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惊心】续 有谁记得这世界他们来过


肿胀的膝盖开始刺痛,十三有些支撑不住,走了几步,坐到了侧门内的一座凉亭脚下,抱着双腿,心中,有些不甚明了的事情渐渐清晰。
雍正四年初,胤禛开始对八爷九爷做出最后的处置。对于十四,宗人府拟出的决定是立斩,然而胤禛只是削去了他的贝子爵,仍旧羁留遵化。不过两个月,皇太后乌雅氏终于同意接受尊号,迁居到慈宁宫。
原以为,这是皇太后为十四而做的让步。现在看来,也有一半灵犀的缘故。纳尔苏也是嫡系的爱新觉罗一脉,而胤禛对纳尔苏一脉的态度迥乎不同,把平郡王爵位给了他长子,又对另外几个儿子大加宠信……
“十三伯伯!”一声清亮的呼唤,十三微笑着抬起头,仍旧身着昨天的折枝木兰裙的小小人儿旋风般跑到了他面前:
“伯伯,你怎么也戴白帽子?”
若无其事地,十三扶正了头上的孝帽,眼神却如一片轻柔的羽毛,缓慢地落到她的身上。灵犀在学他沉思的神情,似乎想笑,又一直忍住,颊上浅浅的小酒窝时隐时现,可爱至极。
十三若有所思地扫了从侧门边闪出来的巧慧一眼,笑着对她点点头,接着又问:“想不想去找承欢姐姐?想不想去十三伯伯家里玩?”
“想!”灵犀拍着小手跳起来,忽略了眼底十三的苦笑。

楼主 北极Noway  发布于 2013-09-20 23:36:00 +0800 CST  

一场微雨,伞面滚动聚合的水珠顺着伞骨滴下,啪嗒,啪嗒。
十三就站在那里,持着伞看他。
栀子花已经被雨侵蚀出了泪的颜色,一片枯瓣剥落,小船般漂浮在一汪小水洼中打转转。一对鹁鸪在他身边跳来跳去地筑巢,间或互相睨几眼,抖落羽毛上的水珠,把旁边的十四不过当成是块木头而已。
“我为什么要回去?”
十三望了望中门外倚墙而建的草庐。草席已经湿了,斜搭着的几块木头也被雨冲刷,黑的发亮,青苔已经呼之欲出——是的,他在心里说,这里是寿皇殿,这里不是慈宁宫,不是紫禁城。
“他愿意在哪在哪,反正我要在这里陪着额娘。”
十四又拔了一棵草,带着根部伶仃的土团掷出去。细细的飘雨濡湿了他的头发,白布丧服的背影,仿佛千年冰峰亘古不化的积雪,白得虚虚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皑皑不绝一仰难尽的气势,压得人呼吸困难,心颤眸酸。还需要说什么呢?该懂的无需言传,而此时越是开口,越是以残忍的方式戳向心中淌血的伤口。
十三迟疑着,终于很慢很慢地伸出手,手里是一团东西:
“灵犀托我给你的。”
十四没接,十三的手臂就一直那么顽固地伸着。

