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雪街28号》 短片续文 十章完结



初哥初嫂镇楼。悬疑向续文,三万字。
说实话写这篇文文是前段时间看新闻,RB人对待历史的态度实在让人难以忍受。那八年千千万万个家庭的血泪终将变成历史书上寥寥数笔。篡改历史,像阿初、阿次这样的英雄岂不就白牺牲了?
谨以此文表达我心中的愤怒(好吧我是愤青),并向赋予我灵感的电影the others致敬。
墨墨说三万字勉强算个短篇……@newicer
我的目标是:没有错别字!欢迎捉虫。

楼主 cxyueming  发布于 2014-01-16 20:25:00 +0800 CST  
松雪街28号


每一个城市,都有一座老宅。每一座老宅,都有一个关于家的执念。
——题记


1.似梦非梦


夏末初秋,上海刚刚落了一场瓢泼大雨。那雨不是梅雨时节的牛毛花针,却像天塌了似的滂沱而下,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在英租界辖区的郊外有个不起眼的黑色栅栏门,上面挂着块古旧的木牌,上书:松雪街28号,正是杨家的宅子。


一辆黑色的老爷车缓缓地驶了进来,开过一条长长的林荫道,盘山而上,终于停在了一幢气势恢宏的府邸前。那里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见车来了,快步迎了上去。此人身着墨灰色真丝长袍,浓眉大眼,面貌忠厚,正是杨家的管家刘阿四。


司机阿其麻利地从车上下来,顺手拉开了后排座的车门,里面堆满了各种食材。“四哥,这是二先生吩咐采买的。说是昨天的大雨致使河水暴涨,冲垮了河堤,叫咱们先买了食物和水以防万一。”


刘阿四点了点头,一招手,立刻就有几个穿着麻织对襟单襦和棉质缩口长裤的家丁匆匆跑过来,把车里的食材往府邸里搬运。阿其点燃烟斗吸了一口,嘱咐道:“手脚轻些,里面有一个血燕燕窝,二先生说是给先生补身体用的。这东西只有在五洲药业才买得到,花了两根金条呢。”


阿其穿着一身黑色西装,领带打得饱满端正。他虽为杨家司机,但跟着两位先生四处办事,见识和眼力自然是有的,举手投足难免带出一些贵气。即便如此,在阿四面前仍是恭恭敬敬。“四哥,先生醒了么?”


刘阿四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地说“还没,二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我这就去接呢,二先生不放心家里,说是今天早些下班。”


他们所称的先生,正是这间宅子的主人杨慕初。此时他正躺在府邸二楼的一个房间里。疲倦如同海潮,把他卷到高空又拍入海底,胸口压着尖利的巨石,一呼一吸都带着尖锐的疼痛。


昏昏沉沉之间,他瞪着眼睛,压抑着愤怒和担忧,急躁地说:“我在替你遮挡冷箭,你却偏偏要占住靶心……”继而又递上来一沓信纸,一页一页却写满了一句话“我希望你以我的名义活下去……


这是梦!是噩梦!醒来!快醒来!可昏昏沉沉之中,他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胸口的压迫感更甚,挤出了胸腔里最后一点氧气,只剩下愈发剧烈的疼痛和窒息感。


“爸爸,爸爸……”有个娃娃焦急地喊着他。


“阿初,我和爱中爱华等着你回来……”一大两小三个背影渐渐远去,他想去追,眼前却是阵阵眩晕,无论如何也迈不动腿。“不!!不要!!!”


“爸爸,爸爸……”声音似乎就在耳边,杨慕初费力地睁开眼,一片黑沉中突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亮白亮白的娃娃脸!


他惊得坐了起来,头皮发麻,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猛地吸了一口气,继而一阵剧烈的咳嗽,直到把一直压迫在胸中的淤血咳出来,才脱力地躺了回去。


“爸爸爸爸,你怎么了?”小娃娃胖乎乎的小手抹着杨慕初咳在被子上的血迹。


杨慕初定睛一看,刚才把自己吓到的这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正是他的幼子杨爱华。他上着豆绿色蚕丝斜襟小袄,胸口处别着一块纯白提花丝质手绢,下着平纹素织黑色小袍,脚下一双软鹿皮小靴子。这孩子凝肌若雪,两只大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辰,此刻正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一双小胖手抓着他的胳膊轻轻摇晃。


“爸爸?”


杨慕初急喘两口,按着绞疼的胸口,摇了摇头努力让意识清明起来。“爸爸……只是做了一个噩梦……吓到爱华了。”


“爸爸,我和哥哥都好想你!”爱华说着,两脚一踩,把小靴子蹬了,扭扭小屁|股爬上|床,小猫一样蜷在杨慕初臂弯里撒娇,口水都流到杨慕初胳膊上了。


儿子肉乎乎的手感彻底把杨慕初从噩梦中拉回现实,他努力翻过身,把爱华搂在怀里。“爸爸也想你们了。哥哥呢?”


“对了!”爱华懊恼地一拍脑袋,“差点忘了,有人在弹钢琴,很好听的,哥哥让我过来叫爸爸一起听。”


“是不是妈妈弹的?”


爱华闻言,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杨慕初,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


“你先过去,爸爸一会儿就到。”


看着爱华踢踢踏踏地走出了卧室,杨慕初勉强坐了起来,胸口依然憋闷得厉害,伴随着一阵一阵的绞痛,他只能弓着身体大口大口地喘息,继而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好真实的噩梦,幸好已经梦醒。阿次,雅淑你们都在哪儿?


他急于要见到他们,强撑着站起来,忍着强烈的眩晕感扶着墙面慢慢下了楼。整个房间都很暗,只有楼梯顶上有昏黄的电灯。进了琴房,昏暗的光线下只见两个一模一样的小男孩并排坐在钢琴前面的凳子上,爱华两条小腿晃呀晃的。爱中规规矩矩地坐得笔直,他穿着和爱华同一款的小袄小袍小靴,只不过小袄是青葱色的。


“爸爸!”两个小孩兴奋地喊了一声,都从椅子上跳下来,跑过来一人抱住了阿初的一条腿:“爸爸我好想你!”


杨慕初蹲了下来,把两个宝宝抱在怀里。爱华用胸前的手绢抹去杨慕初额头的虚汗,爱中两臂一张,就把杨慕初的头抱在怀里,脸埋进他头发里,用力地亲了一口。杨慕初的心都要化了,把两个宝宝狠狠地一人亲了一口。


“多黑呀,怎么不拉开窗帘?”


“外面有鬼鬼,弟弟怕怕。”爱中指了指窗帘,奶声奶气地说。


杨慕初扭头看看窗边拉得严严实实的天鹅绒窗帘,正要过去看却听得一个清冷的男声:“先生,你怎么起来了?”


杨慕初回头,正是刘阿四快步向自己走过来。阿四把一件风衣披在他身上,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竟穿着睡衣就出来了。


“你感觉好点了么?”阿四说着把他扶到凳子上坐着。


“我怎么了?”


“二先生去上班的时候发现你晕倒在家门口了,赶紧把你扶进来了……”


“阿次?他在哪儿?!”


“二先生上班去了,不过阿其已经去接了,他刚刚送回来好多滋补的食材。老板,你这几年在做什么?怎么会这么辛苦?”


杨慕初弯下腰,把头埋进手臂里。他尽力回忆着,可想起来的都是刚刚的噩梦,脑袋里似乎有一根神经在拉伸拧绞着,扯得整个头部犹如千万根钢针在扎,眼前瞬间一黑,人也失了力气,再次坠入一片黑沉之中。


刘阿四眼见着杨慕初一头栽下了凳子,抢上一步赶紧扶住了。两个宝宝吓得“哇”的一声都哭了。刘阿四扶着摇摇欲坠的杨慕初,高声喊了人过来。最终女仆杏儿和阿英一人抱走了一个宝宝哄着,他和保镖阿良把杨慕初搀回了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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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请期待第二章《金丝血燕》

楼主 cxyueming  发布于 2014-01-16 20:30:00 +0800 CST  
睡前再更一章,所以我已经完成1/5了~拜谢大家的支持!让我再次萌动了青春少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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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金丝血燕


杨慕初这一觉睡得极沉,也没再做过噩梦。醒来时已是黎明时分,天边已经有了一丝桔黄色,这才知道自己竟睡了一个下午外加整整一夜。被子已经换成了干净的,身体轻松了很多,胸口的压迫感也没那么强烈了。他咳嗽两声,喘息更加顺畅,却惊醒了身边趴着的人。

“大哥,你醒了?还难受么?”映入眼帘的,正是杨慕次担忧的脸。杨慕初下意识地扣住他的手腕,两行热泪“刷”地从眼角滑进了鬓角。

“大哥,你怎么了?”阿次急道:“哪不舒服?”

杨慕初抓着弟弟的手腕,平息了良久才道:“阿次,我梦见你给我留了一封遗书……”

“遗书?”阿次心里一紧,回握住阿初的手,故作轻松地转移了话题:“爱中爱华做噩梦都不哭。怎么样,还难受么?”

阿初长叹了一口气,“好多了。阿次,我好像忘了很多事情,唯一能像起来的,就是这个梦了……”

“想不起来就不想了,只要你回来了就好,当务之急是赶紧养好身体。”说着小心地把阿初扶坐起来,给他后背垫了两个软软的枕头。叫阿英端来了炖好的燕窝粥,吹凉了一勺要喂给阿初。

杨慕初这才注意到,他那个爱穿皮衣、生活混乱得一塌糊涂的弟弟,此刻正穿着一身月牙白的云锦长袍,外着黑色暗纹云锦对襟马褂,那云锦织得细细密密,一看就是南京来的极品手工云锦。只是这一身锦罗玉衣反倒衬得阿次清朗挺拔而不失老成。

阿初满足地叹了一口气:他的弟弟越发英俊沉稳了。他皱着眉看了一眼燕窝粥,就着阿次的手喝了一口就接过了碗,不一会儿喝得干干净净,把空碗交还给阿英,待到她出去了,才开口道:“这金丝血燕价值不菲,竟让你找来了。不过,下次不要买了。”

“血燕是温补的尚品,大哥,这些钱咱家还是有的。”

阿初沉吟半晌,道:“不是钱的问题,这燕窝采得太过残忍了。金丝燕在海边的峭壁上筑巢,这血燕燕窝是它的第三个巢。春分时金丝燕吐津液筑第一个巢,采燕窝的人从峭壁上攀下去采了。失了巢的金丝燕只得吐唾液和血液重新筑巢。待到清明时节,采燕窝的人再把第二个巢采了下来。可第三次筑巢时它津液用尽,只能吐血了,所筑之巢是为血燕。巢穴成而体力竭。这血燕采集的时候,正是最适合进补的谷雨时节。”

阿次沉默了半晌,才道:“怪不得金丝血燕珍贵,原来采集起来这么残忍,这金丝燕三番五次丢了巢穴,它若是有感觉,那得多绝望。”

阿初点点头,温和笑道:“阿次,你眼睛都红了,快去睡会。”

阿次哪里肯走,但眼见着阿初都急出汗来了,也只得回了自己的卧室。房间再次陷入一片黑暗和安静,阿初睡了十多个小时再难睡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试着回忆昏迷前的事情,却又想得脑袋拧着疼。

一个翻身,腰部却被一个冰冷的东西硌了一下,他把手伸到薄被里去摸,居然摸出来一个硬铁块,可分量太轻,似乎又不是铁。阿初扭开了床头柜上的台灯,托起来仔细看,那是一块黑乎乎的椭圆形金属。用手指小心地抠了抠,却也没抠下什么。

正疑惑着,却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咔嗒”一声轻响,似乎是开门声。杨慕初摒息凝神,集中精神仔细听,似乎还有走路的悉悉索索声。他起身披衣,点亮了一盏煤油灯,光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卧室。隔壁宝宝的房间门是关着的,再隔壁阿次的房间门也是关着的,杨慕初悄悄地跟着脚步声往楼下走。

黎明的静谧之中,微弱的火光撕裂了黑夜,忽然来了一阵微风,火光摇曳着,摇曳着把阿初的背影投在墙上。那背影顺着楼梯往下走,在楼梯转角处被火光放大成两个那么大。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并没有停止,一路延伸到琴房。

“啊!”一阵尖锐的叫喊突然响起,在静谧之中尤为刺耳。杨慕初手一抖,却稳稳地抓住煤油灯,往琴房奔去。尖叫声还在继续,各个卧室的门纷纷打开,杨慕次,刘阿四,家丁、仆人纷纷冲了出来——那绵延不绝的尖叫声,正是来自杨家的小主人杨爱华!

