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文本检阅






『石头记』文本检阅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





这短短一句开头,初看似平常至极,思之则觉意味深长。误以为平常至极,是因为【列位看官】这四个字是传统评书里最常见常闻的口头禅,常常在评书故事开头儿,情节转换处或者章节结束时。然而此平常四字,自有其超凡之意:且看它接下来是【你道此书从何而来?】-------不像一般评书会问〔你道此事从何而起?〕或者〔你道此事从何而起?〕,而是问〔此书从何而来〕-------表明作者不仅仅注重讲故事,而且积极注重如何讲故事;作者有文体的自觉意识。


说起文体自觉,中国作者述者自古皆然。《汉书-艺文志》说[左史记言,右史记事]这是对历史学文体的一次系统品评,在历史的流变里会继续深化为刘子玄章实斋的辨析。记言和记事,有时候会发生矛盾。


〔《左传·宣公二年》晋灵公不君。宣子骤谏。公患之,使鉏麑贼之。晨往,寝门闢矣。盛服将朝,尚早,坐而假寐。麑退,叹而言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不信。有一于此,不如死也。’触槐而死。”〕元朝文学家冯梦龙对此提出一个新奇问题:


[刺客鉏麑独自一人去刺杀,后又自杀。那么,他所叹者在其心,司马子长何以知之?
他所言者在其口,司马子长何以记之?]


当世大儒钟书君钱默存解释说:“盖非记言也,乃代言也,如后世小说,剧本中之
对话独白也。左氏设身处地,依傍性格身份,假之喉舌,想当然耳”。


钱先生以文学之眼看待历史著作,这是不确切处之一;其二则是以〔后世小说〕的
视角以今视古,违反因果律。其实,从史官分工和职能角度看这段记录并不存在任
何问题,因为《左传》司职左史记言。太史公司马子长采信《左传》这个记录,他的
史记文体却是创新的传记体,〔左史记言,右史记事〕的创新综合。新奇问题的产生源
于文体的创新。


文体创新导致新奇问题,纪晓岚更据以明确质疑《聊斋志异》里蒲留仙的叙事之道:“然才子之笔。非著书者之笔也。…小说既述见闻,即属叙事,不比戏场关目,随意装点;…今燕呢之词,媒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使出自言,似无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则何从而闻之?又所未解也。” 他的解决办法是在著作《阅微草堂笔记》,〔竭力只写事状,而避去心思和密语。〕然而他也不得不哑然失笑,因为他本人也未能一以贯之。


再则如《金瓶梅》的两个版本的第一回,词话本开首写作武二郎景阳冈打虎,取自《水浒传》的部分情节,这完全可以看做是〔记言〕;绣像本开首改定西门庆清河县结义,仿佛是运河边上民俗风情,这完全可以看做是〔记事〕。绣像本撺掇道教儒家伦理乃至《金刚经》于其行文间,毕竟尚未贯通〔记言与记事〕。


未知《石头记》如何动作?且待下回看路数。





楼主 指難  发布于 2017-07-22 13:41:33 +0800 CST  




『石头记』文本检阅之二



上一回儿是从作者的文体自觉性说到了文体的创新。这会儿我又想,若是从读者的角度看这文体的创新会是意味着什么呢?【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表明,从读者的角度看待这一问题是必要的,因为文体的自觉与创新天然地含有如何处理作者与读者的关系的。



基督教《创世纪》里说:

〔起 初 神 创 造 天 地 。
1:2 地 是 空 虚 混 沌 。 渊 面 黑 暗 。 神 的 灵 运 行 在 水 面 上 。
1:3 神 说 , 要 有 光 , 就 有 了 光 。
1:4 神 看 光 是 好 的 , 就 把 光 暗 分 开 了 。
1:5 神 称 光 为 昼 , 称 暗 为 夜 。 有 晚 上 , 有 早 晨 , 这 是 头 一 日 。〕



在这一段话里,神是创造者,写这段话的人是记述者,这段话是写给读者或者听众的。孔子说他自己〔述而不作〕,他是把自己比作记述者,他所记述的内容是古代先圣的创作,他的记述的目的是启发读者或者听众。古今中外都是如此不显山不露水地把人分化为三个等级:创作者,叙述者,听闻者。



在这三重划分中,处于中间层级的叙述者有时候会转化为第一等级的创作者,有时候则变身为第三等级的听闻者。《道德经》里则把人分成〔上士,中士,和下士〕三个等级,到了《论语》里则大多数时候只有〔上智和下愚〕,或者〔君子和小人〕,虽然偶尔仍然会透出〔中人〕的存在的消息。当叙述者与创作者合二为一时,作品的内容往往是〔文以载道〕的,而其语气则是自高而下的〔教训或者启示〕,此时听闻者是被动的接受者;当叙述者与听闻者合二为一时,作品的内容往往是〔诗以言志〕的,而其语气则是自内而外的〔寓言或者想象〕,此时听闻者是主动的好奇者。



《石头记》在文体上的创新,融合〔记言与记事〕,同时也是创作者,叙述者和听闻者把三个等级平等对待,从此不再是〔上智和下愚〕,〔上士,中士,和下士〕式的歧视或仰视,而是一视同仁地平视。对待读者的视角的一视同仁,行文语气便也自然而然的平易近人。



未知《石头记》如何动作?且待下回看路数。





楼主 指難  发布于 2017-07-22 17:27:19 +0800 CST  



『石头记』文本检阅之三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只单单的剩了一块未用……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将其)又缩成扇坠大小的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将《石头记》……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则题曰《金陵十二钗》。 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



此一段话也,乃地地道道的叙述者的记述,提纲挈领记述了《石头记》的创作与传播。这段记述里有两个关键,一是【灵性已通的炼石】,二是【传奇】。



【炼石】的作用是表明《石头记》是一部历史实录,读者【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则不能怀疑历史失其真传者,那是刻在石头上的。【传奇】的作用则在于表明《石头记》是一部历史演义,读者【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适趣闲文者特多】,于其中【取其事体情理罢了】。【炼石】体现了〔记事〕的真实性;【传奇】则表现了〔记言〕的想象性。



〔记言与记事〕,真实和想象,从此并行不悖,行于《石头记》。从其记事的真实性看,可称为《石头记》;从记述者的身份可称为《情僧录》;至若其称为《红楼梦》者,则是侧重其想象性也。三个名字,也可以看做是分代表了创作者,叙述者和听闻者三重等级。《风月宝鉴》或《金陵十二钗》,则又是具体而微者也。记事即叙事,叙事亦想象也;传奇即传播,众口一词,语言创造事实,想象亦是实录也。此正所谓【真作假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此乃作者构思叙述《石头记》之大概,后世阅读者也不出此范围。眼界低而品味逊者爱索隐,期望从中找到金陵十二钗;信传奇以为真者则探轶,冀想象而为现实:看到【甄士隐】就联想到什么〔真事隐〕,总以为语言的背后存在深藏的意味;以宝玉乃作者自传者,只知其记事的真实性,而不悟叙事亦想象也:【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凡此种种,《石头记》中早有预言,必待细读而后有会于心也。










楼主 指難  发布于 2017-07-22 23:23:48 +0800 CST  




『石头记』文本检阅之四





《石头记》第一回,层层皴染,极尽笔墨描写一块石头。


那块顽石,本是女娲补天的选材。既堪补天然之缺,虽不得用,仍然必有天然属性。天然地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事,虽动凡心入社会之地而不见用于时,虽造劫历世却不染凡尘。这是此石的不材之材;也是其拟人化身宝玉的不情之情的注定性命。看这种动而不应时,静而不中节的尴尬劲儿,宜乎哉称呼为〔蠢物〕。蠢者,动如惊蛰之虫也。感于外物而非发乎内心,动而无节制,是谓之蠢。


