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似语无言》(古风,忠犬受,虐)

本人没种儿,申了马甲来发文。
文不好,但是用心写的。若触雷点请看在我马甲名的份儿上饶我不死各位!!

楼主 雷神躁狂症  发布于 2013-08-05 14:14:00 +0800 CST  
属性:青梅竹马。忠犬仆人受,别扭主子攻。狗血虐。





第一章


景洵一个不留神,自沙丘上直滚了下来。好不容易爬将起来,手肘上一阵钻心的疼,血洇过脏污的白衫,深深浅浅地透出来。

他不甚留意,目光只盯着远处一队停滞于风沙中的车马。

已有月余了。

从这支队伍出京开始他便一路追随,如今已入了沙漠的边沿。

他没有马,只能靠自己的双腿。幸而对方行进得慢,否则他一早便被甩下了。可即便如此,这许多时日下来,他的鞋子早磨成了破布,只好丢掉。如今双脚鲜血淋漓,早已分不清新伤旧伤,紫胀得甚是骇人。而且他无水无粮,再这么往沙漠深处走下去,只怕再无出来的那一天了。

狂风卷着他的衣衫打旋儿,他蹭掉脸边的沙子,只失神地望着那行人。

车队虽行得极慢,却是日夜兼程,从未停下来如此之久。远远望着,有许多人影围着车轿走动,似一群惶措的蚂蚁。

一个多月前,先王病重,五子夺嫡。四皇子最后得了传国玉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几个至亲兄弟连其同党一并斩草除根。尉迟大人是朝廷重臣,颇有德行威望,只因与九皇子微有牵连便也被降了职,发配边关。这队车马便是被贬谪的尉迟一家。

远去边城,穿过这片沙漠后尚需十日左右的光景,尉迟夫人却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尉迟家的独子尉迟岩铮十分清楚这一点。

刚刚进轿探望的时候,母亲已只剩最后一口气,抓着他的手嘱咐了后事,便双眼涣散,气息只出不入。

她竟到死也不能瞑目。

尉迟岩铮向着无垠大漠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几步,烈风刺目,竟是没有一滴眼泪。

母亲是极骄傲的人,待他之严苛不下于父亲。此番尉迟家败落,狠狠地刺伤了她的尊严,竟以至心病成疾,一路走来身子如山倒一般垮掉了,甚至临死还絮絮地念着,说家业败在了自己这一辈人手里,无颜去见列祖列宗,要岩铮务必重耀门楣,否则她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心。

摩挲着手中润腻的玉石,他却感到掌心被划烂了似的疼。这是母亲交给他的唯一遗物。

他忽然意识到,那个生他养他教给他做人之道的女人,今后再也见不到了。留下的,不过是这块冷冰冰的石头。

不知何时,几句对话飘入他的耳朵。

“快看那边!”

“哪边?”

“还能是哪儿?就是那个跟了我们一路的那个人,他走过来了!”

“你没看错?怪了,还真是!什么时候不来偏偏这时候来,还不快去叫侍卫!”

“哼,能凭双腿跟到这儿,还有口活气就够难得了,且看他走不走得到近前儿来,再说什么侍卫不侍卫的……”

尉迟岩铮转头,果然看到远远的一抹白色身影,自那茫茫的沙漠之上蹒跚走来,似乎随时都会被那浩瀚的金色吞噬一般。

这幅情景,竟如同一个虚幻的梦境。

岩铮只是面无表情,如雕塑的一般望着那人愈见清晰的身形。

而景洵在人群里辨认出尉迟岩铮的一瞬间,死水般的眼神一软,颤颤地险些掉下泪来。

他知道岩铮也在望着他。他的双腿依旧带动身体前行,心中却慌得厉害,怕那双打量着他的眼睛里写满了不信任,厌恶,甚至仇恨。

岩铮兀自把玩着手中的玉佩,一晃神的工夫,只觉得双脚一沉,低头看时,那人竟已爬到他脚边,抱着他的腿,俯跪在地不住地哭求。

岩铮也不甚在意,只觉得脑子里乌隆隆一片嘈杂,那人都说了些什么他也听不真切。

侧头看时,家眷正合力将母亲的尸身由车厢中抬出,尽量体面些地放在之前备好的白绸上。

脑中一瞬间的寂静无声之后,他终于捕捉到脚边人的只言片语:

“岩铮,我知错了,我求你不要赶我走……我没有地方可去,求你原谅我……是我不该乱说话,害得府上被牵连……我发誓,以后在外人面前我就当个哑巴,一个字也不说了!你怎么罚我都好,要我做什么都好,就是别赶我走……”

是景洵。

他全身污渍遍布,早已分不清是血还是泥,裸露的双足更是伤口狰狞,唯有脚腕稍能看出原本的白皙皮肉。

这种姿势岩铮看不见他的脸,只是胸口莫名涌起一股强烈的恶心,抬脚便用了十成力气将他踹到了一边。

景洵仰在地上,费了好大力气才撑起身子,一手捂着胸口,立时呕出一大口鲜血。

这么些时日以来,岩铮只知道他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却从未如此近距离地面对面过。

他瘦了许多,面色枯槁,鬓发凌乱,是岩铮从未见过的狼狈。往日他的眉眼神态清疏,如今也盛满了岩铮从未见过的愕然与绝望。

恨意翻涌而上,直冲脑顶,激得岩铮脑仁儿疼。看着景洵不住地擦拭嘴角的血渍,他仍不解气,不等景洵起身,几步上前,扯住他的衣襟,劈手便是几个耳光。

景洵被打得眼迸金星,又觉头皮一紧,竟被扯着头发离了地面,整个人被拖在地上走了好长一截。

当一切终于静止下来的时候,他睁开眼,眼前赫然是一张女子的青白面孔,双目圆睁,眼下和嘴唇一片乌紫。

待惊魂甫定,再细看时,才认出是尉迟夫人。一时间,景洵连气也忘了喘,僵了似的只盯着那张可怖的脸发呆。

岩铮的手仍扯着他的头发,把他的脸固定在女尸咫尺之处。

“景洵,你张开眼瞧仔细了,我尉迟家被你害到了什么地步!”

“夫人……”景洵迟疑着唤道。

“闭嘴!谁准你叫她!”岩铮的手指愈收愈紧,身体颤得如同风中枯叶,“你尚未记事就入了府了,想想这十多年来,我娘可有一日把你当下人对待过?我入宫侍读,我娘全当你是半个主子,也准你同去,你倒另择了高枝,攀上九皇子了!只可惜这高枝择错了,现下九皇子掉了脑袋,还不知在哪个乱葬岗躺着呢,你一人遭报不说,偏连累得我家破人亡!”岩铮太阳穴被锥子凿了似的疼,一把丢开景洵,以手扶额,嗤的一声冷笑,“现在你竟要我原谅你!”

景洵瘫坐在地,竟似丢了魂一般。

岩铮的冷笑转为苦笑,又道:“尉迟家受此奇耻大辱,娘连走的时候都不安心……”

闻言,景洵一扭身爬了起来,对着尸身磕了三个头,怔怔道:“我对不住夫人。岩铮,你杀了我吧。”

岩铮的心绪略微平复,只用眼角觑着他,眼神冻住似的冰冷,“杀了你?且不说脏了我的手,更是污了我娘在地下的一片清静!”

景洵不吱声,两眼一片荡然无物的空洞。

“你知道你该怎么做吗?”岩铮俯下身子望着他,“你应该活着,好好活着,活得长长久久,一辈子痛苦自责,至死方休!”

