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饼

《故乡,我,这个世界》其中一篇。
楼主 深秋的旷野  发布于 2019-02-20 14:58:44 +0800 CST  
河滩,枯草,微风。沙子像皱纹般一圈一圈,构成了一张比日月还沧桑的脸,眼睛似睁还闭。河水静静流着。远处的树林已脱尽了衣服,冷冷清清地站在那里,要到河里洗澡?我分明看它们打了个冷战。
一群麻雀在河滩上,齐刷刷落下,又呼啦啦飞走。没有食物,除了草籽。它们整日里吃草籽,就像我整日里吃地瓜,冬天快来了,是地瓜干——村里人疼爱地叫它“瓜干”,是瓜干做成的煎饼。母亲头天先清洗瓜干,有霉变的,母亲用布把绿毛一点点擦干净,再泡一夜,第二天一早把父亲叫起来,和父亲一起推磨。
父亲懒洋洋地说,小时候家里还有头驴子,驴子推磨。现在就是我了。
母亲往磨眼里添几勺泡软的瓜干,沉默着,和父亲继续推。
有啥可唠叨的?四个孩子,半大不小,四张嗷嗷待哺的嘴,早晨一睁眼就要吃。一大摞煎饼,没等往饭桌上放,就不见了。生活的负担比这磨盘还要沉重,而日子就是转圈了,在这个轨道上。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轨道,谁也不能逸出自己的轨道。你能吗?


煎饼是一种方便食品,冬日里储存三个月还会符合食物安全标准。村里的人都吃它,无论男女,大人小孩,都有着发达夸张的腮肌,“斩钉截铁”这个词就是这样诞生的吧——当我初次遇到这个成语时,我这样想过;脸部就这样变成方形:长方形,正方形,如果再配上浓眉大眼和这个地方的语言,憨厚,扎实笃定,又有几分凛然;世界从来都是这样横平竖直,安静有序,就像母亲叠好的一张一张的煎饼,摞起来,用块干净布包起来,放进一个黑乎乎的大瓦盆里,盖上用高粱秆做成的盖顶:这些够全家吃一集的,母亲说,有些释然,又有些骄傲。
地瓜里掺些玉米,烙出的煎饼偏黄色;掺了高粱,就偏红色;掺了麦子,偏白色。母亲还会用面粉烙煎饼,过年时候,面粉煎饼是纯白色的。可平日里的煎饼是黑色的,端庄严肃得像严苛的法律,谁要是敢和它开玩笑,谁就会遭到可怕的惩罚。

地里几乎没有人。
只有一个老婆子,在捡落下的地瓜。
她儿子好吃懒作,却找了个漂亮媳妇。
我们家重视吃,不吃煎饼。我们吃雪白的馍馍;吃饺子,纯肉的,馅里不放菜,就搁点儿大葱。
我们家借钱都吃。
兰兰咽着口水,觉得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但老婆子坚定地把她摁在凳子上,又用胳膊紧紧拢住了她。
闺女,你坐下,中午咱们包饺子。
兰兰的父母精打细算,光想着攒钱给兰兰弟弟说媳妇。当兰兰看见一顿又一顿的猪肉饺子,猪肉粉条馒头,义无反顾地私奔到老婆子家,没要一分钱彩礼。一进门,老婆子就和她分家,给了她六百块钱的债务。兰兰很快发现,她连煎饼都吃不上了。
馋嘴兰兰的故事在老家流传了好多年。不吃煎饼,就饿肚子,我们生来就要吃它。


初入大学,女同学来访。当她轻声细语,怯生生敲响宿舍的门时,我正坐在床边吃煎饼;
我热情地递给她一张,邀请她一起吃。
你吃的是纸?她伸手欲接,又犹疑了一下,问。
我呆住了:怎么会这样想?坐在对面和上铺的两个来自南方的舍友哈哈笑了起来。

