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新编：寿陵余子
（一）
战国时期，燕国寿陵余子是个追求完美的人。相貌虽不及齐国城北徐公，但亦称得上俊美。他每日清晨起床更衣之时，揽镜自照，尽管面若傅粉，华服美袍，举手投足之后，仍不满意，但又说不出毛病在哪里。问一旁服侍的妻妾，她们争相夸他无比英俊，说他的担心纯粹多余。
这一日，与三五朋友相聚饮酒，席间听得一位朋友说，赵国邯郸人行走之姿异常美好，摇曳顾盼，是一种其他地方的人所没有的美好步态。
这一席话令寿陵余子恍然大悟，原来他一直觉得不够完美，有所欠缺，可能就是他的步态尚不够完美？！看来，为了完美自身，只有亲自赴赵国学习邯郸人的步法。于是，他不顾父母的不解，妻妾的啼哭，立即收拾行囊，动身前往邯郸。
（二）
远远地看见一座城池，城门洞上方一块横石，上书“东城门”三个大字，寿陵余子停下脚步，用袖子揩揩额头的汗，舒了口气。他知道邯郸城到了。
进得城来，找好客店安顿下来后，便立即来到最热闹的大街上，他要仔细看看，邯郸人到底是怎样走路的。邯郸城乃当时的名城重镇，人烟密集，此时是午时，街上人来人往，正适合寿陵余子观摩学习。
看那边，一位武将模样的男人肩背箭囊弓箭，正昂首挺胸地往前走着，寿陵余子仔细观看，发现这位武将步子的迈得很大，两臂摆动幅度也很大，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男人就该是这么雄赳赳，不过，仔细看看，他的双腿并不拢，向两旁弯曲，也许这才是他走路好看的原因？寿陵余子跟着模仿走了几步，步子要迈得开迈得大方显气势，然而他穿着长衫，如何走出武士的弓形腿？这是个问题。
这时，两位身穿长衫、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从远处走来，只见他们双手背在身后，摇头晃脑，说说笑笑地过来了。他们走路的样子“如水而流下，身重而脚轻”，寿陵余子赶紧让到一边，细细琢磨。这两人走路显然步子迈得不够大，然而腰板挺直，一路三晃，也煞是好看。寿陵余子更发现他们总是先出右脚，自己便开始在一旁模仿起来。但是，当他抬起右脚准备落地之时，发了愁，到底是脚跟着地，还是脚尖着地，还是整个脚板着地，才会有这样优美的姿势呢？就在他发愁犯难，脚悬半空之际，两位书生已扬长而去。
他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差点与一位从他身后越过的女子撞在一起。那女子斜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了。寿陵余子简直看呆了，女子走起路来是那么好看，真的似弱柳扶风，婀娜多姿啊。他完全忘了前面书生是如何走路了，又跟在女子身后，细心揣摩起来。但是那腰肢款摆之势，他实在难以领会。
就这样，看看这个，学学那个，天渐渐黑了，寿陵余子无法，只得回客店歇息。夜来躺在床上，脑子里还在回想走路的种种问题。“安步”抑或“急趋”？一步跨度多少最为合适？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落地时，哪个先着地：脚尖、脚跟、整个脚掌？腰要挺直是不用说了，手臂如何摆动？身子要不要扭动？
无数的问题袭来，得不到解决。寿陵余子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迷糊之间，忽然想到一点，自己以前的步法对学习有干扰，必须先忘掉自己原先的步法，方能更好地学习邯郸人漂亮的走路姿势！他顿时豁然开朗，仿佛所有那些问题都已迎刃而解。忘掉一切，从头学起，白天时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明天再去集市，不信自己学不会。天快亮时，他才慢慢睡过去。
