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春秋,死于春秋——人猫韩生宣

时间回溯三日,北凉王府内。
毒士李义山倚桌而坐,提着葫芦喝酒,他对面坐着一名白衣中年士人。“吴疆,王府三等仆役,自广陵道而来,五年前投入清凉山杂务院,为王府洒扫后山至今。”李义山眼睛并没有看那中年士人,而是盯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湖水,他一字一字说得极其缓慢,对面那白衣士人的面色古井无波。
“李先生大清早点名传唤一名普通仆役到此,不是为了聊家常吧?”白衣人说道。
李义山扔了酒葫芦,站起身对着白衣士人作了一揖:“旁人不知,我却知道先生真名齐练华,乃大楚书圣,春秋刀甲,是为了暗中护佑王妃和世子殿下平安才甘心隐姓埋名于此。”“毒士李义山,果然好毒的眼光,北凉拂水房谍子名不虚传。”白衣人微微一笑,并没有惊讶的表情。若李义山连看透他真实身份的本领都没有,也就不用躲在听潮阁沽名钓誉了。
“王爷已经动身远赴太安城,此去凶险,望齐先生能够尾随保护!”李义山直接挑明了话头。“我来清凉山,是因为我闺女和我外孙,可不是为了那个骂名满天下的混蛋女婿。更何况,认真说起来,他与我之间还有灭国之仇。”大楚书圣慢条斯理地说道。“义山不敢强逼,只望先生仔细思量,若是王爷死了,北凉何存?覆巢之下无完卵,王妃和世子殿下,又安能独完?”
齐练华沉吟一阵。“说得在理。那我便去一趟太安城,但要是那瘸子太没本事,在我赶到之前就死了,可也就怪不得我了。”他仍是那般慢悠悠地说道。“有先生这句话,义山万分感激。”北凉首席谋士又深深作了一揖。

时间回溯一日,北凉王府内。
凌晨,天色熹微之时,听潮阁顶那名面容枯槁的文士刚刚结束前一天的公文圈点批阅,正要拿了秸秆去挑灭桌上昏黄的油灯,窗外一道矫健的黑影忽然掠过,那黑影似是一只海东青,飞越听潮阁直扑清凉山王府后院。
李义山的眼神蓦然精光暴绽。
“赵稚啊赵稚,能执掌整个赵勾,果非等闲女流。”他自言自语了一句,“我让王爷请动洪绸出面,又加上北凉不参与夺嫡的许诺,仍是无法让你动用自己手下的力量保住王爷平安吗?”
下一瞬,一名持剑白衣女子由窗户飘入,身影翩然有若天仙。
“拜见王妃。”李义山站起身。
吴素手里捏着一封信,脸色发白:“太安城那个皇帝,就这般不要脸?”“是赵稚写来的信?”李逸山面色平静地问。吴素点点头:“她说皇帝召集了杨太岁、韩生宣、柳蒿师三大高手,就在今日,要对徐骁下手。”“王妃不必多虑,已有一位大大的高手赶赴太安城,赵稚那边我本想用她的赵勾为王爷再上一道保险,但如今看来她是不会动用自己手下的人马了……”“我要去救徐瘸子。我和他都不在,年儿便拜托先生照顾了。”王妃语气坚定。
李义山大惊:“王妃,不可……”但这句话还没说完,吴素已在窗外十丈高空,如流星般御剑远去。
听潮阁内,枯槁的文士摇头跺脚,叹息连连。

白衣案后数月,太安城皇宫中,离阳老先帝躺在御榻之上,面容憔悴。钦天监监正南怀瑜站在床边:“陛下,北凉传来消息,王妃诞下一子,取名徐龙象。”“到底没能拦住天人出世。”老先帝闭目叹息。南怀瑜低头:“据臣推算,此子生而金刚境,为不折不扣的天人体魄。但白衣案一战,王妃强行入陆地神仙境,已自伤经脉,因此这个孩子当为痴愚之儿,陛下无需太过担忧。另外,恐怕王妃自己亦命不久矣。”“坏消息里的好消息,也算聊可自慰。”老先帝依旧闭着眼睛,“南怀瑜,你既然这般无所不知,且算算朕还剩下多久可活?”
钦天监监正扑通一声跪下:“臣岂敢……”“罢了,罢了,朕自己心里清楚,你也不用跟那些不中用的太医一般说什么朕只是偶有小恙,不日即能康复的屁话,朕让那龙虎山道士为朕逆天改命,多活了这么些年,也该知足啦。”
南怀瑜伏地不语。“你且退下,叫朕的儿子们进来。”
当晚,在八位皇子的注目下,离阳老先帝驾崩。
大内秘不发丧,但暗地里整个朝堂却早已风起云涌。
仅仅六个时辰之后,便有拂水房密报接连送到徐骁案头。
听潮阁顶的密室内,老凉王站在窗前,对身后的心腹谋士道:“我那个老兄弟,已经死了。靖安王赵衡送来密信,许诺我若支持他登上大宝,便——”“便怎样?”李义山难得地露出了笑容,笑容玩味。“他拿出的在寻常人看来自然是大得不能再大的价码,但我不稀罕。”徐骁撇了撇嘴。
是啊,贵为北凉王,坐拥三十万兵马,还顶着一个大柱国头衔,这么一位位极人臣功无可封的大将军,天下间还有什么富贵能让他看得上眼?
“我想,不光是靖安王,除了广陵王赵毅之外,其他几位赵家王爷全都写了密信来吧?”李义山问,“但王爷独独把靖安王提了出来,显然是他开的条件有让您动心的地方,您并非那般丝毫瞧不上眼。”“你说得对。七个王爷之中,唯有他答应再给我加上一顶世袭罔替的帽子,让年儿长大成人之后继续坐享北凉的富贵。”徐骁重重叹了口气,说。
“王爷,夺嫡之争,您就像先前答应赵稚的那样,别插手。”李义山不紧不慢喝了口酒。
徐骁猛然转身,面容悲愤:“赵稚那个婊子?!她自己那般神通广大,偏偏选了写信给素儿这条法子,明面上救我给了我人情,暗地里害了素儿和龙象,如今谁都看得出来素儿即将不久于人世,这口气我怎么咽得下去?这江山谁都坐得,独独赵惇坐不得!她赵稚无义,就别怪北凉无情!”徐骁挥拳猛击空气,怒吼连连。
“八龙夺嫡,谁能当皇帝,实话讲您说了不算。”李义山枯槁的面容依旧平静如水,“能一锤定音的是那位大隐隐于朝的元本溪。身在太安城,他那半截舌头比我北凉三十万边军都来得管用。为今之计,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袖手旁观,置身事外,别让北凉趟这浑水,就叫纳兰右慈替燕剌王赵炳跟元本溪较劲儿去吧。”
说到赵炳,徐骁面色稍稍和缓了些:“那燕剌王倒是条真汉子,如果我帮他一把,他能坐上龙椅吗?南疆几十万猛将,加上我北凉铁骑,天下大势应当定了。”“不行。”李义山斩钉截铁地说,“如果王爷摆明了支持赵铸,元本溪肯定会马上挑唆北莽那位太平令,让女帝大兵提前南下。”
提起北莽那个姓慕容的老妇人,徐骁脸色又是一变,讷讷道:“还好当年没让这个厉害女人过门……”“王妃,女帝,再加上曾经若即若离过一阵子的赵稚,大将军这辈子活得不亏啊,看上你的都是一等一的奇女子。”李义山微笑。
徐骁长叹:“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只想和素儿终老,结果到头来还是她要先我走一步。”
李义山默然不语。赵稚这个女人,实在太复杂了。说她恶毒,确实够毒,为了丈夫算计起来连姐妹都不放过;但要说她于北凉丝毫没有恩情,也肯定不对。光李义山知道的,便有她在朝堂内外明里暗里回护北凉十六次,让一直想削减徐家富贵的老太师如同老鼠拉龟无处下口。
“罢了,罢了,这事儿,徐骁不掺和了。一个老卒,脑子转不了那么多弯,和他们玩不起这个。”老凉王的背似乎又驼了几分,声音苍老。
一个小男孩带着哭腔跑上楼:“爹……爹……师父……快去看看啊,娘要不行了!”
徐骁闻言大惊,顾不得腿上有老伤,一瘸一拐以最快的速度冲下了听潮阁。“师父,您也去看看吧,您这么大本事,一定可以救我娘的!”小世子徐凤年扯着李义山宽大的袍袖,泪如雨下。
“生死有命,师父不是那龙虎山老道士,没有逆天的本事啊。”李义山喟然长叹。“师父,您说,是谁害了我娘?”小世子狠狠擦干眼泪,一字一顿地问道。
一名中年白衣士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徐凤年身后:“来,我教你写字。”他说着从桌上拿起一支笔,蘸了蘸墨水,塞到小凤年手里:“杨太岁。”他握住徐凤年的手,带着他一笔一画在桌上写下这三个字,字体是端正庄严的楷书。
“柳蒿师。”这回是娟秀飘逸的行书。
“韩生宣。”奔腾狂放的草书。
“赵惇。”古朴圆拙的篆书。
“赵稚。”刚直瘦硬的隶书。
“这几个人,我不杀,留给你杀。若连这点事儿都办不到,别说是我外孙。”白衣士人放下笔飘然而去,犹如鬼魅。
小凤年怔怔看着桌上那几个字出神,事出突然,那白衣人的面貌他根本没能记住,但这几个字,一笔一笔都写在他心头。他抬起头,看着师父。
面容悲戚的李义山点了点头。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7-12 18:26:00 +0800 CST  
是日,北凉王妃吴素辞世。半月后,大内发丧的消息终于传来,靖安王赵衡以朝廷之名邀请北凉王前往太安城议事,徐骁以妻子过世悲痛不能自已为由留在清凉山,令三十万铁骑置身事外。时人议论纷纷,以为北凉王这是犯傻,手里握着三十万精兵强将却不知道抓住这个左右天下走势的机会,不愧是个只知道用强的没脑子武夫。
但有个叫元朴的老头子说,北凉王一点都不傻,李义山更是一点都不傻。当年春秋即将一统之时,也有许多人力劝徐骁自己当皇帝,甚至包括赵长陵,可李义山硬是拦住了徐骁,让他不碰那张滚烫的龙椅——
皇帝是这么好玩儿的?高处不胜寒听没听过?春秋那是个什么世道,寒门高士不如豪阀家犬,徐骁穷人乍富,就一个暴发户,当了皇帝,底下能有几个人福气?再者说了,皇帝要的是心机城府,徐骁这直来直去的肠子,不得给人玩儿死?即便他能侥幸寿享天年,他死了以后呢,他儿子怎么办?一旦春秋遗民群起而攻之,徐家便要被一把火烧个尸骨无存。
如今也是这个道理。要抢龙椅,你们姓赵的自己玩儿去,我老徐就装个聋子瞎子,只当啥都听不着啥都看不见,惹不起躲得起,独善其身。
那老头子只是翰林院一个默默无闻的老编修,连说话都含含糊糊,自然没人听他议论。
站在离阳王朝顶尖儿上的那几个人,却把这句话字字听在耳中。
老编修元朴的话自然是无足轻重,但半寸舌元本溪的话,可就值得天下所有人仔细费上一番思量了。
还未必能思量得透。

韩生宣第一次见到那个叫元朴的老编修时,先帝刚刚驾崩。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大内秘不发葬,刚刚经历完一场春秋动乱的天下,即将迎来又一场地震——八龙夺嫡。
谁能继承帝位?
