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品慢读金瓶梅》略过淫词艳曲,只道家长里短、人情世故......

正说话间,只见琴童吩咐房中收拾焚下香,五岳观请了潘法官来了。
月娘一面看着,教丫头收拾房中干净,伺候净茶净水,焚下百合真香。月娘与众妇女都藏在那边床屋里听观。
不一时,只见西门庆领了那潘道士进来。怎生形相?但见:头戴云霞五岳冠,身穿皂布短褐袍,腰系杂色彩丝绦,背插横纹古铜剑。两只脚穿双耳麻鞋,手执五明降鬼扇。八字眉,两个杏子眼;四方口,一道落腮胡。威仪凛凛,相貌堂堂。若非霞外云游客,定是蓬莱玉府人。(作者把潘道士描绘的真像道观里泥塑的神像。)
潘道士进入角门,刚转过影壁,将走到李瓶儿房穿廊台基下,那道士往后退讫两步,似有呵叱之状,尔语数四,方才左右揭帘进入房中,向病榻而至。运双睛,拿力以慧通神目一视,仗剑手内,掐指步罡,念念有辞,早知其意。走出明间,朝外设下香案。
西门庆焚了香,这潘道士焚符,喝道:“值日神将,不来等甚?”[口巽]了一口法水去,忽阶下卷起一阵狂风,仿佛似有神将现于面前一般。
潘道士便道:“西门氏门中,有李氏阴人不安,投告于我案下。汝即与我拘当坊土地、本家六神查考,有何邪祟,即与我擒来,毋得迟滞!”
良久,只见潘道士瞑目变神,端坐于位上,据案击令牌,恰似问事之状,良久乃止。
出来,西门庆让至前边卷棚内,问其所以,潘道士便说:“此位娘子,惜乎为宿世冤愆诉于阴曹,非邪祟也, 不可擒之。”
西门庆道:“法官可解禳得么?”
潘道士道:“冤家债主,须得本人,虽阴官亦不能强。”因见西门庆礼貌虔切,便问:“娘子年命若干?”
西门庆道:“属羊的,二十七岁。”
潘道士道:“也罢,等我与他祭祭本命星坛,看他命灯如何。”
西门庆问:“几时祭?用何香纸祭物?”
潘道士道:“就是今晚三更正子时,用白灰界画,建立灯坛,以黄绢围之,镇以生辰坛斗,祭以五谷枣汤,不用酒脯,只用本命灯二十七盏,上浮以华盖之仪,余无他物,官人可斋戒青衣,坛内俯伏行礼,贫道祭之,鸡犬皆关去,不可入来打搅。”
西门庆听了,忙吩咐一一备办停当。就不敢进去,只在书房中沐浴斋戒,换了净衣。留应伯爵也不家去了,陪潘道士吃斋馔。
到三更天气,建立灯坛完备,潘道士高坐在上。
下面就是灯坛,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上建三台华盖;周列十二宫辰,下首才是本命灯,共合二十七盏。
先宣念了投词。
西门庆穿青衣俯伏阶下,左右尽皆屏去,不许一人在左右。
灯烛荧煌,一齐点将起来。
那潘道士在法座上披下发来,仗剑,口中念念有词。望天罡,取真气,布步玦,蹑瑶坛。正是:三信焚香三界合,一声令下一声雷。但见晴天月明星灿,忽然地黑天昏,起一阵怪风。正是:
非干虎啸,岂是龙吟?仿佛入户穿帘,定是催花落叶。推云出岫,送雨归川。雁迷失伴作哀鸣,鸥鹭惊群寻树杪。姮娥急把蟾宫闭,列子空中叫救人。
大风所过三次,忽一阵冷气来,把李瓶儿二十七盏本命灯尽皆刮灭。
潘道士明明在法座上见一个白衣人领着两个青衣人,从外进来,手里持着一纸文书,呈在法案下。(花子虚来也。)
潘道士观看,却是地府勾批,上面有三颗印信,唬的慌忙下法座来,向前唤起西门庆来,如此这般,说道:“官人请起来罢!娘子已是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本命灯已灭,岂可复救乎?只在旦夕之间而已。”
那西门庆听了,低首无语,满眼落泪,哀告道:“万望法师搭救则个!”
潘道士道:“定数难逃,不能搭救了。”就要告辞。
西门庆再三款留:“等天明早行罢!”
潘道士道:“出家人草行露宿,山栖庙止,自然之道。”
西门庆不复强之。因令左右取出布一匹、白 两作经衬钱。
潘道士道:“贫道奉行皇天至道,对天盟誓,不敢贪受世财,取罪不便。”推让再四,只令小童收了布匹,作道袍穿,就作辞而行。嘱咐西门庆:“今晚,官人切忌不可往病人房里去,恐祸及汝身。慎之!慎之!”言毕,送出大门,拂袖而去。(王姑子、薛姑子看见银子挪不动腿;吴神仙、潘道士都是不要钱财,只收布匹,飘然而去。)
西门庆归到卷棚内,看着收拾灯坛。见没救星,心中甚恸,向伯爵,不觉眼泪出。
伯爵道:“此乃各人禀的寿数,到此地位,强求不得。哥也少要烦恼。”因打四更时分,说道:“哥,你也辛苦了,安歇安歇罢。我且家去,明日再来。”
西门庆道:“教小厮拿灯笼送你去。”即令来安取了灯送伯爵出去,关上门进来。

