,更盼桓远能懂。否则,她怕是要永远亏欠这个沉静无语的男人了。

楼主 楚梦容  发布于 2011-10-15 09:59:00 +0800 CST  

第六章 七月七日长生殿——入宫见太后


看看夜色已深,大家各自回房休息,服侍楚玉换了衣服,躺下,容止却并位梳洗,随手罩上一件外袍:我去看看冯亭,天亮回来。 楚玉愕然。
“拓跋荣这么一闹,冯亭就是聋子也该知道是你我回来了,与其等她来看我们,不如我去见她。”
北魏宫禁不可谓不森严,可对容止来说洛阳的行宫却如自家庭院般熟悉。几个起落就到了,冯亭居住的长生殿外,些微有些喘息,定定心神,竟觉得喉间腥咸,不觉摇头叹息,这身子怕真是不成了呢。
抬目望去殿前两个内侍垂手而立,阶下却站着个白衣少年,确切的说他只穿着内衫,纯白的丝绸贴着他的身体,单薄顺滑的衣料将修长的身躯线条勾勒出来,漂亮的腰线,乌黑的长发,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紧张,瘦削的肩背有些微微发颤。——容止对这少年竟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若是楚玉在一眼就能看出这少年与十七八岁的容止至少有五分相似。
正沉吟间,两个内侍轻轻启开殿门,那少年迈步向前,容止抢上一步点到那少年,顺势把他放在阶下阴影之中,两个内侍躬身拱手竟全然未见。
容止迈步进门,轻轻掩上殿门,迎面便是一个硕大的书案,重重叠叠地堆着简章书册。一个小小的身影却坐在案前的蒲团上,一身暗红色宫装,头上重重地插着簪环,一只展翅欲翔的金色凤凰,衔着一串血红的宝石,在灯下摇曳,恰似要滴落的血珠。
北魏的太皇太后冯亭一边轻轻揉着额头,一边曼声道:他们没教你规矩吗?把衣裳脱了吧,让哀家看看你。语声中透着一丝讥诮,和浓浓的疲惫。
“是”容止朗声应道,却并不动手。
容止细细的打量着冯亭,五年不见,冯亭竟已现苍老之色,精巧的妆容已遮不住眼角眉梢的细纹,更让人惊心的是眼里深深地疲惫,浓浓的沧桑——身历三朝,两朝的太后,其实不过27岁而已,——她比容止原本还小上两岁。
容止第一次这样的打量冯亭, 第一次发现,冯亭和他其实长得很像, 乌黑的长发,秀美的容颜,深深地双眸,微微翘起的嘴角,还有微笑时那一抹骗尽世人的纯真。她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妹妹,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却从不曾有过骨肉亲情,自幼分离,再相逢时他们是同谋,也是敌手,一起争夺天下,待夺得了天下,便是他们两个生死相见的时候,阴谋诡计、血腥杀戮,——独独没有温情。容止第一次发现他对冯亭有一点点的歉疚。
良久,听不到回应,冯亭淡淡的笑着抬头,正对上容止漆黑的双眸,唇边那丝笑意刹那绽出一朵璀璨的鲜花,璀璨到有些妖异——只有血才能浇灌出这样的鲜花:
你果然没有死?
容止轻笑,唇边也绽起一朵小小的花蕾:有点失望吗?
冯亭轻笑着摇头:听说你做了桓远的男宠?——我一直以为你比较喜欢做面首呢。优美的声音,温柔的语调,说出的话却如毒蛇般刻毒伤人。
容止依旧浅笑:我做什么,与你无关。
冯亭笑得更甜美:你的事自是与我无关,那你来做什么?来杀我吗?
冯亭问的这样随意,她不怕死,真的不怕死,从十三岁进宫做一个小小的妃子直到现在成为掌握天下的冯太后,她哪一天不是在刀尖上舞蹈呢?她甚至有点喜欢这种感觉,有时小心翼翼,步步为营,有时闭上双眼,腾空而起,流血,流对手的血,或流自己的血,血腥、残酷,正因为血腥、残酷,才更觉得美。
看着容止,她仿佛又闻到了血的气息,这次会是谁的血呢?也许这次会是两个人的血吧?
冯亭喜欢赌博,那种生死一线的赌博,当年皇帝死时,她不过十六岁,除了一个皇后的虚名一无所有,她向火中纵身一跳,便是用自己的青春美貌和剩余的生命,赌一条生路;——她赢了,不仅不必死还赢得了朝堂上的一席之地;和容止赌,本是必输之局,——可偏偏赢了,赢了容止的全部身家,赢了整个天下;三年前,逼拓跋弘禅位,然后囚禁他,毒杀他,仍旧赌的险象环生,——可她还是最后的赢家,赢了整个朝堂,她这里夜夜笙歌,男宠无数,再无人敢皱一下眉头……


