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了一眼，墙上的无声挂钟正指向八点零二分，床头柜上的电子仪器则告知了窗外雨十九度这一信息。

边在房间里徘徊了几圈边斟酌着要不要冒雨出去搓一顿，直到“亏欠了谁也不能亏欠了自己的肚子”这句话突然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于是少年像是作出了什么很大的决定似的，回到房里。从黑漆的木衣柜中取出一套简单的装束，一气呵成的换上后还特意跑去镜子前摆弄了好几下。

「嗯。」
对自己的形象大概还算比较满意。

最后望了一眼窗外滂沱而且毫无停息迹象的雨势，如果不带伞出门一定瞬间就会上演湿身play了吧……

因此在出门前随手拿起了门边的一把白柄透明雨伞。

这似乎是少年其情有独钟的伞的类型，每逢出门没有带伞又下雨了的日子，门边总会多出一把一模一样的。由于伞是最能使人变得丢三落四的物品之一，尽管经常购入，伞的数量也并没有什么上涨。

已经触碰到大门铁把手的手指又触了静电般的缩了回来，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把伞随地一丢，快步走回房里。
十分钟后，他终于从枕头底下搜罗出了已经缠成一团的白色耳机。

解开耳机线是令人抓狂的繁琐过程。但若是出门闲逛时忘了携带，回想起来的时候才更会令人抓狂不已吧。

少年的名字是——索罗斯·羽吉安。

和羽吉安一样，许许多多喜欢阴雨天气的人都会汇聚在这座城市。虽然晾出去的衣服总不会干，出去的时候也总多少会淋到雨，但那人能够坦然接受、甚至是喜欢上这些点滴。从大街到小巷，从晨曦朝露到夜深人静，繁华恒存。

对羽吉安而言，这里只是其漫长旅途中的歇息点之一，同数不胜数的其他城市一样。稍作停留便会再度启程。

毫不夸张的说，羽吉安对雨有一种旁人难以理解的钟意。享受毛毛雨雷阵雨暴雨连绵不断的24x7雨天生活可谓乐在其中。自然而然的，这里便成了他有意无意都会到访的安居胜地。这栋出租公寓的这个房间，以及附近的每一家店铺也早已不再陌生。再怎么自称居无定所都不得不承认，羽吉安住在这里的频率确实比起其他城市要高出不少。

电梯门闭合后按下了一楼的按钮，下降之余他便像个小朋友一样的把手中的雨伞当成剑在空气中胡乱挥舞了一通。忽然想到电梯里的监控摄像头会把这么孩子气的一幕拍下来，立刻有些尴尬的住了手。

感应式的移门从外部进入需要特殊的楼卡，而从内外出的时候连这唯一的安全流程都省略了。只要走到感应器的范围边缘，移门便会轻声向着左右两侧挪开。
雨珠迫不及待的坠到透明的蹦床上，比隔着窗玻璃更清晰的噼里啪啦被不断激起。

把音乐的音量调高了两度以掩盖上蹿下跳的雨声。

绕过在雨雾中垂下了头的群花圃。
孑然一身漫步于磅礴之雨，少年对这样的体验有一种几近病态的痴迷。

出了小区的大门就是一条宽敞的大街。八点刚过的工作日早晨，正值车与人流的高峰期。往南北两个方向行驶的车辆已经有大排长龙的趋势。其中大部分是私家车，也有便民出行的公交车的高大身影。
相比之下非机动车则能够灵活的穿行于机动车的车流之间。而凡是骑着自行车的必定会套着宽敞的雨衣，不仅仅是为了挡雨，也是为了防止车轮在经过泥泞的路面时飞溅起来的淤泥不会溅得满身都是。
回想起那样的感觉便不由自主的摇头叹息——简直不想再体验一次。

向着离这里不远的美食巷子，
便装的少年融入了摇摇晃晃的人群中。

一条相当狭隘的小巷，左右两旁的店铺却是琳琅满目。青灰色的天空下，那些规模较大的店铺大肆的点亮招牌周围的一圈的霓虹灯吸引来往的路人，规模较小的店铺则见缝插针于那些大店铺之间，完全不浪费这条巷里本就稀缺的空间。