那块顽石,又有镜子的作用。它能照见当下一切,记述一切而能逼真。它又能照见过去与未来,照见未始之始,照见无尽之尽,所以如幻。若以其照见当下为真,则其照见未来与既往为幻;若以其照见未始之始无尽之尽为真,其照见造劫历世则为幻。真耶?幻耶?非真耶?非幻耶?不知其真与幻也,所以说梦也。是梦也,亦镜也。圣人之心若镜;则镜亦心,而心即幻也。《石头记》中,人心若镜。诸幻境是镜。


那块顽石,不仅是心性之境,亦是性命之本,是宝玉的命根子。宝石丢,则失心疯。人心惊变,则八十回前后光泽色调迥异。


那块顽石,兼有确定婚姻社会关系的功用: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把婚姻关系建基于镜像,可谓其纯,亦可见其幻。


以上种种,在《石头记》里或曰镜,或曰幻,或曰境,或曰梦,细观详时无非一块石头而已。此石也,能见性情。在黛玉则见天真而容易自伤,在宝玉可见天地无用之用不仁之仁,在宝钗而见世故练达而自敛。


这石头包容《西游记》与《水浒传》二者之美。《西游记》的石头吸天地之精华而成人形,此《石头记》之石也历经锻炼而通灵性;《水浒传》里的石头盖子一旦揭开,突然一股白气冲天而起,此《石头记》之石也则是天地正邪二气交汇相持,成就一片清秀。中国传统古典四大名著,典典皆与石头有缘,每块石头都称奇。《三国演义》之开首是大浪淘沙,沙者,细石也。


甄士隐入梦,此通灵石下凡;甄士隐既醒,觉而登仙于炼石之乡。下凡于升仙,安知哪个是镜中哪个是镜外?梦与觉,问庄生以及世人,谁能分得清看得透。



未知《石头记》如何动作?且待下回看路数。





楼主 指難  发布于 2017-07-23 07:03:26 +0800 CST  




『石头记』文本检阅之五。



『石头记』文本检阅之一到四,说的是其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这块通灵玉石有诸种妙处,已具述于前,梦觉主人序所谓【辞传闺秀而涉于幻者,故是书以梦名也】,尚非见道之言也。


《石头记》之第二回 唤作【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是本书的第二个开头儿。惯读现代小说者,熟悉开放式的结尾儿,或然性的结尾处常引读者入无限遐想。《石头记》却有两个开头儿,每个开头儿还都正儿八经占据一回一章,比现代小说的结尾技术更刺激观感。前文已经说过,《石头记》在文体上将[创作者,叙述者和听闻者三重等级]贯通一体,将〔记言与记事〕融合一片。〔记事〕的〔炼石〕已经隐现于第一回,〔记言〕的〔传奇〕则有待于此第二章也。《金瓶梅》和《西游记》虽然说也都有两个开头儿,却显然与此不同。《金瓶梅》之有两个开头儿,盖因为词话本和绣像本的版本区别。《西游记》有孙悟空出世和御弟出家两个开头儿,那是因为行文受制于章回小说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结构。


【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 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到那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野趣,……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时,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贸易的号冷子兴者……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第二回儿对〔传奇〕的铺张开始了。


自古中国多野史,而且【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适趣闲文者特多】。贸易商冷子兴,有些闲钱,有些闲功夫,走南闯北又多有些闲见闲识,贾府高墙深院,一般人不得其门而入,冷子兴是周瑞家的女婿,周瑞又是王夫人的跟班儿,他最适合铺衍贾府的起居洒扫诸事情。


冷子兴他不过是某个仆人的女婿,因为知道一些道听途说的耳食之言,偏偏能正色无愧地夸夸其谈:与别人说话不忘冠上一个标志式的口头禅,【待我告诉你】,以显示自己的权威;说起贾政,口必称【政老爹】,就跟与人家很亲昵似的。


说起宝卿【“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他对这句话毫无辨析之力,却偏摆出斩钉截铁的语气问贾雨村:


【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移了!”】


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 …… “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


古董商冷子兴者流,心中没有主见,却是个玲珑剔透的主儿,【见雨村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端】,这就是他行走江湖的本事。《论语》把人分为〔上智和下愚〕〔君子和小人〕不亦宜乎。君子认识真理制定规则躬身师范,小人跟随模仿。蒙府侧批则说他【本族家谱,记不清者甚多,偏是旁人说来,一丝不乱。】议论得多了,流传的广了,便也成了真理。柏拉图《申辩记》里的苏格拉底,最终就是沦为这种言论的人质而判死刑。可见古今中外,愚夫愚妇,眼睛盯着别人,其责人也苛而待己也廉,街谈巷议,众口铄金。


【通灵炼石】能照见真相,庸人则是众口一词制造真相。雨村虽然照见【正邪二气】,却不能参破街谈巷论或野史的威力,所以他不得不先有一段如下经历也:


【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升了本府知府。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龙颜大怒,即批革职。】


及至【葫芦僧乱判葫芦案】,雨村则又不得不听从门子的言论。贾雨村自命读书人,却处处沦落于假语村言之中。书非圣贤不读,言非村俗不听,孰是孰非?孰优孰劣?虽智者亦不能辨也,唯贤者不欲辨也。




楼主 指難  发布于 2017-07-23 12:35:13 +0800 CST  




『石头记』文本检阅之六



《石头记》第一二回儿,提纲挈领点明【炼石】的镜子功能和【传奇】的语言力量。接下来第三回儿,【荣国府收养林黛玉】,借着黛卿初进贾府的当儿,明明白白地呈现林黛玉的心相。一个人的心,在初次进入陌生环境时,她的气象格局最容易呈现出来。她如何与陌生环境互动,陌生人如何打量呈现她,都是最直接的呈现。


中国传统文化里,心之官则思也。中国文化的心,特别强调这颗理性之心,特别强调理性之心抑制口腹之欲的功利之心。这颗理性之心达到极致,就是道家所谓的〔圣人之心若镜〕,明白四达,照见一切事物。黛卿便有一颗如此纯净的心,她初入贾府的种种言行,呈现无遗。虽然是第一次行走于贾府,贾府的深院幽径她竟然一点儿都不陌生。


【邢夫人携了黛玉,坐上一辆翠幄青紬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方下来。邢夫人搀着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


贾府的座次,黛卿也是了然于胸的。


【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


事有轻重缓急,贾府人际秩序的尊卑黛卿也是触类旁通。


【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去不恭,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邢夫人听说,笑道:“这倒是了。”】


饮食起居的种种规矩,黛卿拿得起放得下。


【因而接了茶。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盥手毕,又捧上茶来,方是吃的茶。】


因为黛卿心是明镜,能照见事情的全体全貌,所以她能轻易看到其中的秩序和流程,也能轻松找到自己的位置。唯安如其分者得自由。


黛卿稍微不自由之处,在于稍微拙笨于人事交接。


黛卿初闻凤姐之声,便敏锐地觉察到了异样的氛围。【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黛玉连忙起身接见,却【不知以何称呼,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他道:“这是琏嫂子。”】这是黛卿的短处。


