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噪


……

楼主 我在楼上观風景  发布于 2019-07-18 11:30:34 +0800 CST  


好。

我的蝉噪来了~

楼主 我在楼上观風景  发布于 2019-07-18 11:37:28 +0800 CST  



且听几声蝉

夏天一到,蝉鸣四起。我奶奶听了会说,好热好热的天儿啊,蝉声滚滚,像滚开的锅。我奶奶很善于用这个比喻,灵活得好像可以随意安到任何事情的形容上。说一个人肚子里有鬼念头儿或者闹情绪,她会说那人心里开了锅;说一个人热得满头大汗淋漓,她会说热得像开了锅,热气与热汤四溢;肚子饿或者疼,她也是用这个比喻,疼得打滚,饿得肚子叫,都像开锅打滚儿……


小时候我听到这句话就忍不住高兴,高兴得就像开了锅,笑声滚滚,蹦跳滚滚。接下来奶奶会給我梳头扎麻花辫儿,清凉不说,还美,美滋滋的美,因为奶奶边梳头边说:"螓首蝉鬓。"我问奶奶这是什么意思,奶奶就推开我,嫌我不老实,嫌靠着她太热,滚来滚去像开锅;推我去找爷爷。爷爷就唱诗经給我听。我才知道奶奶说的那些话都是有来历的,滚水之喻,出自诗经"如蜩如螗,如沸如羹",不用说,"螓首蛾眉"也是。


爷爷告诉我,一个人美不美,第一要看他或她的额。额头款款大方,性情开朗,会给人美感。我不敢确定爷爷是不是暗示我不要耍小性子,可是我不大买爷爷的账儿。爷爷的意思,"螓首"主要是看人的发髻线下的天庭像不像蝉的前额。我觉得"螓首"的后背部分也很美,花纹很美,跟正面一样美。


我爷爷记忆力特好,数学也很好,识图能力超一流,排兵布阵,何处用实,何处用虚,何处用疑,在极短的瞬间就給出完美的裁判。但是对于这种文字上的疑惑,他总是难得糊涂,只是接着吟唱。我这种抬杠行为,爷爷奶奶说是"打白文",也是"说反舌",小时候没什么,大了就要当心了。


大了,大到我上高中时,我还是去跟爷爷打白文,打的还是这个"螓",也就是蝉。这时我已经不再纠缠"螓首"的正背面,而是扩大了战场。


我摇头幌脑:"朝菌不知晦朔……"爷爷接下"蟪蛄不知春秋"。庄子的这句话很出名,引用率颇高,爷爷脱口而出,却不知我要打白文。"蟪蛄"就是蝉,是楚地方言。我老家的方言则是"螇螰"。我跟爷爷说,螇螰从小到大能活十三年甚至十七年,经历十数度春秋,庄子说"蟪蛄不知春秋",显然错了。这个错误《盐铁论》里跟着犯,说什么"蝉不知雪",实际上蝉要阅历多次风雪。


庄子的错误,是《酉阳杂俎》里韦翾庄秀才发现的。有一年冬天,韦秀才掘树根生火烹茶,发现一个蝉蛹附于朽处。这个韦秀才只是"颇怪之",没有进一步考察,就相信了村人的说法儿,说蝉是烂木头变化来的。更奇绝的是,《益州方物略记》里曰:"二川山林中有蝉花。蝉之不蜕者,至秋则花,其头长一二寸,黄碧色。"腐草化萤,烂木成蝉,植物变动物,动物复开花。谬种流传千古。


我觉得古人犯这种错误,归根到底是不爱吃螇螰。螇螰的蛹儿,现在叫知了牛儿,或者知了猴子,我特别喜欢吃。这东西不常见,嫩嫩的,韧韧的,刚出土时,远比驴肉好吃。可是古代读书人一直都"禄在书中",只要读书,就有极好的福禄供给,所以他们不必亲手捉其蝉,亲口吃其蛹。所以书面的意思最终与实际情况脱节,历久不能弥合,"禄在书中"就此化作"禄蠹在书"。


