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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透窗而入时，星期一清晨六点。我揉揉干涩的眼睛，该起床做饭去了，为两个孩子准备早饭、中饭。
我打开冰箱，发呆，早饭给他们吃什么？是白水煮鸡蛋还是煎培根？是选择健康而不好吃的，还是好吃而不健康的？这件事很奇怪，健康或不健康没得选择，由科学决定，但是好吃或不好吃，这种感觉却因人而异。对孩子们来说，煎培根比水煮鸡蛋好吃一万倍，而对于那些养身达人们来说，水煮鸡蛋显然好吃多了，因为健康第一位，让他们吃煎培根，他们肯定会胆战心惊，太油腻、太咸、烟熏，这些字眼让他们胃口全无，难以下咽。人的心理作用真强大，会改变人的味觉，估计也能改变人的其他感觉吧。
拿出培根和面包，合上冰箱。哥哥弟弟这么小，让他们先享受一下生活的美好吧。为了平衡自己内疚的心，我又拿出牛奶和苹果。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处于左右为难的境地，总是做些自己不想做、不愿做的事，或者说总是处于做了不开心，不做又不安心的处境。比如，我希望给他们吃他们爱吃的东西，但是又明白这些东西对他们不好，我这是不负责任，我为什么要买这些食物回来呢？这大概也算尴尬人难免尴尬事吧。
鸡蛋。鸡蛋。今天干脆给他们做蛋炒饭当中饭。正好昨晚剩了些米饭，用微波炉分别加热剩饭、冷冻蔬菜粒时，我打散一只鸡蛋，烟熏香肠切丁备用，虾仁解冻洗净。一切就绪后，开火，坐上平底锅，不能让锅烧得太热，中热最好，往锅里浇上一勺油，先下香肠丁呛锅，炒至烟熏香味浓烈时，盛出备用；再将加热过的蔬菜粒，有豆角、红萝卜丁、青豆下锅炒熟，这时洒上些许盐，因为豆角不易入味。蔬菜粒炒好后，下虾仁，重新加入香肠丁，混炒，待虾仁变红后，最后将热过有微温的剩饭下锅，饭粒炒散，也好让各种食材的味道融入米饭之中，此时再淋入鸡蛋液，不停翻炒，瘐澄庆曾教过我如何做蛋炒饭：“饭要粒粒分开，还要沾着蛋，锅要翻得快。”好了，最后再洒一点点黑胡椒，拌匀，出锅，装进一大一小两只保温杯里。
六点三十了，哥哥浩哲还没起床，这孩子总是睡得太晚，有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睡的。我上楼，喊兄弟俩起床。今天不用担心吵醒涛。
我到弟弟房间，摸摸他的耳朵，揉揉他的头发，叫他起床。弟弟在床上滚了几下，不愿睁开眼，他总是说，整个世界都住在他眼睛里，只要他闭上眼睛，这个世界就不存在，没有学校，没有功课，他不用上学……我也希望世界住在我的眼睛里，如果真是那样，那我的眼睛还睁不睁开呢。
平时，浩哲眼睛还没全睁开，就坐在餐桌旁吃起早饭来，我常感叹，年轻真好，我是没有这种胃口了。可是今天早上，面对着他爱吃的培根，那么多的培根，他没有发出惊喜的叫声，我扭头看看他，他在喝着牛奶，面容清醒沉静，看来也像我一样早早地醒来了，我第一次真正感到哥哥长大了，懂事了，他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我有点心疼他，但我什么也没说，装作没看见，在旁边忙着给他俩将中饭装进各自的午餐袋里，保温杯里装着炒饭，小塑料盒里是水果，外加小包咸饼干，下午三、四点他们肚子饿时，有东西充饥。哦，每人一大瓶水，还有给弟弟写的便条，什么都不能落下。
浩哲吃完早餐上楼洗漱换校服去了，我自己也该准备了，最晚七点二十得出门。我要先送哥哥到他坐校车的地方，然后再送弟弟去学校，谢天谢地，两人上学的时间差了半小时，让我有回旋余地。
只有五分钟让我搞定洗漱和穿衣。草草洗了把脸，又往脸上胡乱抹了点最便宜的护肤品。人类就是这样奇怪，先用洗面奶将脸上的油脂洗掉，然后再抹上人造油脂，难道化工油脂的比人体天然的油脂要好？外来的和尚就是经念得好些？上次跟姐姐视频，她说我看上去很憔悴，让我多睡点，注意保养，今后还要——。那意味深长的话，我只笑笑，没说话。
七点二十五。准时将哥哥送到他坐校车的地方，天已蒙蒙亮，有几个学生已经等在那里。从后视镜里看着他背着重重的书包往车站走，背有点佝偻，真像个背着沉重的壳慢慢往上爬的蜗牛。我有点恍惚，浩哲一下子就长大了，十四岁的少年，满脸青春痘，结实、性格沉稳，从前那个清秀伶俐的小男孩不见了。看看我给他取的名字就知道我对他寄予了什么样的期望，我一直揪着心陪他成长。