那一日残阳如血,鸿雁声断。

临别的时候,岩铮对他道:“你回去吧。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眼前。下次相遇,我定会杀了你。”


楼主 雷神躁狂症  发布于 2013-08-05 14:22:00 +0800 CST  

第二章


一别经年。

自搬到这极苦之地仅一年有余,岩铮的父亲因郁郁难欢,加以水土不服,激出了旧病,便也撒手人寰了。因着镇守边关的辅国大将军是父亲旧日相识,近些年来关外蛮族蠢蠢欲动,多次进犯,军中正是用人的关头,岩铮又习得一身好武艺,性子稳重,颇有韬略,便先是封了个昭武校尉,立功后又进了归德郎将,眼见着一步步爬了上去。

在沙场上,岩铮如鱼得水。

无亲无故,了无牵挂,更何况心中的戾气激起无底洞似的干渴,唯有鲜血可以平复三分。

午夜梦回,似乎仍能听到爹娘的声声嘱咐。青云当自致,何必求知音。岩铮,你要争气,你是尉迟家唯一的希望,你要光耀门庭,要垂名青史。

更偶尔的时候,他会想到景洵。

从记事起,他便和景洵形影不离。景洵是被卖到府里的,只因孩提时代的他对景洵过于偏爱,母亲才把景洵留到他身边,全当第二个儿子养着。

他们同吃同住,六岁一同入宫为众皇子侍读,七岁跟着一个师父习武。再长大些,他便不如幼年时那么依恋景洵了。记忆中景洵总是一副讨好的笑脸,怯怯地跟在他身后,唯恐惹他不痛快。而他少年时代的乐趣,却是变着花样地欺负景洵,偏要把他逗出眼泪来才罢休。

九皇子皇甫明的出现,重新唤醒了他对景洵的关注。

皇甫明生着一对虎牙,性子爽朗,是先帝最宠爱的幼子,最会哄人开心;他整日腻在景洵身边,有功课的日子要坐离景洵最近的位子,没功课的日子,得了空还要寻到他们府上,和景洵一处说些可有可无之事,便开心得什么似的。

说也奇怪,皇甫明越是对景洵好,岩铮就越是想欺负他,而岩铮越是欺负他,皇甫明便更是要对景洵好。以至于十五岁那年,皇甫明终于忍无可忍,指天说地地要去求父皇把景洵讨过来,早日脱离苦海。听完这句话,岩铮生平头一回产生了一种天灵盖被狠敲一下的感觉。

受了惊吓而不自知的岩铮,自然是把火气都撒到了景洵身上。

他把景洵拖到碧纱橱里,手探到他衣服里掐他的皮肉。外面陆续地还有人经过,景洵捂着嘴不敢叫,只是躲闪,衣裳和头发都乱了。

慢慢地,岩铮手上动作的味道就变了。

十五岁的少年已是初识人事,又最是血气方刚。岩铮只觉得景洵的皮肤好似剥了皮的桃子,触手凉滑,专等着人来大快朵颐。这么一想,他还真就把景洵吃干抹净了。

后来景洵大病一场,见到他就跟撞了鬼似的,连头都要蒙到被子里。再回想起皇甫明说的那番狠话,岩铮的心里便直打鼓。

为了挽救局势,岩铮破天荒觉得应该哄一哄景洵。太医来号脉,他在一边守着;丫鬟来送药,他在一边守着;景洵端起碗喝药,他也一瞬不瞬地盯着看,直盯得景洵浑身发毛。

憋了大半日,岩铮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句体贴话来:还疼吗?想要我帮你揉揉也不是不行……

噗的一声,景洵把口里的药全吐了。

之后九皇子来了,关着门不知在跟景洵嘀咕些什么。岩铮耳朵贴在门上纹丝不动,可一个字也听不清。

九皇子来了又去了。

他意识到这很可能是景洵在尉迟府上的最后一天了。

走到床边,他伸胳膊伸腿地扑到景洵身上,两手没轻没重地扯对方的脸:少打如意算盘!他想要你你便走得了吗?他爹是天子,天子也有升天的日子呢!我尉迟岩铮不把你原封不动地抢回来,名字就倒着写!

景洵被压得透不过气来,又被他满嘴胡话搅得脑袋发懵,好容易捋顺了舌头,才蚊子哼哼似的说道:我没有要走……

岩铮一僵。

你说什么?

我说我没想跟九皇子走……我告诉他我还是想留在这。

那……他怎么说?

他说……他说你总欺负我。他看不下去。可他还是听我的。

那你为什么要留下?

最后景洵回答了些什么,他已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自己从头到脚都畅快极了,于是把大病初愈的景洵再次吃干抹净。

在快感的驱使下,他不住地问身下的人:景洵,我们这辈子在一起,下辈子也在一起,还有下下辈子,你肯不肯?

……

更深佩冷,梦回人杳。似雾蒙花,如云漏月。

尉迟岩铮将碎发撩开,从床上撑起身子,睡意渐渐退去,神智也清醒起来。

他竟又做了这个梦。

梦里依旧是十五岁的年纪,碧纱橱依旧焕然若云霞,而景洵细白的胳膊勾着他的脖颈,头发纠缠着他的手指,口中不住发出痛极了的喘气声……

不用低头也知道,此时自己的下身鼓胀得有多么难看。

岩铮起身倒了一杯冷水,几口吞下。怔了片刻,随后自嘲一笑。

莫不是军中太寂寞,他竟然饥渴到这地步了不成?

就算那时他对景洵有那么几分情意,也不过是少不经事,为萌动的欲望找了一个出口罢了。而之后发生了太多事,早已把那几分情意也消磨干净了。

岩铮十六岁那年,先皇病重,太子偷穿龙袍触怒龙颜,被废黜不说,还被贬为布衣。四皇子得了传国玉玺,寻着各种由头,把剩下的一众兄弟杀的杀,逐的逐,只留下个无权无势、出身低贱的七弟,封了七襄王,协理朝政。

若是旁人便罢了,偏偏九皇子皇甫明在先帝面前最得宠,那四皇子便尤其恨毒了他,给他扣上个谋逆的罪名,势必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羽林骑来拖皇甫明走的时候,岩铮也在场。那不过是个寻常午后,他,景洵,皇甫明,还有另外几个大臣之子都在跟着老师练字。羽林骑的侍卫忽然踹门而入,直冲皇甫明而来。一看这架势,皇甫明顿时就明白了,也不挣扎,只是冷冷地笑。

岩铮见景洵的脸上血色尽褪,便赶忙从袖子底下抓住他的手腕,怕他做出什么傻事。可不等皇甫明被带出门去,景洵不知哪来的一股子力气,猛地便将岩铮的手甩开了。

他扑到那行人脚边,不住地磕头,求他们向四皇子禀明真相,放过皇甫明。皇甫明这才急红了眼,不住地叫着要景洵站起来,不要为这帮人脏了膝盖。

七皇子皇甫岚忽然出现在门边,屋内的喧闹戛然而止。

据说皇甫岚是长得最不像先帝的皇子了,他,还有他的胞妹,都和那婢女出身的母妃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只是他恰到好处地融了些男子的阳刚在那精致的五官里。

皇甫岚打量打量屋中情景,一双桃花眼眯了一眯,笑得春风和煦,说出的话却让人心中一寒:这家国啊,就怕败在乱臣贼子这四个字上。这奴才分明是逆贼的同党,来人,把他一并带了去!

景洵竟似没听见一样,就连被人架住胳膊拖走的时候也无甚反应,只是口里不住地念着,求四皇子开恩,放过九皇子吧,求四皇子开开恩……

那一日岩铮破天荒独自回了家,脑子里懵懵怔怔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下马的时候腿却忽的一软,眼前一黑便栽到了一团冷冰冰的云雾里。

这场寒热来得急又毒,额头上又碰出好大一个口子,一连数日岩铮只是睡睡醒醒,打着寒战什么也吃不下去,身上却被冷汗浸透了。噩梦里一忽儿是景洵的脸,一忽儿又是皇甫明的脸,眼里噙着血,却还不住地冲他笑。

待到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家里上上下下具被贴了封条,仆役也散去了大半,雇来的车马都收拾停当了,只等着最后一句话。他这才知道,在他神志不清的这些日子里,因为景洵被当做九皇子同党一事,父亲被降了职,要即刻发配边关;四皇子皇甫华已然称了帝,而皇甫明坐实了谋反的罪名,早早地在闹市街口掉了脑袋。

他到最后也没敢向任何人问起景洵。

父亲权高位重,照旧因为这么点干系被降了职;皇甫明乃是先帝最疼爱的幼子,照旧身首异处,弃尸荒野……景洵说破了天也不过是个下人,又最是死心眼直肠子的,他的下场,岩铮心底早就跟明镜似的了,只是绕着弯子不敢直想。

最后知道景洵还活着,已是上路半个月后的事了。

一行人赶了这么久的路,个个都行尸走肉似的很少做声。忽的就有人报,说后面一直跟着个穿白衣服的人,跟了大几个时辰了,也不追上来,也不肯被落下去,甚是古怪。岩铮不过是随意地望了一眼,登时就认出那是景洵。

母亲一路上闷在车轿里从未露过脸,闻言竟掀开一角车帘,把岩铮唤到近前。

铮儿,你爹为官为人素来俯仰不愧于天地,这世道容不下他。山河易主,我们尉迟家有这一天也算是着了命数了……可景洵……娘到现在也不敢相信,竟因他的一句话,祖上几辈人传下来的家业就这么败在了我和你爹手里!这叫我怎么不恨!……皇上想杀的人,已经杀了个一干二净,这仁厚就只好彰显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没杀他,是他的福气;可尉迟家,对他已是仁至义尽,你着人过去跟他说清楚,让他不要再跟着罢。