楼主 北极Noway  发布于 2013-09-20 23:57:00 +0800 CST  

“我喜欢阿玛,阿玛能让我骑大马,写字,我也喜欢皇伯伯,皇伯伯会带我出去玩,给我讲故事。”灵犀十分认真地说着,忽然咧开细米似的小白牙,冲他笑了。
问又如何呢?不问又如何呢?能够期望她做出怎样的选择?明明在伤害她,却又希望在这个小孩子嘴里听到原谅,我自己是不是在自欺,是不是很虚伪?
“让她忘掉我。”
一句轻轻的话,平淡得不带任何起伏波澜。十三眼前开始出现栀子花氤氲的幻影,十四渐渐模糊、缩小,遥远地,洇成一个明朗中带着羞涩的少年。一群顽童跳跳蹦蹦地经过他们面前,边走边唱:“栀子花开六瓣头,罗带同心不放手;栀子花开——六瓣头,罗带同心——不放手……”
“栀子花是什么?罗带是什么?”11岁的十四悄悄拽着十三的衣角问道,瞒着随从换下了黄带子的他,在那帮顽童眼中无异于懵头懵脑带着点傻气的外来小孩。看出了十四的不懂,他们一阵哄笑,为首的一个嘲弄说:“笨蛋阿傻!‘罗带’就是你跟你的娘子儿喽!”更大的哄笑传来,他们已经跑远了。
十三并不觉得什么,他早已明白;可十四难堪的脸上,在被那帮吴越之地的顽童嘲笑过后,似乎还带着一种连他自己也道不明的感情,那栀子花般,醉人而纯澈的甜香……
而四哥,一直是那么讨厌栀子花香。
十三心头,忽而掠过若曦哀伤的眼睛。他终于把东西塞在十四手心,绕过他,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楼主 北极Noway  发布于 2013-09-20 23:58:00 +0800 CST  

十四很慢很慢地低头,展开手掌,那是一块包着东西的红绸,软软的,糯糯的,曾经做过灵犀的肚兜,完颜氏绣的。一对鸳鸯浮在水中,如诗经般简单而原始的爱却朴素得精致,让人不忍释手。
丝绸的中央,红色的波纹里,静静地躺着一串佛珠,七十二粒,无字,但有心。每一粒都不知被苍老的手指摩挲了多少遍,每一粒都不知被日夜的祈求诉说了多少遍。儿子,平安……儿子,平安……
十四颤抖着把佛串攥起,摸摸身上,再环顾四周,却没有地方可藏,只能紧紧地抓在手里。他发现,红绸的边角里,似乎还躲着什么。他稳稳地托住,眼睛盯着,似乎怕它跑掉。
竟然是一颗乳白色的珍珠石,极小,小到可以藏在指缝里,上面似乎还留存着那只柔柔软软的小手掌心里的潮润,此刻笨拙地被夹在十四粗糙的手指之间,精致与沧桑,匹配起来有些滑稽。十四的颤抖开始由手传递至全身。所有快乐的见证所有明媚的忧伤所有缠绵的清香他都已动锹挖土,准备深埋地下,永世不醒。可是他忘不掉。现在,他知道灵犀也不会忘的。就像若曦,谁爱过她,她记得好好的;谁恨过她,她忘得干干净净,不带一丝愁怨,做最后的转身离开。
十四闭上眼睛,把绸团拥在胸前,轻声呜咽起来。

楼主 北极Noway  发布于 2013-09-20 23:58:00 +0800 CST  

终于落幕了——十四要做暂时的中场休息,但我们谁都不会把他遗忘。
弘旺的番外,按说现在发比较好(这是他与灵犀的人生一个小小的交点),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处理结尾,所以还可能要等一段。
昨晚梦见的全是他们,十四,灵犀,四,十四……情节全忘了,只剩下脑海中不断盘桓的几个名字。说实话,十天的军训,又过了高一晨昏颠倒的一个星期,每天留给自己写的十分钟,完全找不到感觉。还好,今天抓住了。离下次大休还有两个星期,甚至可能更多,于是把这些暑假末尾写的也发上来吧,下次从零开始。

