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春秋，死于春秋——人猫韩生宣
可是我感觉我已经学到了总管的核心气质
春秋之战，益阙最黯淡，襄樊最悲惨，景河最凄凉，妃子坟最血腥。
那么西垒壁？
恐怕最是当得上“匪夷所思”四字。
大楚营地，一名读书人模样的中年男子手持一卷兵书在帐内徘徊，半柱香时光后，他发觉自己已经心烦意乱到了读不进去字的地步，干脆把书卷往长几上一扔，走到大帐另一端的沙盘前。
春秋国战，已至收官阶段。北方半壁江山尽入离阳之手，那个疯子徐骁打下北汉之后竟然丝毫不做休息，回头便马蹄南下猛扑依旧兵强马壮的大楚，像是一条饿极了的野狗，吃了一块肥肉不够，还要拼命再啃下一根硬骨头。男子俯瞰沙盘，摇了摇头。西垒壁方寸之地，竟然已经压缩进了数十万兵马，而这数十万兵马中，有一大半是打北边被徐骁一路撵过来的！
男子身穿儒袍，却是实打实的大楚第一号武将。他的名声之于大楚，丝毫不亚于日后徐骁之于离阳，拓跋菩萨之于北莽。他是大楚当之无愧的定海神针，只要他坐镇中军，所有人便都对胜利的前景抱有一种盲目的期待与乐观。
毕竟兵甲叶白夔一生大小七十二战役，至今未尝败绩！更何况离阳虽然兵锋鼎盛，但西垒壁战场上，还是大楚军力占优！
说叶武圣会输给徐骁？恐怕从大凰城那位坐龙椅的姜家天子到前线普通士卒，没一个人相信。这就像是说国师李密在棋盘上遇见了一个让自己三子还下不赢的人，杂学家汤嘉禾被一个不识字的乡野村夫的问题难倒，书圣齐练华的手迹不如刚刚学会握笔的蒙童，新近崭露头角的曹长卿在风度二字上败给一个蛮子。
自古以来天子皆坐北望南，叶白夔这次出征之前，大楚天子却反常地令人调转龙椅方向，背对群臣而坐，直面北方。一众臣子都摸不着头脑之时，姜家皇帝却朗声大笑：“离阳正可谓是自取灭亡！叶爱卿，此一役过后，江北之地再无姓赵姓姜一说，他日我朝兵临太安城，当与诸君痛饮！”群臣这才恍然大悟，陛下这是坐南望北以龙吞蟒啊，朝堂上顿时贺喜之声此起彼伏，好像徐骁的三十万铁骑已经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拿下赵家太安城指日可待。
在那满堂喝彩声中，唯有叶白夔一人眉头深锁。而亲临西垒壁之后，心底隐隐的忧虑更是已经发展到了令他坐立不安的地步。
一生不曾怀疑过自己会失败的叶白夔，反常地在大战之前便送了一封密信回大凰城，询问姜家天子愿意拿多少本钱砸下徐骁这支铁骑。大楚皇帝并未被群臣的乐观冲昏头脑，当即回书“不惜代价”四字。于是叶白夔便要求皇帝亲自写一封书信，送往徐骁大营。
那密信上盖有姜家龙玺，字数不多，却清晰明白。若徐骁肯反了离阳，大楚愿与徐家划广陵江而治，大江以北以南，井水不犯河水。
徐骁会答应吗？
叶白夔从来就不觉得这是问题。当然不会。
人屠要是想造反，啃下北汉之后早就动手了。
大楚那封信不是给徐骁看的，是给赵家天子看的。
叶白夔在赌，赌太安城那位尊贵不输大楚陛下的老人，对徐骁究竟能有几分信任。
但是先前景河一役，以十二万大戟士做筹码的一场豪赌，叶白夔输得血本无归。这位战场上如有神助的兵圣，赌运却似乎糟糕透顶。
叶白夔又走回书桌前，揉了揉后颈。他皱眉望着桌上的一张信纸，那是大楚所有可用将才的名录，西垒壁如此一场大战，他不可能靠自己完成，先前皇帝陛下已经允诺他全权调动大楚一切兵马——徐骁有赵长陵李义山作为左膀右臂，现在问题是，谁来当他叶白夔的副手？
西楚武圣拿起一根笔，蘸了蘸墨，但手始终悬在那张信纸上方，游移不定。
不过片刻工夫，其他名字便已被一一排除，只剩下两个人，让叶白夔难以决断。
蒙括。曹长卿。
前者是以稳重著称的沙场老将，后者是近年迅速崛起的新秀。
叶白夔举棋不定良久，最后叹息一声，落笔在“蒙括”二字上画了个圆圈。
这个圆圈，足以令后世史家兵家争论不休数百年。
曹长卿若挂副帅之职，少年太过得意，万一朝堂上传起风言风语，他叶白夔也担当不起。说到底，天下帝王一般心思，自己说服陛下去试探太安城赵家老人，难保陛下对自己西垒壁这几十万大楚最后精锐不起疑心。
与此同时，太安城内。
离阳老先帝一身便装，坐在御书房内。
桌子对面同样坐着一个老人，儒生打扮。
满朝上下，赐不跪不拜面圣而坐之礼的人，屈指可数。
除去那位日后调教出张巨鹿桓温的老太师，青党上柱国老供奉陆费樨，与圣上情如兄弟的徐骁和杨太岁，便只剩下这个将来会成为两朝天子幕后人的大谋士了。
半寸舌元本溪。
“陛下，您看该当如何？”执掌赵勾的老儒生喝了一口桌上的绿蚁酒，口齿不清地问道。数十年来，这可能是第一次皇帝没有向他询问对策而他先向皇帝征求意见。
赵勾谍报摊在老先帝面前，写得清清楚楚，姜家皇帝愿意与徐骁划江而治。
“丹铜关那边，如何？”老先帝答非所问。“一切如常。”元本溪知道老先帝问的不是那些窝囊废纨绔世子和将种子弟，而是那位出身吴家的女子剑仙。
“送一封密报去丹铜关，只说与吴素一人听，就说大楚皇帝下了血本，想要拉拢徐骁。”老先帝淡淡说。“然后？”元本溪询问。“若是吴素就此仗剑破关而出，下令赵勾所有精锐死士不惜一切代价拦下她，同时派人前去撤换徐骁回来。若是吴素没有动，那么就遣一队车马火速将她送往西垒壁，与徐骁汇合。”
吴素若破关而出，必然是为了保护徐骁。人屠什么时候才会需要保护？那就是他真的反了离阳，大军军心不稳，江北太安城与江南大凰城都对他起杀心之时！
但若吴素没有破关，那么就说明徐骁还不会造反，至少不必担心三十万铁骑保不住他的命。
“陛下这是要靠徐骁枕边人，来一探徐骁心胸啊。”元本溪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朕又何尝不是在向吴素和徐骁示弱？”老先帝平静道，“临阵换将，乃是兵家大忌，朕虽然不曾亲自领兵冲锋陷阵，这点粗浅道理还是懂的。大楚这一手当真凶险至极，要我离阳内部离心离德。徐骁也不傻，我若只送一封圣旨去安抚他，他反而会警惕我是否已经有了卸磨杀驴之心，想着先稳住他等吃掉大楚之后再回头来收拾他；因此我必须先确认前线不会生变，然后再把吴素送去，要表示太安城的信任，没什么人比徐骁媳妇更有说服力了。”
