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歌] 换个角度书写那些淹没在歌吟里的故事



镇楼

楼主 墨染寂月  发布于 2013-11-08 20:47:00 +0800 CST  
壹 时雨 *1

[听醒木一声收,故事里她还在等候,说书人合扇说从头。] *2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六月江南皇都,泼墨晕染了天青的水色。白墙黛瓦在雨里静默着,任轻吟的风翩跹了,穿过重重楼阁将珠帘卷起纷乱的华光。

雪色纯白的牡丹在连绵的霪雨里凋残满地,那些凌乱在青石板路上的惨白,多半还只是花苞而已,盈盈着等待盛放,却不得不以凋谢收场。

微蹙了眉怕如华的雪色裙裾沾染了安康巷污浊的泥水,二十四骨的湘妃竹伞触手生凉娉娉袅袅拢住一方素净的安宁。衣裳是这江南最好的真丝料子,拈了银线细细绣了修竹的纹样泛起轻灵暗光,衬得那娉婷的身姿更是不盈一握的楚楚。

一手轻抬素色桃花纸蒙的竹伞怕精工细绘的墨竹碍了遥望的视线,精致的容颜上凝结了无际的怅惘。安康巷末端的小渡口江水悠悠,再望不见曾经在她面前渐行渐远的一叶孤帆。她等了那么久,却杳无踪迹。

这江南沾衣欲湿的黄梅雨下了五季了啊。岁月里她长了乌发,点了铅华,早不是五年前那个天真娇憨的富家小姐。

她在渡口等了五季春花开落,那个乘船离岸的少年却再没有回来。

遮天漫地的烟雨雾似的蒙了她双眸,恍惚间似是又回到了当年的渡口。她看来极俗气的芍药火红的献媚,却敌不过那人一身状元红袍耀眼的占尽所有目光。渡口江水奔流着一片天青的寂静,她看见那人对自己回眸浅笑,道不过归乡一趟,不久便会回都赴任,届时便是聘礼上门。

她等了。

帝都人皆说她是这江南独一无二的白牡丹,清高孤洁的。可那些人又如何会知道,她心里原本盛开的是火红炽热的花朵,满腔的火热温柔尽数倾注在那一人身上。而如今那人走了,她胸腔里原本炽烈燃烧的火焰逐渐冷却,直至如今寒凉的惨白。

五年啊。再如何的热情都会熄灭。

可她的记忆却固执的,一遍又一遍重现。和着初见那日街上烟火微醺的气味,以及丝竹靡靡的柔音。

正月十五。五年前的正月十五。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欧阳先生的生查子自己背了千百遍,少女那样柔软的心里亦是期许着与那梦中翩翩而来的少年有着如是曼妙的相会。

然后她遇到了。只光顾注意璀璨烟火的少女没有看路的心情。柳梢头月下她极其不雅的撞上他白衣无尘,抬眼的刹那可笑的面具下容颜泛上滚烫的醺红。

和无数话本别无二致的相遇,却在少女未经人事的心尖上点了从未有过的涟漪。

相遇相识相知相恋,一切都那么理所应当。更甚至,少了父母阻挠的他们,恋情是比话本美好百倍不止。只是他看她的眼神里永远含了什么别的东西,像是透过她的脸看到遥远地方的另一个女子,神色里带着恍惚的迷醉。

可正值热恋啊,热恋中的女子,眼睛不是被心中那团炽火的烟色蒙住的么。

九月。金榜题名。

他允诺的,登科之日便是下聘之时。在看到长长皇榜第一便是他的名字时她心情是雀跃的,仿若要从烟火里开出花来。父母亦是欢喜,自家女儿的归宿终究还是好的,当科的状元皇上面前的红人,有此样的夫婿可算是她的福份了吧。

但他说要先回故乡,将父母接来皇都。

她没有反对,亦不可能反对。只是心心念念的盼着,他回来那日,铺起约定好的十里红妆,接她成婚。

江水悠悠,再不回头。

在那叶孤帆消失在目光尽头的时候她突然有了奇异的错觉,好像那片孤寂的长空之下,那叶点染一色天青水碧的白帆,再也不会有归航的一日。那个自己等着的人,也再不会回来。暗笑自己的多疑,那么守信那么可靠那么温柔的人,又怎么可能一去不回?

