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记忆

“文革”记忆
在我的记忆里,1966年是一个极不平凡的年份,不仅发生了自然地震,给人民生命财产造成了巨大损失,更严重的是发生了人为“地震”。它比自然地震范围更广、强度更大、持续时间更长、给国家和人民造成的损失更严重。那就是所谓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而我就在这场史无前例的长达10年的“革命”中完成了我的九年基础教育。也是在这场“革命”中从一个天真无邪的童年渐渐长大成一个懵懂少年。可以说,我“亲历”了“文化革命”的全过程,甚至“参与”了“文化革命”的许多活动,也受到了“文化革命”期间极左思想的灌输。自我检讨起来,这场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的“文化革命”却没能在我的灵魂深处打下“烙印”。我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里没有丁点“文革”印记。也许是我的爷爷、我的二爷爷、我的父亲还有我的哥哥受到了“文革”冲击和影响的缘故,反而觉得,那时的一些运动,甚至我亲自“参与”的一些运动太出格、太没人性,使我在情感上有些许厌恶。如果说“文革”是奔腾而下的一股泥石流,我就是泥石流里的一块小石头,被泥水裹挟,不由自主的滚滚而下。大家都看过非洲大陆一年一度的动物大迁徙吧?如此惊心动魄、如此轰轰烈烈。我就像庞大动物群里的一头小动物,跟着众生,本能的、被动的、毫无目的的跑来跑去。我感觉,我的智力思维起步快、成熟快,而世界观形成过程起步晚,成熟慢,在整个“文革”过程中我处于一个懵懂的、迷茫的不成熟状态。
好了,不感慨了,还是回到记忆世界里吧。
二年级的一天,学校把全体学生集合起来,发放“红卫兵”袖章,学生有,老师无。袖章是红色的,展开约有一尺来长,正中央是三个黄色的毛体大字”红卫兵”且“卫”字还是繁体“衞”字。尽管那时不明白红卫兵是干什么的,戴上袖章意味着什么,但领到袖章还是很激动、很神圣的。怎奈胳膊细、袖章长,袖章在胳膊上缠了几圈,“红卫兵”三个大字正好被卷在里边露不出来。“红卫兵”的袖章还没捂热,很快换成了“红小兵”的臂章。“红小兵”臂章为红色菱形,毛体的、黄色的“红小兵”三字印在中央。三字上方,还有“毛泽东思想”五个宋体字包在周围。后来才知道,“红小兵”是小学生专用的,而“红卫兵”则是初中以上学生专用的,整整低了一个档次,戴在身上,远不如“红卫兵”大气、神气、自豪。
就在领到”红卫兵“袖章不久,发生了一件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我们的闫校长、让我提前一年入学的闫校长,某一天,还是站在地震时站的地方,不同的是,比那时多了一张桌子。闫校长不是站在地上,而是站在桌子上。不是昂首挺胸,而是低头不语。不是在喊“同学们快围在我的周围”,而是同学们围在他的周围在喊:“打到我校走资派!”当然,不同的还有昔日的学生,臂膀上多出了“红卫兵”和袖章和“红小兵”的臂章。不久,闫校长调走了,学校被村里的“农宣队”接管。我就纳闷了,一向威严、令学生望而生畏的闫校长为什么怂了?一向尊敬师长、唯命是从的学生为什么就敢围住校长胡说八道呢?随着“文化革命”的深入进行,我才渐渐明白,原来他是我们学校最大的走资派,在被批判、被打倒、靠边站之列。
闫校长走后,学校便处于停课状态。后来知道,不仅是我们学校停课了,全国的大中专院校以及普通教育各级学校都停课了,“红卫兵”、“红小兵”全力投入到“文化大革命”中。专用名词叫“停课闹革命”。于是,老师靠边站了、学生成造反大军了,全国各地出现了“红卫兵”串联大潮。一时间全国各地、主要交通运输线和主要运输工具满满的都是“绿军装”和“红袖章”。据说那时只要穿上“绿军装”,戴上“红袖章”吃饭不要钱、坐车不要钱、住宿不要钱,不用一分钱,走遍天下都不怕。我可以做证那是真的。