西门庆独自一个坐在书房内,掌着一枝蜡烛,心中哀恸,口里只长吁气,寻思道:“法官教我休往房里去,我怎生忍得!宁可我死了也罢。须厮守着和他说句话儿。”于是进入房中。(看到这会儿,又觉得西门庆有情有义:宁可自己死了也要厮守着说句话儿。)
见李瓶儿面朝里睡,听见西门庆进来,翻过身来便道:“我的哥哥,你怎的就不进来了?”因问:“那道士点得灯怎么说?”
西门庆道:“你放心,灯上不妨事。”
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还哄我哩,刚才那厮领着两个人 又来,在我跟前闹了一回,说道:‘你请法师来遣我,我已告准在阴司,决不容你!’发恨而去,明日便来拿我也。”
西门庆听了,两泪交流,放声大哭道:“我的姐姐,你把心来放正着,休要理他。我实指望和你相伴几日,谁知你又抛闪了我去了。宁教我西门庆口眼闭了,倒也没这等割肚牵肠。”
那李瓶儿双手搂抱着西门庆脖子,呜呜咽咽悲哭,半日哭不出声。说道:“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白头相守,谁知奴今日死去也。趁奴不闭眼,我和你说几句话儿:你家事大,孤身无靠,又没帮手,凡事斟酌,休要一冲性儿。大娘等,你也少要亏了他。他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个根绊儿,庶不散了你家事。你又居着个官,今后也少要往那里去吃酒,早些儿来家,你家事要紧。比不的有奴在,还早晚劝你。奴若死了,谁肯苦口说你?”(李瓶儿劝的都是过日子的道理。)
西门庆听了,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挂虑我了。我西门庆那世里绝缘短幸,今世里与你做夫妻不到头。疼杀我也!天杀我也!”
李瓶儿又吩咐迎春、绣春之事:“奴已和他大娘说来,到明日我死,把迎春伏侍他大娘;那小丫头,他二娘已承揽。——他房内无人,便教伏侍二娘罢。”
西门庆道:“我的姐姐,你没的说,你死了,谁人敢分散你丫头!奶子也不打发他出去,都教他守你的灵。”
李瓶儿道:“甚么灵!回个神主子,过五七烧了罢了。”
西门庆道:“我的姐姐,你不要管他,有我西门庆在一日,供养你一日。”
两个说话之间,李瓶儿催促道:“你睡去罢,这咱晚了。”
西门庆道:“我不睡了,在这屋里守你守儿。”
李瓶儿道:“我死还早哩,这屋里秽污,熏的你慌,他每伏侍我不方便。”
西门庆不得已,吩咐丫头:“仔细看守你娘。”往后边上房里,对月娘悉把祭灯不济之事告诉一遍:“刚才我到他房中,我观他说话儿还伶俐。天可怜,只怕还熬出来也不见得。”
月娘道:“眼眶儿也塌了,嘴唇儿也干了,耳轮儿也焦了,还好甚么!也只在早晚间了。他这个病是恁伶俐,临断气还说话儿。”
西门庆道:“他来了咱家这几年,大大小小,没曾惹了一个人,且是又好个性格儿,又不出语,你教我舍的他那些儿!”题起来又哭了。月娘亦止不住落泪。
李瓶儿唤迎春、奶子:“你扶我面朝里略倒倒儿。”因问道:“有多咱时分了?”
奶子道:“鸡还未叫,有四更天了。”
叫迎春替他铺垫了身底下草纸,搊他朝里,盖被停当,睡了。
众人都熬了一夜没曾睡,老冯与王姑子都已先睡了。
迎春与绣春在面前地坪上搭着铺,刚睡倒没半个时辰,正在睡思昏沉之际,梦见李瓶儿下炕来,推了迎春一推,嘱咐:“你每看家,我去也。”忽然惊醒,见桌上灯尚未灭。忙向床上视之,还面朝里,摸了摸,口内已无气矣。不知多咱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可怜一个美色佳人,都化作一场春梦。(香消玉殒)
迎春慌忙推醒众人,点灯来照,果然没了气儿,身底下流血一洼,慌了手脚,忙走去后边,报知西门庆。
西门庆听见李瓶儿死了,和吴月娘两步做一步奔到前边,揭开被,但见面容不改,体尚微温,悠然而逝,身上止着一件红绫抹胸儿。
西门庆也不顾甚么身底下血渍,两只手捧着他香腮亲着,口口声声只叫:“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甚么!”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声号哭。(一语成谶)
吴月娘亦揾泪哭涕不止。
落后,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合家大小丫头养娘都哭起来,哀声动地。
月娘向众人道:“不知多咱死的,恰好衣服儿也不曾穿一件在身上。”
玉楼道:“我摸他身上还温温儿的,也才去了不多回儿。咱趁热脚儿不替他穿上衣裳,还等甚么?”
月娘见西门庆磕伏在他身上,挝脸儿那等哭,只叫:“天杀了我西门庆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没过,都是我坑陷了你了!”
月娘听了,心中就有些不耐烦了,说道:“你看韶刀!哭两声儿,丢开手罢了。一个死人身上,也没个忌讳,就脸挝着脸儿哭,倘或口里恶气扑着你是的!他没过好日子,谁过好日子来?各人寿数到了,谁留的住他!那个不打这条路儿来?”(这就开始怨上了)因令李娇儿、孟玉楼:“你两个拿钥匙,那边屋里寻他几件衣服出来,咱每眼看着与他穿上。”又叫:“六姐,咱两个把这头来替他整理整理。”
西门庆又向月娘说:“多寻出两套他心爱的好衣服,与他穿了去。”
月娘吩咐李娇儿、玉楼:“你寻他新裁的大红缎遍地锦袄儿、柳黄遍地锦裙,并他今年乔亲家去那套丁香色云绸妆花衫、翠蓝宽拖子裙,并新做的白绫袄、黄绸子裙出来罢。”
当下迎春拿着灯,孟玉楼拿钥匙,走到那边屋里,开了箱子,寻了半日,寻出三套衣裳来,又寻出一件衬身紫绫小袄儿、一件白绸子裙、一件大红小衣儿并白绫女袜儿、妆花膝裤腿儿。
李娇儿抱过这边屋里与月娘瞧。
月娘正与金莲灯下替他整理头髻,用四根金簪儿绾一方大鸦青手帕,旋勒停当。
李娇儿因问:“寻双甚么颜色鞋,与他穿了去?”
潘金莲道:“姐姐,他心爱穿那双大红遍地金高底鞋儿,只穿了没多两遭儿,倒寻出来与他穿去罢。”
吴月娘道:“不好,倒没的穿到阴司里,教他跳火坑。你把前日往他嫂子家去穿的那双紫罗遍地金高底鞋,与他装绑了去罢。”
李娇儿听了,忙叫迎春寻出来。众人七手八脚,都装绑停当。

