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担此罪?——读《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漫读俄罗斯)

谁担此罪?
——读《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



作者:张晓波






“他今天这一天非常顺当:没有关禁闭,没有把他们这个小队赶去建‘社会主义生活小城’,午饭的时候赚了一碗粥,小队的百分比结得很好,砌墙砌得很愉快,搜身的时候锯条也没有被搜出来,晚上又从采扎尔那得到了东西,还买了烟叶。也没有生病。”
“一天过去了,没有碰上不顺心的事,这一天简直可以说是幸福的。”[1]
伊凡·杰尼索维奇的幸福却是如此卑贱:由于监军大发慈悲,他免去了禁闭之苦;别的小队恰往而使104小队免去建‘社会主义生活小城’;午饭时候多喝了一碗三百分的粥;在零下二十七度的严寒之中完成了砌墙任务;成功偷了一块小锯条;采扎尔给了他两块饼干和一根香肠,这一切就是伊凡·杰尼索维奇的幸福。
这是伊凡·杰尼索维奇在集中营度过的三千六百五十三天中的一天,而且是十分“幸福”的一天!








然而,这一天有一段插曲或许让早已麻木,习惯象牲口一般慢慢烂死的伊凡·杰尼索维奇·舒霍夫感到有些不痛快,又让他想起了该死的自由——他想回家看看的小小愿望。这个小小的变故是由他的领铺浸礼教徒阿辽沙引起的。
和平常一样,入睡之前,虔信的浸礼教徒阿辽沙总要拿起《圣经》来读几段,赞美上帝一翻。
“舒霍夫听见阿辽沙大声赞美上帝,于是回过头来。
‘伊凡·杰尼索维奇,您的灵魂也该向上帝祈祷祈祷呀。为什么不把您的心愿告诉他?’
舒霍夫瞟了阿辽沙一眼。他的眼睛象是两只烛光,闪闪发光。他叹了口气。
‘阿辽沙,因为祈祷跟写申请一样,不是递不倒,就是被拒绝。’”[2]
在舒霍夫看来,即使是再虔诚的祈祷,也丝毫不会减去他身体所承受的痛楚,上帝是不可能真正对他大发慈悲,免去他物质上所受的不幸。虔信的阿辽沙也没有就此罢休,他向舒霍夫提示,他所祈祷的不是物质上的富足,而应该祈祷精神上的东西,好让有罪之人去掉层层污垢。舒霍夫对此论调不以为然,他反驳阿辽沙,神甫既然信仰上帝,那又为何鱼肉乡民、饱食终日?
“‘你为什么跟我说起神甫来呢?正教徒是背弃了《圣经》的。他们不会坐牢,因为他们信仰不坚定。’
舒霍夫平静地拉过他的手,向他的脸上喷了一口烟。‘我并不反对上帝,懂吗?我也乐意信仰上帝。不过我不相信天堂和地狱,为什么你们把我们都当成傻瓜,编一套天堂地狱的鬼话?我就不喜欢这个。”[3]
这话,好似伊凡·卡拉马佐夫对他的兄弟阿辽沙所说的:“如果我是一个政治的人,就应该尽快把它退回去。我就是在这样做。并非我们不接受上帝,阿辽沙,我只是恭而敬之地把入场券还给他。”[4]伊凡·卡拉马佐夫退出了进入上帝之国、和谐世界的入场券,乃在于他从小女孩眼泪的辩证法中看清了这个世界是依靠荒谬支撑起来的,如果上帝确实存在于此世而不出面干预,那上帝不仅仅是不关心人的慈爱的上帝,而且世界和谐也成了一纸空文、欺人之谈。
“‘总之,’他断然说。‘不管你祈祷多少次,坐牢的期限总不会缩短。你还是得从头坐到底。’
‘这个不应该祈祷!’阿辽沙恼火起来。‘你要自由干什么?到了外边,最后一点信仰也会丢得一干二净!你得在监狱里,为了这,你应该高兴!在这里你有充分的时间可以考虑你的灵魂!圣·保罗曾经说过,你们为什么这样痛哭,使我心碎呢?我为主耶酥的名,不但被你捆绑,就是死在耶路撒冷也是乐意的。’”。[5]
通过圣子的挚爱,并对这来自牺牲在十字架上的神人的爱以爱相回应,降低物质欲求以求得精神上的完善,用俄罗斯宗教哲学的角度来说,就是成为“神人”——这在阿辽沙看来,确乎是一个无法反驳的论据。
舒霍夫不相信阿辽沙的哈,可是凭他的声音,他的眼神,看得出阿辽沙对蹲监狱完全心安理得。
“‘你看,阿辽沙。’舒霍夫向他解释说。‘你倒还说得过去:基督命令你坐牢,你就去坐牢,可是我为什么坐牢呢?为了四一年战争打起来的时候,我们没有准备,就是为了这个?这跟我有什么相关?”[6]这一出对话由于谁前第二次点名而被打算,中断不是结束,只是起点,他是我们不得不思考的问题的开端!这一出对话的特色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著名对话几乎如出一撤,更奇特的是,这一次对话的两位主角仍是伊凡(伊凡·杰尼索维奇)和阿辽沙。众所周知,索尔仁尼琴深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响,不可能不知道《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对上帝的著名考问,那么索尔仁尼琴在相隔了一个世纪之后又重新安排一出关于上帝的对话用意何在?对话的中断只是小说家对问题无法回答的脱辞,——这是小说家的特权,但留给读者的确是起点。