“陛下英明。”元本溪一生极少给人赞誉，除了当年的法甲荀平，至今仍然神龙不见首尾的黄龙士，余人他一概不放在眼中。但此时这声称赞，却是城府极深的元本溪对老先帝发自内心的敬佩。
谋士与皇帝，相差的并不只是家世血统，还有关键时刻当断则断的魄力与决心。元本溪善谋，老先帝善断，这才有日后离阳一统天下的辉煌。
半寸舌起身离去，留下老先帝一人闭目沉思。
那么西垒壁？
恐怕最是当得上“匪夷所思”四字。
大楚营地，一名读书人模样的中年男子手持一卷兵书在帐内徘徊，半柱香时光后，他发觉自己已经心烦意乱到了读不进去字的地步，干脆把书卷往长几上一扔，走到大帐另一端的沙盘前。
春秋国战，已至收官阶段。北方半壁江山尽入离阳之手，那个疯子徐骁打下北汉之后竟然丝毫不做休息，回头便马蹄南下猛扑依旧兵强马壮的大楚，像是一条饿极了的野狗，吃了一块肥肉不够，还要拼命再啃下一根硬骨头。男子俯瞰沙盘，摇了摇头。西垒壁方寸之地，竟然已经压缩进了数十万兵马，而这数十万兵马中，有一大半是打北边被徐骁一路撵过来的！
男子身穿儒袍，却是实打实的大楚第一号武将。他的名声之于大楚，丝毫不亚于日后徐骁之于离阳，拓跋菩萨之于北莽。他是大楚当之无愧的定海神针，只要他坐镇中军，所有人便都对胜利的前景抱有一种盲目的期待与乐观。
毕竟兵甲叶白夔一生大小七十二战役，至今未尝败绩！更何况离阳虽然兵锋鼎盛，但西垒壁战场上，还是大楚军力占优！
说叶武圣会输给徐骁？恐怕从大凰城那位坐龙椅的姜家天子到前线普通士卒，没一个人相信。这就像是说国师李密在棋盘上遇见了一个让自己三子还下不赢的人，杂学家汤嘉禾被一个不识字的乡野村夫的问题难倒，书圣齐练华的手迹不如刚刚学会握笔的蒙童，新近崭露头角的曹长卿在风度二字上败给一个蛮子。
自古以来天子皆坐北望南，叶白夔这次出征之前，大楚天子却反常地令人调转龙椅方向，背对群臣而坐，直面北方。一众臣子都摸不着头脑之时，姜家皇帝却朗声大笑：“离阳正可谓是自取灭亡！叶爱卿，此一役过后，江北之地再无姓赵姓姜一说，他日我朝兵临太安城，当与诸君痛饮！”群臣这才恍然大悟，陛下这是坐南望北以龙吞蟒啊，朝堂上顿时贺喜之声此起彼伏，好像徐骁的三十万铁骑已经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拿下赵家太安城指日可待。
在那满堂喝彩声中，唯有叶白夔一人眉头深锁。而亲临西垒壁之后，心底隐隐的忧虑更是已经发展到了令他坐立不安的地步。
一生不曾怀疑过自己会失败的叶白夔，反常地在大战之前便送了一封密信回大凰城，询问姜家天子愿意拿多少本钱砸下徐骁这支铁骑。大楚皇帝并未被群臣的乐观冲昏头脑，当即回书“不惜代价”四字。于是叶白夔便要求皇帝亲自写一封书信，送往徐骁大营。
那密信上盖有姜家龙玺，字数不多，却清晰明白。若徐骁肯反了离阳，大楚愿与徐家划广陵江而治，大江以北以南，井水不犯河水。
徐骁会答应吗？
叶白夔从来就不觉得这是问题。当然不会。
人屠要是想造反，啃下北汉之后早就动手了。
大楚那封信不是给徐骁看的，是给赵家天子看的。
叶白夔在赌，赌太安城那位尊贵不输大楚陛下的老人，对徐骁究竟能有几分信任。
但是先前景河一役，以十二万大戟士做筹码的一场豪赌，叶白夔输得血本无归。这位战场上如有神助的兵圣，赌运却似乎糟糕透顶。
叶白夔又走回书桌前，揉了揉后颈。他皱眉望着桌上的一张信纸，那是大楚所有可用将才的名录，西垒壁如此一场大战，他不可能靠自己完成，先前皇帝陛下已经允诺他全权调动大楚一切兵马——徐骁有赵长陵李义山作为左膀右臂，现在问题是，谁来当他叶白夔的副手？
西楚武圣拿起一根笔，蘸了蘸墨，但手始终悬在那张信纸上方，游移不定。
不过片刻工夫，其他名字便已被一一排除，只剩下两个人，让叶白夔难以决断。
蒙括。曹长卿。
前者是以稳重著称的沙场老将，后者是近年迅速崛起的新秀。
叶白夔举棋不定良久，最后叹息一声，落笔在“蒙括”二字上画了个圆圈。
这个圆圈，足以令后世史家兵家争论不休数百年。
曹长卿若挂副帅之职，少年太过得意，万一朝堂上传起风言风语，他叶白夔也担当不起。说到底，天下帝王一般心思，自己说服陛下去试探太安城赵家老人，难保陛下对自己西垒壁这几十万大楚最后精锐不起疑心。
与此同时，太安城内。
离阳老先帝一身便装，坐在御书房内。
桌子对面同样坐着一个老人，儒生打扮。
满朝上下，赐不跪不拜面圣而坐之礼的人，屈指可数。
除去那位日后调教出张巨鹿桓温的老太师，青党上柱国老供奉陆费樨，与圣上情如兄弟的徐骁和杨太岁，便只剩下这个将来会成为两朝天子幕后人的大谋士了。
半寸舌元本溪。
“陛下，您看该当如何？”执掌赵勾的老儒生喝了一口桌上的绿蚁酒，口齿不清地问道。数十年来，这可能是第一次皇帝没有向他询问对策而他先向皇帝征求意见。
赵勾谍报摊在老先帝面前，写得清清楚楚，姜家皇帝愿意与徐骁划江而治。
“丹铜关那边，如何？”老先帝答非所问。“一切如常。”元本溪知道老先帝问的不是那些窝囊废纨绔世子和将种子弟，而是那位出身吴家的女子剑仙。
“送一封密报去丹铜关，只说与吴素一人听，就说大楚皇帝下了血本，想要拉拢徐骁。”老先帝淡淡说。“然后？”元本溪询问。“若是吴素就此仗剑破关而出，下令赵勾所有精锐死士不惜一切代价拦下她，同时派人前去撤换徐骁回来。若是吴素没有动，那么就遣一队车马火速将她送往西垒壁，与徐骁汇合。”
吴素若破关而出，必然是为了保护徐骁。人屠什么时候才会需要保护？那就是他真的反了离阳，大军军心不稳，江北太安城与江南大凰城都对他起杀心之时！
但若吴素没有破关，那么就说明徐骁还不会造反，至少不必担心三十万铁骑保不住他的命。
“陛下这是要靠徐骁枕边人，来一探徐骁心胸啊。”元本溪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朕又何尝不是在向吴素和徐骁示弱？”老先帝平静道，“临阵换将，乃是兵家大忌，朕虽然不曾亲自领兵冲锋陷阵，这点粗浅道理还是懂的。大楚这一手当真凶险至极，要我离阳内部离心离德。徐骁也不傻，我若只送一封圣旨去安抚他，他反而会警惕我是否已经有了卸磨杀驴之心，想着先稳住他等吃掉大楚之后再回头来收拾他；因此我必须先确认前线不会生变，然后再把吴素送去，要表示太安城的信任，没什么人比徐骁媳妇更有说服力了。”