八点一刻。开车在上班的路上。
我喜欢开车在路上的感觉，一切的一切如同出诸我身。我所熟悉的街景：行人、商店、招牌、房屋、商店的橱窗、树木……这是一种特殊的熟悉，我深信我懂得它们，它们隐秘的本质，都牢牢地镌刻在我心上。每天早出晚归，与这些风景作伴，正是它们，构成了我无比熟悉的城市，熟悉到视若无睹，开车在路上，适合胡思乱想。
涛最不喜欢朝九晚五的工作，坐在格子间里，他说没劲透了。不过，他喜欢出差。“去不同的城市走走看看，挺有意思。”
我撇撇嘴：“其实哪里不都一样？都是人，一双祈求的手和两条奔忙的腿。”
“但是我不一样啊，傻。”
有时候，他傻傻地盯着我看半天，然后告诉我，我看上去还挺美的。美得像温哥华，而他像纽芬兰。虽然同样多雨，但纽芬兰，荒凉、狂风，而温哥华温暖湿润，那里海鸥像夜鹰一样飞翔。
有一次，涛去西雅图开会，他问了一遍又一遍，“我走了后，你打算干什么，小雨？”
“我看书，傻。”
“我走了后，你打算做什么，小雨？”
“你真的觉得我离开你就过不下去了吗？”
“是的。”涛说。一个最简单的肯定句。
我的朋友们说我会后悔的，说我这个大了还不懂吗，人人都有缺点。我相信她们说得没错，她们的意思是换个男人也一样。她们不知道我跟涛之间的问题。我没法让她们明白，两只刺猬无法靠拢。终于有一天，我们大概都吵得恶心，冷战也让我们腻烦，我们订了个约定，如果三年后情况还是这样糟的话，我们就和平分手，如今算来才不过一年，我们已等不及了，涛。
二十分钟的路程。这条路线走了快十年，闭着眼都不会出错。湾景大街，快到斯蒂尔街时，有一座中国寺庙，相距不过500米，还有座犹太教堂。犹太教堂里面的情形怎样，我不知道，中国寺庙的香火是很好的，矮矮的红色砖墙，墙内明黄旌旗猎猎，迎风招展，不像寺庙，倒像军营，高大的屋檐下一溜大红的灯笼，尽量表达着中国文化。每逢中国春节，大年初一的早上，来这里进香的车排成一条长龙，总得加派警力在门口执勤，指挥交通。我从没进去上过香，也许下个春节应该来一次，上香许愿，千万般心愿，化作一条，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发财，人到中年，我不怕把我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如果菩萨能许我钱财，我一定烧香礼佛，肯定再回来还愿，多给香火钱。当然，我也向上帝求过。总之，这不太像许愿，倒像是要挟菩萨和上帝，同他们谈条件，也难怪总也没发财。
车在办公楼的地下停车场停下，空旷的停车场里，我的车噪音好大。二十一万公里的二手车，排气管上的消声器坏了，所以车一发动，就像超跑那样轰鸣。涛以前总说不值得修，就这么开吧，吵点就吵点，拖到了现在。
真不想上班，尤其是最近工作调整，不但要上班，还得小心翼翼。

