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便是救自己

贴篇自己写的故事。无关风月,有点creepy,欢迎提意见。
楼主 潘西2018  发布于 2018-04-07 01:55:19 +0800 CST  
(1)

振武喘口气,抬起头,停下脚步。小径曲曲折折伸向前方,沿着湖边转了个弯,看不出还有多远才能走出去。四周古树参天,有些大树的树根,狰狞地袒露在地面,虬枝游走,展示着衰老与枯竭,又似乎隐含着巨大的力量。荫翳蔽日,阳光斑斑点点地射进来,完全感受不到树林外的那种火热毒辣。隔着树丛,外面蓝天碧水,虽看不见明晃晃的太阳,阳光却无处不在,张扬着无穷生命力。振武回过身,看看落在后面一大截的儿子,失望地摇摇头。

一路上,小杰左躲右闪,怕蚊虫叮咬,更怕小径旁长有毒藤蔓碰到自己的光腿,满心不情愿地跟在振武后面走着,此时落后一大截。这孩子马上就十岁了,身材结实,高高的个头,浓眉大眼,鼻梁高挺,是个十分英俊的男孩。可惜,在振武眼里,孩子的未来似乎全写在脸上:一个普通人。不,更糟,一个没有热情的普通人。但愿他能上大学,有份工作,将来能养活自己。振武对儿子多次失望后,已将对儿子的期待值降到了最低。
“小杰,快点。”振武耐着性子对儿子喊道,“走过前面那个弯道,我们就找个地方休息吃中饭。”

小杰撅着嘴加快了脚步。儿子身上背着背包,里面装着两人的午饭和水。振武不放弃任何锻炼儿子的机会,食物和水全让儿子背着,自己则背着手悠闲地走在前面。这是国庆节 长周末,正好暑假开始,振武带儿子来野外远足,希望他能多跟大自然接触,强身健体,而不是一放假就抱着平板电脑不放。

还好,转过那个弯,没多远果然找到一块适合野餐的空地。振武铺开野餐垫,小杰从包里一样样掏出带来的食物。两份自制三明治、一大盒水果、两小瓶牛奶、一盒小香肠。振武心里想着要如何跟儿子说那件事,有点走神。小杰却没有发现爸爸心不在焉,打开自己的那份三明治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小杰有双非常漂亮的眼睛,刚出生时,振武把他抱在怀里,他双眼紧闭,还是个皱巴巴的小红肉球。护士小姐对振武说:“呀,这孩子长大后肯定漂亮,瞧那眼线多长。”真的,在华人中少有小杰这样的双眼皮大眼睛,鼻梁也高。从小到大,谁见到他,不管是真人还是照片,都夸他长得漂亮。可漂亮有什么用?不能当饭吃啊!振武看着孩子叹口气,做父母的谁不希望孩子成绩优异、有特别专长、或者能说会道,总之有点能让父母可以为之骄傲的东西都行。可是什么都没有,小杰就是这么普通,从幼儿园到小学,从没有任何突出的地方。学习成绩平平,不爱运动。踢足球、打冰球,他不但不积极抢球,还总躲着球,生怕因为那小小的球而成为众人的焦点,那样他觉得很不自在。游泳嘛,自己独个儿游还行,俱乐部死活不愿参加,因为他不愿与任何人竞争。这点倒是像他,振武苦涩地想。

“小杰,”振武说,“昨天下班前我接到一个电话,想知道是谁打来的吗?”他还在想着怎么说好。

孩子看了他一眼,并未十分留心他说的话,又低头吃起来,走了一上午,早就饿坏了。
“昨天杰克逊先生给我打来电话。”振武说,“因为我以前申请过当寄宿家庭,记得吗?”他停下来,似乎是让儿子回忆起这件事。“多伦多儿童安全寄宿家庭。”他解释道,想让孩子彻底回忆起来。

孩子看着他,嘴巴继续嚼着,显然对于爸爸昨天跟什么人谈话并不关心。

“小杰,”振武继续说,“你想不想帮助别人?”

