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春秋,死于春秋——人猫韩生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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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9-10 12:31:00 +0800 CST  
各位想打我吗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9-21 23:46:00 +0800 CST  
次日平明,一辆朴素的马车驶向皇宫偏门,驾车的人正是赵楷。
这扇门开在皇宫一角,往日里只有给御厨送炭的牛车才会走,除了那些杂役太监和下人,平常是不会有人从此处通行的。
但赵楷恰恰看见一个最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的人,就倚在门框上望着他,似乎早已等候多时。那人一身素白袍子,行家一看便知是西域进贡的雪蚕丝衣。雪蚕生于昆仑山脚,号称五十年破壳,再五十年结茧,又五十年羽化,整整两百年方能产卵,莫说一件丝衣,就是一方丝帕也价值连城。据说当年大奉王朝末代皇帝昏庸无道,竟然为了一匹雪蚕丝布将玉门关以西直到天山的土地拱手送给草原可汗,这才有了后来的天下分崩。
当今皇后赵稚母仪天下,为圣上操持后宫,厉行节约,宫中四百嫔妃无一人敢于穿着拖地长袍,甚至首饰都尽可能简单,更不要说西域雪衣这样的奇珍了。
那么,能穿上它的人,除了陛下自己,就只有诸位深受宠爱的皇子了。
大皇子赵武最不喜这些“女气”的服饰,二皇子赵文对奢侈之物深恶痛绝,四皇子赵篆向来不怎么上心打扮自己,五皇子赵鸿与小皇子赵纯的身材根本无法穿下这件雪衣。
那么,倚在门槛上的这人的身份,就只能是那位让整个太安城都感到头痛的天字号风流子,三皇子赵雄了。
日后这个年轻人将受封汉王,为离阳拱卫蓟北边境,在他出京之后,以王远燃领衔的所谓“四大公子”的名头才一日盛似一日。
赵雄在京城之时,有谁敢在“玩物丧志”“不务正业”一事上,与他争锋?
马车渐渐驶近,赵雄却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
赵楷停下车子,平静地说道:“三哥,麻烦让一下。”“哟,三哥?”赵雄仍然懒懒地倚在门框上,“你认我这个哥哥,我可没认你这个来路不明的弟弟。”“你认不认无所谓,爹认,就足够了。”赵楷的语气依旧平静,“我没工夫和你纠缠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让开。”“一条野狗,在别人家里竟敢朝主人吠叫?”赵雄不禁笑了起来,他干脆一撩袍子大大咧咧在地上坐下,摆明了是不让赵篆过去,“你以为太安城是什么地方?当年韩生宣带着你说来就来,如今你自己又说走就走,只不过是个野女人生的野种,未免太把自己不当外人了吧?”
赵楷握着缰绳的指关节开始发白,但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赵雄,我娘只是缺了一个妃号,你侮辱我无所谓,如果再让我听见你的狗嘴里说出我娘一句坏话——”“怎样?”赵雄笑道,“你那辆牛车里,装载了多少圣贤书准备带到上阴学宫去?要用仁义道理砸死我吗?”“仁义道理砸不疼你赵雄,”赵楷回答道,“太傅柳蒿师,帝师元本溪,他们两人费了多少口舌都没能做到的事情,我不打算白费力气。”“哟,哟,”赵雄笑得更开心了,“看来你还蛮有自知之明嘛。”他赞赏地点点头,但下一刻三皇子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赵楷平静地撩开身后的帘子,车厢内赫然坐着一具巨大的红色铠甲。铠甲双手拄着一柄大剑,沉默而威严。
“这是……”号称诸位皇子之中最为了解天下奇珍异宝的赵雄端详良久,不禁赞叹,“符将红甲?”“当年我大师父亲自将叶红亭扒皮拆骨,尸首扔到了城外喂狗,这具出自南疆龙宫的红色铠甲却被留了下来。”赵楷说道,“钦天监监正南怀瑜率领八百练气士将整具红甲拆散,仿造上面的咒符、令印又铸造了四具红甲,与重新拼合后的红甲并称‘五行甲’。”赵楷顿了顿,“你眼前的就是五行红甲之首,金甲。”赵楷手指一动,金甲猛地起身,一步迈出车厢轰然落在赵雄面前,赵楷再次勾勾手指,比常人高出一半的金甲便举起了那柄沉重大剑,作势要一剑劈下。“这个可比儒家张夫子的仁义道理,管用得多。”赵楷平静道,“不知三哥,能不能听得进去?”
赵雄坐在剑锋的阴影之下,竟然依旧不避不让,神色如常地哈哈大笑:“好,好,好一个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不过呢,我今日其实无意找茬,只想问一问,你到上阴学宫,是去做什么?”“学三哥所不齿的那些圣人之言。”赵楷说。“那么,学成之后呢?”
赵楷沉默以对。
“别跟我装傻,谁心里都跟明镜一样。现在的宫中,赵武有张巨鹿顾剑棠撑腰,得大显势;赵篆有皇后撑腰,得大隐势;赵文除了吟诗作赋花前月下,对别的一概不感兴趣;我赵雄又是出了名的纨绔,不可能挑起家国天下;而赵鸿和赵纯的年纪根本轮不到争那把椅子;所以,能和老大老四抢一抢的,就只剩下了你赵楷。”赵雄说道,“但你吃了出身的大亏,弥补的路子无非就是在士林之中博得一个好名声,我猜,你去上阴学宫,读书是假,结交士人才是真吧?”三皇子笑道,“如果你在那儿找到了下一个张巨鹿元本溪——不,不用那样出类拔萃的谋士,哪怕只是赵长陵李义山纳兰右慈之流,便已足矣!”
赵楷握着缰绳的指关节又一次开始发白。
“但是呢,你赵楷在宫外可谓是没没无名,那些脾气架子比本事还要大的读书人,又凭什么拿正眼看你?”赵雄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话语中那股冷冽味道却越来越浓,“别忘了,父皇可是从未亲口承认过有你这样一个儿子,只是因为韩生宣才默许你在这儿来去自由——上阴学宫都是一帮读书读痴了的卫道士,张口闭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凡事必讲名正言顺师出有名,你连个宗人府族谱上的名分都没有,凭什么让他们给你做那扶龙之臣?”
赵楷低头看着地面,不言不语。
“所以啊,我今天拦路,是想送给你一架青云梯,”赵雄说,“俗话说,好事多磨,没有小人,哪能衬托得出君子的坦荡胸怀?只有宫中人处处排挤你,才能让上阴学宫那帮道学先生觉得你是因为才大志大而不容于诸皇子。不过话说回来,刁难你的恶人,赵武赵篆不会做,否则无异于自毁前程;赵文赵鸿赵纯则根本不懂得权谋之术,所以由我赵雄这个天下第一二世祖来做,再合适不过了。”三皇子道。
“是谁告诉你,我要去上阴学宫?”沉默半晌,赵楷没有任何感激的意思,反而凌厉地问了一句。“门下省桓温。”赵雄洒然一笑,“韩生宣和张巨鹿都是一根死脑筋,嘴巴也都是一等一的严实,但坦坦翁不一样,他脑筋可比首辅和那只人猫活络多了——要我说,活络得过了分,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当年元本溪才没让他做首辅,而是把这个位子给了和他同出一门的碧眼儿……”赵雄啧啧道。
“三皇子殿下说得大体没错。”一个声音冷不丁插进来,一名腰佩一柄朴素古刀的黑裘公子从牛车后走出,“可有一点,需要纠正一下。”
他顿了顿,然后继续道:“北凉李义山,绝非赵长陵纳兰右慈能比!”
“这话若是从旁人嘴里说出来,我是一百个不信的。”赵雄笑眯眯说,“但出自元公子口中,那就必然是这样了。”“我姓江,叫江斧丁。”容貌俊逸好似女子的黑裘公子平静地说,同时解下腰上那柄用红绳系着的古刀,双手把玩。
刀鞘刀柄上均画有繁复的符咒。
赵雄号称当世风流纨绔第一,自然不会认不得这样一柄与身上的雪蚕丝衣相同、只会存于大内的珍宝。
符刀“过河卒”。
当年春秋战乱尚未结束之时,江湖上曾流传一份据说出自黄三甲之手的“兵器谱”,其中剑谱被李淳罡的木马牛占去榜首,第二则是北凉王妃吴素那柄大凉龙雀;刀谱首位是大将军顾剑棠的南华刀,接下来就是眼前这个年轻人腰间的过河卒。后来离阳一统春秋之后,元本溪便秘密派赵勾按图索骥,将兵器谱上有名、且不在一品高手手中的神兵利器一一收归太安城。
赵楷看着江斧丁,一时百感交集。眼前这个公子,与他何其相似!江斧丁亲生父亲乃是鼎鼎大名的帝师元本溪,但为了躲避仇家,他不得姓元,更是极少能与和父亲见面——
韩生宣动用当年一同协助陛下坐上帝位的情分,才说动元本溪,让江斧丁亲自将赵楷送出太安城。
“韩人猫,张碧眼,如今又加上一个元帝师,你这一身气运,了不得啊。”赵雄赞叹道,终于从地上站起身,拍拍袍子上的尘土,然后望向江斧丁:“元——不,江公子,今日之事,还劳烦你多加传扬,怎么添油加醋都不过分,反正赵雄不在乎这点儿名声了。”“请三殿下放心,斧丁懂得分寸。”黑裘公子点点头,似乎是怕三皇子不放心,他又补了一句:“就算我拿捏不准,还有我爹。”
“甚好,甚好。那么,接下来就没我什么事情了,琳琅苑那边还有六七个二八佳人在等着我呢,此刻想必已经心焦如火了。”赵雄露出一个坏笑,迈步离开。
“六弟,有朝一日你真的得了天下,别忘了你三哥赵雄啊。将来只是一顶一字并肩王的帽子,可满足不了我”走过赵楷身边的时候,三皇子停了一下,还拍了拍这个弟弟的肩膀。
赵楷不由愣了半晌。
原来这位平日里看起来玩世不恭、最为不堪大用的皇子,心机竟然这般深沉。
“不只是一字并肩王吗?”赵楷低声道,随即一笑。“可以出城了。我遵父命,送你直到太安城天华门外。”江斧丁把过河卒又拴回腰间,说道。
赵楷将金甲召回车内,驱车出宫。
这一日,皇子赵楷不兴师不动众,孤身出太安城赶赴上阴学宫,在皇宫边门受三皇子赵雄多番无理刁难,却毫不计较,赵楷胸怀气量博大,天下尽知。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10-11 11:08:00 +0800 CST  
上阴学宫。
自儒家张圣人在此立起第一座“杏坛”之后,这里便俨然成了世间读书做学问一等一的胜地。千百年来,无论中原的国号是大秦、大奉或离阳,上阴学宫始终一肩挑起天下文章道统,是养育中原文人骨气与脊梁的所在。随着光阴流逝,那座并不如何壮丽恢弘的夫子墓旁添了一座又一座新坟,坟头尽植松柏,蔚然成林。
此即上阴学宫道德林。非学问品格皆高绝超迈者,不得葬于此地。道德林与太安城皇宫、两禅寺舍利塔、清凉山听潮阁并称世间四大禁地,与外界想象中不同,学宫中虽然尽是读书人,但书生可不仅仅只有缚鸡之力。
道教言大真人证得长生,可教星斗易辙;佛门言大金刚证得涅槃,可见海枯石烂;儒家言凡夫孺子证得三不朽,却可令天道逆行!