上周四一大早，老板给我发邮件，说11点半找我谈话。终于来了，我早有预感，一直等着的。他会说什么呢？我坐在座位上想，最坏的是被炒，其次是调换工作、降级，反正不会有给我加工资这种好事。可是，如果被炒掉，我该怎么办？我有两个孩子要养，全家就指望着我的微薄收入呢。
无心工作，当天的活肯定干不完了。我设想了谈话的三种可能： 第一，批评，指责我干活出错太多。 第二，调换工作，干回以前的初级工作。 第三，最坏的，被炒掉。我再设想了如何一一应对做答： 如果是第一种情况， 否认。当然得否认，竭力否认，不管是不是事实，一定要神情激动地请他指明哪里出了错，要求给我机会解释，不能只听他人的一面之词，比如扎克，这家伙讨厌极了，总喜欢在我这儿指手画脚，我跟他闹得很不愉快，糟糕的是他有很多机会在老板面前说我的坏话，我却没有，所以我一定得把握这个机会，在老板面前为自己解释，同时向老板灌点这家伙的坏话。如果是第二种情况，调换工作， 可以。尊重老板的决定，你是老板，你说了算，只要不炒掉我，我没意见。老实说，我还巴不得这样呢，初级工，简单重复劳动，只求没人天天盯着我，只求跟扎克分开，互不来往，只求保住这份工作，初级工就初级工。我知道马莉早就对我这个职位虎视眈眈，bitch！我心里骂，她的野心大家都看在眼里，我的位置她觊觎已久，而我恰好又是这么一只最软的杮子……所以，她上，我下，并没有太大悬念。暗地里，我倒巴望着她也尝尝犹太人那种绝对不信任人的滋味，我们这个老板可真不好伺候。如果是第三种情况，那就只有放下面子，哪怕死乞白赖，哪怕淌眼抹泪，也要请老板再给我一次机会，实在不行，只好算了，此地不留人，必有留人处。
说说我的老板吧。快70了，还没退休，瘦高个子，须发皆白，十分精明，相当严厉，他呀，他可真知道怎样当老板。在办公室，虽然我们可以走到对方座位边面谈，也可以打电话，但是，同事之间交流以电子邮件为主，我们面对面视若无睹，在邮件里却亲热熟敛。这些邮件非常简洁，三言两语，几个字，甚至不成句子，有许多省略符号，许多缩写简写。不过，老板的邮件不管如何简洁，总能完全准确地传达出他对你的压力。他非常喜欢用问号，一次不止用一个，而是一行，至少五个十个的，有时更多，这得视他当时的情绪或事情的严重程度而定。这些问号并不表示一个个疑问，而是质问，是责备，是无声的批评，更糟的是，它们像一把把锤子，敲打着你的心，令你心惊胆战，你只能承认错误，如果胆敢狡辩，一封比一封措词严厉的邮件会接踵而至，直到你在邮件里痛哭流涕，赌咒发誓，表示不会再犯为止。
坐立不安。终于捱到十一点半， 一进去，老板还在忙，让我先坐。我僵硬地坐下来，在权力面前，我总是很拘谨。他头也没抬，先扔给我一句not horrible。好吧，这是杀威棒，要给我一个下马威呢，我懂，必须配合，我顺着他的话故作吃惊地说，horrible？！他忙摇头，连说两遍not horrible， not horrible，这才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来看着我，直接了当地说，我要你换工作， 跟马莉换。
我不加思索地说：好。我在心里吐出长长一口气，这是我最想要的结局。
我答得这么痛快，倒有点出乎老板的意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被宰之人没有一点挣扎，这条鱼这么痛快地引颈就戮，连刀也不禁狐疑地悬在半空。老板不知道我的底线，还以为我会闹意见。他松了一口气，说感谢我的配合，这让他的工作好做多了。哼，那我也来噎他五上。我说，我早就意识到了，也早已做好了准备。这下，轮到他吃惊了：哦，是吗？你早就知道到了？那好，那好，谢谢你让我的工作容易多了。
三分钟不到，我就从他办公室出来了，不，也许只有一分钟，这是下达命令，又不是征求意见。
所以，我现在每天有大量繁琐的文档工作要做。