呼声最高的是皇子赵衡。
“老臣拜见二皇子殿下。”那个正在埋头写字的老编修抬起头,眯眼费力辨认了一下来人面目,含含糊糊地说道,却丝毫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反而拿起桌上那个花雕酒坛喝了一口。
只带了韩生宣一人随身前来的赵惇却丝毫没有愠怒之意,恭恭敬敬地朝老编修作了个揖:“请先生助我。”“助什么?”元朴假装糊涂。“助我位登大宝。”赵惇毫不掩饰来意。“这,这,这可是要杀头的事情,老臣只是个会,会写字的编修而已,怎么做得来?”元朴似乎被吓到了,说话不仅含糊而且结巴了起来,他又咕嘟咕嘟灌了几口酒,似乎是在给自己压惊。
“我愿为元先生提线傀儡,请先生为帝师!”赵惇一躬到地。
韩生宣立即跪了下去。不论这个老编修到底是何人,能让他的主子鞠躬,那就受得起他韩生宣的跪拜。
元朴久久一言不发,赵惇便久久不起身,韩生宣也久久拜伏。
“都起来吧。”那老人的声音终于响起,似乎比方才清亮了不少。
赵惇直起腰,韩生宣站起身。
老人把坛中酒一饮而尽。“坛子是花雕,酒却是北凉绿蚁,赵惇,你可知我为何这么做?”元朴问了个似乎毫不相干的问题。“先生是无双国士,先生所为,赵惇看不透。”赵惇恭敬地说道。
“天下之事,说白了便如坛中酒,外面的皮,里面的骨,只是这两样东西翻来覆去折腾花样而已。寻常酒客看坛子出价沽酒,可我们这些人啊,却必要亲口去尝上一尝,才知道里面是什么味道。”老编修的目光有些迷离。
我们这些人?
能让他称为“我们”的,都是些什么人?
赵长陵。纳兰右慈。太平令。齐阳龙。谢观应。荀平。黄龙士。
当然还有那个藏身北凉听潮阁、面容枯槁的男人。
“绿蚁酒,酒中有毒啊。”元朴晃着空空如也的花雕坛子,发着令人莫名其妙的感慨。
此毒是毒士。
李义山。
黄龙士以三寸舌杀三百万人。赵长陵阳谋举世无双。荀平以二十一建疏划定他死后五十年的离阳国策。纳兰右慈偏安南疆,蓄力不发。谢观应逍遥世外,伺机而动。齐阳龙大隐隐于上阴学宫,悠然自在。太平令欲以离阳北莽两国作棋盘,来一场收官对弈。除了当年令他自断半寸舌的黄龙士,最让他忌惮的便是李义山,那个以绝户计生生扶起了北凉、埋下无数阴险毒辣后手的人。
那么,这局大棋,是到了我元本溪落子的时候了。
老人起身,面朝赵惇,深鞠一躬还礼:“谋士元本溪,拜见陛下!”
此后的事天下皆知。遗诏浮出水面,先帝的意思写得清清楚楚,二皇子赵惇继位。
原本继位呼声最高的赵衡被不明不白送去了襄樊,蜗居一生,郁郁不得志。
除了王仙芝居然答应收赵衡做义子,八龙夺嫡之中的其余诸事,尽在元本溪谋划、掌控之下。
那些最硬的拦路钉子,都在元本溪授意下,被韩生宣一颗一颗亲手拔去。
真的是拔。红丝一缠一提,那些吐口唾沫都能让朝堂震动的头颅,便尽数从脖子上脱了开来。
韩人猫之名,愈发令人震怖。
在元本溪和韩生宣的协助之下,赵惇位登大宝,君临天下。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7-12 18:26:00 +0800 CST  
码完字一瞅,还是没更,给总管跪了……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7-12 20:01:00 +0800 CST  
世事忽忽,转眼十余年。
西域,一座破旧却不失巍然气派的大城耸立于黄沙之上。
此城本为大奉西域都护府所在地,但大奉王朝大厦垮塌之后,它便沦为了西域流民聚集之处,城内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互相明争暗斗。
此城中央有一座高不过二十丈的小山,称为小烂陀,山顶却有一个世间最大的转经筒,铜身镀金,重达十二万斤,筒璧外雕刻文殊普贤观音地藏四大菩萨和栩栩如生的八千众天女,筒璧内篆刻有八十一万条六字真言和全部大藏经。
每转一周,相当于念佛八十一万声。
真真正正的功德无量。
但自转经筒树立之时起,就没谁能推动过它。
这一日,有一名白衣僧人牵着白马,从西方缓缓走向这座西域第一大城。马背上驮满了竹篓,篓中装着李当心自烂陀山求来的大藏佛经。
在经文的重压下,白马喷出长长的鼻息,四条腿都有点儿微微打颤。“哎哎,老伙计,都走了一万五千多里了,可别躺在这儿啊!”李当心连忙轻声对着马耳朵说道,“今天到了客店就给你买燕麦吃,最上等的,再坚持一下。”
也不知那马是不是真听懂了,反正不到半个时辰,李当心便从西门入了城。
城门口有个老和尚坐在那里,手中端着一个香气四溢的饭钵。
李当心叹了口气。
“我本是瑶池一朵莲,在天庭修炼两千年,每日里听经又诵佛,但指望一朝超度成仙,嘿!莲花开来莲花落,莲花落……”那老和尚放下饭钵闭目拍手而歌,神色陶醉。
李当心使劲掏了掏耳朵,一脸无奈:“师伯,人家有模有样的和尚都念六字真言和大悲咒,就算不肯念唵嘛呢叭咪吽,也别唱这跟讨饭乞儿的‘顺口溜’一样的小曲儿,成不?我都替您觉得丢脸。”他鄙夷地说。
老和尚猛地睁开眼:“胡说,这不是顺口溜,这是老衲的‘莲花落’!”“莲花落,莲花落,每日里诵念千百遍,但是师伯啊,您心中可曾落了莲花?”李当心又叹了口气。
“不曾,不曾,否则我干什么在这里一住四十多年?”老和尚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接着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站起来凑到李当心跟前,贼眉鼠眼地笑道:“对了,上次你经过这儿的时候走得急,没来得及问问,我那师弟在两禅寺种了这么多年田,求得自在没有?”
李当心丝毫不顾上下尊卑,抬手就在这颗辈分在整个佛门都能排进前十的光头上敲下一个暴栗:“我师父跟你一个德行!他锄菜你炖汤,俩人这么折腾了几十年,禅没参出来多少,倒成就了一个好农夫和一个好厨子!羞也不羞?”
和尚吐吐舌头,脸上丝毫没有不好意思的表现,他弯腰端起饭钵:“来来来,师伯也没啥好招待的,跟上次一样,就一碗鸡汤,别嫌少。”他满面慈爱地看着李当心。
李当心接过来,也不管什么佛门忌荤的规矩,仰脖咕嘟咕嘟灌了个干净,末了还抬起袖子擦擦嘴,砸吧两下:“好喝!”“阿弥陀佛,出家人吃荤,造孽造孽。”老和尚低头诵念佛号。
“师伯,师伯,这可就不太地道了啊。”李当心抽了抽嘴角,“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当了那啥,偏偏还要……”“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鸡汤和尚倒是一点都不忌讳,笑呵呵补全了下半句话。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又何必畏惧那佛门清规戒律?”一个女声响起,“您便是中原两禅寺白衣金刚李当心?”一名女子从城内径直走来,柔声问道。
“白衣金刚当不起,李当心倒是十足十的真货。”已经俨然逼近佛门圣人境界的年轻僧人随口答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说得不错;但当年讲这话的济公禅师还有后两句: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道。他吃了两只死的鸽子,能吐出来两只活的,若是世间和尚都有这般大慈大悲起死回生的本事,尽管破戒去。”“那敢问您刚才喝了鸡汤,是否就进了魔道呢?您喝了一碗鸡汤,是不是能吐出一只活鸡来?”那女子笑吟吟地又问道。
“当然没有。”李当心终于抬头正视这女子,“我不入魔道,但也没有起死回生的能耐,可是我没吃鸡肉啊!我喝了鸡汤,给你吐出一碗清水来倒还可以试试……”说着说着,李当心就呆住了。
那女人相貌平平,但那笑容却让人如沐春风,一时间竟然让李当心不动如山的禅心有了一丝动摇。
“阿弥陀佛,看来你又要破色戒了。”老和尚抬头望天,一脸幸灾乐祸的神情。
“阿弥陀佛。”李当心胸中有八万九千佛法,此刻竟然哑口无言,只能跟着老师伯一起念出一声佛号。
当初在烂陀山上,和那活菩萨六珠上师争辩渐悟顿悟的修行之道,两人对面而坐的时间怎么着也得有个五六年,更何况六珠上师除了没有头发,绝对是世间少有的美人儿,但李当心却偏偏从头至尾都没生出过今日这般感觉。
莫非当真是不破不立?
“我早就说,老和尚活了几十年,愣是没见过你这女娃儿一般佛缘深厚的人。”鸡汤和尚又转头对那年轻女子说道。女子闻言,只是微微一笑。
一行人入城之时,李当心脚下所踏之处,都悄悄生出一根金色莲花花蕊,在风中摇曳几度之后,才慢慢淡去、消失不见。
步步生莲。

第二日再出城时,老和尚没有相送,但那女子却坐在了白马背上,和李当心一同踏上东归之路。为了在马背上给女子腾出地方,李当心亲自背起了一个大竹篓,身上还挎了六七个书袋。“你不累吗?”女子笑盈盈地问。“不累!”李当心一挺脖子,气势豪迈地答道。
那女子望了望东方,目光所及,但见黄沙与青天,西域的天空,蓝得惊心动魄。“回去还有多远?”她轻声问道。“不远了,不远了。”李当心喃喃回答,但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回去哪里?哪里不远了?
铁门关?
太安城?
两禅寺?
还是——
家?
出家人,出家人,本就已经离家,我真可回去吗?