楼主 北极Noway  发布于 2013-09-21 00:04:00 +0800 CST  

京城西山大觉寺。
寺庙依山势而建,中路佛殿,雄伟庄严,燃香袅袅,北路钟声杳杳,南路古木苍苍。后山的灵泉分两股涫涫而下,颇有灵性地穿越整个寺院,最后汇集于放生池中,安稳地抚慰着鱼儿,金鳞同泉水一起闪闪发光。
无量佛殿内,一个身影安静跪坐,虔诚地双手合十,神情肃然。
“居士来此,所为何事?”
暗沉的眼抬起,一句话从他喑喑哑哑的喉咙里滚落:“求平安。”
“……皇上……”
“朕说过了,佛前无帝,你只要称呼朕的佛号就好。”
“阿弥陀佛。”僧人双手合十,“皇上既已证通三界,得大自在,又隐遁红尘之中,恕贫僧直言,这天地之间一草一木无不是佛,所谓物我两忘在俗世中不过生如尘土,灭如尘土。”他的相貌酷似传说中早已过世的十世达赖仓央嘉措,说话的似乎是一个不知轮回了多少次的魂灵。
十一世达赖已经登位。如果仓央嘉措并没有重入轮回,那么他是谁?魂灵又是谁?
男子的身世如谜。早年云游,机缘巧合地成了原住持迦陵性音的师弟,却主动放弃了住持之位,宁愿做一个普通的僧人。
迦陵性音已于雍正四年圆寂于庐山隐居寺,两年后追赐国师。关于他被放逐的原因,有很多隐秘的传言。有人说,是他因为某事得罪了胤禛,才得此恩将仇报。还有人说,迦陵性音曾开示藩邸时的胤禛参达透彻之境,知道的太多,才遭此厄运。


楼主 北极Noway  发布于 2013-09-21 00:05:00 +0800 CST  

“朕知道你已证得了六神通,想让你洞察一个人的本来。”胤禛缓缓说着,回头望了一眼,“朕的孩子。”
南风过境时,灵犀正随着满树的银杏精灵沙沙舞蹈,双脚踏着树下的点点碎玉轻灵地旋转。一阕蓬松的阳光扑过银杏硕大的扇盖,拂过她眼角的朱砂,又一晃落在她的睫毛上,跳动着如精灵一般。

“皇上知道,求佛是为了求心安。自达摩渡世以来,佛托体与天地万物,告知宇宙轮回之本源,带领万千大众脱离苦海,天机却从未泄露。”
“朕没有让你解除她的灾厄。朕只想知道,她是否平安。”佛珠在他指间缓缓捻动。经过佛道修持,他的心已古井无波。然而,只有一个人,终有一个人,让他放心不下,揪心不已。
迦陵频伽,这个与佛国仙鸟同名的男子,微笑不语。
“你既看不到她的结局,那么一定能看到自己的结局。”
迦陵频伽沉默了一瞬。
“皇上请随我来。”


楼主 北极Noway  发布于 2013-09-21 00:06:00 +0800 CST  

还是一样的打坐,还是一样的佛。三支香后,他已经浑然忘我,芸芸众生山石草木自眼前飞速掠过,却始终不能重获初次开悟时的大自在。纷纷扰扰中,他看到了同几个陌生孩子戏水的灵犀,灵泉从龙首散水上喷入池中,溅着的水花晶莹而多芒,远望去,像一朵朵小小的白梅,微雨似地落在孩子们身上。他在心里微笑了。无需担忧,灵犀现在能游得好似鱼儿一样,似乎她生来就有着与水交融的天赋。
景象忽地转换。多年前他亲自修建并取名的四宜堂,历经披霜阅雪,与记忆中的没有丝毫改变。那时栽下的玉兰树已高达屋顶,灵犀从满树葱茏中好奇地探出头来,脖子上的项链自衣领里滑出,伴着呼呼风声飞扬,坠落,小小的木兰触地的一瞬间似乎还有微微的弹跳。玉兰树的绿叶纷纷扬扬地落下,如一场雨,无花雨。

胤禛满头大汗地惊醒,佛号按压不住砰砰直跳的心。他带着恐慌环顾四周,却发现,灵犀正蜷在自己脚下的蒲团上,熟睡的鼻息安稳而悠长。他闭了闭眼,把灵犀轻轻地抱起,又紧紧地搂住,才得以心安。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迦陵频伽在他面前垂眉敛目,安祥地道,“皇上既已明白,还是早日斩断这情孽为好。”说完,便离开了。

“每逢三五,必有大难……”
“一切排行为四之人,尽皆不见……”十三不安地重复,“恕臣弟直言,皇兄还是,早作打算吧……”
“……远离富贵荣华,方为上策。”
六月莲灿,托出一尊宝相庄严,佛不语,拈花笑看人间冷暖;不可说,云起云落,聚散皆是缘。

灵犀脸上的阳光躺得并不安分,一会儿伸手抚抚睫毛,将几缕阳光送入眼底;一会儿又揉揉鼻子,将晒暖的阳光再送进来。最后,她不得不向它妥协了。
“咦,皇伯伯,你怎么哭了?”