我们老家位于省会石家庄南郊,大动脉京广铁路和交通要道京广公路紧贴我村村西,平行排列、纵贯南北。我们村的“红小兵”以及部分村民当时的任务就是给浩荡的“红卫兵”串联大军提供后勤保障,像迎接子弟兵那样迎接“串联大军”。一连几天我都看到,铁路上,一列列闷罐车,车门大开,满车厢都是“绿军装”和“红袖章”。他们站在车厢门口,把写有地方和学校名称的红旗伸出门外,用力地摇晃,同时齐声高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革命歌曲。公路上,一队队“绿军装”“红袖章”列队行军。有的由南向北,有的由北向南。由南向北的是要到伟大祖国的首都北京,向毛主席他老人家汇报并希望得到他老家的接见;由北向南的是从北京出来,要么已经见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要么虽然没被接见但却间接领到了领袖指示,到祖国各地宣传最高指示、播撒革命火种。他们身背行军包,肩扛“红卫兵”大旗,高唱革命歌曲,昂首挺胸、精神饱满、不知疲倦地大步向前。整个公路是人的洪流、旗的海洋,非常壮观。这样的场景我好像在故事片《南征北战》中见过。不同的是,电影里的人扛着枪,现实中的人不扛枪;电影中的场景是黑白两色,现实中则是红的、黄的、绿的互相交织,五彩斑斓;电影是平面的、和我是相隔的,现实中则是立体的、鲜活的,甚至可以掺和其中。我一边热情地给“红卫兵”大哥大姐递水送饭,一边思想:可惜我戴的是威力不够猛的“红小兵”臂章,不然我可以像大哥哥大姐姐们那样游遍祖国大好河山了。带着这样的羡慕之心,我和我的乡亲们迎来了、送往了一队又一队的串联大军。
“红卫兵”大串联、“打砸抢”好不威风,红小兵也不甘示弱。为配合“红卫兵”的行动,进行“革命”教育,“红小兵”找准自己的位置、发挥自己的作用,仿照抗日战争年代的儿童团,扛起红缨枪,到村口站岗放哨。一时间,红缨枪头成了抢手货。我记得我没能找到一件铁质的红缨枪头,就让哥哥用木头给削了一个,然后扎上红布条做红缨。尽管枪头不是铁的,扛在肩上一样威武。我们“红小兵”的任务是,凡来我村走动的人员,不分外村本村、不管是谁都要当场背诵他老人家的“老三篇”(《为人明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当然,外村人员还要查验有无本村革委会开出的路条。要知道,那时的农民,大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没有上过几天学,多数都是文盲,哪能背诵成篇的文章?那也不行,实在背诵不出“老三篇”,就背诵一段或一句毛主 ,否则别想进村!我们“红小兵”可是纪律严明、执法如山、不徇私情。
说到这里,我村一个名叫“卯子”的村民还闹出了一段笑话,直到这个村民去世多年,这个笑话还在村里传诵。有一天,“卯子”到我村东边10里地的大营村看走亲戚,到村边就被大营村的“红小兵”拦住了,让他背诵老三篇,他那里会背?他谎称是到大营买山药蔓,想蒙混过关,得到的当然是拒绝。然后发生了了一段幽默的对话:“你给背背《老三篇》”,“俺到大营卖山药蔓”。“不背不行!”,“俺去大营!”。“不背不沾!”“俺往回返!”。“卯子”你竟然这么有才,不但对答如流,而且合辙押韵!这件事传回村里,笑声不断。这也算是在哪严肃沉闷的时代里给人们增添了一丝幽默和欢乐吧。这个笑话一直传到“卯子”的孙子那一辈。
记得毛主席他老人家有段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力的行动”。果不其所然,就连生活在小小村庄、消息闭塞的我也耳闻目睹了残忍的武斗和死人事件。