西门庆率领众小厮,在大厅上收卷书画,围上帏屏,把李瓶儿用板门抬出,停于正寝。
下铺锦褥,上覆纸被,安放几筵香案,点起一盏随身灯来。专委两个小厮在旁侍奉:一个打磐,一个炷纸,一面使玳安:“快请阴阳徐先生来看时批书。”
月娘打点出装绑衣服来,就把李瓶儿床房门锁了,只留炕屋里,交付与丫头养娘。
冯妈妈见没了主儿,哭的三个鼻头两行眼泪,王姑子且口里喃喃呐呐,替李瓶儿念《密多心经》、《药师经》、《解冤经》、《楞严经》并《大悲中道神咒》,请引路王菩萨与他接引冥途。
西门庆在前厅,手拍着胸膛,抚尸大恸,哭了又哭,把声都哭哑了。口口声声只叫:“我的好性儿有仁义的姐姐。”
比及乱着,鸡就叫了。
玳安请了徐先生来,向西门庆施礼,说道:“老爹烦恼,奶奶没了在于甚时候?”
西门庆道:“因此时候不真:睡下之时,已可四更,房中人都困倦睡熟了,不知多咱时候没了。”
徐先生道:“不打紧。”因令左右掌起灯来,揭开纸被观看,手掐丑更,说道:“正当五更二点辙,还属丑时断气。”
西门庆即令取笔砚,请徐先生批书。
徐先生向灯下问了姓氏并生辰八字,批将下来:“一故锦衣西门夫人李氏之丧。生于元祐辛未正月十五日午时,卒于政和丁酉九月十六日丑时。今日丙子,月令戊戌,犯天地往亡,煞高一丈,本家忌哭声,成服后无妨。入殓之时,忌龙、虎、鸡、蛇四生人,亲人不避。”
吴月娘使出玳安来:“叫徐先生看看黑书上,往那方去了。”
徐先生一面打开阴阳秘书观看,说道:“今乃丙子日,己丑时,死者上应宝瓶宫,下临齐地。前生曾在滨州王家作男子,打死怀胎母羊,今世为女人,属羊。虽招贵夫,常有疾病,比肩不和,生子夭亡,主生气疾而死。前九日魂去,托生河南汴梁开封府袁家为女,艰难不能度日。后耽阁至二十岁嫁一富家,老少不对,终年享福,寿至四十二岁,得气而终。”看毕黑书,众妇女听了,皆各叹息。
西门庆就叫徐先生看破土安葬日期。
徐先生请问:“老爹,停放几时?”
西门庆哭道:“热突突怎么就打发出去的,须放过五七才好。”
徐先生道:“五七内没有安葬日期,倒是四七内,宜择十月初八日丁酉午时破土,十二日辛丑未时安葬,合家六位本命都不犯。”
西门庆道:“也罢,到十月十二日发引,再没那移了。”
徐先生写了殃榜,盖伏死者身上,向西门庆道:“十九日辰时大殓,一应之物,老爹这里备下。”