楼主 楚梦容  发布于 2011-10-15 10:06:00 +0800 CST  
冯亭有时也惊叹于自己的好运气,天下没有必胜之局,也没有必输之赌,可冯亭几乎每赌必赢——她也曾对着镜子抚着自己的面庞,问自己,冯亭啊冯亭,你的好运气什么时候会用完呢?
好运气用完,又能怎样?冯亭比谁都知道,自己不能输,输掉了就会死,可冯亭不怕输,甚至有点想要输,因为输了,她就可以倒下去,可以不再向前走——她真的已经很累很累了,可她总是赢,于是她就得一直走下去、走下去……
现在,面对死而复生的容止,不过又是一场赌局而已,这次是赢,还是输呢?——冯亭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对着自己笑了。
容止望着冯亭,也猜测着她的笑容背后隐藏着的杀机:我只是来问问你,既然知道我来了洛阳,为什么还不派人来杀我?
冯亭一笑:你的心思之深,武功之高,世所罕见,我要杀你,必然要一击而中,我没有杀你不过是因为我还没有一击而中的把握。——现在我还要等一个人,等他到了,你就可以死了。
——对容止实在是用不着撒谎的,在他面前撒谎,还不如去勾引宫里的太监,更容易成功些容止笑道:不知是什么样的大人物,要太后这样久候?
冯亭也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只不过五年前他帮了我一个大忙,这次自然也还盼着她能帮我一个大忙。
心念一转,容止便想到,她说的是楚玉,——想必这次冯亭又要用楚玉威胁容止了。
容止却也不急,淡淡笑道:你以为我会犯两次同样的错误吗?
冯亭却笑得如春风中的桃花般娇艳:你自是不会。所以你几乎和那个女人寸步不离,若你真是寸步不离,我也就没办法了,我实在找不到武功可以高过你的杀手——可你现在在这,我的人自然在她那边动手了。
看容止似乎依旧不着急,冯亭便接着笑道:我知道,桓远会拼死保护她,——可桓远的剑连鸡都杀不死,哦,对了,桓远好像还有几十个私兵吧?你知道桓远没什么钱的,那些人不光要吃饭,还要养家,没家的,还要喝酒、赌钱、去青楼,而我倒是很有钱,他们这会肯为谁拼命,还真不好说。
略停了停,冯亭看着容止苍白的面容:对了,还有那个花错,我知道你出来时,一定嘱咐他看着那女人,不过花错就是有两只手,也未必打得过今天我派去的两个人。——这会,花错也许另一条胳膊也没有了呢。——冯亭唇边一抹残酷的笑意,看得人心里发冷。
可容止仍旧不急不忙,眉眼间流溢着自信的光彩:她是楚玉,不是那个女人,他们或许根本抓不住楚玉,即使抓住了,我或许可以抓住你,带着你一块去找楚玉呢。
冯亭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忽然间大笑起来,笑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跟那个笨女人在一起,你也变笨了吗?
我自然是嘱咐他们把那个女人带到一个连我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一定要确定你死了,再放了她,若你不肯死,自然就杀了她。
一边说一边笑,似乎把全身的力气都笑没了,跌坐在地上,接着说道:你猜猜,我在这宫里给你准备了什么?五百死士,他们当然不是你的对手,他们只是三流、四流的剑客,有的在你手下一招都走不过,可是五百人,足够你杀到天亮了。…….我派去的人,最多只要一个半时辰,就能把你的女人藏得无影无踪。
冯亭笑着笑着,扑到容止面前,摇晃着他的肩背:我是不是很聪明?我是不是很聪明?你为什么不笑呢?为什么不笑呢?……
空旷的大殿里,回响着冯亭疯狂的笑声,还有长长地更漏,一滴一滴滴落的回声,——这夜可真长呀。
容止真的笑不出了,他不想杀人,不想流血——今晚,他甚至连剑都没带,可他也不想楚玉或是花错、甚至桓远有事,——当然他自己也并不想死。—— 虽然冯亭不知道,但他自己却比谁都清楚,以他现在的体力,根本杀不了五百人,若尽全力厮杀,用不了一个时辰,容止就会力竭而死。
冯亭紧紧地抓着容止,尖利的指甲嵌入他的肩背,容止忽然挥起手来,一掌重重刮在冯亭脸上,冯亭便跌坐在鲜红的地毯上,——如果冯亭不是那么疯狂,她一定看得到容止眼中闪过的怜悯。