最能呈现黛卿心田的,是她与宝玉初次相见。


【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语言的力量是无限的,语言能够塑造他人的形象,也能塑造自我的思维。宝卿被抛入语言的洪流或细流,他的形象在众人的口水中飘荡,自然也流进了黛卿的耳蜗。然而,黛卿毕竟不是俗人,众人的语言毕竟遮不住她自己的眼睛。她的心能照透语言之迷雾,照见前生和当下。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象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再说宝玉看罢黛卿,【因笑道: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
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听了宝玉的这番话,黛卿当作何想呢?当时无人瞧破端倪。到得当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袭人【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黛玉忙让:“姐姐请坐。”袭人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自己淌眼抹泪的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因此便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黛卿的性情就是如此,识得大体,窥得全豹,安分守己却难免反求乎身,自伤,自怜。她这性情是天生的,贾府的环境更加深了她的忧郁。


大舅老爷说的一番话,黛卿肯定是自进贾府第一天起从来没有忘记过,所以她大多数时候是自怨自艾。【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



楼主 指難  发布于 2017-07-23 19:43:23 +0800 CST  




『石头记』文本检阅之七



甲戌本批语的几点献疑


批评是严肃的事情。蒙府本批语比甲戌本好,评语简洁,用词,语气和体例前后一贯;蒙府本批语也说《石头记》是120回本:【蒙府侧批:我也心疼,岂独颦颦!】蒙府侧批:后百十回黛玉之泪,总不能出此二语。“月上窗纱人到堦,窗上影儿先进来”,笔未到而境先到矣。】


甲戌本有眉批和侧批。脂砚斋曾经自道:【余阅此书,偶有所得,即笔录之。非从首至尾阅过复从首加批者,故偶有复处。且诸公之批,自是诸公眼界;脂斋之批,亦有脂斋取乐处。后每一阅,亦必有一语半言,重加批评于侧,故又有于前后照应之说等批】,如此热爱《石头记》的批评者,其观点和用语应该是前后一贯的。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脂砚斋甲戌本的批语经不住推敲。可疑初有:


一,【了】字的用法。


脂砚斋甲戌本的【了】字的用法,大多数时候与《石头记》文本的习惯保持一致,唯有:


[甲戌侧批:这空空道人也太小心了,想亦世之一腐儒耳。]


这一句【也太小心了】在《石头记》文本里找不到相同的习惯用法。我初读此句,觉得太迹近现代化语感了。


二,【这】字的用法。


【甲戌侧批:剩了【这】一块便生出这许多故事。使当日虽不以【此】补天,就该去补地之坑陷,使地平坦,而不有此一部鬼话。】


【这】字,在《石头记》文本里一般用于轻松愉快的口语中,或者丫鬟的口语里。稍微正式一些的地方用【此】。像此处【这】和【此】字混用的,罕见。


三,【余】字的用法。


不论是蒙府批语还是《石头记》文本里,都用【我】,


【蒙府侧批:此一段文字,是天性中流出。我读时,不觉泪盈双袖。】


甲戌本批语里却是【余】


[甲戌双行夹批:这是第一首诗。后文香奁闺情皆不落空。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有传诗之意。]〔[这是]二字颇可疑。〕



四,【次】字的用法。


[甲戌侧批:凡三四次始出明玉形,隐屈之至。]


【次】字这种用法,恐怕非出自清朝康熙乾隆年间。


五,甲戌批语的之间显露出别有意味的体例混乱。混乱的批评参照系表明此批评者身份和视角的混乱,简直不是出自同一手笔。


[甲戌眉批:开卷一篇立意,真打破历来小说巢臼。阅其笔则是《庄子》《离骚》之亚。]


[甲戌眉批:以自古未闻之奇语,故写成自古未有之奇文。此是一部书中大调侃寓意处。盖作者实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闺阁庭帏之传。]


————以上两句评语,把《石头记》比作诗骚庄子。


[甲戌侧批:看他写黛玉,只用此四字。可笑近来小说中,满纸“天下无二”“古今无双”等字。]


[甲戌眉批:如此叙法,方是至情至理之妙文。最可笑者,近小说中满纸班昭蔡琰、文君道韫。]


————以上两句评语,却斤斤拘拘于〔近时小说〕,直接把《石头记》放到低下的比较层次里,这与把《石头记》比作诗骚庄子的评语完全不同。


[甲戌侧批:妙!佛法亦须偿还,况世人之债乎?近之赖债者来看此句。所谓游戏笔墨也。]————这句评语透出〔近之赖债者〕,简直已经不是文人雅士所能想象者。


六,同一处的批语竟然不相和谐。


[甲戌眉批:开卷一篇立意,真打破历来小说巢臼。阅其笔则是《庄子》《离骚》之亚。]


[甲戌眉批:斯亦太过。]


出现在同一处的这两句批语,如果同时针对《石头记》文本,则互相矛盾,可以推知不是同一人所批;如果后一句批语针对前一句批语,亦可以推知不是同一人所批。






楼主 指難  发布于 2017-07-23 22:06:22 +0800 CST  


天涯论坛上谈红楼梦者亦众矣,

今竟无应者。

叶公好龙,真龙出,叶公遁。


楼主 指難  发布于 2017-07-24 10:20:56 +0800 CST  









『石头记』文本检阅之八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黛卿【次日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他家内的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


黛卿已于上回儿经出场,接下来自然应该是宝钗出场。黛卿的出场秀是读书人贾雨村迤逦千里护送入贾府。这一回儿宝钗首秀,则是由其是非主儿呆兄带进都中。黛卿这天一早儿【见王夫人与兄嫂处的来使计议家务】,其中之一务便是薛宝钗进住贾府的事儿。


黛卿所见【王夫人与兄嫂处的来使计议家务,又说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语】之场景,《石头记》概括为【传奇】或者【稗史】,鲁迅先生称呼为【闲话】。【传奇】,【稗史】,或者【闲话】,其核心特征是流传广泛而长久。在那广泛而长久的传播过程中,源头在何处便难于考证,始作俑者谁也无须知道,众口汹汹,乐此不疲。如果碰巧看见一大群乌鸦野雀在一大冠横枝歪杈里上下窜跳,一会儿唧唧喳喳响成一笼统,一会儿突然间又清清静静一统笼,那么便知人性与动物性之异也庶几。


看到闹成一团的鸦雀,应该不会有什么人较真;一较真,它们便四下飞散,化作无踪无影,没有一个负责的。说闲话的讲传奇稗史的,当亦作如是观。西方有一个苏格拉底,跟这群街头上的闲话邦较真,反而被人家告上法庭,判了死刑。这事儿见《申辩记》。苏格拉底老先生在监狱蹲了一个月,大概有所反思,可能觉得自己也有责任,所以坚决拒绝逃狱,声称以恶报恶亦是恶。是啊,他那种较真的禀性,逃出监狱易,逃出闲话难。他于是一死了之。事见《克里托篇》


黛卿质本高洁,见了闲言碎语就躲开;【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姊妹们遂出来,至寡嫂李氏房中来了】。这个李宫裁,也是个心如止水的主儿,不关心街谈巷议。


苏格拉底可以在法庭上运用法律武器和闲言邦论辩,中国传统并不特别讲究法律与法庭,而是优先推崇自我修养。修养高的不欲加于人亦不欲人加于己,而已。然而不然,在闲话面前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独善其身。那应天府的贾雨村老爷,本来是个读书人,在闲话面前便失守了。这个第四回儿,专讲他如何失守而又助纣为虐的,无非是用些臭钱,摆个威风,扶乩跳大神,背地递个密语而已,书中写得活灵活现,不赘。