不知道是1966年还是年还是1967年,母亲因为牙齿不好经常到到石家庄口腔医院修牙。当时的口腔医院在中山路中段北侧,技术了得、非常有名。医院的医生们并没有因为“文革”而停诊,还在履行救死扶伤的神圣使命。一天,母亲看牙回来,惊恐万分。她说,在石家庄碰到武斗了,中山路两侧的建筑物窗户都用砖头垒了起来,留着小小的枪眼,“军管会”和“五零一”隔街对垒。正当她修牙时,一阵机枪声响了起来。听到枪声,医生们牙也不给修了,各自躲了起来。无奈,母亲只好带着修了半截子的牙回到家里。走出医院,母亲东躲西藏,生怕哪颗子弹不长眼打到自己身上。母亲是经历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代的人,也没像那天一样感到害怕。
随着时间的延伸,“文革”越发轰轰烈烈。“革命”教育一层一层深入,“红宝书”读了一遍又一遍、毛主 背了一篇又一篇。“革命”运动一场接着一场,“忆苦思甜”人们热泪盈眶、“批斗会”上人们义愤填膺、“斗私会”上狠斗私心一闪念。人们的头脑一天比一天狂热,对领袖人物的个人崇拜一天比一天坚定。灵魂深处被一遍一遍洗礼,纯净的只剩下伟大领袖毛主席。被打倒的“走资派”、“黑五类”(地主、富农、反动派、坏分子、右派)一天比一天多,不可思议的事件一件接一件的发生。
一天傍晚,我村一阵骚动,全村的人几乎都来到大街上了。出什么事了?大人们窃窃私语:听说邻村段家营一个在河北师大上学的男孩子被红缨枪扎死了!段家营在我村东边,从石家庄到他们村里必须穿过我村一条大街,我家就住在那条大街上。不一会,送死者回原籍的车队出现了。前边一辆“大解放”,车上放着死者的棺材,还有几个花圈,一群“绿军装”“红袖章”手持红缨枪站在棺材两侧,神情凝重肃穆。“大解放”后边,是几辆帆布吉普,再后边好像还有轿车。车队浩荡,人员肃穆。那时因为年龄小,对死人的事件天生恐惧,看到棺材和花圈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后来,听说死者姓杨,在河北师大读大二,是被另一派“红卫兵”用红缨枪扎中屁股失血过多而死的,年仅20岁。天啊,太恐怖、太可怜了!
令人恐怖的事还有呢。我村第四生产队有个鳏夫名叫“友子”,前妻亡故后因家境贫寒一直没有续玄。后来,从石家庄来了一个中年妇女,模样、穿戴都很时髦,一看就是城里人,名字也很洋气叫“常琪香”(当然是音译)。经人介绍她就成了“友子”的后妻。一天,突然传来“常琪香”上吊自杀的消息,震惊全村,村民们把“友子”的家围了水泄不通。我们一群孩子感到好奇,也赶来凑上了热闹。我东钻西钻,一不小心钻到了前边,从门缝里竟然看到了“常琪香”的一副小脚。顿时,头发倒竖、头皮发麻。一连几天心里慌慌。“常琪香”解放前是国民党高级军官的小老婆,被“文革运动”定为“反动派”和“坏分子”。因为不堪忍受在石家庄受到的批斗,躲到我们这个小村躲避进一步迫害。谁成想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来到农村照样受到惨无人道的批斗,每次批斗除了让她脖子上挂上“坏分子铭”牌外,还要挂上一对破鞋,而且不能留长发,必须推成平头。(女人推平头这个时代是一种时髦,可那个时代是对妇女的一种绝对侮辱啊)。她实在忍受不了人身攻击和精神羞辱了,才选择上吊自尽。想想好后悔啊,我作为革命小将,还在“常琪香”的批斗会上义愤填膺的批过她呢!
楼主 深沉居士  发布于 2018-06-21 15:20:33 +0800 CST  

楼主:深沉居士

字数:4242

发表时间:2018-06-21 23:20:33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6-22 18:28:07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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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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