正如舒霍夫所言,阿辽沙出于对上帝的虔信,可以心安理得地为信仰而放弃自由,仅仅一点点世俗的面包便可以让他心平气和地在集中营生活。出于强烈的信仰,上帝对阿辽沙或许是自明的。但关键问题不在于信仰,而在于舒霍夫的无辜,“可是我为什么坐牢呢?为了四十年战争打起来的时候我们没有准备,就是为了这个?这跟尾有什么相干?”。
舒霍夫自身仿佛成了《卡拉马左夫兄弟》中伊凡辩证法中哭泣无助的小女孩,谁来担当他的无辜?——“这跟我有什么相干?”!谁来担负起近乎荒谬的无辜?上帝还是人自己?
二十世纪西方神学思想中,特别重视对“无辜的受害”这一致命拷问的回答。人的无辜受难表明,神正论与神话学的上帝对此无能为力,思辨哲学与理性或绝对观念的上帝也逃脱不了这一致命打击。近代神学家汉斯·昆似乎为这一问题的解决提供了一种方案:
“即使在黑暗中、在悲伤、痛苦和不幸中,受苦这也能遇见遣出自己的独子耶酥为人受过惨死来爱日呢类和关怀人类的受苦的上帝,从而,无论什么苦难和不幸都不能扼杀上帝在耶酥受难中启示给我们的拯救之爱和希望。”[7]
朋霍费尔的狱中神学更是激进,提出了“分担撒谎能够地的苦弱”的主张。他认为:“分担上帝的痛苦并非是炫耀人的受苦,并非要基督徒去寻找此世的痛苦,去要人世的痛苦来承受,或看轻此世的苦弱,这首先是因为,基督徒作为基督的门徒,所要分担的是上帝的苦弱——上帝出于爱并受苦;这种‘分担苦弱’因此是没有荣耀和遭弃绝的,不是基督徒可以籍此夸耀的。”[8]因而,分担上帝的苦弱即不是苦行主义,也并非超凡入圣的手段。而是回应十字架上牺牲的上帝的呼唤。参与上帝的苦弱便是进入十字架上的上帝的生命,参与反抗、批判这个世界。
然而,仍有一问题被悬搁,三位一体的上帝确是无辜受难者,其受难出于对人的爱,而人的无辜受难又是因何?无辜之所以无辜,正在于人的无罪。无罪而受苦,所为何?如若回报十字架的赎情,必须让人承受无辜之苦,上帝挚爱之本意何在?充溢爱之三位一体何能让人向他祷告,乞求救赎?这正如舒霍夫所言:
“祈祷跟申请一样,不是递不到,就是根本被拒绝!”
上帝不可能担当人之无辜受苦,那么,谁来担当?
近代哲学史上,另有一股思潮提出了担当人在荒谬中的无辜这一问题,真正把这一个问题搬上台面的非尼采末属,尼采在《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中一口判定“上帝死了”,把这个原本归附上帝的问题直接拉到地面,人从原告成为被告。他一反叔本华的虚己意志,提出强力意志。在尼采,强力意志不是一种休息状态或万物所倾向的静态平静。相反,强力意志本身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动力:强力意志存在于作为本原的意志的释放之中,这以为着在强力不断升高的水平上实施强力意志,而且,强力意志本身是在追求意志的意志。
在尼采的《权利意志》中,每一页都在宣言伟人的道德、弱肉强食的丰功伟绩。这是将无辜从神正论驳回到人正论。
二十世纪的哲学家们基本上是沿着尼采的步伐前进的,存在主义恰好勃兴在腥风血雨的二战之后,绝不是巧合!萨特对人处无辜之中的荒谬之中,坚毅地回答这一问题:人的意义在于选择!可事实上,回到舒霍夫面临的困境,毋庸说是选择,连起码的自由也丧失殆尽。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也试图回答这一问题,或许只有加缪的回答才真正值得我们深思:
风尘仆仆的西西弗受诸神的惩罚而不得不去把巨石推上山顶,而石头又由于自身的重力重新滚下山去。西西弗又走下山去,将石头推上山顶。这种机械、无效的劳动可算是诸神对西西弗最残酷的惩罚了,将人置于荒谬之中,让人独自担当荒谬!加缪却在惩罚之中赋予了另一种意义。西西弗在将巨石推上山顶之过程本身便是对荒谬的反抗,于是,在加缪眼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成了存在小说家而非荒谬小说家。伊凡·卡拉马佐夫成了西西弗最早的代言人。
我以为,人自身担当无辜苦难带来的荒谬,并从中发现生命的意义的确比让上帝担当更为积极,原因就在于上帝不可能担当无辜的荒谬所带来的伤害,他收不到舒霍夫的在集中营的祈祷!即使上帝可以担当,也是需要来世的等待,天堂的诱惑和地狱的胁迫才能完成的,而这些超然的事物对此世来说实在太遥远,太超乎我们的理解。但存在主义将原告转换成了被告,这岂不是荒谬至极?







《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在表面上似乎没有回答这一问题,而把这一问题留给了读者自己去思考,此点或许正是作品最高明之处。在作品中有一段不经意的对话,不妨让我们来回味一下这段对话,也算做此文的结语:
“‘一定有十二点了,’舒霍夫说。‘太阳已经当头拉。’
‘若是当头,’海军中校也答腔说。‘那就表示十二点,而是一点。’
‘为什么?’舒霍夫吃惊道。‘连老祖宗也知道,太阳最高的时候就是在中午。’
‘老祖宗都搬出来了!’海军中将打断他的话说。‘可是有了法令以来,太阳最高的时候是一点。’
‘这是什么人的法令?’
‘苏维埃政权的!’”[9]


本文参考资料

[1] 《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选自《诺贝尔文学奖金作家作品选》下册 浙江人民出版社 1981年版 斯人译
680页
[2] 同上书,675页
[3] 同上书,676页
[4] 《卡拉马佐夫兄弟》荣如德 上海译文 1999年版 第 298
[5] 《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677页
[6] 同上书,677页
[7] 《走向十字架上的真》刘小枫 上海三联1995年版 141页
[8] 《走向十字架上的真》,142页
[9] 《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 594页
本文另参考
《权利意志》 尼采 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 1996年版 张年东等译
《西西弗的神话》 加缪 广西教育出版社 2002年版 杜小真译

愿此文能给西域的忧伤姐姐的索氏研究提供细微帮助!