但是前身小沙弥后来大门子这个角色,需要强调一下。



贾雨村始断此案,本来欲【动海捕文书。正要发签时,只见案边立的一个门子,使眼色儿不令他发签。】雨村心下甚为疑怪,我却丝毫不感到疑怪。凡是欲说闲话者,必定会弄出一个小异动引起他人注意。


【门子笑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甲戌侧批:刹心语。自招其祸,亦因夸能恃才也。】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雨村听了,如雷震一惊,我却丝毫不感到惊讶。君子之道,智察渊鱼者不祥;小人却爱卖弄小惠,唯恐左右街坊不知他能耐,处处要弄出个大大的动静。


【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护官符’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我竟不知。”门子道:“这还了得!连这个不知,怎能作得长远!】看看这副嘴脸,听听这腔调儿,是不是很熟悉?对了,天下说闲话的都是这个派儿,前面遇到的古董商冷子兴就是这德性。。冷子兴后来吃了官司,这门子也免不了的。


这个第四回儿,是一篇极好的传奇稗史。薛宝钗姐姐从传奇里走来,其意味深焉。









楼主 指難  发布于 2017-07-24 12:34:47 +0800 CST  








『石头记』文本检阅之九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游顽,先茶后酒,…… 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贾蓉之妻秦氏引了一簇人……来至秦氏房中。…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


宝卿含着通灵宝玉落入钟鸣鼎食书香礼义之家,宁公荣公寄予厚望。托付警幻仙子领着宝玉身临幻境,指望着能警醒宝玉,尽早脱离绣阁烟霞,转而留意于孔孟之间。然而宝卿虽侥幸【止步于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却【遂和袭人偷试一番云雨……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


警幻仙子终于未能实现宁荣二公的嘱托,这在根本上是贾府的大趋势决定的;但也能从宝卿自身找到一些具体原因。


宝卿作为神瑛侍者下凡,炼石是他口含的通灵宝玉。通灵宝玉是宝卿的命根子,又是他的心相。通灵宝玉即宝卿,宝卿即炼石。炼石的特点因而也必是宝卿的人格。那炼石又号通灵宝玉,却实在是处于通而未彻的状态。


炼石通天地之情。炼石本来是女娲的补天之材,静极思动,凡心甚炙,意欲造劫历世,所以他能通天地之情。然而他又通而不透,他的根本属性是其自然性,善于以自然无我之眼观世,却难于委身于经济之道,亦不能人情练达。宝卿,通而不透者也。


警幻仙境里的仙姑知道炼石通晓过去当下和未来,当宝玉还欲看“金陵十二钗”正副册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恐把仙机泄漏,遂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炼石见弃于女娲,虽成补天之材却无功于当时,及至游历世间,也是不能应时而立功德,又不能及时堪破红尘。通而未脱,此之谓乎。


炼石通语言。炼石本来有镜像功能,却又能将图像转化为语言。警幻仙子说宝卿【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然而宝卿历世十数载,浸润于社会语言之中,虽然天赋赤子只眼,却也一时难于回归自然之境。


在西方古典学时期,曾经争论过,字母及声音构造的语言背后是否存在其他东西呢? 一派学者如柏拉图者以为语音背后存在着实在对象,另一派这否认前一主张,后来亚里士多德出,决纷争于一言:语言止于语言,说语言是独立自在的。可见语言的力量多么强大。


再强大的语言也能返回它的源头。中国传统文化里多有诸如〔得意忘言〕〔得意忘象〕〔言外之象,象外之象,象外之味〕〔不落言诠〕云云,表明〔语言〕之外有〔象〕有〔意〕,以〔意象〕〔意境〕〔意指〕等等形式存在。形成〔意象〕〔意境〕或〔意指〕等等存在形式的能力, 或许就是宝卿的‘意淫’了。前面说宝卿亦通天地之情,天生有自然之眼,后又遭劫历世,所以也存在人情练达的可能。意淫这种能力如果向自然之情的趋势发展,则非道即佛;如果向人情世故方向发挥,则非大恶即大贤。然而宝卿通而不透,处于尴尬状态。既比不上黛卿心镜之自然纯净,又比不上宝钗人情练达。


遥想当初渺渺大士空空道人携炼石而入甄士隐梦中,入红尘易哉;今知其难也入孔子门墙,宝卿,宝卿,曾记否?【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通而难返,出乎尔不知反乎尔。


警幻仙子遂未实现宁荣二公的剖腹嘱托,反而埋下宝卿遁入大荒的伏笔。







楼主 指難  发布于 2017-07-24 22:32:06 +0800 CST  





『石头记』文本检阅之十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第五回儿是《石头记》的重要一章,从叙事上讲既是前四回的一个总结,又是以后各回的开始。从笔法上讲,与当初真石隐于富贵之乡一样,写了一个大梦;甄士隐的梦很快既醒且觉,宝卿此梦则是醒而不觉。从篇章内容上看则是写宝卿陷落于传奇式的日常生活氛围里,进不能闻达孔孟之道,退不能逍遥于老庄之境;既不像黛卿那样高洁孤傲,也不像贾雨村那样迅速沉沦。生活会继续,传奇在进行。且【待蠢物逐细言来】。


据石头当时记录,那时荣府来了个刘姥姥。


刘姥姥的出场,首先是在《石头记》版本上带来了一个疑惑。脂砚斋甲戌夹批:【姥,音老,出《谐声字笺》。称呼毕肖。】《谐声字笺》即《谐声品字笺》,康熙16年即1677年刊行,编者是时人虞德升父子;体例按六书谐声之义品列字数。对于这个内府本字典,有批评者说它混淆了字书和韵书的体例,编撰难免支离。脂砚斋使用《谐声品字笺》而不用体例更好释义更权威收字更全面的《康熙字典》,似乎只能说明《石头记》流传于《康熙字典》尚未问世时。已知康熙55年即1716年,该字典刊行。那么说来甲戌1754年本《石头记》应该是流传已久的成熟本子了。


其次,【待蠢物逐细言来】这句话出自谁呢?抄写【石头记录】的情僧呢?还是增删数次的曹雪芹呢?抑或竟然是宝卿本人呢?这一句话牵扯到小说叙事层面,如果认为这句话出自宝卿本人,那么必然会以《石头记》是自传实录。但是如前面第一回所分析,石头的[记事]同时也是[叙事],是实录也是想象。


接下来看看刘姥姥进贾府,她都是从后门儿出入贾府。


前面第三回儿写黛卿进入贾府,【这林黛玉常听得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


比较起来,刘姥姥则慌张草率。她【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才要称姑奶奶,忽见周瑞家的称他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称周大娘,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了。】


显然,黛卿的心与刘姥姥不同。黛卿心里有格局,所以身上有静气;因为她的心是功利之心,刘姥姥言行间充满讨好谄媚,谗言观色鲜矣仁。黛卿知耻,【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刘姥姥也知耻,她【未语先飞红的脸,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来?只得忍耻说】下去……同样是知耻,所耻者不同,所知者亦不同。黛卿识大体,知全体,所耻者是自家言行不得体;刘姥姥识得委曲求全,所知在于利害得失,所耻者是财富不如人。君子喻于义也,小人喻于利也。


“……舍着我这付老脸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银子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 刘姥姥固然是小人喻于利,看她的如此说道,也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只是眼耳鼻舌身意六识中某一识甚至全部六识都被[利]字遮蔽了,跳脱不出来,外不得生其智,内不能发其仁,一生碌碌,求个饱腹。看看他外孙板儿,便知生存压力太大,眼里唯有一个[欲]字:【半日鸦雀不闻之后,忽见二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森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板儿一见了,便吵着要肉吃……】


面对板儿吵着要肉吃,【刘姥姥一巴掌打了他去】。这一巴掌,是刘姥姥的好手段儿,也是石头兄的好眼力。黛卿心似明镜儿,凡事能自觉自省,而三生都被利欲熏了六根者,只能是耳掴棒喝。看看那凤姐儿如何对待这帮子人呢?