言下之意,竟似是早料到会有今日局面。

岩铮答允,唤来一个下人,吩咐道:你过去,只和他说,尉迟家已经容不下他了,要他别再跟着。

那人答了是,便拨马跑走了。

远远地,能望到那人停到景洵面前,而两人说了些什么、表情又是如何却一无所知。

片刻之后,那人打马回来,景洵仍留在原处,似一片苍白的影子。

下人报,说该说的都说了。抬头看岩铮的反应时,却猛地一怔:少爷……您……

没什么,是沙子迷了眼睛。

岩铮说着,抬手抹去腮边冰冷的液体,表情仍是石刻的一般冷硬。他收回目光,淡淡道:上路。


楼主 雷神躁狂症  发布于 2013-08-05 14:31:00 +0800 CST  

第三章


延青城是大漠边缘的一片绿洲,是天子足下最遥远的一座城池。西出丰和关,不数里便是蛮族的疆域了。这蛮族之国唤作曷召,民风悍勇,强者为尊。以往两国相安无事时,多有商贾百姓进出关口,往来于两国之间。隔三差五的难免有些纷争,也多为曷召人挑起的事端。

三年前曷召国大旱,水源几近枯竭,思及中原的“三秋桂子,十里荷香”,自然动起了进犯的心思。历朝历代外患都是难免,却从未体味过如今的威胁——传说曷召的新王是雌狼之子,骁勇无匹,颇通用兵之道,不攻下中原誓不罢休。年轻的皇帝日夜不得安寝,梦里都恨不得挖出曷召王的心肝来吃。

战事加急,两国的贸易自然就断了,寻常百姓大多也已东迁避难,延青城便萧条得如同死城一般,街上只偶尔有三两兵士走动。

“真他娘的没劲!这破仗还要打到什么时候?整日介没酒没肉的,让人怎么活?”

“而且还没女人!”

“对!还没女人!依老子看,这城门被攻开不过是迟早的事,到时候当官的早脚底抹油了,就剩我们这些当兵的在这等死!”

“嗨,谁说不是呢?大哥咱也别总想这不痛快的,今儿个咱从哑巴那里多买几只兔子,再打一壶酒,回去好好乐呵乐呵。”

“哼,这鸟不屙屎的地方,那哑巴倒是能耐,真不知他从哪猎到这些个野鸡野兔的?”

两个士兵,一瘦高,一矮胖,手里拿着酒囊,腰里别着佩刀,就这样骂骂咧咧地走来。

转了个弯,在街角一个极不起眼的地方,果然有个人倚墙站在那里,脚边横着两只瘦条条的死兔子。

那个矮胖士兵一看就急了,骂道:“怎么就这么一点?还不够爷爷填牙缝的!”

那哑巴瘦得跟他猎来的兔子没两样,裹着破旧粗劣的衣裳,脸罩在斗笠垂下的挡风纱里,看不真切,倒是挽起的袖子下面露出的一截手臂十分白净。

见有客人上门,他赶忙离了身后的墙壁。

“切……真他娘的扫兴……”胖子犹自抱怨着。

那瘦高个的弯腰提起兔子的耳朵,在手里掂了掂,撇了撇嘴,倒是什么也没说。

他们惯常在这里买些野食,也知道哑巴不会说话,不能与人强辩价钱,又仗着自己是充了军的,好歹也算半个官爷,每次都是随意给几文银子便罢。今日这胖子一直有火没处撒,竟只摸出一文铜钱,抬手丢到了哑巴脚边,扭身便走,那瘦子也赶了几步跟上去。

哑巴一愣,没顾得上捡钱,只是抢到二人面前堵住了他们的步子,不住地作揖。这两人绕过他接着走,他便又抢到两人面前,如此反复,意思是好歹要他们再赏几文。

胖子没了耐烦,直着嗓子道:“怎样?挡你爷爷的路作甚?”说着冲他的胸口搡了一下。
这一推说轻不轻,说重不重,没想到那哑巴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捂着胸口半天缓不过气来。

胖子瞪了眼睛愣在那,只觉纳罕。

瘦子脑袋瓜一转,叫道:“大哥,他他……他不会是想讹咱们吧?”

闻言,胖官兵望地上狠吐了一口唾沫:“讹老子?敢讹老子的人还他妈没生出来呢!小子,我跟你说,就算你今儿死在这,也跟爷爷我没一丝干系!”说着只顾往前走。

两士兵走出数十步,再回头看时,那哑巴已自个儿爬了起来,似乎刚才摔倒的不是他似的,也并没有再追上来。

等拐了两弯,再也看不到哑巴的时候,胖子的脚步猛地一顿,表情也变得有些古怪。
他的同伴也赶紧收了步子,尖着嗓子问:“大哥,怎么了?”

胖官兵脸上的横肉扭了几扭,竟挤出一个笑来。

“好兄弟,我倒有了个生财的妙点子……”

* * *

景洵攥着掌心里的一文铜钱,沿着街巷慢慢走着。

行至一处破败的庙宇前,他闪身进入,又重把门在身后拴好,这才一把扯下斗笠,背靠在墙上休息起来。

三年前他带着在狱中留下的鞭伤,徒步走了几十里地追着岩铮的车马,在大漠中无水无粮,又狠挨了岩铮那一脚;虽说最后他留得一口气在,五脏却是俱损了,又舍不得花钱去看郎中,以致直到今日,内息都似是蚕丝一缕,随时都会断掉似的。当初跟着师父苦学了十年的功夫,如今也只剩下个花架子,打猎的时候越发连弓都握不稳了。

自己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景洵也说不清楚。或许是老天应了岩铮那句话,留他多苟活几年,还那偿不清的债吧。

岩铮公职在身,隔三两日便会从军营进城,去县衙一趟;景洵每每躲在街边的角落里,见不得人一般,只敢拿斗笠挡着脸,眼珠子却像要黏在岩铮身上似的,恨不得穿墙透壁,如影随形,把他一瞥一动全印在脑子里。

自从当日对岩铮发了誓,再不同旁人说话,他便果真再未开口说过一个字。这三年的哑巴,他当得倒是轻松,因为他常常忘了自己还活着,自然也不会有说话的欲望。

有时因此被欺辱,他也不甚在意,只是想着不拘花多少年,只要攒够了钱他就买一匹马,好在岩铮出征的时候偷偷跟在后面,不然一颗心悬得实在厉害,夜里都不能安寝。

想到这,景洵便进了一边的厢房,把斗笠挂在发霉的墙壁上。

说是厢房,其实不过是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一件像样的家什也无,地上只堆了些稻草充作床铺,顶上的瓦也掉了多半,透风漏雨,实在不像是人活的地方。

景洵蹲下身,拨开墙角的稻草,摸出一个黑瓦罐来。轻轻一摇,里面一片叮当作响——这些钱是他三年来一省再省省出来的。

听着这清脆声响,景洵不禁微微一笑,脑子里全是以后有了马匹之后的情景:如何如何追随岩铮出征,悄没声地替他提防敌人,真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候,也好冲过去救下他来;可以往来于军营和延青城打探消息,还可以骑着马打猎……

可想到掌心里这一文钱,景洵的心便又沉了下去。

那两个士兵凭这一文钱,便把他辛苦两日打来的猎物抢去了。如此别说买马,连糊口都难,而且他还万万不能与当兵的起冲突——延青城戒严一日紧于一日,若被驱逐出城,他便连岩铮的影儿也别想见着了!

景洵叹了口气,没奈何,只得将这一文铜子儿也投到罐子里,重把盖子盖好,藏到稻草下面。

今日还是忍忍饿,别买干粮了。

饿得身上发虚,胸口的旧伤又疼得厉害,景洵蜷着身子躺好,心想干脆睡一觉,好歹就挨过去了。

* * *

这一觉浑浑噩噩,却是被掉到脸上的雨水惊醒的。

景洵慌忙睁开眼,原来已是傍晚时分。只听天外隐隐雷鸣,雨水正透过破陋的屋顶透下来,他的身子冷的似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尚未撑起身子,屋外竟传来咚咚的巨响,随后是大门被破开的咔嚓声。

景洵心中陡然一惊,赶忙爬起来,说时迟那时快,他还未反应过来,屋门便也被踹开了,四个穿着军装的士兵鱼贯而入,把他这小小的屋子挤了个水泄不通。

“是他吗?”一个人指着景洵问。

另外一个瘦高的打量下景洵的衣着,答道:“没错!”

景洵觉得他面熟,这才认出正是白天那个买兔肉的官兵。再扫一眼,果然看到那个胖子也在这几人当中。只不知这些人打的什么算盘。

那胖子冲瘦子挤眉弄眼地笑了笑,望着景洵道:“没想到这小子长得如此标致,倒跟个娘们似的,莫不是窑子里跑出来的小倌儿罢!”