即便雨落倾盆，这条小巷上仍然是熙熙攘攘，其中不乏旅客们的交谈，也夹杂着店主们的吆喝。这或许正是这座雨都比起其他城市特有的风景线——许久不愿放晴的天空与雨巷里络绎不绝的人流被自然的描绘在了同一幅画卷上。放眼望去，伞的海洋令人有些目眩，那些撑着伞的人们将这条不起眼的小巷子装点得很是色彩斑斓。

羽吉安并不排斥这样的热闹，甚至自己不肯承认的感到有些沉浸其中。缺乏与他人的交流并不代表他不爱站在一名旁观者的立场默默体会周围人们话语中蕴含的成分、交谈时表情的含义。

时而真挚时而虚伪，这是人类作为习惯群居的生物在与同类相处时的常态。而能够琢磨掂量出两种情感分别在天枰上的比重，则是一件非常考究心理和观察力的事情。
无时无刻不在心底的某个地方需求寻觅一个能与自身高谈论阔的对象，又在必要的时段施以或轻或重的欺瞒——这就是人类。

相比常人可谓非常十分缺乏知心交谈的他自然也会从某种角度上希望能找到一个能够时刻倾诉与倾听的人吧。当然羽吉安并没有孤单到一个好友都没有，只不过如果强调了【时刻】这一奢念，便没有人可以算得上。也正因如此，莫名其妙的孤独有时会像树藤一般，从脚底破土而出向上盘旋，将脚踝紧紧捆锁。

——【我仍然在无人问津的阴雨霉湿之地】
——【和着雨音，唱着没有听众的歌曲】

由于今天把耳机的音量调得较大，因此完全忽视了擦肩而过的人们的话语。
倒是昨晚已然模糊的梦境始终在脑海中浮现，似乎是故意想将自己引进那个旋涡。

自然没有忘记这次出门的首要目的是吃早饭这一点。但因为这一带可供选择而且合口味的店家实在太多，羽吉安在雨巷中轻车熟路的穿梭了许久之后才作下决定。

这家面馆的早餐种类还算丰富，较为清淡的制作配方更适合作为一天的开端。

「您好！请问客人几位？」
忙里忙外的服务员见又一名不顾风雨还上门吃面的客人，立刻放下手头收拾碗筷的工作，擦干双手向少年招呼着走来。

「一位。」

「来，这边请这边请。」

餐具、茶水、菜单。

服务员熟练地把这些一一摆在羽吉安面前的餐桌上。

「一份招牌乌冬面。」
怎么说也早已是这里的熟客，连菜单都没有打开就做出了选择。

「好的。饮料需要吗？」
他认真的拿出纸笔作着记录。

「嗯，不用了。」

「好，那么请客人稍等，一会就给您送上。」

「有劳了。」

要说所有种类的面类中，羽吉安最中意的无疑是乌冬了。每一根面条都有着恰到好处的弹性，再加上不知从何而来的微甜口感，配上浓汤和叉烧可谓深得人心。
倒也没有太刻意的去品味每一口的口感，只是单纯的因为时间过于充裕，在不紧不慢吃饭的同时还边听歌边刷新着手机上的各个应用。

工作日的清晨对大多数学生及成人而言都永远会感觉时间太过仓促。从赖床到难以加快速度的洗漱环节，随后匆忙的提着早饭便往外赶，路上还要担心会不会因为某条十字路口的交通堵塞而导致迟到。

少年却与他们截然不同。

不被任何事物紧迫的这份悠然可能是令无数人眼红而不断奋斗的理想，习惯后却偶尔会觉得有些百无聊赖。

听闻声名远扬的【伊丹尼雅】学院开启全大陆制对外招生，已经是羽吉安享受了早餐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了。

循声望去，两名似乎已年过七旬的老翁就对坐在离他不远处的位置。两人显然都在以非常自豪的口吻，大声夸耀着自己的孙子已因能力出众而被这所伊丹尼雅学院预录取。

也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兴趣使然，为了不显得不自然，羽吉安喊来刚才的服务员又点了一杯冰镇绿茶和两道配菜，侧耳旁听他们的谈话。