第二天，在客店里吃完早饭，迟迟无法出门，因为想起昨晚的决定，先要忘掉自己的步法。然而，如果忘掉自己的走路姿势，他该如何迈脚，如何出门上街呢？旁边一位老者得知这个燕国人的难题，摇头晃脑地讲起来：“室中谓之时，堂上谓之行，堂下谓之步，门外谓之趋，中庭谓之走，大路谓之奔……”一席话说了有一个时辰，无奈于寿陵余子没有任何帮助，他已无法挪动双脚。只要一抬脚，就不知如何落地才好。
……
日复一日，不觉三两月过去了，寿陵余子不但没有学会邯郸人的步法，自己如何走路都已忘掉了，更可怕的是，他已完全不知如何走路了。当银子用光之后，他只能手脚并用，匍匐而行，狼狈地爬回了燕国。
（三）
在众人的窃笑声中，寿陵余子爬进了家门。他放声痛哭。回想在邯郸看人走路时，各有各的步法，或潇洒或窈窕，或稳重或轻盈，莫不是一种流动的美。这种美好，他有所感应却无法捕捉，更无法将其活用在自己的行路方式之上。他自认感悟能力不在他人之下，然而却落到无法迈开腿行走，以至要爬着回家。每每想到此处，便忍不住大放悲声。
妻子起先以为他因众人嘲笑委屈而哭，待明白他伤心的原因之后，安慰他道，“夫君何必自苦若此，虽然邯郸人走路好看，难道夫君以前走路就难看了？他们的步态美好，难道我们行动处没有突显生命的热诚？何必贬损自己至此地步？”
此番话令寿陵余子若有所思。也许这几个月的学步令他忘记了自己，也许是时候重新找回自己了。
到寿陵余子终老之际，他不但重新站立走路，而且走出了有别于邯郸人的步态，成为燕国当时名流争先仿效的对象。
（四）
此后斗转星移数千年，寿陵余子的魂魄在六道中以不同面貌轮回，多少次投胎托生，或为人或为动物，到今天栖宿于我的体内。
我也像他一样，梦里梦外，痴情地苦苦追求，正如寿陵余子在邯郸大街上，痴心苦学那一辈子也学不会的邯郸步法。
这日于梦中得诗一首，醒来后念念不忘，依稀仿佛像是叶芝的《马戏团动物大逃亡》。这么说叶芝的身上也曾寄托过寿陵余子的灵魂，因为，那一缕四处求索的魂魄我是不会认错的。
也许还有更多……，就我所知，东瀛的芥川就自称寿陵余子呢。
战国时期，燕国寿陵余子是个追求完美的人。相貌虽不及齐国城北徐公，但亦称得上俊美。他每日清晨起床更衣之时，揽镜自照，尽管面若傅粉，华服美袍，举手投足之后，仍不满意，但又说不出毛病在哪里。问一旁服侍的妻妾，她们争相夸他无比英俊，说他的担心纯粹多余。
这一日，与三五朋友相聚饮酒，席间听得一位朋友说，赵国邯郸人行走之姿异常美好，摇曳顾盼，是一种其他地方的人所没有的美好步态。
这一席话令寿陵余子恍然大悟，原来他一直觉得不够完美，有所欠缺，可能就是他的步态尚不够完美？！看来，为了完美自身，只有亲自赴赵国学习邯郸人的步法。于是，他不顾父母的不解，妻妾的啼哭，立即收拾行囊，动身前往邯郸。
（二）
远远地看见一座城池，城门洞上方一块横石，上书“东城门”三个大字，寿陵余子停下脚步，用袖子揩揩额头的汗，舒了口气。他知道邯郸城到了。
进得城来，找好客店安顿下来后，便立即来到最热闹的大街上，他要仔细看看，邯郸人到底是怎样走路的。邯郸城乃当时的名城重镇，人烟密集，此时是午时，街上人来人往，正适合寿陵余子观摩学习。
看那边，一位武将模样的男人肩背箭囊弓箭，正昂首挺胸地往前走着，寿陵余子仔细观看，发现这位武将步子的迈得很大，两臂摆动幅度也很大，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男人就该是这么雄赳赳，不过，仔细看看，他的双腿并不拢，向两旁弯曲，也许这才是他走路好看的原因？寿陵余子跟着模仿走了几步，步子要迈得开迈得大方显气势，然而他穿着长衫，如何走出武士的弓形腿？这是个问题。
这时，两位身穿长衫、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从远处走来，只见他们双手背在身后，摇头晃脑，说说笑笑地过来了。他们走路的样子“如水而流下，身重而脚轻”，寿陵余子赶紧让到一边，细细琢磨。这两人走路显然步子迈得不够大，然而腰板挺直，一路三晃，也煞是好看。寿陵余子更发现他们总是先出右脚，自己便开始在一旁模仿起来。但是，当他抬起右脚准备落地之时，发了愁，到底是脚跟着地，还是脚尖着地，还是整个脚板着地，才会有这样优美的姿势呢？就在他发愁犯难，脚悬半空之际，两位书生已扬长而去。