流光容易把人抛。

五年,一同种下的湘妃竹葱郁修长的浓绿了整个夏日的碧荫。
五年,她长了乌发绾了青丝换了心境看庭前白牡丹花开花落。

无人不晓她是江南才女,通读唐诗宋词元曲,却独独忘了背下那一曲诗经。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更甚是,她连那生查子的后半段都忘了。情之一字燃起的炙火将那后半段的句子烧成凋零的灰烬,再不能让她想起即使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般美丽缱绻的开端,亦会有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的惨淡收场。

她等了五季春花开落,等到的不过一封书信。字里行间,情意绵绵。绵绵的却不是对她的情意啊,那些曾经的缱绻温柔,如今尽数归于那个她并不认识的女子。或许本该是那个女子的吧,她只不过是个妄自菲薄的替身。

那天靡靡烟雨,正似今日。

他说,我已挂冠归去,便好聚好散一场吧。
他说,我知欠你良多,惟愿你一世长安。
他说,红芍等我五季,我必不负红芍。

她叫慕时雨,她不叫红芍。

她等了你五年么。我不亦如是。你不能负她,那你便当真以为,我是负的起的么。
愿我一世长安么,可没有你的一世长安,我要它何用啊。

那封书信被她狠狠攥住,烛焰的火苗舔上素色的信笺,焚掉那令她厌恶的乡间清新的芳草气,亦是焚掉了那满信笺上,深深浅浅的泪痕。

没有了,都没有了。那五年里支持着她无谓的等下去的东西,随着这一封书信的焚毁,烟消云散。

那日夜里她烧了那把伞,亲手砍尽了后院葱茏的湘妃竹。大雨倾盆里她在竹林的残枝败叶间大笑着舞蹈,跳的一曲他最爱的临江仙。末了,她烧了满箱笼的书卷诗词,并着自己闲来绘他的像。

她想,她再不需要了。

次日有渔人在江上发现慕家大小姐的尸身,依旧是白衣翩翩,眉眼间沉淀了枯冷的绝望与寂静的凄凉,正如那雨巷间春末凋零的白牡丹,颜色不减却满蕴残伤。

人人都道可惜啊,那慕小姐多么好的一个人。偏偏在如此年华逝去,当真是天妒红颜。没有人会知道,她的死,或许是意料之外,但却是情理之中。

她这一辈子,一直都活在别人的世界里。那个时候的她,根本与死别无二致。
好不容易为自己而活了一次啊,就算是活在记忆里,也算是真正的活了五年。
而如今,连这样的机会,都再不会有。那便是死了,又有何妨。

她这一生一样的,盈盈等待着盛放,却先已凋谢收场。

下葬那天纸钱纷飞了江南满街满巷,白牡丹在盛放之前的残骸,逐渐淹没在铺天的纸钱里,再看不见。倒有火色的芍药,一点一点的,绽放出不合时宜的笑颜。

死了我便能永远等你下去了吧,沐郎。若来世我能定的了自己的命运,那我必要早一点遇上你。哪怕没有荣华,做一个平凡女子也好。我宁愿我是你的农家女红芍,我也不要是国师府里的大小姐慕时雨。

若来世我还记得你,那么,我绝对不要,再与你相离。

希望那孟婆,仅此一次,调错汤了吧。


——世人皆道负心人嫌贫爱富,可谁人知,那不爱富贵甘忍贫贱之人,又负了多少富家青春少艾心呢。


*1:灵感来自河图《如花》,本篇换角度书写[等候]的故事
*2:摘自河图《如花》末段

楼主 墨染寂月  发布于 2013-11-08 20:56:00 +0800 CST  
贰 解语 *1

[他摇落了繁花空等谁记起,为梦送行的人仍未散去。]

水袖且舞一曲流云叠乱,嫣红丝缎重重花影之间脚尖飞舞旋转。泼洒血色罗裙渐暗,戏子阖眸清歌着难言又难言的悲欢。唱着那韶华不过烟云乱,金镶玉刻繁复钗簪定不住墨发随风轻扬伴那妩媚眼波流转,歌吟舞动血色裙裳翩转容颜妆饰完满,那是谢了天下繁花也不够比拟的国色,烛影摇红间盈盈欲语,眉目宛然。

那些故事里的人们倾尽心力的爱恨离别,所谓的悲欢离合,回不去的曾经,到不了的将来,终究都付与那戏台上的一颦一笑,一嗔一喜。淡淡唱着一曲牡丹亭,戏子妩媚的眼波如酒醉人端的是倾倒众生的绮丽,却再也无法映入那个自己最想见到的人单薄的身影。心中蓦地便涌起自嘲,唱着别人悲欢的自己又何尝不是深陷在戏文之中,无法自拔?