即便名著如《论衡》,王仲任先生说蝉蛹儿叫"蛴螬",他自己也知道"蝉生两翼不类蛴螬",但肯定是因为不知道亲口尝一尝,所以犯这么大一个大错误。"蛴螬",是金龟子的幼虫,形状,颜色与味道儿,都与蝉大大的不同。其他错误再比如说,蝉的下巴上有一个吸管,吸风饮露的,中国在《礼记》之古远就知道这东西,说是"垂緌"。但是郑笺里竟然说长在腹下。这显然是没有吃过蝉与蛹。


蝉蛹儿,深埋地下十多年,终生沉默在黑暗里,怀抱希望,等待与相信。正因为这种坚忍不拔的胸襟,所以它能背负生命之重。蝉蛹全身都好吃,最好吃的就是它那能负载的背。它背部的花纹也特别美,小时候我总是以这个为借口跟爷爷打白文:"螓首"不仅仅是前额,也包括后脑勺儿。背负十多年地下生活的黑暗和沉默,蝉的美味至厚至醇,至韧至细。中国传统文化对蝉的认知,除有如前所说的错误,还有赞美。最坚实的赞美应该归结为吃。善吃者喝汤,汤之美者,中药善调。


蝉能入药,这在本草里是有明确记载的。可以祛风,可以散热,可以治惊厥,还可以恢复失声。所有这些药效,无不与蝉的特性密切相关。"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所以可以祛风。"雀惊疑欲曙,蝉噪似含凉","鸟急山初暝,蝉稀树正凉",所以散热也。"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鹤盘远势投孤屿,蝉曳残声过别枝",此种情形,差类小儿梦中惊悸,故可以治惊厥。
"猿啼知谷晚,蝉咽觉山秋","蝉噪闻疑断,池清映似空","梧桐叶老蝉声死,一夜洞庭波上风",蝉声"咽"而"疑断",直至"蝉声死",此非失声乎?"谁道高情偏似鹤,自云长啸不如蝉",显然又可以恢复失声也。庄子不食蝉,不知蟪蛄春秋之富。药家勤尝虫,撰写本草纲目之美。


蝉之美,药有蝉蜕,衣比蝉翼,发看蝉鬓,容爱螓首,味在蝉背。更有蝉美,在于古诗。关于蝉的美,自诗经至唐诗,绵延不绝。从《诗经》到汉魏乐府,多以蝉的形声入诗,写暮色,写寒秋。"风度蝉声远,云开雁路长","蝉响夕阳风满树,雁横秋浦雨连天","秋空雁度青天远,疏树蝉嘶白露寒"。到了唐朝,在汉魏形声入诗的基础上,诗人的情怀得到更个性化的表达。"坐来还见微风起,吹散残阳一片蝉","庭树蝉声初入夏,石床苔色几经秋","鸟散绿萝静,蝉鸣红树凋","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别离吟断西陵渡,杨柳秋风两岸蝉","月出碧云断,蝉声秋色来","匹马计程愁日尽,一蝉何事引秋来","冷烟黏柳蝉声老,寒渚澄星雁叫新" ,"窗回旅梦城头角,柳结乡愁雨后蝉","帽檐晓滴淋蝉露,衫袖时飘卷雁风","偶来傍树寻梅子,时听新蝉叶底声","秋思渐于蝉外觉,别愁空入雁边长","鸣蝉更乱行人耳,正抱疏桐叶半黄","蝉噪蓼花发,禽来山果香"。

……


且听几声蝉,其声之劲,广远堪比地下十数年沉默的寂静,其声之色,光明远超地下十数年黑暗的苍茫。中国传统古诗,对蝉鸣的审美是高妙的,切于境,惬于意,当于行。然而,蝉埋于地下黑暗里太久,中国人有其无知之处,不知蝉的声器与听器都在腹部,是一层薄薄的膜,远薄于蝉翼,因为能高频振动,所以发声也劲。古人无知,又竟以花开蝉上,无所用心焉若此。至若蝉之善鸣,诗人善状蝉鸣,药师证病辨草而善以蝉入药,此犹孔子见佝偻者承蜩犹掇之也,必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佝偻丈人之谓乎。”





楼主 我在楼上观風景  发布于 2019-07-18 11:46:11 +0800 CST  


鱼跃于心



小时候的鱼,真鲜亮啊,在雨里,在水里,老远就看见闪闪发光;我跟着爸爸去船上,总以为那是下雨打闪。我爸爸认识很多人,渔船靠岸后,总能弄到第一波野鲜。船上人似乎并不觉得鱼螺是好东西,总是嫌我爸爸太客气,拿得少,唏嘘不已,说下次吧,下次再弄些稀罕的給你尝尝。