孩子满嘴食物,含混地嗯了一声。

“杰克逊先生是多伦多CAS寄宿家庭主管,”振武加重语气。真是没救了,儿子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将来真的不会有出息。在振武心里,这种漠然显然比其他缺点更严重,哪怕儿子脾气坏点、甚至哪怕偶尔撒点小谎,也比这样要好。

孩子喝了一大口牛奶,上嘴唇留下一圈白奶渍,像是一圈白胡子。

振武不知怎么,更觉恼火,但还是耐着性子继续说。“杰克逊先生昨天给我打电话,因为我半年前申请过当儿童寄宿家庭。现在他们有一个孩子需要寄宿家庭,问我愿不愿意接收。”

振武转过脸,望向不远处的湖面。从湖面时不时吹来一阵凉风,甚是惬意。妻子在世时,他们经常在后院里吃晚饭,有时甚至直接在地上铺张毯子,坐在地上吃。儿子总是很开心,兴奋地跳着说是野餐。那时候的小杰活泼可爱,完全不是现在这副什么都不关心的样子。“看着我,听好了。”他转过脸看着儿子,“你就要十岁了。今天我跟你说的话十分重要,你好好听着。”

孩子停下不吃了,他看着振武。

“我说我们愿意。这个孩子叫大卫,无家可归。他妈妈生了他后不久就不知去向;他爸爸喜欢赌博,还经常打他,去年又因为在家里种大麻,被抓走了。以前他主要跟爷爷生活,可爷爷前不久又去世了,在加拿大他再没有别的亲人。可怜的孩子,杰克逊先生说他非常聪明……”

振武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告诉杰克逊先生我愿意收养这个孩子,虽然他有些坏毛病。我们来帮助他,好不好?”

“Okay——,”孩子嘟囔着说。

振武不满地扯了扯嘴角。“你不要太自私,不要只想着自己,想想那些可怜的孩子,如果你是那样怎么办?救人就是救自己。虽然他有些小缺点,但我们不能瞧不起他,相反,我们要信任他,帮他改掉那些坏毛病。我们欢迎他来我们家,跟我们一起生活。”

孩子皱起眉头,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可能会有所改变,并非他喜欢的那种改变。

“你想想那个孩子多可怜,没有妈妈,爸爸打他,爷爷又不在了。如果你生活在那样的家庭你会怎么办?”

“我不知道。”

“那就好好想想。”振武说。

一想到能帮助那个没有人愿意帮助的孩子,振武就有种满足感,他有信心能帮助并改变即将来他家生活的大卫。

小杰放下三明治,他吃不下去了。

振武看了他一眼,继续说,“杰克逊先生很高兴我们愿意接收这个孩子。不过,要做一个合格的寄宿家庭也不是那么简单。他给了我一张清单,上面有关于寄宿家庭的规范有详细说明与要求。比如,家里要干净整洁、不要有危险物品等等,当然,首先,我们要给那个孩子提供一间住房。”

小杰的眼睛瞪得更大,仿佛意识到危险的临近。

“我决定把那间空着的房间腾出来,让大卫住。”

小杰的嘴也张大了,明显难以置信,不敢想象爸爸会做出这种决定。“可那是妈妈的房间!”他喊道。

“只是放着你妈妈的东西而已。为了帮助这个孩子,我们没有办法。今天我跟你说这件事就是告诉你,明天我们就动手清理房间,把你妈妈的东西整理好,搬到地下室去。”
儿子的眼睛里蓄满泪水,马上就要满溢出来了。振武大声训斥道:“你不要太自私!想想你自己,有健康的身体、有这么好的家,你想要什么便有什么。你再想想那个可怜的孩子,没有妈妈,他爸爸不但打他,现在又给关了起来。如果爸爸打你会怎么样?如果你妈给关起来了怎么办?”

小杰把装香肠的盒子一推,他嘴角牵动着,颤抖着。“如果她被关起来,”他难过地哽咽着,“我要去看她。” 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孩子脸颊滚落下来,他终于忍不住,像被人给揍了一拳似的咧开嘴,嚎啕大哭起来。

振武坐在那里有点不知所措,他后悔这样说。不过,他总觉得儿子这种悲伤有点不正常。妻子去世快一年了,一个正常孩子的伤心、对母亲的思念不会持续这么久。这只说明儿子太软弱太自私,他需要锻炼。“你看看自己现在这样子,你就要十岁了——”他不满地对儿子说。

“你别只想着自己,像我这样,想想怎么帮助别人,”振武说,“那你就不会老是想着妈妈了。”

儿子肩膀耸动,抽噎哽咽着说,“你要把妈妈的东西搬到地下室去?你要让那个男孩睡在她的房间里?”话刚说完,又放声大哭起来。

“你以为我就不想你妈妈?你以为我就不难过?”振武说,“我也想她。可是,我不会像你这样只会哭。我去当义工,为别人做点事,让自己忙起来。你什么时候看见我坐在家里为自己的事发愁过?”