众人冲进琴房的时候,只见杨慕初用大衣从头到脚把爱华包了个严实,正蹲在地上抱他轻声安抚着。琴房的窗帘不知被谁拉开了,天边已经是一片桔黄色朝霞,映衬的窗前草坪的喷泉上都出了一道浅浅的彩虹,十分漂亮。

阿次赶快拉上窗帘,扶起杨慕初,又连着大衣抱起了爱华,轻轻踮着他哄着。爱华已经不尖叫了,却伏在阿次怀里哭个不停。刘阿四快步走过来,给杨慕初递上了暖和的拖鞋。杨慕初铁青着脸,目光严厉地一一扫过家丁仆人,他隐隐约约感觉事情有些奇怪,却又想不起哪里奇怪。

“弟弟,弟弟怎么了?”爱中一手揉着眼睛,一手拨开众人,往琴房里走。爱中踢踢踏踏地往窗边走,杨慕初赶紧跟在后面护着,那一丝疑虑稍纵即逝。

爱中走到窗前,把窗帘扒开一个小缝,探头看了看。“爱华别怕,没有鬼鬼的,你看到的是彩虹的影影。”

爱华这才慢慢地停止了痛哭,却还不肯从衣服里钻出来,抽噎着趴在了阿次怀里。杨慕初俯身抱起了爱中,给阿次递了一个颜色,兄弟俩一言不发地上了楼。

“散了吧,都散了吧,该起床的起床,不该起的回去眯着!”阿四也配合把家丁和下人都打发回去了。兄弟俩上了楼,杨慕初先抱着爱中进了房间,把窗帘拉好,这才让阿次抱着爱华进来。把孩子放在床上,两人坐在床边都是惊魂未定。

“怎么回事,是谁拉开的窗帘?昨天中午俩个孩子在琴房的时候,窗帘还好好的……”

阿次沉着脸道:“恐怕没这么简单,这么早爱华去琴房干什么?偏偏琴房的帘子还拉开了。”阿次慢慢地把大衣从爱华身上拽下来,只见爱华惨白着一张小脸,泪汪汪的眼睛里都是恐惧和委屈。杨慕初心疼地把爱华抱在怀里,亲了亲他的小脸。

“爱华,告诉叔叔,你为什么这么早要到琴房去?是哪个叔叔或者阿姨让你去的?”

“我听到有人弹钢琴,很好听的,我就下楼去了琴房,结果一开门就看见……”爱华的身体突然抖了起来,话也说不下去了,显然是给吓得不轻。杨慕初心急如焚,却只能缓缓地拍着:“爸爸在鬼鬼不敢来,爱华最勇敢了,对不对?”

爱华紧紧地搂着阿初的脖子,两腿也蹬着他的身体往上爬,似乎想把每一寸肌肤都贴阿初身上。阿初被他勒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却也只能收紧手臂,抱得更紧。孩子们受了惊吓,此刻最重要的就是先安抚他们的情绪。阿初轻轻拍着爱华,道:“我陪爱华睡,阿次,你也快去睡吧。”

“那你有事叫我。”阿次抱起爱中,离开了阿初的卧室。阿初把爱华塞进被子里,关上台灯,自己也躺了下来。夏日天长,即便是天亮了还有两个小时可以睡。可是杨家睡着的人恐怕就只有爱中爱华了。

爱华在他肋边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蹭了蹭,喘息渐渐平静。杨慕初规律地轻拍爱华的后背,哄他入睡。脑海里反反复复回想刚才的场景。突然,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了。

“爱华,妈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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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请期待第三章《芳踪难觅》

楼主 cxyueming  发布于 2014-01-16 21:17:00 +0800 CST  
来更文了~看到这么多回复,我真的特别特别开心~也深感惶恐,希望别让大家失望,别辜负了墨墨和大家的支持。
楼楼怕侵权,怕因此影响咱吧声誉,因此点出了那个给我启发的电影。还请看过的大家们帮我保密~
上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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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芳踪难觅


爱华揉揉眼睛,把胳膊搭在杨慕初胸口,紧紧地攥着他胸前的睡衣:“妈妈睡着了,醒了就走了。”

“什么?”杨慕初听得一头雾水,追问道:“什么时候走的?”

“好久好久以前就走了。有一天中午,我和哥哥吃过午饭都好困,妈妈就带我们睡午觉去了。妈妈趴在床边给我们讲故事,睡醒以后就再没见到妈妈。”

杨慕初觉得越听越糊涂,和雅淑每次出门化妆打扮都要花很长时间,怎么会短短一个午觉就出去了呢?“爱华,你有没有和爸爸开玩笑,或者逗爸爸开心?”

“才没有呢……叔叔和阿四爷爷都觉得是去找爸爸了,没想到爸爸回来了,妈妈还没有回来。”

“爱华,爸爸把妈妈找回来好不好?”

“好呀好呀!”

“那你告诉爸爸,你睡着那天,都有谁来过咱们家?和妈妈说了什么?”

“嗯……”爱华咬着手指,拧着小眉头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道:“来了好多帽子叔叔,背着长长的棍棍,说话的腔调怪怪的,还叫我‘小鬼’,爸爸我是鬼鬼么?”

阿初听得脊背发凉,心里浮上来极其不安的预感,他克制着自己颤抖的声音,安抚道“爱华怎么可能是鬼鬼?告诉爸爸,帽子叔叔是不是都穿着土黄色的衣服,带着有耳朵的帽子?”

“爸爸怎么知道呀?不过走在最前面那个爷爷穿的是绿色的衣服,比叔叔的军装更绿一些。”

阿初入坠冰窖,如果他猜得不错,当日来的正是一队日本兵,他急道:“那当时爸爸和叔叔在哪?!”

“妈妈说爸爸和叔叔都在外面工作,要很久才回来。”

“那帽子叔叔和妈妈说了什么?”

“这个爱华就不知道了。我去摸帽子叔叔背着的棍棍,帽子叔叔却说那个东西摸不得,还摸着我的脖子说死啦死啦地!阿四爷爷就把我和哥哥抱走了。爸爸,什么是‘死啦死啦地’?”

那分明是杀头的动作,阿初紧紧攥着拳头,努力不让自己的情绪传染给爱华,温和地说道:“你没经过帽子叔叔的允许,摸了他的东西,他不高兴了。爱华,你要记住,别人的东西不要随便碰,做错了事情要承认、要道歉,不可一错再错。明白了么?”

“明白。”爱华答得有些敷衍,还打了个小哈欠,显然是又困了。杨慕初的心都要暖化了,他放下了心中的愤怒、自责和不安,把爱华塞紧紧搂住:“睡吧,爸爸陪着你,再也不离开你了。”爱华把手搭在杨慕初胸口,安心地沉沉睡去。杨慕初却再也睡不着了,他安顿好爱华,穿好衣服悄悄地出了门。

杨慕次把爱中抱回房间,哄着他睡着。看了看已经天色,决定不去睡了,转身到厨房里炖上了一锅鲫鱼汤。他并非不好奇杨慕初这几年去了哪里,又为何平白无故地倒在了家门口。春和医院早在七年前就已经被日军占领并收编为军医院。爱国抗日的医护人员纷纷辞职,夏跃春更是上战场成为了一名战地医生。两年前因为光荣负伤才回上海,开了个小诊所维持生计。

昨天自己匆匆忙忙把夏跃春拽过来的时候,他也大吃一惊,说是自从去了北平就再没见过阿初了,刚开始还有书信往来,负伤后被转移到其他医院,就此失去了联系。阿次知道当年那封遗书吓坏了阿初,以至于他忘了所有的事情,竟单记得这一件。阿次心中绞痛,暗下决心,即便他失踪了几年,即便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还是自己最亲爱的大哥。

天已大亮,阿次端着鲫鱼汤和自己的早饭出来时,阿初正坐在餐桌前给两个孩子搅拌牛奶麦片,爱中爱华正闭着眼双手合十祷告,完成祷告后还礼貌地和阿次问过早安,围上丝质的小餐巾,乖乖低头吃早饭。

阿初随意穿了一件铅白色云锦长袍和黑色马褂,整个人显得更加苍白脆弱。阿次心里一痛,把碗放到阿初面前:“刚刚炖好的鲫鱼汤,趁热喝了吧。”阿次说着切了一大块煎蛋塞进自己嘴里——他可不愿意花时间在餐前祷告上。

阿初闭上眼睛默默祷告片刻,在胸前划完十字,睁眼笑道:“依然信奉唯物主义辩证法?”

阿次耸耸肩不置可否,阿初似乎也不介意,带好餐巾,低头喝汤。阿次也安静地吃他的培根煎蛋。

“弟弟后来睡得好不好?有没有害怕?”爱中咽下最后一口牛奶,小大人一样地开了口。

“没有害怕,爱华喜欢和爸爸睡,爸爸在鬼鬼不敢来。”

“世界上没有鬼鬼,是爱华看错了。”阿次强调。

阿初闻言笑道:“对于看不见鬼的人来说,鬼就是不存在的。”

爱中爱华惊异地抬起头看着他,爱华的脸更是吓得有些泛白:“爸爸,你是说有鬼鬼喽?”

“看到了就是有,看不到就是没有。爱华,下次你再看到那个‘鬼鬼’,直接来找爸爸,不要惊动其他看不到的人,明白么?”

“爸爸也能看到鬼鬼?”

“当然。”阿初给了爱华一个信心满满的微笑。

阿次给一直站在边上的张嫂使了个眼色,张嫂会意地领着宝宝上楼去了。阿次当然不相信阿初真能看见鬼,但爱华这么小,他的要求显然太高了。

“爱华还小,很难在极度害怕的时候保持冷静。”

“他总要学会处理恐惧。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是恐惧本身。”

“你这是唯心主义。”

阿初闻言放下汤勺,正色道:“阿次,你可以相信卡尔马克思,正如我可以选择相信黑格尔。不过总有一天你会发现,”阿初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胸口:“世界在你心里,相信就会存在。”

“我不明白……”

“生命中的每件事都是思想的反映,是认识的结果。只要爱华不怕,就算真的有鬼站在他面前又能怎样?我不管有没有鬼,我只管把自己的孩子培养成为无所畏惧的人。”

见阿次不说话了,阿初也不再强求,岔开了话题:“你昨晚听到钢琴声了么?"

阿次一脸凝重地摇了摇头:“我是被爱华的尖叫吓醒的,当时就知道肯定又是窗帘的问题。”

“窗帘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发生过很多次么?”

“这事得从半个月以前说,之前爱中爱华都在琴房玩得很好。可是有一天晚上,爱华一个人在窗边玩,突然大叫一声昏了过去。我当时吓坏了,赶紧请来了夏院长。”

“跃春?他回来了?”

“大哥,你想起什么来了么?”

“他去北平了,然后……”阿初双手按着太阳穴,努力地回忆着:“然后……他牺牲了……阿次,跃春牺牲了!”阿初的呼吸急促起来,眼睛里也湿润了。

阿次见状赶紧跟他解释“没有,大哥,他只是受了伤,他还活着!”

阿初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不过神情放松了很多:“那就好,那就好。哪天请他来家里聚聚,我都很多年没见过他了……”

“他已经来看过你了,也是大吃一惊继而伤心落泪呢……”

阿初随意地用餐巾抹了抹眼睛,若有所思地道“都会团聚的,都会团聚的。阿次,爱中爱华在哪里读书?我正好要去报馆登寻人启事,顺便就把孩子送学校去。”

“哥,你要找大嫂么?”

“我要在上海的每一家报纸上都登上寻人启事,只要雅淑看到了任何一份,都会回家来。”

阿次凝视了阿初半晌,终于开口道:“大哥,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么?淞沪会战结束后,上海沦陷,民不聊生。外面兵荒马乱,学校早就停课了,整个上海只剩下一家大型报馆了。”

阿初一怔,上海的状况显然比他想的更糟糕。他用力地按了按额头,却依然想不起来。倒是阿次先急了:“哥,想不起来就先别想了。大嫂也走了不是一天两天了,等上海解放了,你身体也养好了,阿次陪你一起去找大嫂。”

“阿次,你刚刚说爱华昏过去了是怎么回事?”

“夏院长给爱华看过以后说只是惊吓过度,并无大碍。可爱华醒过来后,却说他看见了一个小弟弟趴在琴房的窗户上。家丁下人都吓坏了,从那天以后,他就一直说能听见钢琴声,却不让拉开窗帘,怕又看到那个小男孩。”

阿初摇头道:“别说小孩子,就是全副武装的大人都不可能悄无声息地闯入杨家,除非……”

“除非杨家有人接应……”阿次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可是我查了半个月,一直没有头绪……”

阿初冷笑一声,“放心吧阿次,家里的事情我来处理。下班早点回来,你昨天一夜都没睡好。哥晚上给你做乌鸡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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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请期待第四章《扑朔迷离》

楼主 cxyueming  发布于 2014-01-17 20:40:00 +0800 CST  





今天,2014年1月17日,小C有了人生中的一个书封。每次看其他作者晒书封的时候那个羡慕嫉妒恨啊!今天中午上班偷偷刷评论,一眼就看到了这个图图,正是我心中的形象,比我构思得还要好,险些当场泪奔。@言惜小跟班大好人!