不仅仅船上人不稀罕鱼。我老家门前,大雨过后,海里卷上来的鱼螺铺满了草窠树丛,也没人检了吃。有时候我爸爸也会带上我去野外,什么什么地方有好大一片荞麦地,临水,说领着我去看雨后的花。引起我惊异的不是白花花的荞麦花,而是花丛里白花花的鱼,鱼鳞与花瓣交相辉映。我爸爸说,水里的鱼把花地当水花,飞错了地方。太阳出来,腥臭味儿历久不绝。


后来,日本人从中国进口生鲜,每个星期从我们那儿拉走一大轮船。我们公开嘲笑他们倭国太不开化,吃相太野。私下里关上自家大门,却也掀开锅盖儿学人家样儿悄悄偷吃。一会儿就把野生鲍鱼給吃绝种了。野泥鳅,蛙,我小时候也是不吃的。既而慨叹日本人吃得,我们也吃得,于是报复性地吃。野泥鳅又绝种了。只好在稻田里饲养。


今天,去东南亚比如缅甸,河汊纵横,我看见空荡荡的水上没有人钓鱼摸虾,就觉得可惜了上天好生之德。于是作意启蒙其民智,告诉他们鱼虾是可以吃的。谁知他们竟然早就知道鱼虾可食,很优越而不屑地反教化道:"我们习惯吃海里的,大,比中国的大老多咯。"


缅甸的海鲜大,这我是知道的。热带的鱼虾正与人相反,比温带寒带大。这个问题我只能默而思之,说出来的话却是另外一种:"为什么没见有人钓鱼呢?"


顺着手指示意,我看到河草上其实是拴有渔网的,下网的人不必守在旁边,只需不定时地过来收鱼布网。一直待在水边的,是持杆钓鱼。一个人拿着短短的一支鱼竿,懒散散地蹲在自己的脚后跟上,或者倚着树干,心不在身,也不在鱼,简直把自己当成流水,随意西东,随意沉浮。我又问,为什么钓鱼只用一根鱼竿儿呢?
当地人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仿佛中了我的刺杀,断断续续崩出不成句子的临终疑问:"什么为什么啊,钓鱼不都是用一竿么?"


我告诉他们,我老家的人钓鱼,一个人看着七八根鱼竿儿,还比划給他们那鱼竿儿又长又有弹性。他们突然哈哈哈大笑,刚刚因吃惊与疑惑而僵在眼里和嘴里的能量完全爆发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化作由衷的笑意与赞美:"中国人真聪明啊……这是真的吗?"我不知如何回答,这个话题就浅浅地打住不说了。


但是不妨碍我深思,他们在人性上还都是浑然一体的,还没有发展出区别八根与一根钓竿的理性。我疑惑起来,该不该启蒙其理性呢?
我有这个疑惑,一是因为我的理性不足以判断,一根鱼竿的适意,与八根钓丝的竞争,谁生活的更幸福。再是因为我的欲望之心上突然蒙了一丝狡黠的影:教会了徒弟,徒弟会如何对待为师呢?我小时候经常见到闪闪发光的鱼肚白慢慢腐化烂污而不知谋取,日本人教会我们争鱼吃,吃尽海底,现在倍惜其珍却又须颇费机心。鱼非我,安知我之惑哉。




楼主 我在楼上观風景  发布于 2019-07-18 11:55:27 +0800 CST  


我倒~

看你们这么聊,是不是有必要再整一篇蛙聒啊~

楼主 我在楼上观風景  发布于 2019-07-18 19:52:57 +0800 CST  


楼主 我在楼上观風景  发布于 2019-07-20 10:19:39 +0800 CST  




蛙鸣与文以载道



中国传统文化分不清蝉与金龟子的幼虫,并不妨碍写出优美的诗歌。蝉,在古人笔下呈现出无功利性的美,蝉鬓螓首形容美人,蝉翼则比喻美衣,若论人性之高洁,则证以蝉鸣。古人借蝉咏诗,诗以言志。就连孔子遇到的那个佝偻老人,反复锻炼技术,承蜩如掇,恐怕也只能是出于兴趣。肯定不会是为了吃,或做起床闹铃声。