振武看着儿子的眼泪不停地滚落,心里也不好受,但他还是觉得儿子的表现太夸张,自私,光想着自己,缺乏爱心。

“快点吃,吃完我们继续走完这条小路。”他严厉地说。

儿子还在抽抽搭搭,用手背抹着眼睛。“我不想吃了。”

“那好。我来收拾东西。看你那鼻涕流的,用纸巾先擦一下。”

儿子抽了张纸巾,擦鼻涕,然后站起来,往湖边走去。

振武把用过的杯盘碗碟放进垃圾袋。想到那个叫大卫的可怜孩子,再想想自己的儿子,三明治只咬两口就扔掉,他用力扎紧垃圾袋。大卫那么聪明,可惜生错了家庭,打从出生起就没过个一天好日子,而小杰呢,父母宠爱,从小衣服玩具书籍,要什么有什么,可他却这么自私。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收拾完毕,他拿着背包,走到小杰身边。小杰低头蹲在水边,拿根枯树枝在水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看到爸爸,又哭丧着脸说,“我不要妈妈搬到地下室去。我就要她在我旁边。”

振武对儿子居然还在哭哭啼啼十分不耐烦。“小杰,妈妈不在了。我们不是把她搬到地下室去,而是把她的东西搬到楼下去,这样大卫来了后可以睡在这里。他14岁,比你大一点,你们俩可以一起玩,你有个伴不好吗?”

小杰哭着说,“我不要什么伴,我就要妈妈,我不要妈妈住到地下室去。”

振武觉得儿子不可理喻,便严厉地对他说,“小杰,你现在是个大孩子了,过完这个暑假就上五年纪。我跟你说过好多次,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已经决定了,道理也都已经跟你讲了,你自己冷静冷静,想想做点什么来欢迎大卫。”
楼主 潘西2018  发布于 2018-04-07 02:06:50 +0800 CST  
(2)

振武人送外号“活菩萨”,虽然他什么神也不信。他在一家知名网络公司的加拿大分公司工作,收入可观。他为人温文而雅,谦谦有礼,举止中透着睿智、风雅。头发一丝不乱,虽有点少年白头,反而更添成熟的魅力。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也绝不会乱,工作时西装格履,野外远足时登山鞋运动装必定齐全,家居服悠闲随意。来加拿大多年,早已入乡随俗,常常一杯咖啡在手;不论说什么,总以“谢谢”两字结尾。这年月绅士君子长什么样,看到他你就知道了。

振武爱心满满,常年做善事,业余时间积极投身义工服务,对于各种慈善捐款,他总是慷慨解囊。自从当了爸爸之后,他将一颗爱心倾注到儿童身上,去得最多的是社区的儿童救助协会。他是那里最活跃的义工之一,并已连续10年坚持给多伦多病童医院捐款。振武更是公认的大好人、大善人,熟人朋友称他为活菩萨,不光是因为他勤做义工大方捐款,这年头多少人当过义工、谁又没捐过点钱?主要是因为他有颗博爱的心,他关心那些领救济的人、他支持同性恋变性人,他赞同政府大量接受难民。跟他在一起,大家总觉得自己皮袍下的小我被他压榨出来。当他看着你时,那慈悲的眼神,你会莫名地想到普渡众生的菩萨。