楼主 北极Noway  发布于 2013-09-21 00:06:00 +0800 CST  

雍正七年九月初

卷云漫天,穿破云层的霞光像一只金色羽毛的大鸟,在西方振翅欲翔。
马蹄得得,巷道里很静。马尔泰老将军掀着厚厚的绸帘向外探望,迷宫似的长街短巷曲折穿过,景色已然换了几重。
从康熙二十七年他远调喀尔喀蒙古,至此常驻西北。家乡,只因述职匆匆回过两次。触目皆为陌生,又见朱墙上半黄秋草正离离,恍然惊觉身是客,失神轻叹。猛地发觉车外退后的破落大宅仿佛王府建制,极目望中,褪色的府门斑斑驳驳,封条在风中剥离瑟缩。对……即使摘掉了匾额,他仍能认出这就是曾经的廉亲王府——当年风光一时的八贝勒府。
若兰已于七年前去世,说起来,他们已有整整三十年未见。因为他从未涉足过这八贝勒府的一墙之内。
若兰最像她,都是水一般的温婉、恬静,内里却坚韧无比,一旦认定就绝不回头。
他明白自己无力左右女儿的终身。虽然宁愿不是,但接受八阿哥已经是唯一的选择,他那年刚刚封爵,身边需要有个人。小六岁的若曦可就没这么幸运。
所以他劝她死心。之后若兰什么也没说,只在上轿前说了一句:“阿玛,你自己保重……”眼泪就下来了。十岁的若曦死命抱住腿不让她走。若兰推开她,在鼓乐声中头也不回地上了喜轿,绝尘而去。
长长的送亲队伍仿佛一条红色的飘带,瑟缩在风中。那是二月,西北的二月,连若曦的哭喊都仿佛冻结为无声。这样,到了遥远的北京,那个她一点也不熟悉的北京,那个没有戈壁落日只有飞檐城墙的北京,就能赶得及四月燕舞,草长莺飞。


楼主 北极Noway  发布于 2013-09-21 00:07:00 +0800 CST  

他还记得,那年秋天随康熙南巡至江宁,喜讯传来后随即报告了老丈人,康熙也曾笑眯眯地问了一句。半年后,他第一次见到女儿,若兰正在他最爱的那人怀里,睡颜静谧如花。
“名字还没起呢。”他知道,她的意思是“就等着你了”。
窗外,她从江南移栽来的一丛兰草蓬勃地生长着,香气如烟,也似雾。
“就叫若兰吧。小丫头真像你。”
…… ……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掀开帘子,那只大鸟已经不见了。原先府门前的一对狮子也被长街尽头的一线天所取代,再向上望就是窗框,梨花木的,质地很不错,马车和车夫也都是上乘,多年的谨慎低调让他感到些许不安。提前一点回来没什么不好。他自己安慰着。
一下轻微的震动,车停住了,已有陌生的小厮来引领他下车,服色像是内务府。果然,一句提示轻声响起:“那位是今儿的内务府总管大臣,海保大人。”
海保满面笑容地问候了他,十分客气地称他为“老将军”。面对这位皇上的奶母兄弟,马尔泰不敢掉以轻心,礼数周全。海保却笑道:“皇上在圣旨中就是如此称呼您老人家,我们做奴才的可不敢失了半点儿敬意。”
引领他进了一座小院,摆设简单却干净得一尘不染。“老将军,您暂且在这里委屈几日,府邸还未来得及打扫出来。不过,等到贵公子和家眷到京时,就可以入住了。”
马尔泰将军含笑道“已经很好了”接着送走了这位炙手可热的人物。都说内务府的耳目最灵通,果真一点儿不错。