吃青蛙显然会更好,而且肉肥味美。但是,中国传统文化里竟然又分不清青蛙和蛤蟆。根据晋《中州记》曰:"惠帝为太子,在华林园闻鸣蛙声。问左右曰:'此鸣为官乎?为私乎?'太子家令贾裔对曰:'在官地为官,在私地为私。'惠帝令曰:'若是官蛙,可给廪。'先是,有谶云'虾蟆当贵'。"可见,古代把会鸣叫的蛙也称作"蛤蟆"。


考诂起来,古人分不清青蛙和蛤蟆,也是理所当然。青蛙和蛤蟆,在其蝌蚪时,几乎都是一样的。再说中国古代洪水泛滥,沼泽满地,青蛙和蛤蟆遍地都是,想来不比蝉少。古人仅仅凭借蛙鸣,说什么"声急则蛙,声缓则蛤",显然也会误把蟾蜍当青蛙。只是后来,人烟稠密,青蛙和蛤蟆大大减少,才渐渐地区分出来蟾蛤蛙。


直到李时珍,仍然怀疑曰古人所谓的"蛤蟆"其实包括蟾蜍和青蛙:"古方多用虾蟆,今方多用蟾蜍,考二物功用亦不甚远,今人只用蟾蜍有效,而虾蟆不复入药,疑古人所用者,亦多是蟾蜍,盖古时通称蟾蜍为虾蟆耳。"


蟾蜍,我们老家方言,至今也仍然叫做蛤蟆,更土更古一点儿,则曰譫姆。那么,古人笔下的蛤蟆又到底是什么呢?本草纲目里说,"《本经》下品有虾蟆,《别录》下品有蟾蜍,乃一类二种也。虾蟆生陂中,背有黑点,身小能跳,作呷呷声。举动极急。蟾蜍在人家湿处,身大,无黑点,多痱 ,不能跳,不解作声,行动迟缓,功用大同小异。"古人说的蛤蟆,大多数时候单指能跳能叫的青蛙,偶尔也同时包括青蛙和不能跳不能叫的蟾蜍。


蟾蜍是入药的。"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嫦娥窃之以奔月,是为蟾蜍。"蟾蜍是中国道教和中药里的重要符号。中国百姓自古爱吃蛙。今人多吃青蛙,古人也吃蟾蜍。风俗之异,古人记为小说,如今读来仍是传奇。


唐尉迟枢《南楚新闻》曰:"百粤人好食虾蟆,凡有筵会,斯为上味。先于釜中置水,次下小竿,煎之,候汤沸即投虾蟆,乃抱竿而熟。谓之抱竿羹。又云疥皮者最佳,投于沸汤即跃出,其皮自脱,乃可以脩馔。"《游宦纪闻》曰:"眉州人水中钓虾蟆,置篮中,皆两两相负,牢不可拆,极力分之,旋即相负如初。市间以为珍味。成都人最重之,以料物和酒炙之,曰炙蟾。括苍亦以为珍品,名曰风蛤。"《桂林志》曰:"桂人好食虾蟆,用乾菌为糁。赴食者至以馀俎包归,遗儿女,虽污衫不耻。"


食蛙,固以饱腹欲;食色性也,青蛙往往由此也象征着色欲。中国很多传奇中,青蛙也与性欲望匹配。近有《聊斋志异》,里面有青蛙神的故事,与女子滥交。唐陆勋《志怪录》也不逊色,仿佛实录。曰:


"沈庆校书言,境中有一吏人,家女病邪,饮食无恒,㦯歌或哭,裸形奔驰,抓毁面目。遂召巫者治之。结坛鸣鼓,咒禁之。次有一乘船者偶泊门首,枕舷而卧,忽见阴沟中一蟾蜍,大如碗,朱眼毛脚,随鼓声作舞,乃将篙拨得,縳于篷板下。闻其女叫曰:'何故縳吾婿?'船者乃叩门,语其主曰:'某善除此疾。'主深喜,厚酬之。船者乃以油熬其蟾。女遂瘥。"