“陛下英明。”元本溪一生极少给人赞誉，除了当年的法甲荀平，至今仍然神龙不见首尾的黄龙士，余人他一概不放在眼中。但此时这声称赞，却是城府极深的元本溪对老先帝发自内心的敬佩。
谋士与皇帝，相差的并不只是家世血统，还有关键时刻当断则断的魄力与决心。元本溪善谋，老先帝善断，这才有日后离阳一统天下的辉煌。
半寸舌起身离去，留下老先帝一人闭目沉思。
广陵江北岸，旌旗如云，连营蔽日。
徐字大旗，猎猎招展。
那个此时尚未瘸腿却已经得了人屠称号的年轻将军，撩开大帐门帘，眯眼看了看太阳。
一名儒生跟在他身后，出了大帐。“大将军，江南那封书信……”赵长陵轻声道。
徐骁揉了揉下巴，很没风度地蹲下身，拿手指蘸了口唾沫，在地上写写画画。
“这儿是广陵江。”他划下一条横线。“这儿是大楚。”他在这条线的南边圈出一大片地方。“这儿是离阳。”他又在大楚对面圈出另一片面积相当的地盘。“西蜀，南唐，东越。”徐骁依次按方位划出春秋九国中尚未被铁蹄踏灭的国家，然后站起身，低头瞧了一瞧：“好大一盘棋啊。”
山河为秤，天下为局，九国为弈手，百万雄兵为黑白棋子。
徐骁，徐人屠，徐将军，徐大将军。赵长陵虽然一贯相信自己的看人眼光，但当他真正目睹这个年轻辽东汉子走出锦州、一步步登上春秋舞台中央，仍然不禁为之击节惊叹。
“长陵，你说说看，是不是快要收官了？”徐骁忽然一笑，咧嘴问道。
饶是赵长陵也不由得叹了口气：“大将军，你是有名的臭棋篓子，咱们只谈打仗，就别扯什么棋盘上的道道儿了吧。”
被心腹谋士毫不留情地戳穿，徐晓仍是那副笑眯眯的态度：“既然要收官了，那怎么着，咱们徐家军也得屠他娘一条漂漂亮亮的大龙，对不对？”
棋盘屠龙？赵长陵心里一凛。
战阵屠龙才对！
“大将军可真想好了？”出身西蜀的年轻士子对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将军沉声说道。“怎的，莫非你还真指望我跟江对岸姓姜的低声下气，俯首称臣？”徐骁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尘土。“当然不是。”赵长陵摇头，随即又压低声音，“长陵只是气不过离阳那般得寸进尺，赵殷有帝王胆识却无帝王胸襟，凤年和王妃殿下都被关押在丹铜关……”“如果换了是我坐龙椅，估计会比他做得还过分。”徐骁一笑。“这就是大将军只能当大将军，而赵殷能当皇帝的原因。”另一位儒生撩开他们身后的大帐门帘，迈步走出。
后来的这名儒生年纪与赵长陵相仿，面容却隐隐透出一股枯槁之气，仿佛有恶疾缠身。
他走到赵长陵身边，与赵长陵并肩而立，向南眺望营盘外的滔滔广陵江。
阳才赵长陵，阴才李义山。人屠徐骁的左膀右臂。
“大将军，有两万士卒请命离去。”赵长陵轻声道。
徐骁没有动，也没有回答。
倒是一旁的李义山开口了：“放他们走吧。”“临阵脱逃，按律当斩。”赵长陵眉毛一竖。
“斩？我徐骁被人叫做屠子不假，可我自出辽东锦州以来，成千上万地杀敌的事儿干过不少，成千上万地杀自家儿郎，一次都没有。”徐骁终于说道，“说到底，他们愿意跟着我卖命，是知道我徐骁不会亏待他们，有了功名富贵，铁板钉钉会分给他们一人一份。那么现在，他们觉得继续跟老徐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为什么不离开？毕竟广陵江那头，还有一座大凰城，一个叶白夔，和西楚最后的几十万精锐。”
“大将军，他们离开，归根结底不是因为这个。”李义山提醒道。“我明白。”徐骁点点头，随即叹了口气，“我徐骁不信命，也信命。不信命是老子向来只认拳头，什么北汉后隋西楚，总要打过了才知道深浅；信命是我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搏富贵，这我在行；但是要老子坐下来指点江山批改奏章？老子认得的字加起来装不满两箩筐，还不如一刀剁了我。那座太安城，只能姓赵，我如果真的调转马头向北，那才是真正坑死了身边这十几万兄弟。”
赵长陵垂下目光。李义山拍拍他的肩膀：“长陵，我知道你惊才绝艳，有你辅佐，大将军假若真想坐龙椅，胜算必定有，而且不小。但春秋动乱已近百年，黎民涂炭，大将军当年起兵，可是一心想着让老百姓尽早过上太平日子。假若他自己再挑起一场大战，又会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又会有多少老卒大失所望离去？到那时军心溃散，临阵脱逃的可就远远不止两万人了。不忘初心，善始善终，说之最易，行之最难。”
赵长陵忽然转身，对徐骁深深一躬：“长陵唯大将军马首是瞻，从前如此，日后依旧如此。”
忽然有兵甲撞击之声传来，一队持枪老卒各自牵着战马，从远处穿过辕门，粗略估计一下，怕是不下八百之众，声势惊人。但这八百士兵人人面容悲戚，连他们牵着的战马都仿佛与主人心意相通，垂下了头颅，马颈上的鬃毛飘扬得有气无力。
“我徐家铁骑，上马为惊雷，下马为山岳。”李义山喃喃道。“这帮龟儿子，到底还是没丢老子的脸。”徐骁笑道，眼角却已隐隐湿润。
八百老卒来到徐骁面前三丈远处，列阵站定。
一名标长出列，眼眶泛红。他扯开嗓子，嘹亮地高喊：“弃枪！”
士卒们松开右手，八百柄北汉制式的长枪纷纷倒落在地。徐骁当年刚刚离开辽东时，甚至没钱给儿郎们配齐样式一致的兵器，只有靠着在战阵上搜刮敌人的尸体，这才好歹拉起了一支像模像样的队伍。徐家军第一次“大发横财”是在打下了北汉之后，徐骁胆大包天地擅开北汉银库粮库武库，将粮草银钱兵甲分给手下士卒，此后虽然离阳老先帝赵殷看不过眼，数次提议徐骁换掉那些“破烂”，但老卒们都格外珍惜手中的北汉长枪，对他们而言，这是在徐家军里资历的最好象征，也是向后来的新兵蛋子们炫耀的最大资本。
“放马！”标长再次高喊。
老卒们松开左手缰绳，拍拍陪伴自己从北到南走过几千里路程的老伙计们，示意它们自由了。战马通人性，虽然缰绳已经放开，它们依旧恋恋不舍地伴在主人身旁，轻轻蹭着主人的脖子，不明白主人为什么要抛弃自己。