楼主 北极Noway  发布于 2013-09-21 00:08:00 +0800 CST  

住了两天,没听得信儿。到了第三天,一场暴雨倾盆浇下,隆隆雷声中有人在急促地敲门,递给马尔泰一封信后,那个小厮就披着蓑衣匆匆消失在无人的街角。
深夜,马尔泰将军在一个打灯笼的小厮引领下,自侧门悄然进入了怡王府交辉园。雨后的虫声减了唧唧,几点绿莹莹的萤火虫绕着提灯飞舞。他边走边思考,从接到那道圣旨开始,一切都怪异得有些不真实。他猜不透皇上召他提前回京的目的,也许,怡亲王这次见他就是传达他的意思,但为什么要如此隐秘。
小厮领他到了一扇门前,躬身打千后悄无声息地退下。一窗模糊而幽柔的灯光后,等待着的会是什么呢?他的手将要叩门,又在半空中犹疑顿住。这时,一个亲和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
“老将军,请进来吧。”
刚一开门,一股炙烤艾叶和菖蒲的焦香冲入鼻孔。一灯茕茕下,十三坐在桌后,浅笑着望向他,发丝在灯光中晕出飘忽的金色光华。尽管有一面之缘,马尔泰将军竟认不出他了,那个刚刚还清晰无比的十三阿哥当真成了记忆,只有嘴角翘起的弧度依稀可辨。


楼主 北极Noway  发布于 2013-09-21 00:08:00 +0800 CST  

“老将军,很抱歉,我不能起身迎您进来。”十三在圈椅上欠了欠身,马尔泰将军这才看到他的腿上搭着热水袋,膝下还有刚刚弄灭的熏笼,隔着相当一段距离仍觉得热气灼人。这可是九月,北京最怡人的季节,他却在烤火,连门槛边都撒了一圈石灰防止潮气侵入。而十三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似乎这样的问候他已司空见惯:“老毛病,都习惯了。您如果觉得热,我叫人去取块冰来——您请坐。”
“不,不必了,王爷。京城的天气着实很好。”马尔泰将军推辞着,坐在了对面一把高背石靠椅上,谁知脊背硌痛,回身摸去,那镶在酸枝红木里的石靠表皮粗粝,石纹斜起,最上面有六道长短一样的划痕,取乾卦里的“昼夜惕若”之意,坐着的人必须时刻警醒不懈。明明白白,这是一把诫子椅。
“老将军,我从不在府中接见官员,今日您是例外。这书房里没有预备下椅子,还请您坐到那边的榻上吧。”
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马尔泰将军顺从地坐过去,但因为离得太远,十三的表情在灯下模糊一团,看不清晰。
大多数时候,是十三在慢慢说,而马尔泰将军保持着沉默,在这位表现和蔼的亲王面前回答时谨慎而镇定。这种处世态度连十三也很是暗赞,能够功成身退,很不容易。于是他很慢很慢地说:
“灵犀在宫里住不习惯,身边也缺了贴心的人照管。”马尔泰老将军刚想问回去, 十三掠他一眼,淡淡地道:“巧慧已经去世了。”