楼主 楚梦容  发布于 2011-10-15 10:06:00 +0800 CST  
缓缓地缓缓地,容止坐下来,就坐在冯亭的对面,盯着冯亭的眼睛:这次我想——是你输了,我不会死,楚玉也不会死。——你还记得天如镜吗?天如镜死了,他的手环给了楚玉,——你知道天如镜的力量有多强,现在楚玉有了天如镜的力量,——所以我一点也不担心她。
容止的声音镇定而从容,——可他的心却并没有声音那么镇定,他相信冯亭不是虚言恫吓,楚玉的手环确实可以自保,可这几个月她说怕什么电磁波伤害胎儿,就摘下来了,换了双玉镯安胎,——如果遇到突袭,楚玉有没有时间换回手环,并顺利启动呢?就算她能启动,如果那些人去杀桓远或是花错,楚玉会不会老老实实呆在保护罩下,视而不见?
容止轻轻摇摇头,他认识的楚玉多半不会,———其实,要杀容止,根本用不着牵连楚玉,冯亭也根本用不着想这么高明的计策,只要派足够多的人去围攻容止就够了,——就算杀不了他,也可以累死他。——想到这里,容止轻轻的笑了,对于强者来说,最简单的计策才是最有效地计策,当然要你的实力足够强大。
容止不在乎面对任何危险,越是危险,越是刺激,原本他和冯亭一样赌得起,输得起,——也正因为如此,他从来不会输。可有了楚玉就不一样了,他输不起,无论是楚玉的命,还是容止自己的命——他都输不起,可事实是越是怕输的人输的越惨。——上次输给冯亭,其实就因为,容止输不起,他不敢拿楚玉冒险,所以赌局还未开始,他就已经输的一败涂地,不仅失去了天下,还差点丢了性命----那这次呢?这次他仍然输不起,——这次容止会输吗?

任心中波浪翻涌,他面色依旧沉静,依旧轻笑着摇头,用眼睛告诉冯亭:你输了,你这次真的输了?你猜我会把你怎么办呢?
看他轻笑摇头,冯亭的脸愈加惨白,可唇边的笑意却更浓艳:是吗?看来这次真的输了呢。我一直在找天如镜那只手环,原来他给了楚玉。——容止和冯亭原本是一样自私的人,所以他知道冯亭不会了解楚玉,也就不会知道楚玉可能面对的危险----冯亭赌的是人心,容止赌的也是人心。
微微抬头,对着容止:那你还等什么?怎么还不杀我?或者你想和我谈谈条件,拿回我从你那抢来的东西?
收敛了笑意,容止一下子变得认真起来:阿婷,我只想问你,你真的想要我死吗?你真的那么想我死吗?
冯亭的声音不再迷人,因刚才疯狂的大笑而变得嘶哑:不要叫我阿婷,这世上没有阿婷,从来就没有过阿婷,我是太后,冯太后,——要你死?我当然要你死,——你早就该死了。
“那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我死吗”——容止的声音清晰而优雅,那是王者睥睨天下时才有的从容。
“说你要说的,——不要戏弄我”——冯亭的声音渐渐冷静下来。
“好,就说我要说的”——容止拢一拢衣襟,端然稳坐:你要杀我,不是因为你恨我,甚至不是因为你怕我。——只是因为你习惯了,搬掉每一块挡在你路上的石头,杀掉每一个挡在你路上的人,——不管他是谁,也不管他有多强大。——是不是强大到你杀不死,你搬不动。
冯亭呆呆地望着容止,她不明白容止到底在说什么,她也不知道容止到底想要做什么。
容止对着冯亭轻轻摇头,就好像正在教导一个总是做错同一道题的学生:阿婷,我一直以为你很聪明,这次才发现原来你很笨很笨。
你一定还记得五年前我是怎么输给你和天如镜的。
容止轻轻地指指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册:那些东西不是你从我这抢走的,是我不要的,是我给你的,——我选了楚玉,放弃了北魏——我怎么会来抢早就丢掉了的东西呢?
其实,我和楚玉这次回来,原本是想告诉你,我找到了另一条路,比你的路好得多的路,所以我们已经不在同一条路上了,——还不明白吗?我不会挡你的路,永远都不会。
说到这里,容止的表情忽然变得冷酷起来:可是,现在是你横在我的路上,你甚至想毁了我的新路。你问我,我想怎么样?你知道我把楚玉看得比我的命都贵,你居然打她的主意。——你告诉我你认识的容止会怎么样呢?