女同学手不释卷,拿着一本外国哲学译著,本来是过来和我们探讨人生。她面红耳赤地夺门而出,什么也没弄懂,好像受到了侮辱,而且不可言说。她理解不了我穿的布鞋,那是母亲花了好几个晚上做成的,母亲认为,我要去大地方读书,值得一双这样的鞋子;而这个漂亮的女孩子却对我说,光看你的脚,像个老大爷。现在,她理解不了这样黑巴巴的食品,这样的形状,只是看一眼就让她接受不了。她不敢,不愿,或者说不屑面对的是,这种食品是与农村人,农村户籍,歪歪扭扭的土房子,衣衫褴褛,和某种难听的方言连在一起,而这种联系是如此紧密,如此漫长,紧密漫长得令这个地方的人脸型愈加方正,腮肌愈发发达,这个地方的语言越来越生硬,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石头,像子弹,更像是绝望的挣扎。
煎饼,就是人生之一种,某些人的,我的。

多年后,我在某个单位做小职员,为了升到正科而苦恼着,这个女孩子已经当了领导,在大礼堂的 台上侃侃而谈,打着手势。那个手势让我想起她在系新年晚会上的表演:她挥舞着一根缠了花纸的棍子,旁边的老书记笑得慈祥。她以兼具魄力和亲和力而闻名。
该直呼其名,还是……我嗫嚅,领导……,在她和他们面前,我身体发软,简直要跪下来。因为我吃的馒头太喧腾,我吃的米饭太温柔?我多年不吃煎饼,饮食习惯变得和城里人一样。对镜自览,我为自己日渐尖利的下巴沾沾自喜;同时,我的身体却已发福,圆滚滚的,像丰收之年的代表作,贫瘠土地上长出的一个硕大地瓜。我改掉了硬邦邦的故乡语言,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有时带港台腔。我在社交媒体晒幸福——主要是各种各样的食物,大地的馈赠啊,舌尖上的愉悦呀,农民伯伯的奉献啦。人们猜不出我的出身。
她听见了,或许没听见,在礼堂出口,和我擦肩而过;面无表情,连那个大大的LOGO也摘了下来——她挂在脸上的招牌式的微笑都不见了。
她深受一种疾病之苦,医生向她推荐了煎饼作为佐餐食品,荞麦煎饼。她知道这个名词,这种食品。她和医生开了句玩笑,我可不想变成方脸。医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她没变成方脸,她抑郁了,抑郁了大半年之后自杀。
煎饼是一种低升血糖指数食品,能够平稳情绪,让人心平气和;况且,如今的加工工艺已经让它样子不再难看,口感也顺滑了许多。


是的,我的行李箱里,你看见的那些碎屑是煎饼。候机楼的食品贵得要死,我可不愿为此多付钱。在明尼阿波利斯的机场,我又一次拿出煎饼,找一个角落悄悄吃了起来。煎饼里卷的是咸菜丝,炒咸菜时加了很多花生油。再有一根大葱,就是皇上啦。蹬着另一侧座位,看着窗外一块一块的积雪,我为自己没做成十分钟的皇帝遗憾地感叹着。一个小姑娘跑近,停了下来,盯着我手中的食物看,蓝色的眼珠带着疑问。
Pancake,我轻声说。
小姑娘摇摇头。
Tortilla.
还是摇头。
Nan.
小姑娘跑开了。
Jian Bing,煎饼。

午餐室。菲律宾大姐带的饭盒包含了虾酱,微波炉热了,气味浓郁。正用面饼蘸咖喱糊糊的印度女孩马上起身,用报纸扇,朝向门口,企图扇走这股气味。她的同伴,包头的印度小伙拿来空气清新剂,“刷刷”朝空中喷着。两人用印度话不知在说什么,笑。白人老汉打开保鲜膜包着的三明治,正嚼着,望见了这一幕,皱眉,摇头。
年轻人。等她额头点了红点,脸上添了皱纹,他胡须长得和包头布一样长,他们或许会明白什么是真正的人生。
每一种食物,不同的是原料,烹调方法,形状,气味,相同的是千山万水,生存、希望和期冀,时差,边境和海关,文化震撼,另一种语言,另一种生活。我爱煎饼,正如他们爱虾酱,咖喱和三明治。每一种食物,拂去那些人为的概念,探究到本源,都是平等的;只要是食物,能够果腹,提供能量,我都会尊重。
我不会嘲笑任何一种食物。