“我心净时,何时不见如来?我心乐处,何处不是西天?”李当心又哼起了下山前对杨太岁说的这两句话。
两禅寺有两个禅。师父啊,我西行之前已经悟得一禅,名为无禅;那另外一禅,却让我困惑了好些年,即便是在烂陀山枯坐,也没能参透。
如今我找到它了。
两禅寺第二禅,叫做不负如来不负卿。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面壁十年,不如灵光一闪,便得顿悟,窥见大道。
忽有天乐悠然响起,李当心身后那座大城中央,小烂陀山上,重达十二万斤的转经筒竟自行旋转起来,叮叮当当,天女舞动,风中有金色花瓣翩然飘落,诸天众比丘罗汉摇曳不已,文殊普贤观音地藏四尊法身分别浮于东南西北高空,宝相庄严。
大漠黄沙之上,佛门吉祥异象迭出不穷。城中数十万黎民尽皆伏地叩拜,口诵佛号,声震天宇,称恭迎佛祖下凡。
一念顿悟,经轮自转,每转一周,功德等于颂佛八十一万声,无边福泽洒向世间,乐音悠扬深远,六字真言一遍遍传出,响彻西方。
小烂陀山脚下,那个炖鸡汤的老和尚抬头仰望,眼神有些发直:“你小子,真是无垢罗汉转世?”他低下头,喃喃自语:“可我这朵莲花啊,什么时候才能落?”
城外,李当心和女子却都没有回头看那漫天异象,只是听着风中的佛影,望着前路空空荡荡的蓝天,然后相视一笑。
如来已在我身侧,我已渡过苦海得登彼岸,又何必回头?

又跋涉了几个月,李当心终于看见了那座巍峨壮观的中原帝都。“喏,那就是太安城。”李当心抬起手一指,对马背上的女子笑道。女子抬头一望:“为什么城门口有那么多人?”“不知道,没准儿是来接我的?”李当心随口回答。“不要脸,你真当自己是佛陀,走到哪里众生都要拜迎?”女子毫不客气重重敲了一下他的光头。李当心也不恼怒,只是摸了摸脑袋。
“两禅寺白衣金刚李当心到!”望见这白衣白马的年轻僧人,城外的大路上数十名太监依次扯开了嗓门大喊,黑压压的人群朝左右分开,一顶黄罗伞盖缓缓前行。
伞盖下站着那位世间最尊贵的男子。他身旁是一名身穿大红蟒袍的老宦官,随行的人还有一位黑衣和尚,一个紫髯碧眼的中年人,和一个佩着南华刀的武将。
皇帝赵惇。巨宦韩生宣。圣僧杨太岁。首辅张巨鹿。大将军顾剑棠。
这迎宾规格,可称得上是举世无双了。
但李当心只是皱了皱眉头。
“那些人都是谁呀?”马背上的女子俯下身来问他。李当心把那一个个显赫的名字念给她听,她脸上的神色越来越惊讶:“这些人都是来接你的?”“看来是的?”李当心叹了口气,愁眉苦脸。
“你傻啊你,身在福中不知福,皇帝亲自出城迎接还这副苦瓜脸,给我好好打起精神来!”女子毫不客气又赏了李当心一个暴栗。
她说的话,比圣旨管用。因此当黄罗伞盖终于走近,李当心还是对皇帝露出了笑容。
“见过白衣金刚。”皇帝微微作了一礼。换了寻常人见到这阵仗,早就吓得跪下叩头了,但李当心只是双手合十,不卑不亢还礼:“见过陛下。”“圣僧万里跋涉求得大乘佛法,为中原佛门传承再续香火,两禅寺必将日益兴旺,此乃我朝幸事,朕心甚慰。”皇帝笑道。“不敢当。小僧只是略尽绵薄之力,只望此后天下众生向善,多树珈蓝。”李当心说。
“善哉善哉,功德无量。”杨太岁上前一步,合十深深鞠躬。李当心终于拿出凝重的神色,不言不语,也深深鞠躬。一黑一白,一老一少,两位高僧相对行礼。
这一日,李当心白衣白马还太安,皇帝亲自为他牵马入城,但马背上坐的却不是僧人,而是一个女子。李当心心甘情愿背着竹篓走在一旁,那女子就在天下最显赫的一群人的簇拥之下,进了煌煌帝京。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7-15 12:18:00 +0800 CST  
两禅寺出了个破戒和尚,不但饮酒吃肉,还娶妻生女。
但寺中从方丈以下,无一敢说这和尚的不是。
因为他是李当心。
无论是要辩论佛法,还是要动手打架,都没人能胜得了他。某位德高望重的僧人曾有备而来,当面诘问他为何视佛家清规戒律如无物,却反被李当心说得哑口无言。
规矩是为无能的人准备的,即便在佛门中也不例外。
这一日,一名鬓发斑白的老儒生沿着盘山阶梯拾级而上,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两禅寺山门。望着巍峨的佛门殿宇,老儒生长长呼出一口气,一屁股直接坐在了门前的石砖上,一边嘟嘟哝哝地抱怨山路太陡,一边不停给自己松腿捶腰。
一个扛着锄头、双手沾满泥土的老和尚慢悠悠地从山脚下爬上来,望见这老儒生,他憨厚地笑笑,抬手打了个招呼:“稀客稀客啊,黄施主,你上一次来两禅寺,离现在怎么也有个二十年了吧?”
“二十二年。”老儒生毫不客气对着他翻了个白眼,说。“哎哎,老和尚年纪大了,头脑不大灵光啦,记不得数儿。”两禅寺方丈龙树僧人却丝毫没有生气的表现,只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光头,“我只记得那时候春秋不义战尚未结束,黄施主百忙之中特地跑到两禅寺来跟小徒下了一盘棋,没记错的话,下成了平局……”“我今天来此,便是要跟李当心再下一盘。”春秋三大魔头之一的黄龙士冷冷道,“春秋十三甲,我独占棋甲书甲算甲,世间怎能有我下不赢的人?”“黄施主上次以三百多名僧人性命做赌注,小徒每输一子你便杀一人,”龙树似乎永远温暖的脸色终于冷了几分,“敢问这次,是否也有赌注?”“当然。李当心每输一子,我便让离阳王朝毁去一座佛寺;每赢一子,便多建一座佛寺,公平得很。”说着黄龙士一拂袍袖,起身进门,竟是不再多看龙树僧人一眼。
“阿弥陀佛。造孽,造孽。”老和尚扛着锄头怔怔许久,长叹一声。
千佛殿内,黄龙士和李当心席地而坐,金刚镜面地砖光洁无比,两人之间摆着一副棋盘,周围站了一圈两禅寺高僧,除了龙树,高僧们人人脸上都隐隐有焦虑神色。在一千多尊菩萨罗汉塑像的注视下,对弈的两人落子如飞,偌大一座佛殿内静得只能听见棋子敲击棋盘的噼啪之声。
黄龙士执黑,他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但他手边的棋盘之外已经堆起了二十多颗白子;对面的李当心手边只有五六颗黑子,可他却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李当心,莫非老夫不值得你全力一战?”黄龙士终于抬头,讥笑道,“这局老夫若赢了,第一座要毁去的寺庙便是两禅寺。”“赵家王朝有本事,尽管毁一个看看。”李当心伸手从棋盘上提走八颗黑子,语气毫不在意,“皇帝最大的能耐也就是派出徐骁带着一两万铁骑来围山,但我可不是西蜀剑皇,若真有那一日,我就亲自坐在两禅寺山门之前,且看北凉铁骑冲不冲得动我?”
“好大口气。”黄龙士冷笑,“我黄某人以春秋为棋盘,做出了一个千古未有之局,你李当心空有一身莫大本领,就只会在两禅寺里当个缩头乌龟,莫说普度众生,连经都念得一塌糊涂,羞也不羞?”他重重落下一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你是三教圣人之一?李当心,老夫将江山气运转入江湖,陆地神仙的位置铁板钉钉有你一个,你就不想着为这苍生黎民,做点儿什么?”最后一句,黄龙士简直声色俱厉了。
“以三寸舌杀三百万人的魔头居然叫我替苍生黎民做事,有趣得紧。”李当心咧嘴一笑,“如果我没记错,上一个由出世转入世的人叫吴素,是北凉王妃,入陆地神仙境之后不到一年就死了。我还有老婆孩子,不急着去见阎王。不过话说回来,黄老怪,你把春秋搅得天翻地覆,到底想要什么?”
黄龙士沉默了一会。
“太上,下不知有之。国与民两相忘,相安无事。”他终于喃喃道,“天下分分合合,一治一乱,兴亡交替,这般世道,何时才是一个尽头?我只不过想让人间跳出这个循环,黎民不再受战乱之苦,不再受官家之苦,如此而已。”
一时无人说话,棋盘上棋子数目噼噼啪啪增减不停。
“好一个痴人说梦。”李当心终于轻声道,“你将春秋九国合而为一,已是前无古人的大手笔;但就算你能更进一步让北莽、南诏、西域都并入一国版图,之后呢?焉知赵家不会出一个昏庸皇帝,弄得江山分崩离析,到头来,你还是白忙一场。八百年前大秦如何,四百年前大奉如何,那般英明神武的皇帝,依旧没法保得社稷万代长久。”“所以,靠皇帝治国,这条路子行不通。”黄龙士立即答道。
李当心身躯一震,即将碰到棋盘的一颗棋子一下落偏了位置,“你想……”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千年以来这套体制,得变一变了,至于如何变,我现在也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而已。”黄龙士把李当心那颗棋子弹回原位,又放上一颗自己的棋子,“但俗话说得好,不破不立,大破大立,我接下来的几步棋,恐怕还要让生民涂炭。”“哪里的生民?”李当心问。
黄龙士扭头望了望北方。“北凉?”白衣僧人心领神会。“我实话告诉你,二十年之内,将会有四方灭佛的大劫,到时候,北凉可能是佛门中人最后的落脚去处。”黄龙士平静地说,“朝堂上那个首辅张巨鹿,我很看好。他和我是一路人,他会为天下寒门士子打开龙门,但生杀予夺大权依旧掌握在皇帝手中,张巨鹿的眼界,比起老夫始终还是差了一筹。”“你是想让我到了北凉之后,暗中为你的谋划出力?”“老夫未必能活着等到那一天了,”黄龙士仍然面色平静,“但我预先划定死后一百年内的天下大势,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望你莫要一心修那西域的欢喜禅,有了老婆女儿就忘了自己是如来弟子。”
李当心突然一拂袍袖,整个人倒退十丈,直接背靠千佛殿墙壁;与此同时,仿佛心有灵犀一般,黄龙士两手在地面上一撑,也端坐着在金刚镜面上向后滑出十丈,退到大殿门槛边儿上才堪堪停下。
下一刻,满殿佛像同时升起,从供台上重重落在地面,震得大殿屋宇嗡嗡作响。接着上千尊塑像如有生命一般,在金刚镜面上自行奔走移位,最终都停在巨大金刚方砖的十字交界之处。
“菩萨为白,罗汉为黑,黄龙士,可敢下完这一盘棋?”李当心沉声道。
殿中众高僧一看,若把菩萨像当做白子,罗汉像当做黑子,金刚镜面上的地砖格子当做棋盘纵横十五道,整座千佛殿地面竟成了一张天下间最气势恢宏的棋盘,而且原封不动复制了大殿中央那张小棋盘上的棋局。“有何不敢?”黄龙士朗声笑道,“老夫自春秋以来,未曾有过如此酣畅淋漓之博弈!”