楼主 cxyueming  发布于 2014-01-17 21:06:00 +0800 CST  
4.扑朔迷离


阿初的乌鸡汤终究没有做成。早饭过后,阿次换了一身笔挺的中山装匆匆上班去了。阿初把两个宝宝送到书房读书,自己则把阿四叫道了府邸前的大草坪上。

杨府从外面看十分低调,只有一个半新的铁栅栏门,进去以后却是曲径通幽,绕过九曲十八弯的林荫道才看得到这幢五层高的欧式建筑。府邸前还有一片开阔的大草坪,在清晨的阳光下绿油油的十分惹人喜爱,远远地就能闻见浓郁的青草香气。草坪的尽头是一泓漂亮的喷泉,喷泉两侧十二棵高大的圣诞树一字排开,没有任何装饰,但依然修剪得整整齐齐——显然在冬天的时候,这别墅的主人曾经在这里举办过一场盛大的圣诞聚会。

“老板,暑热未褪,你身体还没好,有什么话回房间说吧?”

阿初仰望着面前的大宅,琴房的窗帘紧紧地拉着,他沉默了半晌才道:“这里空旷,你也不必有什么顾虑。窗帘到底怎么回事?爱华这么小根本没有‘鬼’的概念,是谁告诉他的?这杨家125个房间到底有多少连你都不知道的事情?刘管家,这个家你怎么管的?!”他虽然气喘,但这番话说得却是干脆决绝。

刘阿四脸色发白,他虽问心无愧,但家里的状况他也责无旁贷,心里一虚,再无颜开口解释。杨慕初却紧追不舍:“我只问你,杨家共有多少家丁,多少下人?家丁分几班值守?每日多少人进出杨府?”

这些基本的问题,刘阿四偏偏答不出来。杨宅一直是一个黑洞一样的秘密,为数不多的下人出没在 125个房间里,就像撒在地板上的几粒黄豆——总会意外地在某个角落发现一颗。刘阿四冷汗淋漓,那宅子似乎也化作吃人的巨兽,同时张开它的 125张嘴,咆哮着向他扑过来——他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刘阿四疏于职守,但对先生和二先生绝对忠心耿耿,愿意誓死查出真相!恳请先生帮帮我!”

阿初见他抖如筛糠,言辞恳切不似作假,伸手把他扶了起来:“你从东边查,我从西边查,一层一层地来,我就不信把宅子翻两遍还查不出东西来!”

“是。”刘阿四低声答道,刚刚松了一口气,却见阿初递上了一团白绢:“我昨天夜里在草坪上发现了这个。”

阿四接过来展开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在太阳底下脊背都一阵阵地发凉。只见那白绢上赫然写着八个墨黑的大字:斯人已逝,其光弥新——那白绢分明就是挽联的一部分!

“这……这种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花园里?!是谁放的?!”阿四怒道,这才突然明白阿初为何如此震怒,继而咬牙道:“先生您放心,不论是家丁下人还是外面的闯入者,我一定把他揪出来!”

阿初点了点头,追问道:“琴房怎么回事,是谁在弹琴?”

阿四闻言长叹了一口气,低下头不说话了。阿初见他面露难色,温言道:“你但说无妨。”

阿四这才小心翼翼地开了口:“爱华少爷自小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心智难免……难免脆弱些。学校停课后夫人也走了,他愈发孤僻了。总是能听到莫名其妙的声音,看到莫名其妙的小朋友。夏院长说他可能是太孤僻了,给自己幻想出来了一个会弹钢琴的朋友——会弹钢琴是弥补听不到夫人的琴声,小朋友是弥补他在学校的同学玩伴。”

阿初点了点头,“跃春说得有道理,这在英国叫做心理疾病。从什么时候开始听到琴声的?看到的小朋友什么样?”

“大概是半个月之前开始的,看到的是个穿着中山装的小男孩,趴在琴房的玻璃上。当时爱华少爷都昏过去了,这事闹得动静挺大,下人们越传越邪乎,老婆子们说是怨灵作祟,可能是让爱华少爷给听见了。”

“爱中呢?他看见了么?”

“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了。”刘阿四皱着眉摇头道:“谣言传开之后,二先生说世上没有鬼怪,是爱华少爷看差眼了,爱华少爷就哭着找他哥哥求证。爱中少爷脸上表情都不变,就点点头说是也见着了……都说小孩子心性纯洁,最容易看见不干净的东西,爱中少爷这么一说,这谣言传得更邪乎了。”

“也许他是哄弟弟呢,我会和他谈谈的,雅淑走了以后苦了这两个孩子了。”杨慕初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可不是,夫人刚走那会儿,宝宝天天都在哭。我们都以为夫人是去找您了,没想到……”阿四说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雅淑走那天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么?”

阿四仔细想了想,摇头道:“那天早上突然来了一队日本人,我赶紧把孩子送到楼上去,回来的时候,就听见那个带头的说要征用我们的房子……”

阿初惊痛交加,不由得失声吼道:“什么?!为什么不去找我和阿次?我那个时候倒底在干什么?!”

“我……我不知道……”阿四看他发火,声音都低了下去“您和二先生都出门了”。

杨慕初见他哆哆嗦嗦的样子,方知自己吓到他了,平静了情绪温言道:“之后呢?”

“午饭之后,阿四想和夫人商量商量,夫人说要去找您就让我去休息了,等醒来之后夫人就走了。”

杨慕初点了点头,“你先回去吧,今天晚上你就守在琴房,我倒要看看是谁捣的鬼!”

阿四点头称是,隐约间觉得对面的一扇窗子似乎是闪了一下,赶紧抬头看,却正看见琴房的窗帘正被人快速地拉开,似乎还能听到摩擦窗帘杆的“唰”的一声。

“先生!”阿四失声叫道:“你快看!”

杨慕初显然也注意到了,拔腿就往屋里跑,眼前却是一阵发黑,头脑中的眩晕感越来越强烈,忍不住大口吸气,胸口却越来越紧,迈出去的脚步像是踩在了棉花上,终于脱力摔倒在地。眼前更是昏黑一片,他知道此时无论如何不能倒下,心一横,用力一咬舌尖,头脑在疼痛的刺激下顿时清明了几分,想要站起来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他恨极了自己的不争气,用拳头猛锤了一下草坪。

阿四喊完那一声也迅速反应过来了,立刻动身想跑回去抓那个拉窗帘的人,却见病中的杨慕初比他跑得还快,却听得他一阵急咳,没跑两步就摔在地上,撑着想要爬起来却是双臂一软,整个人都倒在了草地上,却还在赌气地砸地面。跑近了才看到他目光空洞而没有焦距,脸色也白得瘆人。阿四大惊,赶紧抢上去扶他,却听得他气喘吁吁地喊:“快去……快去!!!”

阿四不敢耽搁,放下杨慕初用最快的速度跑进房子里。琴房的门果然开着,却早已人去屋空。温暖的阳光撒进来,把窗棱淡淡的阴影投在地上,两幅对开的窗帘被全部拉开,系着漂亮的蝴蝶结窗帘绳,垂在窗户两侧微微地晃动。阿初随后被家丁搀扶进来,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和敞开的窗帘,一口气没上来彻底地昏了过去。

把杨慕初扶到卧室躺下,刘阿四让阿其赶紧去市里请二先生回来,又打发了人去请了大夫,这才顾得上查琴房的事情。两位先生不在家的时候,他就是这幢大宅子的顶梁柱,保护着夫人和两位小主人,勉强能管理着身边的几位佣人和家丁,却再无精力管理其他。如今被杨慕初质问,方知自己做得远远不够。

乱世必用重典,阿四吩咐自己最信任的张嫂把琴房的两幅窗帘用结实的尼龙线缝在一起,派了阿其和阿良倒班守在琴房门口,自己则开始逐一排查每个房间。

不到三个小时,杨慕次就带着夏跃春风风火火地回来了。夏跃春一见阿初的脸色心里就是一惊,慌忙坐在床边探他右手脉搏,只觉寸脉湍而坚,滑急过寸,分明已是衰竭之势。夏跃春心中大惊,却不动声色地掏出听诊器。阿次看他眉头紧皱,脸色越来越沉,手也在微微发抖,急道:“他到底怎么了,你说句话呀!”

夏跃春无暇理他,将听诊器攥在手里捂热了,才探进蚕丝被,仔细地听阿初心肺的声音。杨慕次也不敢再打扰,屏息盯着。半晌,才见夏跃春摘下听诊器,沉着脸道:“怎么会越来越严重?”

杨慕次紧紧地攥着拳,颤声道:“怎么会?!他只是喝了一碗鲫鱼汤,跑了两步而已,怎么会?!夏跃春,你再重新听听,也许是听错了呢!”说罢扯过听诊器要给夏跃春带上。

“阿次!你冷静一点!”夏跃春攥住阿次手腕,阿四也上前来扶住阿次。

“好好照顾他,把咳出的血尽快送来化验。千万别让他受凉发热,否则……神仙难救。”

那一句“神仙难救”如同惊雷一般炸响在阿次耳边,炸得他浑身发冷摇摇欲坠,喘息了半晌才咬牙道:“那现在怎么办?!”

“重病缓治,我给他开些中药,先止住恶化的趋势,再慢慢调理,我明天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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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请期待第五章《一梦之深》

楼主 cxyueming  发布于 2014-01-18 16:45:00 +0800 CST  
5.一梦之深


杨慕次拉开门,看着自己的目光是那么复杂,他这个当哥哥的竟然读不懂。他一把将自己抱住,后颈一痛,意识渐失,隐约听到他说:“我希望大哥代替我继续潜伏在敌人的心脏,为抗日、为建立我们的新中国而奋斗……”


不……不要!


“大哥!大哥快醒醒!”


耳边传来熟悉的呼唤声,杨慕初听得出弟弟的焦急,拼命想睁开眼睛,奈何胸口正翻搅着疼得厉害,有什么东西卡在胸口处压得他急喘两口。耳边嗡嗡作响,眼前明明是一片昏黑,却仍在剧烈地翻转着。汗湿的衣服黏在身上湿冷难耐,额头上却是一片温热,有人正在小心地在用毛巾拭去他头上的冷汗。一阵急咳,他下意识地趴在床头,把一直压在胸口的东西吐了出来,意识终于清明了一些。


“大哥!”阿次失声一喊,喊得他心里一痛,强睁开眼睛,柔和的灯光下正是杨慕次焦急的脸。顺着他惊慌的目光看去,他手里的白毛巾上一片惊红。阿次见他醒了,猛地把毛巾团在一起,盖住了上面的血迹,再开口已经带了哭腔:“大哥,大哥你怎么了?”


阿初细细地喘息着,胸口的烦恶感渐渐褪去,终于提起一丝力气:“阿次,别难过,我没事,只是做了一个噩梦……”说着却不受控制地激动起来,伸手抓住了阿次的手腕,声音也失去了平日的沉稳:“我梦见你要我等到抗战结束,要我等到新中国的建立……噩梦在生长,阿次,噩梦在生长!”话还没说完,胸口又是一阵激痛,不禁咳嗽起来。


阿次赶紧把他扶起来,轻轻地抚着他的胸口帮他顺气,心里却一阵紧似一阵。犹豫良久,终于开口道:“大哥,那不是噩梦。”


“嗯?”


阿次撩起长袍“噗通”一声跪在床前:“大哥,阿次不孝。”


“阿次,你干什么?有什么话起来说!”


“大哥,你让我说完。”阿次顿了顿,接着道:“那不是噩梦,而是回忆。八年以前,阿次曾经把大哥打晕,留遗书一封,并在湖心茶室亲手杀了田中樱子。只可惜当时阿次身受重伤,养好伤后回家时大哥大嫂已经离开了。我不愿大哥想起此事再受折磨,却没想到大哥一直做噩梦。阿次不孝,让大哥着急了,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这个家了!”


阿次的眼泪应声而落,阿初听他讲起往事,虽然想不起来,心里却已然是一阵紧似一阵的绞痛,再看他那个从不落泪的小混蛋泪光中的心疼和懊悔,心中大痛。可毕竟他的弟弟还活着,还活着……阿初一时间悲喜交加,颤抖的声音却掩饰不住惊喜:“快起来阿次,你身上不是有伤么,快起来让我看看。”


阿次依言坐在床边,任阿初探他的脉搏,捏他手臂上结实的肌肉,狠狠地锤他一拳自己却掉了眼泪:“小混蛋……”


阿次吸吸鼻子,强笑道:“大哥,阿次回来了。你梦到的都已经过去了,日子会越来越好,家里的事情让阿次来查,你先养好身体,大嫂还等着你去找她呢。”


阿初后来还真没有再做过那个噩梦。他的弟弟还活着,再没有什么比这更鼓舞人心的了。他从没有感觉到这么踏实过,只想赶紧把身体养好,把雅淑找回来好好补偿她受的苦,一家人开开心心地生活在一起。他虽然昏了一天,但晚上竟也睡得格外香甜,到了黎明时分才醒过来。


杨慕初盯着天边的鱼肚白,想起爱华每次也是这个时间听到琴声,爬起来披上外衣,在黑暗中摸索着悄悄地走出卧室。琴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一片黑暗,黎明的光亮丝毫都没有透进来。阿初略略放心,轻轻推开门。


突然听得一阵悉索,紧接着双臂传来一阵剧痛,整个人被拧着手臂按在了墙上,耳边生风,显然是有人挥拳下来,阿初急道:“慢着!”