楼主 相似的你我  发布于 2003-02-19 12:31:00 +0800 CST  
老大,要你看这个帖子,你不至于这么狠吧?翻上这么多啊!
我的老脸都没地方搁了。

楼主 相似的你我  发布于 2003-02-19 22:03:26 +0800 CST  
泌之洋洋兄,抱歉啊,我也只看了这个版本,还没机会看别的版本呢。斯人翻译得不错。

楼主 相似的你我  发布于 2003-02-19 22:26:49 +0800 CST  
呵呵,我去把你那篇拉过来,我不怕丢脸:



地下的轰鸣

———索尔仁尼琴、古拉格和我们

作者:西域的忧伤

(一) 浮出水面的深水鱼

“革命者是地下工作者,这不奇怪。作家竟成了地下分子,这才是咄咄怪事。”
“地下作家”索尔仁尼琴在他的《牛犊顶橡树》里,第一句话就宣判了自己终生的命运:他必须象一条深水鱼那样,一生只能清醒地生活在劳改营、流放地和地下的深处。在一个萎靡的欧洲的1945年的二月天里,从苏军插向波罗的海的一支狭长的箭头上,后勤大尉索尔仁尼琴被从我们的队伍中揪了出来:他被叫进了指挥部,两个反间谍机关人员从神情紧张地站在角落里的随从军官中间突然窜了出来,四只手同时抓住了他的红星帽徽、肩章、图囊,戏剧性地冲他叫到:“你被捕了!”(着重号是西域加的————下同)
这是使人眼花缭乱的电闪雷击,每一个前苏维埃的公民都不能知道,哪一天他会被象一捆草一样拖进一扇他从未想象到的门里,而他却不知所措,只能从他的全部生活经验里挤出一句话来:我?为了什么?这个重复过千万次的问题,从来就没有得到过答案,而从此,现在就变为过去,不可能的事情就变成了可能,这就叫逮捕。
“如果不是把我拘禁起来,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想到我会成为一个作家的。”“被捕以后,经过数年的集中营生活,我已经在不可悉数的题材面前呕心沥血... ...不会有人出版我的作品的,就连一行字也需要我付出头颅作为代价。”
“我将以一种永世的沉默屈从于命运的摆布,我永远不能让双腿摆脱地球的引力... ...”“地下的写作还不够,我还需要学会新的手艺:把作品藏起来... ...把草稿、计划、未定稿全部消灭(我总是只作一件事:付之一炬。)... ...把剧本的原稿烧掉我心痛得流下了眼泪... ...”(索尔仁尼琴《牛犊顶橡树》)

从一本名字叫做《古拉格群岛》的书上(这本出版于1981年的书上明确注明:“这是一本反苏反共的代表作”。翻译的目的是为了“从反面研究参考国外政治社会和学术情况”。)(括号内也是西域加的————下同),我们知道,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1945年2月在东普鲁士前线因政治问题(在他与朋友的私人信件中————我真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得知的!————他不指名地指责了斯大林和个人迷信。)被捕,在劳改营(请注意:是在“劳改营”,而不是在“某某劳改营”。读过《古拉格群岛》的人都知道,在“劳改营”意味着,你将从一台绞肉机滚动到另一台绞肉机,滚动,滚动... ...直到你终于在某一台绞肉机里被绞成肉酱!)里呆了8年。释放(一个多么美妙的名词!可是,它意味着什么呢?)后被流放(即使没有读过的人,现在也了解了吧?释放就意味着... ...流放。流放... ...有优越性的:不需要投资修建工棚,不需要警卫开支,而且可以一次处理大批人,尤其是妇女儿童。)到哈萨克共和国江布尔市,在梁赞当中学教师(这不是很好嘛!还有工作。的确,被释放的囚犯会天真地问:“会有工作吗?”“会有!”“有住处吗?”“有!”结果一些囚犯就在零下20多度的严寒中坐着敞篷卡车,穿着释放时发给的旧衣服和破布鞋,来到(被押送到)了泰加林流放地(位于北极圈附近),住进(被塞进)了入冬以来就没有生过火的伐木工人的土房,继续操作在劳改营里用熟练了的嗡嗡叫的油锯。)。1962年,发表了... ...(且住,关于流放,我再补充几句:1948年,对劳改营(是谁?是我们的... ...伟大的战略家、各族人民的生身父亲、最最英明的领袖、导师斯大林!)下达了一项指示(最高?):犯58条(58条是什么?容我在后面再解释吧。)的罪犯刑满后,除少数例外,一律(一律!)释放(押解!)到流放地去:把每个人从劳改营的岗楼下押送到流放移民村的警备司令部,从一个笼子移进另一个笼子。在苏联,流放这个词有时可以替换“强制迁移”,也就是说:我们不再认为你是囚犯了,“因为我们没有剥夺您的选举权呀!”但是,您... ...不能进入“宗主国”,您必须... ...留在古拉格群岛上!)。1962年,发表了描写劳改营生活的小说《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它是怎样冲过了那重重的岩层的呢?它被送到特瓦尔多夫斯基那里(他的第一个大恩人:是他发现了索尔仁尼琴。他把他的小说送到了尼基塔手里。他确实衷心地爱护索尔仁尼琴,(如封建主爱护自己忠实的奴仆)然而很快他们就谈崩了,互致问候时态度冷淡:牛犊怎么能对母牛不满。),特瓦尔多夫斯基把它送到了尼基塔。赫鲁晓夫手里。