Made of/made in
Jian Bing is made of the sweet potato, in the village.
我造出了这样的句子。
Wendy老师,戴着眼镜,中年女知识分子形象,温和,授课严谨。她对中国所知甚少,在我的一再提示下,她才想出了熊猫和长城。图片上,长城挤满了人,她微笑着说,用了“pack”这个词。
她邀我去家里吃饭。她买了冷冻披萨,上面铺满奶酪条和香肠圆片,烤箱烤了。很好吃,是吗?
是的。
我看过文章,有些国家的妇女用几个小时准备一餐饭。我可受不了,太浪费时间了。
我想起了母亲,做一次煎饼需要两天。
课堂上,我和文迪老师解释着:Jian Bing is a kind of food, like pancake. The village is the place where I was born and grew up. The sweet potato, do you know that? This kind of food was my main food when I was young. It’s very chewy and I think, very healthy. 来自多个国家的同学也侧耳听着。
解释。可以解释,又难以解释,关于背后的一切。
Interesting!

难以解释的对象,不只是对中国国情一无所知的外国人。
在那个体面的单位,同事专门找到我,问,你小时候挨过饿?语气冰冷,彷佛我是个博别人同情的可怜虫,令人不屑的说谎者。他与我年龄相仿,在这个城市出生,父母都是相当级别的干部。
我正要解释,却朝窗外望去——沙沙的风敲响了窗子,迎春花刚绽出几粒细碎的花。
初春最难挨。漫天黄风,麦苗还未返青,野菜还未露头,面前这条河和天空一样都苦着脸。放羊老汉,脚步蹒跚,佝偻着身子,剧烈地咳嗽着,在风中面目全非。瘦骨嶙峋的羊,啃几棵同样瘦骨嶙峋的树,啃土,啃石头。
数数有几个煎饼,下一顿还够?
瓜干没有了……
把门关上,关紧!别让这不详的呓语传进来。可千疮百孔的土坯房怎么能阻止得了风,这呼啸着的四面八方的风的侵袭。
穷风,别再刮了,母亲叹息。
饥肠辘辘。我的童年、少年时代,通常的食物就是煎饼,配以咸菜。母亲总是尽可能地把它们制作得美味可口:煎饼烙得很薄;咸菜切丝,细细的丝。先加热花生油,放了葱花、姜丝和几粒花椒爆锅,再放咸菜丝炒。
上午不到第三节课的时候,我就饿了。
这不是煎饼的错,更不是母亲的错。



煎饼。难以类比,从不登大雅之堂,更主要的,提供不了多少能量。它值得我回忆吗?我很多时候在问。当然值得,如果它不值得回忆,那生活就不值得过。当我走投无路,诅天咒地的时候,我想起它。我乱七八糟的生活究其根源是不是在于它?面对挫折和失败,我疲于应对,狼狈不堪,沦为众人口中的笑料。当我洋洋得意,顾盼自如的时候还是会想起它。与它相伴的过去就像一道阴影,突然投射在我身上,冰冷,阴险,又宽阔,笼罩着我,放大我的弱点,反映我的卑微,生不如人。这种心灵上的瑟缩让我从未在生活中真正舒展过。我一直渴望幸福,可幸福无视我的挣扎和努力,在我的追逐中总是一次次离我而去;我甚至失去了对幸福的感觉。人生的盛宴与狂欢中,我是个局外人。
可是,当我沉到谷底的时候,它又给我力量,毕竟是一种食品,不是吗?吃饱了,尽管胃里还泛着酸水,我咬紧牙关,目光坚定,开始了与命运的又一轮战斗。