语罢剩下三人全都笑得前仰后合,不住称是,满口的污言秽语,几不可入耳。景洵后脊梁骨跟被蟾蜍舔了一口似的,却是恶心得要死。

“你说,这哑巴是有舌头的哑巴,还是没舌头的哑巴?”又一人道。

“你问这干啥?”

“若是有舌头,那爷几个玩得可得更尽兴,哈哈!”

一人上来扯景洵的手,景洵退后一步背却已贴到了墙上。又有人伸手要摸他的脸,他的面色就好似蒙了层霜似的,反扭住那人的胳膊,只听咔嚓一声,随后就是刺耳的哀嚎——那人的骨头已经被折断了。

其他人顿时被唬了一跳,脸上的笑意也蔫了下去,换上了惊诧与恼火。

“我早就说这哑巴会些拳脚功夫,要不这穷山恶水的,怎么能猎到野食呢!”那瘦子尖着嗓子嚷,脑门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哥几个可当心了!待抓了这个奸细,发下来的二十两银子我们人人有份!”

奸细?听得景洵一蒙,随即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些人是想把他充了曷召的奸细交上去,好换一笔赏钱。他们算计得倒是周到,景洵不能说不能辩,到时候自然是任他们编排了。

正想着,除去断了胳膊在一旁叫苦的那个,剩下三个不速之客一齐扑将上来。空间狭小,胳膊腿都不好伸展,景洵只得左闪右避,奋力扭打挣脱,一时屋内陷入一片混乱。

白天那两人忽想起景洵的胸口是其弱处,便有意拿拳去捶,果然疼得景洵两眼发黑,当即被按到了地上,从背后扭住了手脚。

他挺起上身想挣脱,被一只肥厚的手掌左右开弓,狠扇了几个嘴巴,便动弹不得了。马上又有别的手贴上来,抵着他的后脖颈往下死按,随后竟顺着他的颈项向下滑去,把他的衣服拨得一片散乱。

“呦,这哑巴身上滑得跟浸了水似的!哈哈!”

景洵气得眼冒金星,正想着干脆一头磕死了事,却忽听清脆的咔嚓一声,似是什么东西碎了,原来是有人一脚踩到了他装钱的瓦罐。

“他娘的!是钱!这哑巴竟藏了这么些钱!”一人难掩兴奋,不住地去抓漏到稻草中的铜钱。

“一个穷哑巴哪来的这些钱?定是做奸细得来的!看他还有什么好说!”瘦子附和道,手按着景洵的腿,眼睛却只顾跟着钱去了。

趁着这帮人一时松懈,景洵突然咬牙发力,撞开了那几只手,从地上挣了起来,夺门而出,没命地跑起来。



楼主 雷神躁狂症  发布于 2013-08-05 14:41:00 +0800 CST  

第四章


天色已晚,雨淅淅沥沥地打在脸上,景洵也顾不得辩路,只管闷着头乱撞。越是心急如焚,双腿便越是不听使唤,饥饿感和伤口的疼痛一齐发作起来。

还没跑多远,眼见着后面几道人影便连嚷带骂地追了上来。

景洵喘得胸口像裂了似的,实在是没了力气,只觉两腿一软,便扑倒在雨水里。

身后的脚步声顿时近了,他心底一慌,强撑着爬了起来,还未迈出第二步,便又被人从后面一脚踹到了地上。

这第二次摔倒,景洵便觉得再也起不来了。

重击纷纷落下,不知是拳头还是腿脚,更不知如何闪避,他只闭着眼蜷着身子,心也凉了大半。

“哼,你倒是跑啊?”

被托起下巴,几个巴掌甩了下来。又不知是谁的手拉扯着他的衣服,耳边传来布料撕裂的声响。

雨水打在肩头,景洵一惊,手脚并用爬起来,刚挣起身便撞进了一人怀里,随后又被推倒在地。

“妈的,我让你给我跑!”一只手猛地扯起他的头发,几乎要把他的头皮撕扯下来。“老子
踩断你的腿!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跑!”

朦胧之中,景洵感到膝弯上踏上了一只脚,痛感却迟迟未来。

“怎么回事?”一个声音从高处传来,带着冰冷的愤怒。

世界似乎一瞬间安静了许多,只剩下雨水落地的哗哗声。

他是已经死了还是怎的,竟幻觉听到了岩铮的声音?只是这声音比当年更显低沉和成熟。

“你们几个胆子倒是不小,都这个时辰了还不回营!目无军法,脑袋还要不要了?”

“回……回尉迟大人,我们抓到了一个奸细!”一人答道。

长时间的静默之后,那人又忙不迭地解释道:“这、这人一看便知不是本地人,又会些功夫,形迹可疑,还、还……”

“还整日拿纱巾挡着脸,实在蹊跷!”另一人接道,“小的们早疑心他多日了,今日拼死把他拿住了,正说要带到营里去,请大人好好审审呢!”

“对对对!正是这么回事!咱们不过是问了几句,这小子心虚,便先动了杀念,一个兄弟还被他折断了胳膊,现在还在地上躺着呢!”

景洵强撑起眼皮,朦胧中瞥到一个黑黢黢的人影稳稳地跨在马上,居高临下,恍若天神罗刹一般。

一时间,他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用胳膊肘撑着身体,一寸一寸地向着那人爬了过去。
不知为何没有人动,更没有人去阻拦他。

他费了好大力气扒住那人的靴子,手指几乎陷进暗云纹的靴面里。

“求你杀了我,别让我死在这些人手里……”

三年未曾开口,他的声音如裂帛一般嘶哑,才说了这一句,一股腥甜便糊住了他的喉咙。
夜雨密密地下着。

尉迟岩铮巍然不动,似是由玄石雕就一般,只是垂眼望着景洵——这个俯在他脚边,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向他哀求乞怜的男人。

胸口一瞬间有无数纷杂繁乱的情绪交织涌动,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这一幕倒是似曾相识。

阔别了这么些年,时光像是静止了一般,绕了一大圈竟又回到原点。

雨水渗进岩铮的眉毛里,又顺着他的下巴滴落。

似是怕脏了自己的靴子,他轻轻拨转马头,马儿喷着鼻息踏动几步,景洵扑了空,跌在地上。

“还愣着做什么?既疑是奸细,还不押了回去候审。”

几个官兵闻言如获大赦,连声答是,上前将景洵架起来,景洵却抬着眼,入了魔似的盯着马上的人——这次他不只辨出了岩铮的声音,还看得格外真切,在他面前的确是岩铮无疑。

神色清冷,玄衣如墨。

似刀削就的成熟五官已丝毫不见当年稚气,目似凝霜,薄唇紧抿,眉宇间似有森然的戾气挥之不去。

真的是岩铮。这个连梦里都让他牵肠挂肚的人,居然就在他眼前。

似是完全没听到岩铮说了些什么,景洵的一颗心安然地落回了肚子里,也忘了身上的疼似的,竟挑起嘴角笑起来,只是脸肿的厉害,这笑实在难看,笑着笑着眼泪也落下来。

岩铮冷眼看着,忽地收回目光。

“把他带回去。若果真是奸细,你们几个……就等着领赏罢。”



楼主 雷神躁狂症  发布于 2013-08-05 14:56:00 +0800 CST  
十分钟前360把窝的存稿当危险文件删了,折腾了半天才找回来。。
这种事情也能花生在窝身上,尼玛还是在更文的第一天好累,感觉再也不会硬了

楼主 雷神躁狂症  发布于 2013-08-05 18:41:00 +0800 CST  

第五章


这些年来,景洵夜里很少睡得安稳,要么是梦到皇甫明颈子上带着血,瞪着空洞的眼睛来责备他的背叛,要么就是梦到坐在妆台边的尉迟夫人,皮肉腐败,发丝零落,却还挺直着脊背,教导他要扶持岩铮,光耀门庭;虽然一心挂在岩铮身上,却甚少梦见。

可这次,他却梦到了岩铮。

他的身子一会儿燃起熊熊火苗,一会儿又被浸在冰水里,怎么逃也逃不开,岩铮依旧是少年模样,走在他前面,只露出个背影。他吃力地追着,只要牵到岩铮的手,身上的痛苦就大大缓解了。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太久,就发现自己的另一只手越来越沉,回头看时才发现自己还牵着另外一个人,一个浑身溅满了鲜血的人。

那人似是皇甫明,又似乎是个陌生面庞,只是顽固地拉扯着他,要将他从岩铮身边拖走。他张口想让岩铮救他,可嗓子却当真哑了,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岩铮松了他的手,独自走远。