在路上耽搁了11个月的小说终于发表了:小鸟飞出去了。),同年,被吸收进苏联作家协会(很快,他就又被驱逐了出去:1969年10月,通知他去参加一个有关“作家思想教育”的会议,他早就等待开除。可是,这只是一个“思想教育”的会议... ...所有的作家都走过来和他握手... ...作家兄弟们纷纷发言(纷纷!)... ...一致(没有任何一个异样的声音!)同... ...开除作家亚历山大。伊萨耶维奇出苏联作家协会... ...会后,人们高高兴兴地散去了。)。他的主要作品有:《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1962)、《第一圈》(1968)、《癌病房》(1968)、《牛犊顶橡树》(1975)等(谁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等”字呢?可是我找不到其他的词汇。请原谅我吧!)。他的作品,有的写于流放中,有的写于劳改营里(有的甚至写于特种劳改营中!)(在特种劳改营里怎么能写诗呢?柯罗连科讲过他在监狱(是沙皇时代的监狱!沙皇时代的俄国?全国各族人民的监狱,沙皇时代?俄罗斯历史上最暗无天日的年代呀!)里也曾从事过写作(他那时的监狱是怎样看管的呀!):他是用铅笔写作的(为什么没有摸遍衣服的每一处折边,搜走他的铅笔呢?)。铅笔是藏在他的头发里带进来的(为什么没有把他的头发剃光?)。他坐在嘈杂的环境里写作(快说谢谢吧!因为他还有地方坐下来,把腿伸开来写作呢。)。何况,他可以自己保存手稿,然后把它们送出狱外(什么什么?)。可是索尔仁尼琴却不能写东西:记忆是唯一能够窝藏诗歌的地方。然而,记住东西之前,总想先把它写在纸上。劳改营里允许有笔和无字的纸————那是用来向党写申诉和... ...告密材料的。他只能把诗写在小纸片上,每一小片纸上写12-20行,润色后就把它们背下来,然后把纸片烧掉:“我总是只做一件事:付之一炬。”(这种习惯他一直持续到被释放,被流放,被解除了流放,获得了自由:他一直将一手葱籽一样的小字写在很薄很薄的纸上,而且正反面全部写满。重写以后的手稿也要烧毁:“把原稿烧掉,我心痛地流下眼泪(你,你们的心,也痛了吗?也发抖了吗?)... ...在一个恐怖的夜晚,我不得不把它投到火炉里。”)。 他把它们背了下来。诗句越积越多了。开始混乱了。他把火柴杆折成小段,放在烟盒上排成2排。一排代表个位数,一排代表十位数。每背诵一行就把个位数的小段头往旁边挪一个... ...(当然,这项工作也得小心翼翼地做:假如移动火柴杆的时候,嘴唇做出象是说话的动作或脸上现出异样的表情,就会引起暗探们的怀疑。)每背到第50或100行,就把它们特别记住,作为检查的标记。每月都要作一次检查:假如背到第50或100行跟他记忆中的不一致,那就重新来一遍。立陶宛人的天主教徒们帮助他用面包做了一串念珠:把面包用水泡开,揉烂,染上颜色,用细绳串起来。他把这串珍贵的念珠一直带在身边,靠它的帮助,他整整背下了... ...一万二千行诗句!)。这些作品的内容,都是疯狂地反对马列主义、反对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对列宁和斯大林采取了完全否认的态度(你让他怎么办才好呢?要知道,他只是在给朋友的信(要知道,这不过是一封私人信件呀)中发了发牢骚,他就得到一张“10元券”(一张10卢布的“票子”,等于... ...不多,才10年,从34岁到44岁。哦,不,是8年(他才蹲了8年,瞎嚷嚷什么呀))。有多少个人得到过他们的10或20年呀!都是为了什么呢?单单是那个58条(那个伟大的、雄健的、丰富的、多权的、横扫一切的58条呀!它由14个分条组成:背叛祖国、武装暴动、间谍行为、破坏行为、恐怖行为... ...但是,它在刑法典中并不构成政治罪:它和妨害管理秩序罪一起列入“国事罪”中。这样,苏联境内就没有任何人是政治犯,而只有刑事犯。),就把多少害虫(公民)和暗害分子(公民,大多数是知识分子)卷入了古拉格的阴暗恶臭的下水管道中:1938年,梯比里斯,逮捕了市苏维埃执行委员会的 、副 、全部局处长、所有主任会计、所有主任经济专家。任命了新人。过了2个月。又关起了: 、副 、全部局处长、所有主任会计、所有主任经济专家。列宁格勒的中年一代和青年一代东方学家全部关了起来(因为他们... ...上课的时候老是引用列宁和马克思,而不引用斯大林。)。斯维尔德洛夫斯克的30名中学教员被抓了起来(在学校里举行新年松树游艺会,是为了要烧掉学校!)。土地测量员(!)因为收成不好(!)被判了15年。1942年,在列宁格勒保卫战中失利后退却的过程中,那些不愿死守阵地、擅自后撤的军官和士兵们使祖国蒙受了耻辱,是最不可饶恕的。(不过,他们没有能够来到古拉格群岛:他们被各师的军事法庭作了加速处理,全部被赶进惩戒营而无影无踪地消耗在前线阵地的红沙里。)。还有那些集体农庄里的农民(还不如干脆就叫做农奴!)呢?1500万“富农分子”被迁移到(赶进)了泰加森林的冻土带... ...没有多少活下来的,活下来的也不会有人写回忆录————就和那里的黑土一起沉寂了下来... ...请让我不要再列举下去了吧:在1918-1956年间,大约5000万人流涌进了古拉格群岛,我们怎么能一一说清楚呢?)。