“解盔！”标长第三次高喊。
数百人同时摘下头盔，用力掷于地面，溅起一大蓬烟尘。
“卸甲！”标长的声音开始颤抖。
老卒们沉默地解掉盔甲绑带，让前后护心镜落在地上，然后是肩甲，腕甲，腿甲，转瞬之间，人人身上只剩一袭布衣。
“还刀！”标长嗓音已趋嘶哑。
八百士兵的阵型终于出现了一丝晃动。有不少人用力把手按在腰间战刀刀柄上，可手指剧烈颤抖，就是无法解开那条拴住刀鞘的绳子。
“伙计们，咱徐家军有规矩，军令从不下第二遍。”一直沉默注视这一幕的徐骁终于开口道。
终于有老卒忍耐不住，痛哭失声。
“别磨蹭，哭他娘的什么哭！还嫌不够给大将军丢脸？！”标长怒骂道。
八百人足足花了两盏茶工夫，才终于把战刀全部解下。老卒们轻轻弯腰，将擦得铮亮的战刀放在脚边。
标长憋红了脸，几次想要下达最后一条命令，嗓子却仿佛噎住了一般，愣是发不出声音。
“林骁，亏你和老子一样，名字里也带着一个骁字，走便走了，何必演这么一台子苦情戏？不嫌躁得慌？”徐骁抱着胳膊笑道。
标长闻言如遭雷击，狠狠跪了下去，终于泣不成声：“叩首！跪大将军！”
八百老卒，有人见过益阙之战，有人见过北汉国灭，有人见过后隋皇帝被斩下头颅，有人在景河畔冲过西楚大戟士，个个是从尸山血海中一路跟随徐字将军旗砍杀到广陵江畔的好汉，此刻却纷纷跪倒在地，抱头痛哭：“战阵逃卒，无颜辞别大将军！”
“无颜辞别大将军！”
此起彼伏，足足八百声！
徐骁抬头望天：“行了行了，真他娘酸得慌，马匹盔甲长枪战刀全留下，人给我滚出西垒壁，有多快滚多快，有多远滚多远！”
标长林骁从尘土里抬起头，狠狠一抹鼻涕，给自己画了个大花脸：“大将军有令，别他妈哭了，都滚蛋！”声嘶力竭地喊完，他第一个起身大步朝辕门走去，走到一半忽然又回头，冲徐骁一抱拳：“大将军，多保重！”“保你娘的重，老子命硬，死不了！”徐骁依旧抬头看天，不耐烦地冲老卒们挥了挥手。
八百人来时结阵，去时队形仍在，即便已经手无寸铁，却仍然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势。
“义山。”等老卒们远去，徐骁终于开口道，仍然保持着一动不动的抬头姿势，“传令陈芝豹齐当国钟洪武燕文鸾，无论步军骑军，谁敢为难那两万离开西垒壁的老卒，格杀勿论。再让袁左宗暗中领三千人马，护送他们直到四百里之外。他娘的，这帮犊子现在只剩两只拳头，没人护送就只能变成姜家斥候的战功，老徐从不做这等亏本买卖。”
李义山转身离去。
赵长陵从怀中摸出一张信纸，纸上赫然盖着一颗猩红的大印。
西楚玉玺！
而信纸上的内容则更加诱人，寥寥十六字而已：
江北姓徐，江南姓姜，广陵为界，共分天下。
西垒壁朗朗日光之下，赵长陵将姜家天子的亲笔书信撕成碎片：“大将军，何日进兵？”
“明日。”徐骁还是仰着头，一脚踏出，迈过自己先前在地上画下的那条广陵江，狠狠踩进那个象征西楚的圆圈。
人屠不肯低头，只因不愿让人看到自己落泪。
徐字大旗，猎猎招展。
那个此时尚未瘸腿却已经得了人屠称号的年轻将军，撩开大帐门帘，眯眼看了看太阳。
一名儒生跟在他身后，出了大帐。“大将军，江南那封书信……”赵长陵轻声道。
徐骁揉了揉下巴，很没风度地蹲下身，拿手指蘸了口唾沫，在地上写写画画。
“这儿是广陵江。”他划下一条横线。“这儿是大楚。”他在这条线的南边圈出一大片地方。“这儿是离阳。”他又在大楚对面圈出另一片面积相当的地盘。“西蜀，南唐，东越。”徐骁依次按方位划出春秋九国中尚未被铁蹄踏灭的国家，然后站起身，低头瞧了一瞧：“好大一盘棋啊。”
山河为秤，天下为局，九国为弈手，百万雄兵为黑白棋子。
徐骁，徐人屠，徐将军，徐大将军。赵长陵虽然一贯相信自己的看人眼光，但当他真正目睹这个年轻辽东汉子走出锦州、一步步登上春秋舞台中央，仍然不禁为之击节惊叹。
“长陵，你说说看，是不是快要收官了？”徐骁忽然一笑，咧嘴问道。
饶是赵长陵也不由得叹了口气：“大将军，你是有名的臭棋篓子，咱们只谈打仗，就别扯什么棋盘上的道道儿了吧。”
被心腹谋士毫不留情地戳穿，徐晓仍是那副笑眯眯的态度：“既然要收官了，那怎么着，咱们徐家军也得屠他娘一条漂漂亮亮的大龙，对不对？”
棋盘屠龙？赵长陵心里一凛。
战阵屠龙才对！
“大将军可真想好了？”出身西蜀的年轻士子对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将军沉声说道。“怎的，莫非你还真指望我跟江对岸姓姜的低声下气，俯首称臣？”徐骁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尘土。“当然不是。”赵长陵摇头，随即又压低声音，“长陵只是气不过离阳那般得寸进尺，赵殷有帝王胆识却无帝王胸襟，凤年和王妃殿下都被关押在丹铜关……”“如果换了是我坐龙椅，估计会比他做得还过分。”徐骁一笑。“这就是大将军只能当大将军，而赵殷能当皇帝的原因。”另一位儒生撩开他们身后的大帐门帘，迈步走出。
后来的这名儒生年纪与赵长陵相仿，面容却隐隐透出一股枯槁之气，仿佛有恶疾缠身。
他走到赵长陵身边，与赵长陵并肩而立，向南眺望营盘外的滔滔广陵江。
阳才赵长陵，阴才李义山。人屠徐骁的左膀右臂。
“大将军，有两万士卒请命离去。”赵长陵轻声道。
徐骁没有动，也没有回答。
倒是一旁的李义山开口了：“放他们走吧。”“临阵脱逃，按律当斩。”赵长陵眉毛一竖。
“斩？我徐骁被人叫做屠子不假，可我自出辽东锦州以来，成千上万地杀敌的事儿干过不少，成千上万地杀自家儿郎，一次都没有。”徐骁终于说道，“说到底，他们愿意跟着我卖命，是知道我徐骁不会亏待他们，有了功名富贵，铁板钉钉会分给他们一人一份。那么现在，他们觉得继续跟老徐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为什么不离开？毕竟广陵江那头，还有一座大凰城，一个叶白夔，和西楚最后的几十万精锐。”