八点二十六分。我已坐在了办公桌前。这座城市里律师事务所多如牛毛。我们是一家不起眼的中小型律师事务所。四位律师，十五个法律文员，十几个催收人员，我们这家律师楼专门替银行收债。我打开电脑，准备工作，不过，照惯例，我总要先浏览一下常去的几家网站，看看关注的人有没有新文章。
此时还早，我们这个区域此时只有我和小韩国到了。分发办公文具的小文员苏菲坐在我后面、小韩国的旁边，她还没到。凯西和林齐跑来问小韩国，苏菲是不是将办公室文具藏在自己桌下。小韩国说是呀，有两箱呢，都在她桌下。林齐问：“为什么她不放在复印室的抽屉或柜子里，要放在她自己桌下啊？”一向刻薄的凯西说，“估计是有人把文具偷拿回家。”
冷场半分钟。无人说话。
我也偷办公室的东西回家，但我不偷笔，我的情节更恶劣，我利用办公室的打印机，偷偷打印电子书，装订好，带回家看。新书太贵，买不起，除了偶尔买点二手书，只好网上下载电子书，偏偏我这样的穷人还有穷讲究：爱看纸质书，爱翻页的感觉、爱边读边记、爱划线乱写。于是我尽量将电子书打印下来看。这几天，我每天打印一本，花了六天，将《神曲》的三个中译本都打印下来，收集齐后对照比较着看，很开心。孔乙己知道茴字有四样写法，我知道《神曲》有三个译本。其实我还是有些内疚的，我这种行为，不但侵犯版权、偷窃办公室财产，还不环保。
涛过去总是为此取笑我：“你为了看书真是连良心都不要了。”
“我倒是想偷点别东西，可惜这里没有。”
“这世上你最想偷什么，小雨？”涛笑着问：“我的心？”
“安眠药。留着下雨天吃。”
收心，收心，开始工作，不然干不完今天的活。
一眨眼就十一点多了。忙起来时间过得飞快。这时，收到莫尼卡的邮件，她好心提醒我，有一个急件，被告在卖房。她刚刚网上递交了起诉状，等会儿法院签下来后，她就发给我，我必须立即送达，不然老板会不高兴的。我自然不敢怠慢，谢完她后，赶紧读一读这个案件，熟悉案情，查好送达地址。被告人伯德太太是这家银行的忠实客户，所有存款、信用卡、按揭、养老金等等全在这家银行，可是两年前患了癌症，治疗中没法工作。伯德先生去年失业，一直找工作，无奈年纪大了，工作实在不好找，就这样，到现在失业救济领完了。他们还有三个正在上学的孩子，各种政府补贴连维持一家人日常生活的开支都不够，实在无力偿还按揭，信用卡也欠了款，而且不止欠一张。银行几次催索无果，转给我们，现在开始走法律流程，如果他们还不能还钱，最后的结局是银行会拍卖他们的房子。伯德太太多次向银行哭诉他们是这家银行的忠实客户，如果不是逼不得已，他们不会拖欠不还的，他们是体面人家——其实，哭诉有什么用？当你欠银行钱时，他们才不会在乎你不是忠实客户呢，他们只会锦上添花，绝不会雪中送炭。
哥哥说他长大以后想当律师，我听了有些失望。我真不希望他干这一行。虽然当律师会有钱，虽然我真心希望他长大后能挣大钱过好日子，不要像我这样没出息（我常常因为没能给他们两兄弟较好的生活而自责），虽然我好害怕他长大后跟我现在一样穷，可是当律师需要一颗石头般冰冷坚硬的心，天天跟麻烦打交道，离婚的、杀人的，欠债的，全是麻烦。医生也不好，天天面对疾病与死亡。涛冷冷地说：“王小雨，你知不知道，你把两个最挣钱的职业给否定了。”面对伯德太太的卷宗，我觉得自己像个帮凶，我不敢想像他们收到起诉状时的绝望，不敢想像生病失业的这家人被迫卖房的样子。当然，大道理我也懂，银行是生意人，不是慈善家，欠债还钱，天经地意，但是，无论如何，律师这一行绝不是愉快的工作。