那都是过往的事了,不值一提。

如今仍旧是暮春五月,扬州的风暖软,柔柔吹拂着颊畔带上春日的酡红染上心尖酥软的令人未饮先醉。恰逢是西府海棠盛放将谢的时季,肆意燃烧美丽的花朵今年绽放的格外绚烂,粉白的花色如微醺的冬雪。纤细绰约的枝影横斜筑成花的城池围住了整座府邸的春日,重瓣压枝堆砌了整个春日的韶光。

酒局在花枝底布下,小而朴素,与布下它的人艺绝天下的尊贵身份全然相悖,仅仅一对白瓷杯盏,一壶清冽醇酒便罢。酒局之侧,他依旧白皙的手倾满一盏醇酒置于对侧,曾经潋滟光华的瞳孔之内现在空余温柔的迷茫,和着那依旧宛转的呓语。被岁月侵蚀却依旧风华不减的容颜之上,是无以言喻的悲哀。

[我院子里的西府海棠正开着,今春倒是格外好。以前约好说要等这海棠开花,再一起赏花品酒,今春的海棠我看来开的最好,你可知道?]

[那年一同栽花之时便邀约了,如今也不知是第几个春日,我只知当年与枯枝别无二致的海棠如今开成了千堆霜雪。这个春日也快谢了,你这约,怕是早忘了吧。]

自斟自饮下一杯清冽,目光不经意掠过一片残花凋落的影。凝视着那朵落进对侧酒盏的海棠他微微顿住,良久轻叹一句,眉眼间染上了残花般的萎败之色。言语仍是轻而宛转,恍若梦寐般的低喃半阙诗句不经意道出的便是结局。

[呵……君为海角百年身,我是天涯隔世尘。花事今春应已了,明年谁是葬花人?]

仿若是要回应他的话语一般的,有带着微凉的风自天阑而起,卷起漫天飞花又落。一场花落纷纷扬扬,正好似冬日染上阳光色调的初雪。整个府邸的西府海棠随风而舞泼洒开极绮丽的色调,渲染了他梦境里纠缠一世的粉白。

等他来,约莫是要有二十年了吧。
我累了,再等不下去了。

他就在海棠花树之下静静和衣睡去,再不理流年飞逝。

他知道那个人大婚在深秋,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时季。那纸请帖那身嫁衣的红灼痛他的双眼,亦艳过他府里海棠七年所盛的颜色渲染的戏装。新娘美得宛若他千次唱过的丽娘。听他温言唤她夫人,亦是正如那柳郎对了丽娘的深情一诉。

那人终归恋上了深秋红于二月花的霜叶,再不想起暮春时粉白婉约的海棠。

君看那海棠,纵然解语,也不过是春日在百花夺艳里黯淡无光的白粉色彩。它还无香不是,如此归于平凡寂静的花哪又能给人留一点点足以珍惜的念想,又哪能胜得过秋日深红的霜叶伴着丹桂浓芳。


解语花,哈。不过自己解了他人语圆了他人念,又有谁来,解我花语。

如今这海棠亦谢,这春日,怕是又要尽了吧。

这一盏海棠酒满,左不过,是空倾了。


[少爷,扬州城那个最好的戏子昨日死了,不能给少夫人唱戏庆生了。]

手下人向他低低禀报着,语声压得极低,不敢惊扰了正怀着喜胎又恰逢生辰的夫人。他朝他的夫人看去,一袭红枫色的衣衫在明朗的晴空下绝似霜叶美若朝霞,小腹微凸,眉眼间笑意盈盈的一团喜气,绣花的侧脸娴静而安宁。

[那便罢了,另请吧。]