故此一品四境,除了那虚无缥缈的陆地神仙,最高一重便是出自儒家书卷之中的“天象”。
这一日,直通道德林的那条宽大甬道上,来了个模样吊儿郎当的年轻人。甬道尽头的路旁有一张石桌,一位身穿朴素布衣的老人正趴在桌上打盹。年轻人看了看老者,正要蹑手蹑脚地溜过去,老人却突然打了个喷嚏,抬头揉揉眼睛,定神看看他:“小伙子,此处是学宫禁地,趁监察还没抓住你,快回去吧。”老人和蔼地说道,语气里丝毫没有责怪的意味,就像一个慈爱的长辈抓住了正在淘气的孙儿。
年轻人却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反而灿烂一笑:“老先生,小子初来乍到,确实不大懂得规矩,请问老人家,偌大一座上阴学宫,为何偏偏只有这里去不得?”“此处是道德林,张圣、孔贤、孟亚圣、一百八十鸿儒,尽皆葬于此地。”老人一本正经地回答,“我辈后来人,当仰望先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圣贤安息之地,岂容轻易打扰?”“这便让小子不懂了,”吊儿郎当的年轻人惊呼一声,“人死一抔黄土而已,都说上古之时墓葬极简,不封不树不知终处,怎的到了如今,一座坟茔却要弄得像皇宫大内一般,人人都须避而远之?”
老人闻言,沉下了脸色:“年轻人岂可如此放肆!念你是初犯,老头子便不计较了,快快回去!”最后一句声色俱厉,俨然是下了逐客令。
年轻人正要开口再说点什么,忽然脸色大变,猛地对着老人一揖到地:“小子口不择言,多有顶撞,老前辈,咱们这就别过,容小子来日再行赔礼道歉!”话未说完,人已一闪而逝,不见踪影。
甬道尽头,一名青衫儒士缓缓行来。
老人眯起了眼。
青衫儒士在石桌前停下脚步,眼睛却没有看那名衣着普普通通的老者,而是面对不远处影影绰绰的道德林拱手行礼,同时朗声道:
“大楚棋待诏曹长卿,欲往拜祭张圣人,恳请诸位前辈放行!”
诸位前辈。
但环顾四周,只有一位老人在场,莫非这儒士疯了不成?
穿着好像普通杂役的老者站起身,来到青衫儒士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连连赞叹:“好个西楚曹得意,果真一身皆是风流气!”“是大楚,老先生。”青衫儒士笑着纠正道。“是西楚还是大楚,很重要吗?”老人问道。
青衫儒士重重点头。老人不禁叹息:“儒人一生读书,无非四字,家国天下而已。都说开卷有益,但最怕的就是读书读得多了,反而越读越痴,困在这四个字里面出不来,弄得家不家国不国,整治天下更是无从谈起。春秋已成往事,那么多帝王将相都作了古,为什么单单你曹长卿,还是放不下?”“张圣人有言,知其不可而为之。”青衣儒士笑答,“儒人读四字不假,但先生应该知道,儒生同样还有四死:死乡野,死州郡,死一国,死天下。曹长卿生为大楚人,无可选择;但自己的死法,总是要选上一选的。”
“那么你是想为西楚一国而死了?”老人沉声问道,“春秋一场不义大战,埋骨者何止百万,如今天下刚刚有了那么一点太平盛世河清海晏的味道,你又要搅乱这世道,却置苍生黎民于何地?”
“生我者父母,育我者大楚。”曹长卿轻声说道,看似所答非所问,但语气却毅然决然,丝毫没有回旋余地。
老人脸色更加沉郁。言外之意,曹长卿是要一意孤行,不顾一切恢复西楚国号。
“此心当诛。”老人轻声道。
出乎曹长卿意料,老人说完,竟然侧身让开了道路:“进去吧。听闻你曹得意收官无敌,希望不是浪得虚名。”老人脸上神情古怪,似笑非笑。
青衣儒士毫不犹豫迈进了那片影影绰绰的松林。
忽有声音传来:“曹长卿,可敢与我等对弈一局?”“在下是晚辈,就请先生们执黑先行。”曹长卿答道。
下一刻,有八颗棋子黑色棋子自各个方向同时飞来,在曹长卿身周一尺处齐齐停下,仿佛黏在了八张环绕着他的无形棋盘上。
青衣儒士洒然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只装着白子的棋盒,双手端起。
八只白色棋子凌空飞起,纷纷落在那八张无形棋盘上。
西楚棋待诏足不停步,那些棋子竟然就那么凌空跟随着他,漂浮向前。
又是八颗黑棋落下。
道德林中光线影影绰绰,时明时暗,曹长卿脚下的小径不断分岔,但这位棋待诏似乎并不在意方向,只是漫不经心地一路行去,好似闲庭信步。
棋子继续从四面飞来,那八名仍未现身的“棋手”每一次落子都比上一次更快更急,曹长卿应对的速度丝毫不落下风,棋盒中的白子飞速减少,到了后来,黑子每次落下都在空气中震出一圈圈透明的涟漪,铿然有金铁交击之声。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每一颗棋子正下方的地面都被砸出了一个小坑。
曹长卿神色如常。
一人弈八局!
当年黄龙士游历江南,入大楚国都神凰城,狂妄如这位独占三甲的奇人,也不过与大楚国师李密、杂学家汤嘉禾、书圣齐练华、兵甲叶白夔同开四局而已!
“前辈们,得罪了。”西楚棋待诏轻声道。
青衣猛然振袖。
盒中最后八颗白色棋子飞起,袅袅落下。
白子即将触及无形棋盘之时,黑子突然纷纷碎裂,化作粉末,簌簌洒落在地。“好一个举世无敌收官子,老夫见识了。”一名身穿缟素布衣的老者从一棵松树后走出,捻须笑道。
“其余七位前辈在哪里?不妨一同现身吧。”曹长卿平静地问道。
“既然在棋盘上和武功上都输给了你,我们这些老家伙当然没有再遮遮掩掩藏头露尾的道理。”老人仍然微笑,随即朗声道:“我等终老道德林中,所为何事?”
“为格物。”一位褐衣老人从阴影中走出,声音中气十足。
“为致知。”又一位老人撑着竹杖蹒跚而至。
“为诚意。”第四位老人手提葫芦,拍手而歌。
“为正心。”一名清瘦老人怀抱古琴,飘然前行。
“为修身。”一名老农荷锄在肩,声音粗豪。
“为齐家。”一位佝偻老人手持书卷,边走边读。
“为治国。”说出这两个字的老人,正是在道德林入口处拦下曹长卿的那一位。此刻,他笑眯眯地看着青衣儒士,眼神里满是赞赏。
“为平天下。”首先现身的那位老人说出了儒家八条目的最后一条。
“久闻道德林守林八老贤名,大楚曹长卿,见过诸位前辈。”青衣棋待诏一躬到地。
“什么八老,八个老不死而已,犯不着行如此大礼。”提着葫芦的老人摆摆手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我辈儒生,后继有人,老夫实在高兴得很啊。”“前辈有一言差矣,”曹长卿道,“晚辈这一躬,不是在敬诸位前辈,是在敬我儒家那千年仅此一位的张圣人!”
八位老人面面相觑,随即轰然大笑。“你发现了?”怀抱古琴的老人笑问。
老人们身后,有一块小小的空地,没有坟包,没有墓碑,没有香炉,甚至没有拱卫的松柏,只有一片郁郁葱葱的青草。
曹长卿没有答话,再次深深鞠躬,直起腰后,又第三次鞠躬。
一敬天地,二敬儒道,三敬圣人。
圣人葬身,不封不树,莫知终处。
曹长卿两条大袖忽然无风自动,猎猎飘飞。
上阴学宫道德林,儒家千年浩然正气,精华尽聚此地。
有气浩然,在下为河岳,在上为日星,沛乎无穷尽,淼乎塞沧溟。
曹长卿弯腰轻轻放下那只棋盒,转身便走。
八位老人几乎同时叹息一声,但无人阻拦。
“你们记不记得那个黄龙士?”一身缟素的老人忽然问道。“怎么不记得,”扛着锄头的老农笑骂,“那老儿当年硬闯道德林,到了此地之后没有一点儿恭敬的态度,反而指着张圣人的墓地大骂,说酸儒是天下一等一的害虫,还骂我们一辈子守在林中,格物致知都没做利索,更谈不上修齐治平……”“那黄龙士放言要为万世开太平,前人不敢,后人不能,他来做;曹长卿却是要这天下不太平,我很好奇,这两个人如果对上了,会怎么样?”拿着书卷的老人终于把目光从蝇头小字上挪开,问道。“他俩坐下来下一局棋,结果如何?”杂役打扮的老人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其余七位老人一愣,又是一阵大笑。“那就当真只有天晓得了。都说世事如棋,但古往今来,只有黄三甲真正以中原为秤,下出了好一个春秋,且让我等拭目以待,曹长卿能否下出一局大楚复国?”缟素老人目送那一袭青衣远去,喃喃道。
“此子可惜。”撑着竹杖的老人忽然摇头,“王道不可守,霸道不可久,此子有望跻身儒圣境界,但到时候肩膀上扛着复国的担子,面对那王霸殊途的岔路口,他会怎么选,就难说得很了。”
“我辈读书人,风流太盛,不是好事。”缟素老人低声道,“春秋之时,荀平,赵长陵,李义山,纳兰右慈,元本溪,哪一个不是一等一的才大志大?再到如今的首辅张巨鹿,门下省坦坦翁桓温,哪一个不是一等一的惊才绝艳?可最后能有几人落得善终,难说,难说啊。”
老人没有说出他数十年如一日全身皆缟素的原因。
但其余七人心知肚明。
为天下自取其死之人挂孝,为世间悲苦无奈之人吊丧。
缟素老人忽然朝着曹长卿远去的方向拱手,深深一揖。
这一日,西楚曹长卿入上阴学宫道德林,得浩然之气,天象境界更上一层楼,触及儒圣门槛。
多年后,曹长卿已经两鬓斑白之时,他将站在西蜀与北凉的边境上,为北凉世子徐凤年拦下蜀王陈芝豹那一杆梅子酒。
接着,如梅子酒青转紫一般,曹长卿由儒转霸,亲自擎起大楚旗帜,率众复国。
又有烂陀山无用和尚脚踩草茎,一苇渡江下广陵,来到曹长卿亲自坐镇的水师旗舰前,请他拿起中原,放下大楚。
之后,百年前魔教逐鹿山山主刘松涛战死广陵江上,儒圣曹长卿之霸道,天下皆知。
再后来,离阳大军四线围剿而来,北凉王徐凤年亲率一万大雪龙骑军直下江南,出入西楚京城如至无人之境。
与此同时,昔日世间风流无双的曹长卿自毁官子局,孤身北上,只带两只棋盒,以浩然正气为棋,落子太安城。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10-26 14:54:00 +0800 CST  
上阴学宫入口处的牌坊富丽堂皇,阔达三丈,两条石刻蟠龙沿着牌坊左右的两根巨柱盘旋而上,汇合于门楣中央。永徽元年以前,这座牌坊还没有这么气派;据说首辅张巨鹿亲自授意上阴学宫大祭酒齐阳龙如此改造,寓意此处是专为天下寒士打开的龙门——的确,现今读书人只要能跨进上阴学宫,几乎就等于一只脚迈入了太安城那座尽是朱紫贵人的朝堂。
一个中年白衣士子端坐在牌坊之下,盯着面前地上一口装得半满的水碗静静出神。
碗中倒映出的不是白衣人头上那座金碧辉煌的龙门,而是一片影影绰绰的松林。
忽然,水面剧烈震荡,松林的影像仿佛浸入水中的墨汁一样渐渐变淡、消散。
有数缕白气袅袅而起,向南飘去,如同一条小小的江河。
白衣书生叹了口气。
远处,一名青衫儒士从道德林的方向缓缓走来。
青衣与白衣擦肩而过,坐着的儒士没有抬头,站着的儒士也没有低头。
但是那只白瓷碗中的水面上,悄然有一道波纹从左到右划过,似乎碗底的水里有一条纤细的小蛇。水面突然跳起一朵水花,就像有人往碗里投入了一颗无形的棋子。
“曹官子啊曹官子,这一步,走得可不大高明。”白衣书生忽然自言自语道,目光仍然没有离开水碗。
曹长卿足不停步。
“以一人之力吸纳道德林儒家气运,又怎样呢?能让滔滔广陵江掉头西流不成?”白衣儒士边说边摇头。
又有数缕白烟从碗中升起,向西、向北而去。
如果有一名练气士宗师在场,一定会惊得目瞪口呆。
这碗里飘出的白气,分明指出了天下气运的流向!