楼主 北极Noway  发布于 2013-09-21 00:09:00 +0800 CST  

“依我看来,皇兄这次的意思,一是让您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二来,灵犀由母家那边来照顾,总归要好一点,将来,也好过……”
马尔泰将军只是耳闻,却从未见过这个外孙女,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若曦的模样,那是康熙四十九年,他最后一次回京:
望见他时,若曦的眼里有一瞬间的惊慌,但又极力镇住。他下意识地感觉,长大后的若曦比之若兰更像了她七分,尤其是那双眼睛。但是,那个泼辣任性总爱缠着他撒娇的小女孩毕竟不见了。
你不记得阿玛了是么?肯定的,你连自己的年龄都记错了。到八贝勒府那年是十三岁,不是十四岁,那个十三岁生辰刚好要在路上过,你为这个闹得不可开交,我不得不写信去嘱咐若兰再给你补办一个。小时候的事,你都已经忘了吧。
八阿哥谈起那次意外明显抱有些歉意,一同送他的十四阿哥听得很认真,只是笑得古怪。马尔泰将军委婉地推辞了八阿哥的邀请后,十四问起当年为什么不教若曦骑马,他还太年轻,状似无意地泄露了蕴含的一丝愤怒。八阿哥看了他一眼,十四就把话题顺势绕开了,但仿佛像猎人瞄定猎物般跟住了他,寸步不离。
当时有预感若曦以后会跟了他,但没想到,这个“以后”是十多年……

楼主 北极Noway  发布于 2013-09-21 00:09:00 +0800 CST  

为什么没教她骑马,他确实记得是若曦自己死活不愿学。猛然间仿佛触动了什么,多年前两个喧闹的童声依稀响起:
“哇~ ~哇~ ~……”
“叫你欺负我!叫你欺负我!叫你欺负我……”

是六岁的若曦在和小一岁的弟弟戍衡打架,科布多的蒙古包前滚起一团尘土。几个奶母和小丫头在手忙脚乱地拉架,但两人已经滚成一团,胳膊儿腿的都分不清。若曦狠劲捶着弟弟,嘴里翻来覆去地只是念叨这一句。被压在底下的戍衡扯着嗓子大声嚎啕。一匹掉了鞍子的马险些撞上马尔泰将军,幸亏他及时闪开拽住了马笼头。
戍衡见阿玛来了,嚎得更加大声。若曦一言不发地被扶起来,犟着头,挺像那匹马。蒙尘的脸仍然红得似火烧,全身都裹了一层土,皮袄的一只袖子软塌塌地垂在一边。

“若曦,把手伸出来,打六下板子。”
谁有理谁没理,很清楚明白。自己不能再这么惯着她。
“你已经六岁了,以后再犯错,长一岁增一个板子。”
“我以后再也不骑马了!”连药也没擦,若曦捏着手掌转身跑了。
从那以后,若曦喜欢去军营找若兰玩了。只是骑马的事没人再提。


楼主 北极Noway  发布于 2013-09-21 00:10:00 +0800 CST  

几声咳嗽让马尔泰将军从回忆中震醒,眼前依然是那一人一椅一盏灯,书房内摆设简单,大量的空白簇拥着那身影,愈发孤寂冷清。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老将军,如果我没有记错,您原在正蓝旗属下吧?”马尔泰将军点头后,十三继续说,“现在的旗务主要是犬子弘皎代管着(十三是正蓝旗旗主),这些安置入职的事,就由他带您去吧。具体的调令还要看皇上的意思。”他的脸色沉重起来:“我仅剩的这几个儿子,不说好,也都算正经本分。唯有老大愚鲁不堪……”一阵更加猛烈的咳嗽袭来,马尔泰将军赶紧上前欲扶住他,十三却摇手示意不必了。“您……是聪明人,我…又何苦白费些……唇舌。”他示意马尔泰将军靠得再近些,刚刚咽下的热茶给他的眼里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
“皇兄宣您的时候,无论他说没说起……若曦,您都只要听着就行了,万万不可……提起。”
本就古怪的话因为他的小心谨慎更添了一层诡异。马尔泰将军坐在马车上,脑袋里还在想他的这句话:“万万不可……提起。”