——能被批准入学的新生必须同时拥有顶尖的科目成绩和出类拔萃的战斗能力。
——建立在异空间的学院都市，优秀的生活水平，全住宿制的校园生活。
——等等等等。

「诶，听起来还真不错……」

默默吸收着他们谈论了许久的话题，最后在心底发出一声半真半假的感叹。

这所学校羽吉安自然是有所耳闻，倒不如说，对于大多与其同龄的修炼者来说，伊丹尼雅兵学院是他们自小便梦寐以求的去所。

要说的话，这座学校的大名可谓是家喻户晓。正因如此，就算是知识面并不出彩的人，也没有理由不知道能够进入伊丹尼雅的学生皆可谓百里挑一这一事实。

伊丹尼雅兵学院属于高度繁荣的大国伊格德拉西尔【Yggdrasil】的同名主城【伊丹尼雅】境内的学院。享誉着【大陆第一兵学院】的美名，而其对这等名号也是堂堂正正的享之无愧。

无论是教学、占地、环境、科技、管理、还是生活水平，在与大陆的任意一所其他学校的比较下，伊丹尼雅无疑会以绝对优势凌驾并脱颖而出。

作为全住宿制的学院，包括主校区、学生宿舍以及周边环境在内的整个校区拥有接近于一座迷你城市的占地面积。伊丹尼雅兵学院的主校区位于校区正中央，以主校区为中心，由内而外扩散建造学生宿舍及一应俱全的商业机构全数。此外，校区内设置了巴士与地铁等四通八达的公共交通线路图，日新月异的科技发展程度与生活质量，两者无一亚于伊格德拉西尔国境内，繁荣度立于榜首的主城。

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如此大规模的校区并不是建筑在国家领土内部，而是位于伊格德拉西尔的现任首领与其四大护法曾共同开辟的异空间结界内部。
对外界具有绝对不可视性，结界内的学院也不会被任何外界因素影响。

不仅仅是学院本身——那五位国家中坚力量所居住的宫殿，也建设于这个结界内部的人造天盖之上。

既然是兵学院，入学必需的就不仅仅是出色的各科成绩。与之相比更重要的则是在战斗方面有所造诣。
伊丹尼雅兵学院的入学流程则比起正常学院多了一个环节。

简而言之便是提交申请，再通过两轮无比残酷的选拔测试。

第一轮为基础知识的测试，包含了各门学科必须掌握的基本内容——也就是俗称的笔试。

如果总成绩挤进所有参考者前百分之五十的行列，就算通过了这第一轮的选拔。

遵从优胜劣汰的真理，换言之——有百分之五十的参考者不得不与这所大陆第一就此别过。光是这个直接刷去一半人数的淘汰率，就已经让很多新生望而却步。

而第二轮测试则不会有一个固定的淘汰人数限定，凡是通过了学院内教官的实战审核的学员，便被给予了踏入伊丹尼雅门槛的资格。

虽说教官们顶多拿出三成左右的实力应战，但伊丹尼雅的教官的战斗实力都绝非凡夫俗子能够比拟。

参照往年的入学数据，第二轮考核的淘汰率甚至有好几年都高于那冰冷的百分之五十。

综上所述。能够被这等名校给预录取，确实是一件令整个家庭为之光荣都毫不为过的事情。

很小的时候，羽吉安也曾经憧憬过能成为那里的一名学生，不过自从开始了这段流浪的旅途，这个孩童时期的梦想便随着时间逐渐向下沉淀了。不过偶尔再次听到这个熟悉的校名，心里难免会泛起一点波澜。

「哈欠。」

玻璃杯中的饮料不久就见底了。
少年微微将眼帘垂下一半，当【曾经】一词无意涌现时，我便会不由自主的联想到我自己的那段曾经。
时至今日都不知该如何评价的曾经。若联系上那之后发生的一切，或许算不上【坏】，但与【好】更不挂钩就是了。