楼主 楚梦容  发布于 2011-10-15 10:06:00 +0800 CST  
冯亭轻轻拢一拢乱发:不必这样吓唬我,不过是一条命罢了。
容止厉声说道:我说过要杀你吗?若我还是五年前的容止,有一百个冯亭也不够我杀,——可我已不是当年的容止了,因为楚玉不喜欢我杀人,这五年里我一个人也没杀过,你相信吗?五年里,容止居然一个人也没杀。
冯亭略带沙哑的声音沉静的如这夜色:我信,因为此时此地,你已没有骗我的必要。
容止的声音轻柔的像夏夜里的凉风吹过冯亭滚烫的额头:所以今天我也不会杀你,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即刻就走。
冯亭抬起眼睛,盯着容止:什么问题?
“我只想知道,你快活过吗?或者如果我死了——你会快活吗?”——容止的声音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好像是好奇,又好像是忧伤。
冯亭轻轻抚着自己的脸,她一直都很会笑,她也很喜欢笑,因为她知道她笑起来很好看,——她想要哭的时候就努力地笑,痛的时候笑,害怕的时候也笑,——因为这样就没人知道她在痛,她在怕了,如果别人知道她也会痛,她也会怕——他们就不会再怕她了,接着就会扑过来把她撕成碎片。——所以她一直笑得很多,笑得很好。
至于,快活吗?她努力地想,我快活过吗?一定快活过吧?她努力地想,但真的想不起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快活过。
那杀了容止,她会快活吗?也许吧。可她记得上次她以为容止死了的时候,她一点儿也不快活——真的不快活。她当然不会为容止伤心,她只是心里觉得空,很空很空,——其实她每次赌赢了都是这样的感觉。
看着冯亭皱眉沉思的样子,容止缓缓地说:不用想了,就算今天你赢了,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你也不会快活。
换了个姿势,让自己坐的更舒服些,容止接着说道: 杀了我,你也不过是继续过现在的日子——问问你自己,五年来,天下就在你的掌控之中,你大权在握,生杀予夺,天下人都要看你的脸色,可你有一天是快活的吗?
——你从来就没有快活过,只因为你从来就没有为了让自己快活,而做过一件事情。
冯亭脸色惨变:你想说什么?想教训我吗?
容止的眼睛里充满了悲悯:我不会教训你,我也不配教训你,——我知道你不快活——只因为我和你一样不快活,——在遇到楚玉之前,我没有一天是快活的。
我了解你,只因为我和你一样,从出生起我们就注定了要走不同寻常的路,我们从没有在父母怀里撒过娇,从没有真正玩耍过。
从懂事起,我们就被驱赶着去学各种各样的本事,我学武功、学用毒,你学女红、歌舞,还有琴棋书画,都一样——那时候,我们不敢有片刻松懈,只因为这些都是以后战场上的武器,——杀人的武器,从小他们就告诉我们,如果我们不准备好武器,那我们就会被杀,所以我们每天都在拼命,在恐惧中拼命。
然后,然后我们就踏上了一条永无尽头的长路,路上遇到的人,不是对手,就是可以利用的棋子,对手就挥刀把他砍倒,棋子就拿来铺路、垫脚。——所以我们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在这条路上我们只有孤单的一个人,若是败了,我们就会倒下来,烂掉,没有人给我们收尸,没有人为我们的死落一滴泪。若是赢了呢?就接着走,接着去拼杀,直到你累得再也挥不动刀,再也挪不动脚步,或者遇到一个比你更强的对手,然后倒下、烂掉……
“不——”望着容止残酷的笑容,冯亭咬着牙,一字一顿的说道:我不是你,我不会倒下——因为你有了楚玉,所以你有了弱点,所以你会输,你会倒下——可我不会,我没有弱点,——似乎认真的想了想,冯亭又说了一次:我没有弱点。
“楚玉是我的弱点吗?那我该感谢上天给了我这个弱点”——容止喃喃自语的声音,却如根根钢针直刺冯亭的心肺。
弱点吗?其实她也差一点有了“弱点”,就像容止有了楚玉。
白马寺,飘飞的杏花下,寂然问她:跟我走,好吗?
她真的想点头说好,——可她不能,因为寂然太干净了,干净得不知道这世上还有阴谋诡计,还有血腥杀戮。可她不是,她知道她若真的随寂然而去,她就不再是冯太后,-----天下之大,他们两个将无处容身,不管他们走到哪里,血腥的杀戮都会接踵而至——只因为她是冯亭,永远都是冯亭,永远都有很多人有很多理由要杀死她。