“上古之时,共工怒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白衣儒士自顾自喃喃道,“地不满东南,水潦尘埃归焉,这才有了江河尽数东去的景象;但天倾西北,不光日月星辰移焉,连带着数千年来的天下气运,都定下了往北、往西流淌的大势!四百年前大奉何等盛极一时,为何会被草原骑兵踏破京城?四十年前大楚何等国泰民安,为何会被北蛮离阳蚕食鲸吞?当年吕祖过武当山,手书‘玄武当兴’四字,真以为是兴之所至随意为之?江南自古繁华之地,为何吕洞玄偏偏把道统放在了西北?”
曹长卿终于停下了脚步。
白衣儒士恍若不觉,仍然那般絮絮叨叨个没完:“你曹长卿想以一人之力做那拦住大江的堤坝,让春秋气运重新掉头南下,滋养那座已经无可救药的大凰城,能不能拦住且先不去说,就算你做到了,没有一个主心骨钉在西楚,你辛辛苦苦搜刮的那点儿气运注定只能是昙花一现,迟早还是要回到太安城的……”
“这不用你担心。”曹长卿转身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平静。
儒士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你的意思是,西楚姜姓皇室,依然后继有人?”
曹长卿没有回答。
儒士弯腰端起那只水碗,往里面看了许久,摇头道:“我看不见。”“天大地大,一个人想要藏起来,实在太容易了。你看不见,不代表大楚公主已经不在人世。”曹长卿说。
“把我与凡夫孺子相提并论,曹长卿,你以为我是谁?”白衣儒生一笑。
他慢慢把那只碗倒扣过来,像洒酒祭奠故人那样从左到右凌空划过。
从碗中流出的竟然不是水,而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雾气漂浮在白衣儒士胸口的高度,随着他的手臂的动作,雾气也自左向右铺展成长长的一条,仿佛一张悬在空中的宣纸。
有细小人形从那张“宣纸”最右端站起,接着,在那细小人形左侧又冒出了一个新的身影,随即是第三个、第四个……
曹长卿盯着那张可谓气象万千的画卷。
“千古江山,天下风流。”那只碗终于倒空,雾气最右端现出一个盘膝而坐的人形,白衣儒士把碗装进袖中,笑道。
那张画卷上,有活人,也有死人。
那个傲然立于白马之上的将军,是春秋兵甲叶白夔。
那个腰间挎着一柄南华刀的武人,是离阳兵部尚书顾剑棠。
那个左手持刀右手持笔的书生,是大楚书圣齐练华。
那个白衣翩然宛若神仙的女子,是北凉王妃吴素。
那个满袖红丝飘摇的老人,是大貂寺韩生宣。
那个一袭青衣仗剑而行的男子,是剑甲李淳罡。
那个身穿长袍骑在黑虎背上的中年道士,是大真人齐玄帧。
那个披着黑色袈裟的和尚,是太安城圣僧杨太岁。
那个牵着妻子女儿的白衣男人,是昔年塞外第一人呼延大观。
那个同样牵着妻子女儿却剃了光头的男人,是两禅寺白衣金刚李当心。
那个矮小如猿双手过膝的木讷中年人,是北莽军神拓跋菩萨。
那个身材无比高大白发飘飘的老人,一定是武帝城王仙芝。
还有个倒骑毛驴貌不惊人的中年男子,说不得便是江湖上盛传的桃花剑神邓太阿。
另有个提了一杆长枪的年轻武将,多半就是北凉边军第一人,“小人屠”陈芝豹了。
众多细小人形里,有一个老人的影像,一手持棋盒,一手捧书籍。
若非黄三甲,还能是谁画出了这么一副浩荡春秋长卷?
曹长卿的目光终于落到长卷最右端,那个盘膝而坐的中年士人身上。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谢观应有一小碗,可盛江山,可养蛟龙,可装天道。”白衣儒士笑道,言语自负之极。
曹长卿一阵沉默,然后缓缓问道:“替天行道,很理所当然吗?”
谢观应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不同而已,你眼里只有西楚,自然看不见千秋万世。”他大袖一挥,抹去半空中那幅春秋长卷,“儒家千年以降,除了张圣,真正能证得三不朽之人,寥寥无几。我是不想你曹长卿就这么白白可惜了,因此到这里来拦上一拦,劝上一劝。当然,你也大可把我的话当做秋风过耳,反正到头来,你曹长卿积攒下的运数,多半都要喂了我谢观应养的那条蛟龙,于我而言,其实并没什么坏处。”
“如果这就是天道,那当真混蛋得可以。”曹长卿平静地说完,转身便走。
一黑一白两颗棋子,分别从青衣左右袖口中悄然落下。
谢观应头上那座巨大牌坊忽然如遭雷击,左右两根巨柱轰然折断、倒塌。
待尘埃落定,青衣白衣均已不见踪影。
似有声音从天上传来。
“南海观音宗有一至重宝器,名陆地朝仙图,模样儿和我碗中那幅画卷,其实相去无几。我谢观应高居榜首,你今日今时想伤我,还差得远。”
又似有声音随风而逝。
“春秋之中,人多知其不可而为之。我曹长卿,当为百丈风流长卷再添十尺,无怨无悔无愧无惧。”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10-29 23:15:00 +0800 CST  
上阴学宫外那条平坦的官道上,一具高大的红色铠甲拄剑而立,拦住了一位青衣士子的去路。
曹长卿不由皱起眉头,细细打量铠甲上那些复杂的花纹。
“有道门的驭鬼咒令,有密宗的佛门经文,还有早已消失的阴阳家舆阵,究竟是何人役使一个死物在曹某面前装神弄鬼?”他朗声问道,但眼睛并没有看那具巨大的红甲,而是盯着道旁的松林。
“曹先生果然眼力了得,小子失敬了。”一个年轻人笑呵呵地抱拳走出,“小子太安城人氏赵楷,恭贺曹先生尽得道德林儒家浩气,大天象之下再无敌手,成就儒圣指日可待!”说罢,年轻人冲曹长卿深深鞠了一躬。
“殿下何必对一个亡国之臣行如此大礼?”曹长卿微微一笑,嘴上这么说,他却丝毫没有要还礼的意思,“曹某何足挂齿,倒是听闻殿下不兴师不动众,孤身赶赴上阴学宫,还遭三皇子赵雄无理刁难,却毫不计较,殿下儒雅有君子气量,天下皆知,颇有仁君之风啊。”“曹先生这么说可就折煞小子了,”赵楷被夸奖后非但没有兴高采烈,反而愁眉苦脸,“小子实在是家底太薄,跟我那几个哥哥弟弟较劲不起,这些年若非我大师父在宫里多方照拂,小子恐怕早就——”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完。
“殿下拦住曹某去路,所为何事?”曹长卿点头表示明白,淡淡一笑道。“实不相瞒,小子想与先生做笔买卖。”平素吊儿郎当的赵楷终于正色道,“不知先生是否愿意,或者说,是否敢于……与虎谋皮?”
曹长卿眉毛一挑:“说来听听。”
“小子知道曹先生号称风流冠大楚,更知道先生在西楚亡国后一不接受招安,二不退隐山林,独自浪游大江南北,旁人看似丧家之犬无处可归,我却知道先生是在学那黄龙士暗中谋篇布局,草蛇灰线一步千里,以中原为棋秤,要在来日以惊雷之势打离阳一个措手不及,恢复大楚国号!”赵楷顿了顿,“能看穿先生用心的人并不少,太安城内有那位帝师元本溪,朝堂上有首辅张巨鹿,上阴学宫有大祭酒齐阳龙,北凉有毒士李义山,南疆有纳兰右慈,但他们都认为大楚难以成事,元本溪与张巨鹿更是故意放纵先生游历四方不加阻拦,小子猜测,无非是想要将来借先生的大楚削去天下藩王兵权罢了。”
曹长卿沉默不语。
“但小子愿助先生一臂之力!”赵楷忽然话锋一转,斩钉截铁道,“按张元两人的谋划,先生万无可能复国,即便起兵,也只不过昙花一现——南疆燕剌王的无锋军和猛将王铜山且不去说,退一步讲,即便先生能打下整个广陵江以南,可曾想过西北还有徐骁的三十万北凉铁骑?人屠踏平了春秋六国,先生扪心自问,就算当年西垒壁之战时您不在南方,而是和叶白夔一同亲临前线,真的就能力挽狂澜吗?”