(二) 我是多么不愿意再住进卢布扬卡监狱啊!

他就要开始他的古拉格群岛之旅了。
什么?古拉格群岛?没有听说过呀!
到哪儿去买到那儿去的票子?不知道。
如果你问任何一个苏联旅行社和国际旅行社的经理人员或者售票员的话,他们肯定会十分惊异地回答你。可是就是这个神秘的群岛,时时刻刻都有飞机飞去,轮船驶去,火车开去,但是它们上面都没有标明目的地。人们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买去那里的票子,却象潮水一样涌进了群岛。这个迷人的群岛是由千万个岛屿组成的,星罗棋布于几乎从白令海峡到博斯普鲁斯海峡之间的广大区域。它们是不可见的,但确实存在着。人们同样利用各种不可见的方式从一个岛屿到另一个岛屿不间断地运送着有血肉、体积和重量的同样不可见的囚徒。有专设的大型港口:递解监狱。(他已经见到了)。也有简易港口:递解点。(他刚从那儿来)。有特制的封闭式钢壳船只:囚犯车厢(不就是在碇泊场上接送他们的斯托雷平车厢吗?)和同样封闭式的钢壳的运转灵便的乌鸦车(就是小乌鸦呀!外面涂着鲜艳的颜色,写着“面包”(供建筑工地消化的面包)、“肉类”(确切地说,应该是“骨头”),再不然就写着上“请饮苏联香槟!”)。这是一套多么有条不紊的体系:犯人们被井然有序地从... ...到... ...一直到达他们的目的地————劳改营。
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之旅是十分按照规定程序的:他首先... ...然后... ...接着... ...最后... ...)还是让我加上标题吧!这样,我们就能清楚地了解他的全部行程了。)
1.首先,被捕以后,他被关进了死灭而施(集团军反间谍机关)的禁闭室————
国的一个的普通农家小院的储藏室里。在那里,他呼吸到了最初的几口监狱的气息。(没什么可说的。)
2.然后,他被押送到列宁格勒卢宾卡的监狱,接受了侦查。(在去那里的路上,他突然成了一条国际恶棍————最强烈的爱国主义当然在后方。因此,在监狱里他享受到了一个国际恶棍应该享受到的待遇:面包125克,一顿死马肉熬的汤,还有一顿粥————这就是一天的口粮)。
在伟大的20世纪中叶,在一个已经按照社会主义原则设想的社会里,几万名受过专门训练的契卡人员(人兽)对千百万没有自卫能力的人是怎样侦查的呢?
1919年.侦查员的手法主要是:把手枪往桌子上一摆!
1921年.夜间审讯是主要的:用汽车的前灯照脸。用取暖设备一会儿输进冷气一会儿输进臭气。闭塞式的监室烘烤把犯人(害虫!暗害分子!苏维埃公民怎么一下子就成了这么一堆臭虫了呢?)一直烤到身体毛孔出血为止。
1938年.作出了肉刑的许可:(朴拙的中世纪为了逼出合意的供词,采用了多么戏剧性的手段啊!拷问架,轮子,火盆,锯齿杆,插木橛子... ...在20世纪世纪有了发达的医学和监狱经验的今天,这种手段在大规模应用时是累赘的。)
让犯人在凳子上坐六昼夜。(还能坐着嘛!不坏呀!可是,怎样坐呢?不能靠。不能睡觉。不能倒下来。也不能站起来。六昼夜!你上去坐六个小时试试!再不然坐在座位的最边边上。坐在座位边缘的棱上(再往前些!再往前些!),让他刚好不滑下来,但要使椅子的棱角在整个审讯中硌痛他的屁股。几个小时不许动一下。(就这些吗?不错,就这些。你去试试!)
“熬鹰”。几昼夜不许睡觉。(“你不肯坦白交代,所以不许你睡觉!”)(“熬鹰”是一种伟大的刑讯手段,并且完全不会留下看得见的伤痕。它已成了国家安全部门的生活常规。谁正在受审讯,谁就在一周内至少五昼夜没有时间睡觉。(周末嘛,侦查员们自己努力争取休息。不,也有的侦查员不休息:他们轮班审讯。秘密警察官员留明一个月没让亚力历山大。D睡觉。可是这个狡猾的害虫想出了对策:他用膝盖顶住圆凳,站着睡觉,同时还使看守感觉到他的眼睛是睁开的。(全靠这个办法才没有精神失常)。)
当然还有饥饿。监狱的口粮,在不打仗的年头是300克(1945年在卢宾卡是150克)。禁止送牢饭。禁止到小卖部买食物。
当然还有不留痕迹的殴打。用橡皮棒打。用木槌子和沙袋打(打在骨头上)。(旅长勃拉文被连续打了21天。他回忆说,“过了30年,浑身的骨头还在痛。”他统计出了52种打法。)。拳头腹腔神经。用一只胶鞋向男人的睾丸发任意球。上“勒口”(用一根粗布长毛巾勒住犯人的口,在从背后把两端系在脚后跟上,象个轮子似的,脊背咯吱咯吱作响。不给水喝。不给东西吃。让犯人就这样躺上2昼夜。)(这样的镜头... ...)
把针插进他的指甲。灌水灌到要把肚子涨破。(哦,电影上国民党的监狱里发生过。)(留明抚摸着直径4厘米的橡皮棍,客客气气地对亚历山大。D说:“这么说来,您光荣的经受住了“熬鹰”的考验了?现在让我们拿棍子试试。请您褪下裤子。请您趴在垫子上... ...“橡皮棍子打在坐骨神经上,感到痛的不是挨打的地方,而是头痛欲裂。留明争取打到点子上。臀部痛得扣不上扣子,伤痕却一点都没有。他又挨了第二场,第三场(这一场留明打破了他的腹膜,肠子流了出来,他被拉进了医院。)
扒掉男犯人下身的衣服,仰在地上,两腿叉开。帮手们坐在腿上,抓住他的手。侦查员(女人也不嫌弃这种事)站在他叉开的两腿中间,用自己的皮鞋(女便鞋)尖踩住那个某些时候使人能做男人的东西,逐渐地、有节制地、越来越用力地往地上压。(你怎样才能把自己的身体变成石头呢?)
3.接着,他被判刑:8年劳改营。
与侦查员进行了4个昼夜的决斗以后,他被关进了布蒂尔卡的监狱。3个月后,他被叫进了监狱的隔离室里。一个衣着整洁的内务人员问了问他的姓名,找到了他的有关的那张文书,用平淡的语调快速念了一遍,让他签上了名字。“那么,按规定程序办,8年。)他签上自己的名字,离开了隔离室。(匈牙利人罗札什的10年是在走廊里用俄语宣读的,没给他配备翻译。他签了名,却不明白这就是判决书。)(就这么... ...?怎么?有什么不妥的吗?国家政治局三人小组绕过了法庭,变成了特别法庭,办案迅速(只受打字技术的限制),它的决定不用申诉(不能也没有地方可以申诉:没有比它更高的审级,也没有比它低的审级。它只对内务部长、斯大林和魔鬼负责)。不仅不需要亲眼看见被告本人(减轻了监狱之间运输的负担),甚至也不要求看见被告人的照片,就可以尽快结束对犯人的侦查(那他就不用再白吃监狱的面包了,而是可以立即送往劳改营参加诚实劳动)。在优待的情况下,犯人在目的地车站下了车,就让他们马上跪在路基旁(为了防止他们逃跑),当场向他们宣读判决。(是呀,有了如此方便的机器,我们还要法院干吗呢?多碍事呀!可是一个民主国家,没有法院是不是有点不成体统呢?)
4.他被塞进乌鸦车和斯托雷平车厢,送往劳改营。