他只淡淡说着,似是毫无留恋。那扬州最好的戏子姓甚名谁他都早已忘记,不过只是多年前几次相逢的缘分罢了,他的生死与自己的生活,早就一点关系也无。

目光不自觉的飘向一株几近谢完的西府海棠,残瓣零落,早没了怒放时的风华。不似自己的夫人,容颜尚且年轻而完美,正如霜叶不因时光而换的异艳。

只是他再想不起他的夫人娴静时的侧脸,与那时的人啊,似了九成的模样。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歌尽悲欢的戏子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深陷在自己的戏文里。那人抛下一切抓住一纸诺言而拼尽余生的等候,却终归还是落得个花落人亡两不知的结果。

他只以为他是个戏子,从来如此。他只以为戏子,是永远活在别人故事里的人。

他只以为他是个戏子,一曲牡丹亭歌尽千金的不老的戏子。而这次,他戏里戏外,都死了。


依稀恍惚的梦境里见那人容颜一如往昔,坐于戏台之下看他那一唱绝世的牡丹亭,眉梢眼角均含了笑意,着身是惯来温润如玉的素色长衣。他于是也笑了,在梦里再度开了婉转歌喉,水袖舞出嫣红流云的舒卷,海棠在身侧绽放开轩然的绮丽。

这一次梦寐不醒,我想要唱一场只给你听的戏。
这一次梦寐不醒,我想要活在我自己的故事里。

容许我最后一次任性。

——世人皆道戏子无义啊,那便无情无义不好。怎能信了唱词里那些虚情假意呢,人家不过逢场作戏,你却白白陷了一段华年,怪谁呢。


*1:灵感来自河图《第三十八年夏至》,文中戏子原型及海棠片段参照解语花。


楼主 墨染寂月  发布于 2013-11-13 18:21:00 +0800 CST  
半夜一更,准备ing

楼主 墨染寂月  发布于 2013-11-19 00:38:00 +0800 CST  
叁 墨离 *1

[乱世里那半生流离,未能与你老去。] *2

玲珑的粉黛细碎点燃了小城的山水,清波静美悠悠然随桨声渡去一段华年。

这便是故事里沉寂的南浔。

与当朝状元为旧友,那是多大的荣耀。可他一朝势颓,连带着却也是碍了他的仕途。慕容安乘一叶轻舟而下,瞳孔里盛着南浔静寂的山水,心中亦是静寂的,再无妄想一步登天的波澜。

一夜间那些他有的,终究还是回到了别人手里。功成势颓,不过是一朝一夕罢了。

慕容安下了船——这并不是他本意,无奈两袖清风那船家怕是不收的。当了身上几许值钱物什,先暂找了家客栈住下,其余的容后再打算。看着满箱笼的诗经论语只当了几串铜钱甚至还不如一根玉带值钱,心中便是一阵酸涩。

就这么浑浑噩噩的住了些许时日。

那日他读书读的厌了,启窗抬头。倏忽间见一女子,自绣楼凭窗远眺,手里尚拿着半绢残绣。衣着清澈洁净,倒反衬的那容颜竟是如茉莉般欺霜赛雪,端的是气质高华。

她的眼神撞上他的眼神,在那般未经人事的心底泛起情愫的波澜。

那时他正年少尚不知情为何物,只痴痴觉得,那窗边水色衣衫的女子,将一枝紫茉莉,绣得好生漂亮。

而后他不忘每日启窗,只为再看一眼那水色衣衫的姑娘。而她仿若知他心意,虽未抬头见他一眼,却是每日都在窗边绣的。绣的或是山水或是花鸟,无不栩栩如生。而他更爱看她凭窗的侧脸,弧度温婉而美好。发上斜簪一朵茉莉,清雅无双。

真正明了情愫怕是微雨暮春,一弯小桥流水人家静默在天青微雨之内,便是如一张小水墨般楚楚动人。那日他凭窗遥望,青石板桥上她撑一把二十四骨的素伞,衣袂翩跹若水。漫天杏花微雨,小桥白衣独立,真似是入了那诗境,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她笑颜回望,惊起一世流光。

他默默存了那一缕情思在心,她默默敛了那一寸愁肠入梦。便是如此,咫尺天涯。

不日兵荒马乱,铁蹄踏碎南浔安静的一世长安。战火焚尽天地,仅凭南浔水乡一弯清流挽不回城池化为焦土。而慕容安心心念念的那枝茉莉,终归在战火里凋零。

寸寸焦土,何为芳魂归处?