后边那人生生收住了拳头,疑道:“先生?”正是杨家的保镖阿良。


待到阿次和刘阿四匆匆赶来时,琴房已经开了电灯,杨慕初正坐在凳子上揉着肩膀,阿良站在他身边低着头搓衣角。窗帘被细细密密地缝着,严严实实地挡住了黎明的柔光。


“怎么回事?”


“四哥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是先……”


“没事,阿良值夜很认真。”杨慕初打断了阿良的话,显然是不想让这场误会闹大,不过还是嘱咐道:“要是爱华或者爱中半夜过来,可要小心些。”


阿次显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见阿初无恙,心也踏实下来,不由打趣道:“大哥只担心爱中爱华,不担心我么?”


“凭你的武力值,”阿初耸肩道:“我比较担心阿良。”


一场误会在笑声中轻松结束,阿次让阿初回卧室补眠,去看了两个睡得天塌不知的侄子,然后去厨房削梨洗莲子,炖上了一盅莲子银耳雪梨羹,让张嫂把药也熬上了。

派出去的司机也回来了,说是已经连夜把那块染血的毛巾送到夏跃春家里了,还蹭了一碗夏太太褒的养生汤云云。阿次略略放心,把药碗和汤盅端上楼看着他哥全喝了,又仔仔细细地嘱咐了才上班去。


到了单位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夏跃春,被急急地召到了他的诊所。原来,阿初的肺部受到了刺激,可能是吸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但仅凭咳出来的一点瘀血却化验不出来。夏跃春不敢轻易用药,只开了些解毒的温和药剂,配以绿豆、冬瓜等解毒的食谱,一边治疗一边观察。


杨慕次也没心思上班了,让阿其先回去告诉厨房改食谱,自己则买了二斤绿豆,一个大冬瓜,五斤雪梨,三斤清水马蹄,匆匆地赶回了家。到家时已经是正午,琴房很平静,帘子还拉着,阿其正盯着钢琴研究呢。两个宝宝正在午睡,管家刘阿四匆匆和他打了招呼就回去查账了。张嫂给阿次端上午饭,一盘白菜豆腐,一小碟五香牛肉,两碗米饭外加一盅乌鸡汤。不必说,肯定是他大哥嘱咐厨房做的。阿次心里暖暖的,满足地叹了口气:“我哥呢?”


“先生还没起来……”


阿次心里猛地一沉,急道:“他不舒服么?怎么还没起来?新食谱用上了么?”


“多半是身体不合适,这早上还好好的呢,喝了药又睡了一会儿,醒了反而没什么精神。刚刚吃了一小碗绿豆汤,没多久又都给吐出来了,我伺候着漱了口又躺下了,这会子刚睡着。”张嫂顿了顿,咬牙道:“二先生,我在杨家干了三十多年了,一直本本分分,这回倚老卖老说句实在话,还请二先生多多担待。”


杨慕次面沉如水,点点头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张嫂轻叹了一口气:“老婆子我的命是杨老太爷救的,早亡的父母也是老太爷葬的。老太爷管我吃饭穿衣,还教我们读书写字,对我恩同再造。说句托大的话,二先生也一直拿我当长辈,十分尊重……”


张嫂有些哽咽得说不下去了,杨慕次温言安慰道:“这都是应该的。”


张嫂又叹一口气道:“先生和太太虽然来杨家的时间不长,却也都是一顶一的好人,太太还送给我西洋的油膏,说是抹了手皮就会变细腻。”张嫂说着落了泪:“我今生能遇见杨家这么多好人是几辈子的福分,已经够本了。先生这肺病生得古怪,就怕是结核。我愿意近身伺候,二先生要是信得过我,就请您带着两个小少爷……少去探望。”话音未落,眼泪已像断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显然是狠了心才说出来的。


这张嫂平时极有眼色,若非情况紧急决不会说出这么不吉利的话触杨慕次的霉头。念及她的拳拳爱护之心,阿次也不禁动容:“我怎么会不信你……我哥决不会有事。你且照看好爱中爱华吧,我请假亲自照顾大哥。”


张嫂用围裙擦干了眼泪,点点头,勉强笑道:“先生刚睡着,你也快吃饭吧,别累坏了自己。我这就给先生煮梨汤去。”


杨慕次哪里吃得下,胡乱塞了半碗饭,筷子一扔,上楼看阿初去了。轻手轻脚地进了房间,却见台灯亮着,阿初正靠在床头专心地盯着一块黑乎乎的铁块。


“哥,你怎么起来了?”阿次说着伸手急探他额头,只觉入手温热,就是正常的温度,心才踏实下来:“小米粥不合胃口?张嫂熬了梨汤,一会儿喝一点,多吃东西病才好得快。”


阿初认真地点点头,随后递过了手上的东西:“阿次,你见过这个么?似乎是我带回来的。”


阿次接过那铁块,仔细看着,那椭圆的形状他似乎在哪里见过,有什么划过脑海却始终无法抓住。他总算理解了阿初回忆不起来的苦恼。就在他马上要放弃的时候,脑中灵光一现,抓起铁块就开始用力抠上面黑黢黢的附着物,可那铁块却连条缝都没有。


阿次叫人拿来锤子,在铁块上轻轻一敲,再用改锥一撬,“咣当”一声一小块黑铁落地,露出了里面的银光闪闪。阿次抬眼看阿初:“大哥,这是我们那对银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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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高人出现,敬请期待第六章《客有不速》

楼主 cxyueming  发布于 2014-01-19 16:40:00 +0800 CST  
6.客有不速


“银锁?”杨慕初疑惑地看着阿次。


“就是那两个一模一样的银锁呀,大哥你忘啦?”话说出来,阿次才觉得不妥,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阿初却也不在意,盯着阿次手里抠下来的碎片说:“我还真忘了。怎么会变黑呢?氧化也不至于这么厚啊。”


阿初拿过碎片,凑到鼻子底下想闻闻,却立刻被阿次夺了过来。“你干什么?!这黑乎乎的怎么能随便闻?万一有毒怎么办?!”


阿初看了看兀自空出来的手掌,讪讪地干笑一声,这还是第一次被弟弟管教呢。阿次生怕这个东西散发出莫名其妙的气味,掏出手绢地把银锁和碎片仔仔细细地包好,叫人远远地放在顶层的阁楼上了。


雪梨汤已经煮好了,虽不是稀罕贵重的补品,却是费尽了心思。为了保证梨子和马蹄不被氧化,整个过程不能沾铁器,只能用细薄、坚韧又光滑的竹片削了皮,再用略宽的竹片切成块,一小砂锅水煮半个小时才熬成了这么一盅。清澈的雪梨汤盛在骨瓷汤盅里,一清一白,煞是好看。


杨慕次小心地端着,吹凉了喂给阿初喝。杨慕初身上无力,也不去争着拿汤盅,低着头,就着阿次的手喝了一口。往前弓了弓身体,凑着喝第二口。紧接着却见他身体一抖,猛地瞪大了眼睛,却说不出话来,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大哥?”


那碗清澈的雪梨汤里兀地多了一抹血红,溶在这一清一白中格外刺眼。


“大哥!”阿次大惊,起身去扶,却见阿初已经无声地俯身趴倒,又在雪白的蚕丝被上留下一片惊红。


杨慕初再次昏迷,杨家上上下下都警戒起来。夏跃春被刘阿四急急地请来了,诊脉开药又亲自取走了汤盅查毒。家丁下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杨慕次,他固执地拒绝任何人靠近杨慕初,寸步不离地亲自看护。他锁上了杨慕初的房间,收了这个房间所有的钥匙,把人抱到了自己卧室。送进来的食物汤药,都是自己尝过才会喂给杨慕初。两个孩子被厉声要求待在房间里不准出来,吓得他们躲在房间里抱着哭。直到深夜夏跃春派人来报信,说雪梨汤里并没有毒,杨家上上下下才松了一口气。


杨慕初是第二天黎明的时候醒过来的,气色好了很多,喝了一小碗绿豆汤又喝了药,也没再吐出来。尽管如此,杨慕次还是请了长假,专心照顾他哥。说来也怪,自从阿次请假在家,阿初的病一日千里地好起来了,连每日必来的夏跃春都大吃一惊。到了第三天,杨慕初竟能吃下绿豆饭了。


在此期间,阿次征得了阿初同意,把他的房间里里外外地翻了两遍,可是别说可疑物品,就连诅咒扎针的小布人都没见着。他还瞒着阿初亲自去房间里睡了一晚,也是安然无恙。唯一的疑点,就是个楼上那个被熏黑了的银锁了。


当天晚上,阿次躺在客房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起来去看了看阿初和两个侄子,见他们睡得安稳,自己悄无声息地上了五楼。昏黄的煤油灯照亮了阁楼的角落,阿次把银锁放在一块丝质手绢上,拿着锤子和改锥,小心翼翼地把银锁外面那层黑色的附着物全部敲了下来。


“阿良。”


负责值夜的保镖走了进来:“二先生。”


阿次把黑色物质用手绢细细包好递给阿良:“连夜送到夏跃春那里去,让他看看这是什么。”


“是。”阿良攥紧了手绢,小跑着出去了。


昏黄的灯光下那银锁光辉熠熠,正中央刻着一个“次”字。阿次一拳打在桌子上,大哥,你倒底经历了什么?!


到了第五天早上,阿初已经可以自己下楼了。早饭也和爱中爱华一样吃了一大碗牛奶麦片。其间想去偷阿次盘子里的培根煎蛋,被阿次敲了勺子。


“我一个大男人和小孩子吃一样的东西怎么可能会饱?”


“肉和油都是发物,等你彻底好了让你吃个够!”阿次虽然数落着,可见他想吃东西心里越发高兴,又让张嫂给他端了一碗银耳莲子羹,竟也全吃完了。


正说着,却见刘阿四略有慌张地跑了进来:“先生,大门口……大门口躺着一个人,浑身都是血,真吓人啊!”


“什么人?”


“好像是个当兵的,还带着枪呢!”


“我出去看看。”杨慕次“噌”地站了起来。


没过多久,杨慕次就回来了,后面跟着的几个家丁抬着一个人进了客房。“哥,人还活着,看他的军服是友军上将,快给他看看!”


杨慕初闻言急走到客房,让张嫂剪开他的衣物,只见胸口处有一道深红色的旧伤。伤疤很短,却是透胸而过,在后背留下了一道同样的疤痕,想必抢救时极为凶险。好在伤口却已经结痂,早就不流血了。


刘阿四早已把家里常备的药箱提了过来,杨慕初诊了诊他脉博,又用听诊器听了听他心跳,才略略放松下来,此时才顾得抬起头来看伤者容貌。那是个俊朗的年轻军官,只是由于伤重失血,唇色惨白,面部干瘦,眼窝深陷。显然受伤后就没好好调养。


“大哥,他怎么样?”


“他的伤没有大碍,只是没有好好休养,体力不支才会晕倒。让厨房熬些鸡汤,等他醒了喂给他喝,休息一段时间就无碍了。”


张嫂闻言赶快出去准备了,阿次下了他的枪,却发现弹夹里根本没有子弹,正想给阿初看,却见他盯着药箱发呆。


“怎么了大哥?”


“阿次,我原来……是医生么?”