马莉就坐在我旁边，不知因为什么，突然大笑起来。她牛高马大，中气足，嗓门大，笑得那么夸张，旁若无人的，大家为之侧目。联想到我和她在工作上的升与降，我难免从中听出一种得意且放肆的意味。一上午我闷头干活，都没怎么开口说话。最近我越来越沉默，有时在办公室一整天难得说上两句话，像个隐形人，飘来飘去的，自己都觉得自己多余。
今天到目前为止，只跟路丝在打印室简单聊了两句。也是无话找话，她问我忙不忙，我故意夸大工作量，说忙啊，忙得团团转：“你知道现在各家法院都不批我们递上去的某某机构的判决请求吗？法院的人说利率太高，他们没有权利签，得法官批，让我们重新写动议，送呈法官。你知道现在我手上积压了多少份吗？几乎所有的这家机构的案子都得到我这儿来重做动议！”其实都是格式化的，改动几个名字、数据就行。
路丝说：“是吗？利率多有高？”
我说：“46.96%，差不多 50%。”
路丝叫了起来：“天呀，这么高？！这不是高利贷吗？”
我说：“可不是。”
路丝说，“唉，这些人，一定是想钱想疯了，这种钱怎么能借。”她用了desperate这个词。
我笑笑不语，心想借钱的人还不少呢，昨晚我在电视上还看到他家的广告，看来生意不错，说明这世上desperate的人真不少。路丝走了，我站在复印机前发呆，机器轰隆隆地响着。前天涛拒绝签字，引起一场争吵，我怕他要反悔，气得骂他。他后来还是签了。我们终于分了。
中饭午休时间到了。今天午饭我带的是昨天熬的腊八粥。其实前天才是腊八，忘了，等妈妈打电话问喝了腊八粥没有时候，已经是腊九了。为了让自己有事可做，不发呆，不心慌，我从厨房里搜罗出八种材料，计有：糯米、花生、桂圆、红枣、白莲、白合、玉米、绿豆。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搜罗出来了，煮的时候，顺手又往里面放了一长条片糖。生活有点苦，喝些甜粥吧。熬了两个小时，开锅一看，哇，真的好像外面卖的八宝粥，又香又稠，要是在以前，涛肯定要装上一大碗，吃得稀里哗啦的，但他昨天忙着收拾东西，没有吃。一大锅啊，他不吃，我怎么吃得完呢。昨天是腊九，几样东西加上片糖，应该叫它腊九粥才对。
中午的午休时间我从不浪费，要么出去办事，要么坐在车里看书。今天我要去买菜，这个周末忙得忘了。来得真巧，哥哥弟弟喜欢的酸奶饮料YOP今天特价，平时一块钱一瓶的，今天一块钱三瓶，赚了赚了，我买了一箱，让哥哥弟弟喝个够。开心。
回办公室的路上，经过以前住过的公寓，整个公寓外墙重新粉刷过，白得亮眼，我们曾经住在六楼，紧临大马路的这一边，特别吵，涛喜欢坐在阳台上看书。那时大楼外墙污黄，外置空调架子的锈迹沿着墙面流下去，有长有短，像一道道眼泪。现在眼泪全擦掉了，一张平静无比的白脸，看不出悲欢的情绪。我真不敢相信我们分手了。

二点三十分，再度开始工作。我手头还有若干起诉状要送达出去。我站在复印机前，打印、装订、封信封，提醒自己小心点，不要装错信封，老板知道，又要骂的。这时乔什走进来，找东西，我帮他找到了。乔什是合伙人，算二老板，老板坐镇办公室，管理全盘业务，乔什负责出庭打官司。他总是来去匆匆，难得在办公室。我和他交集不多，记得刚来这家律师事务所的那年圣诞节，全所人员在外聚餐。我碰巧和他坐一起，当他得知我在中国也是学法律的，很吃惊，又好奇，后来知道我曾经也是律师，十分感兴趣，问我在中国律师怎样工作、法律界什么状况，中国有法律吗？为什么不在这边继续读法律当律师？我只好哈哈哈，说一个家总不能夫妻两人同时都念书啊。乔什有感于我的现状，颇为惋惜地问：“你为什么来加拿大啊？”说真的，不是我太敏感，这问题真有点粗鲁，如果套用政治正确那套东西的话，我甚至可以说他歧视，但我只笑了笑，对他说： “这个问题我每天都问自己好几遍。”
今天见到乔什，想到自己，这个曾经的中国律师，越干越差，又干回以前的初级工作，暗叫声惭愧。我真是个Loser，事业，家庭，都被我弄丢了。我和马莉互换工作的事，大家都知道，但是他们并没有在我面前提起，只有小韩国没有眼力，刚知道这个消息时，尴尬地笑着对我说：欢迎你回来。我总觉得她的言语表情中有一丝幸灾乐祸，当然，也许是我多心。还有麦德琳老太太，一看见我就大惊小怪地叫道：“啊，Rain，我好想你啊。”那夸张的表情让我恍惚以为我是她最好的朋友，一日不见隔了三秋呢。其实要说办公室里谁有种族歧视，非她莫属，这个老太太，看着慈眉善目的样子，但决非良善之辈，我这点眼力还是有的。而就在刚刚，我复印完文件，走回坐位时，听到格兰德对马莉说，“……拜托，她现在干你的活啊——”我没有吭声，装作没听见，回自己桌前坐下。不是我懦弱，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不想一脸尴尬地自嘲。自嘲需要极大的自信支撑，我现在真没有。