【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凤姐儿极力做出这种姿态,虽然不像刘姥姥打击板儿那样直接,对下人却能格外生成一种压力,颇能发出一番威风。凤姐儿除了这副硬朗的身段儿,还有一套软法儿,看看本章凤姐儿六次【止笑道】,那可知其心法。


这种做派,是凤姐儿对那些【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的匹夫匹妇的紧箍咒儿;这一段描写,也是石头兄的好眼力。石头兄之才未能用于补天,也只好在此等处愤世嫉俗也。


刘姥姥一进荣府之门,石头兄初传凤姐之神。






楼主 指難  发布于 2017-07-25 16:13:41 +0800 CST  





『石头记』文本检阅之十一




周瑞家的送宫花



古董商冷子兴曾经演说荣国府的族谱儿,以贾府的男性为主。这一回儿,简直是是古董商冷子兴的岳母版的演示荣国府,以女子为主。起因是薛姨妈有宫里纱堆花儿十二支,吩咐周瑞家的带给贾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对,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罢。


周瑞家的送宫花之前,【宝钗见他进来,才放下笔,转过身来,满面堆笑让:“周姐姐坐。”】周瑞家的跟宝姑娘聊了好长时间,甚至聊到了甚为隐私的【那病儿】和【冷香丸】。可知【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


周瑞家的把宫花先后送给贾家三姊妹,又送给凤姐儿,诸位主子自然各有不同风格的应对。最后周瑞家的见【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顽呢】。周瑞家的送花儿过来……宝玉【听说……早伸手接过来了。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


周瑞家的曾背后对人说凤姐儿对下人太威严,现在当黛卿面【一声儿不言语】,背后会说什么呢?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想一想她女婿说起宝卿的话吧:【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移了!”】当面输诚背后笑,必如此不可。然而石头兄的手法,往往是假作真时真亦假:〔乡人皆好之,未可也;乡人皆恶之,未可也;乡人之善者皆好之,乡人之不善者皆恶之,斯可也。〕然而,孰是孰非?孰善孰恶?斯亦难矣。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之后贾雨村出场,葫芦僧乱判葫芦案,最后因为【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业。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他才罢。】


【周瑞家演示荣国府】之后,【“外头派了焦大[出车送秦钟],谁知焦大醉了,又骂呢。”】凤姐道:【“我何曾不知这焦大。倒是你们没主意,有这样的,何不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


由此可知《石头记》文章结构之妙,章笔法之美。亦可知凤姐儿是贾府院内的贾雨村,而贾雨村则是贾府外的男版凤姐儿。薛姨妈在本章呼凤姐儿为凤哥儿,料想不因为哥姐是双声词故也。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之后贾雨村出场,【周瑞家演示荣国府】之后凤哥儿走秀,二章显然是互文对应;那么又已知【游幻境指迷十二钗】和【甄士隐梦幻识通灵】二章是前后照应,此二章之后的人物却是刘姥姥和黛卿,亦奇也怪哉。且按下不表,待从长计议。






楼主 指難  发布于 2017-07-25 22:11:38 +0800 CST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之后,表面上写刘姥姥,实际上是写凤姐儿。【周瑞家演示荣国府】之后,仍然写凤姐儿。


重而犯。

因此可以断定此版本之前必有某版本或抄本不同,即,此处必有大删改处。


楼主 指難  发布于 2017-07-25 22:19:02 +0800 CST  




『石头记』文本检阅之十二



宝玉醉酒



一日,贾母携众人去东府看戏,是尤氏和可卿输给凤姐儿的东道。【至晌午,贾母便回来歇息了;宝玉因送贾母回来……想起近日薛宝钗在家养病,未去亲候,意欲去望他一望。】薛姨妈薛姨妈便摆了几样细茶果来留他们吃茶,还取了些来自己糟的鹅掌鸭信,又灌了最上等的酒。


【宝玉正在心甜意洽之时,和宝黛姊妹说说笑笑的】,李嬷嬷又上来拦阻。:【“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提防问你的书!”宝玉听了这话,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垂了头。】宝卿素有三怕,怕老爹,怕读书,怕别离。李嬷嬷一句话里提到了俩可怕事儿,宝卿怎得自在?


【黛玉先忙的说:“别扫大家的兴!舅舅若叫你,只说姨妈留着呢。这个嬷嬷,他吃了酒,又拿我们来醒脾了!”】黛卿心如明镜,一句话里点出了事情的两个关键,一是扫兴,一是醒脾。说是李嬷嬷醒脾,都是李嬷嬷素日因为宝爷【他性子又可恶,吃了酒更弄性】,所以没少挨王夫人责骂。说是扫兴,因为黛卿之情虽与宝卿异,喜欢大家不即不离,平平淡淡,毕竟也是重情的人,所以她特明白宝卿亦重情,喜欢大家热热闹闹,团团圆圆,长长久久。她更愿意宝卿尽兴尽情。


黛卿之情与宝卿似异实同。最纯粹的情,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儒家称之为〔仁〕,庄子称之为〔忘情〕。这个最纯粹的〔仁〕,又分别能和〔理〕,〔礼〕,〔美〕,〔欲〕和〔利〕等等混合生发,形成各有侧重的〔情〕。黛卿之情近乎纯粹,石兄之情是情为主兼顾〔理〕;而宝钗姑娘之情是兼顾〔礼〕的。


黛卿迅速地指出了事情的关键,而宝卿直到醉酒后才对李嬷嬷大发脾气。袭人姐姐劝说宝玉也是善于抓住要害,安慰宝玉道:【“你立意要撵他也好,我们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来伏侍你。”】 宝玉最怕闹离别,【听了这话,方无了言语】。


一向专注维持礼制秩序的【李嬷嬷等已进来了,听见醉了,不敢前来再加触犯,只悄悄的打听睡了,方放心散去。】李嬷嬷肯定搞不明白〔秩序〕和〔情〕孰先孰后,孰轻孰重,便采取实用主义的态度,只要事情没闹大,便悄悄地撤了。


这一回儿中,还见【众人都笑说:“前儿在一处看见二爷写的斗方儿,字法越发好了,多早晚儿赏我们几张贴贴。”】甲戌眉批此场景:【余亦受过此骗,今阅至此,赧然一笑。此时有三十年前向余作此语之人在侧,观其形已皓首驼腰矣,乃使彼亦细听此数语,彼则潸然泣下,余亦为之败兴。】读者或据此以为脂砚斋是《石头记》中的一个角儿,其实做不得准儿。恐怕小时候读书写字,大部分人都会一再听到这类话,或者是赞美,或者是鼓励,或者是谄媚……不一而足。但是,但是,不能因为人之常情的一句话而断定是出自实录。




楼主 指難  发布于 2017-07-26 12:33:18 +0800 CST  





『石头记』文本检阅之十三



起嫌疑顽童闹学堂



【那宝玉只一见了秦钟的人品出众,心中便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可知锦绣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秦钟自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浮,心中亦自思道: “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接,可知‘贫富’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