阿次闻言也是一怔,刚才光忙着救人了,竟然忘了问阿初他那救人的本事还记得多少。


“大哥,你是我认识的最棒的医生,多次救过我的命。来给你看病的那个夏跃春,是你在春和医院的同事和朋友。”


阿初沮丧道:“我只记得跃春为人热情,讲话却刻薄。至于那什么春和医院,我一点都记不得了。”


“大哥,我是谁?”阿次突然问。


“你是我弟弟,小混蛋杨慕次。”阿初倒答得坦然。


“对我来说,你记得这个就够了。咱们这好日子来得不容易,阿次能在有生之年再次见到大哥就已经满足了。可还没来得及高兴你又生病了,家里也乱成一团。如今这日子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唯一的遗憾是大嫂还没找到。等大哥身体再好点,阿次陪你去找。过去的事情,忘了就忘了吧,你还记得大嫂,记得我,记得两个臭小子。这对阿次来说,够了。”


自家闷葫芦一样的小混蛋能说出这番话,实在出乎杨慕初的意料。他胸口一阵暖一阵紧,觉得自己就像是童话里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在经历了长久的饥饿寒冷,尝遍世事冷漠之后,终于在火光中看见了最亲爱的奶奶。他心里满满的都是幸福,却还有那么一丝后怕,一丝矫情的小委屈。他含着泪咬牙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杨副官今非昔比啦。”


一句调侃在阿次心里却变了味道,想起阿初的身体状况,知道他哥一定受了太多的苦而他却一无所知,可不是今非昔比么……杨慕次想着,不觉低下了头。


杨慕初这才觉得他弟弟伤心自责了,迅速收敛了情绪,抬手轻轻拍了阿次后颈一下,笑道:“这回两清了。”


阿次被拍了一下,居然先是一喜,心道大哥终于消气了。紧接着却想起自己已是而立之年,还像爱中爱华一样被拍来拍去,又是一恼,看着阿初的眼神里也蒙上了一层敢怒不敢言的委屈,刚刚的伤心自责倒是一扫而空。


阿初见他这反应,心里顿觉好笑,气定神闲地站起来:“走吧阿次,别影响伤员休息。”


傍晚的时候,救回来的伤员醒了,杏儿赶紧给他喂了一碗鸡汤这才回禀了刘阿四。


刘阿四见这人虽然重伤未愈,但病容掩饰不住眉宇间的英气,坐姿沉稳挺拔,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尊敬。奈何他尚年轻,和两位先生岁数差不多,阿四也只能用了个不伦不类的称呼:“这位……小先生,身上可还难受么?”


那人微微一皱眉,却也恭敬答道:“在下……沛林,多谢先生救命之恩,先生直呼我名字就好。”


阿四摇摇手道:“是我家两位先生救了你,沛林不必客气,我是这杨府的管家刘阿四,有事叫我就好。”


阿四见他颇为疲惫,转身就要出去,却被沛林叫住了:“府上近日可有白事?”


刘阿四闻言身形一顿,转身盯着沛林,语气突然冷了下来:“沛林何出此言?”


“先生不要见怪,沛林昏倒前看着杨府门口都是元宝纸钱,恐怕冲撞了你家主人,故有此一问。”


阿四略松了一口气,语气也和蔼下来:“府上最近并无白事,那元宝纸钱已经出现在杨府门前好几天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不正查着呢……”话音未落,只觉周身一阵发寒,本能地抬头,见沛林锐利的目光盯着自己:


“难道先生不清楚么?”那目光似有深意,却遮遮掩掩欲说还休。


阿四顿时警觉起来,反问道:“沛林觉得我应该清楚么?沛林又知道些什么?”


沛林挤出了一丝苦笑,良久才道:“放心吧,你家两位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又怎么会对他们不利?我这么多年一直带兵打仗,奇闻异事没少见,先生要是信得过在下,不妨说来听听。”


阿四觉得他说得在理,而且他的伤是先生亲自看过的,不可能作假。再看他一脸坦荡,这才稍稍宽心,开口道:“这元宝纸钱已经出现了好几天了,第一天我赶紧扫了,又叫几个婆子在大门口骂了半天。都骂出花来了,也不见那个往门前放纸钱的王八蛋出来。我本以为事情了解了,结果第二天早上一看,好嘛!门口白花花金灿灿的全都是纸钱元宝!”


“什么?是不是有人和你家主人有过节?他们是做什么的?”


阿四警觉地推脱道:“阿四只是管家,两位先生在外面做什么我可不知道。当晚,我派人连夜守着,结果第二天一早又是一地纸钱。后来我亲自守了一夜,才发现那纸钱就像被一阵风刮过来一样出现在大门口了。”


沛林似乎并没有太吃惊,只是迟疑很久才开口道:“先生有没有想过,会不会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阿四闻言心里一紧,对这年轻人的明察秋毫心生畏惧,这才想起来这人也是拿过枪杀过人的,他急中生智,板着脸道:“这宅子太大,打扫不干净是常有的事。沛林只管专心养伤吧。只是我家先生病重,听不得这些腌臜事。”


沛林见他推脱,也不以为意,只淡淡笑道:“先生放心,沛林知道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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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三人共赏中秋月,每个都有不一样的想法和思念。敬请期待第七章《月圆人缺》

楼主 cxyueming  发布于 2014-01-20 20:22:00 +0800 CST  
7.月圆人缺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中秋之夜,阿初阿次和沛林坐在花园的藤椅上赏月。经过短暂相处,他们对沛林愈发欣赏——阿次佩服他带兵打仗的将帅之才,阿初也十分赞赏他的睿智通透。兄弟二人都由衷地叫他一声“沛林兄”。阿次也经常给他讲侦缉处,讲春和医院。每每讲到阿初,还会把他拉过来一起听。


面前的小桌上放着肥蟹和美酒,杨慕次和沛林聊着天,还一边喝着绍兴黄酒一边剥蟹肉吃。杨慕初插不上话,喝不了酒,也吃不了螃蟹,怨念地戳着盘子里的月饼。阿次见状挖了一小块蟹黄,放在他哥盘子里。酒过三巡,蟹也吃完了,三个人渐渐沉默下来。


皓月当空,其华如水。他们望着天上的满月想着各自的心事,原本轻松的气氛也不知不觉伤感起来。沛林举起了酒杯:“明日沛林就要告辞了,今日借花献佛,感谢两位的救命之恩。
日后如有沛林能帮忙的,就到辽河边的盘锦找我。”说罢一仰头喝尽了杯中酒。


“明日就走?沛林,你的伤还没养好。”


“月圆人圆,阿次,我也要去找我的妻子了。”


阿初听得心中一动,追问道: “找你的妻子?”


沛林放下酒杯,轻叹一口气道:“我在外打仗,却不知我的妻子静婉……投井自尽了……”


阿次不禁问道:“这……沛林可是醉了?死者长已矣,哪里还找得到? ”


沛林却坚定地摇了摇头,“阿次你不懂,她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等着我去找她。”


“那你要到哪里找?又怎么能认得出来? ”


“不知道,不过哪怕她变成一棵树一块石头,我也能认出她。”


阿次觉得十分不可思议,正要劝沛林别再喝酒了,却听阿初突然问道:“沛林兄可曾读过圣经?”


沛林闻言,思索了片刻却意味深长地看了阿初一眼,复杂的目光让他十分困惑,阿次更是摸不着头脑。隔了良久,他才继续道:“阿初,信仰本就是主观的,相信才会存在。”


“你们二位,在打什么哑谜?”阿次不禁问。


沛林笑道:“圣经上说,自杀是最大的罪孽,只会让人魂飞魄散,再不能转世。你大哥这是在劝我放弃呢。可在探寻生命本质之路上,圣经也许只是个驿站,并非终点。”


“驿站?”阿初追问道。


沛林端坐着,缓缓开口启发道:“为何要毫不怀疑地相信圣经?唯心主义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探索生命本质的黑暗之门,却没人知道这黑暗的尽头是什么。圣经只是中途的驿站,给那些不敢迈向更黑更深处的人慰藉和归宿。它也是照亮这黑暗之路的一支火把,却不足以照亮黑暗的尽头。这个‘自杀论’只是探索生命本质之路上的一个中间点,是圣经这支火把燃尽的地方。我相信静婉一定还在某个不为人知地方等着我,那里是圣经都到达不了的地方。”


“那你认为生命的本质是什么?”阿初期待地盯着沛林,急于求得他的答案。


却见沛林目光炯炯地盯着天边的黑沉,目光比月亮还耀眼,他坚定地道:“信念,阿初,是信念。”


阿初大方笑道:“看来是我班门弄斧了,好一个‘相信才会存在’。沛林兄,我以茶代酒,祝你早日与太太团聚!”阿初说着举起了茶杯,望向阿次,希望他和自己一起敬沛林。却见阿次直勾勾地盯着地面,脸色也白了。


“阿次,你怎么了?”阿初急道。


阿次闻言抬头,茫然地盯着阿初:“大哥,那荣华呢?她也魂飞魄散了么?”


这一句犹如一声惊雷炸响在杨慕初耳畔,他想起了那场人为的车祸,想起了他弟弟在病床上隐忍的泪水。他顿时心跳如鼓头晕目眩,胸口一阵一阵地翻涌得直恶心,眼前昏黑一片,他摸索着放下茶杯,尽量平静地开口:“沛林不是说了么,相信才会存在,你要相信她一定还在……”


说出这一句,已是极限。好在沛林见气氛不对,立刻岔开了话题:“我这次伤重,养了月余才从家里出来寻找,没想到中途还是体力不支,幸好碰上了两位。如今,我伤愈,抗日战争也结束了,我一定要把静婉……”


“你说什么?”杨慕次突然反应过来:“抗日战争结束了? ”


“是啊,这么大的事,两位没听说么?”


阿初缓过来一些,接话道:“这一段时间阿次请假在家,消息难免滞后些。沛林兄说的可当真?”


“千真万确,波茨坦公告发表后,日军已于上个月宣布无条件投降。海牙国际法庭已经受理对东条英机的起诉。日军正逐步撤兵,上海,很快就会解放了。”


这一通话说完,院子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三个人都红了眼眶,默默平复着内心不一样的波澜壮阔。阿次倒了一杯酒撒在地上,又倒了一杯仰头灌下,“砰”地一声把酒杯放在桌子上:“日本人,终于投降了。沛林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在下所爱的女人,为了完成组织交代的任务自尽了。如今抗战胜利,她却等不到这天了……”说罢又倒了一杯要接着喝,被阿初拦住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阿初招手叫来了阿四,拖拖拽拽地把阿次扶回了房间,自己和沛林打了招呼也要回去了。刚一转身却被沛林叫住了。


“阿初,明日我就要启程了,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沛林兄但说无妨。”


“我看你身体不好,要不要考虑到外面住一段时间。”


“这里是我的家,为何要去外面住?”阿初略有不快。


“你家的问题,比你知道的还要多。实在不行,请通灵师来看看。”


“通灵师?”


“阿次是唯物主义者,我就不和他讲了。”沛林顿了一下,由衷地说“阿初,我很羡慕你能和家人团聚,无论如何要坚持下去,这个世界比你想象得更美好。”说罢,匆匆回房了。


团圆?阿初扯出一抹苦笑,他一人站在月下,杯中映出的满月随着酒杯晃动带出的圈圈涟漪而支离破碎。他不禁悲从中来,难道团圆当真是这水中月么?雅淑,你在哪儿?他仰头喝尽了杯中的酒,摇摇晃晃地往房间里走,径直进了琴房。


有了上次的乌龙,阿四早已吩咐值夜的保镖看清楚人再抓。这次正好又轮到阿良值夜,他看杨慕初失魂落魄地进来,赶紧拉开电灯低声问了好。杨慕初见窗帘紧紧地拉着,心里也踏实了,摆摆手道“你去休息吧,这里不用管了。”阿良闻言走出琴房带上了门,老老实实地守在了门口。


阿初有些微醉,他坐在钢琴前的凳子上,双手抚摸着黑白相间的键盘:“雅淑,你记不记得我向你求婚时弹的那首曲子?我再弹一遍,你回来好不好?”


阿良隐隐约约听见行云流水般的琴声,他在杨家多年,知道两位先生坎坷的情路,中秋团圆夜,再听这首曲子,他都为杨慕初揪心。


“阿良叔叔……”脚下突然传来的童声把阿良吓了一大跳,低头一看,一张亮白的娃娃脸映入眼帘,正是杨爱华。


“我的小祖宗,你吓死叔叔了!”阿良把爱华抱起来,摸了摸他的小脸蛋:“耳朵还挺尖,这么小声都听得到。不好好睡觉,当心被你爸爸打屁股。”


“有叔叔在不会的,”爱华笑得狡诘:“爸爸打不过叔叔。”


阿良被他气乐了,笑道:“小大人,阿良叔叔送你回去睡觉吧?”


“不要!爱华要听浩苏弹琴。他进步好快呀,昨天还只会弹《小星星》,今天已经能弹这么好听的曲子了。”


阿良只觉得后背一阵一阵地发冷,手臂抖得快要抱不住爱华:“浩苏是谁?!什么小星星小月亮的?!”


他惊慌失措间顾不得控制音量,这一句几乎是嚷出来的,琴声戛然而止,杨慕初开门问道:“出什么事了?”


阿次向来浅眠,今夜虽然喝了酒,多年养成的习惯却依然未变。他刚刚睡着便听见门外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起身出来,正见到杏儿正领着爱中爱华快步往卧室走,这才知道又是琴房出了问题,他也赶紧赶过去了。


琴房里灯火通明,窗帘倒还拉着。阿初坐在钢琴前面的凳子上,正在和阿四说话。阿次从没有见阿初这么严肃过,心里不由得一沉:“这是怎么了?”


“二先生,闹鬼了这是!”阿四哭丧着脸说,“您去看看那窗帘!”