「白驹过境。明明还是那么清晰的回忆。」
「一眨眼已经过去四年了吗……」

是好是坏，痛苦与否，都不重要。
那件事情在四年的雨幕冲淋下，早已彻底褪去了色泽。

少年并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究竟是谁。

自记事起便居住在一对平民夫妻的家中。虽然他们从未亲口承认，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两人并非其亲生父母的事实也顺理成章的浮出水面。

除外貌和性格上完全看不出遗传迹象之外，少年体内逐渐觉醒的能力和这对太过于平凡的夫妻更显得毫无瓜葛。与生俱来的对力量的掌控，甚至会让他们的脸上露出恐慌的神色。

名义上称之为养父母，实则无任何亲情可言。这也难怪，毕竟没有任何血缘上的羁绊。愿意供其住所学费及一日三餐，少年也确实该感到心满意足。

因此在百分之百确定这一事实之后，少年便无异于一个住在房东家里的房客，摄取着他们所供应的日常需求，唯有在他们主动向自己搭话时才会以只言片语作为敷衍的答复。

这也许算是一种刻意疏远吧。

当时的他也未曾思考过未来会是碌碌无闻亦或是金榜题名。每天只是心安理得的过着两点一线——家与学校的简单生活。
逐渐孤僻，在学校里的朋友也只有寥寥几人而已。

不知是不是因为年龄尚小没有追求，少年当时从未觉得那样的生活中有任何缺少的东西。

而一切的变故发生在他十二岁的某天。原本平静如水的日常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彻底摧毁，从此再无回溯的可能。

那是少年方未熟练掌握控制自己力量的年纪。

在平日的回家路上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寻常。十二岁的少年双手插在校裤口袋里，不紧不慢的从距居住的小镇相当遥远的学校漫步而归。

少年当时就读的初级学校位于卡洛西【Galaxie】的主城内，而家却在主城境外的一个小镇上。这里远算不上先进，却也没有落后到什么地步。但是由于坐标太偏郊区，因此这座小镇鲜有外界的风信能够传进来闹个大新闻，居民们的思想也封建保守得有点过分。

最值得遥想的大概是——小镇本身便是一副令人神往的山水画这一点。

白天沁人心脾的浩瀚天盖，傍晚湖水倒映的撩人的夕阳以及躺在无***坪上捧着口琴吹一首曲子的夜晚。

四季轮转，荏苒代谢。


在小镇生活了十余年的走马灯每天总会时不时的在思绪里冒出，譬如一些学校今天发生的趣事、回家作业的规划、和同班的同学们畅聊时的笑颜。

少年只是和平日一样行走着，感受着再熟悉不过的每一缕风动和每一次树叶的哗哗作响。

可灾难总是突如其来，又何谈预知。

「嘶————」

头部毫无征兆的传来一阵剧痛，虽然转瞬即逝，但那一瞬间脑神经前所未有的紧绷感使少年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当场跪倒。

密密麻麻的冷汗已经开始从额头渗透了出来。
紧皱双眉的同时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让双手用力压着头部，试图抑制剧痛后的阵阵余波。

不知缘由。
先天性的体质不好注定其童年时常与病痛作伴，但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些以前经常复发的病症也逐渐痊愈。因此他才很清楚这次的症状绝对不是正常的病所造成。

挣扎着想要再度迈开步伐身子，尽快赶回家好好休息一下。


——————“扑通”

依然是毫无征兆且一瞬而过。但是痛感比起数秒前更胜一筹，完全分辨不出究竟是来源于脑神经还是别的什么。
自认为不错的定力在第二波剧痛下顷刻间分崩离析。突然摔倒在地面的声音吸引来了周围的大量路人。
眼前澄澈的天空划过几只迷途的飞鸟。

仰面朝天倒在街道上的少年竟然感到了恐惧。

不是看到了什么可怖之物产生的恐惧，而是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侵蚀其思维，试图从内部将这具身体占据。