宝玉和秦钟初次相见于可卿家里,二人心中的一番活动,石兄细致地如此录下来。中国传统文化里对人的相貌的认知和评价一直存在两种不同的模式。一种是诸子系统,一种是诗史系统。在诸子系统里,不管是孔子认为〔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庄子数赞〔畸人〕,佛教更是视人身为〔臭皮囊〕。一种是诗史系统:诗经赞美〔硕人〕,离骚感慨〔美人〕,史记对一些人物〔奇伟〕赞不绝口。《石头记》在文体上是对史记的创新,所以它采用了诗史系统认知人体相貌的基本标准。在《石头记》里,黛卿入荣府,贾母,凤姐儿和宝玉是仔细地看过她,赞美她。凤姐儿也拉着秦钟仔细地端详。就连周瑞家的见了香菱也不免拉了手细看。更有意思的是,那些被仔细端详的人竟然安之若素,丝毫没有不自在的记录;可见《石头记》里风俗一向如此,无不习以为常。


诸子系统对人的评价是〔善〕的标准,诗史系统则采用〔美〕的标准。诸子系统遵〔善〕的认知方法是〔诚意〕,诗史系统审〔美〕的认知方法是〔好奇〕。《石头记》里描写人物相貌形状之美,直接是为了〔传神〕,最终是为了〔传情〕。中国传统小说描写人物,绝大部分采用诸子系统评价标准,不外乎写写人物的衣冠,因为人物的衣冠代表着人物的身份,而身份的高低表现着伦理制度里善性;有时候也写写眼睛,额头,手指和牙齿等等,不过也都是伦理化脸谱化的教条模式。《石头记》的好处,在于一反传统,极力创新出了〔传情〕的人物描写模式,以及〔好奇〕的人物认知模式。


创新毕竟不容易,《石头记》里仍然存在诸子系统的残余。比如说宝玉仍然会想到【‘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而秦钟心中亦自思道:【“……‘贫富’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审美依然受〔贫富〕所限制;〔贫富〕之禄食是蕴含于礼制的〔善〕的。


正是基于这种制度,贾政因说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偷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


读书人欲以读书向善取富贵,所以求学。然而读书毕竟不是唯一的富贵之途,所以学校里的学生会有各种不同表现。比如贾蔷,【总恃上有贾珍溺爱,下有贾蓉匡助】,因此族中人谁敢来触逆于他的【势】。再说薛蟠,【自来王夫人处住后,便知有一家学,学中广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动了龙阳之兴,因此也假来上学读书……】还有一类学生父母,比如这贾璜夫妻,【守着些小的产业,又时常到宁荣二府里去请请安,又会奉承凤姐儿并尤氏……】因此能把侄子金荣安排进学堂。


这金荣,读书未必识得几个字,造谣生事却是出口成章:【“方才明明的撞见他两个在后院子里亲嘴摸屁股,一对一肏,撅草棍儿抽长短,谁长谁先干。”】学校里既有这等人物,又因为【宝玉终是不安分之人,竟一味的随心所欲,因此又发了癖性……】再加上贾瑞暂且管理学中之事,而【……这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终于不利于孺子之心。


读书毕竟是求富贵呢?还是修善呢?还是审美呢?贾政老爷脑子里就不清爽,学童们自然更闹得慌。尤有一等势力之徒,竟然吵着嚷着【等我去到东府瞧瞧我们珍大奶奶,再向秦钟他姐姐说说,叫他评评这个理。】


在这个没有是非怕惹是非却又幸是乐非的学堂里,恐怕没理可讲,也没有美可审。




楼主 指難  发布于 2017-07-26 17:54:09 +0800 CST  


石头记不好,耽误很多事儿。。。

一旦觉得写重复没新意了,就搁笔做正事儿。







楼主 指難  发布于 2017-07-26 20:14:13 +0800 CST  



《石头记》文本检阅之十四



张太医论病细穷源




上回儿宝爱哥哥闹学堂,说的是求学读书,目的无非就是个变化气质,器而不器。利欲心重,其气浊,佛家主张去欲望之身,淡化势力眼,乞食万家,求衣八方,从而把自家心气儿低到泥土里,与蚯蚓草虫一样甘于卑微的生活。现代西方文化尤其是经济学里极力推崇功利之道,认为追求功利是理性人的基本的天赋。中国传统文化不走极端,认为利欲是身体的天然需要,基本的满足是毋庸置疑也无需夸大;而仁义之心理义之道才是根本,不爱读书的宝玉以自然之眼观察到,致中和明明德也是人的基本原则。


有人信佛,吃素打坐口称阿弥陀佛,久之则面黄乏神肩斜背驼。有人追求金钱第一,惹出一身现代生活浮躁气。佛家和现代功利主义经济学都是偏枯的学问,容易导致褊浅的人格。中国传统讲理在事中,利在义中,利欲之望能转而化为仁义之道。这需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结万家缘。


中国传统文化讲中庸之道,竭力避免异端。读书也不能闭门读书,也不能思而不学,也不能学而无友无师。否则,会让人变得浮夸。张太医论病细穷源,号了可卿的脉息,判断说:【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大奶奶从前的行经的日子问一问,断不是常缩,必是常长的。】这就是理义之心压抑紊乱了基本的身体功能。连贾母也素知【秦氏是极妥当的人,因她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妇中第一得意之人。】而且可卿兼备宝钗和黛玉之美,有停机德,有咏絮才。由此可知,作为孤儿院里抱养的孩子,长大后生活在豪门深海,她一直都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纵使才情过人,终不免养得一身硬伤。


判词里说可卿死于淫,又听焦大酒后混吣什么爬灰养小叔子云云,有些读者便认为可卿私生活淫乱,这是错误理解了〔淫〕字。这个〔淫〕字,不是【肌肤淫滥之蠢物】的1【淫】,也不是【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宝玉之〔意淫〕,所谓【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二字。惟‘意淫’二字,可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可卿之〔淫〕是〔哀而不伤乐而不淫〕之〔淫〕,此〔淫〕也,乃是过分自省的意思。比如孔门高足颜回,一瓢食,一单饮,三月不违仁,……不幸早亡。可卿之病,抑颜回之疾欤?有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可卿之病到底若何?张太医细号寸关尺,发觉有的脉象如轻烟,有的脉象如绵线:【看这脉息: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需而无神。】至若【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然不思饮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软。】据我看这脉息,这个脾土受克过甚应当是此病之根源,其他些症候都是并发症才对。脾者,土也;土者,中央之家也。可卿常觉得家庭气氛不轻松,所以郁郁转忧,积忧成疾。可卿死后托梦凤姐儿,以为家业之大者在祀与学,益知其生时所思所忧,在于家将不家也。或以这个脉为喜脉,则鄙人不敢从其教也。喜脉者,委婉语乎,性生活紊乱之谓也。




楼主 指難  发布于 2017-07-27 08:34:34 +0800 CST  




《石头记》文本检阅之十四



风月宝鉴



赶赴宁府庆寿辰排家宴的当儿,路上【凤姐儿正自看园中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猛然从假山石后走过一个人来……】此人正是贾瑞,既起淫心,遂有此等伎俩。凤姐儿哼了一声:【这畜生合该作死……】


贾瑞正求生心胜时,忽然这日有个跛足道人……【取出一面镜子来,两面皆可照人,镜把上面錾着“风月宝鉴”四字,递与贾瑞道:“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紧,要紧!】贾瑞偏偏要照正面,正面镜里是魅人的凤姐儿,勾心戏魂,激血荡精……三番五次,丧了区区性命。