“大将军，他们离开，归根结底不是因为这个。”李义山提醒道。“我明白。”徐骁点点头，随即叹了口气，“我徐骁不信命，也信命。不信命是老子向来只认拳头，什么北汉后隋西楚，总要打过了才知道深浅；信命是我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搏富贵，这我在行；但是要老子坐下来指点江山批改奏章？老子认得的字加起来装不满两箩筐，还不如一刀剁了我。那座太安城，只能姓赵，我如果真的调转马头向北，那才是真正坑死了身边这十几万兄弟。”
赵长陵垂下目光。李义山拍拍他的肩膀：“长陵，我知道你惊才绝艳，有你辅佐，大将军假若真想坐龙椅，胜算必定有，而且不小。但春秋动乱已近百年，黎民涂炭，大将军当年起兵，可是一心想着让老百姓尽早过上太平日子。假若他自己再挑起一场大战，又会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又会有多少老卒大失所望离去？到那时军心溃散，临阵脱逃的可就远远不止两万人了。不忘初心，善始善终，说之最易，行之最难。”
赵长陵忽然转身，对徐骁深深一躬：“长陵唯大将军马首是瞻，从前如此，日后依旧如此。”
忽然有兵甲撞击之声传来，一队持枪老卒各自牵着战马，从远处穿过辕门，粗略估计一下，怕是不下八百之众，声势惊人。但这八百士兵人人面容悲戚，连他们牵着的战马都仿佛与主人心意相通，垂下了头颅，马颈上的鬃毛飘扬得有气无力。
“我徐家铁骑，上马为惊雷，下马为山岳。”李义山喃喃道。“这帮龟儿子，到底还是没丢老子的脸。”徐骁笑道，眼角却已隐隐湿润。
八百老卒来到徐骁面前三丈远处，列阵站定。
一名标长出列，眼眶泛红。他扯开嗓子，嘹亮地高喊：“弃枪！”
士卒们松开右手，八百柄北汉制式的长枪纷纷倒落在地。徐骁当年刚刚离开辽东时，甚至没钱给儿郎们配齐样式一致的兵器，只有靠着在战阵上搜刮敌人的尸体，这才好歹拉起了一支像模像样的队伍。徐家军第一次“大发横财”是在打下了北汉之后，徐骁胆大包天地擅开北汉银库粮库武库，将粮草银钱兵甲分给手下士卒，此后虽然离阳老先帝赵殷看不过眼，数次提议徐骁换掉那些“破烂”，但老卒们都格外珍惜手中的北汉长枪，对他们而言，这是在徐家军里资历的最好象征，也是向后来的新兵蛋子们炫耀的最大资本。
“放马！”标长再次高喊。
老卒们松开左手缰绳，拍拍陪伴自己从北到南走过几千里路程的老伙计们，示意它们自由了。战马通人性，虽然缰绳已经放开，它们依旧恋恋不舍地伴在主人身旁，轻轻蹭着主人的脖子，不明白主人为什么要抛弃自己。
“解盔！”标长第三次高喊。
数百人同时摘下头盔，用力掷于地面，溅起一大蓬烟尘。
“卸甲！”标长的声音开始颤抖。
老卒们沉默地解掉盔甲绑带，让前后护心镜落在地上，然后是肩甲，腕甲，腿甲，转瞬之间，人人身上只剩一袭布衣。
“还刀！”标长嗓音已趋嘶哑。
八百士兵的阵型终于出现了一丝晃动。有不少人用力把手按在腰间战刀刀柄上，可手指剧烈颤抖，就是无法解开那条拴住刀鞘的绳子。
“伙计们，咱徐家军有规矩，军令从不下第二遍。”一直沉默注视这一幕的徐骁终于开口道。
终于有老卒忍耐不住，痛哭失声。
“别磨蹭，哭他娘的什么哭！还嫌不够给大将军丢脸？！”标长怒骂道。
八百人足足花了两盏茶工夫，才终于把战刀全部解下。老卒们轻轻弯腰，将擦得铮亮的战刀放在脚边。
标长憋红了脸，几次想要下达最后一条命令，嗓子却仿佛噎住了一般，愣是发不出声音。
“林骁，亏你和老子一样，名字里也带着一个骁字，走便走了，何必演这么一台子苦情戏？不嫌躁得慌？”徐骁抱着胳膊笑道。
标长闻言如遭雷击，狠狠跪了下去，终于泣不成声：“叩首！跪大将军！”
八百老卒，有人见过益阙之战，有人见过北汉国灭，有人见过后隋皇帝被斩下头颅，有人在景河畔冲过西楚大戟士，个个是从尸山血海中一路跟随徐字将军旗砍杀到广陵江畔的好汉，此刻却纷纷跪倒在地，抱头痛哭：“战阵逃卒，无颜辞别大将军！”
“无颜辞别大将军！”
此起彼伏，足足八百声！
徐骁抬头望天：“行了行了，真他娘酸得慌，马匹盔甲长枪战刀全留下，人给我滚出西垒壁，有多快滚多快，有多远滚多远！”
标长林骁从尘土里抬起头，狠狠一抹鼻涕，给自己画了个大花脸：“大将军有令，别他妈哭了，都滚蛋！”声嘶力竭地喊完，他第一个起身大步朝辕门走去，走到一半忽然又回头，冲徐骁一抱拳：“大将军，多保重！”“保你娘的重，老子命硬，死不了！”徐骁依旧抬头看天，不耐烦地冲老卒们挥了挥手。
八百人来时结阵，去时队形仍在，即便已经手无寸铁，却仍然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势。
“义山。”等老卒们远去，徐骁终于开口道，仍然保持着一动不动的抬头姿势，“传令陈芝豹齐当国钟洪武燕文鸾，无论步军骑军，谁敢为难那两万离开西垒壁的老卒，格杀勿论。再让袁左宗暗中领三千人马，护送他们直到四百里之外。他娘的，这帮犊子现在只剩两只拳头，没人护送就只能变成姜家斥候的战功，老徐从不做这等亏本买卖。”
李义山转身离去。
赵长陵从怀中摸出一张信纸，纸上赫然盖着一颗猩红的大印。
西楚玉玺！
而信纸上的内容则更加诱人，寥寥十六字而已：
江北姓徐，江南姓姜，广陵为界，共分天下。
西垒壁朗朗日光之下，赵长陵将姜家天子的亲笔书信撕成碎片：“大将军，何日进兵？”
“明日。”徐骁还是仰着头，一脚踏出，迈过自己先前在地上画下的那条广陵江，狠狠踩进那个象征西楚的圆圈。
人屠不肯低头，只因不愿让人看到自己落泪。
离阳太安城，有数十骑驿卒自城门疾驰而出，人人胯下皆是王朝一等一的良马，自马蹄至马背高近六尺，昔年大奉王朝号称举国马八十万，但这等身材骨架的神骏，数目也至多不过五万而已！
这些良驹的产地，日后叫做北凉。
驿卒脚下的驿路，是那个日后成为北凉王的屠子徐骁一手打造。
秦道如砥，其直如矢。曾有诗人这样称赞大秦修造的驿路，这套驿路后来由大奉继承下来，再到草原骑兵踏破中原国门后终于衰落、无人维护，巍巍春秋，九国各自忙着厉兵秣马，自然没人有闲心再去供养那庞大的驿路系统。离阳老先帝即位之后，是徐骁力排众议，令兵、户、工三部重新拾起荒废多年的驿路与烽燧，这项举措很快收到成效，九国中国祚最短的后隋第一个见证了驿路调兵的神速，离阳大军十日内便在边境上集结完毕，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攻下了后隋国都。此后徐骁铁蹄踏到哪里，离阳的驿路便修到哪里，时至今日，驿卒已可由太安城直抵广陵江北岸。