这个梦境单调而可怖,但景洵宁愿不要醒来,因为相比之下现实也好不了几分。

他现在是军队的疑犯,被关在囚车里,随军而行;若是被带去审问,他也只是缄默不语。那几个诬他是奸细的士兵见过他对岩铮说话,已晓得他不是真正的哑巴,自然有许多说辞要对审讯官讲。若不是审讯官看他早已死了一半,怕受不住刑,他这会恐怕早就体无完肤了。

意识清醒的时候,他什么也不做,甚至不吃不喝,只睁眼看着囚车外面来来往往的士兵——他心里还是怀着一丝侥幸,盼着岩铮没那么恨他,盼着这一切只是个短暂的惩罚,与儿时的那些惩罚无异,惩罚过后岩铮还会来找他,为他澄清一切,然后带他离开。

那些个对他怀恨在心的士兵每次路过都要冲他丢石头,满口谩骂不止。景洵躲也不躲,对那些话也充耳不闻,无知无觉如同活死人一般。

然而三天过去了,岩铮仍旧没有出现。

景洵最后的那么一点期盼,终于熄灭了。

岩铮不要他了。岩铮恨他。

这个他一辈子放在心尖上的男人,至死都不肯施舍给他最后一面。

皮骨空存,肝肠痛尽。

身体已然到了极限,再没了硬撑下去的力气。景洵阖上双眼,放任自己陷入一片黑暗中去。

***

似是有铁链碰撞的声音。

身子被晃了几晃,景洵的意识抗拒着苏醒。

“……把门打开。”

“你只照做,我自有分寸。”

是岩铮的声音。

景洵睁开眼,辨出近前儿有两个黑黢黢的人影,一人正费力解开绕着囚车门的铁索,带动囚车不住地晃动,另一人只静静地看着,像是随时会融进夜色中的一片阴影。

囚车的门被打开了。景洵想往后缩一缩身体,手脚却似有千钧重一般,实在动弹不得。

“你先下去吧。有事我自会唤你。”

开锁的那人弓着腰点了点头,转身走掉了。

一阵头晕目眩,再回过神儿来,景洵发现自己的前襟被一只大手拽着,被迫坐起了身子,只是那手一松,他便又软软地靠在了一边的木栅栏上。

一只碗递到他嘴边,碗沿儿粗糙,划着他干裂的嘴唇。

“喝。”

岩铮简练道。

景洵毫无反应,只是拿眼望着他。

岩铮抬了碗底,稀饭顺着景洵的下巴淌下去,丝毫没有进到他嘴里。

“张嘴。”

岩铮再次命令。

景洵反倒闭上眼,似是累极了要小睡一会。

“喝下去!”

岩铮低吼道,手猛地一抖,碗里的粥又洒出来一些。

压抑的寂静里,空气仿佛一根绷起来的线,随着时间的流逝,每分每秒都离断裂更近一分。

胸口起伏得愈发厉害,岩铮终于彻底失去了耐心,扯住景洵的领口,一把将他揪出囚车来。

景洵的腿打着绊,身子轻得好似一片枯叶,任他拖拽。岩铮将他甩倒在地,把剩下半碗稀饭全泼在了他的脸上。

“我有没有警告过你,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下次再见到你,必定杀了你?”岩铮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我讨厌见到你,你爱死爱活都与我无关,只一点——别来碍我的眼!你竟连这都做不到吗?”他一拳打在囚车的木栏上,发出一声骇人的闷响,“你现在做出这副样子,是要给谁看?你以为天天装作哑巴,饿死在这鬼地方,我就会可怜你,就会原谅你了?我告诉你,这只会让我更恼火,更厌恶!”

景洵伏在地上,闻言不住地摇头,心像是被一只手扼紧了似的,疼得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现在自己是个什么德行。污秽发臭,形容枯槁。他本就惹岩铮厌烦,这番样子出现在岩铮面前,更是火上浇油。一想到这个,他就恨不得立刻死了,皮肉化到地里,只剩下一堆白骨,好歹不脏了岩铮的眼睛。

突然“锃”的一声,一片森凉贴住了他的颈侧,只听岩铮道:“你真当我舍不得杀你吗?我只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景洵的泪潸然而下,反迎上身来抱住他的剑,哑声道:“你不要我了,把我赶了出去,这些年,我过的不知是什么日子,只是没有一日不盼着能早些死!在延青城里他们诬我是奸细,偏遇上了你,你只当不认识我,要我烂死在这囚车里,便也罢了……却为什么来送饭给我?”情绪冲撞得他的声音不稳起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岩铮攥着剑柄的手不可抑制地颤了一下,头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我,我害怕,不敢吃……”景洵也顾不得别的,只恨不得即刻把胸口划开,把心里话倒出来给岩铮看,“我的心本已死透了,怕它再活过来。活过来便又要疼了!……岩铮,你行行好,杀了我吧!”

一切再次归于寂静。

良久,尉迟岩铮忽然轻声道:“你先起来。”声音已恢复了往时的漠然。

他看景洵没有动作,便俯身拨开他扒着剑身的双手,将剑归了鞘。借着月色,只见景洵手上、颈上都是血,实在惊心。

“跟我来。”

岩铮不等他回答,大手一捞,半搀半抱地将他扶起,带他走入夜色中。


楼主 雷神躁狂症  发布于 2013-08-06 09:41:00 +0800 CST  
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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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小伙伴不知用不用圈,我怕打扰就没圈,如有漏掉请饶我不死!!


楼主 雷神躁狂症  发布于 2013-08-06 09:52:00 +0800 CST  
第六章发了两遍都消失了,用了防河蟹器也没用,怎么破(o゜▽゜)o☆
度老丈还会把它吐出来吗?

楼主 雷神躁狂症  发布于 2013-08-07 11:14:00 +0800 CST  
第六章


“岩铮,我是犯人……”景洵想挣扎,身上的力气却小得可笑。

军法严明,岂能随意带走囚犯?若岩铮是想找个清静地方给他个了断,大可不必犯这个险,他自己走得了便走,走不了怎么着也能爬过去。

可岩铮的手臂勒得他骨头都快碎了,对他的话也不做理会。

火把将夜晚照得明亮了些,巡夜的士兵结队走过,见了岩铮便一一行礼,并没有人上前阻拦。如此一路走到军营的边缘,世界再次陷入昏黑和寂静,充耳竟是潺潺的水声。景洵估摸
着应该是走到了某条河水或小溪边。

紧接着他便被丢进了这水里。

连呛了几口水,景洵的脚好不容易着了地,笨拙地扑腾着站直了身子。这水不过到他的腰际,冰冷刺骨,浑身的伤口却火烧似的疼起来。

景洵茫然地抹了抹脸,抬眼看到岩铮站在岸上望着他。

“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景洵一怔。

“我说过,要你好好活着。”岩铮的声音毫无波澜。

景洵垂下眼,看着月光下碎裂开来的水面。

是了。那日大漠之上,临别的时候岩铮对他说过,要他好好活着,一辈子痛苦自责,至死方休。这句话字字刻在他的脑子里,折磨了他整整三年。

“你忘了?”

景洵缓缓地摇头,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岩铮不带温度的轻笑传来,“那就好好活着罢。什么死啊杀啊的,都无须再提。没的晦气,倒碍了你的福寿!”

景洵的指甲陷进掌心里,整个人像木了一样,满身的伤竟也觉不出疼了。只是似有什么东西从胸口一直望下坠,离了他的身体,再也找不回来了。

***


楼主 雷神躁狂症  发布于 2013-08-07 11:35:00 +0800 CST  
军帐里摆设十分简朴,仅有一张桌案,一张羊毡矮床,几盏烛台,和其他兵器杂物。

景洵坐在低矮的床沿上,赤身裹着岩铮的外衫。

在囚车里空等的那些天里,他曾无数次幻想过类似的情景——岩铮来找他,澄清他的身份,带他离开;如今这一切竟成了真,岩铮不只带他走,还丢了他的破旧衣裳,把自己的衣服借他穿,将他安置在军帐里,给他吃食饮水,出去替他取药。

景洵却笑不出来。

从那沁凉的河水里爬出来也有些时候了,他的手还是不住哆嗦,几乎捧不住碗。粥饭都是凉的,也丝毫谈不上美味,他只管嚼蜡似的往嘴里灌。

岩铮要他活着。

***

岩铮拿着几瓶药回来,掀了帐帘,打眼儿便看到景洵死了似的倒在床上,手中的空碗歪在一边。

心仿佛狠狠地仄了一下,岩铮丢下药瓶几步上前,手指搭上景洵的颈侧,又伸手到他鼻下探他的呼吸。片刻后,他深深呼出一口气,背靠着床瘫坐在地上——景洵不过是睡着了而已。

刚刚这一下,他的背心竟出了一层冷汗,现在浑身的血才似慢慢流了回来。

在战场上将人斩做两截的时候,他没怕过,因为他不信轮回报应;中了敌人的埋伏,满身是伤千钧一发的时候,他没怕过,因为他不在乎生死。

那他现在在怕什么?怕景洵死?笑话!他从三年前就恨着这个人,这人为外人求情,触怒龙颜,害得他家破人亡。

这三年来,恨意逐渐蛰伏起来,留下一片空荡荡的冷漠。

那日一别,他根本连景洵有没有活着走出那片沙漠都不知道,也无暇、无意去关心。如今景洵才出现了短短几日,便搅得他心烦意乱,不得安稳,像是有个什么落了疤的伤口重又裂开了似的,无论如何难以忽视。

尘封许久的往事涌上心头,岩铮烦躁不堪,杀念一闪而过。

既然恨意未消,只要杀了景洵,自己的心便清静了吧?