运子如飞,菩萨罗汉像隆隆移动不停,被提走的棋子升空回归供台原位,同时不停有新的塑像棋子落下,如星斗变化,极尽奥妙,数百高僧看得心旌动摇。
“行了。”就在众人张口结舌目眩神驰之际,李当心突然起身往门外走去。
“还是平局啊。”黄龙士望了望满殿林立的塑像,“盘中第四百五十六手之后,你分明是有望赢了我的,为何仍要下成平局?”“急着回家给媳妇做饭。”李当心头也不回地说。
黄龙是一愣,随即会心微笑。
将要跨出殿门之际,李当心又猛地收住了脚步。
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身材矮小结实的汉子,肤色黝黑,长臂如猿,双手过膝,耳垂如佛像般肥厚。
黄龙士转头瞧见这人,竟是放声大笑,随后他也起身出门,那矮小汉子一侧身,给他让开了道路。
白衣僧人被这黝黑汉子拦在殿内,唉声叹气。“李当心啊李当心,今日两禅寺来了一尊好大的活菩萨,怎地你非但不高兴,反而这般愁容满面?”黄龙士离去前幸灾乐祸地回头望了他一眼。李当心没有接茬,倒是那汉子开口道:“黄龙士,我知道你运筹帷幄天下无双,可女帝陛下并非小儿,北莽百万控弦之士也非有勇无谋,若你以为能像搬弄春秋九国那样将我国玩弄于鼓掌之间,你就错了,何况我们还有一位足智多谋能与你匹敌的太平令。”但说话的时候他并没有看黄龙士,而是紧紧盯着李当心不放。
听见太平令名字,黄龙士又是猛然大笑:“那老儿要拿离阳北莽两国作棋盘,与我来一场收官对弈,我并没请他入局,是他自己急不可耐跳了进来,那也就怪不得我了吧?”说完,黄龙士竟是不再关心身后即将到来的惊天一战,大袖飘摇,径直下山。
留下李当心满面愁容地望着地面。
矮小汉子全身噼噼啪啪爆响,身材骤然涨大,终于显露出北莽男儿的堂堂魁伟身躯。
“李当心,拓跋菩萨今日要问你一些道理。”南行而来的北莽第一人俯视李当心,说道。“道理?是武道,还是佛理?”李当心问。“都有。”拓跋菩萨迈步跨过门槛,踏进大殿。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7-19 10:09:00 +0800 CST  
楼主家里老人住院,这几天估计得停一停了,对不住诸位……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7-23 00:00:00 +0800 CST  
北莽第一人。
南下离阳。
拓跋菩萨。
他原本的身材比李当心足足高出半个脑袋,浑身散发的气机雄浑到了仅是静静站在那里就能让两禅寺数百高僧呼吸困难的地步。他扫视一周,黄龙士和李当心下完的残局还未来得及收拾,大殿中佛像林立,罗汉合十,菩萨低眉。
拓跋菩萨踏出一步。
这一步直接来到千佛殿最深处的一尊十方普贤巨像面前。
所有人都不及反应,他已经对准两丈多高、四首八臂的骑象菩萨直直轰出了一拳。
一只白色的袖子凭空出现,轻飘飘的布料举重若轻地挡下了那雷霆万钧的重拳,拓跋菩萨仿佛打进了一团棉花,手臂毫无受力之处。北莽军神皱皱眉,横挪一步,刹那闪至八丈之外一尊千手观音像背后,反手又是一记重击。
李当心再度出现,大袖一挥,拦下拓跋菩萨的第二拳。
大殿中这两人的身影忽然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转眼不计其数,每一尊塑像前都出现了一个李当心和一个拓跋菩萨,而且无一例外是前者守后者攻的姿势。“白衣金刚,果然有些真本事。”一向不苟言笑的北莽军神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容。“就这点儿能耐?不妨再加上五六分气力,贫僧袖中纳须弥做不到,装下你拓跋菩萨的两只拳头,绰绰有余。”李当心平静地说道。“正有此意。”高大男子点点头,下一刻,四面八方所有的拓跋菩萨齐齐朝最宏伟庄严的那座金漆大日如来像奔去,有的一跃而起携风雷之势双脚踏下,有的直线前冲锐不可当,有的出拳,有的踢腿,有的以头颅顶撞,刹那有四方灭佛之势!
千佛殿中无数李当心尽皆消失不见,仅留下大日如来像前的本尊,李当心双手合十:“山门护法!”
大日如来周围瞬间并肩站立一圈白衣僧人,个个面孔朝外,一手伸出拒敌,一手结施无畏印,作佛门狮子吼:“呔!”
一声喝破业障。
万千化身尽数散去,孤零零站在那里的仍然只是一个拓跋菩萨而已。
环绕大日如来的五十多个李当心也渐次消隐,仅余莲台座下站立的那个白衣僧人。
“听说两禅寺一年雕一佛,千余年未曾间断,这才有了满殿金身。”拓跋菩萨脸上看不出任何受挫的表现,语调仍是那般平静、不紧不慢,“可为何佛门中人不向心中求灵山,反而要拜这些泥塑像?”“你不适合讲道理,打架即可。”李当心摇头。“为什么?”拓跋菩萨一挑眉毛,问。“佛陀传道尚且还有三十三法门呢,当头棒喝就是专为你这种粗人武夫准备的,砸到痛处,自然也就醒了,无需多费唇舌。”李当心说。
拓跋菩萨愣了愣,随即会心大笑,一点不觉得这是在侮辱自己:“好!好一个打到痛处自然醒!拓跋愚昧,就来领教你李无禅的棒喝!”
李当心扭头望向一众高僧中最不起眼的那个和尚,问:“师父,今日就让我松松筋骨,行不?”
那个农夫一般的僧人搓了搓布满老茧的手,看上去有点为难:“咱们换个地方好不好?这里都是菩萨罗汉,打坏了恐有不敬之嫌……”“没事,打坏了都算我的。”李当心挥挥袖子。“那便由得你吧。”龙树说着叹息一声。
龙树这一口气尚未叹完,拓跋菩萨已经一闪来到李当心面前,一指戳在他额头,李当心顿时双脚离地倒飞出去,撞烂了一座军荼利菩萨塑像。“喂喂,我说……”李当心灰头土脸地刚要从满地碎片中爬起身来,拓跋菩萨又到面前,毫不客气一脚踹在他脸上,李当心再次倒飞出去,把一尊善跏趺坐相的蓝毗尼菩萨拦腰砸成两半,转眼便不见了方才那千百白袖收放自如的罗汉风度。
“喂!打人不打脸!”一声稚嫩的气愤叫喊响起,李当心扭头望去,是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小光头和尚,看起来颇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概,他丝毫不忌讳什么北莽军神不军神,指着拓跋菩萨的鼻子便骂:“你这大个子的师父没教你打架的规矩吗?结了婚的男人倘若把脸打坏了,怎么回家见媳妇?没结婚的男人倘若把脸打坏了,将来怎么讨媳妇?我们大方丈就常跟我说,踢人屁股无妨,脸是轻易打不得,可见你就算不是没家教,也是师门不严——”他说着眼前一花,自己不知怎么就到了白衣僧人的肩膀上,而大殿远远另一边自己刚才所在的地方赫然站着那个脸色木讷的拓跋菩萨。“小笨蛋,你可知道他是谁?”李当心无奈地摸了摸小和尚的光头,“他可是北莽军神,在武评上排天下第二,只在东海那老怪物王仙芝之下呢!”“那更要骂!”小和尚脖子一挺,“他干么不去找那王仙芝打架,非来找两禅寺的麻烦?哎,对了,你在那武评上排第几啊?他们总说你是白衣金刚,你肯定也挺了不得的吧?”他突然瞪大了眼,一脸期待地问。
李当心有点儿头疼:“三教中人不入武评,这是刚才跟我下棋那个黄老怪立的不成文规矩,否则这个榜就没法排了,龙虎山武当山烂陀山,都有一堆老不死要在上面占坑……”“说了这么多,就是你没上榜呗。”小和尚说话一针见血。
李当心伸手就赏了他一颗爆栗:“闭嘴,没人拿你当哑巴!”“阿吴,别听我爹的,骂得好!”又一个气愤的稚嫩童声响起,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赫然站在大殿门口,在周围一群光头和尚的包围下,她格外显眼。
“闺女!”李当心脸色大变,“你来这里干什么?”“娘说本来等你回去下厨,她等得不耐烦,已经自己把饭烧好了。你要打就快打,晚了就只有刷锅水可喝了!”李东西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说。一旁龙树僧人暗自闭目合十,心中连道有其母必有其女。
李当心一脸为难,望向拓跋菩萨:“那咱们……就快点儿?”“莫非堂堂白衣金刚,竟然畏惧家中河东狮吼吗?”拓跋菩萨一笑,下一刹便出现在李东西身后,把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同时李当心也捏住了北莽军神的手腕。“放开她。”白衣僧人声音冷若冰霜。“我只是想让小姑娘不要来搅局,没有别的意思——”不等拓跋菩萨说完,小和尚迅速从李当心肩膀上跳下来,一把将李东西拽到自己身后,张开双手护住她:“大个子,不要脸!想欺负东西,先过我这关!”他只有拓跋菩萨肚脐眼那么高,却毫不畏缩地仰头望着北莽第一人,语气没有半分示弱。
李当心望望小和尚,又望望女儿,睁大了眼:“你跟我闺女是怎么回事?”他一把提起小和尚的耳朵,怒道。“爹,别这样,他人很好的!你平时出去讲经,总不在家,都是他来陪我玩——”李东西一看爹动了火气,说话立即带上了哭腔,脸红得像个苹果。“你叫什么?师父是谁?我必须跟他理论理论!”李当心依旧不依不饶地问小和尚。“哎呦,哎呦,我说,”小和尚疼出了眼泪,“我还没有正式的师父,大方丈说我是寺里收养的孤儿,只知道我姓吴,东西一直叫我阿吴……”
李当心愣了一愣。
然后他就出现在了大殿最深处那尊十方普贤塑像上,白象背上的普贤菩萨被他整个撞飞出去,摔成了一地碎片。李当心仰躺在白象背上,一边哀嚎一边揉着脊椎骨:“拓跋菩萨,你动手也不先说一……”那个“声”字还没出口,面无表情的拓跋菩萨就一拳把他的脑袋轰进了菩萨像的基座,只剩身子和两条腿还露在外面。“我千里迢迢南下,不是来听你唠家常的。”拓跋菩萨说着抓起李当心的脚脖子,轻描淡写地往外一甩,用他当飞标连着撞碎了七八座塑像。拓跋菩萨伸出右手向上一抬,满殿佛像同时升起,接着一座连一座朝李当心所躺的地方砸了下去,大殿中顿时隆隆巨响不绝于耳,烟尘弥漫。
“我要聊家常,皇帝也得听着。贫僧无禅,但是有家。”尘雾之中,白衣僧人缓缓站起,他身边佛像碎片堆积如山,僧袍却清净不染尘埃。“家比王法大?”拓跋菩萨忽然问。李当心点头。
“比佛法也大?”