“现今天下安泰,内有文臣如张巨鹿,外有武将如徐骁,离阳的铁桶江山,牢不可破。至少在我父皇这一代,太安城做得可谓滴水不漏。先生要举兵,只有在新旧帝王交替之际,才可能搏得一线生机。小子猜测,先生心中所想,并非扶稳那张大楚龙座,只是要无愧某人而已。”赵楷这句话说得风轻云淡,面无表情的曹长卿却猛然抬起了头。
“那么,小子愿意向先生承诺,”赵楷自顾自继续道,根本不顾曹长卿的反应,“如若小子得登帝位,先生复国之时小子绝不动用燕剌王与北凉王麾下兵马,且可让出半个两淮道,即使先生最后失败,大楚姜姓后人,仍可以改名换姓后世代在离阳安居乐业。”
“好一张大饼,也许味同嚼蜡,但当真香气扑鼻。”曹长卿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果然是与虎谋皮,我大楚居然沦落到此等地步,要靠一个两手空空的皇子的许诺才能东山再起吗?”他忽然仰天大笑,声震山林。
赵楷没有丝毫被冒犯的神色,只是招了招手让符将红甲人来到自己身边:“先生应当认得这幅铠甲。”“二十年前号称金刚境第一的叶红亭。”曹长卿收敛笑声,“传闻人猫韩貂寺亲手将他扒皮拆骨,看来不过一介浪得虚名之人罢了。两禅寺白衣李当心,才称得上真正是不动尊菩萨转世。”“叶红亭的名头有不少水分,但也不至于如此不堪。”赵楷摇头道,“借着诛杀叶红亭,我师父暗中和南疆龙宫也搭上了线。小子敢说,只要我大师父发话,龙宫莫敢不从。一位‘站皇帝’,一座名门大派,这便是小子在庙堂与江湖的本钱。曹先生以为如何?”
“殿下的大饼已经画完,现下该说说希望曹某画一张怎样的饼了。”曹长卿笑道。“很简单,要朝堂上那位西楚老太师孙希济插手立储之事,另外鼓动江南大楚遗民为我造势,尽先生所能,扶我登龙。”赵楷毫不犹豫地回答。
曹长卿走过赵楷身边,这位皇子只觉一阵清风拂过,随后那件绿色的长衫便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曹某身无长处,唯读书下棋两事,还算在行。如今棋局已开,黑白并行,殿下与我谁是棋子谁是下棋人,各安天命。”赵楷回味着曹长卿擦肩而过时留下的这句话,不觉露出一个微笑。
“天命,可安乎?曹长卿啊曹长卿,这话,你是第一个嗤之以鼻的人吧?”他望着道德林上方的晴空,自言自语。
与此同时,有青衫挟清风过青山,随后一路南下,直取太安城。
曹长卿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
曹某生平不下无理手,你赵楷想要与我对弈一局险中求富贵,也得有国手之姿才成。
我曹长卿,便亲入太安城皇宫,试一试人猫韩生宣是否真的陆地神仙之下无有敌手。
顺便,也掂一掂赵惇的龙头有几斤几两,我能否提拿得起。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11-17 20:29:00 +0800 CST  
我不服为什么他们的水贴都能活那么久我就只能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11-17 21:06:00 +0800 CST  
离阳一统九国已有数十载,从当年老先帝分封功臣时说“今日起吾赵家平安火可为天下报平安矣!”,再到如今当朝圣上文治武功皆赫赫有成,张巨鹿顾剑棠将相联手,倾尽半国赋税入两辽、半国漕运供北凉,世人毫不怀疑,春秋真的结束了。那些九国遗民,如今摇身一变而为江南道、两淮道、青州等地方的名门望族,尊荣不减当年,在离阳治下依旧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但偏偏就在这太平盛世之中,有一个身穿青衣的人孤身闯入了太安城皇宫。
其实说是闯都不太恰当,那人入宫后,袍袖翻卷之间,所有拦住去路的甲士,所有朝他激射的箭矢,都远远飞了出去,他仿佛是在西楚皇宫御花园里闲庭信步,为那位心爱的女子摘下一朵朵鲜花。
直到一个身穿红衣的老者挡在面前。
红衣是指玄,青衣是天象。
但这指玄,擅杀天象。
“何人?”韩貂寺只问了两个字。当年对阵符将红甲人,从头至尾,他也只是问了这两个字而已。
韩无敌面前,都是尸骨。他只需要名字,免得分不清哪一具尸体属于谁,日后搞混了头痛。
“大楚曹长卿。”青衣人叹息一声。
韩生宣只记住了后三个字。至于是西楚还是东越、南唐、北汉,他毫不关心,也记不住,那是人屠徐骁应该记的事儿。
于是太安城皇宫中,飘起好大一朵红云。红云之中,有青光流动闪烁,仿佛一片竭力想躲开那片妖艳的红丝之花的绿叶。
儒生读书读到极致之处,能牵动天地异象,此即天象境界。那青衣士子举手投足之间,天上墨云翻滚,大风过太安,仿佛呼不尽的亡国悲声。
韩貂寺招架得不轻松,这只老鼠,有点不一样,有点大。
但他毫不惧怕。
你是天象境界又如何?独占八斗风流又如何?比起柳蒿师如何?那老儿可是已经高踞天象境界整整一甲子,还不是没敢和我韩生宣放手打上一架?
青衣士子返身后撤,不再与那三千红丝纠缠。他踩着皇宫屋脊起起落落,奔跳而去,韩生宣紧随不舍,直到皇宫大门。
那青衣士子当空长掠,无人能拦他进门,自然也无人能拦他出门。
但韩貂寺在门口站住了。他一只脚悬在那座天下第一门的门槛上,微微晃动。大宦官抬头望望九丈高的门楣,摇摇头,落脚,返身。
宦官不得出宫。
那是韩生宣自己的画地为牢。
不是不能打破,但时候未到。

让他没想到的是,那儒生很快又来了一次。
青衣之上,似乎有一层浩然慷慨之气,还带着几分悲凉。他不避不让,就那么杵在大殿前的广场上,令韩生宣想起了当年另一个也是这般矗立不动、仿佛永远不会倒下的人。
与今日的青衣相反,那人一身红甲,红得像火,连名字里都带着红字,叫叶红亭。
但那座烂陀山持杵和尚请下明王法身连斗三天三夜都打不动的亭子,那座号称能活活拖死天下所有高手的亭子,那座两禅寺李白衣出世前堪称世间金刚境第一的亭子,被他韩人猫亲手拆得片瓦不存。
曹长卿?韩生宣很快想起了这个名字。似乎还有两个字应该记起,但他没时间回忆了。
“离阳赵惇,可看见我入你皇宫有如穿堂过廊?”曹长卿朗声问道,挟着天象境界,那声音仿佛自九霄传下,震得屋顶琉璃瓦长鸣不已。
穿着大红蟒袍的太监迎上前去,依旧是指玄红丝对阵儒生天象。
还是不分胜负,曹长卿又一次逃离。说是逃离也不妥当,他的步子迈得行云流水,即便身后追杀的是天下第十人韩貂寺,他仍是那般轻轻松松,从从容容,仿佛刚刚被西楚皇帝召见下了一盘棋,此刻正走在退朝的路上。
回到后宫,皇帝赵惇正在品一杯皇后赵稚亲自煮的春神湖明前茶,脸色平静安详,丝毫没有惊慌。
帝王本当如此,胸怀河山,气吞宇内。行刺?我身负天下帝气,莫说一个曹长卿,春秋八国都尽数被我赵家灭了,谁能取我项上龙头?
“回来了?”看见老仆从门外走入,皇帝放下茶杯,笑问道。韩生宣点点头,谨慎地查看了一下桌上小香炉里的炭火,品茶要的便是一个意境,香炉气味太浓太淡,都会坏了陛下心情。
“那人是叫曹长卿吧?”皇帝依旧带着微笑,“好一个入我皇宫如过廊,声如震雷,朕坐在这里都听得一清二楚。韩生宣,你看他有几斤几两?”“回陛下,天象境界。”大宦官低头答道。“天象境?比起柳蒿师怎样?”皇帝摸着下巴问道。“以老奴看来,只高不低。”韩生宣说。“可惜,可惜,”皇帝连道,“这般读书人若能为朕所用,愁甚江山不稳?”
江山?
韩生宣似乎记起了那隐约被遗忘的两个字。
好像是叫“大楚”。
好一个天象境界曹长卿,能呼风唤雨,却依然是不得自在。

劝人都说再一再二不可再三。
可他曹长卿又来了。
这一次恰好与皇帝迎面撞上。当然,皇帝身边围着无数禁卫,还有那最是扎眼的一袭大红蟒袍。
“韩生宣,几步之内你能拦下他?”皇帝问道。“若是拼死,即便他离陛下只有半步,老奴一样能叫他碰不到龙袍分毫。”大太监回答。“不好不好,若是不拼死呢?”皇帝呵呵一笑,又问。
韩生宣抬眼打量一下那个正在对付万千御林军的青衣人,看他轻描淡写这里一拍那里一弹便有无数人倒飞出去的架势,与驱赶蚊虫无异。“一百步。”韩生宣说。
“那你便等他离朕一百步再出手,朕想好好看看这个读书人,生得什么模样。”皇帝说。“老奴遵旨。”
于是江湖上便有了曹长卿的传说。
三入皇宫如过廊,大楚棋待诏高踞天象境,独揽八斗风流,声名日隆。酒楼茶肆里的说书人都纷纷传讲,曹长卿离皇帝最近的一次,仅有百步。
但后边还有一句。
仍是被韩貂寺截下。
要杀赵惇?那也得韩生宣点头才行。一百步距离,刚刚够让曹长卿和赵惇彼此认清面目。
世人都以为那一百步说明了曹长卿的天象境界举世无双。
但后来有个叫元朴的老头子说,那一百步实是皇帝陛下的示威——你曹长卿拼尽了力,也只不过刚刚好能看见我,更别说还是朕开恩不让韩貂寺提早出手,你才能瞧见朕这一眼!