西方童话故事里也有青蛙王子,虽然写得含情脉脉,恐怕也得归为聊斋这类妖精。但是与中国传统不同,并没有把青蛙王子视为邪恶,而颇两情相悦。反观中国传统,单视蛙神之邪,乃不悟实亦某些女子暗求自慰之道也。中国传奇与西方童话,如此循环对照,往复合观,其中微情隐喻,方可发明。


蛙,与人之食色性也相隐喻,循流探源,可知中华始祖女娲,其部族图腾恐怕也是蛙。蛙,善于繁衍,春天来了,河水到处都是蝌蚪。女娲,亦化万物者也。大禹治水时,得到女娲族的帮助,烧了阻水的芦苇,河道通水能力大为提高。然而,女娲族也为治水付出非常的代价,整个娲族衰落了,因为芦苇荡是娲族的家园,芦苇灰又伤身体,蛙遇之则死。谓予不信,请参观"娲"字,显然是两只蛤蟆或者青蛙:





小人喻于利,利欲须臾难离,因此青蛙也似乎小人也难养起来。中国传统文化关于蛙的意象,也无不小人意味颇浓,坐井观天,井蛙不可以与海,这显然是无见无识的小人嘴脸。"努眼怒视","胀腹生气",惟妙入小人之神惟肖粗鄙之像焉哉,详见于《艾子杂说》,曰:


"艾子使燕。燕王曰:'吾小国也,日为强秦所侵,如之何则可?'艾子曰:'亦有分也。'王曰:'其有说乎?'艾子曰:'昔龙王逢一蛙于海滨,蛙问曰:'王之居处如何?'王曰:'珠宫贝阙,翚飞璇题。'王复问:'汝之居处何若?'蛙曰:'绿苔碧草,清泉白石。'复问曰:'王之喜怒如何?'王曰:'喜则时降膏泽,使五榖礼稔;怒则先之以暴风,继之以飞电,使千里之内寸草不留。'王问蛙曰:'汝之喜怒如何?'曰:'吾喜则清风明月,一部鼓吹;怒则先之以努眼,次之以胀腹,然至胀过而休。'于是燕王有惭色。"


艾子所谓"一部蛙鸣",是最有趣味性的典故,见《南齐书》:"孔稚圭,字德璋,风韵清疏,不乐世务。门庭之内,草莱不剪。南有山池,春日蛙鸣。或问之曰:'欲为陈蕃乎?'稚圭笑曰:'我以此当两部鼓吹,何必期效仲举?'"陈仲举有清世之志,以为“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而孔德璋欲驱使小人鼓乐蛙鸣,直是寡人之疾耳。


中国传统文化说起蝉,蝉鸣一般而言是阳春白雪,有君子淑女之思。而蛙鸣却是下里巴人,陷于坎井隅于利欲。蝉鸣多入乎诗,诗言志也。而蛙鸣多入乎文,文以载道故也。蛙鸣也入诗,多见于韩退之辛稼轩,退之,以文入诗者也。稼轩,以文入词者也。文以载道,亦不远乎欲,稻粱谋道,吾以是知之焉。














楼主 我在楼上观風景  发布于 2019-07-20 10:27:56 +0800 CST  




萤火灼人



夏五月,太阳像火炉,散发出燥干的热气,烤熟了麦子,焦黄焦黄一片;烤在人身上,汗水就像雨落在窗玻璃上,一溜一溜地直流或斜行着。我的很胖很胖的胖奶奶会甩一甩胳膊上的汗水,擦一擦眼睫毛上欲滴不滴的汗珠儿说,"现在还算好的。"到了六月,毒日头换了个热法儿,不再像火炉,而是像火炉上的蒸笼,散着热,热里裹着湿蒸汽,湿汽里散着热气,扑到人身上,汗水不再会淌成细流欢快地溜走,而是像一块沼泽,像一块湿地,郁声闷气地黏着人,不爽快,不痛快。我奶奶就会痛快地领着我回乡下,小住到立秋。


乡下的老房子坐在一个山坡上。大院子里满是梧桐树开着紫花儿,高高的老榆树上有喜鹊巧语勤跳,半奶黄半奶白的唐槐花扑扑簌簌地落满墙角儿。香椿树,花椒,樱桃,杏树,石榴树,很知趣的低缩在檐下,不与它们争高,知足于自身的香与色。