楼主 楚梦容  发布于 2011-10-15 10:06:00 +0800 CST  
留下寂然吗?让他作甚么?做面首吗?——她怎么舍得亵渎那样干净的一个人,她怎么忍心亵渎她这一生唯一的一个梦。
于是寂然走了,于是她终于没有弱点,永远都没有弱点。——于是她今天可以在容止面前说“她没有弱点”。
于是她的床上,有了一个又一个面首,他们都很年轻,都很美丽,都很懂得讨好人。
说不上喜欢,可她真的需要他们,——他们可以帮她度过漫漫的长夜。从来没有一个地方的夜,这样漫长,她躺在床上,宫人放下厚厚的幔帐,她就觉得自己是躺在一口棺材里,闷得喘不过气来;她令宫人拆去床帐,就觉得宫殿高耸的屋顶,重重地重重地压下来,直要把自己压得粉碎。她夜夜批改奏折到天明,——只因她不敢睡。
有了这些面首就不一样了,温存的耳语,炽热的怀抱,——足以温暖她冰冷的身体,虚情假意吗,她根本懒得去计较,——至少那一夜她可以安眠。
她宠爱任何一个面首都不会超过一个月,她在床上从不对他们说一个字——只因为,她怕泄露自己的心事,她怕任何一双眼睛看出荒淫背后的恐惧。
她不在乎背负更可怕的名声,但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的孤单、软弱和恐惧。
容止的声音在耳边飘摇:
这五年里,我每天都是快活的,那种快活是你想都想不到的。
——其实,我不恨你,也不恨天如镜,是你们帮了我,帮我选了一条全新的路。
阿婷,你或许也可以不做冯太后,你愿意跟我走吗?——容止看过手环,也知道冯亭的命运,可他还是问了,还是怀着一点点希望问了。
“跟你走吗?”冯亭重重地揉着自己已麻木的双颊,“跟你去哪?这天下可有你的安身之处吗?”
“容止,你真的不懂吗?——只要你不死,你就永远都是容止,我不会再杀你,可那些见识过你本事的人,若是知道你还活着,——他们会放过你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聪明的匹夫会把宝贝丢掉,让别人去争夺,可容止的宝贝,就是他自己,他自己的惊世之才。
容止漫不经心的笑着:你有些担心我吗?
然后,拉过冯亭的掌心,用指尖轻轻划下两个字:
如果有一天,这里不能住了,或是你太累了,去这吧,——现在我要走了,我不想楚玉担心。打开殿门,闪身出去,他在心里暗暗说:也许那时候我们还能再见,——如果那时候我还活着。冯亭毕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他希望她也许可以有更好一点的结局。


这一世,他们流着一样的血,走着一样的路,可注定了最多只能不恨,却不能有片刻相依,——或许来世吧,他不是惊才绝艳的容止,她也不是权倾天下的太后,他们可以只是一对最平凡的小兄妹,哥哥会用肮脏的衣袖给小妹妹擦眼泪,抹鼻涕;妹妹会牵着哥哥的衣袖诉说着隔壁女孩的霸道,于是两个人怒冲冲去报仇,却被母亲拉着耳朵,拖回家来…….
容止的身影一闪而逝,冯亭死死地盯着紧闭的殿门,紧紧地握住掌心,握住容止刚刚划过的地方。——许久许久,突然就扑倒在鲜红的地毯上,失声恸哭,直哭的肝肠寸断,——就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小女孩,——自她记事起,她还从不曾这样哭过呢。
殿阁高耸,地毯上的冯亭显得那么小,——小得就像小小一汪鲜血,已经凝结了的暗红的鲜血。
哭了许久许久,冯亭缓缓站起来,她的背很直,她的腰很挺,她站的很稳很稳——因为她知道她的路还很长很长,虽然她已经很累很累了,可她还得走下去——而且这路上将只有她一个人独行。

