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以来，开始写毛笔字，所以买了些书法的书籍，其中有祈小春所著《迈世之风——有关王羲之资料与人物的综合研究》，上下两册，内容丰富，收集了多方面的资料，发表了关于人物、书法艺术的一些观点。有一章是专门探讨《兰亭序》问题的。

兰亭序的文章和书法的真伪问题，是个公案。喜欢书法的人，可能好多都知道60年代郭沫若先生和高二适等人的争论。这次争论因为毛泽东的介入，尤其引人注目。贾振勇《郭沫若的最后29年》对这次争论也作了叙述，大概是郭沫若先写了质疑文章——实际上是继承了清人李文田的论点，认为流传于世的兰亭序文章并非王羲之所作，书法也并非是王羲之所写。这就引起了另一部分老先生的反对，高二适先生写了反驳文章，可是却遇到了发表上的障碍，——郭沫若一边尽是大人物，郭本身是大人物，还有康生、陈伯达这两个更大的人物。于是高先生找到了章士钊老先生，托章老先生向毛泽东进言。毛谓“笔墨官司，有比无好”，致信与郭沫若，高文遂于1965年7月23日发表于《光明日报》。

我在《宗白华全集》第三卷中看到，1965年7月23日，即高文发表之日，郭沫若有一封回复宗白华的信函，正是有关兰亭争论的，信中感谢宗白华提供了一份支持他的观点的材料。而宗白华所提供的材料，就是在7月22日与郭沫若书信中所引录的《白下琐言》中一段文字。该文记述了清代学者阮元的一段评述兰亭序的话，其中认为：“唐太宗所得《兰亭序》，恐是梁、陈时任所书。”而论据则来自于古董市场上收购得的一块晋代残砖，砖上有文曰“永和九年”，而其字体在篆隶之间。

总之，自清代李文田发表对兰亭序的“三疑”之后，否定派就越来越多了。祈小春《迈世之风》一书，虽然没有明言自己的观点，但实际上是倾向于郭沫若一派的。祈先生提出从文献学的角度来进一步加以研究，收集了较为齐全的历史材料，相互比对，确实让人觉得兰亭序这篇文章疑点很多。

大体来说，兰亭序文章的疑点主要是后半部分，即“夫人之相与”一下若干文字，这半部分有可能并不是兰亭序的原文，而是后人伪造增加的；兰亭序书法的疑点，则还是字体问题，即王羲之当时不大可能出现楷书和行书，而应还是隶书的模样，有章草、稿书，但没有流传的兰亭序书帖上的行草书。

而造假的动因，则在唐太宗。简言之，唐太宗特别推崇王羲之书法，视为天下第一，所以臣子们也就投其所好，纷纷赞同。加之朝廷重金收集二王书法，所以民间自然也就有作伪的利益驱动了。并且《晋书王羲之传》就是太宗所钦定，房玄龄这些史臣当然只得拍马屁，即使知道是假的，也要将错就错，指鹿为马，皇帝的新衣，所以《晋书王羲之传》全文载录了三百多字的兰亭序。

我觉得他们的否定都显得有根有据的，确实像那么回事，可是总觉得这造假也造得太高明了，就算是造假，那这个造假的人，也实在是太牛了。如果王羲之真的只是写草隶一类的书法，而这个造假者——假设他是梁陈时代的人，那时已经有了楷书和行书——也仍然是巅峰级别的书法家啊。

其实并非所有唐朝人都喜欢王羲之的书法，李白和韩愈就不喜欢。六朝人论书，经常用“媚”字来夸奖，可是到了唐朝，“媚”字却不怎么受欢迎，变成贬义的了。这是审美感觉的变化。

无论如何，不管是真是假，唐太宗在中国书法史上也是树立了一个丰碑，即使我们真的证明了兰亭序这篇文章大半是假的（不是王羲之所作），证明了流传的法帖兰亭序不是王羲之写的，但谁能改写书法史呢？谁能否定流传于世的二王法帖已经确立了一种书法的巅峰级别的标杆呢？

从文献角度去考证兰亭序，我觉得很有意思，是解一个千古谜题。而还有一种从文学角度去质疑兰亭序的，例如施蛰存对兰亭序的批评，说它不是好文章，我就不太赞成，觉得其实是施先生自己没有读懂，却认为人家没有写好。此外还有《迈世之风》上引述的几个日本学者，也是和施蛰存差不多。我以为这都是自己没有读懂的缘故。

我以为《兰亭序》是一篇很好的美文，大约说来，也就是一喜一悲，先乐后苦。我在晋书王羲之传所引用的“与会稽王书”中看到这样一句话：“今虽有可欣之会，内求诸己，而所忧乃重于所欣。”这句话是说国家形势的，其意大概是说，现在虽然有“千载一时之运”的好机会，但国家内部忧患深重，不宜北伐。这封书信就是劝阻殷浩北伐的。但是这句话拿来用在兰亭序文上倒是很适合。“可欣之会”不就是兰亭聚会吗，欣于所遇，各种欢欣，但求诸内心，不是“岂不痛哉”吗。而且，这封信也就是写在永和九年的下半年，恰在兰亭集会之后不久。

永和九年的王羲之，已是人到中年的人了，两年后即永和十一年，他就辞官归隐了。去官之后，王羲之曾与谢安谈话，谢安说：“中年以来，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王羲之说：“年在桑榆，自然至此。顷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损其欢乐之趣。”因此，这篇兰亭集序，实在是中年人的哀乐之音也。

另外，《世说新语》曾说，时人把王羲之的兰亭序比方为石崇的《金谷序》，王羲之还很高兴自得。而石崇《金谷诗序》中有一句“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兰亭序后半部分之悲，实际上就与此仿佛。就从这一点上来看，我更相信兰亭序文章没有假，三百多字都是王羲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