花叶会落到院外,或踟蹰于山石之上,或随流水沉浮。门墙外的河风和山风也会越墙穿门,在树上翻几个滚儿,滑下来,跳跃在奶奶的蒲扇上,奶奶就把蒲扇扔到腿脚边,由着风喧闹。奶奶很喜欢热闹,上午坐在东坡静看山风,下午则西坡迎落日,细数河风。


双首河流过我家门前,因为出山不久,一年四季都很清澈。河床是河水从山里带来的碎石,磨成鹅卵,摆出各种图案,浅缓地铺伏着,成为河草的花园,游鱼和白云的的天下,浣衣女的搓衣板晒衣架。


在某些下午,我奶奶煮上了绿豆粥,烙好了葱花油饼儿,随意取些腌制的清清爽爽的茄子豆角黄瓜小咸菜青椒芹菜花生米猪耳朵尖儿等等,摆好碗筷,带上钥匙锁上门,领着我沿着河边走。奶奶走河边,我走河水。奶奶会坐到某块大石头上,洗洗脸,擦擦胳膊脖子,凉快得嘴里发出"哎哟嗨"的高兴,我也趁机突然不小心跌倒在河里,扑扑腾腾,奶奶说像一条大头鱼,赶紧扯一条岸上的葛藤,让我拴住自己的胳臂,她远远地扯着另一头儿,说是钓到大鱼。


奶奶牵扯着鱼,走到山口,太阳就落了,留下一抹斑斓色彩挂到远处的战国长城的墙上,或者沉下河里去,惊得游鱼蹦出河面很高。我有时候还继续前进,奶奶说山里有妖怪,前面就是妖怪的家门口了。我们于是披着霞色回家,温暖的风熙熙攘攘在身边前迎后拥,也会有萤火,像烟囱冒出来的火星儿,火星儿转个圈儿化作青烟钻进青云,萤火钻进了青草。也有钻云钻树的萤火,那是我先看到的,很多年后很多人都记得我看过萤火。


那个夏天,我的九哥也跟奶奶来到乡下,是因为爸爸暗中发现他要帮三哥打架,就不声不响支他远走了。我九哥人高马大,眉清目秀,跟我爷爷练了一身功夫,我亲眼看见他轮着双臂,巴掌雨点一样噼里啪啦落在一捆小麦上,一会儿打出小麦粒,浑身粘满了麦壳与麦芒,皮肤上下却没有一星半点儿扎红的痕迹。一个大苹果,我奶奶和我分开吃,九哥接过来,随手轻轻一掰,苹果应声分成两瓣儿。我那个六月,大多时候跟着九哥到处跑,跑出门时奶奶在背后猛呼我哥要当心,跑进门时奶奶高呼我忍心,我奶奶真不省心。


我哥哥领着我,也从未深入山中,他宁愿带着我爬越战国长城。用葛藤编一个简易粗糙的吊篮,把我从河底吊上城墙,然后放到另一边的山沟里。山沟里长满了橡树,我会采很多蘑菇,黄色的,浅灰色的,白色的,穿在茅草梗上,每次提溜好几串回家,奶奶会很高兴地做汤炒菇,说这蘑菇真肥鲜。我哥哥则会到处爬山爬树,傻冒一些惊人的险趣。比如他会突然大喊大叫,"十七妹十七妹,快来快来,帮我帮我……"我急着跑过去时,他正拽着一条蛇尾巴,身子后仰,双腿蹬地,双臂紧收,好像努力跟蛇在拔河,等我到了跟前,他才松开手,说幸亏我及时拍马赶到,赶跑了蛇,溃逃中只剩下挣脱的一层皮。我仔细看时,哥哥手里拿的,确实是一只长长的干蛇蜕。有时候,我哥哥却一声不吭,从树上一跃而下,莫名其妙跳到一个水坑里,等他浮出水面,我跑到跟前,肯定会看到他手里拿着一个刚摘下来的蜂窝,水面上漂着一堆打湿翅膀的毒马蜂。我哥哥毫发无伤。


有一天,我哥哥说他要赶快去端一窝鸟儿,时间很紧,再晚了老鸟儿会回家了,让我自己沿着河边独自回家。他一下子越上城墙,像朝阳越上山岗,露着脸挥挥催我回家的手,又像夕阳一样咕咚一声沉到了山壁之下。我朝家走,慢吞吞的,生怕比河水走的快,更愿脚步声比水声静悄。河水有时跳着直催我,有时转着圈儿扯退我,有时静静地稳在那里等待我……我其实注意不到河水的心意,我的心思全在河底的彩霞,还有逆流而上的暖风。