振武喜欢动物,尤其喜欢猫。猫是他的心头宝,天天给人看他的宠物猫照片,说猫的各种好。振武喜欢猫到什么程度呢,他有句名言:“再丑的猫总归也比人要好看。” 他家曾经养过一只猫,可惜去年因为妻子重病,他忙于照顾病妻,外加工作、儿子,疏忽了那只猫,妻子去世后,猫也走失了,令他痛上加痛。他厌恶人类,认为人类是上帝创造出来的一个相对邪恶的物种。他认为人类是病毒,是毒瘤,祸害环境,早晚会毁灭地球。他说猴子品性差,贪婪、势力、欺负弱小、嫉妒,变成人后那种邪恶本质变本加厉。去年上半年有条新闻,说美国辛辛那提动物园,有个三岁孩子掉进大猩猩区,动物园工作人员为了孩子的安全,打死大猩猩,救出了孩子。振武叹气道,“我想捐款毁灭人类,我看得越多,听得越多,我益发坚定了我的想法:人类就是这个世界的病毒,毒瘤!”他讨厌体育竞赛,因为他反对一切以输赢为结果的群体体育项目!你能想象一个男人从不看球赛吗?振武就是。不仅球赛,他什么运动项目也不看,因为他受不了有人会输。他可真有份菩萨心肠啊。

远足回来后的第二天,振武不顾儿子的反对与哭泣,着手清理工作。他将那间空房内妻子的所有物品全打包装进四个箱子,再吭哧吭哧把箱子搬到地下室。接着扫地、拖地、掸尘,床上铺好新床单,拿出干净的被子……忙了一整天。到晚餐时分,他累得筋疲力尽,不过让人欣慰的是家里已完全按照CAS寄宿家庭标准整理妥当,为安全起见,连墙上挂着的装饰画什么的都全部加固一次。那天电话里杰克逊先生说下周一上班便会有工作人员上门检查他家的住宿状况,如果一切合乎标准,周五他便可以去CAS与大卫见面,并带他回家了。

妻子去世后,平日里有钟点工上门给他和小杰准备晚餐顺道清洁整理。可今天是周末,累了一天,他懒得做饭,叫比萨当晚饭。振武想到今后的日子便很兴奋,他要让小杰懂得如何关心别人,他要帮助大卫改掉坏毛病。既然大卫那么聪明,如果能把大卫扭转过来,走上正途,岂不是一大成就?想到这里,振武甚至提前体会到那种成就感。叫儿子下楼吃饭好几次都没有应答,振武上楼看看。却见小杰趴在床上,戴着耳机,专注地盯着平板电脑。总是这样,他叹了口气,有这么多时间,不看书、也不愿出去找朋友玩,就喜欢窝在房间里玩电脑, 一看一整天。这孩子真没救了。

果然,这天下班回家后,CAS的工作人员便上门来检查居住环境。他们楼上楼下到处察看,厨房、卫生间、儿童住房,各项指标均符合要求。走之前,他们笑着握手道别,CAS工作人员特意说:“张先生,非常感谢你愿意接收孩子,现在寄宿家庭真不好找。 ”
振武欠欠身子,照例是谦虚,“谢谢。谢谢。请问孩子大约什么时候可以住进来?”
“不出意外的话,这周就可以办完所有手续,到时我们会通知你的。”

周四便接到CAS电话,通知他隔天下午去CAS办公室与孩子见面,办手续,并接孩子回家。

翌日,振武特意告假半天,如约准时到达CAS办公楼。接待人员引领他在一间办公室里等着,同时递给他一沓资料,全是关于大卫的,说他们这就去带孩子过来,振武在等候时可以看看,先熟悉一下孩子的情况。

工作人员走后,振武在桌前坐下,一页页翻看起大卫的资料来。照片上的孩子面无表情,一双眼睛直直望着你,似要望进你的灵魂里去。振武移开视线,继续往下看。阮大卫,14岁,身高165,身体健康没毛病,主要毛病在于从小没有受到良好教育,喜欢干些莫名其妙的破坏,比如扔砖头打碎别人家的窗玻璃、扎汽车轮胎、放火烧垃圾桶诸如此类的。振武看到这里,笑笑,还真是顽劣。最后他翻到大卫的智商测试报告。哇, 150,果然聪明。他不禁扬了扬眉毛,这会不会是个天才呢。

这时候,杰克逊先生笑着推门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振武知道这就是大卫了。振武在好些表格上签了名。一切手续办理完毕后,杰克逊先生看看振武,拍拍振武的肩说,“张先生,你愿意当寄宿家庭我们真是非常感谢。今后你多辛苦了。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跟我们联系,我们也会定期回访的。”他又转身对大卫说,“你也一样,大卫,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随时找我们,我们这儿永远是你的家。你的东西都清好了吗?”