而且,韩生宣可为我拼死。离阳不只有一个韩生宣,拼掉了顶多换人;曹长卿敢为西楚拼死吗?西楚就只剩一个青衣棋待诏,拼掉了之后呢?这就是皇帝和丧家犬的区别。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12-13 21:47:00 +0800 CST  
加上六级楼主这周考了五门试……下周课表满到爆炸……看官们别催目测期末要挂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12-21 00:10:00 +0800 CST  
好消息楼主的傻逼电脑又坏了
我保证没下片子只是开着炉石传说的时候突然想写点字切出去开了WPS,合计边写边打
然后电脑就成了这副卵样这周课多周末才能拿去修,目测再次返厂,得两周左右才能再更新
对不住大家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12-22 22:19:00 +0800 CST  
太安城皇宫号称有宦官十万,但貂寺之衔,只有内廷十二监的掌印太监才能配得上。
此刻,十二名貂寺齐聚司礼监中,十一人站,一人跪。
寂静无声。所有人目光都盯在那个跪着微微发抖的人身上。御马监掌印大太监孙貂寺,数日前被违禁私自出宫的隋珠公主一同带走,去了西北武当山上。隋珠公主在那里惹上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麻烦,本来只是搅烂了某个民女的菜园子,但这民女却是北凉世子徐凤年豢养的一只金丝雀——钦天监那边推算,她便是那大楚的亡国公主,气运之盛天下罕见——徐凤年非但不帮着这个差点成了世子妃的隋珠公主,还跟担任护卫职责的孙貂寺动上了手。
“孙貂寺,本朝祖例,怎么说的?”韩生宣轻声问道。
“太……太监不得干政……”孙貂寺结结巴巴说道。“还有呢?”韩貂寺的声音仍是那么轻柔,简直像一个女子。“还有……不……不得……出宫……”跪着的孙貂寺抖得更厉害了。
“知罪便好。”韩生宣点头,抬起左手。“饶命!饶命!奴才不是妄自出宫,实在是隋珠公主……”孙貂寺面无血色,小鸡啄米也似地磕头不停。“奴才?”韩生宣问,“你是谁的奴才?是陛下的,还是隋珠公主的?”“当然是陛下的!”“陛下的圣旨,和公主的懿旨,哪个大?”“当……当然是圣旨大……”“陛下的圣旨和先帝的遗诏,哪个大?”“自然……自然是遗诏……”
韩貂寺点头,无需多言了。他不识字,也没念过书,但他懂得的道理,就是这么能服人。一根红丝从他袖中游出,仿如一条赤练蛇缠住了孙貂寺的脖颈。“韩生宣!”眼见活命无望,孙貂寺破口大骂起来,“什么祖训?那不过是你自己跟先帝提出来的馊主意,谁知道先帝居然就把这个写进遗诏,这才成了祖训!说到出宫,你不是也自己出宫一次把那来路不明的赵楷带了回来!别以为我就怕了——”他刚刚想聚起毕生修为挣脱红丝,头颅便被从身躯上生生拔去,血如喷泉,星星点点全洒在其他十一位貂寺身上。
除了韩生宣,剩下的人都面无人色。
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轻描淡写收回红丝,转身离去。
我可以出宫,你们不行。
那是我韩生宣自己的画地为牢,除了我自己,无人可以打破。韩生宣的规矩,只有皇帝陛下和皇子赵楷这么两份,最多再加上那缠绕双手的三千红丝。除了皇帝陛下和皇子赵楷两人,其他人如果没本事在那三千红丝之下活命,跟韩貂寺就没有道理可讲。
春秋一场不义战,离阳接管了八个国家的疆土,兵马,武库,金银,还有嫔妃与皇亲国戚,这些都属理所当然;唯独一点,曾让朝野上下困惑不已。
老先帝还全盘接收了春秋八国的所有宦官,这才让太安城宦官数量急剧膨胀,达到了惊人的十万之数。两朝臣子都曾对此颇有非议,但无论是上一朝老首辅恳请驱逐宦官们的奏章,还是本朝首辅张巨鹿削减宦官人数的谏议,都石沉大海,毫无回音。
历代对阉人的担忧无非两个,一是专权,二是搬弄唇舌蒙蔽圣听。但这数十年间,只听说无数宦官老死宫中,从没听过有谁胆敢干政乱政。
离阳先帝对这些已经失去了男人最宝贵的东西的人法外开恩,他们在春秋之后要自谋生路,谈何容易?后宫安稳,当然有他们感恩戴德兢兢业业的成分,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十二监四司八局二十四座衙门之上,站着一位俯瞰十万宦官的“站皇帝”,韩生宣。
人情薄如纸,感恩戴德这种东西最靠不住。太平日子久了,就有人会渐渐淡忘那一条条不可逾越的规矩,就有老鼠要在规矩围成的铜墙铁壁上打洞。
于是就需要他韩貂寺,需要他这只专为赵家皇帝捕鼠的人猫。
今日杀的大宦官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走出司礼监屋子的时候,韩生宣内心没有一丝怜悯,只有慨叹:要摘掉多少颗头颅,才能让人永远记住某件事,无须再提醒?
为什么除了他韩生宣以外的人,都这么健忘?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6-01-09 13:21:00 +0800 CST  
于是韩生宣觉得有点困惑,他需要找个人聊聊。
不,不是那位和自己辈分关系捋不清的高僧杨太岁,他不想听佛法。
双手缠绕三千红丝,更是三千烦恼丝,剪不断理还乱。他需要一个真正忘忧的人替他开解。
忘忧?都说断情绝爱,才能无忧无虑。那不就是天人?
很好找嘛。
作为大内首宦,天子身边第一近臣,他知道的秘事远比任何人都多。
他去了皇宫一角的钦天监。钦天监底层有一座地牢,防范比大内诏狱更加严密,平时除了钦天监豢养的练气士,只有龙虎山那些羽衣卿相才有机会来到这里,把一道花去自己数月甚至半年精力的符咒贴在那个囚徒身上。
但那个囚徒和他韩生宣一样,不过是自己画地为牢,一旦时候到了想要出去,没人拦得住。
这件事连皇帝陛下都不知道。
钦天监监正南怀瑜陪着大貂寺一层层走下那螺旋阶梯,终于来到地牢中。
那人已经枯坐在此四百年,肌肤水润有如活人,面庞光洁如玉,全身上下贴满了不计其数的符箓。
“此人便是高树露。”老监正笼着袖子说道,叹息一声。
世间武夫一品四境,金刚指玄天象地仙,就算说都是他划分出来的也不为过。四百年前,这个叫高树露的人真正打遍天下无敌手,撼得整座江湖风雨飘摇。直到遇见了一个无名道士,那道士在他身上拍下一张“封山”神符,这才让他陷入沉眠。
四百年来,世间武夫无论如何努力修行,仍是无人跳出高树露定下的框架,都要顺着金刚指玄天象这条梯子往上爬,至多不过地仙罢了。齐玄祯如是,叶红亭如是,韩生宣如是,曹长卿如是,李淳罡如是,邓太阿如是,王重楼如是,赵希抟如是,洪洗象如是,就连武帝城那位高踞天下第二一甲子的王仙芝,恐怕也不能例外。
“谁能跳出他的框架?”韩生宣凝视那面貌丰神玉朗却闭目沉睡的中年人许久,问道。“他自己。”南怀瑜毫不犹豫地回答。
高树露是什么境界?
天人。
地仙之上还有天人。
天人忘忧。
“你是个可怜人。”一个说不上有什么特点的声音忽然在韩生宣脑子里响起。韩貂寺对这种对话方式并不陌生,佛门密宗的千里传音手段嘛,杨太岁那老秃驴最爱做这种事。当年春秋尚未一统,老先帝徐骁杨太岁三人没事就在保和殿屋顶上喝酒,赵惇带着韩生宣在底下偷听,先帝和徐骁没有武功傍身无法察觉,杨太岁可是一清二楚。这和尚也是了得,自韩生宣受了菩萨戒之后,再遇到这种情景,他便常常一面不露痕迹地继续与先帝徐骁两人饮酒、笑骂,一面用密宗传音法和韩生宣聊天,颇得其乐。
继黑衣僧人和龙虎山希字辈老道人之后,这是第三个说他可怜的人了。韩生宣并不意外,毕竟眼前是个天人,没有几手叫人惊讶的本事,那才叫人奇怪。
“你也是个可怜人。”韩生宣在脑海里回答道。“嗯?为什么?”高树露略微有点惊讶地问。“我不懂道门的鬼画符,但我也看得出,这些符箓对你来说和废纸没有什么区别。既然你能在它们的封禁之下与我说话,那当然也能撕掉它们,结束这四百年的长睡。不撕去符箓,无非是你还有所牵挂,放之不下,自己画地为牢,与我一般无二。咱家很失望啊,忘忧天人,原来不过如此。”
“不愧为人猫韩貂寺,果然当得起十万宦官之首的称呼!”高树露忽然大笑,笑声震得韩生宣脑壳发疼,“四百年前我本是大奉皇子,但我对那帝位并无兴趣,只想问世间一字:‘仙’如何解?如何写?如何做?即便到了天象地仙境界,仍是要受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数的纠缠,怎样才算、才能真正超然物外、随心所欲、逍遥天地?”
“罢了,罢了,既然你仍在这里枯坐沉睡,那就是还没有找到答案。咱家的心结,你解不开。”韩生宣闭上双眼。
我也只不过是想求一个自在罢了。天人于我,没有助益。该还的债,还是要还;该杀的人,还是得杀。该捕的鼠,还是须捕。
“韩生宣啊韩生宣,可知你的心结,是何等微不足道?”高树露收敛笑声,“我虽身陷这钦天监中,但数百年来天地间的纷扰熙攘,却从未错过。远的不说,只说那无愧可歌可泣四字的春秋不义战,我高树露便从头至尾以在陆地观沧海之姿遥望——兵甲叶白夔困守西垒壁,西蜀剑皇独挡国门,人屠徐骁抛弃王翦王巨灵,天下第一守将王明阳死据襄樊城,南唐顾大祖战于国境之外,荀平替离阳老皇帝背黑锅不得全尸,齐玄祯为等一人枯坐斩魔台数十年,李淳罡误杀一人致境界连跌落入金刚指玄之间,你的无奈,比之他们,是大是小?”
韩生宣一时无言。
“罢了,罢了,”高树露忽然又开怀大笑,“寂寞四百年,难得今日有客来访,韩貂寺,我便带你走一趟春秋,看看究竟何谓‘画地为牢’!”
韩生宣忽觉整个人拔地而起,一阵恍惚之间,他发现自己已经立于云端,俯瞰脚下棋盘般的中原大地。
一旁的高树露与他一同乘风而行,身上无数符箓早已消失不见,高树露衣襟飘飞,说不尽的潇洒风流。
远处,云中似有无数金色人形隐隐闪动。
“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各在其位,各谋其政。今日只是借道而行,别无他意。”高树露抬眼望了一下那漫漫云霭,笑眯眯地说道。
云中仙人金光尽数散去。
再看地上,正值狼烟遍野,烽火千里。
韩生宣望着身边的四百年前第一人,感慨万千。
这是何等手笔!皇帝陛下竟然奢望能将这样一个人物囚禁在区区一座地牢中?
天人出窍,携我神游。
多年以后,北凉新王徐凤为一战王仙芝,散尽三魂七魄梦入春秋,却不知在他之前,早已有人看遍那风雨飘摇的数十年间的无限坎坷辛苦。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6-01-09 14:17:00 +0800 CST  
接下来的更新应该会集中在春秋旧事上了,楼主想写写总管没有详细讲明白的那些故事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6-01-09 14:18:00 +0800 CST  
益阙城外,一队铁骑疾驰而行。
“徐将军,这场仗打完了,能给兄弟们发点儿花酒钱了吧?”军中扛纛那位忽然策马靠近领头一骑,贼笑道。“王翦,给老子管住胯下那根枪,拿好手里的枪!”大战在即,全身披挂铁甲的徐骁没给这名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先锋任何好脸色,“再漂亮的婆娘,也得有命才能享受不是?益阙是块硬骨头,如果今天啃不下来,别说喝花酒了,只怕日落之前咱们都得去阎王爷那儿报到!”
外号王巨灵的扛纛先锋哈哈一笑,老老实实跟在徐骁屁股后面,没再说什么。
“娘的,这是什么阵仗?”到得益阙城下,徐骁望着空无一人的城头和洞开的城门,一脸疑惑。“赵军师跟俺说过一个词,叫……叫什么来着……”王翦想了半天一拍大腿,“对!请君入瓮!城里肯定有伏兵,将军,依俺看啊,咱不能进去!”“你娘的请君入瓮,跟着赵长陵喝了几杯酒,就以为肚子里那二两黄汤都变成墨水了?”徐骁气笑道,“老子不说身经百战也有九十九战了,兵法书早就读得滚瓜烂熟,这叫空城计,你听过吗?”“俺是不知道啥空城计,可是将军你啥时候看过兵书了?不都是李军师念给你听的吗?”王翦傻乎乎地问道。
徐骁结结实实踹了他一脚:“听老子的令,我带一百人先进去探探路,你带剩下的弟兄退出半里路在城外等着,老子要查查益阙守军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有,这场仗打完,你的花酒钱减半!”