依旧点头。
下一刻,拓跋菩萨流星般轰至李当心身前,又溅起好大一片尘埃,两人的人影已经看不真切,但李当心的声音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拓跋菩萨,我今日便以金刚怒目,让你这菩萨低眉一回!”
忽然地动山摇。
整座两禅寺,从千佛殿到藏经阁,从舍利塔到碑林,从大雄宝殿到三重山门,尽皆震颤不已。
连震一百零八下!
龙树僧人口诵佛号:“善哉。”他伸出手,隔空将东倒西歪的僧人一一扶稳。
山风骤然吹过,尘埃终于尽数散去。千佛塑像,大半已成碎片,散落满地。
大殿各处废墟之中有一百零八个极其显眼的脚印,最后一个赫然踩在千佛殿门槛之前。
门内李当心。门外拓跋菩萨。
“起佛国。”白衣僧人双手合十,闭目轻声道。
废墟之中,站起阿傩迦叶两大尊者的法身。
然后是文殊普贤观音地藏四大菩萨,各自乘坐青狮白象金犼谛听。
接着是持国广目增长多闻四大天王,手持兵械张眉怒目,慑服外道。
五百罗汉纷纷显现,形态各异,或立或坐,如同徜徉灵山净土。
八百比丘围绕尊者菩萨,作诚心皈依稽首行礼之状,并有天女飞扬散花。
如来燃灯药师弥勒等三千大小诸佛,均有安置。
大殿之中,赫然造成一座西方极乐世界。
无数陶瓷、木雕碎片自行飞起,重新凝成原先的塑像模样。
“这便是贫道的家。”李当心终于睁开眼,对门外的拓跋菩萨洒然一笑。
佛法有多大?也就是家这么大。
而已。
李当心牵起李东西的手,跨出门外。
他忽然收住脚步,回头望向那个小和尚:“你说你还没有师父?”
小和尚一愣,老老实实回答:“是。”
“从今天起,你是我徒弟。叫阿吴听起来也太蠢了,就叫吴南北吧。”李当心不由分说回身拉起他,小和尚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李当心拖着出了千佛殿。
“天下再大,不过东西南北。佛法再大,不外如是。武道再大,只是寻常。拓跋菩萨,贫僧这几句道理,可值了你这一趟万里南下的辛劳?”北莽军神在大殿门前怔了许久,终于回过神来时,却只记得那白衣僧人牵着两个孩子离去时似乎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不枉,不枉。”拓跋菩萨一笑,自言自语道。他浑身气机慢慢收敛起来,如同百川归海,高大的身躯也重新回到矮小如猿双手过膝的模样。“送军神下山。”龙树僧人朝他行了一礼。“方丈说笑了。佛陀面前,何来神仙?”拓跋菩萨木讷的脸上露出笑容,“只可惜将来离阳北莽讲道理之时,便不能这般点到为止了。”
“种因得果,报应自有定数,这便不是佛门中人的事情了。”龙树僧人道。
拓跋菩萨就此下山。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7-30 23:09:00 +0800 CST  
佛像虽然修复,但千佛殿金刚镜面上那一百零八个脚印却永远留在了那里,后世无数人传说只要踩对了这一百零八步的走法,便可得到一套天下无双的武功。
大约三十年之后,四方灭佛之际,龙树僧人会和今日的拓跋菩萨一般,孤身北上北莽道德宗与道门讲理。李当心逆卷黄河前来救师之时,拓跋菩萨和北莽第三人、刚刚被洛阳从天下第四打落天下第六的洪敬岩都在浮山山脚,军神却只观望而未出手,嘴上说是道德宗理亏所以自己只看热闹不凑热闹,未必不是念及今日恩惠。
李当心走到第三重山门之前,远远望见有一个穿白衣的男人牵着媳妇女儿,气喘吁吁地爬上山来。
同是身穿白衣,同是牵着家人。
李当心忽然心头一动,上前行了一礼,问道:“敢问这位施主,从何方来?”“以前从北莽来,现在嘛,从离阳来。”白衣男子笑了一笑,答道。“家在哪里,便从哪里来。”李当心似乎深有感触,自言自语了一句。“没错,没错,是这么个理儿。”男子连连点头,“只可惜这么多光头放着好好的家不住,非要出家,末了出不来进不去,上不上下不下,佛见了都要叹一声奈何,你说可怜不可怜?”“可怜,可怜。”李当心也点头,“施主来两禅寺,是给哪尊佛敬香?”“我不敬佛,敬菩萨,而且是尊不但不坐供台还会走路的活菩萨。”男子笑眯眯道,“为了见他一面,我这一路走得急,可累坏了媳妇闺女。好歹赶上了吧?”他心疼地望了望自己的老婆女儿。“你带着我俩一路几乎是飞过来的,哪里累了?”那个中年妇女笑笑,埋怨道。“赶上了,赶上了。”李当心已经隐隐猜出面前这个人的身份,虽有几分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我刚刚给那位菩萨敬过香,想必过一会儿他就自己下山来了,施主只管坐在这里等着就好啦。”“那我就不客气了。”男子大大咧咧一屁股在道边的石头上坐下,“李当心,我老婆孩子去你那儿喝几口茶,你不介意吧?”他显然是个自来熟,一点都不见外。“理所应当。”李当心也笑着答道,对这人猜出自己的身份毫不惊讶,“两位女施主,请随小僧来,小僧家里备了几壶香茶,可以解解旅途疲乏。”
“对了,呼延前辈动手时客气些,莫拆了小庙的山门,否则我师父非把我唠叨个死。”离去之前,李当心忽然又回头说道。“这个自然,自然,我有分寸。”姓呼延的男子闻言爽朗大笑。
北莽有五大宗门。
其中一个宗门,仅有一人。
便是他自己。
他“失踪”之后,似乎从女帝陛下到那些大将军持节令再到黎民百姓,人人都忘了曾有过他这么一号人物。
虽然他向来不计较虚名,可代替他顶上那个名头的人,总不能太寒酸吧?别人来试,他不放心,所以得亲自来掂掂这个在军中迅猛窜起的新人的斤两。
再说,也是时候给这个健忘的江湖提提醒了。宗门可以有五个,但北莽第一人,可以有几个?
终于远远望见那个矮小的黑瘦汉子走下山来,呼延大观弯腰拔了根狗尾草,放在嘴里百无聊赖地嚼了起来。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7-30 23:10:00 +0800 CST  
家里老人已经出院了,正在康复,谢谢楼上诸位关心的朋友从今天起可以恢复更新了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7-30 23:15:00 +0800 CST  
已经收敛了浑身气机的黑瘦男人走到两禅寺山门之前。
拓跋菩萨低头看了看呼延大观,呼延大观也抬头看了看拓跋菩萨。
视线短暂相交之后,拓跋菩萨收回视线,继续前行。
呼延大观右脚脚跟不动,脚掌微微抬起,然后又放下,仿佛小心地踩住了什么东西。
那个矮小汉子身形不易察觉地停顿一下,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声,径直下山。
只是,从这一刻开始,拓跋菩萨踩过的每一级台阶上,都留下了一个浅浅的足印。
两禅寺山门之前的石阶,据说一共一万八千四百零一级,取十方世界八千流沙四大皆空诸法归一之意。
台阶用的石料叫做金钵岩。
佛陀手中金刚钵,庇佑众生,善业不坠,功德不坏,道心不破。取这样一个名字,可见金钵岩是何等坚不可摧。事实上,依离阳礼制,天下间只有两座寺庙能用金钵岩,一是两禅寺,二是太安城病虎杨太岁主持的永福寺。
这台阶的硬度,仅次于千佛殿那金刚镜面。
拓跋菩萨步步下山,石级上留下的足印越来越深。似乎有一条绳子捆在了他的脚踝上,而那根绳子另一头正好踩在呼延大观脚下。
拓跋菩萨走得越来越慢,呼延大观的鞋子也开始逐渐陷入地面,拓跋菩萨走下五十级台阶之后,呼延大观右腿膝盖以下的部分已经全部陷进泥土,踩出了一个深坑。那根无形的绳子似乎正越拉越长,越绷越紧。
拓跋菩萨极其缓慢地再度抬脚,又极其缓慢地踩下。他脚掌即将触及下一级台阶之时,呼延大观忽然从深坑里拔出右脚,拓跋菩萨顿时身体向前一倾,险些失去重心,那一脚落地之时,整座两禅寺连山带殿都震颤了一下,不远处的钟楼传来嗡嗡不绝的鸣响,那口本该只有每日清晨才会敲响的大钟悠悠摇晃,梵音摄人心魄。
黑瘦汉子回过头,依旧面无表情:“这么玩,不大合规矩吧?”拓跋菩萨脚下那级四寸高的台阶赫然已被一脚踩穿,露出了底下灰褐色的山岩。
“菩萨啊,菩萨,您终于肯回头了!”呼延大观站起身,两手用敬香的姿势拈住那根狗尾草,看起来滑稽之极,但他接下来说的话更让人哭笑不得:“红尘滚滚,众生都在此岸,又何必只盯着彼岸不放?”呼延大观神色一本正经,语气里丝毫没有玩笑的意味。
“拓跋菩萨不是菩萨,更没有菩萨心肠,”黑瘦汉子脸上还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不知呼延大观隐姓埋名在离阳躲了这么多年,一身武功是否终于到了蔚为大观的境界?”
身份被认破,呼延大观丝毫不觉意外,摇了摇头。
于是拓跋菩萨扭头就走。
“我南下之前,一身武功早就已经蔚为大观了。”昔年北莽第一人在他身后轻声补了一句。
如今的北莽第一人猛然回身。
“那你到离阳来,又是为了找什么?”拓跋菩萨一字一顿地问道。“和你今日来两禅寺所求,大概相去不远。”呼延大观笑眯眯地说道,“不过呢,我这人比较贪心,也比较自私,想要的东西确实比你多了那么一点儿。”
拓跋菩萨撇撇嘴:“女人?”
呼延大观点点头:“还真叫你给说对了,我来离阳找三个女人,很幸运,都找到了。”“是谁?”“媳妇,闺女,最后一个嘛,如今已经到了北莽境内,而且还是十大魔头之一。”
拓跋菩萨皱皱眉,在心里飞快把几个魔头的名字都过了一遍,随即明白了呼延大观说的是谁。
“找她做什么?”北莽军神问道。“用佛家的话说,大概是前世欠下的债太多,只能用今生甚至来生慢慢偿还。”呼延大观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一千年来,飞升转世的奇人就没断过,远的有过天门而不入的吕祖,转世为斩魔台上的齐玄祯;近的有龙虎山那几位大真人,百年之间接连化虹乘鹤登天而去;人阳寿极限不过二三个甲子,即便如吕祖那般的人物,修道二百年之后到底还是逃不过投入轮回的命,但你可知道有一个女人,硬是改了上天定下的规矩,拼了命苟活在世间,一活八百年!”