四点钟，下班。先去学校接弟弟，送他去上英语、数学补习班。其实，他比哥哥聪明，长大后应该不会给哥哥添负担，倒是有望帮助哥哥。想到我死后，在这个陌生的国度，两兄弟彼此有个依靠，不会孤单，让我于内疚中有一丝欣慰。罪过啊，未征得他们的同意，因为我和涛的自私，把两条生命带到这个世界来受苦。
接上弟弟，马不停蹄，赶往补习班，那里的老师一再强调，不能迟到，但也不要早到，每个孩子有自己的时间段，请准时。下班高峰时段，车子如龟行，黄灯，等，等，等，红灯，停，停，停。好在我留足了时间，现在我做什么事情都要留足余地，我心理脆弱，无法承受心急如焚在路上狂奔的焦虑。
在车上，弟弟吃着我给他准备的零食，递给我一张皱巴巴的黄纸片。这两天，应他的要求，我每天早上写给他写一张爱心便条，他都当宝贝似的留着，还在背面写上一两句，算作回信，留待我晚上接他时给我看。今早我放了张这样的：亲爱的小兔子，希望你喜欢你的中饭，要吃完哟。他回我的是：kiss kiss。我扭头看看他，我俩开心地笑了。我必须承认，除了让我忙碌和疲劳以外，孩子们也带给我许多快乐。可是，天啊，快乐之后，我更觉有罪：为了我这么一点快乐，他们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哥哥则不一样，他小时候也爱给我写些便条，不过，表达的都是恐惧。那时候，我跟涛的关系紧张，不是怒目圆睁的大吵，就是长达数天的冷战，哥哥肯定不知所措，所以我经常收到诸如：“我的爸爸妈妈需要快乐。”或“妈，你知道我爱你吗？” 这类便条。
我的手有点颤抖。收心，收心，安全驾驶最重要。
弟弟进了教室，我坐在外面等，至少要一个半小时呢，我掏出一本书，我的包里总是会有一本书，专为这类零散时间而备，这样倒是能节约不少时间，可惜所有文字、思想都被我截成了碎片。

“我在阳台上篦头，也像落叶似地掉头发，一阵阵掉下来，在手臂上披披拂拂，如同夜雨。远远近近有许多汽车喇叭仓皇地叫着；逐渐暗下来的天，……头发湿了就更涩，越篦越篦不通。”

文字太刺目，我读不下去，便合上书，抬起头看来来往往、上课下课的学生，还有接送的家长，大家都很高兴的样子，父母们都很匆忙。老师出来找我，请我在家里一定要督促弟弟认真写字，他的字太大，我要督促他写小点，尽量和书上印刷文字保持一样大小，因为越往后，需要写字越多，不然他会没有地方可写了。我微笑、点头，ok，I will，thank you， I appreciate。