背后骑军哄堂大笑。王巨灵涨红了脸:“哎,将军,俺说错啥啦?你不讲道理,俺扛纛这么辛苦,应该加钱才对啊!”
哄笑声中,徐骁率先策马入城。
大路上飞扬的尘土缓缓落定之后,现出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其中一个面貌清俊,袍袖不染尘埃;另一个则是白发老人,身穿一袭大红蟒袍。
“年轻的徐骁,很难想象吧?”高树露感慨道。
那时候,这个人屠还未臭名昭著,身上还没有那么多伤疤,穿着的也只是普通盔甲而不是北凉王袍,率领的也仅仅只有六百袍泽而不是三十万马蹄一响天下皆惊的铁骑。
韩生宣望着那绝尘而去的一骑背影,缄默无言。
北凉边军铁律,凡有大战,先死将军,再死校尉,然后死标长伍长。
官最大的享福最多,也理应最先去死。
原来这条规矩,早在春秋之初六百老卒出辽东之时,就已有了。
徐骁入城之后,益阙守军没有继续等待剩下五百骑也落入包围圈,而是果断放下四座城门,将他率领的一百人变作瓮中之鳖。
城内很快四面响起杀声。
一支号箭突然冲天而起,凄厉的啸叫划破长空。这是徐骁对城外袍泽发出的信号,告诉他们自己中伏了,马上撤退。
“齐当国!”听见号箭之声,王翦厉声怒喝,一名年轻的健壮骑卒马上来到他面前:“王校尉,齐当国听令!”“带兄弟们在此等着,一会儿徐将军出城,你们全力掩护他撤退!记住,你小子的命不值几个钱,但死也要死在将军前头!”“齐当国得令!”年轻骑卒一抱拳沉声答道。
“拿着。”王翦将那柄沉重的大纛递了过去。“王校尉,你这是干什么?”齐当国吃惊地接过大纛,问道。“以后咱们徐家军扛纛之人,就是你了。”王翦说完,不等齐当国反应过来,便猛抽胯下坐骑,向益阙城门狂奔而去。
熟悉王巨灵的人都知道,那柄大纛在他心里比媳妇还亲,连睡觉都要放在身旁,平日里谁敢不经允许碰一下都等于是找死,但就在这顷刻功夫里,徐家军的大纛便换了主儿。
“王翦!你给老子回来!”有人大惊,便要策马追上去。“燕文鸾!你要是还当我王翦是兄弟,就老老实实站在那儿别动窝!将军出城之后但凡擦破一点儿皮,老子到阎王面前跟你算账!”王翦头也不回地吼道。
城头忽然站起一排弓兵,箭雨瓢泼而下,挡住了燕文鸾。但王翦丝毫不在意,仍是一路狂奔而去,到得益阙城门口,他肩头已经插了五根短翎箭,胯下坐骑也是伤痕累累。
益阙城门是一道由精钢打造而成的栅栏,号称总重两千斤,通过城楼上的轱轳升起放下。王翦下马奔至栅栏前,城内的徐骁已经和袍泽们且战且退来到门口。回头看见王翦,徐骁非但没有惊喜,反而一脸怒色:“王翦你他娘的怎么还不跑!老子的军令是不是不管用?老子什么时候让你过来了?!”
王翦没有辩解,他不顾肩头血流不止的伤口双膝跪下,把两只手用力插进栅栏地下的泥土,然后深吸一口气——“起!”王翦怒喝,肩头伤口顿时爆裂血如泉涌,但与此同时,在徐骁和无数其他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重逾万钧的益阙城门也动了!
王翦一寸寸直起上半身,仿佛巨灵神降世,独力托起城门:“将军快走!我撑不了多久!”他声嘶力竭地喊道。
徐骁一愣,随即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跑。”他只说了一个字,随即弯腰钻过双膝跪地的王翦托起的城门,带领其余幸存的袍泽逃出城外。
“不得放走徐骁!”益阙城内守军齐声呼喊着,转眼便追了上来。“嘿,老子准你们过去了吗?”王翦低声说道,此时有几名守军正弯腰钻过城门,王翦忽然两手一松,朝前扑倒,城门顿时重新落下,将那几个急不可耐的益阙守军连同王翦自己,拦腰砸成两断。
徐骁已经离城一百步,听见城门再度落地的轰然巨响,他远远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足不停步继续向前奔逃,直到与齐当国燕文鸾汇合。
望着大路上简直称得上狼狈逃窜的徐家军,高树露慢悠悠陪韩生宣一同走近城门口,箭雨依旧瓢泼而下,但却都从两人身影中穿了过去,仿佛他们只是没有实质的烟雾。韩生宣慢慢蹲下身,看着城门下那一片模糊的血肉——他已经分不出哪一块是王翦的尸首,哪一块又是益阙守军的尸首。
“两月之后,徐骁重回此地,将益阙屠成一座空城。北汉第一关隘重地,就此沦陷。”高树露看着韩生宣说道,“韩貂寺,你可知道辽东六百老卒,在春秋尘埃落定之后,还剩几人?”
韩生宣没有回答。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6-01-09 15:32:00 +0800 CST  
西蜀皇城,有高阁入云,名剑雨楼。
此刻,剑雨楼顶,一位身穿黄色蟒袍的英俊男子面东而立,脸色沉郁如水。男子腰间长剑剑穗大如橡子,以金丝编织,剑鞘用上好楠木刻制而成,剑柄上刻有古朴小篆“蜀道”字样。
传说当年大奉朝有仙人持剑立于山巅为蜀民开山,西川与中原这才有道路相通。
此剑即是蜀道。当年仙人开山处,也因此得名剑阁。
于是佩剑男子身份也就不言而喻。
那位名动天下的西蜀宗亲,剑皇苏秀。
剑雨楼外,天色晦暗,山雨欲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苏秀自言自语道。
“殿下,大势所趋。”一名老者在他身后轻声说。“周先生,我苏秀当真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当真没有啊。”并不算老的剑皇喃喃道,“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拦住皇兄,保住那赵长陵满门性命……”“殿下,其实赵长陵一门是否死绝,于天下大势而言,无关紧要。”老人本就驼背,此刻显得愈发佝偻,仿佛双肩已经扛不住岁月的重压。
“殿下,剑雨楼上下愿为国效死,但得仍有一人可持剑,必不教离阳军兵踏入京城半步!”一旁的另一位高大老者向前一步,沉声说道。“张先生,何必如此?”苏秀仍是望着东方暗淡的天际,没有回头,“当年那青衣李淳罡与我一战,我输得心服口服,但他放言蜀中无剑,再过一百年,苏秀仍是不答应。”这位皇室宗亲闭上双目,那年轻剑士手中木马牛绽放的泼天剑气滚走龙壁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你张家剑雨楼,是西蜀剑道仅存的硕果,本王十年前登楼点评说再有两代人时间,剑雨楼必可与吴家剑冢东越剑池并驾齐驱,如今仍是这般认为。”
高大老人如遭雷击,顿时老泪纵横,重重一躬到地:“张家誓与国共存亡!”“本王不准。”苏秀轻声道,语气里却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剑雨楼子弟即日起不得出楼,离阳军兵攻城也罢,破城也罢,屠城也罢,焚城也罢,只要战火未直接波及剑雨楼,你张家人就只准袖手旁观,不得出手干涉。”“王爷,老臣做不到,做不到啊!”高大老人不顾身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狠狠叩头,竟是涕泪俱下。“就当是帮我苏家最后一个忙吧。”剑皇苏秀终于转身,但仍是没有看一眼脚边那位匍匐在地的剑雨楼老掌门,“风水轮流转,江山轮流坐,苏家屁股底下这把椅子丢了便丢了,但蜀中剑道传承,不能断。”撂下云淡风轻的一句,苏秀便向楼梯口走去。走到一半,他忽然又停住了,问身后的佝偻老者:“相交多年,本王清楚周先生脾性,也就不费什么唇舌了,只想问先生存于宫中的四百八十二幅画作,当如何处理?是放进国库等待日后存入离阳皇宫大内,还是就此一把火烧去?”“老夫于作画一途浸淫多年,不敢说有多少成就,起码这些拙劣之作,是实实在在费了心血的。想必就算到了离阳赵家天子桌案上,也不辱没了我大蜀。”佝偻老人笑道,“殿下说剑道传承无论国界,依老夫看来,画道传承,也是这般。至于作画之人和使剑之人,当死则死,这是另一码事。”“甚合本王心意。”苏秀说道,迈步下楼。
此前有飞马传讯入京,昔年仙人开山处、号称险绝天下的剑阁已然失守,而打下剑阁的兵力竟只有区区千余轻骑而已!