————「血。」

丧钟般响彻，回荡在脑海中的声音。
听起来如同出自地狱的恶魔之口。

「滚出去。」
少年在脑海里朝那个声音怒吼，试图将不明由来的恶魔驱逐。

无济于事。

「那家伙什么情况。」

「中暑了？这个天气？」

「妈妈，那个哥哥好像很难受的样子。」

「有谁知道吗，这是谁家的孩子？赶紧送去医院啊。」

「救护车！救护车！」

眼角的余光瞥到来来往往的小镇居民正在逐渐往这个方向靠拢，并缓缓围成了一个圆形。
其中，关心的与看热闹的各占人群的一半。

少年向来厌恶被陌生的人群作为焦点关注，而这次的厌恶在脑内恶魔的催化下更是远胜以往的强烈。
在议论纷纭之下，愈发嘈杂的环境激起了内心深处最黑暗的疯狂。
那一刹那，杀意开始凝聚，由胸膛的左侧开始流遍全身的每一根血管。

————「血。」

令自己都不寒而栗的声音在又一次在脑内响起，对这个名词莫名的渴求感一并冲上了少年的咽喉。
同时，如约而至的，是痛感更为剧烈的第三波疼痛。

——————「血。」

好像，已经彻底不能控制自己的意识了。

难以置信，野兽般的嘶鸣声竟传出自自己的声带。

原本跪倒在地的身体，伴随着止不住的颤抖。少年在众目睽睽下吃力的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

「快喊救护车过来！！」

「大家离他远一点，好像有点不对劲…………」


议论声，议论声，好烦啊，叽叽喳喳的。

————「去死，全部去死。」
————「所有人，都给我去死。」


暴睁的双眸所见的万物被染成了无尽的猩红。

屋、树、人、天空、万物。

潜意识中十分清楚自己的眼睛在旁人看来是怎样狰狞的一种色泽。

控 制 不 能。

思想也好行动也好，总而言之身体的百分之九十的已经被身体内沉睡的那个恶魔所占据控制。
视线右移，少年残存的自我意识无能为力的看着与其正处于地狱距离下的一位年龄相仿的女生。


他不认识她。

是个挺可爱的女生。

她在害怕。

快跑。

看起来很弱小，所以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杀掉吧。


朱红色的液体从其口中喷薄而出，沾染的不仅是她的，还有少年自己的衣襟。
眼中是女生的腹部被贯穿的景象，眼珠因极度的疼痛与恐愕而收缩失神。
与此同时，右手的指尖传达给大脑无上的快感，以及某种液体从指缝流淌不断的温润触觉。

天伦之乐。

少年怔怔的望着空气中仍弥撒的血雾。不规则的行迹宛若悬空绽放的红色曼珠沙华。
孱弱的少女倒地的闷响传入他，以及所有旁观者的耳膜之中。
诱人的气味几乎让他迷醉，尽管那本应只是刺鼻的铁锈。

能感受到自身的意识正拼命的与这股控制其身体的力量抗争，却显得无比不自量力。

「怪……怪物…………！！」

「啊啊！那家伙杀人了！！」

「跑啊！！会被他一起杀掉的！！」


【那些人，是在说我吗？】
【我是……怪物吗？】

自我意识比起几秒前开始渐渐回转，但体内不知名的存在对身体的控制力却丝毫未减。根本顾不上思考为何这种灾难会潜伏在自己的身体里，但极为可怕的事实已经降临已是不争的事实。
在失控状态下所犯的罪孽足以向世人诠释恶魔的降诞。
更没有余力去害怕担忧那已然不可视的未来。

维持了几秒的鸦雀无声后，耳畔便充斥了人们的仓惶，随意一嗅尽是血液与恐惧的甘甜。
试图挪动这具仿佛不再受自己所控的身躯，再去体验一回屠戮的快感。


「给我 滚出去…………！！」

这般怒吼道。

少年在心底发出最歇斯底里的咆哮，迸发的意识全数袭向那个精神力量要强过自己无数倍的存在，但深刻明白绝对不能表现出丝毫的退缩与恐惧。

这是放手的一搏——为了不被变成彻头彻尾嗜血的怪物。

「我绝不会成为你…………」

下一刻，少年的脚底失去了重心，整个人无力的朝后倒去。
那些声音那些气味，都在渐远。

世界蓦然沉寂，眼前也被漆黑覆盖。
最后看到的一幕是深红色的天空，还有被天空一道换了色调的云彩。

————“扑通”