离开培训中心时，天完全黑了，冬天天黑得真早。风很大，没下雪，到家已七点。离家十二小时，我肚子早饿了。回家前，给哥哥打过电话，他放学回家早，我让他打开烤箱，今晚烤披萨吃。哥哥已经可以帮我干活了。弟弟听见，非常高兴，他还什么也不懂。今晚涛不会在家里了，以前他至少会热热前一晚我备好的剩菜，总归会有热饭热菜等我们的。今晚是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了。
哥哥为我们开了门，看着空旷了好多的家，我故作开心地对他俩说，快看看我今天给你们买了什么，一箱YOP！弟弟开心极了， 哇的一声，跑过去开了一瓶就喝，哥哥也走过去拿了一瓶，问我：“妈妈，你今天怎么买这么多啊。”我说：“你们不是最爱喝这东西吗？就买了。对了，这几天多喝点，还有一周就到保质期了。”哥哥说，“我就知道。”
九点多一点，监督弟弟洗完澡。睡觉前，哥哥弟弟总爱躺在我的床上滚来滚去，我们仨说笑打闹玩一阵，哥哥虽然14岁了，这个时候还是个小孩，看到哥哥终于笑了，我好开心。
“行了，你俩闹够了没有，弟，你该睡觉了。哥，回自己房间去。”
弟弟在我给他关灯前问我：“妈妈，爸爸什么时候会回来？”
只听见哥哥愤怒地吼道：“弟——弟，shut up！”
我说：“哥哥——”
我不知再说什么，还好这时姐姐打进电话来，她问，“他走了？东西全搬了？”我嗯了一声说“昨天搬的。”她说，“好吧。你总算可以开始新生活了。”她接着又委婉地说，“别再胡思乱想了，还是要以工作为重，上班专心点，你两个儿子就指望你了。”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赶紧点头称是。惭愧，工作不认真到担心被开除的地步，我是有多差劲？姐姐还在那儿教育我，“人到中年了，现实点，目前阶段，你最重要的是管好这个家，把孩子带好，别想太多，至于其他什么的，等孩子大了，你退休后有的是时间——”
我拼命点头，用力点头，虽然姐姐看不到。
深夜十二点，终于安静了，终于只剩我一个人了，不会再有一双手把我摸醒。我躺在黑暗里，月亮也没有睡，无忧无虑地在窗外徘徊，它陪着我，这是一个冰冷清澈的夜晚。我终于哭了出来。

（完）

@云林探花

说说写这篇小说的过程吧。写时，脑子里是有模本的：安妮·普鲁的《工作史》选自《近距离：怀俄明的故事》（这个有中译本，但译得不是太好），还有Lucia Berlin的《清洁女工手册》，出自同名短篇小说集。这个似乎还没出中译本，听说版权是被买下了，迟迟不见出版，不知怎么回事。
这两篇都是平铺直叙的。尤其是《工作史》，写得像简历，读时，我想，原来小说还可以这样写。我记得有位中国作家还仿造这篇小说写了一篇关于中年女人的婚姻史？小说名字记不住了。而《清洁女工手册》呢，主线以女主人公到处搭乘公共汽车去不同的人家做清洁工，边走边看边说，说路上的情景，说不同人家的小事，另一线索就是她的丈夫死了，她对他的怀念。
所以，我就想试试这么写，写一个女人离婚后第一天的生活，每时每分她在做什么，她的心里所想，这是一条线；另一条线便是她对离婚的感觉，对前夫的回忆。
大家都感觉太平淡了。难道和我最近读太多门罗有关？虽然我一直谈不上喜欢她。。。虽然我读别人的小说时，也指望着读到最后那一击，可是我没有做到：）
至于这篇小说的标题，为什么叫“又一天”呢？其实这是她离婚后的第一天，是新的一天，但是我想强调的是这只不过是她生命中无数天中的某一天而已，可惜没有传达出来。我本来想取名《呓语·又一天》的。看来取名也是个学问。
还有你提到的私小说。这不是我的生活，我是很想跳脱出我个人的背景与生活，天马行空地写，比如写个杀手什么的，但是很难，我还做不到，写出来的东西总不外是女性、婚姻、家庭，也许格局不大，但想想门罗，她也一直重复这个主题，人家还得了诺贝尔，我就不纠结于格局了，像你说的，先把自己熟悉的东西写好再说吧。
非常谢谢你的意见。