徐骁义子褚禄山,于此一役中声名大振。
徐家铁骑,离西蜀京城仅有三日行程。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6-01-10 12:48:00 +0800 CST  
徐家大营,徐骁和六大义子齐聚一顶帐篷内,人人面色凝重。
帐中床榻上,一人咳血不止。
徐骁在那人身边坐下,沉默无言。反倒是那人先开了口:“大将军,长陵看不到西蜀皇城陷落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希望大将军……”一句话没说完,他又开始剧烈咳嗽,血沫横飞。
徐骁扶住赵长陵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轻声道:“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就算你要我屠了西蜀京城给你泄愤,徐骁也敢照办。”“大将军,早年西蜀昏君灭我家满门,”赵长陵惨然一笑,“若是依我本心,恨不得将昏君诛尽九族挫骨扬灰,但大将军须知,拿下西蜀之后,一旦东线顾剑棠打下东越,中原便要重归一统。”他又停了下来,猛咳几声,“离阳分封功臣,大将军是当之无愧第一人,长陵猜测,异姓王是跑不了的,搞不好还要捎带上一个大柱国头衔或者分量更加瓷实的世袭罔替。”
徐骁依旧没有说话,一字一句把这位国士的最后遗言记在心头。
“将军须知高处不胜寒,伴君如伴虎,这春秋越是接近尾声,将军越要想法子替自己,或者说替未来的世子殿下,谋划后路。”“我该怎么做?”徐骁沉声问道。“很简单,和在西楚留下那姜姓公主一样,请大将军留西蜀苏家一点香火血脉,以作日后棋子。”“这个你放心,我记下了。”徐骁一口答应。
赵长陵转向站在帐篷角落的那个年轻士人,虽与自己同龄,这士人却一脸枯槁面容,神情悲戚。“义山,”赵长陵轻声说道,面有愧色,“世人都说我为天下阳谋第一,但我知道,你这位阴才,才是日后辅佐大将军的左膀右臂。我一日活着,你便不能尽情施展,这么多年,对不住了。”
李义山走上前来:“长陵,绝无这样的道理。”
赵长陵咳出一大口鲜血:“为大将军是否应该反了离阳一事,你我争执得几乎撕破脸皮,现在看看,还是你更有远见卓识。若是那时接受了西楚皇帝划江而治的提议,说不得如今徐赵两家都早已被叶白夔一口吃掉。大将军已然修成隐忍工夫,但那位年轻小世子殿下,就拜托义山你多多栽培了……”
李义山如遭雷击,深深一躬:“长陵尽可放心。”
赵长陵又把目光投向背负梅子酒的那名年轻武将:“芝豹。”“先生但讲。”已经得了“小人屠”之称的陈芝豹沉声道。“大将军以前曾打趣问道,有一天他不在人世以后,这几十万铁骑是姓徐好还是姓陈好?其他人默不作声,我直言姓陈更好,义山则坚持必须姓徐,长陵现在眼前已经模糊,看不到那么远啦。”赵长陵举起一只手,费力地眯起眼,“但我最后要说一句,有些事情只能姓徐的来做,有些事情只能姓陈的来做,现在如此,等小世子长成之后依旧如此,希望你能牢记在心。”“先生放心,芝豹记住了。”陈芝豹低下头。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赵长陵长叹,低声喃喃,身体逐渐凉了下去。
徐骁轻轻放下赵长陵遗体,起身面对六名义子。“三天。老子就给你们三天时间。拿下西蜀京城,否则提头来见。”他冷冷说。
“得令!”六名义子轰然道,同时抱拳。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6-01-10 12:49:00 +0800 CST  
西蜀皇宫中那座已经空空荡荡的朝堂上,苏秀站在龙椅之下,徘徊不去。他身边是太师赵定秀,还有多年来一直侍立自己左右的一位齐姓将军。
赵定秀手里捏着一封信,正在发呆。
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甚至外行人都能看出写信之人肚里没几两墨水,更别说入有西蜀书圣之称的赵定秀法眼。
但信上内容,由不得他不正视。“破蜀后,帝后皆死,太子可活,隐姓埋名,苟活南疆,不得谈复国。”
落款两字:“徐骁”。
“殿下,这……”一向最是老成持重的老太师也迟疑了,朝此刻可谓西蜀唯一主心骨的苏秀投去求助的目光。“我侄子侄媳两条性命,换苏家香火绵延,这买卖不算太亏。”苏秀平静道,“更何况,本就都是必死之人,死在这里和死在太安城,有何区别?”“可是,陛下似乎还想着能够举城出降,去当那离阳皇帝允诺过的蜀国公……”赵定秀欲言又止。“愚不可及!”心如死灰的苏秀脸上终于出现了怒气,“南唐洪姓皇帝率众归降离阳,赐爵南国公,受封当日即死于南国公府邸,这般前车之鉴,谁看不见?!”
赵定秀喟然长叹,只是摇头。
“既然你开不了这个口,我去说。”苏秀淡然道,从赵定秀手中接过那封信,随后望向为自己捧剑十多年的齐姓将军:“以后,苏酥就托付你和赵定秀了。”
扑通扑通,两人同时跪下,泣不成声。
苏秀转身走向后宫。
他找到了那位坐龙椅的侄子和侄媳。此刻,西蜀皇帝已然六神无主,皇后更是泪流满面:“为什么……为什么……当初要是先帝不杀赵长陵一家,怎么会有如今光景!”“过去的事,说它作甚。”腰佩蜀道的西蜀皇叔摇头道,“侄儿,今天叔叔来,不想理论那些前朝的是是非非,讲什么都为时已晚。”他对那个身穿龙袍、年龄刚过而立的侄子说道,“咱们苏家人,守不下剑阁,挡不住铁骑,好歹要死得有尊严,不能做那阶下囚,把脖子送到案板上给人家砍,是不是?”
西蜀皇帝呆立无言。“爹,爹,叔公在说什么?”年幼的皇太子苏酥扯着父亲皇袍的衣袖,问道。皇帝挣脱了儿子,用袖子掩住面庞。
苏秀叹息一声,把徐骁送来的那封密信掷在皇帝脚下,径直离去。

三日后,徐家铁骑兵临城下。
又三日后,城破。
西蜀京城中轴主道上,空无一人。
在妃子坟一战中打出白熊称号的袁左宗亲领两千铁骑,沿主道杀奔皇宫。
皇宫门口有一人拄剑而立。
剑名蜀道。
“苏某从师习得一剑,二十五年间,自创八百剑。”那中年男子今天没有穿象征贵胄身份的蟒袍,而是只穿了一袭素衣。望见铁骑洪流滚滚而来,他吐气开声,平静地说道。
徐家骑军放低枪头开始冲锋,誓要以大江拍岸之势,将这不自量力的西蜀最后一名守门人碾作肉泥。
“苏某惭愧,至今于剑道一途仍未登堂入室,吾师评点,八百剑尽有其形而无其神。”
铁骑近身百丈。
“苏某有一同门师弟黄阵图,从师以来自创仅九剑,苏某未曾得见,但吾师评点,第九剑形意气神四大皆全,吾师衣钵终有传承,一无憾也。”
铁骑近身五十丈。
“苏某敕令张家剑雨楼避而不战,为我蜀中剑道保存香火,二无憾也。”
铁骑近身十丈。
“苏某今日以剑守国门,与国同日而死,三无憾也。”
当先一骑枪头已至苏秀胸口。
“李淳罡,且看苏某这死前八百剑,可值得你青眼相加?”苏秀轻声道。
蜀道出鞘。
一剑破一甲。
如一人站立广陵江潮头之前,一剑一剑想要削平那翻卷的怒涛。
徐家铁骑慷慨赴死,前仆后继。
沙场之上,从无长命的万人敌!
起初如蚍蜉撼大树,西蜀剑皇不动如山。
两百骑死绝之后,又有两百骑如惊雷疾驰而至。
聚沙成塔,积羽沉舟。
已被鲜血染成赤红的西蜀剑道最后一株参天大树,开始微微颤动。
四百剑过后,苏秀一臂残废。
甚至不需袁左宗号令,杀红了眼的徐家铁骑继续疯狂扑上,踩着袍泽的尸体冲向浑身浴血的苏秀。
西蜀皇宫门前,血流成河,积尸如山。
六百剑递出,这位独力撑起蜀中剑道的奇人,似乎远未黔驴技穷,依旧默不作声地一剑一剑向铁骑劈去。
饶是见惯了死战场面的袁白熊,也不禁为这一夫当关的气魄动容。“何必呢?”他轻声道。
整座战场上,可能只有袁左宗,在默默数着西蜀剑皇已经出了多少招。
看似依旧岿然不动,实则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矣。
此刻已不是蚍蜉撼大树,而是蚍蜉之众堆积如山,要生生压垮大树!
第八百剑终于递出!
剑气如虹,顿时贯穿从皇宫大门到城门一条长达千丈的直线!
回光返照。
徐家铁骑一涌而过,冲入西蜀皇宫。
西蜀剑皇终于倒了下去,在寻常人看来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但在袁左宗眼里,他倒得很慢很慢,死前似乎还用力朝天抬头,想要举起那柄蜀道。
袁左宗慢慢策马向前。
一名衣着与寻常杂役一般无二的汉子不知何时从他身后出现,汉子背负一口剑匣,身形矮小如猿,更缺了两颗门牙,相貌看起来颇有几分猥琐。他并没有刻意加快脚步,但转眼就越过了骑马的袁左宗。
他弯腰在皇宫门口的一滩肉泥之中翻翻捡捡,拣出了那柄早已看不出原本面目的名剑。
仆人打扮的缺门牙汉子潸然泪下,让他那张本就令人不敢恭维的脸更加滑稽可笑。
“苏师兄,苏师兄……”他连大字都不认得几个,更说不出什么令人动容的悲壮感慨之语,只是不断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
“老黄,那剑你想留就留着吧,我回头和义父说一声便是了。”袁左宗策马入宫,经过老黄身边时淡淡撂下一句。
本名黄阵图早已无人记得的缺门牙老仆打开背后剑匣,将鲜血淋漓的蜀道放入其中,泣不成声。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6-01-10 12:49:00 +0800 CST  
西蜀皇宫书画院,一名佝偻老人在地上摊开一张长达十丈的巨幅宣纸,手执大笔,肆意泼墨。
文章大家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书法大家横竖撇捺皆成书法,丹青大家挥毫泼洒皆成丹青。这位姓周的老人于作画一途,真真正正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登峰造极境界。
因为他是春秋十三甲中的画甲周鱼凫!
周鱼凫年轻时意气风发,曾当着西蜀先帝宣称此生何时身死何时封笔。
老人脚边有一口西蜀先帝御赐的巨大铜酒壶,他作画速度惊人,只用墨水,不用任何颜料。每画完一尺,老人便稍作休息猛饮一口,继而放下酒壶再画。
一丈之后,小半西蜀山河已经跃然纸上。
蜀江源头起自昆仑雪山,一泻而下三千里,入川中平原后水势放缓,两岸沃野千里,号称天府之国。
江水再行一千里,至西蜀京城,此处人烟鼎盛,景色如画,大奉朝诗圣曾留诗句“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西蜀京城向东五百里,大江分流,一支北上,是为龙王江;一支南下,汇入广陵江。江口分流之处有巨大佛像,依山而立,高逾五十丈,脚背可坐千人。西蜀开国皇帝发大愿济世救生,开凿佛像,保得数百年江上少有沉船。
此地以东三百里,就是天下第一奇险剑阁关,号称仙人过此也须低头,西蜀先帝在此设立关卡之后,便以为能够高枕无忧,无论中原何等兵荒马乱,川中依旧可保太平。
可惜关隘之险,向来靠不住。君不见大奉朝修筑长城何等辛苦,到头来可曾挡住草原铁蹄南下?
老人脚下山河长卷,已经填满九丈。
大奉朝有张姓画圣,作《清明上河图》,被后世誉为“此图一出,世间再无丹青手。”
一念至此,老人微笑。
且看老夫笔下再生花!
书画院外,有马蹄声响起,迅疾如雷。
老人终于画完此生绝作,将那柄心爱的大笔往地上一扔,手提酒壶一脚踏上长卷,仿佛迈入了那无限大好山河。
老人仰头豪饮壶中酒,琼浆玉液泼洒一地,把那举世无双的长卷淋得一塌糊涂。
酒壶终于倒空,老人如一根熔化的蜡烛一般,软软向后倒去,倒在他钟爱一生的西蜀山川之中。
奉命查抄书画院珍品的徐家校尉,亦于此时翻身下马,走入屋中。
后世史书记载,春秋十三甲中的画甲周鱼凫,于西蜀京城沦陷之时,醉死山河长卷之上。

后宫中,袁左宗坐在西蜀皇帝的龙床之上,慢条斯理卸掉铠甲。
西蜀皇帝和皇后站在阶下,瑟瑟发抖。“同是亡国皇帝,南边有个姓姜的,京城陷落当天就拿剑抹了脖子,说死就死半点不拖泥带水,比你有种得多。”袁白熊瞥了一眼那几乎就要下跪的西蜀皇帝,道。“将……将军说得是……”西蜀皇帝颤声道。
“你过来。”袁左宗脱完铠甲,冲皇后勾了勾手指。皇后几乎晕倒在地,想这粗野武将多半是要当着夫君的面对自己行那淫猥之事,但她身后两名披甲士卒一左一右搀住了她,带到袁左宗面前。
“是个美人,可惜。”袁白熊眯起眼细细打量皇后一番,“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天子人家,也是这般啊。倾国倾城,却嫁了一个脓包皇帝,说不准还要在后世史书上落下一个红颜祸水的坏名声。”
西蜀皇后哭得梨花带雨。
“我朝广陵王有信送到义父大营,愿用三千背魁军和我义父换你这个西蜀皇后,你不死,便去广陵王府侍寝,自己看着办。”袁左宗平静道。
门外忽然铠甲叮当作响,两排士卒齐齐下跪,高喊“参见大将军!”