男孩点点头,指指脚边的一个背包。

振武看着这个旧背包,背包最上头拉链处的线缝毛毛的,开了道口子,像一张眯缝的眼,打量着他。“就这么点东西?”他边说边拎起来,“大卫,我们走吧。”

大卫看了他一眼,没吭声,跟着他出了门。

虽然振武给大卫拉开了后面的车门,他还是坐在了副驾驶位上。振武开着车,偶尔扫一眼他。尽管系着安全带,大卫还是像没有骨头一样瘫在坐位上,如果小杰胆敢这样坐,振武定会厉声喝斥,让他坐直身子。可是考虑到刚跟大卫在一起,他忍住没吭声。夕阳从右边的车窗照进来,大卫右脸明亮,左脸阴暗,一明一暗,奇怪地和谐。不是那么浓密的头发披散在肩头,下半截黄上半截黑,男不男女不女的。振武想等安定下来后,就带他去剪发。

大卫坐在那里,眼睛望着车窗外,没有看过振武一次,仿佛他这个人不存在。是在躲避他、排斥他吗?振武心想。然而,大卫没有任何表情的脸色,波澜不惊的眼神,又丝毫看不出紧张或不自在。他的眼神振武看不懂,那是与他年龄不相仿的平静。

振武清了清嗓子,决定找点话说,打破车内令人难受的沉默。他笑着说,“大卫,你IQ那么高,不得了啊。”是人都喜欢听奉承话,但愿他的微笑能拉近两人间的距离。

男孩的表情不置可否。他稍微挺直身子,抬起右脚,搭在左腿上,支起了二郞腿。仿佛用脚来隔开他与振武,又仿佛想用脚当武器,对准振武,保护自己。可惜,振武只看到那靴子破得不像话,鞋帮处裂了缝,鞋底脚掌处磨得厉害,很快就会穿孔。鞋带也给踩踏烂了,没法好好系上。况且这是夏天,他还穿着这么一双烂得不象话的靴子。可怜的孩子,振武想当务之急是给大卫添置些新衣新鞋,这双靴子可以扔了。突然一个念头闪过:没准大卫的恶作剧搞破坏只是他对自己不公平命运的一种发泄。

振武见他还是沉默不语,只得继续没话找话,“有没有想过长大了做什么,嗯?”

大卫只是不吭声,眼睛还是望着窗外,没有焦点。

“想法太多?不知道做什么好?”振武笑着自说自话。 “你这么聪明,只要你努力,没有不成功的。”振武说。“你最喜欢什么?说说你最喜欢的东西吧。”他的目光不自主地又看了看那只翘着的脚和那破烂靴子。

“最喜欢学习,充实自己。”大卫拖长腔说。

振武有些不自然,他没有理会大卫的揶揄,也没看到他嘴角的一丝嘲笑。他看着前方继续开着车,眼前浮现的是那只越来越大的烂靴子。 “大卫,”他说,“你以前做过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但是我觉得你明白那样不对,而且以后你不会再那样做了,对吗?”他朝大卫笑笑。这些可怜的孩子,缺乏家庭温暖,没有朋友,白眼冷脸倒是受过不少。“我觉得我能理解你为什么会干那些坏事。”

大卫冷冷地看着他。“我不需要你的理解,也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他说。“我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干。”

“是吗?”总算开口说话了,振武开心地顺着他的话问,“那么说说你为什么要做那些事?”

一丝阴云闪过大卫的眼里。“听说过撒旦吗?是它,”他说。“是魔鬼让我这样做的。”

振武扭头定定地看了他有两三秒。男孩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他不是在开玩笑,他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振武甚至看到了一丝自得的意味。振武没想到这孩子会这么说,振武自己不信教,什么教都不信,但并不说明他没听说过《圣经》或圣经故事。什么魔鬼、什么撒旦,拿它来做挡箭牌,是胆小鬼行为!振武一念及此,有点吃惊,又有些失望,很快失望又变成愤怒。“瞎说!”他对大卫的话嗤之以鼻。“我们现在生活在高科技社会里。你这么聪明,肯定知道这个世上没有上帝更没有撒旦!”