这次拓跋菩萨冷若冰霜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愕然道:“八百年?那不是……”“大秦。”呼延大观重重点了点头,“她便是大秦朝最为尊贵的那个女子,我们一个接一个都走了,只有她固执地留了下来,在人间生生世世等候君王。所以,这一世该我找到她,为她做点事情。”
北莽军神不禁动容。随即他的脸色再次恢复平常:“你们?那么,你是……”
呼延大观低头瞧着脚边的影子,没有说话。
“秦帝影子,大秦朝堂之上真真正正的第二号人物。”拓跋菩萨平静道,“曹之。”
“现在是呼延大观。”白衣男子回答道。
“可敢一战?!”拓跋菩萨忽然厉喝,一身袍袖顿时鼓荡飞扬,被锁闭的气机刹那间疯狂释放,他转眼恢复高大的真身,拾级而上,向呼延大观走去。
一人独战一人。
可这人是呼延大观。
因此,说一人独战一宗门,可能更为恰当。
“有何不敢?”呼延大观朗声笑道,扬起长袖,两禅寺山门前顿时雾气翻涌,“离阳有李淳罡邓太阿新老剑神之争,今日不妨便来一场北莽新老第一人之争!”
雾中隐隐有无数披甲操戈的人形浮现。“秦帝陵墓,是我亲自督造。”呼延大观笑道,“陵墓中有陶俑武士八十万,供陛下在阴间驱策,直斩阎罗。拓跋菩萨,既然你号称军神,那便试试能否一骑破阵?”说着,白色雾气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包裹起来,竟是隐隐幻化成了一副古代甲胄模样。
陶俑将军。
呼延大观望望身后那数不尽的嶙嶙兵甲,若是当年没有耍手腕,他的位置应该就在秦帝陵墓中那架铜马车之上,在死后继续为帝王扬鞭驱车。
只有那位皇后有勇气留了下来。整整八百年,呼延大观几乎无法想象这段光阴会漫长到何等地步。因此,他心中有愧。
呼延大观扭头望向北方。
北凉。
以北有北莽。
前世的事情已经无法补救,那么,今日除去拓跋菩萨,为这一世的陛下铺平道路,大概也可将功补过。
“罪臣曹之,今日为娘娘,为陛下戴罪立功!”他在心中默念,抬起一条手臂。
雾中似乎有万人齐声呐喊:“风起!”
那个被称作军神的高大男子忽然消失,下一刻他便出现在了两禅寺山脚,盘山阶梯最底下一级台阶上。
山门前披挂将军甲的呼延大观右手向前一送:“破阵!”
霎时间无数柄长矛居高临下,如层层惊涛骇浪,如刀山倾倒,洪水般沿山路奔涌而下,席卷拓跋菩萨!
北莽军神双膝猛然下蹲,两手交握放低,仿佛抓住了一件深深插入台阶中的东西。
然后向上用力一拔。
力拔山兮,气盖世!
霸王扛鼎,搬山卸岭。
一万八千四百零一级台阶,尽数被拓跋菩萨从山岩中连根拔起!
他手中顿时多了一根世间最长最硬的长鞭!
“龙摆尾!”拓跋菩萨手腕一抖,金钵岩长鞭刹那震碎大团雾气,那些仿佛有幽灵驾驭的长矛消散之前只来得及在金钵岩上留下一片密密麻麻的划痕,根本无法伤及拓跋菩萨分毫。“凤压头!”拓跋菩萨双手向下一砸,长鞭顿时以压顶之势朝山顶的呼延大观呼啸砸下,雷霆万钧,锐不可当。
“拔营!”呼延大观翻掌手心向天,朝上一抬。
无数雾气凝成的人形从地面接连飞起,以它们的肩膀双手硬生生扛住了拓跋菩萨的风雷一击。
“摧城!”呼延大观左手竖起手刀,朝下一劈。
空中有雾气凝成万千刀枪,接连坠下,在这些仿佛来自冥府的兵器的冲击下,坚硬的金钵岩化迅速化为齑粉。
“麒麟登天!”拓跋菩萨一手在上,一手在下,摆出用杠杆努力翘起某物的姿势。然后,猛力一压。
整条长鞭瞬间抖直,朝天高高扬起,卷起一阵凌厉的山风,几乎将雾气吹散一半。
“拓跋菩萨,接下来一式,本来是打算用来对付东海那老匹夫王仙芝的,”呼延大观大笑,“你可小心,若是交代在此,离阳北莽强弱之势就定了一半了!”他双掌相对而立,猛然合十:
“灭国!”
秦帝一生号称灭国四十。几乎每一国灭亡之时,曹之都亲眼见证。
天空中雾气翻涌,数不清的披甲人形接连坠下,仿佛一场倾盆大雨。
天公洗兵甲。天公降兵甲。
北狄。南蛮。西戎。东夷。四方四十国,兵甲尽归中原。
四面山风呼啸,恍若杀声震天。那些早已被遗忘的刀枪再次闪光,一千年不曾吹响的号角发出凄鸣,死在大秦铁蹄之下的亡魂不得安息,即便时隔八百载,依旧要被那位帝王的将军驱赶到人间的战场上,奋力杀敌。
拓跋菩萨看起来孤单极了。
先是一人战一人,继而一人战一宗门,再是一人战一军,最后一人战一皇朝。
但即便到了这个地步,他仍然没有惊慌失措。拓跋菩萨双臂一甩,残余的长鞭顿时收拢,在他身边层层盘绕,筑起一座坚不可摧的壁垒。
呼延大观俯瞰山脚,雾气无法遮挡他的视线,他不禁有几分感慨。
那座壁垒,与大秦的长城何其相似!
“鲲鹏展翅。”山脚下似乎远远传来这样一个声音。
金钵岩瞬间朝外炸裂,碎屑激射纷飞。拓跋菩萨双手举在胸前,手掌上方漂浮着一个火球,那姿态如同传说中的天人捧日。
日轮两侧生出两只小小翅膀,继而腾空,在拓跋菩萨周身飞翔不停。
万千雾气,竟无法进入拓跋菩萨身边一丈以内。
呼延大观有些惊讶,又有些遗憾。“呼延大观,我知道瞒不了你,这一式还没有最终完成。”拓跋菩萨的声音从山脚远远传来,“北莽北朝再向北,渡过黄河便是极北冻原,那里有一座天池,每隔五百年,有巨鲲上浮。下一次巨鲲浮海当在十年以后,我原打算到那时去天池亲自取回一柄兵器,将这‘鲲鹏展翅’完成,如今看来,恐怕是等不到那一日了。”他顿了顿,“但我今日要和你呼延大观同归于尽,却有十足十的把握!顺便,还要赌一把让你无法再入轮回,就此形神俱灭!”
一品武夫气魄,大概便当如此。面对一个前世来历比吕洞玄更加长久的人,依然敢叫对方形神俱灭!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8-24 23:45:00 +0800 CST  
“住手。”就在这时,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传来,同时送进拓跋呼延两人耳中。
拓跋菩萨不予理睬,但他却发现身边的雾气一散而尽,只留下两禅寺山路上的满目疮痍。
于是他将那轮“金乌”收进袖中。
拓跋菩萨再次来到山顶的时候,呼延大观身边多了一个白衣女子。
“你来做什么?”此刻,呼延大观正对着她叹气,似乎完全没注意到略显狼狈的拓跋菩萨。其实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身衣衫早就破破烂烂,倒有几分像来两禅寺讨布施粥的乞丐。
“你想将功补过?没那么容易。”满面英气的白衣女子眯了眯眼,“他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这么多世了,依旧毫无改变。若他知道是你提前除去拖把,给他铺平了道路,他会怎么对你?”“如果现在还是大秦朝,我最好的下场应该是五马分尸。”呼延大观又叹了口气。“知道就好,别画蛇添足。”白衣女子毫不客气地说。
“洛阳?”拓跋菩萨终于走到两人面前,问。“也许你应该叫我一声救命恩人。”见到这位军神,洛阳仅仅撇了撇嘴。呼延大观即使早就见惯了她对谁都一脸不买账的样,也有点儿无奈。毕竟,这位主儿可是八百年前的大秦皇后啊。
“就算加上你,我一样有把握让你和呼延大观都不得再入轮回。”拓跋菩萨摇摇头,“不信,大可以试试。你苟活八百年,代价常人无法想象,我说得对吧,棋剑乐府‘山渐青’黄宝妆?”他直视洛阳那双简直称得上沉鱼落雁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忽然有什么东西闪现了一下。
洛阳弯下了腰。“回去。”她低声道,语气严厉,仿佛在命令自己身体里的另一个人。她随即直起身,神色如常,仿若无事。
“为什么你们都这么喜欢穿白色,现在白衣服这么不值钱吗?”一个中年僧人的声音响起,语气里带着点儿头疼的意味。
三人同时回头。
两禅寺白衣金刚李当心,正带着呼延大观的妻女向他们走来。“嗨,你看看,我们没拆山门,是吧?”呼延大观变戏法似的露出一张灿烂的笑脸。
李当心望见山道上的惨状,顿时有种无语凝噎的心情:“这,这,山门拆了顶多是有碍观瞻,可把路拆了,那就根本没人上山烧香了!小庙的香火钱怎么办,和尚也要吃饭啊,难道去喝西北风?”他哀嚎道。“放心好了,北莽这几个钱还是掏得起的。”洛阳没好气道。“我没钱。”呼延大观第一个笑眯眯地说。“你这一趟来两禅寺,心境修为都大涨一番,给人家捐一条新的山道,不过分吧?”洛阳转头问拓跋菩萨。
军神冷冷点头:“于情于理,应该。”
随后他就转身下山,把一群人晾在当场。
“十天之内,肯定有成箱的银子运到两禅寺,叫你们方丈等着收钱吧。”呼延大观无奈摇头。
洛阳神情淡漠,一闪而逝,不知去向。
“北莽新旧第一人之争,结果如何?”李当心问。“广陵后浪推前浪。”呼延大观仍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今日两禅寺有幸。”李当心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有你这般的和尚,两禅寺日日有幸。”呼延大观牵起妻子女儿的手,说道。“走喽!”小姑娘欢呼道。
李当心摸摸光头,朝那一家子下山的方向诚心合十,鞠了一躬。
天下无禅,有家。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8-24 23:54:00 +0800 CST  
这帖子能申精吗谁知道申精的规矩求告诉下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8-25 10:07:00 +0800 CST  
最后有一段落了,重新发……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8-30 16:05:00 +0800 CST  
韩生宣收回飘往多年之前的思绪,望向站在皇上面前的张巨鹿。
“禀陛下,北莽拓跋菩萨近日孤身南下我朝,直入两禅寺,与那白衣金刚李当心一番论道,境界修为可能再度大涨。”张巨鹿说道。皇帝点了点头,继续喝茶:“还有什么?”“昔年北莽第一人呼延大观也到了我朝境内,在两禅寺山门截住拓跋菩萨,两人一战,未分胜负。”