这回，一定是自己倒地不起的声音了吧？

「客人，醒醒。」

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少年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某人宽大的手掌摇晃。

「……」
羽吉安于迷茫中抬起脑袋，目光不由自主率先抛向那个晃醒自己的人。

刚才的服务员另一只手还端着托盘中刚出炉的食物，似乎是路过这个座位时见到这名客人竟会在早餐馆中睡着，便顺理成章的将其喊醒了。

「啊……抱歉。」
「昨晚实在没睡好，刚才想了点心事，一不留神就睡着了。」

揉了揉蓬松的头发，少年的脸庞仍挂着疲惫的神态。双眼下清晰可见的黑眼圈也证明了其口中的【没睡好】已是司空见惯的情况。

「实在太困的话不如回家好好补觉吧。如果还有别的安排可以喝点咖啡暂时提提神，总不小心睡着可不行。」
素不相识的服务员热心提议道，同时不忘把托盘中的热菜送到了羽吉安对面的两名中年女子的餐桌上。

「啊，谢谢，确实呢。」

「嗯。咖啡的话本店也有供应，请问客人要来一杯吗？」

还真是熟练的引诱顾客多花钱的手段啊。
不禁斟酌了片刻，毕竟没多久前才一碗面汤和一杯冰饮下肚。但正如服务员所言，一整天的困倦虽然习以为常但肯定也称不上是什么良好的状态。
于是还是决定给今天的早餐再添上一笔额外的开销。

「那就来一杯吧。冰咖啡，七分糖。」

「好的，很快为您送上。」

四年前的往事对如今的羽吉安而言犹如一张摆放在相框中，无论何时都置于相同位置的相片，在无意瞥到的时候就会将相片相关的人与事与物，顺水推舟般的具现在思绪本就缥缈的脑海里。闲暇时的那一瞥也许只能泛起蜻蜓点水的波澜，但也并不排除回忆的惊涛与骇浪会接踵而至的时节。例如这次，无法控制的、也已经出现过数次的梦境使得自己的心思无论如何都无法回归到日常中。神游也好困意也罢皆是拜其所赐，潜意识仍在渴求着梦境的延续。

——在这早已为梦中的只言片语画上决绝句号的现实中。

值得庆幸的是，最基本的自制力正告诫自己不该对已经过去的过去花费大量感情来执着。

「哈欠……还是想想今天都该干些什么好了…………」
「这么好的天气，泡在任务里未免太浪费了。」

旁若无人的伸了个懒腰。粗略判断一下便能得知此刻的精神与身体状态实在不适合去干什么正事，因此选择吃完早餐后的新一天就从混混度日开始。

递过服务员如其所言【很快送上】的冰咖啡，隔着玻璃的零度温感让羽吉安疲惫的神志缓和了许多。对于咖啡本身代表性的微妙苦味并不十分有好感，但若是加入的糖分足够，咖啡就成了非常容易上瘾的饮品。
和咖啡与茶相比，碳酸饮料这种货色就完全落了下风。

呆坐在这里直到喝完一整杯咖啡也未免太过无趣，趁着服务员转身继续忙碌之前脱口而出了买单二字。

再度撑伞踏入雨幕中，不过与先前不同的是，这时的羽吉安有着相当明确的目的地。
长途客车客运分站——是进出于雨都内外的客车的停泊点。每天出发与到达的客车有时可达上百部。说来也是十分正常，因为雨都的规模本身不大。对于许多工作者而言，不少事务是不得不去往【奥菲攸克斯】的其他城市才能够完成办理的。
甚至如果要去往其他国家，也不得不先从雨都前往规模较大的、建有机场的城市。仅凭这座雨都的面积，难以想象要如何容纳规模那般庞大的机场。