驿卒们驰出太安城，离城十二里之后便分道南下，人人背上皆负有一只白色布囊，里面装着一根金黄色的卷轴。
每根卷轴的内容一模一样，都只有寥寥四字：或战，或退。
但要命的是，卷轴落款处，盖着离阳老先帝的天子玉玺！
数十道圣旨，同时发往广陵江北岸离阳大军营地！
除徐骁之外，赵波当、阎震春、杨慎杏、马禄琅、蔡楠等几十位共同统兵的大将军，无一例外每人一份，连刚刚攻灭东越正一路风雨兼程赶向西垒壁的顾剑棠都没落下。
不是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吗？
那朕就让你们放开了自己拿主意！
离阳老先帝四字圣旨，不光是命令，更是一颗试金石，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哪些人可为赵家当牛做马，哪些人必须日后斩草除根，都将在此际一一浮出水面。
有些人必须战，有些人必须退，当战不战、当退不退之人，在太安城眼里，都是要扔给那只韩人猫的老鼠。
驿骑绝尘远去，太安城门口却浮现出了两个朦朦胧胧的人影。
“当皇帝真不是个省心差事，对吧？”天人高树露笑眯眯地望着地平线上的烟尘，说道。一旁的大貂寺韩生宣却有些心不在焉，人猫抬头看了看城门，此时的太安城不比日后那座天下首善之城，城门只有七丈，而非陆地神仙吴素飞掠而过时的九丈，城门也还是黑沉沉的褐色，而不是彰显普天皆王土、四海皆王臣的尊贵红色。
忽然有第三个朦胧人影凭空浮现，这个人影自半空中两尺高处缓缓落地，落地时脚边空气泛起一圈圈涟漪。
来者面貌清秀，看年纪至多不过二三十岁，却穿着离阳皇宫中最为常见的宦官服饰。
一见此人，韩生宣蓦然一惊，抖开袍袖便要下跪。
年轻宦官没有理睬韩生宣的大礼，甚至没多费力气去和他寒暄客套，连句“免礼”都没有，就让大貂寺那么跪在那儿，韩生宣也不开口，神色恭敬不亚于见到皇帝本人或是皇子赵楷。
名义上，韩生宣是太安城大内宦官之首，十二监四司十八局二十四座衙门之上的司礼监掌印，宫中事务，除了陛下之外，皆可由韩生宣一人一言决断。
但韩生宣知道，太安城皇宫内，还有一个地位高到了不得的——宦官？韩生宣都不敢如此称呼他，连老先帝偶尔提及，也只是叫他为“无根之人”。
此人身份之隐秘，不亚于大隐隐于翰林院的元本溪，自锁在钦天监地牢中的高树露，逍遥于龙虎山上的赵黄巢。
韩生宣不知他名姓，只知自有赵家立国以来、甚至远在离阳旧都遂安城改名今日太安城之前，这位宦官老祖宗就已经在宫内当差，除历代皇帝与司礼监掌印之外，极少有人能见到他真面目。
“见过阿爹。”许久，韩生宣还是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
但那位年龄看着能给韩生宣当干孙子的年轻太监，却仍是没有理睬他。阿爹？数百年来，可能已经有成千上万个宦官在他面前心甘情愿做小伏低、还以此为莫大荣幸，一个韩生宣，实在不值得他格外青眼相加。
他在看着高树露。
高树露自大奉灭亡后便一直古井无波的天人心境，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
“怎么，今儿是来打架的？”高树露笑着问道，兴致勃勃。
“我不是我，打不了。”年轻宦官摇头。
高树露略一皱眉，随即眉头舒展：“原来如此，这个是身在春秋中的你，不是身在太安城的你。我若要和你打架，也只是对着一个幻影白费力气。”“你要想找我，很容易。我就在宫中等你。”年轻宦官静静道。
韩生宣猛然醒悟。
皇帝陛下凭什么敢把高树露这么一个火药桶埋在钦天监底下？
而“封山”神符都无法完全封住的高树露，又凭什么心甘情愿画地为牢数百年？
原因很简单，近在咫尺的皇宫中，有阿爹坐镇！
“不急，不急，等了几百年了，再多等几日也无妨。”高树露说道，“你今天不是来打架，更好，我还要带你这位干儿子走一趟春秋，好好看看那几十年的金戈铁马。”他指指一旁的红衣大宦官。
“高树露，若你当年行事不是那般荒唐，我本该与你有一场主仆情分。”年轻宦官有些遗憾。“荒唐？”高树露闻言猛然大笑，“当皇帝实在太劳心劳力，不但算计敌人，还要算计自己人，”他大不敬地伸手指了指皇宫方向，“赵礼若是不坐那把龙椅，能多活几十年，更犯不着求龙虎山牛鼻子道士逆天改命，你信不信？”“帝王心系天下，本该如此。”年轻宦官平静回答。“我当年就是嫌这天下太过累赘，才一撒手撇了大奉江山，我不入地狱，谁爱入谁入，结果如何？你看，草原蛮子来中原晃悠了一圈，大奉变成了春秋九国，如此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更何况，”高树露看着年轻宦官，眼中笑意越来越浓，“我若真老老实实当了大奉皇帝，让你服侍，图个什么？用我高树露的龙气为你续长生？这等亏本买卖，我才不做。”
年轻宦官又摇了摇头：“你我二人，并肩立足中原帝京，本该是个四海一统、世间无敌手的局面，说不得，还能向上争一争。”他抬手指指天空。
云中蓦然有金光闪烁。
高树露抬头，天人瞳孔中光芒大盛：“滚回去！我大奉朝家事，无需你们这些喽啰指手画脚！”
天上金光尽数熄灭。
“天上仙人，很了不起？”高树露重新把目光移回年轻宦官身上，“真要上去了，能和我打一架的人，撑死了一只手的数目，更别说那几个人里还有两个来了凡间——你身在皇宫，应该比我更清楚。”“东海有个老匹夫，北凉有个尚未长成的蒙童，”年轻宦官回答，“他们下来的时候，我都看在眼里。”“哦？”高树露挖苦道，“那你怎的没趁火打劫，在他们人身刚出世之际就杀掉他们？这样日后不是少了两个大敌？”“那样的话，人间未免太过无趣了。”年轻宦官说，“何况东海王老匹夫，和北凉那个小世子，将来必有一战。难道你就不想看看，北方与西方打一架的后果？”