他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差点与一位从他身后越过的女子撞在一起。那女子斜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了。寿陵余子简直看呆了，女子走起路来是那么好看，真的似弱柳扶风，婀娜多姿啊。他完全忘了前面书生是如何走路了，又跟在女子身后，细心揣摩起来。但是那腰肢款摆之势，他实在难以领会。
就这样，看看这个，学学那个，天渐渐黑了，寿陵余子无法，只得回客店歇息。夜来躺在床上，脑子里还在回想走路的种种问题。“安步”抑或“急趋”？一步跨度多少最为合适？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落地时，哪个先着地：脚尖、脚跟、整个脚掌？腰要挺直是不用说了，手臂如何摆动？身子要不要扭动？
无数的问题袭来，得不到解决。寿陵余子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迷糊之间，忽然想到一点，自己以前的步法对学习有干扰，必须先忘掉自己原先的步法，方能更好地学习邯郸人漂亮的走路姿势！他顿时豁然开朗，仿佛所有那些问题都已迎刃而解。忘掉一切，从头学起，白天时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明天再去集市，不信自己学不会。天快亮时，他才慢慢睡过去。
第二天，在客店里吃完早饭，迟迟无法出门，因为想起昨晚的决定，先要忘掉自己的步法。然而，如果忘掉自己的走路姿势，他该如何迈脚，如何出门上街呢？旁边一位老者得知这个燕国人的难题，摇头晃脑地讲起来：“室中谓之时，堂上谓之行，堂下谓之步，门外谓之趋，中庭谓之走，大路谓之奔……”一席话说了有一个时辰，无奈于寿陵余子没有任何帮助，他已无法挪动双脚。只要一抬脚，就不知如何落地才好。
……
日复一日，不觉三两月过去了，寿陵余子不但没有学会邯郸人的步法，自己如何走路都已忘掉了，更可怕的是，他已完全不知如何走路了。当银子用光之后，他只能手脚并用，匍匐而行，狼狈地爬回了燕国。
（三）
在众人的窃笑声中，寿陵余子爬进了家门。他放声痛哭。回想在邯郸看人走路时，各有各的步法，或潇洒或窈窕，或稳重或轻盈，莫不是一种流动的美。这种美好，他有所感应却无法捕捉，更无法将其活用在自己的行路方式之上。他自认感悟能力不在他人之下，然而却落到无法迈开腿行走，以至要爬着回家。每每想到此处，便忍不住大放悲声。
妻子起先以为他因众人嘲笑委屈而哭，待明白他伤心的原因之后，安慰他道，“夫君何必自苦若此，虽然邯郸人走路好看，难道夫君以前走路就难看了？他们的步态美好，难道我们行动处没有突显生命的热诚？何必贬损自己至此地步？”
此番话令寿陵余子若有所思。也许这几个月的学步令他忘记了自己，也许是时候重新找回自己了。
到寿陵余子终老之际，他不但重新站立走路，而且走出了有别于邯郸人的步态，成为燕国当时名流争先仿效的对象。
（四）
此后斗转星移数千年，寿陵余子的魂魄在六道中以不同面貌轮回，多少次投胎托生，或为人或为动物，到今天栖宿于我的体内。
我也像他一样，梦里梦外，痴情地苦苦追求，正如寿陵余子在邯郸大街上，痴心苦学那一辈子也学不会的邯郸步法。
这日于梦中得诗一首，醒来后念念不忘，依稀仿佛像是叶芝的《马戏团动物大逃亡》。这么说叶芝的身上也曾寄托过寿陵余子的灵魂，因为，那一缕四处求索的魂魄我是不会认错的。
也许还有更多……，就我所知，东瀛的芥川就自称寿陵余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