阿次心里一惊,快步走过去一看,那两副窗帘虽然拉着,但缝着的线已经全部被拆掉了,只留下两排密密麻麻的针眼。


“是谁拆的?!刘阿四,怎么回事?!”


“二先生,阿四真是冤枉!我夜夜都派最信任的人值守,真的没有人进去过啊!二少爷说,线是那个鬼娃娃的妈妈拆的啊!”


“鬼娃娃?那个趴在窗户上的小男孩?”


阿初接话道:“爱华已经和他成‘朋友’了,他叫浩苏,每天黎明的时候起床练习两个小时钢琴,弹的曲子是《小星星》。至于那个窗帘,爱华已经不怕他了,就同意让他的妈妈把窗帘线拆掉……最奇怪的是,爱中也给了我一样的答案……阿次,这也太诡异了……”


阿次大吃一惊,这个故事太过离奇。若是因为爱华的幻想症更加严重了,所以才把故事编得这么真实,那窗帘上缝着的线是谁拆的?那黎明的钢琴声又是怎么回事?即便爱中也得了幻想症,又怎么能幻想出一模一样的事情?


若是真有一个叫“浩苏”的小男孩一直像影子一样生活在这幢五层大宅的某个角落里,那他来招惹爱华的居心何在?他的妈妈又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杨家有人和这对母子里应外合?还是说,这个宅子里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阿次打了一个寒噤,脸色也沉了下来。兄弟俩在书房单独谈了一夜,决定逐一排除所有的可能性,剩下的那个就是真相。他们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带着爱中爱华去大兴公园玩,让孩子们早日开朗起来。


清晨七点钟,沛林和兄弟俩用完早饭,匆匆告辞了。阿四遵照杨慕初的指示,在他包袱里塞了两根金条。兄弟俩抱着爱中爱华,一路把沛林送到了门口。看着大门前被扫得干干净净的地面,沛林看了阿初一眼:“别忘了我和你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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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更写得超级难受,开头那个诗来自杜甫的《月夜忆舍弟》,大意就是安史之乱时,兄弟几个分离几处,无法通信,不知死活。初初想这首诗的时候得多难过啊!

楼主 cxyueming  发布于 2014-01-21 20:20:00 +0800 CST  
8.意料之外


大兴公园坐落于公共租界,是上海市最早的欧式花园之一,当时还只允许外国人进出。荣初拿着自己的护照,给守门的英国士兵看了,才让这一家四口进了门。至于也想进去保护的刘阿四等人,说什么也没让进。不过这里是上流社会出入的地方,环境倒也安全。


公园并不大,却不乏浪漫的欧洲情调,公园正中间是一个巨大的花坛,四条林荫大道向四个方向沿展开,路旁的长凳都精心雕刻了花纹,间或还能碰见精美的欧式雕像。树影斑驳,珊珊可爱。兄弟俩一人领着一个孩子,漫步在林荫道上。


“爸爸,雕像姐姐不冷么?”爱中指着一个女神的雕像问。两人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把孩子眼睛捂上。


幸好两个孩子最感兴趣的不是雕像,而是地上排成一队的蚂蚁,肉乎乎的胖虫,和阿次费了好大力气抓来的蝴蝶。两个孩子玩得尽兴,把两个大人也哄得心花怒放。到了午饭时间,阿次领着两个孩子去买一种叫“可口可乐”的汽水,阿初则把一大块棉布铺在树荫下的草坪上,摆出了面包、果酱、沙拉、香肠和土豆泥,又从保温桶里拿出了早上亲自给阿次做红酒蜗牛和鹅肝酱。阿初满足地叹了一口气,伸直了两条长腿坐在草坪上。远远地就见爱中朝自己跑过来,阿次一手提着汽水另一手抱着爱华,在后面大步追。爱华见哥哥跑得欢,扭动着小身子挣脱了阿次的怀抱,迈开大步追他哥哥去了。


这才是这个年龄的孩子应有的活泼跳脱,阿初蹲下来朝着两个宝宝张开了双臂。爱中爱华像是受到了鼓励般跑得更起劲,一先一后撞在了阿初怀里,还异口同声地喊了一声:“爸爸!”


两个小孩跑得满脸是汗,脸蛋也红扑扑的。趁着爱华傻笑的时候,爱中掏出手绢给弟弟擦汗,阿初就用大手爱中擦汗。阿次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把他哥拉了起来:“宝贝们,吃完饭去划船好不好呀?”


“好呀!叔叔最好了!”爱华撇开阿初,一转身抱住了阿次的腿。爱中却托着圆乎乎的小下巴,悠悠说了一句:“叔叔,我们下午去百乐门玩吧?”


“哎呦,你哪儿听来的?”阿初先是一愣,紧接着就给气乐了。


“卖汽水的胡子叔叔说,上海最好玩的地方就是百乐门了,有好多漂亮姐姐。”


阿次这才想起来,刚刚掏钱的时候,爱中和那个卖汽水的外国人一阵嘀嘀咕咕,原来是说这个呢。他哥结婚之前就是风|月场上高手中的高手,想不到这也遗传,估计爱中长大了也个吃得开的。再看看杨爱华,正蹲在他脚下全神贯注地和一个果冻较劲呢,一脸天然的呆萌,估计也会一直被他哥管教。阿次冷哼一声道:“等你长大点,让你爸带你去吧!杨爱华你流口水了,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自己剥果冻?”


爱华哪里听得出阿次的恨铁不成钢,还以为阿次要帮他呢,呲牙一乐就伸出小胖手把果冻举到他手边了。看着阿次一脸的哭笑不得,阿初笑着帮爱华打开果冻,拍了拍他弟弟的肩膀:“做叔叔的要给孩子做个榜样。快过来吃饭吧,有你最爱吃的红酒蜗牛……”


一顿野餐吃得好热闹,四人吃饱了收拾干净了,还真划船去了。没想到提议划船的阿次,到了水边说什么都不肯上船了,说是看见水眼晕,阿初这才知道他那个万能的弟弟居然怕水,遂领着爱中爱华狠狠地嘲笑了一番。


夕阳西斜,两个宝贝和大兴公园的花鸟鱼虫告别,被兄弟俩领着,乖乖地上车回家。他们很少这么大量运动,上车没多久就都睡着了。车子停在了宅子门口,阿次抱着爱中下了车,却听得后面一阵压抑的急咳,回头却见阿初正把怀里的爱华塞给阿四。一种极不祥的预感笼上心头越来越浓烈,他把爱中递给身边的人刚要抢上去扶,就见阿初身体一软,一头栽倒在地。


“哥!”阿次赶紧把阿初扶起来,却见大理石地面上已经吐了一地的血。


阿其车还没停稳,就被阿次急派出去请夏跃春了。可就在等他的这两个多小时里,杨慕初体温骤升,高热得烫手。药和水喂多少吐多少,阿次只能反反复复用酒精给阿初擦拭手心脚心降温,却依然止不住高烧和吐血,急得他直用头去撞墙。阿四也是束手无策,只能一遍一遍地给阿初常翻看的那本圣经磕头,希望这位不知名的神仙能保佑他。


杨府门外,车还没停稳,夏跃春就开门下车,快步往屋里走。才上二楼,就闻见了淡淡的血腥气,他脚步更急,拨开里出外进伺候的下人,小跑着进了阿初的卧室。房间里的情景实在骇人,地上、被子上,甚至是阿次手上都是血,阿初脸上倒是被擦得干干净净,人却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咣当”一声药箱落地,夏跃春急探阿初脉博,左手脉绝,右手亦是脉气空虚,大限将至。他心里猛地一拧,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此时反倒急不起来了。


“夏院长!夏跃春!你这是什么表情?!想想办法!求求你想想办法!”


夏跃春猛地睁开眼睛,咬牙道:“办法倒是有,只是……”他既已决定,则半刻也不愿耽误。立刻收住了话头,扯过一张处方匆匆写了一个地址:“这里住着一个老爷子,自称陈二。只有他和他哥能救阿初,把他请来,就说松雪街28号杨府出事了,他自然知道怎么办,越快越好!”


阿次哪里敢耽误,叫阿四赶快去办。看着两辆车驶出了视线之外,才想起来问:“只是什么?”夏跃春并未回答,掏出银针在阿初的几个穴位上刺了一下,阿初痛得一个机灵,悠悠转醒。


“阿初,你先不要讲话,听我说。阿次送到我那里去的东西已经化验出来了,是被氯气腐蚀的银。恐怕你也是不小心吸进了氯气才会生病,慢慢治一定能治好。只是这房子里似乎还住着另外一拨人,一直在阻挠治疗。”


阿次强压下不安,接话道:“夏院长,不瞒你说,我也怀疑这个家里还有其他人,可是查了很久都没查到。倒是爱中爱华,经常能看见一个叫‘浩苏’的小弟弟。”


“小孩子心性纯净,自然能看见。我的这位姓陈的朋友,他家世世代代都是通灵师。到了这一代,他和他的双胞胎哥哥陈大都深得父亲真传,给不少宅子解决了麻烦事。待到陈二去世后,两人干脆一起出门接生意,省了一个人在两个世界穿梭之苦。”


“等等,夏院长,通灵师我能理解,可这‘一起出门’也太离谱了吧?!去世的人怎么能和活人一起出门?”


“阿次,你先听我说完。你这个宅子,非得他们兄弟二人出面解决不可。因为另外那一拨人阳气太重……”


此话一出,整个房间都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看着他,空气中也流动着一触即发的恐惧。


夏跃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正色道:“有一件事情你们总有一天会知道,只是我一直很自私,不希望是我把这个消息带给你们的。如今情况危急,还是让我来当这个恶人吧……阿初阿次,其实我们,都已经去世了。”


话音未落,他就被杨慕次一把揪住领子按在墙上:“你胡说!!这一屋子大活人怎么可能都去世了?!”


“阿次!”夏跃春厉声道:“你有没有记忆缺失?你是怎么从湖心茶室被送到医院的?你是否接触过已经死了的人,他们却告诉你自己只是重伤了?我告诉你!正如没人记得自己出生一样,没有人记得自己的死亡!”


“不可能!不可能!”阿次慌乱地否认,却意识到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这唯一的可能性。


“阿次,我不知道你家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才会都出现在这个世界,我很抱歉……但请你相信我,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更美好!”


杨慕次惊恐地盯着夏跃春,不知不觉松了手,靠在墙上兀自喘着粗气,他痛苦得犹如再一次被打了十六枪。


他的大哥还是死了……


夏跃春心里也是一紧。当年他兴冲冲地从北平回家,一进门就被太太抱住了哭,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晴天霹雳:“你怎么也死了?”整整一个礼拜,夏跃春都神思恍惚地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即便是后来慢慢发现生活还是老样子,他对太太的直言不讳也还心有余悸。


夏跃春也想安慰安慰阿初,扭头却见他又睡了过去,心道不好,赶紧大力地把他摇醒:“阿初,好兄弟别睡!再坚持一会儿!阿次,快和他说说话,这一口气要是留不住,就真的魂飞魄散了。”


阿次扑着跪倒在床前,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倒是阿初先开了口:“阿次,你真的还是……还是死了么?”话音未落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阿次闻言一怔,泪水夺眶而出——得知死讯,他和他哥竟都在为对方伤心!原来他有多心疼他哥,他哥就有多心疼他,他们是一样的!他宁愿自己赴死也不愿他哥死,却到现在才意识到,他哥和他是一样的!


作为一名卧底,他从来都不怕死,却从未想过如何面对自己的身后事。此时此刻,他惊恐地意识到,死,原来不是“一了百了”,总要有一个人为他了结身后事;意识到正是那封他流着泪写就的遗书,把身后事留给了那个最怕他死的人;意识到自己当年壮烈的飞蛾扑火,带给他大哥的是一场持续了八年的凌迟之刑。


阿次心如刀绞,千万句“对不起”汹涌着撞在胸口,堵得他连气也喘不过来。他不知道自己死后他的大哥和家人到底经历了什么,可他知道无论经历了什么,都是因为他的死。他怕了,视死如归的杨慕次第一次怕了。怕到想否认,想不惜一切代价让时光逆转。


可是如今,他大哥正拖着千疮百孔的破败身躯沉向更深的黑暗。眼看着他气息渐弱,眼中的光芒也渐渐散了,阿次“嗬”地一声猛地吸了一口气,终于哭嚎出声:“大哥!大哥……”阿初微微动了动,眼神也清亮了一些,似乎是感应到了他的声音。他急中生智,大声道:“大哥,你不是一直找不到大嫂么?她还没死,你要等着她!你要等着她!”