贾瑞他犯在凤姐儿手上,自是【合该作死】。贾瑞作死之道与凤姐儿作弄之道书有详述,略而不赘。单说这【风月宝鉴】,它即便此时不由跛足道人带出来,贾瑞还是注定得死,宝鉴实非为贾瑞而来可知也。


这面风月宝鉴出自跛足道人之手,可见与道教渊源甚深。再看它有同时【有济世保生之功】,更可明了其道教背景。道教心法往往乃由真人口口相传,本不书诸文字也。然而为了扩大传播,往往又附会老庄的著作,所以道家的〔道法自然〕也就成了道教的基本口号。


从〔道法自然〕的原则看贾瑞之死,在于他不知【保生】之道。年纪二十多岁了仍然是单身一人,这不符合男女阴阳和合之自然。起淫心枉求凤姐儿,又偏偏选在一个腊月天,寒风刺骨的,显然不是保生的节奏。按照道家的看法,人作为动物,也跟植物似的一样有季节性。黛卿草胎卉质,最具自然之道,余者皆不得其正也。


比如红楼梦里因宝钗姑娘的诗歌而著名的螃蟹,季节性特别强。中秋节前后母螃蟹最为鲜美,所以这个季节在市场上选购螃蟹,或者在酒桌上招待客人夹菜劝肴,一定会选圆形肚脐的螃蟹。秋气既浓时则宜选三角形肚脐的螃蟹,其肉其味反倒更美。这是动物的季节性。人,也是如此。到了腊月天,秋收冬藏,尽量减少逆自然而作为的房中活动。逆自然而作为,不但有违道家保生之道,而且也有违人伦。〔人复不可都绝阴阳,阴阳不交,则坐致壅阏之病;故幽闭怨旷,多病而不寿也。任情肆意,又损年命。〕贾瑞显然印证了《抱朴子》里说的这段话,道法自然,过犹不及。


因为风月宝鉴能两面照影,所以它已然照见了贾瑞【邪思妄动之症】。我前文早已说过,石头兄的眼力也是一面的镜子,它一面〔记事〕,另一面〔传奇〕。实录之事隐记在稗史闲话之间,就像凤姐儿的魅力奠基于骷髅身上。这【风月宝鉴】照死了贾瑞,看官已经看得明明白白,那影影绰绰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红楼掩面人是谁呢?石头兄和这风月宝鉴自然而然会照得出来。


【大老爷原是好养静的,已经修炼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凤姐儿这么说,显然是晚辈的恭维话,也是寿宴上的场面话。而老祖宗贾母就不肯赏脸参加贾敬的寿宴。凤姐儿隐喻地透出贾母讨厌贾敬好道的行为:“老太太昨日还说要来着呢,因为晚上看着宝兄弟他们吃桃儿,老人家又嘴馋,吃了有大半个,五更天的时候就一连起来了两次,今日早晨略觉身子倦些。】桃子是道士的常见隐喻,意指都外玄真观里的贾敬,贾母遇上道士就神疲身倦的。


大老爷贾敬后来让贾蓉散发一万张《阴骘文》,劝诫人们要善事,积阴德,比如说:〔勿淫人之妇女,勿唆人之争讼,勿坏人之名利,勿破人之婚姻,勿倚权势而辱善良,勿恃富豪而欺穷困〕云云。这些说法单从字面上解,都是很好的意思。问题在于道教的实行方法近于迷信,贾母非常厌恶。


从《石头记》传奇文字之镜的表面,上述细节已能略微看出,贾敬其实也已经不是〔道法自然〕了,而是显然过分迷信了。还有比这更过分的种种,隐隐约约在记事之镜中。俗子既不识《石头记》文字镜照两面之道,自然无以观照石头记事的全体。


贾敬好道而陷于迷信,迷而不觉之事,便是食药。道教炼丹术里的汞和砷,都是现代人饮食习惯里避之唯恐不及的重金属元素,积累沉淀在身体中会慢性中毒。但是这些慢性毒药会使人身体发热,无知之人会以为这是《黄庭内景经》所说的〔积精累气以为真〕,还以为道家真气积聚呢。


道教的法子,一是食药,而是房中术。〔夫房中之术,其法一夜御十人,闭固为谨。兼之药饵,四时勿绝,则气力百倍,而智慧日新。〕按孙思邈《千金要方-房中补益》此说,食药毕竟是辅助,主要的道法还是房中术。房中术与食药,共同点是身体发热,而道俗以发热为真气,真气具则智慧生。如《抱朴子·释滞》说:〔房中之法十馀家,或以补救伤损,或以攻治众病,或以采阴益阳,或以增年益寿,其大要在于还精补脑之一事耳。〕


还精补脑的事儿不曾经见过,脑子坏掉了的人却不少,比如贾赦。贾赦大老爷虽然不信道,却好色,亦即房中术也。写贾赦便是写贾敬,写贾敬便是写贾赦,此乃一镜两照之法,石头兄独门秘笈,不幸为阿拉窥破者也。阿拉固知玄都观的贾敬的门是黑魆魆黑黢黢黑黝黝的,正如贾赦别院的门。贾母不喜贾赦,贾赦深居别院,有其必然之理。黛卿初入荣府,前往拜见大舅父,大舅父的一段说辞,读来感觉发自隐秘的道观,想必黛卿亦如此感觉,所以黛卿不曾拜见贾敬。以黛卿之心如明镜,断不会失了这礼数,只是她心里必以为已经拜见此堂舅了。


风月宝鉴既出,一时照亮多少红楼掩面人。石兄记事,机微而言信,纲举而目张也。而道教〔还精补脑〕之说,附于《张太医论病细穷源》之后,回文呼应,文法之妙,叙事之约,岂俗子所足与观哉。



楼主 指難  发布于 2017-07-28 11:38:47 +0800 CST  





『石头记』文本检阅之十五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上回儿说到,《石头记》岂是俗眼所能观阅者哉。不料可卿仙去一章,竟然引得俗子一众聚齐,纷纷扰扰,更俗不可耐也。且看俗者谁?曰脂砚斋,曰松斋,曰梅溪,曰畸笏叟,曰棠村。若问俗言云何?且看庚辰侧批,甲戌侧批,戚序夹批,靖藏眉批,甲辰夹批云云。诸子之中,唯蒙府侧批脱俗耳。俗中尤俗者,甲戌本脂砚斋批语是也。脂砚斋喜欢用谐音解释书中人物的命名,比如【甄士隐】给解作〔真事隐〕,这真是七八岁儿郎所不屑做的事情,如果碰巧有兴趣,反问一句【甄士隐】为什么不能是〔真石隐〕啊?脂砚斋想必难以作答。脂砚斋最俗的做派是每每暗示自己与《石头记》作者有故人之交情,甚至暗示自己是书中角色。这不仅仅趣味庸俗,而且直接滚地压低了本书的格局与气象。


比如说甲戌本有眉批曰:【“树倒猢狲散”之语,今犹在耳,曲指三十五年矣。伤哉,宁不慟杀!】【曲指三十五年矣】一句,暗示《石头记》是家族实录,又暗示自己是书中角色。岂料【“树倒猢狲散”之语】是可卿托梦给凤姐儿,除开天知地知,此外唯有凤姐儿一人知悉。凤姐儿人情练达,又不信什么因果报应,绝不会把此等不足为外人道也的话语混说一气,连贾琏都不会与闻。【“树倒猢狲散”之语,今犹在耳】岂不是混吣胡扯?只能骗得了自己的智商,瞒得了俗子之耳目,岂得欺尽天下人也?