大卫的嘴微微抽动了一下。现在他的脸上总算有了表情,那是轻蔑又好笑的表情,仿佛在嘲笑振武的不冷静。他的眼里还有一丝挑衅。

振武没再说话,默默地开车。振武想着他要怎么做才能引领这个孩子走上正途。他那么聪明,只要教育得当,将来会有大出息的。哼,还撒旦呢。现在的孩子,总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其实什么也不懂。对了,他突然想到马上就有日全食横跨北美上空,他可以带两个孩子看日全食,并以此为契机教这个孩子一些太空知识,拓展他的知识领域,接触一下宇宙星空,让他明白人类可以穿透那最黑暗的未知世界,让他明白世上根本没有上帝,亦没有魔鬼。想到这里,他兴奋起来,就这么办!这个暑假干脆就以日全食为契机,带两个孩子了解接触太空知识。男孩子都会感兴趣的。

迎面有车驶来,两旁的树木房屋往后退去,前后穿梭交错间,振武恍若看到大卫在他的引领下今后的变化,他欣慰地笑了。

车子驶上振武家的车道,振武将车停好后,转身看着大卫,他那么聪明,万事皆有可能。“大卫,”他说,“我们到家了。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那笑容既是欢迎大卫,又像在邀请他进入一间窗户大开的明亮学堂。
楼主 潘西2018  发布于 2018-04-07 02:15:17 +0800 CST  
(3)

振武家的房子大约建于上个世纪70年代,老房子了。两层半,三间卧室,有个斜屋顶阁楼,整幢房子显得很高。阁楼上唯一一扇窗正对着车道,常年紧闭。

一开门,振武便大声喊道:“小杰, 快下来,你看谁来了?”

小杰应声从二楼房间里探出身子,看了楼下两人一眼,慢吞吞地下了楼。

振武热情地向大卫介绍:“这是小杰,以后他就是你弟弟了。”又转身对小杰说,“这是我跟你说过的大卫,今后他就是我们家的一员。高不高兴?”他自己高兴得直搓手。
看着面无表情的小杰,振武尴尬地揉揉他的头发。“以后你多了个哥哥,你们可以一起踢球,一起上学,多好啊。”小杰还是不吭声,木木地站在那里。大卫倒是自来熟地走进来,四下张望打量。房子从外面看并不起眼,但走进来,却是宽敞亮堂,对于两三个人而言,空间足够大。家具也都是厚实沉重的上好实木材质,绝不是宜家那种简单的成人拼装玩具。

“小杰,你领大卫到他房间去,然后带他熟悉一下我们家。我去厨房看看丽莎给我们准备了什么吃的。”

小杰听到这话,恨恨地瞪了振武一眼。不过,振武转身便去了厨房,没有看到这一眼。

大卫用胳膊肘捅捅小杰,说,“走啊,怎么?不高兴?”

小杰把大卫带到他房间,便回了自己房间,重重地摔上门。

在厨房准备晚餐的振武听到动静,明白小杰不欢迎大卫。怎样才能让大卫不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呢,怎样才能让大卫喜欢这个家?振武想,唯一的方法是让他觉得自己被人需要,让他觉得自己有尊严,他才会在这儿住下来。振武知道该怎么做了。

晚饭时,两个孩子默默不语,低头各自吃着。

“大卫,”振武说,“你知道吗,你来我们家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大卫疑惑地抬起头,小杰则是满脸惊讶。

“是这样,”振武说,“你来了正好,我们家正需要你。”他的语气听上去真的很绝望。“家里就小杰一个孩子 ,他不懂什么叫分享,他从来不愿意把自己的玩具给别人玩。家里有了你,我很高兴,这样他才知道什么叫分享。你能帮帮我吗?”他的声音因为激动都变尖细了。

一直麻木的小杰突然间活了过来,他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他叫道:“我才不是!”

“你这么大声干嘛?”振武严厉地说。“懂不懂礼貌?我让你想想怎么欢迎大卫,这就是你的欢迎吗?”

“你看,他就是这样。”振武面向大卫说。

小杰气得踢了餐桌一脚,差点踢到大卫的腿。振武狠狠瞪了儿子一眼。“给我老实坐好。”

“你妈妈不要你,你爸爸打你,你就来抢我的。”小杰朝大卫尖叫道。

振武气得朝小杰吼道:“住嘴。你该向大卫道歉。”

一丝狡黠的笑容浮现在大卫嘴角。他直直地看着前方,没说话,看来今后的日子会很好玩。

振武继续问:“怎么样,你能帮我吗?”