楼主 楚梦容  发布于 2011-10-15 10:06:00 +0800 CST  

第七章 夜半无人私语时——容止的秘密

殿外。
容止的身影如一头大鸟,冲天而起,片刻就融入夜色之中,——他急着回去看楚玉是否平安。
夜色浓浓,他停下来,稳稳心神,强咽下一口腥咸的血水,把白衣翻过来,黑暗中红色的内衬和黑色一样可以遮住他的身形。敏捷的贴近楚园的外墙,他听到重重地呼吸,——不是剑客,是兵士,也许有一百个,还是二百个,他们静静地伏在黑暗里,像最机敏的豹子等待着猎物的出现——这猎物会是容止吗?
正是初春时节,夜色里有淡淡的青草香味,还有丝丝缕缕甜甜的花香,还好,容止并没有嗅到血的味道。——那就是说,刺客还没有动手,他回来的还不太晚。
轻轻翻过院墙,院中的灯火懒洋洋地闪烁,——看不见,也听不见杀手隐藏的地方,悄悄转过一道回廊,看见厅堂里灯火摇曳,——再一秒,便看见楚玉在门前张望——楚玉没事,容止的心神一松,便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略停一停,把衣裳翻转过来,穿好,才迈步向楚玉走去——他不想楚玉担心。
楚玉惊喜地迎上容止:你没事吧?
容止淡淡的笑了:我能有什么事,不过,我们可能今夜就要动身了。
楚玉忙到:我知道,东西已经收拾好了——迈步上阶,便看见门边有两个小小的包裹,大约只裹着几件换洗的衣衫。
容止心里一酸,冯亭的话未必没有道理,——楚玉跟着他怕是也难有安定的日子吧?
楚玉拉住容止,快步进屋,轻声道:你看看谁来了?
容止也没想到,夜半更深,这一室内竟聚了这许多人,桓远、花错在自不必说,桓远身后是一身戎装的流桑:
拓跋荣告诉我,你们这今晚可能会有事,——我就带了人过来了,若冯亭真要杀你们,我就护着你们杀出去。
容止一笑:那倒不用了,外面是你的人?很强悍呢。不过,你怎么知道是冯亭要杀我和楚玉呢?
“那是因为——冯亭派来的杀手是——我们”说话的竟是越捷飞和干林,方才两人隐在暗处,容止还未及辨认。
原来如此,天如镜死了,越捷飞和干林却依旧继续着未尽的使命,冯亭是未来二十年北魏真正的统治者,他们自然要保护她的安危,保镖偶尔充当一下杀手也未尝不可——况且,他们大概是冯亭能找到的最好的杀手了。——可楚玉是手环的继承者,也就是说,不管楚玉愿不愿意,她都是越捷飞他们的掌门人,——越捷飞不会杀楚玉,更不会让别人杀楚玉,——于是结果就是这样了。
容止含笑拱手:多谢各位,我们这就起程了。伸手拿过包裹,挽起楚玉,就要向外行去。
越捷飞却在身后叫道:公主,你不再想想吗?
越捷飞这次来,一来是要给楚玉报信,二来也是想见见楚玉。
天如镜已死,楚玉继承了手环,跟着就失了踪,五年了,越捷飞他们没有得到一道命令,所有的人都只好呆在原地不动——他们本就是依照手环主人的指示在什么时候去保护什么人或是在什么时候去杀了什么人,没有指示,这些人便无所适从。
在容止回来以前,越捷飞已经跟楚玉说过这样的意思,他们希望楚玉能承担起天如镜的使命,能继续指挥大家做事,—— 他不想云锦山一脉,就此断绝。
风中传来楚玉的声音:我只有一道命令,所有的人都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喜欢什么就去做什么吧。
越捷飞听着楚玉的声音,痴痴地站了半晌,真的可以吗?真的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吗?可自己喜欢什么呢?不知道,因为从来没有想过。
在容止怀中,楚玉轻轻一笑:历史原不必守护,历史自有历史的玄机,——该怎样就会怎样吧?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越捷飞这样的帅哥原也不应该一辈子睡在人家的屋顶上。
看着二人的身影没在夜色中,桓远他们却都不能相送,不免心下怅惘,惟有祝告二人平安而已。
容止牵着楚玉一路小心而行,抱着楚玉翻过城墙,在城外一片林中小憩,楚玉觉得容止微微有些气喘,便问道:今天太累了吗?