(乌鸦车?哦,就是小乌鸦嘛!(刚才已经说过了。)外面涂着鲜艳的颜色,内部呢?可能是一个简单的钢板车斗————四壁空空的畜圈,也可能四边装着长凳,人们象堆行李和麻包一样摞在里面。它们的弹簧很硬,坐在车里颠得很厉害。(好在囚犯们这时候已经不再是水晶制作的易碎品。)它们和第一批卡车同时出现在铺着卵石的马路上,穿梭在我们的一座座城市内部。人们瞧着外边手举高脚杯的咧嘴大笑的女郎,(“请饮苏联香槟!)”能想象得到里面关着多少个畜生吗?)从一个岛屿旅行到另外一个岛屿,斯托雷平车厢(本来是叫作“犯车”的————运送犯人的车厢。但是囚犯们不喜欢它。)是唯一普遍的标准的运输工具。一节普通的包房式客车,挂在一辆辆普通的旅客列车后面,看起来就象一节普通的行李车厢。只不过它的窗口斜钉着铁栅栏,每次停车总有两个军人吹着口哨在车厢两边巡逻,同时斜眼望着地下。全车厢共有九间包房(4 间装囚犯,其余的由押解队使用。),每间定额四个乘客的包房规定可以装11个人:下铺6人,中铺3人,上铺勉强躺2人。可是除了这11个,再捅进11个:(这才是囚犯包房的完全正常的定额)上铺4人(呲牙咧嘴的半躺半坐),中铺5人(盗窃犯们的法定位置),底下还剩13人:下铺一边5人,他们两腿之间的夹道里3人。就这样蜷着腿紧紧地挤在一起。多久?那可不知道。也许一两天,也许七八天。(从彼得罗普洛夫斯克到莫斯科,列波夫斯基整整用了三个星期:车厢里装了36人。他悬在人丛中,脚不沾地。)吃什么呢?从来不供给热饭,只给咸鲱鱼(半条)和全份的监狱面包口粮(300克)。(拿什么喂这帮废物呢?总不能给他们生麦粉吃吧?也不能给他们吃生鳕鱼吧?给他们肉罐头,不怕噎着吗?)不给开水。(从来没给过。)也不给生水。(有时有一点。从火车头的煤水车里舀那些又混又黄的飘着机油的水:犯人们爱喝)。乘客们(畜生们)在恶臭和拥挤的车厢里,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在哪一站下车。
5.他来到了递解站。(快到了!快到了!他已经踏上了古拉格群岛的领土:他来到了港口。)
(什么样的递解站呢?千篇一律:毫无知识的押解队,昏头昏脑地根据案情的点名,在烈日下面或者在严寒中长久地等待,更长久的脱光衣服的搜身,不讲卫生的推头,冰冷溜滑的浴室,臭气熏天的厕所,拥挤憋闷并且几乎永远黑暗潮湿的监室,夹生的几乎是流质的面包,用青贮饲料煮成的菜汤... ...在包房里挤成一团的那几天几夜里,人们是怎样幻想着递解站的啊!)
6.他乘着(又被塞进)红色列车来到了劳改营(他终于来到了古拉格群岛)。
红色列车(————运牲畜的红色车皮)是到达劳改营的必不可少的运输工具。和斯托雷平相比,它有自己的极大的优点:斯托雷平运行要按规定的列车时刻表,红色列车则随时待命。斯托雷平不能停在旷野里(有公民旅客),它的终点总得有一个站房,一个哪怕不太象样的小镇,一个有房顶的羁押室。但是红色列车却可以开进哪怕是真空里面:它在哪里停下,在它的旁边立刻就会从草原或森林的海洋里升出群岛的一座新的岛屿。红色列车与其他长途列车不同的地方还有:上了这种列车不知道还能不能下车。每列车的尾部都挂着一两节装死尸的车皮(这表示他们认真地从活人车厢里把死人抬出来放进了死人车厢:实际上并不经常这样做。)怎样分清死活呢?列车进站后,打开车厢的门,凡是爬不出来的人就算是死人。(在里面,怎么吃?怎么睡觉?怎么管理?请自己想象吧!)
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的幸运的囚犯们可以到达某个劳改营,而就其本性来说一般是开往真空地带的红色列车,递解终了之日往往就是一座新劳改营开创之时。(因此红色列车在北极光的照耀下,径直停在泰加森林里,在云杉树干上钉上一个小牌牌:第一独立劳改营。这些犯人就成了劳改营的开创者。头几天怎么维持生命?想象去吧。)
马上就开始了工作。(不能把劳改营仅仅当作革命的一个阴暗面:要学会辨证 地 科学地看问题。马克思说过:改造自新的唯一的手段,不是... ...不是... ...而是生产劳动。因此强迫犯人每天劳动14小时(科雷马)是合乎人道的,并且会导致他的改造。相反,把他局限于监狱的牢房、庭院、菜园子里,提供给他这几年读书、写作、思考和争论的机会,则意味着使犯人受到牲畜一样的待遇。劳动改造营(劳动消灭营)的目的在于:真正的改造要使从劳改营出来的人都成为有觉悟的劳动者。“不劳动者不得食。”)
犯人必须工作(不能让国家白白养活这群废物)。(一般劳动?工种丰富得很:光着手卸砖(手指很快磨破)。用背架驮砖。露天采石。挖煤。用丁字镐刨出六方金矿石并运到筛矿机旁边。在地下挖煤、挖金属矿。开凿铁路、隧道。(————知道吗?著名的白波运河就是他们建起来的:倒毙了25万个“最恶劣的人的材料”。)站在齐腰深的泥水里从沼泽采泥炭。炼矿石。浇铸钢水。工种资格最老的当然是伐木。什么人都能干:连残废人也不拒绝————让没有双手的人三人一组去踩平半米厚的积雪。劳动时间?10-12小时/天。(纯劳动时间,出发去工场和返回的五公里走路时间不算。)食物?一锅白水倒进一些不去皮的小土豆(这是好的。)。黑甘蓝。糖萝卜缨子。豌豆。麦麸煮成的菜汤。荤油?肉类?鱼?麦片?从库房里倒是按数量领出来了。但是却进了... ...小锅。面包要按等级:禁闭灶(完成定额不足三分之一):300克/天。惩戒灶(完成定额30-80%):400克/天。生产灶:(完成定额81-100%)500-600克/天。突击工作者灶(超额完成者):700-800克/天,奖励菜一份:一个又黑又苦的黑麦面的豌豆馅包子。)(在沙俄时代的苦役监狱里,阴森恐怖杀气腾腾的阿卡图依:1200克面包外加200克肉类!陀斯妥耶夫斯基住过的苦役监狱里,鹅群居然大摇大摆地走在监狱的院子里,而囚犯们并没有扑上去扭断它们的脖子!《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发表后,沙拉莫夫在信件严厉地指责索尔仁尼琴:“您的书里怎么写着有一只医院养的猫走来走去?为什么没有被人宰了吃掉?”衣着如何?(群岛必须还得给这帮无底洞似的畜牲提供衣服和鞋子。不过,幸好这帮畜生不是一生下来就愿意到群岛来。也没有光着身子来的道理。)
(还有什么?。特种劳改营?惩戒营?禁闭室?不解释了。对了,古拉格的夏娃们呢?也不解释了... ...
7. 8年后,他被释放。
刑满后,他被释放(流放),坐着(被塞进)乌鸦车和斯托雷平,来到(被押解到)哈萨克共和国江布尔市,在梁赞做了一名中学教师,开始了他的地下写作生涯(其实,早就开始了... ...)