楼主 雷神躁狂症  发布于 2013-08-07 11:44:00 +0800 CST  
如此想着,岩铮一侧头,便看到一截手臂垂在床边,雪白的肌肤上淤青遍布,掌心一道深刻的剑伤,血肉翻起,冒着血丝。正是景洵的手。

岩铮翻身站起,打量着睡在他床上的人。

墨似的玄黑布料衬得景洵苍白得像云雾做成的,随时会散去一般。他的衣服裹在景洵身上略显肥大,衣襟敞开,瘦削的胸膛和双腿裸(度)露着,胸口的淤青尤其骇人。

洗过的发丝尚未干透,一丝一缕黏在纤细的颈上,颈侧又是一处剑伤,血迹红得刺目,更衬得皮肤像没了色似的。

岩铮直愣愣地望着他,竟着了魔似的,缓缓伸出一只手,扼住了他的脖子。

现在要这个人死,不费吹灰之力。

景洵死了,家(度)仇便报了,恨也就消了。

青云当自致。

他自可以安心地戎马一生,把失去的家业挣回来,完成爹娘的遗愿。

“……岩铮……”仿佛感觉到什么似的,景洵皱着眉,在睡梦里竟唤了他的名字。

听了这一声,脑子里似有什么瞬间崩断,记忆翻山倒海倾涌而出。



楼主 雷神躁狂症  发布于 2013-08-07 12:05:00 +0800 CST  
更啦!!(讨厌度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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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句话,如有不需圈结果被圈了的姑娘或汉子,请原谅打扰;有的姑娘或汉子不知要不要圈,怕打扰就没圈,如有被漏掉的姑娘或汉子,请不要打死我\("▔□▔)/


楼主 雷神躁狂症  发布于 2013-08-07 12:17:00 +0800 CST  

第七章


一连几日,景洵寸步未出军帐,却再未见过岩铮的影子。

他的一应吃宿起居都由岩铮的侍从照应。这侍从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看着也颇朴实,尽管如此,第一次见到他走进来的时候,景洵惦记着自己的囚犯身份,心里还是慌得厉害。

这男孩见到景洵却毫不吃惊,反倒待他极和善,张口闭口都是“景大哥”,替他找来干净衣裳,每日给他煎药,清理伤口,端水送饭,见到他总是恹恹的,还会好言劝慰他。

“景大哥,你别担心,尉迟大人这几日军务多得很,回不来,要我好好照顾你。”

“可解了气了!景大哥,你猜怎么着?那些栽赃你的人正在外面挨鞭子呢!自从颁了悬赏令,这帮贪财昧良心的便猖狂了,为了赏银把个延青城搅得忒不安稳!尉迟大人早说要整顿……他们倒也不长眼,竟欺负到大人的旧识头上了,活该遭报!”

“景大哥,你再多吃些啊!”少年为难地挠挠头,“尉迟大人走之前特意嘱咐,要我看着你把每碗饭都吃完……要是惹他生气,我、我就等罚吧!”

“景大哥,你和尉迟大人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实话对你讲,尉迟大人在我心里,可是个大英雄!武功好,又严明,大家都服他。我的命就是他从蛮人的刀下救出来的!不知他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呼……景大哥的烧终于退了……尉迟大人知道了一定很高兴,还要夸我照顾得好呢!”

……

“景大哥,你,你好歹也跟我说句话啊!”

这小侍从只知景洵是岩铮的故知,又听岩铮道“照顾好他”,便一门心思地以为他们两人交情很深,却根本想不到事实大相径庭。

少年出于好意说出的单纯话语,景洵听了却免不了刺心。他对这少年毫无芥蒂,几次想张嘴答他一句半句,不知为什么,嗓子里却像是有什么断了似的,只有气息出入,竟是说不出话来;即便说出什么,也似耳语一般,若有若无。

这几日蒙他照料,景洵的身子也渐渐好了起来。所以有时承着他的好意,景洵便对他笑笑,时间久了,那少年也以为他是个哑巴,只是对着他聊天解闷,不再问东问西了。

待他身子好了大半之后,小侍从终于奉了令,带他去见岩铮。

临出门的时候,少年收拾了些干粮、草药和碎银,包在包袱里。跟景洵的目光遇上了,他便笑道:“这是给景大哥的。尉迟大人还等着呢,我们快些走吧。”

景洵的脚步却顿住了。

看出他的迟疑,少年一愣,想了想,劝解道:“景大哥,这军营重地,总不是久留的地方。我,我也不大懂……但好像这阵子军情不大好,所有人都绷着根弦,尉迟大人连觉都没好好睡过。他送你走是为你好,你若是担心他,便在延青城等着,这两处隔着又不远,到时候战事了了,我叫他头一个看你去!”

半晌,景洵脸上无甚表情,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少年连哄带劝地,还是强拉着他走了出去。

彼时正是夕阳西下,天空浸了血似的红。景洵和少年各自上了马,穿过重重营地。走到校场的时候,正是团营人马操练的时节,远远地也认不出哪个是岩铮。

小侍从把包袱递过来,嘱咐景洵在原处等着,他自先去将岩铮寻过来。

景洵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接过包袱,偶然侧目被夕阳刺了下眼睛,心头也恍惚起来。

也不多时少年便回来了,只是只身一人,并不见岩铮跟在后面。待他走到近前儿,景洵才看出他红着眼圈,正强忍着不掉下泪来。

景洵心下疑惑,打马迎上前。

少年揉揉眼睛,倔强地扁着嘴,哽了半晌才勉强答道:“……景大哥,尉迟大人正忙呢……
还是我送你走吧。”

景洵的心一分一毫地沉了下去。

不用问也知道,定是这孩子不明就里,赶到岩铮面前不分青红皂白说了一通,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还巴巴地等着岩铮的赞许呢,却挨了好大一通冷眼和数落。

明明是他讨岩铮嫌恶,却连累这孩子受迁怒。

一路静默无语,间或传来少年吸鼻子的声音。

出了军营,行至一处无人的小路上,小侍从住了马,意指只能送到这了。景洵亦停下来将包袱背好,握紧手里的缰绳,回头望着这个仍是一脸委屈的孩子。

少年低了头,不去看他的眼睛,“景大哥,沿着这路望东走,快马加鞭的话,半天的工夫就到了丰和关了……那儿有家客栈,你身子不好,先歇息一晚,明早再去延青城不迟。”

顿了一顿,少年抬眼窥探景洵的反应,只见他顺和地冲自己点了点头,眼含歉疚,似是知道岩铮无端责备了他。

少年的心略微安稳了些,道别后又对景洵抱了抱拳,这才拨转了马头,原路往回返。

走了不多时,少年忍不住回头看,只见景洵依旧停在原处,垂着头不知在出神些什么。斜阳里,一片空茫之上,仅余这一人在路的尽头。

他年纪尚小,竟也觉出一丝说不出道不明的凄凉。

略微踟躇了下,小侍从终于下定了决心,吆喝了几声“驾”,重新趋马而回。

景洵看到他回来,微微吃了一惊,散乱的眼神也重新聚了起来,脸上浮出一个温和的笑。

“景、景大哥,其实尉迟大人有话让我告诉你……可、可我拿不准要不要说……”少年胀红了脸,许久才吃力道,“他……他说他肯原谅你……”

景洵一时间瞪大了眼睛,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少年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冷水,浇了他个彻底。

“他说……只要你……有多远,走多远……”少年的脸越垂越低,声音也越来越小,“你每走远一分,他便……原谅你一分……等你走到天那头的时候……他就肯原谅你了……”

景洵默默地听着,面色渐渐白得同纸一般。手指无意识地攥紧,缰绳几乎嵌进掌心的伤里也不自知。

少年看出他脸色不好,忙劝解道:“景大哥,虽说我不晓得你和尉迟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但是他看着凶,其实人很好……他现在跟你置气,说的自然都是气话,过一阵子保不准就气消了……你千万别太往心里去!你走了以后,好好珍重身体,我自会找机会劝他两句,没有什么结是解不开的!”