金戈铁马声散,可南浔终究不是过往的南浔了。流离的难民有人在断壁残垣间拾取一物,非木非石,中软外坚。以刀剖之,表面平滑如镜,映出那少年的眉眼——临窗远眺,面容温和而安静——平白惹了群人的围观。

那一汪碧血里的少年面容绝似慕容安,只少了一点清愁,多了一点相思。

他也在围观之列,待他面容初绽时,泪如雨下。

她刺绣,绣的牡丹芍药茉莉木兰。亦是刺绣他的容颜啊,在自己的心上烙下他的痕迹,再不灭去。哪怕流年光转,战火连天。在那样妙手的绣工面前,生死的界限,根本化为虚无。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名墨离,墨离莫离,愿与君莫离。

都是太过内敛的人啊,满敛了情思,谁知对方心思竟和自己一样。愿来生早些相遇,再不要如今日这般,让本该开花结果的爱恋,腐烂在尘土。

只是他们的故事还没有开始,便已经结束。




*1:灵感来自很久前读过的某本书上关于[邂逅]的故事,重新以文字诠释
*2:摘自安九《娑婆》

楼主 墨染寂月  发布于 2013-11-19 01:10:00 +0800 CST  
肆 红尘

[桃花面,眸光冽,笑靥轻吟人情生灭,妆未卸,独坐看闲庭花谢。]

红楼不是什么红楼梦里的红楼,它是座青楼,还是这扬州城最大的青楼。

红楼不只是什么青楼,她还是一个女子的名字,让多少男人魂牵梦绕。

谢红楼执起胭脂末拿细小羊毫轻轻点了,在眉心凝作一抹早春残梅颜色。想了一想,又簪了一穗儿珠串在额际,端的是芙蓉如面柳如眉的惑人。

她端详着铜镜,打磨光滑的铜镜映出自己依旧娇媚的容颜。铜镜里的自己和二十七年前没有什么两样,甚至连那勾起唇角的弧度,都别无二致。

“小姐!那官府的人找上门来了小姐!小姐你快想想法子啊!”

门外新来的侍女慌张地哭喊个不停,聒噪着令她不悦的蹙起了眉。从妆台旁取了个小玉杯将其中刺目颜色的液体一饮而下,味道令她沉醉的甜腥。丁香小舌舔过唇瓣她悠悠开口,十二万分的娇媚动人。

“雪枫,把她带下去,我看这孩子的血,分外好喝呢。”

有很轻的风声掠过。伴着方才侍女惊恐宛若送葬的哀哭。随即安静。

没有人知道他们口中正是双十年华沉鱼落雁的谢红楼谢姑娘如今本该是人老珠黄的半老徐娘,风韵或是有的,但本应不复花容。

没有人知道谢红楼已是半百之年,更不会有人知道,扬州城那些消失少女心头甘甜的鲜血,成了保住谢红楼青春容颜的一剂灵药。

转瞬官府的衙役喊杀声已到跟前,谢红楼推开窗子,听见下面喧闹连成一片。有那些群众不明真相的为她辩护,有那些衙役高喊着喊出证据,而她最后听见的,是红楼的大门被强行打开的声音。

她端坐在妆台前悠悠转身,唇角凝着一粒将落未落的血珠儿,朝着冲进来的衙役惑人一笑。

不过是那些人一愣神的时间,袖内的红绫已经出手。柔若无骨的素手控着那轻薄柔软的红练,曼妙舞动的弧度仿若是九天玄女的霓裳羽衣,却真真切切是招招见血。

飞溅的鲜血,楼外的喊杀,谢红楼眼神飘忽,却最终在一个人身上凝伫,无法移动半分,便连那手中红绫都是软软垂下,再不具有半分攻击力。

白衣如画,不应染尘。

只是个背影罢了,却像极了记忆中的那人。她颤颤着唤出三十年未唤过的他的名字,换来的却是那人回首后不屑的冷笑。

“浮生阁主!”