再来说一下门罗。大家都我说平铺直叙，平淡乏味，我把门罗推出来当挡箭牌，这是不对的。因为我虽然不太喜欢她，但必须承认她的写作技巧很好，决不是平铺直叙的。我不能污蔑她。
我从她第一本开始，按时间顺序读她的作品，现在已读完第七本《公开的秘密》，这应该读到她的创作中期了。我总结了她的三个特点，不一定准确啊：）
首先，她的主题多为家庭、婚姻、女性，故事主角往往是年轻女性的成长过程。即使是中年女性，肯定也会回忆从前年轻时的事情。当然，她也有尝试将中年男人当主角来写的，但并不多，也不太成功。
其次，写作手法上的一个最大特点：多个时间层交叉，往往写的是从前，但最后总会落到现在来总结一番，回顾一下，如此而已。如果故事中的若干情节按时间顺序是A,B,C,D, E，那么她会打乱这条线，先写C，再写A，再写D，再E，最后B，所以一开始你很难进入，有些篇看开头不明所以，因为情节又淡，所以有时看了一大段还不明所以，看到中间后还须再看看开头，方能进去，看到最后才理清头绪。
再次，她的切入点很巧妙。比如有这么一篇，小镇上发生了一起家庭悲剧，丈夫先枪杀妻子然后自杀。门罗是怎么处理的？她肯定不会写这个悲剧，不会去探究这个丈夫到底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要先杀妻子再自杀。虽然写这些也可能不错，更能吸引人的注意。但她不，她写的是这户人家的邻居，邻居的妻子是第一个发现他们尸体的人，写她如何不动声色地报警，不告诉丈夫、不告诉儿子，她目睹了尸体，但她继续上班，甚至向丈夫儿子隐瞒了细节。她写这个女人。
总之，一流的作家通过故事来探讨哲学命题或人的灵魂，而我呢，只会写柴米油盐、一地鸡毛的故事。好吧，有人会说，这是生活，呈现生活也是好的，比如门罗，可是我也不行，人家是含蓄的、节制的，是平静水面下的暗流，而我呢，要么激烈夸张到变形，要么平铺直叙到乏味，等而下之又下之了。

虽然很精简, 虽然很通畅, 可我一点也不喜欢. 完全不是我想表达的了. 通篇油滑, 全是现在中文写作那一套, 有什么意思? 本来想一条一条核对反驳, 后来想, 算了, 大家都喜欢你这种,我再怎么办反驳也无用. 我"浪费时日作此乏人问津的文字", 因为我不想混吃等死. 大家不喜欢没有关系, 我自娱自乐也行, 但我绝不写你上面这种油滑的文字.

@事了扶伊去

@事了扶伊去
回事了兄，我今天碰巧读到这样一段话，没想到还挺适合我此时的心境的：）
＂每次你写了什么东西，把它送到世界上，它就变成了公共事务，显然任何人都可以对它随意取舍，而且本应如此。我对此毫无怨言，无论你被理解成什么样，你都不应该企图控制这一切，你反而应当从其他人对它的理解中学习。＂
摘自《对美国基督教伦理学会的评论》汉娜·阿伦特 1973年

送给我自己自勉吧。你可以改，我可以不喜欢，就像我可以写，你可以改一样：）

@事了扶伊去， 及各位书友
因为惭愧和沮丧，我这两天没上来。事了兄能够如此认真地读完我写的文字，提出自己的看法，并改写，我非常感谢，现在谁还能耐心读小说，何况是我这种。真的，非常感谢并佩服事了兄的态度。
我惭愧自己修养不够，反驳事了兄时带着情绪。现在想来仍惭愧。不过，我还是不认可他的改动，我还是觉得我的好一些。没办法。不过，拖沓、缺乏灵魂里的致命一击，是我的小说的大缺点。
沮丧呢，是因为我怕我这一生气，以后大家都不敢给我提意见了，把大家吓跑了。我是愿意跟大家有所交流。我还打算接着贴我的小说呢：）
对于事了兄的意见，我接受一点，既然写文章，就应该认真对待它，写成这样，又不想改，怎么能提高？所以，待我找到感觉后，能改再改吧。至于其他有关小说的具体写法，我保留个人意见。
各位，我们别吵了，我最怕争吵，我不会吵架，吵不过任何人。翻篇吧。我就不再回复此贴了。
再次谢谢大家的意见，尤其是事了兄的意见，你的《悅沐漫錄》有更新我必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