楼主 楚梦容  发布于 2011-10-15 10:11:00 +0800 CST  
容止笑道:本来没这么累的,——可你真的太重了。
楚玉翻他一记白眼:废话,我现在可是两个人,这会不重,什么时候重呀?
容止也不答话,只一笑,把身子靠在身后的树干上调息,——接下来,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天明,官道上一辆小小的青篷车缓缓行来,车内楚玉看看容止,小心问道:我们不回去吗?好像方向不太对。
容止一笑:那个地方已经没有了。
“没有了,——”一言出口,楚玉忙咬住嘴唇,早晨刘大夫驾车来迎,她还以为很快就可以回到那个小院子了呢,可是已经没有了——不必问,她也知道一定是因为她和容止。
容止看着楚玉黯然的样子,宽慰道:不必担心,钟夫人他们都没事,我已经让他们去了另一个地方。那宅子本来就是应急的,不可久留,我们自己本来也是要放弃的。
知道大家没事,楚玉微觉安心,可仍旧有些怅惘,——那里毕竟是五年来,第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楚玉并不贪心,可也总想有个自己的房子,有个地方收藏几件自己心爱的东西,有个庭院可以让孩子安心玩耍,偶尔在自己的炉子上给自己的男人做做饭,有三五个熟识的女伴一起逛逛街、聊聊天——这些最简单的要求,居然成了一种奢侈,奢侈到她不敢向容止说起。
随着马车的轻轻颠簸,楚玉的头便在容止胸前晃啊晃,容止轻抚着她的发问:想什么呢?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呀?
楚玉顺口答道:桃源,你说这世上可真有桃源吗?
“桃源吗?——你想要个桃源吗?”容止的声音悠长而遥远。
楚玉一笑,容止在,楚玉在,——这里便是桃源,只要可以拥着他,就算这一生都颠沛流离,那又如何呢?只轻轻抚着肚腹,对孩子轻声道,对不起,有这样的父母,也是你的不幸吧?
容止却在心里暗道:“我一定要给你一个桃源”——拥住楚玉,容止的眼里闪过一丝坚定,纵然不能一生守护你,又怎能让你在这乱世里颠沛流离——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可是在倒下以前,他要给她和孩子一个桃源,一个真正可安居的桃源。
一路上,他们连换了几次不同的马车,——每次容止都能在一个僻静的所在,找到一辆正在等候的马车,然后换车,弃车——有一次楚玉好奇的回头看自己原先乘坐的车辆,没想到那车片刻间竟不见了——自是有人把车藏起来或是赶走了。——楚玉有时也疑心,这些人到底是谁,容止到底隐藏了些什么。可她不问,——她信容止,容止不会伤她、害她,便不会试图去改变历史,——就让那个男人有一点自己的秘密吧。
走了两日,车子竟又折向洛阳,一路到了洛阳郊外的渡口,——就是当年王意之差点带走楚玉的那个渡口。夕阳西下,照的江面一片金红,岸边的容止也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河边只一排运粮的漕船,——却不见昔日意之的雕梁画舫。
携着楚玉,迈步上船,进得舱内,桌案瓶盏竟一应俱全,大约因为是货舱改建的,竟比普通的画舫还要轩敞,——进到里边亦无须低头弓背,也丝毫不觉气闷。屋里浮着淡淡的香气,仿佛春夜里浮动着的醉人花香,——大约是坐车劳累了,夜色未浓,楚玉便已在舱内的锦垫上沉沉睡去。
春日的夜晚本应是和暖的,可河上依旧有些寒冷,舱外甲板上,时时掠过一阵微风,一行漕船无声的在夜色中滑行,容止便坐在冰凉的甲板上,任凉风吹散自己头上的乌发——刘大夫在他身侧,皱眉问道:你最近时常发热吗?
容止轻笑着,抽回左手,“你既然早就知道,何必再问呢。”
却转身向暗处的汉子问道:南边可有信来吗?
那汉子也不说话,只递过一个小小的锦囊,——容止稍一用力,那锦囊便裂开来,抖出一方白绢,借着月光轻轻一扫,便顺手在船头灯里烧掉了,微微点头: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又问:何日可到江陵?
那汉子便答道:顺风顺水,若无差错,一月便可到了。
容止微一点头,便回舱里去了,那两人也自去安置。
一路上,那船却常常晓宿夜行,白天停船时自有人去采办一应物品,打点官府上下。容止却强拖着楚玉上岸闲逛——怀孕将近七月,楚玉的身子已很是沉重,实在是连一步路都懒得走,却拗不过容止,只好强拖着脚步陪他上岸。