阿初惨淡地一笑,小声答应着,却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夏跃春大惊,急探他脉搏。却见阿次霸道地拉过阿初的手紧紧攥着,虔诚地跪在地上,一遍一遍地念起了阿初每日祷告的话:愿主救我灵魂。

楼主 cxyueming  发布于 2014-01-22 19:56:00 +0800 CST  
9.斯人已逝

待到司机阿其匆匆赶回来的时候,杨慕初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阿其带回来的是个鹤发童颜的老人,穿着粗布麻衣,进了屋也不理会阿次深深的一拜,急急忙忙地让人带路去杨慕初的卧室。

陈二看了看杨慕初的状况,又看了一眼阿次,悠悠开了口:“好厉害的年轻人!你离他近些,把你家还喘气的都叫进来,有没有小孩儿?”

“有!有俩呢!都是男孩!”阿四插话。

“我没问你男女,快去叫呀!”

“是!是!”阿四虽然不懂这老人的用意,但听说能救杨慕初,也只能病急乱投医了。

趁着阿四去叫人的功夫,跃春赶紧给双方介绍认识了,陈二也地把目前的状况解释了。原来,杨宅里真的住着另一拨人。杨慕初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不久,对于这种阳气的抵抗力还不如爱中爱华,更遑论阿次。

阿次听得云里雾里,并不相信这个人的胡说八道,只是碍于跃春的面子才没立刻发作。即便如此,听他胡扯了这一通,也不禁冷哼一声问道:“那你也死了,怎么还知道活人的事情?”
陈二瞥了杨慕次一眼,懒得搭理他似的闭上眼睛。

夏跃春赶紧接话道:“陈家两位先生是通灵师又是亲兄弟,他们本来就有兄弟间的心灵感应,又都深得家族真传,如今分别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沟通起来再没有比他俩合适的了。”

正说着杨家的家丁下人都安静有序地进了杨慕初房间,杏儿和阿英抱着一脸迷糊的爱中爱华站在最前面,跃春和阿四围在床边,阿次坐在床边紧紧地攥着他哥的手。一屋子人有的黯然神伤,有的垂头抹泪,显然一时间难以接受自己的死讯。

陈二闭着眼睛坐在房间的角落里,不知道是在闭目养神还是在和另一个世界联系。却听他突然开口道:“放心吧,阿初会没事的。这家现在住着的是个共|党的将军,我哥带还真把俞小姐带来了,此刻她正在劝说他把这一院子的士兵赶到山下去呢。”

夏跃春惊道:“一院子年轻军官?啧啧,怪不得阳气这么重,连阿次都压不住。陈大哥真找到俞晓江了?”

阿次听得越来越糊涂,不禁插话道:“俞教官?夏院长这是怎么回事?”

“阿次,从我第一次给阿初看病那天起我就在为今晚做准备。你们一家子人心真大,这么多年了竟没人发觉死亡……”夏跃春瞥了阿次一眼,接着道:“我怕你们一时难以接受,才联系了晓江和陈家兄弟。”

“俞教官也……死了么?”

“不,她还活着。陈家两位老先生帮我联系上了晓江,让她帮我们劝走这家人。女人就是女人,得知咱们还好好地活在另一个世界以后,哭哭笑笑地像个女疯子……”夏跃春说着竟也红了眼眶。

却听陈二突然一拍大腿,道:“成了!那个叫做仲弘的军官下了命令,这山上只留了十个士兵,其余的都暂时驻扎到山下去。他的儿子陈浩苏也被带下山去了。阿次,他和他太太似乎很忌惮这个屋子里的鬼呦,你怎么欺负人家了?”

阿初命悬一线气若游丝,阿次心里慌乱不已,听他还有心思说笑,顿时眉眦目裂,二话不说抬脚就踹了过去,被夏跃春给拦住了。

陈二不满地瞥了阿次一眼,冷哼一声:“这小兄弟不会是被气死的吧?怎么如此暴躁?”

阿次见他轻言生死,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却觉得手心里一动,原来是阿初醒了,哑着嗓子道:“水……”

话音未落,就听张嫂喊了一声“阿弥佗佛”,匆匆出去端了一碗温热的绿豆汤进来。杨慕初连喝三碗,额头见汗,一直退不下去的高烧竟在短短的十分钟里退了。众人欢欣鼓舞,夏跃春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阿次不由得有点相信这位陈二先生了,略有歉意地看了他一眼,讪讪地搭话:“陈先生,是那些士兵撤出了杨府么?果然……立竿见影……”

那陈二又瞥了阿次一眼,依然没搭理他。阿初接话道:“什么士兵?”

夏跃春对着陈二拱拱手,说:“阿初,这是最资深的通灵师陈二先生。他大哥陈大和俞晓江正在和住在你家的人沟通呢。住着的是一位我党的将军,他派了很多年轻士兵镇守这个宅子,所以阳气才这么重。”

阿初倒也没太意外,恭恭敬敬地说了一句:“麻烦陈先生了,如果可以,请您帮忙问问我太太和雅淑的下落。”

陈二见他十分礼貌,也绅士地欠起身点了点头。继而喝了口茶,闭上眼睛转述起俞晓江的话来:

“‘仲弘兄,嫂子,谢谢你们这么信我把士兵都撤到了山下。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希望您一家能从这个房子搬出去……’

此时,那个被称作‘嫂子’的女人开口说话:‘妹子,不瞒你说,我早就要搬家,这个房子实在是太可怕了!可惜仲弘是个唯物主义者,偏偏不信邪。他在外面工作,却留下我们母子在家担惊受怕!’

‘你说我干啥?’仲弘开了口:‘你要么说正事,要么让晓江同志说……’

女人哼了一声继续说:‘我们在上海就住两个月,市长说这个房子原来也是我党的同志住的,就把我们暂时安排在这里。谁想到这居然是个鬼宅!我们家的收音机到了这个房子里就没正常过!要么就是丝丝拉拉地响,要么就是传来莫名其妙的对话。’

俞小姐问:‘莫名其妙的对话?’

那女人说:‘可不是!有一天晚上突然从里面传出来两个女鬼聊天的声音,一个说什么……二先生刚才居然对我笑了,另一个说先生身体好了,连四哥都乐了,二先生还不乐开了花……那声音活生生地从关着的收音机里传出来,实在是太吓人了!’

俞小姐说:‘四哥是杨府的管家,估计是家人在聊天呢。’

那女人沉默了一会儿,说:‘妹子你胆真大,不过琴房更可怕!浩苏每天都在黎明时起床练琴,练到太阳升起。可是这琴房的窗帘总是莫名其妙地被拉上了,我刚开始还以为是孩子调皮,后来我亲自看着,一回身儿的功夫,那窗帘竟然动了,竟然快速地合上了!就好像有个人穿着隐身衣把窗帘拉上了一样!

我吓坏了,浩苏却很平静地说看见两个小哥哥,穿着好看的小袍小袄,一个叫爱中,胖一点的叫爱华。浩苏还说,我们刚搬来的那天他趴在玻璃窗上往里看,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胖小鬼!我刚开始还以为是孩子没有玩伴,给自己幻想出来的,后来却越来越离谱——浩苏说爱中爱华的爸爸生病了,妈妈走丢了,叔叔身手很棒,还说这里生活了一大家子叔叔阿姨!’”

“爸爸,爱华很胖么?”杨爱华突然打断了陈二的转述,苦着脸问杨慕初:“那个‘胖小鬼’是爱华么?”

“弟弟你一点都不胖,大人们在说正事呢,插嘴会长肉哦!”爱中很快就安抚了弟弟的情绪。陈二看了爱华一眼,喝了一口水,接着转述道:

“那夫人接着说:‘有一天那两副窗帘居然被缝在一起了!我请人看了,手工十分精巧,没有几十年的功夫缝不出这个样子!我们家除了我一个女人,都是当兵的,根本没有人会做针线活!最可怕的是,浩苏还不让拆!说是那个叫爱中的小鬼说,如果拆了他弟弟就会害怕,他爸爸和叔叔就会生气,一家子人都会不高兴。’

俞小姐笑着说:‘爱中那孩子向来懂事。’

‘大妹子,你就别再吓我了!后来浩苏又说他们三个已经变成了好朋友。窗帘的问题,他们三个商量的结果是可以拆线但不能拉开,以免各自的家长烦恼。他说得有鼻子有眼,我不敢不信,当天就把缝上的窗帘拆了,仲弘也调了一个班的士兵来保护这个宅子,那一大家子鬼总算消停了一阵。我以为事情过去了,谁知道就在昨天夜里,琴房居然传来了钢琴声!那曲子绝对不是一个小孩子能弹出来的!分明就是一只大鬼!这回仲弘也听到了,一大早就又调来了五个班的士兵,这才安定了一天。这不,太阳刚下山,妹子你就带着这位陈先生来了。快请陈先生帮我们看看,千万别让恶鬼伤了孩子!’

我哥说:‘陈先生、陈太太,你这五个班的士兵一来,那边可要出人命了。这也是为什么我让陈先生先把士兵撤下山去。你们说的这一家子最近多了一个新成员,是刚刚去世的。他在我弟弟那个世界里就像新生儿一样,扛不住你们这么多年轻士兵的阳气。幸好他有个厉害的弟弟,你们第一次调兵上来之后,那边他就病重了,他弟弟请假在家照顾他,平衡了新增加的阳气,他的病也迅速地好起来了。可是今天你们一下子调了五个班的人,他弟弟也扛不住了。若不是刚刚那些士兵撤下去了,此刻这位新成员已经魂飞魄散了。他们生前是不是恶人我不清楚,但应该不是恶鬼,顶多是能量大了一些。’

那个被称作‘仲弘’的男人说:‘其实根据卫兵报告,每天都会有人在大门口烧纸,大概和这兄弟俩有关,他们究竟是什么人?杨家人究竟怎么回事,怎么会连这么小的孩子都死掉了?’

俞小姐好像……好像哭了。’”陈二声音有些迟疑,似乎看到了什么令人动容的画面,他平稳了一下情绪,接着道:

“俞小姐说:‘我叫俞晓江,是中|共上海地|下组织抗战期间唯一的幸存者,我曾经给代号飘风做过上线,使用这个代号的是一对双胞胎兄弟,他们就是这个宅子的主人。哥哥杨慕初是英国留学回来的医生,也是一名红色资本家,弟弟杨慕次是我|党上海地下组织的核心人员,是插进敌人心脏的一颗毒牙。’”

“陈二先生,”杨慕次突然打断了他的转述,起身给陈二深深地鞠了个躬:“阿次刚刚心急如焚,失礼之处还请先生海涵。只是,这‘仲弘’是什么人?”

陈二睁开眼睛,正色道:“新四|军军长陈|毅,陈仲弘。”

楼主 cxyueming  发布于 2014-01-23 16:40:00 +0800 CST  
10.其光弥新

听说这宅子住的是新四|军军长陈|毅,众人心里都是一震,连阿初都吃了一惊,婉言催促陈二赶快继续转述。陈二不敢耽误,赶紧继续:

“陈军长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好一个代号飘风!春兰,你先出去吧。’

他太太说了一句‘妹子,这家我是一定要搬的!’就走了。陈军长这才开口:‘俞晓江同志,上海地下组织为抗齤日战争的胜利做出了巨大贡献,今天你和我说的这些我都会转达给主席,如能考证属实,它们将被记入共|和|国的历史,请你慎重。’

俞小姐点了点头说:‘他们的故事很简单。杨家兄弟与日本人有国仇家恨,杨慕初回国的原因之一也是要报家仇。1937年初,杨慕初与和雅淑小姐结婚,同年生下两个双胞胎儿子——就是浩苏提到的爱中爱华。可是年末的时候,杨慕次以他大哥的身份去杀了日本特|务田中樱子,自己也重伤身亡。

出发之前,他给阿初留下一封遗书,希望阿初能以他的身份继续战斗下去,直到抗战胜利、直到新中国成立。杨慕初听闻弟弟死讯悲痛欲绝,却也接下了他留下的重任,继续使用飘风这个代号。在随后的五年里,他一方面以阿次的名义为组织传送情报,另一方面动用他在商会的资源,为抗齤日战争筹措、运输物资。1942年,他身份暴露被抓进监狱。杨太太遣散了家丁佣人,有十几个却一直不肯走,誓死留在杨家保护母子三人。

日本人想问出地下组织的联系人名单,却始终没有得逞。鉴于阿初在商会的势力,他们不敢杀他,就把他和死囚关在一起。与此同时,他们包围了杨家,告诉杨太太杨慕初已经被处死,希望杨家人能够把杨宅给他们腾出来做司令部,如果不同意,他们就一天杀一个人。

杨太太深明大义,杨家兄弟都死在日本人手里,他们的家决不能成为敌人继续暴行的大本营,她是他们的家属,亦不能为虎作伥。她在悲痛和绝望中在当日的午饭里下了大量的安眠药,当天下午杨家上上下下十七口人都在睡梦中安然离世。杨太太的尸体还紧紧地抱着两个宝宝。

面对一屋子安静的尸体,日本人吓坏了,不敢再用这个宅子了。他们深知身体上的折磨并不能让阿初屈服,于是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希望他能放弃抵抗。阿初得知后静静地坐了一夜,黎明的时候说了一句:阿次,我也了无牵挂了。自此,日本人彻底放弃了阿初,转向了其他被捕同志。

此后三年,阿初开始源源不断地把他在监狱里经历的、看到的都想尽各种办法传送出来。他说他苟活的唯一意义就是这些手稿,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无论如何要让后人知道这一段国耻,知道热爱和平,知道富国强民。’

陈将军问:‘杨慕初现在呢?还在监狱里么?’