失去意识前她只够喊出这唯一一句。不甘,悲愤。

再次醒来已是躺在断头台上,日光亮得刺目。

她知道白家秘毒沉水的药性,但万万没想到自己醒来便已是在这里。朝着断头台下乌压压的人群嫣然一笑,即使是囚服的尴尬断头台的威压也无碍于她绝对的优雅殊丽。

无关情欲和别的什么,只是美丽,单纯的美丽。

那一笑之间是真的令人轮回甘堕。她却只是想起了很多。

鬼头大刀重重斩下,有嫣红颜色的血从半边容颜上如珠滚落。

她没有感受到颈上的痛楚,只感到了手边的冰凉,根本不该属于活人的温度。那样的极寒如附骨之蛆,一点点蚕食她的傲气,令她心甘情愿的臣服在那人脚下,恭敬称王。

然后梦境结束了。


写红尘睁开眼睛,手中尚握着未写全的一页残书。左手抚上那半块纯银面具,其中封印了她作为谢红楼的所有过去。

谢红楼死了三年了,现在活着的是写红尘,能将江湖事尽数握于掌中的写红尘,从来不会笑的写红尘。

当写红尘的面具戴上的那一刻,注定的是谢红楼的落幕,写红尘的重生。

她以为写红尘再不会有感情。但怎么可能呢。在塞北来的他与她同桌饮茶的那一刻她清晰的认出了他,即使他那时风雅的容貌早已被岁月侵蚀。

他老了,但她还没有老。

“敢问姑娘芳名?”

她竟就那么轻易地说出来了,说出那样虚构的名字。

“姓写,写意的写,名唤……红尘。”

她本该告诉他她叫谢红楼,却还只是像告诉无数旁人那般,面无表情的说着不属于自己的名字。

“姑娘好名字啊,颇似一位故人。”她听到他这般说着,瞳孔里带着那般沉醉的回忆。

“那时候的她还真是有几分像姑娘呢,不过她可是清澈极了,不似姑娘这般冷意动人。”他说着,竟是笑起,“只是三十余年了,我竟再未寻得她过。若我能寻得她,若她还在等我,哪怕她再如何苍老不复华年,我都娶她。”

她被面具覆住的瞳眸蜿蜒而下枯涸三十三年的泪水。

她有生之年从未这般希望过自己的老去,亦从未这般后悔过自己的永驻青春。

如果我现在老了,告诉你我名唤谢红楼,你一定会像说好的那样带我回家的吧。

可是如果永远只是如果。

我拿我以为你最爱的青春容颜停驻在时光里等待你的归来,可竟不知你爱的是我真实的倍经岁月摧残的容颜。

如今你只是浮生苏寒枕,我只是妄言写红尘,到死,都不会再有往来。

或许我们的错过,是我一厢情愿的过错。


---最可悲的不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而是我生君亦生,却再不能日日与君好。

楼主 墨染寂月  发布于 2013-12-10 17:29:00 +0800 CST  
伍 朝葵


[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


在离家的第三十八年他又想起她的花田,想到花开之日,那样满山满野泼洒的金色骄傲笑着,向日而倾。


只是那片山如今已化焦土。


在离家的第三十八年他又想起她的笑颜,想到花开之日,她永远伴他身旁看满山的金色流淌,笑颜如花。


只是那个人如今已成枯骨。


下榻的酒肆里有人高声谈笑,谈笑那南浔战乱后随一人守城七日的女将朝葵姑娘死了风骨失了容华,倒反有了扬州的浮华。他一口喝干杯中酒,想着离家三十八年,现如今该到了回去的时候。


怎么说也帮她看看,她拼了命去守的南浔,现在是成了什么模样。


南浔很好。灯火依旧,只是真如那些人说的那般,死了风骨失了容华,充斥了纸醉金迷的虚伪。他走过喧闹长街的日暮,终觉得她拼了命要守的东西,怕是早就丢了。


不觉间走上了当年那座山头,想起当年她最是喜欢在花开时节与自己一同上山,看那对面山上漫山遍野的流浪金黄。


今日这山倒还存着,遥遥看去,夕阳光影拉扯着长了葵花的影子,依旧是窈窕的身子托起巨大的金色花盘,倔强的朝着即将枯萎的日暮绽放开一如既往的笑颜。


现今灯红酒绿的南浔里早已难寻曾经柔婉碧柳的影子。那些宛若秦淮八艳般柔媚的枝叶不该属于这般不畏战火欺压反倒重生纸醉金迷的城池。唯有她当年种下的葵花,依旧倔强着绽放,好像她一生倔强的宁折不弯的生活。


依稀记得回忆里有来自异邦的卖花人,拥有日光颜色的头发和如蓝天般明亮纯粹的眼睛。那个时候依稀听他说过,用那样生疏的带着浓重异乡味道的汉文。


“知道吗,这花在我们的国家叫做向日葵,花语是……沉默的爱。”