景洵强稳住心神,想扯出一个感激的笑,终是不大自然。随后拱了拱手,最为最后的道别,他扯住缰绳调转马头,向着天的那头奔去。


楼主 雷神躁狂症  发布于 2013-08-08 09:13:00 +0800 CST  
又更新了,圈大家一下发文之前一直抱着自说自话的觉悟,但是现在有大家的支持,真是始料未及,超级开心。若是有潜水等的妹子或汉子,也一样感激没被圈到或被误圈的妹子或汉子请原谅我脑内存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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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雷神躁狂症  发布于 2013-08-08 09:23:00 +0800 CST  

第八章


早在数日前,营里便做好了敌军大举进犯的准备,却没想到曷召数万人马,竟能来得如此悄无声息。

此处是两山隘口,蛮人若是要攻丰和关,势必走此捷径。在此处设兵,并非痴心妄想要拦住曷召的大军,而是为了方便探查敌情,为延青守城之战多争取个一时半刻而已。

是夜,号角响彻,军鼓震天。

曷召猛士裸着上身,提刀纵马而下,如入无人之地。

烈火燎烈,浓烟四起,熏痛了岩铮的眼睛。充耳尽是厮杀哭喊声,马蹄声,火焰爆裂声,夹杂着兵刃相接的刺耳声响。

侧身躲过数支破空而来的箭,岩铮狠拽缰绳,几乎喊哑了嗓子,才不过在身边召集了数十人,大半又没有马匹。他认出其中一人曾负责守备后方。

“往丰和关报信的人马突围了吗?”额角的伤沾上汗水,传来一阵刺痛。

这支人马也是一早备下的,只是曷召派人绕了远路,从后方伏击他们,如今已是腹背受敌,不知这队人马能否成功脱逃。

那人握刀的手臂已被血浸透了,匀了口气才道,“折了几人,剩下的虽出了营,后面还有追兵。现下不知境况如何……”

岩铮微微颔首,眉头依旧紧锁着:“你带着这些骑马的人走,再去送信!”

那人咬咬牙,答了是,即刻喊了人手纵马离开。

“还剩几坛酒?”他问另一人。

这人早已慌了神,费了好大劲捋直舌头:“回,回大人……两坛……”

“开一坛,把剩下的粮草烧了。另一坛拿来分给大伙,润润喉咙。”

这人连声应了,两腿拌蒜地跑走了。

滚滚热浪涌来,半壁天空似是被火光映亮的,又似是被鲜血浸红的。他不是不知道此战败局
已定,更清楚他的职责早已尽到,哪怕此时带兵折回丰和关,也绝没有人会责备他。

可他还是不能走。

因为借着舞动的火光,透过隐隐烟尘,他辨出了殷无迹——曷召之王的身影。

这个男人身量极高大,一袭束腰红衫,手持一柄青龙戟,胯下一匹高头大马,同样通体赤红,十分夺目。他总是出没在战事最胶着的地方,狂傲无匹,谈笑间杀人如斩草。

人人尽说这个男人是狼之子。

岩铮望着那一抹血红身影在混战中时隐时现,心想不知这狼头坠下时,那红色会否更艳几分?

想到这,岩铮策马挥刀,杀出一条血路,直冲殷无迹而去。

几个蛮人扑将过来都未能拦住他,反而丧命在他刀下。马蹄踏着血水,突然一打滑,险些将他摔落在地。刚勉强稳住身子,一人一马倏地冲到他身侧,他猛地俯身,脑后几乎可以觉出利刃的森凉。

那人绕了个弯再次来到他面前时,他没有失手,那人的腹部被生生豁开一个大口,内脏汩汩淌出。可在同一时间,那人不退反进,竟从马背上扑了过来,临死给岩铮留下了两处刀伤,一处在上臂,一处在大腿,几可见骨。

岩铮吃痛,猛地将尸体推开。他的衣衫血污遍布,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

眼看着离殷无迹仅十几步的距离了,他无瑕顾及其他,一心只想着取对方的项上人头。

可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一阵阴冷毫无预兆地窜上他的脊背。

岩铮只迟疑了一秒,马上反应过来,顿时心底暗道糟糕——这刀上有毒!

这毒名为寒露散,世间仅曷召独有,两国交战期间有不少士兵都中过招。相传寒露散不是毒草所制,而是取近百余种溃败衰竭之物凝炼成的,中毒重者寒气侵心而亡,轻者数月甚至数年内都会时不时的体虚发冷,极损身体的根元。而解药反其道而行,是以数种极阳极盛之物提炼而成,倒是比寒露散要名贵不知多少,出了曷召也是再寻不着的。

岩铮喘了几口粗气,将寒战硬生生压下去。都已到了这地步,不杀了殷无迹他绝不甘心。

这样想着,他攥紧刀柄,再次策马向前,身体却是晃得厉害。还未行几步,迎面又是两个曷召人围上来。奋力格开对方的攻击,虎口疼得似要裂开一般,而那丝阴冷又瞬间爬上了胸口,手险些连刀都握不稳了。

正在这个关头,又是几支流矢飞来,岩铮砍去两支,却有一支刺中了马颈,马儿人立而起,将岩铮摔了下去。这一下摔得他刀脱了手,内息也一团凌乱,寒气直达四肢百骸,整个人竟似泡在冰水里一般。

一个曷召士兵高举弯刀,冲了过来。岩铮用了拼死的力气,却动弹不得。

刀劈过来的这一瞬间,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岩铮连眼睛都未闭上,只见那刀刃却在离他几寸处停了下来,视线再往上移,前一刻还要夺他性命的人此时却口吐鲜血,目光涣散,散了似的软倒在他脚边,背心插着一把匕首。

一个男孩站在后面,瞪着一双苍白的眼睛,手上全是血。

“阿武,怎么是你?”岩铮皱眉望着自己的小侍从。刚开战的时候他便让阿武跟着报信的人马回丰和关了,没想到这孩子此时竟出现在这里。

男孩早被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张着嘴答不出话来。

缓了这一刻,岩铮已找回些力气,起身猛地将他拽到身边,他之前立足的地上顿时多了几支利箭。

“你回来做什么?这是沙场,当是闹着玩的吗?!”

被岩铮这么一喝,阿武下巴朝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岩铮捡了地上的弯刀,将阿武推到身后。身上又是毒又是伤,两腿一发软,竟又跪倒在地上,只能勉强拿刀撑住身体。他今日死在这里便罢了,偏阿武也来凑这个热闹,让他怎能不恼火?

阿武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只见挡在他身前的男人撑着刀的手不住发抖,骨节泛白,似是拼了死力才得以维持。眼见着又有个曷召人纵马杀来,男人挣了几次也站不起身,最后手中的刀落了地,人也彻底倒在了地上。

阿武拿手去推他,他动也不动;又去拽他的手。阿武不知他中了寒露散,只觉得他的手透凉儿,便当他已然丧了命,顿时吓得连哭声都断了。

就在敌人的马蹄踏到阿武身上的前一刻,做梦一般的,只见斜刺里蓦地冲出来一人一马,如迅雷闪电一般横在他身前。地上的烟尘被马蹄扬起,带出浓浓的血腥味。

敌军的马受了惊,嘶叫着抬起前腿,蹄声凌乱歪倒,却在最后一刻勉强停了下来,两匹马这才没有撞在一起。

阿武愣愣地抬起脸,还未回过神,便看那人手起刀落,敌人的头便沉甸甸地滚到了他的脚边。血喷溅而出,落地时几可听到沥沥声响。

那人翻身下马,苍白的脸上溅满了血星儿。

“景,景大哥……”眼泪又涌了上来。

看到景洵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严峻,阿武的哭意不知为什么便淡下去了。

将阿武推上马,景洵又示意他帮忙把岩铮扶上马背。

“景大哥……”

景洵最后拍了拍马儿的身子,用尽全身力气,虽然声音依旧喑哑地闷在嗓子眼儿里,可已足够让少年听清——

“……走,快走!再别回头!”