我相信我看到了河面上的行走的暖风,款款的,自下而上,凉水流下去,暖风吹上来。我弯下腰,把手伸进水里,挡不住风,也挡不住涟漪。它们朝上挪行,我也追着挪移。我不知道踏破了多少晚霞,也不知穿过了多少暮色,我只知道惊觉有星星飞进河里,又发现陆陆续续有越来越多的萤火,从各个河湾的草丛里飞到河面,跟我一起飞。河底的鱼,也趁着萤火与星光,与我一起飞。我飞在水里,水暖暖的,软软的,就像走在太阳晒过的小石子路,风从脚下盘旋扶摇。我飞进了山里。


山里枝叶茂密,却很明亮。我站在明亮的水里,水明明灭灭地绕着我。我迎着一面巨大的山壁,壁上是厚厚的浓绿暗绿的爬山虎葛藤,一团团萤火在明明灭灭,沉沉浮浮。周围高树上,也开满了唐槐树那样的碎白花儿,在风中凌乱,碎花落在草里,白了一地。藤叶笼罩着一个大猪头和一个大蟾蜍头,石猪头在左,猪脖子像磨盘那么粗;石蟾蜍在右,头像磨盘那么宽;猪头下有两条前腿儿,蟾蜍只露出一只左前爪。我惊呆了,我分明看见蟾蜍在眨眼睛,眼睛比西瓜还大。我却难以判明那猪和蟾蜍是要飞升上天还是降落山脚。我看见一只只萤火虫从河边山脚飞出来,聚成一团,像一个个灯笼挂在猪头上,挂在蟾蜍脚上,挂在高树上,一会儿又像熄灭的火星儿,消失在山壁的爬山虎藤叶或者河草之中,仿佛给猪和蟾蜍或者游鱼吞食干净。萤火也会像过年的烟花,一柱冲天,散波荡漾,融入青天,化作满天星。萤火又会像戏台上的演员,在锣鼓喧天里甩着头发,水袖,花腔与长枪,令人晕眩。风里到处都是火,没有烟,只有烟熏得晕眩。


我确实听到了锣鼓声,我开始以为是戏台,后来想想是水桶或者铁锅,而我听到的花腔毫不犹豫就知道来自我哥哥的蛙叫,"十七妹——",我马上回以清越的蝉鸣,"哎~~~"……等到满村子的人来到他们一向小心远避的挂着猪与蟾蜍双首的古老石门时,他们都说看到一缕闪电正从石门缝里隐去,他们还看到我满身都是萤火。后来我多次问过九哥,石门是一个完整的山壁,怎么会有光从缝隙里隐去的呢,妖怪又怎么出来呢?我也问他看到蟾蜍眨眼了没?我哥哥从来没有回答我多次问起的问题,沉默得就像那天晚上,一把把我提上河岸,飞一样的消失在夜色之中。我看见点点滴滴的萤火,从我身上头发里滴落,我大喊哥哥,别弄丢了我的萤火。我感觉自己所有的脖子上,脖子,手脖子,脚脖子,都是萤火烫起来的水泡儿,哥哥抱着我,夜色和风吹过烫泡儿,像火烧肉,像冰刺骨。我的五个脖子,从此每遇到秋冬湿冷天儿,总会起一堆疙瘩,那是萤火烧燎的泡儿。


半夜里我还对着萤火嘿嘿坏笑时,奶奶推醒了我。我爬起来喝两大碗绿豆稀饭,每碗加了两勺白砂糖,吃了一碟子腌黄瓜和花生米,又钻进蚊帐里面去睡觉。蚊帐里面有几十只萤火虫,是我哥哥搁下我又去远山摘来的星,是闪烁在我的天空里的清光。星光像水,流在我的梦里,又像风,浮载我逆水而上,跌落在萤火里。










楼主 我在楼上观風景  发布于 2019-07-29 18:01:28 +0800 CST  

楼主:我在楼上观風景

字数:8930

发表时间:2019-07-18 19:30:34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8-05 20:10:32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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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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