(三)回国后的索尔仁尼琴(请参看《回国以后的索尔仁尼琴》(作者:镭射)与奥列格先生回帖。见西域旧帖《解读索尔仁尼琴》)

(四)关于我们:灵魂的自我放逐

... ...

(五)谁在放逐他们?
————关于我们:灵魂的自我放逐的一点补记兼代后记

“谁会放逐他们呢?”
在一次半公开的文学讲座上,一位年轻的大学教授谈起了目前颇有争议的新文人思想随笔。对于那些被称为用思想写作的年轻写作者们,他当然是肯定了他们的成绩的:他们的文笔很好,思想很激进,他们在如今的青年人里面颇有一些影响力。但是,他们却似乎陷入了某个泥淖中不能自拔:为什么他们总是以俄罗斯的流亡文人自况呢?他们的文章总是不可避免地提到俄罗斯,他们的话题总是离不开苦难和放逐。他们在想象中给自己设置了一种被放逐的状态:他们以为他们在承载着某种伟大的苦难。可是,谁会放逐他们呢?他笑着说。他的轻松的笑容让我们好象沐浴在了外面的温暖的阳光下:你瞧,我们在这里,生活得是多么... ...啊!怎么会有放逐这样的事情呢?庸人自扰吧?他们总是在同一个题材上绕来绕去,好象自己就是青年人的精神导师。他们能给青年人提供多少精神食粮呢?应该让青年人多关注现实,多呼吸一些时代的气息,关注那些占据文坛的主要文学现象。听完讲座的大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来到外面:啊,外面的阳光的确是那么温暖。温暖得... ...刺痛了我的双眼。
“他们总是在那些题材上绕来绕去... ...可是,谁会放逐他们呢?”

为什么历史总是这样惊人的相似呢?20世纪的60年代,被中国的民间知识分子亲热地称为“索兄”的那个面色阴郁的前劳改营犯人正东躲西藏,为了他的手稿忧心如焚。“我总是只做一件事:付之一炬。”“烧掉我的手稿使我心痛地流下了眼泪。”那个时候尼基塔。赫鲁晓夫正着手批判斯大林,宣称一定要“打破个人迷信的神话”。(这句话,他并没有喊多久:因为过了没多长时间,在他领导下的苏联也很快只有一个声音在说话了。)而,这时候,在东方,在另一个社会主义大国里,所有的人正用同一个脑袋思维,正把所有的声音汇成同一个声音:“我们坚决... ...”“我们誓死... ...”“伟大的... ...万岁”。我们的知识分子正遭受着某种灭顶之灾。(请不要再责备我们的红卫兵小将们的拳头和皮带上溅满的鲜血了吧!要知道,那不过只是某个意志的外在体现而已。)90年代,索尔仁尼琴被叶利钦迎回了祖国,继续用他的还没有失去尖利的声音谴责着东方的封建主义专制和统治与西方的资本主义文明,我们这里的知识分子却不得不梦想着被放逐。被搁浅在无处可寻而又伸手可及的沙漠上的数量庞大的深水鱼群们挣扎着在发出喑哑的声音:我们渴望被放逐。
被放逐到哪儿去呢?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到:俄罗斯,19世纪的俄罗斯。

在那块屹立在积雪上的土地上,有什么在吸引着他们?
那呜咽的伏尔加河,那孤独的烧焦的橡树,那被风雪包围的小木屋,那缓缓匍匐的黑棺和送葬的队伍和那被疾风扬起的女性的披肩,她脸上的骄傲与担心... ...让我们的年轻的诗人,永远隔着厚厚的夜障和刺骨的寒冷和阴霾向她致敬,向她苦难的历史和英勇的民间力量致敬。他们渴望在那里寻找自己亲爱的死者和亡故的兄弟,找到那些最纯真最英俊的精神面孔:他们一边写诗,一边流血;迅速地生活,又迅速地死去。在他们的眼里,最急于喊出的不是诗句,而是生命,是激情和正义的行为本身。而且... ...那里还有我们能知道的最忠实不逾的友谊、信赖、鼓励、救援之手、呵护与慰藉和... ...爱情。
“我和伊戈尔。沙法列维奇... ...我们关系密切,肩并肩... ...使我们接近的既不是往事的回忆,也不是现在的斗争,而是更加坚固的联系————对俄罗斯的未来所持的共同观点把我同他联系在一起了... ...”伊戈尔。沙法列维奇,这个不从事人文科学的数学家,他在数学以外综合评价了世界宗教的状况,和索尔仁尼琴共同撰写了《巨石周边》,对社会主义问题作出了详尽而又通俗的研究。他是索尔仁尼琴被捕时唯一在场的“外人”:他站在那里,紧紧守护着房门。克格勃分子就在门外,门内,索尔仁尼琴的妻子在飞快地清理和烧毁各种重要的资料和手稿。
1934年,诗人曼德尔施塔姆被内务部下令逮捕,他的朋友们没有躲避。帕斯捷尔纳克跑到《消息报》去找布哈林,甚至在电话中对斯大林讲:“我想同您谈谈生与死的问题,关于一个人的生与死... ...”女诗人阿赫玛托娃竟只身闯进了克里姆林宫... ...
在索尔仁尼琴50岁生日的前一个周,他收到了500余封电报,200多封信件和1500份个别的个人题词:极少数是匿名的。
“上帝保佑您一如既往地坚持下去... ...”
“... ...请不要搁笔。”
“您所做的一切是精神惶遽道路上的希望,而整个国家都因惶遽而停滞了... ...”
“如果俄罗斯已为弥天大罪付出了昂贵代价,那么,为了巨大的痛苦,它付出的更多。为了使我们不至于因羞辱而完全丧失信心,您降临到了俄国... ...”
“沉默本身表现了您的声音的威力。我不知道比您更令人期待、更必不可少的作家。言语没有死亡的地方,未来才能得救。您的一本本痛苦的书让人的心灵受伤,同时又医治这些创伤。”
这些具名的宣言在索尔仁尼琴被放逐的前夕来到了他居住的梁赞市绿杨村... ...血性和良知历来如此。
“为什么我国作家的妻子们都那么像他们的丈夫呢?”
托尔斯泰第一次看到陀斯妥耶夫斯基的遗孀安娜时,激动地叹到。
在俄罗斯,当一个英勇的男人身濒危境时,距其不远,你总能找到一位值得尊敬的女性,仿佛最优秀的男人和女人总能走到一起。请看看娜塔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阿丽娅)。索尔仁尼琴娜。请看看她的那双果敢的眼睛!请看看她那抿紧的双唇!这个气宇沉静的美丽女性,在索尔仁尼琴第二次被捕的时候,她还没等那些挤在门廊里的克格勃分子完全走出门外,就跑回书房,从写字台上把重要的材料急忙收集在一起,把其中无比珍贵的藏在自己身上,把其余的赶快烧掉。没有悲痛,没有激动,没有沮丧,眼睛冷冰冰的————她对书面材料进行分类、重新放好、烧毁,其速度之快是平时所没有过的。书房里满是烟,而克格勃分子... ...就在外面的客厅里!“在经过4年战争和8年监禁生活之后,我弄坏了、糟糕了、窒息了自己活动自由的最初3年,我醉心于找到一位能够把所有的手稿都托付给她的值得信赖的女人,把全部书稿、所有熟人的名字和自己的头颅都托付给这个女人。”60年代,深潜地下的深水鱼浮出了水面。而那些正在传递着的书稿,那些草稿,那些不同的版本,那些构思计划... ...已经“全部放在阿丽娅手里。她坚定而忠实。”正是她,在索尔仁尼琴被捕的那天夜里一直坚持不停地拨电话(已经被切断了,被监视了,但是,并不是完全不通),最终把消息传了出去... ...
在俄罗斯的长长的流放途中,有多少这样柔美绰约而又英勇沉静的身影!她们绰约的身姿、英勇的美德构成了俄罗斯文学夜晚最动人的篝火,俄罗斯的文学因为她们的加入而愈发高尚和璀璨。

