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儿子吟诗

文/南柯子
由于我先生是学哲学的,而我是学中文的,因此我希望雷雷将来最好学历史,这样我们家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史哲不分家”了。犹记当年刚踏入南京大学时,我曾向一位历史系的老乡师姐夸下海口:“我要打通文史哲!”对于我的浅陋无知,她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如今想来,倘若积两代人之功力,倒未尝不能实现这个愿望。当然雷雷以后如果选择其他专业,我还是会尊重他的意愿,毕竟兴趣是最重要的。
转眼雷雷已到牙牙学语的年龄,有个别的字,他吐词不够准确,会把“快”说成“扣”、“小”说成“写”,不过并不影响我与他交流。我自幼痴迷古典诗词,还在襁褓之中,就听父亲念经似的一天到晚吟诗作赋,这些都潜移默化地深深影响了我,长大后也不止一次好奇地去回味追寻。现在轮到我来教育孩子,我也不知不觉将自己喜欢的古诗教给他。
小孩子因思想单纯,心无杂念,记忆力极佳,有些甚至过耳不忘。李白的诗雷雷记得最快,比如《静夜思》《望庐山瀑布》《早发白帝城》等,可能是因为直白易懂,读起来朗朗上口吧。雷雷记忆力虽强,但我发觉要是把大意解释给他听,在理解的基础上记忆,则更快、更省力。比如柳宗元的《江雪》,大部分句子他都记得又快又牢固,唯独第三句“孤舟蓑笠翁”记不住。我就告诉他,在大雪覆盖的江面上,停泊着一只孤独的小船,有个老爷爷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在钓鱼。他还是不懂。一天早晨,我带他去学校遛达,见校门口的草坪上有四个农民在拔除杂草,恰巧有个篾片编的斗笠放在空地上。我就指着斗笠告诉他,这正是“孤舟蓑笠翁”中的斗笠,他从此记得非常牢固。
雷雷最喜欢的玩具是车,家里先后买的大大小小的挖土机、搅拌车、拖拉机、翻斗车、消防车……有几十辆,有时他一边玩,我就一边给他讲古诗中的故事。杜牧《赤壁》的前两句“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不太好理解,我小时候就因为无人讲解,只是熟读,并没有背下来。在教雷雷时,我首先用浅显易懂的大白话翻译整首诗;接着给他讲三国时期赤壁之战的故事,刘备和孙权联手打曹操,结果曹操被火烧得大败逃走了;最后慢慢地、有节奏地将全诗朗诵一遍。见他一直很专注地开着挖土机,我颇有些对牛弹琴的无奈,心想自己多半是白费唇舌了。哪知隔天再问,他竟然记得一字不差!
杜甫的诗就难记一些,比如《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前一句还好说,后一句涉及到历史典故,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就算我有足够的耐心长篇大论,一个小屁孩也难以理解。好在他多读几遍,也硬记住了。他现在能记住但不懂的诗,相信随着年龄的增长会慢慢咀嚼、消化和理解的——古人不是说过“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么!不过,只要涉及到李白,杜诗也似乎沾染了些豪气,变得不那么沉重了。《饮中八仙歌》有幼儿节选版:“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雷雷读得很顺溜。我问他,皇帝叫李白进宫,他为什么不去?他回答,李白要喝酒,喝完酒还要玩水。我不觉大笑。
一个初冬的下午,天上虽有些阴云,但一时可能还不会下雨,我便带雷雷去学校的五洲广场玩耍。校园的主干道两侧全是高大挺拔的银杏树,叶子变得金灿灿的,步行道上已铺满了厚厚一层黄地毯。一群穿着红马甲的志愿者在清扫落叶;另有几个顽童则随手捧起脚边的落叶,猛地向空中一扬,被风吹得到处都是,然后得意地哈哈大笑。雷雷见了,也学他们撒落叶,还追着飘飘悠悠的落叶跑来跑去。这时一阵狂风漫天刮来,带着几分深秋的肃杀和几分初冬的凛冽,树上残留的叶片簌簌飘落,在风中狂飞乱舞,雷雷兴奋得又叫又跳。我突然来了诗兴,忍不住赞道:“哇,好大的风!雷雷,妈妈教你一首关于风的唐诗。”随即高声吟道,“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李峤《风》)”雷雷也跟着一字一句地念。
学校大门口有几棵枫树。早在盛夏,我就告诉雷雷,这种树到了深秋叶子会变红,比春天里开得最红的花还要红,顺便把杜牧的《山行》教给他。从那时起,每次从它身边走过,我都会仔细查看枫叶的颜色。遗憾的是,我从孟秋盼到仲秋,再到季秋,它依然青枝绿叶迎风招展,只树梢上有一点点变黄。我心里直嘀咕,说好的“霜叶红于二月花”呢?直到“小雪”的节气到来,枫叶才仿佛一夜之间变得火红火红的,绽放出惊人之美,像大厦将倾之前的最后繁华。一番风雨过后,已经红得发黑的枫叶零散一地,烂在泥水里,被过往的行人踩来踩去,又令我无端地感慨一番。但我带雷雷经过时,却不敢在它面前停留过多,生怕他小小年纪就感受到这种衰飒之气。