“义父!”袁左宗起身大步相迎。“坐下坐下,现在这儿就是咱家,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好客气的。”徐骁笑眯眯迈过门槛,四下打量了一番:“哟,看来这西蜀昏君治国不怎样,倒是持家有道,端的造了一座好宅子!”“义父,不如今晚就睡在这儿,禄球儿已经把后宫嫔妃都锁在一起,等候义父挑选!”徐骁身后一个肥胖如猪的人谄媚笑道,他费力地挤进门里,那小山般的身影让西蜀皇后再次差点昏厥过去——
如今西蜀上下,谁不曾听闻褚禄山凶名?
“你这是生怕你义母不抄家伙砍我呐?”徐骁无奈转身踹了这一脸贼笑的胖子一脚,然后似乎这才注意到瑟瑟发抖恨不得把自己蜷成一个球塞进角落的西蜀皇帝,皱了皱眉:“你还活着作甚?”
西蜀皇帝听闻此言,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竟是叩头不止。“我已遣人将赵定秀和那齐姓将军以及苏酥暗中送出城外,留你家一脉香火,老子仁至义尽了。”徐骁淡淡说道,然后转向那西蜀皇后,“广陵王生得什么模样你没见过,我不妨跟你直说,比起我这个义子,有过之无不及。”他指指身后褚禄山,“你要是想尝尝被三百斤肉球压在胯下的滋味,我今晚就拿你让禄球儿过过瘾。”
褚禄山听闻此言,发出一连串嘿嘿嘿嘿邪气至极的淫笑:“义父,要是改天传出去,堂堂广陵王只能吃我褚禄山盘儿里的剩菜,岂不是丢光了他赵家的脸面?”
“我军师赵长陵,当年被你老爹灭了满门。只可惜,他在离你京城二十里路处病死。”徐骁眼神转冷,“二十里,只剩二十里,他就可以手刃你这无道昏君,亲自刨了你那混账老子的坟。”
徐骁把腰间凉刀解下,扔在西蜀帝后面前:“自己动手,还能留个全尸,老子只等半盏茶工夫,半盏茶后你们要是依然喘气儿,那就一刀剁掉头颅,没得商量。”说完,他转身走出门外。
是日,捷报以八百里加急送往太安城,西线大捷,西蜀已入离阳版图。
西蜀皇城门口,有两个朦朦胧胧的人影,不顾遍地血污一路走来。但说也奇怪,他们的鞋底以及衣袖,竟然不曾沾上半点血污。
“西蜀剑皇,就这么死了。”高树露重重叹息一声。
韩生宣凝望这人间修罗场一般的景象。
人屠徐骁,便是这么一路杀出春秋的?
“接下来去哪儿?”短暂出神之后,高树露似乎已经不再挂心西蜀剑皇,笑着问身边的大宦官。
韩生宣犹疑了一会儿。“咱家想看看西垒壁,是否可以?”他轻声问道。“有何不可!”高树露大笑,“不过那是西蜀国破之前的事儿了,咱们边走边说……”两个人影青烟一般消失在空气中,了无痕迹。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6-01-10 12:49:00 +0800 CST  
景河是广陵江无数支流中的小小一条,在风景旖旎如画、素有水乡之称的江南大地上,它实在平凡得不能再平凡。
但一场血腥惨烈冠绝春秋的死战,让景河这个地名永远留在了史书之上。
“长陵,这样真的可以?”徐骁眯起眼看着远处,问身后那位气色远比伐蜀之时好得多的大谋士。阳光下,地平线却显出不同寻常的诡异黑色,仿佛有一片乌云低垂在那里。
徐骁身后,是人数达十万之众的精锐铁骑,背靠滔滔景河严阵以待,从一直跟随徐骁左右的袁左宗到最近刚刚迅猛窜起的“锦鹧鸪”周康,诸多将领无一不面色凝重。
因为他们知道,远处地平线上那一抹黑色不是阴云,而是西楚步卒中的最后精锐,十二万大戟士!大奉朝末年,这些身披厚重锁子甲、手持精钢大戟的悍卒曾让南侵中原的蛮子吃足了苦头,大楚姜姓开国皇帝正是依靠这些重装步兵组成的方阵,步步为营,将游牧民族重新赶回了草原之上。
大楚似乎已经成功向天下证明,骑军早在四百年前就已过时。此前为了防止连最后这批精兵都被压缩进早已拥挤不堪的西垒壁,叶白夔派一名青壮将领率军猛攻徐骁,赵长陵将计就计,引诱大戟士步步深入,更不惜摆下凶险至极的背水阵势,逼叶白夔放弃那稳扎稳打的路子与这帮离阳穷光蛋豪赌一场——
赌注便是广陵江两岸究竟姓赵还是姓姜。
“将军放心,今日赵长陵要教大楚明白,他们当作宝贝疙瘩一样的大戟士,才是真正的过时鸡肋。”赵长陵轻声说道。
“这一盘,赌得有点儿大啊。”徐骁似乎心情不错,竟然还能笑眯眯地打趣,“咱们要是赢了,叶白夔就只能老老实实在西垒壁当个缩头乌龟;可万一输了,太安城我那兄弟屁股底下的龙椅,马上就得着火。”
大戟士步步逼近,很快人人都看清了那一排雪亮的戟尖,地面随着十二万重甲步卒整齐划一的步伐不断颤动,一些徐家骑军胯下的战马发出了不安的嘶鸣。
“起矛。”徐骁说。
十万骑军同时放平手中长矛。“冲。”徐骁又说。
景河之畔,刹那如天雷滚走,连岸边河水都荡起了巨大波澜。
十万铁骑展开的细长锋线犹如一把剃刀,贴地削去。
大戟士阵型中,突然泼洒出一片漫天箭雨。
有人中箭落马,有马中箭倒地。
但骑兵前冲速度与势头毫无滞缓,反而越来越盛。
强弓硬弩,从四百年前起就是步军防御骑兵冲锋的不二利器。兵甲叶白夔曾经总结,从骑兵开始冲锋到与步军短兵相接,至少可以放出三轮弩箭。
但徐骁的铁骑,硬生生把这个数字降低到了两轮!
因此大戟士主将发现第二拨弩手尚未来得及更换,铁骑便已冲入二十丈以内,不禁愕然。
“起阵!”这位出身豪阀的西楚将军并非庸才,随机应变,立即怒吼着下令。大戟士齐齐向前一步越过弓弩手,竖起拒马尖桩一般的大戟阵。
昔年不知多少只懂横冲直撞的北蛮子就在这大戟阵前,被串成了人肉糖葫芦。西楚主将深信,徐家铁骑也不能例外。
但他随即就发现自己错得是多么彻底。“掷!”一骑当先的袁左宗厉喝,徐家铁骑手中长枪刹那飞出,最前两排大戟士顿时稻草人一般纷纷中枪倒地,撞翻一片身后同袍,大戟士阵型眨眼乱作一团。
“起!”袁左宗又是一声厉喝,率先猛夹马腹,那马长嘶一声四蹄腾空,越过倒下的大戟士,以雷霆万钧之势落入西楚方阵中部。
徐家铁骑,号称百骑便震雷。
那么千骑,万骑,甚至十万骑,又会如何?
即便之前两轮箭雨泼洒之下已有过万徐家儿郎落马,剩余的骑兵仍是如同汛期广陵大潮,瞬间冲开西楚重甲方阵筑起的长堤。
重装步兵最大的依靠是阵型,最大的弱点依然是阵型。阵型一破,在连人带马加铁甲超过八百斤的徐家骑军面前,西楚大戟士就与待宰牛羊一般无二。
铁蹄无情践踏之下,头颅纷纷粉碎。
这一日,未及暮色四合,西楚最后步卒精锐,折损殆尽。
向来小心谨慎的叶白夔生平第一次与人豪赌,便输得血本无归。
“大将军,战场已经打扫清点,尚有数万降卒,如何处理?”周康策马来到徐骁面前,沉声禀报。“降卒?”徐骁扭头问身后两位大谋士,“你们说,该怎么做?”“春秋不义之战,要降卒做什么?这些大戟士甚至顶不住铁骑两轮碾压,留下何用?”未等赵长陵开口,李义山便开口道,“骑军最是讲究兵贵神速四字,重甲步卒对我们而言无异于巨大累赘。景河一线已经拿下,大将军应该尽速顺流进军西垒壁,逼那叶白夔拿出剩余所有赌本,与我们决一死战。若是拖着这几万食之无味弃之不可惜的鸡肋,说不得便要让大楚有了喘气之机!”“义山,你的意思是?”徐骁询问。“杀。”李义山望着逐渐暗淡的天色,平静回答。
一旁赵长陵缄默无言,以他的性格,断断提不出这等几近惨无人道的建议,但连他也不得不在内心承认,李义山所言,是对大局最有利的决定。
徐骁不再废话,转向周康:“传令下去,就地挖坑,将剩余降卒全部活埋。”
景河一役,徐骁战阵斩杀、战后坑杀大戟士总计十二万,人屠名声彻底传遍广陵江南北,西楚小儿听见徐骁名字,不敢夜哭。赵长陵背水一战,成就阳谋大家之名;李义山献计赶尽杀绝,被冠以毒士之称。
夜幕降临,景河之畔阴风凄厉,仿佛天地痛放悲声。
两个模糊人影走在河岸上,这里到处都是新翻起的泥土,青草香气和下面死人的腥臭之气混杂在一起,令人几欲呕吐。“韩貂寺,能与人屠徐骁并称春秋三大魔头,我很好奇,在太安城那座皇宫里,你究竟曾经杀戮了多少失宠文臣武将?”高树露似乎早已对这种惨烈场面习以为常,笑着问身后的韩生宣。
红袍老人行走速度比这位出窍神游的天人缓慢得多,他一步一步踩过那些成就徐骁凶名的尸骨,仍然一语不发。“西垒壁就在前头了。韩貂寺,很快你就可以看看那位日后的陆地神仙吴素,当年究竟是何等意气风发。”高树露说。
江上大风拂过,两人身影溶入夜色,无迹可寻。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6-01-11 22:06:00 +0800 CST  
楼主明儿有选修考试……等两天再说……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6-01-12 17:48:00 +0800 CST  

楼主:吃饭睡觉打冻冻

字数:2988

发表时间:2015-06-25 05:5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05-05 10:46:5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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