秦可卿去世一回儿,诸般俗子纷纷置评,不外乎添枝加叶暗示或明是可卿之淫乱。比如【甲戌总评:“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这种论调,不但不能洞察可卿之清,亦不解作者文体和笔法。作者自云【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涂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然而作者创作此书却完全反其道而命题,【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脂砚斋等人的恶俗趣味完全与本书大旨言情的立意南辕北辙。


更有甚者,脂砚斋在甲戌本里极尽附庸风雅之能事,说什么他命令作者删去〔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节,所以【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此等无法证实亦无法证伪的单面说辞,竟引得后世学者颠沛于斯造次于斯,夫子哂其陋矣,吾未见其明也。


基于上述脂砚斋之流的俗眼庸调,秦可卿仙逝引得贾珍大恸:【“合家大小,远亲近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绝大部分人睹此而联想到的便是焦大的酒后骂辞,以为是贾珍和可卿乱伦,数百年年来竟几至定论,可见传奇之奇幻也。


其实呢,这一回儿可以读作可卿凤姐列传。可卿是儒家风范,【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他平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简直是孔子所谓的〔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可卿不但德孚重望,而且她眼光远大,托梦给凤姐儿,近忧家族【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远虑【家之大事在祀与学】。贾母对她都青目有加,那么当贾珍说【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时,也肯定是发自内心。贾珍虽然很多地方不着调儿,但是他有一条好处,即,特别尊重父亲贾敬。单从这一点上看,贾珍是很可能满怀期望可卿能重振家风的。


与可卿对比,凤姐儿是地地道道的法家风格。对于如何治理宁府,她想出了五条纲目:【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责,临期推委;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这五条里,核心是第二条【事有专责】,典型的韩非子思路。凤姐又特别勤勉,【茶饭也没工夫吃得,坐卧不得清净。刚到了宁府,荣府的人又跟到宁府;既回到荣府,宁府的人又找到荣府。因此日夜不暇,筹理得十分的整肃。】


只是凤哥儿可否想到,可卿既死侬治丧,为侬治丧竟是谁?




楼主 指難  发布于 2017-07-28 23:28:57 +0800 CST  




『石头记』文本检阅之十六



起造大观园




上回儿说到贾珍给秦可卿超规格治丧,三百年来竟引得庸俗读者咬定他与秦可卿有乱伦的嫌疑。贾珍和秦可卿果真如此有违礼法,那当时【六公四王】又何必不顾身份,遵礼循制,纷纷【探丧堂上,铺设路祭】?名公巨卿,岂能不爱惜羽毛?所以说这事儿另有蹊跷。


前面阿拉简单从文章命意和叙事技巧角度提及,作者只是给可卿和凤姐儿立一篇列传,表一表女儿队里的英雄和贤人,有《廉颇蔺相如列传》的意思。但是从当时贾府的实际人事关系角度看,这治丧也是贾家长房和二房的利益博弈。治丧,有两个关键:一个是丧礼规格;一个是治丧委员会。丧礼规格表面上是对逝者的感情表达,实际上是逝者继承人的利益象征;治丧委员会的功能表面是安排逝者的丧礼,实际则是逝者继承人权力的排序。在秦可卿的丧礼上,贾敬一心修道养静,毫不视事;贾政也不十分坚持自己的主张,当贾珍给可卿寻了一副什么樯木板,【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贾政因劝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此时贾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这话如何肯听。】可见,贾珍是治丧委员会的核心和首席,而丧礼的高规格则是贾珍权力意志的淋漓体现。


现在贾元妃归省,大观园起造的当儿,利益的博弈便再次开始了。用曾亲逢皇帝巡游之盛事的赵嬷嬷的话说,元妃归省也无异于祖辈上接皇帝的驾,【“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因此贾琏自然也深知:【“这个事虽不算甚大,里头大有藏掖的。”】那利益的争取与妥协想必是激烈的,不过毕竟都是一家人,表现地倒是颇平静。当贾琏领着黛玉从苏州回到贾府,贾蓉说:“我父亲打发我来回叔叔:老爷们已经议定了,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叔叔才回家,有话明日一早再请过去面议。”】


贾珍打着老爷们的旗帜,使贾蓉过来通知贾琏,这事儿已经定了。贾琏笑着忙说:【“你回去说这样很好,若老爷们再要改时,全仗大爷谏阻,万不可另寻地方。明日一早我给大爷去请安去,再议细主。”】贾琏退而求其次,【再议细主】而已。


建造大观园,事情牵扯到宁府和荣府的利益,需要【拆宁府会芳园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荣府东边所有下人一带群房尽已拆去。】又牵扯到荣府两房的利益,【贾赦住的乃是荣府旧园,其中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皆可挪就前来。】但是【贾政不惯于俗务,……最要紧处和贾赦等商议商议便罢了。】【贾赦只在家高卧,有芥豆之事,贾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写略节;或有话说,便传呼贾琏、赖大等来领命。】所以全部事情【只凭贾赦、贾珍、贾琏、赖大、来升、林之孝、吴新登、詹光、程日兴等几人安插摆布。】归根到底,这事儿贾珍又赢了,他又是掌握利益分配的核心和首席。


贾珍处于核心及首席地位,除了这些实际的利益考量,还有一个原因来自作者的叙事技巧。作者惯用一镜两照,镜照双影的手法,虚虚实实地用极简约的文字叙述极复杂的人事。由于这个叙事技巧的运用,在文本上给读者带来几个疑惑,比如贾赦和贾敬的原配夫人是谁啊?按照常识,必定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但是为什么只字不提呢?这是因为贾敬和贾赦在叙事笔法上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人物,【在家高卧】的贾赦其实是静修的贾敬,贾赦的好色也不过是在说贾敬既食药又好房中术而已。贾赦和贾敬这两个人物角色的虚实幻化导致作者无法写实二位的原配夫人;一旦把二位夫人像王夫人一样写生,那么贾敬和贾赦就无法虚实相生,行文就不能出神入化了。


敬和贾赦既然虚实相生,则贾珍这个人物便既像宁府的又像荣府的长房。在贾家这样的大户人家里,兄弟二妹都是大排行的,比如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四位姑娘是从一到四排列长幼顺序的,贾琏一直唤作二大爷,那也显然是随着贾珍大爷叫起来的。这个〔琏二爷〕称呼的疑问,于此便以历史事实和叙事技巧解之。再看看参加秦可卿丧礼的贾府名单:


彼时贾代儒带领贾敕、贾效、贾敦、贾赦、贾政、贾琮、贾㻞、贾珩、贾珖、贾琛、贾琼、贾璘、贾蔷、贾菖、贾菱、贾芸、贾芹、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兰、贾菌、贾芝等


可以看出,贾敕、贾效和贾敦才是宁府的文字辈的人物,贾敬是这三位的化身。贾赦和贾政是荣府的文字辈的人物,贾敬又是贾赦的化身。既然如此,则宝玉只是石头兄的化身,并不实有其人。脂砚斋和胡适之者流,胡吣什么本书是宝玉的自传,简直浅薄之至,庸俗之至。


由此观之,本书中的女性人物的写实性远远多于男角色。读者其谅之。




楼主 指難  发布于 2017-07-29 16:41:57 +0800 CST  

楼主:指難

字数:55238

发表时间:2017-07-22 21:41:33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09-09 16:23:12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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