楼主 北极Noway  发布于 2013-09-21 00:10:00 +0800 CST  

也许十三的担心是多余的,胤禛根本没给他提起的机会,一问一答都再也普通不过。马尔泰将军得知,皇上大概要给他一个不算太高的世袭爵位,至于他的小儿子戍衡,仍旧做文职,调到翰林院去。
在对答的间隙,马尔泰将军免不了有片刻的走神。他望着蓝色素缎的下衣襟,想起康熙四十九年的那次畅春园觐见。刚刚被封为雍亲王的胤禛,较之其他兄弟更多了份雍容华贵的气度,不动声色中将一切尽收眼底。
还在昆明时,一场云贵的改土归流被总督鄂尔泰搞得轰轰烈烈,马尔泰将军亲眼目睹敢于反抗的土司头人如何被干净利落地剥除兵权,然后遣居到内地,震惊于这位新皇上的霹雳手段与说一不二。至于有说他阴鸷狠毒睚眦必报的传言,马尔泰将军心里明白,若曦的外祖早已获罪抄家,却并未牵连到马尔泰一族。也许是因为她的额娘早逝。
胤禛登基后的三年,若曦如何,对马尔泰将军完全是一片空白。他只知道若曦离去的日期。耳畔,早已淡忘的一个声音蓦地响起,此时此地,不吝一声炸雷:“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中作甚?!”

不必说他最爱的人生下若曦后三月即逝,也不必说若曦是多么粉妆玉琢惹人怜惜。他时常抱着小小的若曦在戈壁下眺望落日。一天,一个拄着拐棍非僧非道的人来到他面前,长须盘虬遮蔽了面容,当头便是棒喝似的一句,随后张开手臂道:“罢,罢,随我去吧。”若曦嘻嘻笑着往阿玛怀里钻,就是不理他。“孽缘啊。”那人叹道,对马尔泰将军的施舍理也不理,转身消失在茫茫大漠之中……

楼主 北极Noway  发布于 2013-09-21 00:11:00 +0800 CST  

“灵犀现在十三弟府里,过两日你把她接过去吧。”
啊?马尔泰将军惊惶地抬头,思绪一时还未回转。胤禛似乎很不悦地皱了皱眉头:“朕知道的,十三弟不是找过你吗?”
“是。”马尔泰将军答应着,依着意思退了出去。临出门前看了撑头沉思的胤禛第一眼,时间没有抹掉他俊朗的轮廓,两鬓的白发藏着无限的忧伤。他已经是知天命的人了,而世上有什么能够不朽呢,是爱,抑或时间?

这一夜,马尔泰将军失眠了,辗转反侧地听着屋瓦上的雨,由远而近,滴滴点点滴滴。西北少雨,他在冥想中整理青苔处深深的记忆。
一川迷蒙的烟雨之中,她撑着纸伞袅袅走来,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
立在船头的少年沉醉了,沉醉在这梅子时节空蒙而迷幻的雨气之中,心也变得潮潮润润起来。雨天的屋瓦浮漾湿湿的流光,各种敲击音与滑音密织成网,伴着她的脚步模糊在远方。
少年得志,跑马踏遍江南花。那年他十七岁,担任康熙御前的二等护卫,佩单眼花翎,生于朔北长于朔北,却把自己的心遗失在了金陵古都。
那时,满汉不通婚的定律依然严苛。他去打听得知,幸好,她的祖上从龙入关时被隶属为包衣,又是江南四大望族之一,所有阻挠都在他的坚持下畏缩。
婚后三年,有了若兰。接着,噶尔丹部进攻喀尔喀蒙古,他奉命驻守甘州。很多将士的妻儿都留在了家乡,而她抱起四岁的若兰,义无反顾地相随。
戈壁落日很大,泛黄古旧,半透明。西北一有风则苍劲,芨芨草用力贴紧了地,细沙水汽一般游走。他有些担忧,怕在江南长大的她吃不了那么多的苦。她只是温柔地摇了摇头,没什么的,在你身边就好。
于是他们一起并肩,看朝阳,看落日,这是沙漠里最美的风景。他忍不住轻唤了出来:“青诺……”一下子醒了,眼前只有坟墓般的黑,更漏滴答滴答。他忘了,她已去世多年。于是长吁一口气,老人没有眼泪。