刚打发徐先生出了门,天已发晓。
西门庆使琴童儿骑头口,往门外请花大舅,然后分班差人各亲眷处报丧。
又使人往衙门中给假,又使玳安往狮子街取了二十桶[氵襄]纱漂白、三十桶生眼布来,叫赵裁雇了许多裁缝,在西厢房先造帷幕、帐子、桌围,并入殓衣衾缠带、各房里女人衫裙,外边小厮伴当,每人都是白唐巾,一件白直裰。又兑了一百两银子,教贲四往门外店里买了三十桶魁光麻布、二百匹黄丝孝绢,一面又教搭彩匠,在天井内搭五间大棚。
西门庆因思想李瓶儿动止行藏模样,忽然想起忘了与他传神,叫过来保来问:“那里有好画师?寻一个来传神。我就把这件事忘了。”(下一回要写的事儿。)
来保道:“旧时与咱家画围屏的韩先儿,他原是宣和殿上的画士,革退来家,他传的好神。”
西门庆道:“他在那里住?快与我请来。”
来保应诺去了。

西门庆熬了一夜没睡的人,前后又乱了一五更,心中又着了悲恸,神思恍乱,只是没好气,骂丫头、踢小厮,守着李瓶儿尸首,由不的放声哭叫。
那玳安在旁,亦哭的言不的语不的。(心腹小厮,不止机灵会应变,还得紧跟主子步伐,西门庆哭,他也哭。)
吴月娘正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在帐子后,打伙儿分孝与各房里丫头并家人媳妇,看见西门庆哑着喉咙只顾哭,问他,茶也不吃,只顾没好气。
月娘便道:“你看恁劳叨!死也死了,你没的哭的他活?只顾扯长绊儿哭起来了。三两夜没睡,头也没梳,脸也没洗,乱了恁五更,黄汤辣水还没尝着,就是铁人也禁不的。把头梳了,出来吃些甚么,还有个主张。好小身子,一时摔倒了,却怎样儿的!”
玉楼道:“原来他还没梳头洗脸哩?”
月娘道:“洗了脸倒好!我头里使小厮请他后边洗脸,他把小厮踢进来,谁再问他来!”
金莲道:“你还没见,头里我倒好意说,他已死了,你恁般起来,把骨秃肉儿也没了。你在屋里吃些甚么儿,出去再乱也不迟。他倒把眼睁红了的,骂我:‘狗攮的淫妇,管你甚么事!’我如今整日不教狗攮,却教谁攮哩!——恁不合理的行货子。只说人和他合气。”
月娘道:“热突突死了,怎么不疼?你就疼,也还放在心里,那里就这般显出来?人也死了,不管那有恶气没恶气,就口挝着口那等叫唤,不知甚么张致。他可可儿来三年没过一日好日子,镇日教他挑水挨磨来?”(精神上的折磨不亚于肉体上的折磨,李瓶儿虽没挑水推磨,过的压抑不舒心是真的。)
孟玉楼道:“李大姐倒也罢了,倒吃他爹恁三等九格的。”
正说着,只见陈敬济手里拿着九匹水光绢,说:“爹教娘每剪各房里手帕,剩下的与娘每做裙子。”
月娘收了绢,便道:“姐夫,你去请你爹进来扒口子饭。这咱七八晌午,他茶水还没尝着哩。”
敬济道:“我是不敢请他。头里小厮请他吃饭,差些没一脚踢杀了,我又惹他做甚么?”
月娘道:“你不请他,等我另使人请他来吃饭。”良久,叫过玳安来说道:“你爹还没吃饭,哭这一日了。你拿上饭去,趁温先生在这里,陪他吃些儿。”
玳安道:“请应二爹和谢爹去了。等他来时,娘这里使人拿饭上去,消不的他几句言语,管情爹就吃了。”(敬济是直接拒绝,玳安是拐着弯的出主意。)