高树露撇撇嘴：“天上人间，到处都是这般算计。”
年轻宦官忽然又笑：“高树露，撇掉老匹夫王仙芝不说，北凉世子徐凤年，前世当过观音宗宗主的师父，当过将你‘封山’的无名道人，再往上推，是大秦皇帝、更是真武大帝，往前一代比一代声势惊人，往后却可说是一代不如一代，你就不好奇，仙人有没有一日会变回凡夫俗子？”“比起这个，我倒是更关心，凡夫俗子不靠前世老本，能否有举世无敌、天下在握的成就？”高树露眯了眯眼。
“大概是有的。”年轻宦官叹了口气，“千年以降，这样的人，出了两个半。”“哦？说说看。”高树露似乎来了兴致。“吕洞玄，只靠一世修行过天门而不入，逍遥人间二百年。”年轻宦官扳着手指说道，“但他后来那些转世，齐玄帧也好，洪洗象也罢，又走回了吃老本的路子。”“堂堂吕祖，被你说得这般一文不值。”高树露一笑，并未放在心上，“还剩一个半呢？”“你高树露，神意巅峰之时，算一个。”年轻宦官又指指他。“那最后半个？莫非是你自己，除去了子孙根，所以只算半个？”高树露又问。
年轻宦官摇摇头，神色惭愧：“我这般境界，离了太安城便要大打折扣，比之吕洞玄和你，连半个都不算。我指的是上阴学宫道德林里那个老书生。”
高树露的脸色终于微变：“张圣人？他果真尚在人世？”“我也是最近才终于确定，你以为黄龙士这个怪胎是怎么横空出世的？”年轻宦官苦笑，“好一场弥天大谎，骗了世间八百年之久，他在那儿守着自己的坟，看每年那么多书生来来去去吊唁，怕是早就暗地里笑掉了大牙。”“突然又有点儿想回去当皇帝了，焚书坑儒这件事，可不只有大秦能干。”高树露再度神色如常，笑眯眯地朝南望向上阴学宫方向。
“这么算下来，刘松涛，赵黄巢，澹台平静，谢观应，还有北莽的麒麟国师，呼延大观，公主坟小念头半面妆，以及不知该不该算是洛阳的黄宝妆……这个人间，老不死还真不少。”年轻宦官继续扳着手指头，丝毫没在意这句话把自己和面前的高树露也骂了进去。
“千年未有大气象。天上在布局，人间又何尝不是在破局？”高树露再度悠悠望天。
“所以我才要活下去，看到最后的结局。”年轻宦官发自内心微笑道。
高树露也哈哈大笑：“那就滚回你的太安城，老老实实当你的缩头乌龟，别在我面前碍眼！”说着他突然伸手一掌推在年轻宦官额头，掌势快逾风雷，触及年轻宦官时却如蜻蜓点水，没有半点声息。
以高树露落掌处为中心，一圈圈“涟漪”扩散开来，遍及年轻宦官全身，他仿佛只是个掷在水里的纸人，身影不停波动，越来越剧烈、越来越淡：“四百年前没能与你交手，亦没能联手，此后怕是也不会有机会了。只希望你别走得太早，高树露。”一言终了，年轻宦官身影终于随风而逝，只留高树露和从头到尾插不上半句话的韩生宣，静静立在城门下。
高树露似乎有一刹那失神，但随即神色如常，笑着冲红袍大宦官招招手：“走吧，去西垒壁。”
这些良驹的产地，日后叫做北凉。
驿卒脚下的驿路，是那个日后成为北凉王的屠子徐骁一手打造。
秦道如砥，其直如矢。曾有诗人这样称赞大秦修造的驿路，这套驿路后来由大奉继承下来，再到草原骑兵踏破中原国门后终于衰落、无人维护，巍巍春秋，九国各自忙着厉兵秣马，自然没人有闲心再去供养那庞大的驿路系统。离阳老先帝即位之后，是徐骁力排众议，令兵、户、工三部重新拾起荒废多年的驿路与烽燧，这项举措很快收到成效，九国中国祚最短的后隋第一个见证了驿路调兵的神速，离阳大军十日内便在边境上集结完毕，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攻下了后隋国都。此后徐骁铁蹄踏到哪里，离阳的驿路便修到哪里，时至今日，驿卒已可由太安城直抵广陵江北岸。
驿卒们驰出太安城，离城十二里之后便分道南下，人人背上皆负有一只白色布囊，里面装着一根金黄色的卷轴。
每根卷轴的内容一模一样，都只有寥寥四字：或战，或退。
但要命的是，卷轴落款处，盖着离阳老先帝的天子玉玺！
数十道圣旨，同时发往广陵江北岸离阳大军营地！
除徐骁之外，赵波当、阎震春、杨慎杏、马禄琅、蔡楠等几十位共同统兵的大将军，无一例外每人一份，连刚刚攻灭东越正一路风雨兼程赶向西垒壁的顾剑棠都没落下。
不是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吗？
那朕就让你们放开了自己拿主意！
离阳老先帝四字圣旨，不光是命令，更是一颗试金石，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哪些人可为赵家当牛做马，哪些人必须日后斩草除根，都将在此际一一浮出水面。
有些人必须战，有些人必须退，当战不战、当退不退之人，在太安城眼里，都是要扔给那只韩人猫的老鼠。
驿骑绝尘远去，太安城门口却浮现出了两个朦朦胧胧的人影。
“当皇帝真不是个省心差事，对吧？”天人高树露笑眯眯地望着地平线上的烟尘，说道。一旁的大貂寺韩生宣却有些心不在焉，人猫抬头看了看城门，此时的太安城不比日后那座天下首善之城，城门只有七丈，而非陆地神仙吴素飞掠而过时的九丈，城门也还是黑沉沉的褐色，而不是彰显普天皆王土、四海皆王臣的尊贵红色。
忽然有第三个朦胧人影凭空浮现，这个人影自半空中两尺高处缓缓落地，落地时脚边空气泛起一圈圈涟漪。
来者面貌清秀，看年纪至多不过二三十岁，却穿着离阳皇宫中最为常见的宦官服饰。
一见此人，韩生宣蓦然一惊，抖开袍袖便要下跪。
年轻宦官没有理睬韩生宣的大礼，甚至没多费力气去和他寒暄客套，连句“免礼”都没有，就让大貂寺那么跪在那儿，韩生宣也不开口，神色恭敬不亚于见到皇帝本人或是皇子赵楷。
名义上，韩生宣是太安城大内宦官之首，十二监四司十八局二十四座衙门之上的司礼监掌印，宫中事务，除了陛下之外，皆可由韩生宣一人一言决断。
但韩生宣知道，太安城皇宫内，还有一个地位高到了不得的——宦官？韩生宣都不敢如此称呼他，连老先帝偶尔提及，也只是叫他为“无根之人”。
此人身份之隐秘，不亚于大隐隐于翰林院的元本溪，自锁在钦天监地牢中的高树露，逍遥于龙虎山上的赵黄巢。
韩生宣不知他名姓，只知自有赵家立国以来、甚至远在离阳旧都遂安城改名今日太安城之前，这位宦官老祖宗就已经在宫内当差，除历代皇帝与司礼监掌印之外，极少有人能见到他真面目。