“我没所谓。”他用叉子拨弄着盘子里菜。“如果能帮得到你们,我很高兴。”

“太好了!”振武说,“太好了!”

“我才不需要你的帮助,你自己就是个坏蛋!”小杰低声嘟囔着,这次不敢再吼了。

大卫往嘴里送了一块肉,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我有话要跟你们俩说,”振武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沉稳。他的眼睛从一个孩子看到另一个孩子,他说得很慢,仿佛他只会说这一次,孩子们必须认真听清楚。“大卫以前怎么样,我不管。”他说,“他来到我们家,就是个全新的开始,全新的人。而且,大卫是来帮助我们的,我们也要帮他。我们要互相帮助。谁也不要自私,要学着分享,懂得尊重。如果我能帮助一个人,那我就会尽力去做。让我们忘了以前,开始全新的生活。”

两个孩子谁都没有吭声。小杰呆呆地望着对面的大卫。大卫则盯着自己面前的盘子。振武看着两个孩子的头顶。他笑了,最后还是他赢了。大卫能名正言顺地、有尊严地住下来。他伸出手爱怜地揉揉小杰的头,又拍拍大卫的肩膀。“好了,吃完饭,你们俩玩去吧。”

他站起身,收拾碗碟,走到厨房里去了。

等他走进厨房,大卫抬起头,对上小杰阴郁的目光。“天啊,”大卫压低声音说,“和这种人住在一起,你怎么受得了的?”他满脸嫌恶。“他以为他自己是上帝吗?!”


第二天,振武带着两个孩子外出采购,为大卫添置了不少衣物生活用品。路过书店时,又特意进去,买了一套《少年版百科全书》及《外太空解密》等书籍,虽然小杰盯着那套《小屁孩日记》流了半天口水,振武也没买,只顺手给他买了两厚本的六年级数学辅导练习。日全食的日子快到了,可日全食观测镜居然卖断货。

大卫和小杰无聊地跟在振武身后走着,两人并没交流。也不知走了多久,振武总算在一间小店门口停下来。大卫抬头便看到门柱上红白蓝三色的转灯,门上挂着霓虹灯制作的 “open” 招牌,大白天也发着红光,大门上方的玻璃上写着几个大字“汤姆理发店”。 他疑惑地看着振武。振武笑着说,“我们父子三人都来剪个头,当作暑假的开始吧。”说完,抬脚自己先进了门。小杰自是顺从地跟在爸爸身后走了进去,只有大卫站着没动。

“大卫,进来呀。”振武扭头发现大卫没进来,招呼着。

“我不用。”他淡淡地说。

振武第一眼见他时,就觉得他头发又乱又长,黑黄参杂,真心看不习惯。他们家,他和小杰从来都是短短的平头,干净精神。振武见他不进来,返身过来想牵他的手。“来吧,”振武说,“让我们的全新生活从头开始。”他被自己的俏皮话给逗乐了。

店门朝里凹进去,两边橱窗突出来,几张证件用镜框框起来在墙上展示着,橱窗里散放着比较特别的理发用具或店主收藏之类的零星物品。街道上阳光灿烂,而理发店墙体漆成黑色,衬得理发店里面有点阴暗,几张理发椅摆成一排,张张对着面大镜子,有两三个男人在理发。

大卫任振武喊他,就是站在门外不动。他觉得理发店像个怪物张着大口,想将他吞掉。那一闪闪的“open”招牌,像魔鬼在眨着眼睛诱惑他,他当然不会上当。看到振武回过身要来牵他的手带他进去,大卫往后退了一大步,站在人行道当中。

“我不需要理发。”他直看着振武,表情严肃。“我这样挺好。”

“头发这么长,”振武好心地说,“再说,洗起来也麻烦,我想男孩子都不喜欢洗头的吧。”他开着玩笑,想缓解一下大卫的抗拒心理。

“我不嫌麻烦。”大卫还是不动。

“只有女孩才留长头发,你不想别人以为你是女孩子吧。”振武想尽办法劝说。

“我才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喜欢我现在这样。”大卫死死盯着他,不肯动。

小杰一个人在店里等了好久,只好又出来,看到僵持着的两人。偶尔有几个路过的行人会朝他们看一眼,振武实在没办法,只好说,“那好,今天先不剪。我们走吧。”他心里多少有些不快,但想着大卫刚来,一切不能操之过急。