沉默的爱吗,我倒忘了,你是那般不懂表达自己心绪的人。就只有这满山满野的葵花,代你说了你一辈子也没机会说出的话。


阿葵,你要守的原不止这城池,更有这情愫。如今我回来了,你要守的东西,终归还是有些没白守的。


他笑着看那漫山遍野的葵花,似是看见了她的模样。


冷冽朔风刺破安宁,长发金甲的女将笑容狂狷里透着寒凉的杀意。挽弓搭箭,三箭连发间夺人性命。素手持枪,飘荡的红缨随枪尖银芒吞吐着热血。


仅以一人之力守城七日,终不敌,枭首。


她着一袭清净如洗的白衣,宽袍广带在梦寐未醒的晨风里飘荡。素手拈了锦瑟五十弦鼓作一曲三生叹,她用最从容的姿态迎接了最优雅的死亡。


葵生于朝日,终日逐光。


他听着市井间市民的传唱,传唱一曲朝葵女将阻敌七日却身死的哀伤。那歌里的姑娘,是属于南浔的朝葵女将,却不是属于自己的朝葵小姑娘。


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


朝葵,花开了,我回来了,你看见了么。

楼主 墨染寂月  发布于 2013-12-11 22:06:00 +0800 CST  
陆 祭星

[火光描摹容颜燃尽了时间,别留我一人,孑然一身,凋零在梦境里面。]


“……阿颜?”

他口气迟疑而轻飘恍惚,像是害怕惊醒了什么不可得的梦境。

面前那人回首,刺目红衣如嫁。

华服是属于司星女祭的,熟悉而刺目的血色泼洒开巨大的曼珠沙华。可那笑颜却是真真切切属于安颜的啊,干净纯白的仿若是风中汀上初绽的白芷花。

“陛下,允许臣下实行司星女祭的职责,护您周全。”

声线干净清澈一如初见,吐出的却再不是当年青涩童稚语句。

他说不出话,双手徒劳的驱动咒术妄想碰到面前爱人的影子,手指拂过的却永远只是空茫而冰冷的虚空。

火从她身后腾上来,气流鼓起血色衣袂招摇宛若凤凰翅翼浴火而舒,更衬了眼下蜿蜒的纹痕泣血。而她面上却还是在笑的,不再是那个冷面祭祀的模样。

有那样笑颜的人仅仅是安颜,只属于他的十七岁的安颜。

转瞬红颜枯骨,疯狂肆虐了整个世界的血与火在他眼前瞬间寂灭沉淀成无止尽的黑暗。

最后一句话,他听不真切了。

他从纠缠他四十年的梦境里睁开眼睛,黯月皎星的映照下他看见明黄的金丝玉芯枕盛开深深浅浅的晕花。

迟暮的君王吃力的撑起身子,东方星辰的光芒依旧在墨色的天宇上流淌。破军七宿的摇光辉耀九天,甚至夺去了紫微垂垂老矣的暗华。

恍惚间眼前又看见五十年前阿颜的笑容,白衣长发手中握着蓍草,纤细的食指指着摇光的方向。

“看见了吗,阿潇。那是摇光,我的命星,而你注定要命主紫微中庭。”

白衣在夜风里飘荡盛开月色里的昙花,她的笑容泛上难言的苦涩。

“我不想入主紫微中庭,我只想和阿颜在一起。”

那时正值盛夏,少年鲜衣怒马,年少轻狂自以为能将命运在掌中戏耍。

“可是阿潇,命运是无法逃避的。”

被你说中了,不是吗。

他目光投向窗外,四十年前曾有风华无双的白衣女祭在汉白玉台阶上长歌一曲逸舞一辰。那时候夜风里有她平静的歌声,恍惚的催人泪下。

如今白玉阶仍是那白玉阶,星辰仍是那星辰,夜亦是那夜。

可却物是人非了。

那夜焚天噬地的烈焰席卷整个皇城,只有他一人怀抱着爱人枯骨神情恍惚地走出皇城焦土,食指上戴着帝王的皇戒,黄袍加身。

没有人知道那一夜的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道新册的帝王为第十三代司星女祭在史册里添了一笔冠名凤凰。