楼主 北极Noway  发布于 2013-09-21 00:11:00 +0800 CST  


马尔泰将军第二次进入怡王府,与三天前有着天壤之别。即将成家分府的弘皎亲自带着他,彬彬有礼地引进。弘皎是十三的第四个儿子,相貌清朗文秀,言谈之中处处显示出一种卓绝不群的风采来。马尔泰将军一问才知道,弘皎除了代阿玛处理大部分繁杂的旗务,还已经在翰林院里供职三年了,这当然是出自十三的安排。尽管年纪和辈分都差距甚大,一老一少还是谈得十分投机。

“是呀,老将军。阿玛的腿是年轻时落下的病根,自从三年前的一场大病后,他的身子就愈发不好了。去年三哥走时,阿玛心痛地吐了血,我们兄弟几个当时都吓坏了,急着请刘太医来,就是那个担任户部侍郎的刘太医……”弘皎缓缓说着,沉痛地望着马尔泰将军。
马尔泰将军想起十三呛咳后的嘱咐,小心地问起,弘皎却笑而不答。“二哥和三哥都没了,至于大哥么……就那么个样了,他也不大出来见人,您就别问了。”

楼主 北极Noway  发布于 2013-09-21 00:12:00 +0800 CST  

绕过后楼的拐角,一阵因为极单纯的快乐才能引起的咭咭咯咯的笑声飘来,是小孩子的声音,听得人心旷神怡。弘皎指了指花丛深处:“妹妹正在和小辈的幼弟一起玩呢,他们俩年纪相仿,倒是对好玩伴。”
慢慢走近,眼前豁然开朗:雨后的草地上,高高地摇曳着一只秋千,站在蒲团上的女孩毫不畏惧,游刃有余地随秋千飘荡,裙上的剑形飘带随风而动,摇曳生姿,好似起舞的飞天。十三的小儿子弘晓在一旁不停地推着她的背,憨憨地笑着。而灵犀的笑声是那样清脆和圆润,真有点像荷叶上的露珠,风吹过来时就滑来滑去,圆滚滚、晶亮亮的,一直不肯安静下来。
明丽绚烂的风光,正如毫无污染的童年。然而弘皎的一声招呼打断了马尔泰将军的遐想:“别玩了,快来见过外公!”
灵犀的天真娇憨,触醒了马尔泰将军始自若曦的记忆。看着她一步步走近,脸庞上若曦的影子一点点清晰,马尔泰将军下意识张开了双臂,迎接这只回归的鸟儿。
“灵犀见过外祖父。”他面前的灵犀庄重地福了一福,尽管声音稚嫩些,做的却分毫不差。
弘晓此时才反应过来,忙也俯下身子。手里还握着一朵从灵犀发辫上掉落的玉簪花。
马尔泰将军注视着灵犀,她的眼睛带着超越年龄的沉静,在那里面,什么也看不到。他忽然觉得,那双眼睛是爱新觉罗家的眼睛,灵犀其实更像她的阿玛。

楼主 北极Noway  发布于 2013-09-21 00:12:00 +0800 CST  

十三的一个贴身侍从把马尔泰将军的孙子,八岁的奉忱交回了他的身边。征得同意后,灵犀笑着拉起他的手,道:“小哥哥,跟我们一起去玩吧!”奉忱刚开始还有点拘谨,但很快与她和弘晓活络起来,三个孩子在花丛之间互相嬉笑着,跑跑跳跳。
“糟了!我把这花儿踩坏了。”奉忱有些心疼地看着被踏入泥中的玉簪花。
“没事的,十三叔很好,他不会怪你的,对不对?”灵犀安慰着,又拽了拽弘晓的胳膊,“弘晓哥哥,你说是不是?嗯?”


楼主 北极Noway  发布于 2013-09-21 00:13:00 +0800 CST  

楼主:北极Now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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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3-01-30 16:33: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10-15 19:46:3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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