俞小姐擦干了眼泪,说:‘今年8月,日本政府宣布无条件投降。驻上海的日本兵在撤退之前,用毒气室大批量处决囚犯。杨慕初同志的遗骸被发现时,气管已经腐蚀了,内脏从肺部开始呈弥漫性腐烂。那个他从不离身的银锁依然攥在手里,不过已经全都熏黑了。和他的死讯一起来的,是他的最后一篇手稿。’”

陈二的转述戛然而止,两行浑浊的老泪夺眶而出。所有人都知道那边的讲述还在继续,却无法想象,是何种的惨烈让这样一个见惯了生死的老人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没有一个人催促他,因为没有一个人能立刻平复自己心中的悲恸。

陈二平复了呼吸,一边流着泪,一边继续转述俞晓江的话:

“‘杨慕初同志的遗愿是,把他的骨灰撒在祖国边疆的南北东西之最。他要永远为守护国土尽绵薄之力。他去世的那天,上海下了一场罕见的暴雨,大雨下了一天一夜,河水暴涨,冲垮了河堤。市民学生却不顾危险,不约而同地聚集在杨府门口悼念他。期间有个学生喊了一句:斯人已逝 其光弥新 深得大家的赞同,他们写了一副白色的挽联并把它烧给了杨慕初,告诉他其实他还活在他们心里。一直到今天为止,每天都有人在门口烧纸钱元宝给他,希望他和他的家人在另一个世界安好。我相信他们现在一定在这个宅子里团聚了。’”

已是耄耋之年的陈二再也讲不下去了,“呜呜”地哭出了声。生离死别他见得太多了,早已没有了最初的沉重之感。可是这对兄弟、这一家人,像蒲公英一样被暴风吹散、凌虐,却又奇迹般的重新聚拢在一起,他说不清心里是难过、是触动还是感恩,只想痛哭一场,哭世事无常终有常。

他这一哭,一屋子的人再也忍不住了,纷纷恸哭出声。阿四早已泪流满面,悲伤中听得阿次“噗通”一声跪在他哥床前,也顾不得擦干眼泪,赶紧打发了家丁下人,自己也悄悄地退了出去。

阿次此时正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中,当年那16颗子弹似乎全部打在了心脏上,一发接一发,把他打入万劫不覆的烈火炼狱。大哥,我亲爱的大哥,你忘记了加诸于你身体和精神上的剧痛,忘记了在这样剧痛下你苦苦的坚持,甚至忘记了国仇家恨,这个支撑你这般坚持的唯一理由。你只记得我的遗书,只记得我要替你送死,只记得我留给你的使命。

大哥,我亲爱的大哥,当你焚毁了遗书披上我的大衣,当你放下了手术刀拿起发报机,当你以血肉之躯迎接冰冷的刑具,当你得知每一位朋友亲人的死讯,当你在不眠之夜独自研磨刻骨的相思,当你一次又一次揭开伤疤把这些回忆一一记载,最后的最后,当你在充斥着黄绿色气体的处决室攥紧了手中的银锁,你可不可以把这些痛苦分给你的弟弟,可不可以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可不可以原谅他……

“哥!”阿次撕心裂肺地嚎哭出声,双臂紧紧地抱着阿初的身体:“哥!我的大哥!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大哥!对不起……对不起……”他把千言万语化作一遍一遍的道歉,声声泣血,字字锥心,却也说不尽他的歉意和心疼。阿初回抱着他的弟弟,早已心疼得泪流满面,他用尽全力攥着他的手臂,哽咽道:

“阿次,能见到你我已经满足了,哥哥没有给你丢人。我不怕死,也不后悔!听话,别哭了。”

阿次连话也说不出了,只剩下号啕痛哭。他咬着下唇拼命地摇头,脸上的汗水和泪水都被甩了下来。他后悔了!他后悔了!他的初衷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哥哥死,却亲手把他推向了更惨无人道的死亡。他终于知道了“不怕死”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他终于知道了,他的命不只是他自己的!

阿初把阿次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胸口,感受着他弟弟滚烫的泪水、急促的呼吸和断断续续的呜咽,他抚着阿次的后脑勺,缓缓地说:“阿次,保家卫国,好男儿自当血染沙场,马革裹尸还。这是历史赋予我们的使命。大哥不许你后悔。”

“你们俩呀,倒是越来越像对方了。”夏跃春叹了口气,他的眼镜已经摘下来别在了白大褂口袋里,脸上也都是泪水:“阿次,快起来吧,你看阿初也伤心了。”

陈二先生见状,赶快接过话,继续转述:“三位,陈军长也落了泪,他说:‘杨家满门忠烈,兄弟俩都是民族英雄。’阿次,他在给你和阿初敬礼呢。”

泪水无声地划过脸颊,阿次缓缓地站了起来,整理了自己的中山装,面朝东方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当天晚上,陈军长一家迅速搬离了松雪街28号,通灵师陈大亦在杨府门前上了三柱清香。另一边,杨家兄弟留下陈二先生和夏跃春共进晚餐。席间杨慕初提起要去找和雅淑,众人皆是一愣。

“大哥……按照那个‘自杀论’,大嫂不是……”魂飞魄散四个字,无论如何还是说不出口。

“阿次,你还记得沛林么?如今想来,他可是真正的智者。生命的本质就是信念,我也要成为一名探索者了。阿次,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你们兄弟俩打的是什么哑谜?”夏跃春不禁问道。

“夏院长可曾读过圣经?”阿次问道。

夏跃春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却听陈二笑呵呵地插话:“圣经我不懂,我只知道这个世界是人们意识的外化和表现,是认知的结果。所以说世界在人心里,相信才会存在。”

“我大哥也说过这句话,可我却不太明白。”

陈二问道:“阿次,你死前拉响了手雷,也算自尽而亡,可为什么你没有魂飞魄散?”

“这……”阿次心里一紧,哑口无言。

“因为你当时不信圣经,不信自杀论,但你信这个家。”阿初温和笑道:“唯物主义也好唯心主义也罢,生也罢死也罢,这个家是我们永远的执念。只要这个执念还在,哪怕天涯海角,哪怕神形俱灭,我们都能团圆。”

夏跃春长出了一口气,拍了拍阿初的肩膀:“雅淑是虔诚的信徒,却依然不惜魂飞魄散,捍卫了每一位家人的尊严,阿初,她的执念一定能引导着你找到她。”

阿初点点头,突然想到了什么,眼前一亮:“阿次,去把所有人都叫来。”

没多久,阿四就带领着所有的家丁下人整齐地站在了客厅里,杏儿和阿英正忙着分酒杯给他们。爱中爱华也抱着果汁坐在小凳子上。

阿初和阿次举起酒杯站了起来,阿初朗声道:“诸位对杨家生死不离,对我亦有救命之恩,大恩不言谢,诸位永远都是我们的亲人,这里永远都是你们的家。不论是生是死,这个家是我们永远的执念。我先干为敬。”阿初仰头喝了杯中酒。

阿次再次强调:“不论是生是死,家是我们永远的执念。”

众人举杯,齐声道:“不论是生是死,家是我们永远的执念。”

楼主 cxyueming  发布于 2014-01-24 15:54:00 +0800 CST  
两边的故事,还都在继续。

1949年5月,陈|毅出任新中国第一任上海市市长,秘密下令将松雪街28号宅院及山划归中国人民解放军淞沪警备司令部,对外宣称其为军事禁区。随后下令封山,禁止一切闲杂人等靠近。

1949年9月30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决定,为了纪念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齤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在首都北京建立人民英雄纪念碑。毛主席亲自起草碑文:三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齤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三十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齤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1966年,十年|浩劫拉开帷幕,陈|毅被下放到工厂改造。在铺天盖地的“破四旧”大潮中,没有人注意到松雪街28号,那片被严令禁止靠近的军事禁区。

1985年,陈|毅长子陈浩苏加入作协,以“爱中华”的笔名出版日记体纪实文学《上海1945》,文中以写实的笔体再现了抗齤日战争胜利前后,上海日军监狱里的惨绝人寰。该书一经出版,即在亚洲国家引起轩然大波。

1990年,《上海1945》被翻译成英文、法文和德文并流传到欧洲。人称其为中国版的《拉贝日记》。

2000年,一日本侵华老兵偶然间在加拿大看到该书英文版,痛哭不已。决心用余生翻译该书,并以此忏悔年轻时犯下的罪孽。

2005年9月18日,时逢中国人民抗齤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上午9时,全国各地同时鸣起防空警报,散落在祖国广袤海域执行任务的全部海军战舰同时鸣笛三分钟。尖锐的警报声响彻祖国的领陆、领空和领海,提醒人们勿忘国耻,珍爱和平。

2010年,《上海1945》日文版几经周折,终于在日本出版,随后被禁。译者在加拿大割脉自尽,以死明志。该书作者陈浩苏接受采访时,再次谴责日本政|府枉顾历史。谈及该笔名,已是古稀之年的作者表示,那是他童年时两个好朋友的名字。至于资料来源,作者表示它来源于每一位在抗齤日战争中牺牲的民族英雄。

每一个城市,都有一座老宅。每一座老宅,都有一个关于家的执念。

===============================全文完结==============================

楼主 cxyueming  发布于 2014-01-24 15:54:00 +0800 CST  
亲爱的们,电子书正在制作中~我想把亲们的一些评论也放在里面~这篇文开创了偶的很多人生第一次,第一次有书封,第一次加精,第一次日更,第一次最后一章看了10多遍终于能够平静下来挑虫子。我特别特别感谢九天以来一路追文文的亲,感谢墨墨,感谢冬冬!


在我心里,初初和次次永远都那么年轻帅气。也许有一天我们结婚生子,也许有一天我们埋首于生活琐事再无暇关注他们,也许有一天连我们自己都看淡了。但是他们一直都在,一直那么年轻,一直会有新的故事诠释他们的精神和情谊。


作为作者的我们,能够陪他们走过了一小段路,能够他们这片沧海中的一滴水,能够留下这样一段文字,能够交道这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我真的很满足!鞠躬!叩谢!


电子书正在制作中,过两天会上传到网盘,同时上传的还有word版和txt版~

楼主 cxyueming  发布于 2014-01-25 10:23:00 +0800 CST  
谢谢这长评!你说的没错,这个文文最开始是个小文案,我写到第七章的时候开始在咱们吧发的。

其实我感觉最难写的是开头。写文可能大多源于一个梗、一句话或者一个场景,怕的不是无法充分展开,而是开头没有相应的铺垫,写到最后空留遗憾。不知道你是否留意到了第一章开篇那场大雨,初初就是那天去世的。这个梗是我写到后面才想起来、补充上去的。

雅淑的视角,再虐不过了。初初明知自己将死,写下遗书依然赴死。他老婆也毫不逊色,明知自己会魂飞魄散,依然挺身而出保全了所有人的尊严,保全了初初次次为之付出生命的家的尊严。所以陈|毅会说杨家“满门忠烈”。

正如你所说,我实在不忍心写初初受刑,只能把这个过程留给读者们去脑补了。他在这个世界刚醒过来的时候,提及跃春,他突然就情绪失控地说“跃春牺牲了”,那其实就是真实的记忆、真实的痛苦。窥斑而知豹,可见他得知灭门惨案的时候的心情了,可是我依然不忍心写。

雅淑一定会找到的,因为圣经那个“自杀论”也只是对生命本质的阶段性认识,一定还有超越人与鬼的存在,而雅淑、荣华和静婉,这些因为不同原因死去的女子一定都在那里等着她们的爱人。

再次拜谢关注!@xiaonvfeizei0

楼主 cxyueming  发布于 2014-01-26 13:49:00 +0800 CST  
亲爱的各位亲们,某C刚刚发现制作一本精良的电子书非常需要系统学习,先把纯文本分享给各位,欢迎下载。再次叩谢各位对小文的支持!

Word文本:http://pan.baidu.com/s/1pJ2P5SB

txt文本:http://pan.baidu.com/s/18FH1O


楼主 cxyueming  发布于 2014-01-27 16:37:00 +0800 CST  
感恩文《杨慕初娶了三姨太?》新鲜出炉~
拜谢关注,祝大家新春快乐!


http://tieba.baidu.com/p/2840635345

楼主 cxyueming  发布于 2014-01-30 13:52:00 +0800 CST  

楼主:cxyueming

字数:34943

发表时间:2014-01-17 04:25: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6-04-17 19:14:52 +0800 CST

评论数:1023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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