生活中无时无处不存在诗,只要你有一双发现诗的眼睛。我常将古诗与现实结合起来,让雷雷有更直观的感受。学校教工食堂门口的屋梁上有几个燕子窝,每到春来,窝里就会多出几只小燕子,用稚嫩得令人心疼的声音呢呢喃喃,我就教他“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刘禹锡《乌衣巷》);校园的东湖边环绕着许多垂柳,修长的柳枝随着微风轻轻舞动,我就吟诵“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贺知章《咏柳》);东湖南岸种有大片的向日葵,我就讲解“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无名氏《古诗十九首》);杭州的西湖他去过多次,关于西湖的优美诗作也很多,我讲了几首流传最广的,他说喜欢“欲把西湖比西子”,成天嚷着要我在手机里找出这首诗的网上录音……
在历朝历代的古诗中,我教得最多的是唐诗,因为唐朝国力强盛,其诗作感情充沛,风格雅正,老少皆宜,不像宋诗那样螺丝壳里做道场,芝麻大小的事也要说出一番大道理。以至于我只要吟诗,雷雷就以为是“唐诗”。我只好给他解释,以前每个朝代都有人写诗,唐朝人写的诗叫唐诗,宋朝人写的诗叫宋诗,还有明诗、清诗,我又举出一些不是唐诗的古诗,他才似乎有点明白。
孩子就像初生的太阳,朝气蓬勃,前程无量,需要多加鼓励和赞赏。我常教给雷雷一些积极向上的励志诗,比如“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功夫老始成”(陆游《冬夜读书示子聿》),“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龚自珍《己亥杂诗》);或者蕴涵哲理的咏物诗,“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虞世南《蝉》);“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郑燮《竹石》)等。而那些颓废的、血腥的、险怪的、缠绵悱恻的、暮气沉沉的诗,如李贺、李商隐、贾岛、黄庭坚等人之作则教的少,他以后感兴趣,自会去研究。
有些脍炙人口的诗句,雷雷记得特别快,比如“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高适《别董大》);“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渭城曲》);“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孟郊《登科后》),当他说完这两句,就两条腿一先一后错开往前跳,口里“嘚咯嘚咯”作马蹄声,顷刻变作一匹欢蹦乱跳的小马驹。而他记它们的另一半句子,则明显慢得多。我在惊讶之余不觉重新审视,发现它们不仅兼具意境美与韵律美,而且语言通俗得连一个两三岁的孩子都没什么理解障碍,所以才会流传千古,经久不衰啊!
我先生是哲学系科班出身,对文学,尤其是古典诗词一窍不通。因此每当雷雷新学会一首诗,就想在爸爸面前“露一手”。诗人王维“中岁颇好道”,崇尚道教;经历了一番宦海波澜之后,已是心如死灰,故而“晚年惟好静”,转向佛门。其实他年轻时是很意气风发的,他的那首《少年行》足以见证他曾经的豪迈慷慨:“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义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这与他在文学史上被定位为“诗佛”的形象落差相当大。雷雷很快记得滚瓜烂熟,当他在爸爸面前流利地背出来,他爸爸惊讶地说:“咦,这是谁写的?我怎么都没听过!”我揶揄道:“不是说隔行如隔山么!你一个研究柏拉图的哲学家,哪里懂得什么诗词歌赋,一个小屁孩都能甩你几条街了。”随即向雷雷一翘大拇指,雷雷一脸的得意。
日积月累,雷雷已将几十首古诗熟读成诵。他知道清明时节的杏花村里卖酒,寒山寺的大钟深更半夜会敲响,华清宫的妃子喜欢吃荔枝,李白一喝酒就要写很多很多诗……在他学习过程中,我从未威胁他“不会背就不许吃饭饭,不给你买车车、买圆筒筒(巧克力脆筒)”;也没有利诱他,如果会背一首诗,就许诺给他什么,因为吟诗本身就是一种兴趣和享受,而不是一种折磨,或者一种达到某种目的的手段。我和他一起吟咏诗,一起欣赏诗,一起感受诗,在他幼小的心灵播撒真善美的种子,相信会成为他一生的滋养。
2019年12月26日于临安家中

楼主 晚妆楼主  发布于 2020-05-25 19:55:43 +0800 CST  

楼主:晚妆楼主

字数:3328

发表时间:2020-05-26 03:55:43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05-27 10:39:49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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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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