楼主 雷神躁狂症  发布于 2013-08-09 11:59:00 +0800 CST  
存稿没了。下一章又不大好写。累感不硬。┳_┳万一写崩姑娘汉子们集体弃坑我的老命可怎么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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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雷神躁狂症  发布于 2013-08-09 12:12:00 +0800 CST  

第九章


入了秋,天气一日比一日凉了起来。

天蒙蒙亮,阿武便从床上爬了起来,各处收拾一番,揉着眼睛做了早饭,估摸着近辰时了,这才汲了水,送到主子的房里去。

他抬眼一瞄,天空层云密布,似是憋着一场大雨,不禁拧了拧眉头。

扣了扣门,主子准了之后他才推门进去。打眼儿便看到尉迟岩铮衣冠齐整地坐在床边,似是早已起身了。

趁着主子起身洗脸的工夫,阿武把窗子掩了起来。刚才窥主子的脸色,好像较平时苍白一些,怕是昨晚受了寒,又把寒露散的毒性引了出来。

丰和关早在一月前便失了守,如今军队都屯在了延青城里,修补城垣,清点城夫,肃清街道,料理粮草兵器。人人听到个什么声响都心惊肉跳,唯恐是蛮人的攻城锤在砸门呢。

岩铮用完早饭,照例是要骑马出去巡视一番的,阿武给他递伞,他说不多时就回来了,没有接。伺候主子出了门,阿武便回院子里劈柴火做活;做完了活,又拿了把木剑,照着主子往日里教的几个招式,有鼻子有眼地比划起来。

其实他的心从一个多月前就悬着,直到现在才勉强安稳了些。

当时主子身上的伤还未好,寒露散的毒又正厉害,禁不住心绪的剧烈起伏,所以他没敢照实讲那天在战场上的事,把景大哥的死给瞒了。七月十五那天夜里,他估摸着主子已经睡下了,便拿了些买好的纸钱到院子里烧,还未开口眼泪便落了下来。后来好不容易忍住泪,这才拿棍子拨着纸,一言一语地对景大哥倾诉起来。

景大哥……那日你把马让给阿武和尉迟大人,我们的命,是你拿命换来的,你的大恩大德,阿武一辈子不敢忘……

景大哥,你的事,阿武一直瞒着没告诉尉迟大人……大夫说中了寒露散,一怕天寒,二怕心烦。你走之前他一直跟你赌气,他若是知道你为救他死了,肯定后悔伤心……阿武真怕他撑不住……

景大哥……你若是在天有灵,千万要保佑尉迟大人的身子快些好……他病了这么多日,伤口也总拖着愈合不了……对了,还,还要保佑阿武别说漏嘴,你也知道,我,我的脑子总是不大灵光……

当阿武抹抹脸、拍拍袖子立起来时,一回头险些把舌头咬了——尉迟大人正站在自己身后,一声不响,不知站了多久。

两人的目光撞上了,岩铮便转身回了房。阿武依旧呆在原地,愣了半晌,甩手给了自己一嘴巴。

第二日早上,阿武心里七上八下,一直觑着主子的脸色,却怎么也想不到,岩铮对昨晚的事竟只字未提,竟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神色举止也同往日一般;待一个月后伤养得差不多了,寒毒也不怎么犯了,便开始着手处理公事。一切甚是风平浪静。

如此下来,阿武觉得自己可该安了心了,可又总隐隐觉得哪儿不对劲。

一晃到了中秋。

知道主子不喜吃甜的,阿武少买了两块月饼,全当冲冲喜。端了别的饭菜进屋的时候,只见主子立在桌边,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两指拈着块月饼,拿在眼前瞧着,整个人凝住了似的动也不动。

阿武甚少见他出神,不禁有些诧异。过了一时半刻,忽听岩铮道:你跟菩萨求了些什么?

阿武一怔,半晌才明白他在问什么。

中秋确实有不少人会去寺庙里上香,求神佛保佑合家团圆。主子见他从外面回来,又买了月饼,兴许以为他也去了趟寺庙哩。可这延青城仅有一座城隍庙,哪来的什么菩萨?

阿武照实答了话,岩铮却浑然没听见似的,依旧盯着月饼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最后才慢悠悠地放到嘴边咬了一口,却也只咬了这一口,随后又把月饼丢回了桌上。

阿武收了木剑,想了又想,除了那天之外,好像真没别的不对劲的。

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时辰,主子还未回来,阿武便去门口站着望着外面的街巷;不知不觉雨也下了起来,还是不见主子的人影,阿武晓得他没带伞,不禁有些焦急起来。

大约又过了两盏茶的工夫,巷口拐过来一个士兵,骑着马冲到阿武跟前儿,上来便道:“还愣着作甚?你家主子的寒毒突然发了,淋着雨倒在了半路上,现已被送到了邹郎中那里,邹老要你赶快去看顾呢!”

阿武听了慌作一团,门也顾不得锁,跟着上了马,一路风驰电掣到了邹郎中门上。进门果然看到岩铮躺在床上,脸色煞白,双目紧闭。

阿武问了郎中,才知主子并无大碍,只是刚服了药,睡过去了,还得两三个时辰病症才能过去。郎中要他好生守着,待岩铮醒了还得再服一剂。

阿武乖乖应了,搬了木凳坐在床边。

屋上松风吹急雨。

床上的人打着寒颤,泛白的嘴唇几次开阖。阿武竖了耳朵去听,模糊听得什么“言一言一”的,却不知是在说些什么。

***

得知景洵之死的时候,岩铮并没有感到家仇已了的释然。

实际上他没有任何感觉,甚至从那天起,他连梦都未梦见过景洵。

之前有三年的时间,若不是偶然遇到,他都不知景洵是死是活,而这三年他过得十分平静。如今依旧是两不相见,唯一不同的,便是他知道了景洵确乎已经死了,而他相信自己往后仍会过得十分平静。

中秋那日偶然回想起景洵,竟是因为块月饼。

景洵平日里也不爱吃甜,却月饼倒是青眼有加。岩铮后来才知道,他不是喜食月饼,而是格外爱过这中秋节。岩铮不明白,为何一个举目无亲,连家都没有的人,会如此喜欢过团圆节。

少年时,每逢中秋,合家都是要去寺里上香的。

那日观音殿上,烟缕成织,絪絪緼緼。

景洵跪于身侧的芦花垫上,拈着香,语气甚为肃重:弟子景洵,一心敬礼观世音菩萨。语罢叩了叩首,眼睛阖起来,不知发的什么愿。

待他上完香,岩铮耐不住好奇道:你跟菩萨求了些什么?

晨光清明,自景洵肩背上铺泻而下,淡淡漾出一圈令人恍惚的色泽。他不答话,只侧首对着岩铮笑。

他想说什么,似乎都映到眼睛里了,只待岩铮去读;岩铮心魂一恍,谜底在唇间绕了一圈,又杳无踪迹了。

竟是似语无言。

***

楼主 雷神躁狂症  发布于 2013-08-11 13:11:00 +0800 CST  

***

这阵阴寒来得极毒,恍惚中岩铮只觉得自己像是卧在冰上,一阵一阵的心悸。

冷得透骨。

眼前似有一片暗红涌动。无数的人在嘶喊。伏尸遍野,流血漂橹,到处尽是乱箭飞羽,浓烟烈火。

他的刀呢?

好冷,浑身动弹不得。

不甘心。

他的刀到底在哪儿?!

几乎能听到血从身体里汩汩淌出的声音,体温随之而去。今日怕是要葬身于此了。

狂乱的马蹄声搅得他头痛,忽然,一双手臂奋力将他扶起。

强烈的熟悉感涌来,心刹那间恢复平静。疲惫感延伸至四肢百骸。

景洵的脸一晃而过。

言一,我好累啊……他想如此说给景洵听,却浑浑噩噩地张不了口。

景洵却似懂得他似的,温柔地拥着他。

很安心。

然而毫无预兆的,一股力道突如其来将他推开,同时耳边传来景洵的低语:

“……走,快走,再别回头!”

听了这一句话,仿佛天灵盖被一劈为二,又好似一抔冰雪倾盆而下,岩铮猛地惊醒过来。

他推开被子慌乱坐起,手脚无措,不住地喘着粗气。脑子里一团乱麻,胸口莫名剧痛,似有万箭穿心。

他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尉,尉迟大人,你醒了?是不是哪不舒服?”守在床边的阿武忙不迭地站起。

岩铮拿手掩住脸,冷汗涔涔,浑身簌簌发抖。猛地推开侍从,他俯到床边,将之前吃过的药尽数呕了出来。

阿武面上血色尽褪,扭身跑出门去寻郎中。

岩铮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似的,心口依旧疼得发麻。

景洵所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被他想起来了。那他对景洵说的最后一句,又是什么?

……我不是不肯原谅你。只要你有多远走多远。你每走远一分,我便原谅你一分。等你走到天那头的时候,我便原谅你了。

竟是一语成谶。

岩铮瘫倒在床,其心荡然,如有所失。



楼主 雷神躁狂症  发布于 2013-08-11 16:57:00 +0800 CST  
这一章太长了。分了两大波发出来。人。。人艰不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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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雷神躁狂症  发布于 2013-08-11 17:01:00 +0800 CST  

楼主:雷神躁狂症

字数:128454

发表时间:2013-08-05 22:14: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6-04-08 21:20:21 +0800 CST

评论数:4045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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