楼主 楚梦容  发布于 2011-10-15 10:11:00 +0800 CST  
说来奇怪,容止和楚玉停停走走的五年里,多是游山玩水,容止从不曾主动结交什么人,也不曾带楚玉去探望过什么人。可这回,每次上岸容止都会带楚玉去见些或是平常到在街上擦肩而过绝不会引人多看一眼,或是奇怪到做梦都梦不到的人物,楚玉算算这一个月里大概见了五六个钱庄老板,三四家当铺老板,还有两家青楼的鸨母,一个卖菜的小贩,三个码头上的苦力,另外还有两个破庙里的乞丐,甚至还有一个躺在一间破屋里等着咽气的酒鬼。——每次见面也并不说什么,似乎只是为了让楚玉和他们见面,回来的途中,容止常细细叮咛某人常在何处出入,若有何等紧急之事,当去何处找何人等等。
楚玉见的人越多越是心惊,——这些人自然不会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看来容止在平成事败后仍然保留着相当的力量,只是五年里他一字不提,现在却似恨不得让楚玉一夜间记住所有的事情,——以前不提自是因为容止自己可以掌控,可现在呢?
楚玉自然知道容止的用心,却只假作不知,只是像个好学生一样,认真记住容止的每句话,——一遍两遍的讲给容止听。可楚玉心里清楚得很,若有容止在,她永远都不必去找这些人,可若真有那么一日容止不在了,楚玉也就什么都不需要了。
明日便要到江陵了,楚玉伴着容止躺在甲板上看星星,身下是缓缓流淌的河水,头上漆黑的天空高旷悠远,无数繁星闪耀,看着看着楚玉就觉得自己仿佛漂浮在空中,这静默的河水、这静默的漕船,这静默的夜空仿佛正融为一体,她自己便在这夜空中漂浮——轻轻闭上眼睛,压下一阵眩晕的感觉。
“明日就到江陵了,我们要去见一个——”容止的声音也仿佛漂浮在夜空当中。
楚玉忽然觉得头晕、恶心,恶心的要吐出来,便半坐起身子爬在船边干呕,容止轻轻拍着楚玉的背:怎么?晕船吗?
楚玉知道,那不是晕船,而是害怕,自小到大,她只要觉得害怕就会恶心,怕的越厉害,就恶心的越厉害。就连上次在南朝的皇宫里逃命时,她都没有这么怕过。
半晌,楚玉方压下胸中的不适,尽量显得像是在调笑:容止,我现在这么胖,这么丑,要是一直这样,你会不会不要我了?
“容止不要楚玉?”一丝轻笑浮上唇边,容止怎么能不要楚玉呢?轻轻扶住楚玉的身子,容止对着楚玉的眼睛说道:
容止不会不要楚玉,永远都不会——可容止也希望楚玉能活下去,不管发生什么——都能活下去。有些话我一直没有机会对你说,现在是非说不可了。——因为你知道,我的时间已然不多。
容止原也想等到孩子出生再慢慢告诉楚玉,可他的伤势却已等不得,天下的药物本是相生相克,治一经,便要损一经,若只是伤了一处,就算伤的再重,刘大夫亦可医好容止,可是全身经脉尽伤,不管治哪一处,都会引发另一处的伤——所以,容止实在是无药可医。近日来,容止时时感到经脉中一股暗藏的力量四处冲撞,开始时不过如涓涓细流,容止也只是微有不适,后来渐渐壮大,便不断冲击心脉,容止便开始咳血不止,现在竟有决堤之势,容止也不知何时便会彻底发作。
微微闭目,收摄心神,容止不让自己去看楚玉哀恸的双眸,这时候不可以有一点点软弱:
楚玉你要知道,我不是神仙,我不在乎拼了命去救你,可我怕就算拼了命也救不了你。你还记得五年前花错追杀你的情景吗?
“五年前——”楚玉怎么可能忘记,雪地里容止的白衣被鲜血浸透,就在楚玉面前纵身跳崖,那一次容止几乎粉身碎骨,楚玉痛得肝肠寸断。
容止的声音依旧沉静:楚玉你可还记得吗?从洛阳一路北上,直到我在崖边追到你们,——整整有一百三十二个人倒在花错的剑下,——若没有这些人舍命,拖慢了花错的脚步——只怕你还没出洛阳城便已经死去了——我纵然拼了命赶回来,也是无用。
从来就没有只手遮天的事,我的手也遮不住天,——我原来可以遮住你头顶的天,只因为我的手里牵着一张权势织就的大网,我败了,便也失去了这张大网。——于是可以挡在你头上的,便只有容止这个人了。
容止自嘲的牵动一下嘴角:一个人的武功再高,也敌不过一支军队;——至于计谋吗?聪明的狮子可能会战胜愚蠢的狮子,可再聪明的兔子也会被最愚蠢的狮子撕得粉碎——只有实力相当的时候才谈得到计谋。这一次我冒险入宫去见冯亭,只因为宫中已无人替我传递消息,——得不到可靠地消息,我也只是聋子、瞎子。冯亭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可我却不知她已派出了刺客。——若这次派来的刺客不是越捷飞,我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楚玉只觉得头痛欲裂,容止啊容止,你到底在说什么。
容止仍旧在说:所以,——我不但要找个人代替我守护你,我还必须要再给你织一张网,一张可以在最危急的时候都可以护你无恙的大网。
这些天我给你看的那些人、那些地方,便是我为你织的这张网中的一小块,明天我们要去见的那个人——就是将来代替我牵住这张大网的人。
楚玉定定的看着容止,突然便不再害怕,只觉得心里阵阵的绞痛,容止,你这个笨男人,你这个自以为聪明的笨家伙,——你这个家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要你,不要你去织什么网,更不要你去找什么手——你唯一应该作的事情就是活下去,活下去——
楚玉突然转过身,跌跌撞撞地朝船尾奔去,容止一把抓住她:你去哪?
“我去找刘大夫,我去问他——”楚玉已是哽咽得说不话来,眼神散乱的有些疯狂:他治不好你,我们就去找别人,或者我们用手环,总有,总有人能治好你…….”
容止不放手,楚玉便转身凶狠的抓住容止的衣领:你不许死,你不许死,知不知道,你不许死……
把楚玉拉在怀里,任由她尽力的捶打、叫喊,——前后的船上,探出些关切的眼神,容止轻轻摆手“无事,都回去吧”。
暗香浮动月昏黄,阳春三月连星光月色都是和暖的,醉人的花香在夜空中浮动,该有多少有情人在这花香中醉倒?该有多少人在这星光月色下相拥——容止和楚玉也便在这刻相拥。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一相逢真的可以胜却无数吗?

楼主 楚梦容  发布于 2011-10-15 10:11:00 +0800 CST  

楼主:楚梦容

字数:74190

发表时间:2011-10-15 16:22: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9-03 20:16:5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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