母亲有些耳背,八十多了。
二嫂做煎饼,包了一塑料袋给母亲。
快过年啦,送别的人家不稀罕,这手工煎饼反倒成了好东西。
母亲对什么都好奇,问。二嫂大声重了好几遍,母亲才听清她送来的到底是什么。
往年这个时候,煎饼都烙完了,放在盆里,一直吃到正月十五以后;十五以前我是不干活的,就是嗑嗑瓜子,串门。
我老了,煎饼是做不了啦。
明天你去买只鸡,剁了,炸鸡,你当零食吃!
现在不用烙煎饼了,都是机器的,我大声说。
现在的人多享福。



楼主 深秋的旷野  发布于 2019-02-20 14:59:41 +0800 CST  
童年•故乡小调(代尾声)

河流咯吱咯吱,解冻。
很快,几场杜甫的喜雨降下,野菜冒出来了!田野间人一下子多起来了,壮劳力要在地里劳作,除了他们,所有的老弱病残都挎着篮子出来了。
先是荠菜,当叶片还是黑黑的线状,就剜回家,洗了,卷进煎饼,鲜美极了。蒲公英黄色的花朵,阳光下,极为耀眼。上火了,口舌生疮,蒲公英是最好的良药。灰菜顾名思义,颜色灰绿。它最为茂盛,几天不采,就长得比小孩还高。蓟菜有刺,叶片像锯齿,能清肠败火。山菜最多,一大丛一大丛,山坡上连成片,我只采最嫩的嫩芽。
陌上花开。荆条一串一串的紫色小花,我编一个花冠,送给和我一起采野菜的同伴。她戴在头上,光芒盖过了她衣服上的补丁。她笑话我往袖子上抹鼻涕,可看在她前天给我一块猪脂渣的份上,我原谅她了。脂渣是她城里的亲戚带给她的,我做梦都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好吃的食物。
暖风中,野蔷薇悄然绽放,在河畔,泉水边,香气留连在空气中,即使劳作得麻木的男人也感受到了,收工回家早早把门关上,哄孩子睡觉。
夏天。松树底下的蘑菇三五成簇,路旁地衣是雷公的亲戚,蝉的幼虫用火烧了香甜无比,河里小鱼小虾,河滩青蛙蚂蚱……一切皆可食。
秋天,起地瓜了。一堆一堆的地瓜。小推车运回家,妇女们把地瓜切成片,摆在院前院后,晒干,再小心翼翼地把焦干的瓜干储存在粮囤里。
冬天。
河流喑哑了嗓子,雪遮盖大地,黑色灰色的点点是房屋,炊烟东倒西歪。
一只麻雀在枝上梳理着羽毛。
几个老人走了。
娶亲的鞭炮噼里啪啦。冬天娶亲最好,鸡呀鱼呀挂在屋檐下容易储存;亲戚朋友也有空闲,都来,大吃大喝一顿——上一次能记起来的盛宴发生在夏天,生产队死了一头牛。除了队长骂几句,社员们端着锅,端着盆,朝队部飞奔,欢声笑语,比过年还高兴。
第二年冬天,或者不用到冬天,白白胖胖,或者不那么白白胖胖的孩子裹在厚实的小花被里便抱出来啦。

楼主 深秋的旷野  发布于 2019-02-20 15:00:38 +0800 CST  
文中所涉国内部分大多虚构。
楼主 深秋的旷野  发布于 2019-02-20 15:02:20 +0800 CST  
贴出来的与草稿相比,还是少了几段。
怕表述不当。
也许是我太敏感。

写时,完全没考虑文学技巧。
就是把情感捧出来,示于朋友,与朋友们分享。
有一段有鸡汤文的嫌疑,写的时候绝非故意。
楼主 深秋的旷野  发布于 2019-02-27 11:29:09 +0800 CST  
很正能量了,气馁的时候看看它。
楼主 深秋的旷野  发布于 2019-03-05 09:25:29 +0800 CST  

楼主:深秋的旷野

字数:5098

发表时间:2019-02-20 22:58:44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4-24 08:43:55 +0800 CST

评论数:44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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