皇帝丝毫没有意外的神色。韩生宣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元本溪亲自执掌赵勾,如果赵勾的消息传递让陛下比首辅晚知道这些江湖上的事情,就有人要头颅落地了。
“江湖自有赵勾和元先生料理,首辅日理万机,怎么忽然操心起这些杂事来了?”皇帝终于放下茶碗,笑着问道。“如果那人不是拓跋菩萨,臣根本不会越俎代庖。”张巨鹿沉声道,“拓跋菩萨不只是普通武夫,还是北莽北院大王,更是他们心目中的军神。臣以为,既然他敢孤身南下,视我朝如无人之境,那么,我们便应小心北莽将来的大兵犯境了。”“张卿的意思是?”皇帝问。“请陛下对北凉王宽严相济。”张巨鹿面容严肃,“北凉三十万边军,是我朝西北门户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防线,一旦北凉陷落,将直接危及太安城。这些年来,臣遵陛下旨意暗中卡住广陵江水道,为陛下制衡北凉与朝堂上顾尚书的兵部的军权,但若北莽当真大举来犯,现在的漕运远远不够喂饱北凉道三州。”
皇帝没有说话。
张巨鹿就站在那里等待。
见微知著,闻近知远。皇帝心里明白,自己最为倚重的这个臣子说得一点都不错,他赵家对徐骁,是苛刻了些。而赵家的江山要向固若金汤,偏偏又非得徐骁不可。
但帝王心里的疙瘩,比常人难解得多。
“还有什么事情吗?”皇帝终于开口问道。“没有了。”张巨鹿迅速回答。“那便回去吧。”皇帝冲他摆摆手。
张巨鹿退出那间偏殿。出门之时,他的目光不自觉地瞟向西北。
那么,陛下默许了。
既然陛下没有明着答应,我张巨鹿自然也不能明着做。
太安城还会继续卡住漕运,但我会让你北凉真正危急之时,能有数百万石粮草火速直抵清凉山。
北凉王,徐骁,你一定挺记恨我吧?张巨鹿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微笑。我不指望你看得懂,但你身边那位李义山,一定能够明白。
张巨鹿走出宫门的时候,重重叹了口气。
这个天下,到底是不能只有武夫的。
“所谓修齐治平啊。”他喃喃道。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8-30 16:05:00 +0800 CST  
韩生宣看得出,陛下今日心情不大好。因此张巨鹿离开之后,他也识趣地告退,让陛下独自喝完那一壶茶。
走在深宫大院之中,迎面而来的人都纷纷向穿大红蟒袍的老人行礼,而韩生宣多数时候甚至懒得看一眼这些人的长相,于是他们就只有诚惶诚恐地弯腰站在那里,等大貂寺走远之后才敢直起身,擦擦额角的冷汗。
拐过一道弯,韩生宣看到一个年轻人倚着红墙,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大师父。”年轻人笑眯眯地叫了一声。韩生宣难得地露出笑容:“六殿下安好。”他躬身行礼。“大师父,我说了多少遍了,私下里叫我徒弟就行了,什么殿下不殿下……我爹都没亲口认过我这个儿子,您这又是何苦?”说到最后,他收起笑容,眉宇间多了一丝阴云。
韩生宣依旧躬身,直到那年轻人摆摆手,说“起来吧”,大宦官才直起腰。
太安城诸多龙子龙孙之中,最为来历不明的便是他。这个年轻人不入内府赵氏族谱,却能在皇宫中有一间自己的小殿。
比对一下那位四皇子的姓名,他的身份不言自明。
四皇子名叫赵篆,而他叫赵楷。
篆隶行楷。
皇宫是个最讲究规矩的地方,见什么样的人行什么样的礼数,稍有差池便可能脑袋搬家。对这位大家心照不宣的私生龙子,一般的朝臣和宦官婢女都避之唯恐不及,实在是因为他的身份过于尴尬,若太亲密了,恐怕要被那些名字光明正大载入皇家谱系的赵氏宗族侧目;若太疏远了,人家毕竟也在太安城有一席之地不是?万一将来真的扶摇直上了怎么办?
可偏偏这位爷就喜欢在从后宫到太安城前殿的那条路上来回晃悠,因此一些个经常被陛下召见的高官都没少和赵楷打照面,包括六部尚书和三省主官。他们每次见到这个年轻人都只有头痛,行礼也不是,不行礼也不是,这个年轻人倒从不见外,遇上谁都笑脸相迎,于是尚书侍郎们只能也回报一个笑容,然后匆匆离开。赵楷每每都能叫出与他相遇的官员的名字,但官员们却鲜少敢于应声——
谁敢叫他殿下?龙椅上那位都从没明着承认自己有这么个儿子!
偌大一座太安城皇宫,唯有韩生宣,不论何时遇见,不论在场有无旁人,每次都毕恭毕敬叫一声六殿下。
这个太监简直胆大包天!不但自作主张替赵楷正了名,还按年岁让他入了这一辈赵室皇子的排行,位居五皇子赵鸿之后,小皇子赵纯之前。
赵楷看着这位对自己可谓鞠躬尽瘁的大师父,心底浮起一丝感慨。
当年他娘亲怀胎十月无人照料,是韩生宣为她劈柴挑水,直到她临盆。
他娘亲难产将死之时,是韩生宣答允一定将他带大。
赵惇还只是他父亲而不是他父皇之时,是韩生宣抱着还在襁褓中的他冲进二皇子府邸,要赵惇给他娘亲一个交代。
那位名字湮没于春秋之中的女子,最终也没能在绣金皇室族谱上占有一席之地,是韩生宣私自从内务府拨出一笔银钱,将她尸身装殓。
太安城外那座孤零零的小坟茔,周围并不算什么风水宝地,但景色如画,坟头有一棵青松,不远处有河水流过,甚至还经常能看到几头理应只饲养在上林苑的白鹿在那儿徘徊。
每逢清明节,这座坟茔上必定会出现一个老人的身影。离阳祖制,宦官不得出宫,当今天子只为韩生宣网开一面,允许他一年出宫一次。
也许,帝王之心还不是那么凉薄无情。
赵楷抬头望望天空,阴云密布。
今日又至清明。
“大师父,一起去给我娘亲上坟吧。”赵楷说。韩生宣微微点头:“老奴刚刚向陛下告了一天假,正准备换一身衣服出宫。”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9-02 12:30:00 +0800 CST  
太安城外四十里,此处已经望不见那座巍峨城池的墙垣,道边的村庄里,炊烟袅袅升起。
赵楷出入宫禁远比韩生宣自由得多,因此自懂事之后,他便经常独自跑来娘亲的坟墓上,在那里一坐大半天。他带着韩生宣熟门熟路地走进村头一家酒馆,老掌柜抬头一看,认得这年轻人:“赵楷,又来给你娘上坟了?”“是啊,洪掌柜最近生意可好?”赵楷笑着问道,他的名字在宫外几乎无人知晓,所以他也毫不忌讳让这些乡野村民知道自己的真名。“咳,比不得城南风水墓葬地的人家,每逢清明节那儿哪家馆子不是被人踏破门槛?”洪掌柜无奈地说,随即他看到了赵楷身后穿便服的老人,“哟,老人家,您也来啦?”他对这位每年一次固定来访的客人也印象颇深,“怎么着,今年是二位一起?”“没错,烦劳掌柜的打点酒来,我们这就去扫墓。”赵楷笑着在柜台上放下几粒碎银子。
那女子的坟茔不大,赵楷小心翼翼在地上铺开一张油纸,把买来的米饭、猪头、香炉等供品摆在上面,韩生宣拿起扫帚准备洒扫,却被赵楷劈手夺过:“大师父,我来。”
韩生宣站在那里,看着赵楷小心翼翼扫去坟头周围的松针草叶。他授意上林苑放养在此的几只白鹿并不怕人,反而在两人身边不停打转,眼神充满了好奇。香炉里,三缕轻烟袅袅而上。
赵楷在坟前叩了三个头,随后起身望向东方。
天际的阴云之间,倏然有一抹紫气东来,长掠而去。
“六殿下。”韩生宣迅速提醒道,“太安城里钦天监那边,可是有人时刻盯着的。”“无妨,低头这么多年,是该抬头看看了。”他喃喃道,像是说给韩生宣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韩生宣一时无言。
自己扶龙数十载,不光靠着帝气滋润修成了两袖三千红丝,更帮助赵楷生生堆起了一身几乎天下无双的气运。那个一手颠覆春秋的黄龙士曾经说过,赵楷如今气运仅次于下落不明的西楚亡国公主,钦天监监正南怀瑜对此说一笑置之,但韩生宣却打心眼儿里坚信不疑。
“殿下,真想好了?”他轻声问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踏出第一步,千千万万人都会盯着你,直到你坐上龙椅——或者人头落地。”“想好了。”赵楷依旧盯着自己召来的那道紫气消逝的方向,说。
他十二岁那年,中秋节的月光分外明亮。小赵楷私自搭了一架梯子爬上皇宫的武英殿屋顶,坐在檐角上赏那月色,清风徐徐,分外自得。
“何人胆敢如此放肆,擅上殿顶?!”听到这样一声厉喝的时候,他还不觉得害怕,反而悠然自得地晃着悬空的双腿。
这里就是我家,我上自家屋顶,还要向谁禀报么?
然后一个凶神恶煞的御林军士兵就顺着梯子爬了上来,像抓小鸡似的把他夹在胳膊底下,一路带到皇帝面前。
那一夜,他发现自己好像从未见过这个男人。
皇帝面无表情,问站在身边的大师父:“按律,该当如何?”
大师父回答:“按律当斩。”
“那便依此行事。”皇帝挥挥手。
赵楷有点儿懵。
斩首?
父亲要杀我?
然后他就听见扑通一声,那个穿大红蟒袍的人跪在了穿金黄龙袍的人面前,叩头不止:“求陛下开恩!开恩!”
他第一次知道,向来只受他人跪拜的大师父,原来也会给人磕头。
大师父原来不只会笑,会脸如冰霜,更会泪流满面。大师父一把拉过他一起跪在地上:“陛下,您这一辈子对得起离阳,对得起整个天下,难道要日后西归之时,对不起那个女子吗?”
坐在椅子上的那个男子一语不发。
那一夜,是赵楷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夜。大师父带着他足足跪了四个时辰,直到天色破晓。
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屋子的了,因为跪的时间太长,他眼前早已开始发黑,当大师父终于扶起他的时候,他一下就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还是大师父的笑脸,一如既往令人安心。“没事了,六殿下。”他摸着自己的额头,“你以后想上哪个屋顶就上哪个屋顶,文华殿,武英殿,保和殿,随便爬,没人再敢管你了!”他高兴地拍着手说道。
从那以后,赵楷渐渐开始明白“皇帝”是个什么概念。
同时也明白了“父亲”和“父皇”的区别。
一言可决人生死。
在母亲坟头,赵楷握紧了拳。
我想坐那把椅子。
“娘,你想不想要一个皇太后的谥号?”他对着那座坟墓,轻声问道。
“大师父,再帮我一次吧。”赵楷扭头又对韩生宣说。
大宦官一躬到地:“老奴愿为六殿下效死!”