并不在意乘坐的究竟会是去往哪座城市的客车——寻好一个角落的靠窗座位坐下的羽吉安本就没有要事在身。仅仅是为了享受雨天乘坐客车的过程，如此而已。与当今最方便快捷的地铁相比，能够欣赏沿途的万变景色则是乘坐长途客车的一个非常有说服力的优点。

「反正抵达之后就会知道答案了，也不担心回不来。」
对于寻找返程路线的本领信心满满。

抬手捏了捏脸颊试图抛开云里雾里的疲乏。

大概是由于未到客流量的高峰时间段，羽吉安乘坐的这趟客车算上其本人，乘客总和也不过寥寥三人。素不相识的提着公文包的西装男和手捧平板电脑的年轻女士都与自己的座位离得比较远，且无一不戴着耳机忙碌自己手上的事，空旷的车厢内就只剩下背景音乐般的发动机声响。
没有喧哗与吵闹，与雨都街道强烈的反差竟让他感到相当程度的幸运，即便后者也并不惹人生厌。

大雨倾斜，滂沱的冲洗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冲洗尽了城市特有的浮躁。

落在车窗上的雨珠朦胧了车厢外的八街九陌。无论单形只影亦或是成双结对都犹如被这层雨帘遮挡了一般，于己无关。所有愁绪也在没有节奏感的滴答声中不自觉的涣散。

随着红绿灯的等待时间一次次的缩短，客车逐步驶离了都市。热闹的街道与十几层高的楼房已经是属于身后的景物。此刻的窗外，出现的则是大片的农田以及点缀在上正忙于吃草的牛羊。偶尔能看到城郊并不清澈的小湖泊，生长在湖畔无精打采的芦苇，三两只鸭子享受着于这种天气下漂浮在水中的乐趣。
再过不久客车就会攀上高速公路，届时能够收入眼底的风景很大部分便只有来往车辆呼啸而过的残影。
略显昏暗的天色，即使是白天也不得不在行驶的时候打开车的照明灯。本难以被双眼捕捉到的透明雨丝只有在从黄色车灯前飘过的瞬间才会清晰可见。

「小哥，你也是去参加招生的吗？」

正当羽吉安还在对雨落到玻璃上的点滴出神时，驾驶客车的司机先生毫不顾及车厢内还有另外两名乘客的存在。双眼没有离开前方的路况的同时，透过后视镜，头也不回的向后排的少年发问。
幸运的是，西装男只是瞥了司机与少年一眼就继续发呆，另一名女士则依然沉浸在平板的内容里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这段小插曲。

羽吉安闻言，把注意力投入到这场突然被展开的对话中。

「招生？」

「哎？不是吗。还以为你跟这段时间乘车的那群年轻人一样，也是去参加伊丹尼雅学院今年的招生的。」
司机的回应略显惊讶，似乎是一时联想不到除了招生之外，为什么还会有这个年纪的少年会选择搭乘这班客车。

将司机先生的所言与清早在早餐馆听到的两名老人的谈话联系起来，不禁感叹伊丹尼雅的知名度竟已经高到了连异国的客车司机都清楚不过的地步。

【我早就辍学了。所以那么出名的学院，即使心驰神往也注定只是白日做梦。】

本想这般敷衍回答，但在开口之前，司机就自顾自的又接起了下文。

「这段时间啊每天都能载到几个跟你一样的年轻人。」
「也难怪，毕竟是名声那么好的学校。好不容易停战了又开放了对外招生，有点能力的学生自然都挤破头一样想挤进去，搞出来个好的毕业证书以后混口饭吃还能养家糊口.....」
「唉，年轻就是好啊...有天赋就是好啊....」
「小子你应该感到幸运知道吗？生在这个战争没有长期延续的年代，现在还恰逢伊丹尼雅开启对外招生，有福气去到那里就学。」