他们是谁?
他们就在我们的身边。他们居住在地下室里:没有火炉和茶水,也没有书和歌。他们却清醒地意识到他们要做什么,正象索尔仁尼琴在他的漫长的地下写作生涯里,清醒地意识到了他的信念一样:“我没有任何迟疑、没有矛盾地领略到了所有现代俄国作家的命运:写作的目的只是在于不忘怀这一切... ...我的工作不会是徒劳的,我把作品象肉眼看不见的潜流奉献给一些人,而这些人终将会觉醒。”有多少和他一样的他们呢?被封闭在这片无处可寻而又伸手可及的沙漠里的深水鱼们,如今,正在挣扎着浮出水面。有的甚至已经开始发出他们的声音了,有的还在深水中沉默而顽强地匍匐前行,还有的刚刚打开了那扇地下室的门,在门口努力地睁大眼睛,使自己接受和适应那种黑暗。然而,这些可敬的深水鱼们啊... ...无论他们是谁,无论他们在哪儿,强大还是卑微,得到理解还是受到冷遇,已经走得很远还是刚刚上路,面对那艘巨大的承载着我们的民族苦难的古拉格方舟,他们从来都没有过逃避,没有过退缩:他们甘心情愿地将缆绳缚在了自己的肩上... ...他们自己放逐了自己。
尊敬的批评家和文学史专家啊,请不要再责备他们的文字不够精美和雅致,请不要再嘲笑他们的思想不够深刻和睿智,也不要总是把他们看成“集体墓碑”下的一群单薄瘦弱的灵魂。请看看他们的年轻的脸上过早刻满的皱纹,请留意他们的本该光洁的额头上的忧郁的深思,请倾听他们那孤寂的灵魂和内心世界里的深深叹息... ...
也请他们,不要将自己放逐得太远,不要远离我们的苦难的古拉格方舟。在这块同样苦难的土地上,我们更需要他们,我们也有和这苦难相配的最忠实不逾的友谊、信赖、鼓励、救援之手、呵护与慰藉和... ...爱情... ...

对于每一个“碰巧”或必然打开我的这篇文章的人,请一定接受我唯一的请求:请一定读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请不要责备我年轻的心灵怀了过分的热情,请不要让他们的面孔从你的眼前轻轻地闪过。我爱上了他和他们,如同我爱着我唯一的爱人。我读着他和他们的文字的时候,我的心生疼:它在命令我,读下去,读下去,让我知道的多一点,再多一点。
请不要把我的这篇文章,看成是“我的”作品。请原谅在这篇文章里出现了太多的他和他们的文字。我的浅薄和无知与对他和他们的敬意不能不让我大段大段地几乎是吞噬一般地摘录着那些撞击着我的心灵的字句。而且,现在,如果有人告诉我说:你,已经在路上了。那我将对这种期许怀着深深的感激和自豪。或许我的力量太荏弱,或许我的肩膀还没有能力承载我们的重负,可是,一颗小草在生长,并且已经听到了岩层下面的轰鸣... ...
对于一个长久被封存在同一个声音下的蒙蔽的心灵,当它终于听到了应该听到的声音的时候,他,有什么权利不献出他的全部的热情和生命,哪怕就象一颗流星,划过那群星灿烂的夜晚,一闪而逝?

“任何时候都可以说这本书已经完成,也可以同样说没有完成,可以甩掉它,也可以继续写下去。只要还活着,或者直到牛犊顶到橡树上折断了脖子为止,或者是橡树被顶得吱吱响,倒在了地上为止。”

每一个走上了这条不归路的我的兄弟们,请继续伸出你们的援引的手... ...
12.6




楼主 相似的你我  发布于 2003-02-20 14:19:04 +0800 CST  
西域姐姐:您谦虚了,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会抄不会抄啊!
我不也是。:)
楼主 相似的你我  发布于 2003-02-21 13:31:55 +0800 CST  

楼主:相似的你我

字数:17630

发表时间:2003-02-19 20:31: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8-05 23:27:09 +0800 CST

评论数:14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