他们哪知道那些堆积了十年的爱恨在那一夜的大火里尽数焚烧干净,将那些原本美丽的构想在命运的碾压下化为齑粉。

他们原本马上就要成婚了。
她原本可以与他在光明里携手。
他只差一步便可以扭转所有的一切。

命运笑着,拿一场焚天的烈火干干净净的斩断所有如果的可能。

迟暮的君王似是在回忆里失了余力,颓然跌倒在珠玉锦绣的被褥里阖眸令黑暗放纵自己的逃避。

黑暗里有那个女子的声音,干净而清晰,再没了一切杂乱的叨扰。

他最后的梦里,世界为他们落了幕。

最后一句话终于听真切了,在世界落幕以后,时间终止以前。

即使她说的是,忘了我。

是不是太迟了?他笑着走向黑暗里那个泛着浅淡白芒的身影,执起她依旧年轻丰润的素手。

他深眠在那般梦境里,在晨曦微露的时候渐渐便是失了气息。

我这四十年梦境里全只有你一个,你要拿什么补偿我夜夜无眠?
……用我来世整个余生。

楼主 墨染寂月  发布于 2013-12-14 00:41:00 +0800 CST  
柒 默邪

[是你用尽一生吟咏上邪,而我转身轻负你如花美眷。]

九公主和亲西域的车马赤色绵延了山路,宛若四月杜鹃啼血红遍山野。斜阳夕照,曳长一世的光影。

他渐渐看不见那顶金刻朱漆的八人轿了,夕阳颜色在天际淡去,逐渐连那和亲的车马都已是遥远。

或许只有那一刻他真正觉得,他是真的失去他的遥华了。

不是九公主默邪。

铁骨铮铮的将军,看着那行艳烈的朱红车马穿越山峦屏障消失在漫天黄沙残阳彼端的那刻,有透明的液体划过被风沙磨砺出锋利棱角的容颜。

几乎是错觉般的不敢置信,无论是眼泪,还是离别。

说过的吧,当时正浓情蜜意如胶似漆。自己告诉过她愿许一世长安,待到功成之日许她高头大马十里红霞。

那时她还笑言,高头大马十里红霞哪够娶得才貌两全的九公主回家,哪管自己早已对着他咏遍了上邪。

她等他四年,上邪咏了千遍。今日她终于随那高头大马,披上了如火衣嫁,身后是十里红霞。

可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不是他。

那日长安桃花落了漫天,她上了最艳烈的妆饰,披上如火的嫁衣。登上和亲的车驾,逶迤的嫁衣裙尾曳开血色长痕。

这是第二次,而第一次的凤冠霞帔,夭折在五月素色荼蘼飞花里。

她很想回头。

走吧,却还只换了淡淡一句。她坐上艳红的车驾,在锦衾华裳堆砌间无声无息的落下一滴泪。她知道她是再回不去了。

四年前他也没有回头。
任凭她咏尽上邪。

车驾渐渐远了帝都,她揭开缀饰流苏的帘幔,塞外凛冽狂风裹挟着黄沙割伤她面颊。

有人小心翼翼执起她手,温柔而仔细地为她引了路。他说的是并不纯正的汉文,却令她心痛如刀绞。

那个时候的场景,是一模一样的吧。

只是都回不去了。

再没有人会为他咏尽上邪。

很多年以后,垂垂老矣告老还乡的是他,短衫策马驰骋塞外的是她。他躺在榻上,努力回忆的是她年轻时娇美如桃花的容颜;她策马塞上,早已忘却的是他独守韶关的凄切。

是你先弃我而去的,山仍有陵,江水奔流,冬日无雷,夏雨无雪,天地未合,你却那样轻易的抛下嫁衣华裳的我,奔往边疆。

我记得你说过宁负天下人也不负我,可我忘了,你还有江山霸业要守。

你不是要功成么,那便让我来完成你的将业。

缠绵病榻的他在离去之前终于想起她与他最后一句话,不是温柔却倔强的上邪,用的是那样铿锵的语调。

轻飘飘的,轻飘飘的剪断三千情丝。

我欲与君绝。

楼主 墨染寂月  发布于 2013-12-14 18:43:00 +0800 CST  

楼主:墨染寂月

字数:6380

发表时间:2013-11-09 04:47: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2-24 00:14:51 +0800 CST

评论数:550条评论

帖子来源:百度贴吧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