羽吉安胳膊肘抵着窗沿，单手托脸的听着这个中年人滔滔不绝的抱怨。
看来是有一段不怎么值得其去回忆的过往吧。

战争。战火。

少年低头沉思。

想必是指数年前，因权利、金钱、领土而煽起的纷争。

三大繁衍仇恨之种，被浇灌了人类的欲望所制的催化剂。

然而大规模的战争，在这个世界的历史上已是不胜枚举。其中的一例，或许就是司机口中的十年之乱。

失败、征服、牺牲。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战争不变的定理。若是不攥握能够在乱世立足的实力，便无疑会重蹈汰劣留良的覆辙。
国家的城池土地被强者的铁蹄踏平，寸草不生。无力的人民将会任人宰割，尊贵的公主也或许不得不沦为奴隶。

而这一切最后都将被归罪于一国之君的无能。


影响了各个国家的战争持续了许久，直到两年前，各国终于起草了停战协议。

不得不令人惋惜的是，原本八大国的其中之一，在这场悲剧的终章仍是被作为战争燃点的大国吞并。
当时势力便独霸一方的大国塔纳托斯【Thanatos】，是任何其它国家都无法独自匹敌的存在。

站在于其对立立场的大国切尔诺伯格【Chernobog】——千古的繁荣在一夜之间彻底消亡。随着国境之内小城市一个接一个的失守，四面楚歌的盛兴首都也无法逃脱在短短数小时内沦为塔纳托斯附属地的悲哀命运。

其具体的过程与背后的阴谋阳谋，尔虞我诈，至今未被世人所知晓。
第一时间被公诸于世的只有——国家彻底沦陷，这一毫无细节可言的情报。
【国王与王后因不敌而亡】、【大公主被掳走】、【小公主下落不明】，也是后来才逐渐泄露的风声。

为了防止塔纳托斯的势力再进一步扩大，原本便一直保持友好关系的两大国伊格德拉西尔与卡洛西决定同海岛国怀特莱亚【Whiterail】联手。

纵塔纳托斯的战力再如何傲视群雄，也不敢贸然对三个大国的同盟颁下战书，只得唯命是从的妥协了停战的要求，亦或称为停战的威胁。

一切战火硝烟自那天起戛然而止，对于数量占绝大部分的平民百姓而言，能够脱离战争的水深火热无疑是一件值得举杯欢庆之事。

也正是因为一纸协议，各个国家之间逐渐又开始了中断已久的来往。无论是贸易还是政治，在日新月异的时代，交易与来往注定比历史更加轻松。而伊丹尼雅兵学院——坐落于伊格德拉西尔的顶尖学院，也在今年一改以往的招生制度——全大陆来自任意国家的修者，只要秉持足够通过入学审核的实力，便能享受在此就学与生活的待遇，享受大陆教育机构最顶尖的设施。

被三言两语打断了原本应该脱口而出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在喉中被分解，却无法再重组出一句完整的答复。

有那么一刻，羽吉安竟幻想了如果就此结束自己的流浪生活，转而像一名平凡的青年那样回归到由不同情感与琐事与日常编织而成的校园中——不知届时究竟会是一派怎样的景象。
也不知又会对自己，以及对自己那看不清未来的轨道，产生怎样的变化？

紧接着，少年开始询问自己这样的问题。

「你是否有厌倦这种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迎来终点的流浪生活了呢？」
「回溯过去，你到底为什么会选择走上流浪的道路呢？」
「仔细思考，四年前的你，是否是一名背井离乡，逃避所犯罪孽的避世者呢？」

耳边尚回响着司机百无聊赖的询问与自顾自的说辞，羽吉安只用一声不吭作为相当失礼的应答。

「怪物！」

「杀人犯！」

「给我们滚出去！」

「恶魔，滚出人类的小镇！」

「恶魔，你不配留在这里！」

少年在周围人的咆哮声，以及不断落在身体上的石子雨中从昏迷状态苏醒了过来。

发现右手臂胳膊以下的区域以及校服的白色衬衫都已被血液所滋润，那份触目惊心的红。

不远处仰面朝天血泊中早已失去生气的女孩，未合盖上的眼皮，瞳中的剔透，似乎仍在诉说其灵魂的愤懑不平。

于是，十二岁的少年立刻回忆起了几分钟前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