吴月娘说道:“[石岑]嘴的囚根子,你是你爹肚里蛔虫?俺每这几个老婆倒不如你了。你怎的知道他两个来才吃饭?”
玳安道:“娘每不知,爹的好朋友,大小酒席儿,那遭少了他两个?爹三钱,他也是三钱;爹二星,他也是二星。爹随问怎的着了恼,只他到,略说两句话儿,爹就眉花眼笑的。”
说了一回,棋童儿请了应伯爵、谢希大二人来到。
进门扑倒灵前地下,哭了半日,只哭“我那有仁义的嫂子”,被金莲和玉楼骂道:“贼油嘴的囚根子,俺每都是没仁义的?”(我觉得吧,不管是西门庆说李瓶儿三年没过过好日子,还是应伯爵嘴里的仁义嫂子,带点哭丧时特有的说好听的味儿。可其他老婆们都不爱听。)
二人哭毕,爬起来,西门庆与他回礼,两个又哭了,说道:“哥烦恼,烦恼。”一面让至厢房内,与温秀才叙礼坐下。
先是伯爵问道:“嫂子是甚时候殁了?”
西门庆道:“正丑时断气。”
伯爵道:“我到家已是四更多了,房下问我,我说看阴骘,嫂子这病已在七八了。不想刚睡下就做了一梦,梦见哥使大官儿来请我,说家里吃庆官酒,教我急急来到。见哥穿着一身大红衣服,向袖中取出两根玉簪儿与我瞧,说一根折了。我瞧了半日,对哥说:‘可惜了,这折了是玉的,完全的倒是硝子石。’哥说两根都是玉的。我醒了,就知道此梦做的不好。房下见我只顾咂嘴,便问:‘你和谁说话?’我道:‘你不知,等我到天晓告诉你。’等到天明,只见大官儿到了,戴着白,教我只顾跌脚。果然哥有孝服。”(折了的是玉的,完全的倒是硝子石的,李瓶儿是玉,潘金莲是硝子石?!)
西门庆道:“我昨夜也做了恁个梦,和你这个一样儿。梦见东京翟亲家那里寄送了六根簪儿,内有一根[石否]折了。我说,可惜了。醒来正告诉房下,不想前边断了气。好不睁眼的天,撇的我真好苦!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眼不见就罢了。到明日,一时半刻想起来,你教我怎不心疼!平时,我又没曾亏欠了人,天何今日夺吾所爱之甚也!——先是一个孩儿没了,今日他又长伸脚去了。我还活在世上做甚么?虽有钱过北斗,成何大用?”(这梦预示着将来翟管家跟西门家索要美女。)
伯爵道:“哥,你这话就不是了。我这嫂子与你是那样夫妻,热突突死了,怎的不心疼?争奈你偌大家事,又居着前程,这一家大小,泰山也似靠着你。你若有好歹,怎么了得!就是这些嫂子,都没主儿。常言: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哥,你聪明伶俐人,何消兄弟每说?就是嫂子他青春年少,你疼不过,越不过他的情,成了服,令僧道念几卷经,大发送,葬埋在坟里,哥的心也尽了,也是嫂子一场的事,再还要怎样的?哥,你且把心放开。”
当时,被伯爵一席话,说的西门庆心地透彻,茅塞顿开,也不哭了。须臾,拿上茶来吃了,便唤玳安:“后边说去,看饭来,我和你应二爹、温师父、谢爹吃。”
伯爵道:“哥原来还未吃饭哩?”
西门庆道:“自你去了,乱了一夜,到如今谁尝甚么儿来。”
伯爵道:“哥,你还不吃饭,这个就胡突了,常言道:‘宁可折本,休要饥损。’《孝经》上不说的:‘教民无以死伤生,毁不灭性。’死的自死了,存者还要过日子。哥要做个张主。”