“见过阿爹。”许久，韩生宣还是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
但那位年龄看着能给韩生宣当干孙子的年轻太监，却仍是没有理睬他。阿爹？数百年来，可能已经有成千上万个宦官在他面前心甘情愿做小伏低、还以此为莫大荣幸，一个韩生宣，实在不值得他格外青眼相加。
他在看着高树露。
高树露自大奉灭亡后便一直古井无波的天人心境，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
“怎么，今儿是来打架的？”高树露笑着问道，兴致勃勃。
“我不是我，打不了。”年轻宦官摇头。
高树露略一皱眉，随即眉头舒展：“原来如此，这个是身在春秋中的你，不是身在太安城的你。我若要和你打架，也只是对着一个幻影白费力气。”“你要想找我，很容易。我就在宫中等你。”年轻宦官静静道。
韩生宣猛然醒悟。
皇帝陛下凭什么敢把高树露这么一个火药桶埋在钦天监底下？
而“封山”神符都无法完全封住的高树露，又凭什么心甘情愿画地为牢数百年？
原因很简单，近在咫尺的皇宫中，有阿爹坐镇！
“不急，不急，等了几百年了，再多等几日也无妨。”高树露说道，“你今天不是来打架，更好，我还要带你这位干儿子走一趟春秋，好好看看那几十年的金戈铁马。”他指指一旁的红衣大宦官。
“高树露，若你当年行事不是那般荒唐，我本该与你有一场主仆情分。”年轻宦官有些遗憾。“荒唐？”高树露闻言猛然大笑，“当皇帝实在太劳心劳力，不但算计敌人，还要算计自己人，”他大不敬地伸手指了指皇宫方向，“赵礼若是不坐那把龙椅，能多活几十年，更犯不着求龙虎山牛鼻子道士逆天改命，你信不信？”“帝王心系天下，本该如此。”年轻宦官平静回答。“我当年就是嫌这天下太过累赘，才一撒手撇了大奉江山，我不入地狱，谁爱入谁入，结果如何？你看，草原蛮子来中原晃悠了一圈，大奉变成了春秋九国，如此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更何况，”高树露看着年轻宦官，眼中笑意越来越浓，“我若真老老实实当了大奉皇帝，让你服侍，图个什么？用我高树露的龙气为你续长生？这等亏本买卖，我才不做。”
年轻宦官又摇了摇头：“你我二人，并肩立足中原帝京，本该是个四海一统、世间无敌手的局面，说不得，还能向上争一争。”他抬手指指天空。
云中蓦然有金光闪烁。
高树露抬头，天人瞳孔中光芒大盛：“滚回去！我大奉朝家事，无需你们这些喽啰指手画脚！”
天上金光尽数熄灭。
“天上仙人，很了不起？”高树露重新把目光移回年轻宦官身上，“真要上去了，能和我打一架的人，撑死了一只手的数目，更别说那几个人里还有两个来了凡间——你身在皇宫，应该比我更清楚。”“东海有个老匹夫，北凉有个尚未长成的蒙童，”年轻宦官回答，“他们下来的时候，我都看在眼里。”“哦？”高树露挖苦道，“那你怎的没趁火打劫，在他们人身刚出世之际就杀掉他们？这样日后不是少了两个大敌？”“那样的话，人间未免太过无趣了。”年轻宦官说，“何况东海王老匹夫，和北凉那个小世子，将来必有一战。难道你就不想看看，北方与西方打一架的后果？”
高树露撇撇嘴：“天上人间，到处都是这般算计。”
年轻宦官忽然又笑：“高树露，撇掉老匹夫王仙芝不说，北凉世子徐凤年，前世当过观音宗宗主的师父，当过将你‘封山’的无名道人，再往上推，是大秦皇帝、更是真武大帝，往前一代比一代声势惊人，往后却可说是一代不如一代，你就不好奇，仙人有没有一日会变回凡夫俗子？”“比起这个，我倒是更关心，凡夫俗子不靠前世老本，能否有举世无敌、天下在握的成就？”高树露眯了眯眼。
“大概是有的。”年轻宦官叹了口气，“千年以降，这样的人，出了两个半。”“哦？说说看。”高树露似乎来了兴致。“吕洞玄，只靠一世修行过天门而不入，逍遥人间二百年。”年轻宦官扳着手指说道，“但他后来那些转世，齐玄帧也好，洪洗象也罢，又走回了吃老本的路子。”“堂堂吕祖，被你说得这般一文不值。”高树露一笑，并未放在心上，“还剩一个半呢？”“你高树露，神意巅峰之时，算一个。”年轻宦官又指指他。“那最后半个？莫非是你自己，除去了子孙根，所以只算半个？”高树露又问。
年轻宦官摇摇头，神色惭愧：“我这般境界，离了太安城便要大打折扣，比之吕洞玄和你，连半个都不算。我指的是上阴学宫道德林里那个老书生。”
高树露的脸色终于微变：“张圣人？他果真尚在人世？”“我也是最近才终于确定，你以为黄龙士这个怪胎是怎么横空出世的？”年轻宦官苦笑，“好一场弥天大谎，骗了世间八百年之久，他在那儿守着自己的坟，看每年那么多书生来来去去吊唁，怕是早就暗地里笑掉了大牙。”“突然又有点儿想回去当皇帝了，焚书坑儒这件事，可不只有大秦能干。”高树露再度神色如常，笑眯眯地朝南望向上阴学宫方向。
“这么算下来，刘松涛，赵黄巢，澹台平静，谢观应，还有北莽的麒麟国师，呼延大观，公主坟小念头半面妆，以及不知该不该算是洛阳的黄宝妆……这个人间，老不死还真不少。”年轻宦官继续扳着手指头，丝毫没在意这句话把自己和面前的高树露也骂了进去。
“千年未有大气象。天上在布局，人间又何尝不是在破局？”高树露再度悠悠望天。
“所以我才要活下去，看到最后的结局。”年轻宦官发自内心微笑道。
高树露也哈哈大笑：“那就滚回你的太安城，老老实实当你的缩头乌龟，别在我面前碍眼！”说着他突然伸手一掌推在年轻宦官额头，掌势快逾风雷，触及年轻宦官时却如蜻蜓点水，没有半点声息。
以高树露落掌处为中心，一圈圈“涟漪”扩散开来，遍及年轻宦官全身，他仿佛只是个掷在水里的纸人，身影不停波动，越来越剧烈、越来越淡：“四百年前没能与你交手，亦没能联手，此后怕是也不会有机会了。只希望你别走得太早，高树露。”一言终了，年轻宦官身影终于随风而逝，只留高树露和从头到尾插不上半句话的韩生宣，静静立在城门下。
高树露似乎有一刹那失神，但随即神色如常，笑着冲红袍大宦官招招手：“走吧，去西垒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