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9-02 12:30:00 +0800 CST  
看了今天的阅兵很感慨……突然接下来想写写张巨鹿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9-03 17:35:00 +0800 CST  
清明节后第二日,圣上于上林苑赐宴群臣,共赏春景,至深夜方散。
韩生宣少见地没有随御驾一起返回后宫,而是在宴席散去后,快步追上那个从不与其他官员并肩同行的中年人。
“大人留步。”韩生宣喊住他。
当朝首辅张巨鹿停下步子,看见是韩生宣:“韩貂寺,陛下要召见我吗?”他问道。“不。”韩生宣摇头,“是咱家有些话想和大人私下说说。”
张巨鹿转身便走。
若换了旁人,听见韩生宣这句话,十有八九高兴都来不及,与十万宦官之首的韩貂寺私下说几句,这得是多大一份交情?
但张巨鹿不买账,事实上满朝上下,可能也只有他有胆量不买这只人猫的账。
“大人,请容咱家耽误片刻功夫。”韩生宣快步超过张巨鹿,挡在他身前。“宫中的规矩,貂寺应当比我清楚。”张巨鹿平静地说,“内府外朝,互不相干,何况貂寺身为内府总管,张某人是外朝首辅,不怕陛下知道了,给你一个妄图干政的罪名?”“不瞒首辅大人,咱家确实想要干政,”韩生宣直截了当地说道,“而且咱家要干涉的,是立储之事!”
紫髯碧眼的中年人闻言,那副似乎永远波澜不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恐怕从这一刻开始,张巨鹿才开始真正正视这个穿着大红蟒袍的老太监。他从头到脚打量了韩生宣一番,仿佛第一次认识这只人猫:“韩貂寺,张某……是否听错了?”他极其缓慢、一字一顿地问道,“貂寺刚才说,要干涉……陛下立储?”
“没错。”韩生宣重重点头,弄得银发抖动不停,“请张首辅——”“助赵楷一臂之力?”张巨鹿打断了他,眼神似笑非笑。
韩生宣再次点头。
“兴许是圣上赐下的御酒太过醇厚,韩公公喝醉了。今日之言,除张某之外再无一人知晓。”张巨鹿再次转身迈步离开。
皇帝身前第一臣子能如此说,等于是将这事就此轻轻揭过,这已是天大的情面了。
但韩生宣挪动一步,又挡在张巨鹿身前:“咱家敢问一句,自先帝时担任黄门郎起,到今日官居首辅,你碧眼儿张巨鹿,可曾真正关心过龙椅上坐的是什么人?”
一语如惊雷。
这个面对朝中权贵向来笑脸多冷脸少、几乎对谁都不吝啬一声“大人”的太监,竟然直呼首辅名姓!
除了坦坦翁桓温,除了兵部顾剑棠,除了陛下自己,自永徽元年往后,满朝公卿,可还有谁敢叫这一声张巨鹿?
首辅终于站住,与司礼监掌印太监四目相对。
“龙椅上的人名叫什么,甚至姓什么,对你张碧眼来说,都没有太大不同吧?”韩生宣轻声道,“你想要的无非是一个太平盛世,咱家敢以人头做担保,六殿下绝不会比任何一位皇子差。”“废长立幼,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张巨鹿冷笑,“大皇子赵武身为嫡长子,理应入主东宫,哪里轮得到一个来路不明的赵楷?”
来路不明。
这句话仿佛一柄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韩生宣心坎儿上。
“陛下自己当年也是二皇子……”韩生宣张口反驳。“但是他敢在天下动荡不安之时,冒险亲自来见我张巨鹿,”首辅打断了他,“赵楷呢?现在是不是躲在后宫的深宫大院里?想把他扶上龙椅,你一个韩生宣,远远不够。”
“张先生,小子在此。”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两人同时扭头望去,居然是那个一向吊儿郎当的赵楷。以往宫中凡有庆典,这位最是身份成疑的皇子向来是避不出席的,以免招来风言风语。
但此刻,就在御花园中,赵楷大大方方站在张巨鹿面前,丝毫不顾几步之外的树丛后就有官员在高声谈笑。自进宫以来,这个没有载入宗人府族谱的年轻人第一次挺直了腰杆,平视当朝首辅,毫无畏惧。他脸上没有了以往玩世不恭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一副严肃、庄重的神色。
“听说我爹登基之前,为两个人画了两张天大的大饼,”赵楷低声道,“第一张大饼给了元本溪,请他做了帝师;第二张则给了张先生,请先生做了首辅。从那以后,我离阳国运蒸腾,一日胜似一日。赵楷身无长物,唯有这守信的优点,是从我爹那里直接继承来的;若先生不嫌弃,赵楷也可以为拉磨的老驴递上一根新的胡萝卜。”
赵楷叫他先生,而不是首辅。
比起当年赵惇叫他先生而不是黄门郎,好像气度之外,还多了一分勇敢啊。
张巨鹿并没有因为自己被比作老驴而愠怒,只是冷冷地挑了挑眉毛。
“我愿送先生一场风光大葬,且绝不殃及先生族人,小子保证张氏一门可与国咸休,离阳一日姓赵,便有张家子弟一日平安!”赵楷忽然深深一揖到地,“张先生的谥号,我也不介意亲自双手奉上一个‘文正’!”
张巨鹿悚然动容。
吾辈书生,死当谥文正。
这是多少离阳读书人的梦想!不好财利、不慕美色的书生或许很多,可是能拒绝名垂青史的诱惑的书生,太少太少了。
但这个碧眼儿脸上变色,并不是因为赵楷许下的谥号。
“张氏一门……可保平安?”他轻声问道。“旁人不知,我却知晓张先生执政数十年,意在为后人开山铺路架桥,意在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更是意在自取其死!”赵楷沉声道,“父皇心中,亦对张先生所想既敬且惧。敬的是这份为万世开太平的气魄,惧的是这份视天子如庶人的胆识!因此我父皇千秋万世之前,必定会向先生借头颅一用,让张先生成为敲打整个庙堂的惊堂木,提醒文武百官这个天下究竟是谁家之天下——小子推测,甚至也许单单张先生自己的一颗头颅,都还不够。”赵楷顿了顿,“为帝王者,当身具文韬武略,更要能绝仁弃义,小子猜测,父皇多半会将张氏一族满门抄斩,以警后来人。”
张巨鹿沉默不语,但脸色隐隐有些发白。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自己低估了一个人。
原来这个笑呵呵的年轻人一旦认真起来,心机丝毫不亚于他的任何一个兄弟。
也只有这样的皇子,才会不满足仅仅在日后做一个铁定稳稳到手的一字并肩王,而要去争一争那把最高处的椅子。
“若张先生能点拨小子一二,小子无法救先生不死,却可保先生子孙香火不断,皆得善终。”赵楷直起腰,说道。
一生为国为民的张巨鹿,真的丝毫没有私心吗?
他想起了自己那个被众人视为庸才的儿子张边关,这个孩子甚至跟王远燃等纨绔弟子们都玩不到一起去,每天在太安城大街小巷中四处晃悠,日子过得与市井混混毫无二致。
他想起了自己那个平生只想做女侠的女儿张高峡,这闺女小时候逢年过节就吵着要买竹刀竹枪,而不是胭脂糖果,自己每每板着脸不准,却知道她哥哥转头就会带着妹妹往集市跑;她最爱听西北边关的军旅故事,自己从来没给她好好讲过一个故事,倒是那个无论什么时候都对孩子们和颜悦色的桓温,总会提了一壶酒到他家里来,给小姑娘念叨北凉边军杀北蛮子的事情。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点?
自己想死,没必要拉着孩子。他们有自己的路,犯不着变成蚂蚱,跟父亲捆在一根绳子上。
“皇宫不是你该呆的地方,去上阴学宫吧,学出个名堂,再回太安城。”张巨鹿淡淡撂下一句,转身走入御花园灯光远处的黑暗。
赵楷在原地愣了许久,长长吁出一口气,笑着转向大师父:“师父,我要去上阴学宫,明天就走。”
韩生宣对着张巨鹿的背影,微微鞠了一躬。
这大概是张巨鹿为官生涯之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于私心,做了一件事。
走出御花园时,坦坦翁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静静跟在他身边。
“你都听到了?”张巨鹿平静地问。桓温嗯了一声。“你要去禀报陛下吗?”张巨鹿没有回头。
桓温突然站住。在张巨鹿弄清发生了什么之前,他就一脚狠狠踹在首辅屁股上,毫不客气让这碧眼儿摔了个狗吃屎。
“你干什么?!”张巨鹿急忙站起身,抖抖袍子。“你觉得我桓温,是这种人?”坦坦翁的脸色从没有这么愤怒过,但转瞬他就叹了一口气,拍拍张巨鹿肩膀:“你干了件人事,做得没错,虽然未必对。”似乎是为了澄清这句似乎自相矛盾的话,桓温又补了一句,“你这当爹的,到底不算太混球。”
之后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两人在月色下一路穿过皇宫,走出午门。
“当你张巨鹿的儿子,岂止是不容易啊,简直就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坦坦翁忽然冒出这么一句,在碧眼儿反应过来之前他就爬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张巨鹿站在那里咂摸了许久,微微一笑,在马夫的催促下坐进张府那辆朴素的车子。
当爹的不容易,当儿子的一样不容易。说起来,敢对他直呼名姓的人,还有一个叫徐骁的痞子嘛。
那个总能让他恼火不已的闺女似乎认准了死理,一定要去北凉,见识见识边关的金戈铁马,见识见识故事里的沙场、美酒、夜光杯和大雪。
“我会告诉闺女,此生不准她踏入北凉一步。”张巨鹿喃喃道,像是说给自己,又像是说给早已远去的桓温。
若干年后,离阳皇帝赵惇即将驾崩之时,太安城一间普通的小院之中,张边关会告诉妹妹张高峡,父亲明明白白告诉你不准去的地方,恰恰就是他心里最想让你去的地方。那是爹早就替你想好了的退路。
于是张高峡去了北凉。她想与哥哥同行,张边关却拒绝了。当她泪眼涟涟地问原因的时候,张边关只轻轻回答了一句:
“生儿无非养老送终两件事,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总得做成一样吧?”
书生张巨鹿一生只读四字,当死则死。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9-06 18:20:00 +0800 CST  
其实觉得张巨鹿要连累家人真心不能理解……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9-06 18:59:00 +0800 CST  
贴吧这么多黄文哥,突然觉得不如在这里更一段大家都懂的东西,类似吃红薯看官们意下如何

楼主 吃饭睡觉打冻冻  发布于 2015-09-07 22:46:00 +0800 CST  

楼主:吃饭睡觉打冻冻

字数:2988

发表时间:2015-06-25 05:5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05-05 10:46:55 +0800 CST

评论数:1645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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