这一回的内容很多,写李瓶儿每况愈下。西门庆为她玉皇庙讨符,叫冯妈妈来陪伴她。王姑子探病,如意讲述金莲如何欺负瓶儿。花大舅探病,引出要买棺材的事儿。西门庆买了尚举人家的好板。李瓶儿给众人分东西,与吴月娘商量如何安排丫头奶子,嘱咐月娘好生看养孩子。写了潘道士做法,李瓶儿临终交代西门庆的遗言。又写了众人给李瓶儿穿衣裳;徐先生看黑书,选安葬日期;西门庆悲恸到不吃饭踹小厮的地步……

李瓶儿是吃过,见过,睡过,选过,狠过的女人。她是梁中书在外边书房里养的妾,知道蔡京女儿的跋扈,还可能听说过梁府婢妾的惨死。好性儿,软弱是她求生存立的人设。她见过弄权之人的手起刀落,心中是藏着狠的,对花子虚,对蒋竹山她都不曾手软。想嫁西门庆时也很主动,迎奸赴会,委身做妾。可她对身边的人很好,当她想做个好人的时候,在银钱方面从不吝啬。李瓶儿的素质、眼界都比潘金莲强。
才学可以隐于市,钱财是隐不住的。为了保护财产,孟玉楼选择嫁给西门庆,李瓶儿也是。但李瓶儿更多一层,她贪西门庆的床上功夫。虽然后期她把自己的人设往贤妻良母上靠,时常把西门庆推往潘金莲房里。当这条七扭八歪的路,通向了死亡,我想李瓶儿在内心是反思过的,她建议绣春嫁个小户人家,单夫独妻,因为这条路她没走过,或许吃穿差一些,但精神压力会少很多,夫妻也和谐。年少的绣春不以为然,死也不出这个门。俗话怎么说来——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绣春的下场后文也有交代,出家去了。
西门庆对李瓶儿是真爱吗?不知道。一个有钱男人,可以买到青春的肉体,有趣的灵魂,但是能不能买到真挚的感情呢?!有钱男人一方面希望遇到真心喜欢他的女人,另一方面又觉得身边的女人都是对他有所图。死,放大了李瓶儿身上的好,至少李瓶儿不图西门庆的钱财。她只不过想拥有一个和大部分女人无太大差别的人生,生子,养老,享受生活。俗话说孩子死了来奶了,李瓶儿死了,西门庆想起对她不好了。吴月娘以为干体力活是折磨,实不知谨言慎行过头了最累人。西门庆哭李瓶儿,也是哭自己,他再也遇不到这么一个不是为了钱而对他好的女人了。

在《金瓶梅》这本书里,作者对人性的写法很独到:他写潘金莲的聪明,各种小聪明,可到最后我们能看出金莲是多么的愚蠢。她竟然相信武松回来是真的要娶她,死了还把自己的身后事寄托在陈敬济身上……
作者写李瓶儿的好性儿,软弱,简直是被潘金莲欺负死的。可她在人生大事上很少手软:带着梁中书的西洋大珠、鸦青宝石逃到京城,从墙头把花家的银子搬到西门家,赶走蒋竹山。她要不要软弱,取决于她对胜负的预判。人生有的时候是这样,你做坏人的时候,有强权庇佑,顺风顺水;一旦选择循规蹈矩做个好人,连活命都很艰难。
全书一百回,李瓶儿在第六十二回死了,死的早了点。我个人觉得作者为了补缺,后面安排了跟李瓶儿路线非常相似的韩爱姐的故事。她俩都是年少时被献给有权势的人做妾,当然她俩后期的命运是完全不一样的。


楼主 靳芝  发布于 2021-03-15 20:06:38 +0800 CST  

楼主:靳芝

字数:295042

发表时间:2020-03-14 22:39:03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3-23 04:50:5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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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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