“小杰,来,我们走。”他摸着小杰的头说,“你的头发还不算太长,我们过些天再来吧。”

回到家,大卫便坐在沙发上翻起《少年百科全书》来。那股子认真劲,振武看在眼里,喜在心上。这孩子还是有救的,现在的抵触情绪需要时间慢慢来缓和。振武很快便将刚才理发店外的不快抛在了脑后。
楼主 潘西2018  发布于 2018-04-07 08:59:22 +0800 CST  
(4)

小杰一觉睡醒,已快十点。房间很暗,外面在下大雨,雨水敲打着玻璃窗,偶尔有闪电在深灰色的天边闪过,接着是轰隆隆的雷声滚过。振武上班去了,一点左右钟点工丽莎会过来给他俩做中饭,收拾清洁房间外加准备晚饭。他睡眼惺忪地走下楼到厨房找吃的。餐桌上,振武做好的土豆饼、水煮蛋、牛奶摆在那里。他端着牛奶喝起来。突然,他的眼神变得警惕,背无声地挺直,吞饮的动作也停了。连瓢泼大雨也似乎被什么给粗暴地喝斥不敢出声,大雨没有任何征兆地变小声,似乎止住了。小杰僵硬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沉默中传来大卫下楼的声音,声音很重,听得出大卫仍旧穿着他那双破靴子。脚步声一下一下,坚定有力,每一声间隔的长短轻重都一样,这声音仿佛来自他的大脑而不是他的脚。小杰一觉醒来几乎忘了家里多了个大卫,这脚步声让他顿时清醒,人随即沮丧起来。

现在脚步声下了楼,走过了起居室,来到了厨房。然后是沉寂,大卫应当是停下来在查看什么,随即,冰箱门被打开的声音,长长的安静,然后是重重关上的声音。小杰等着他走到餐桌这边来。果然,脚步声又响起来,这次真的是朝餐桌走来了。

大卫站在他面前,仍旧穿着旧靴子,衣服也是他自己带来的旧衬衫,昨天振武给他买的新衣服他没有穿。大卫隔着餐桌站在小杰面前,小杰的舌头突然间狂野不受控制。“你的早饭就在桌上,别又来抢我的!”

大卫听他这么说,拖开椅子坐下来,支起二郎腿。“不是我要来你家的,是你爸爸请我来的,你那天没听到吗?”

小杰撇撇嘴,不屑地看着他。目光落在那只脚上,那肮脏的靴底虽然有的地方快磨穿了,但仍然看得出曾经厚得像砖头。

大卫晃晃他的脚,笑了。“看到我的靴子了吗?我这只脚要是踢谁,谁就知道最好别惹我。”

小杰脸色变了。

“现在,你去厨房给我做个三明治,我不喜欢什么煮鸡蛋,难吃到死。还有,牛奶不凉了,重新给我倒一杯冰的来。快去!”

小杰没动。

“怎么?不相信?你想尝尝这只脚的厉害?!”

小杰看着大卫恶狠狠的表情,站起身,朝厨房走去。他做了一个大大的三明治,抹了很厚的花生酱,还夹了一片火腿。打开冰箱,拿出牛奶,找了个杯子,重新倒了杯牛奶,然后左手牛奶右手三明治走回餐厅。

大卫正趴在桌上百无聊奈地敲着桌面。“谢谢,我的仆人。”他说着接过三明治。

小杰站在一旁,手里还端着杯子。大卫像是没有看到,自顾自大口吃起来,一口一口,很快吃完。然后他接过牛奶,像孩子一样两手捧着杯子咕咚咕咚喝起来,一气喝光。喝完抬头看着小杰说,“再去给我拿根香蕉来,仆人。”说着把杯子递给小杰,唇上还留着一圈牛奶印渍,像白胡子。

小杰像个上了发条的玩具人,又回厨房拿了根香蕉,递给大卫。大卫剥开香蕉,蕉皮随意往桌上一扔,然后靠着椅子吃起来,吃完后用袖子擦擦嘴,满意地看着小杰。也许是吃饱喝足了,也许小杰的俯首贴耳让他放松下来。“你跟你老爸一个样,”他说,“一模一样的傻。”

小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光死死地盯着大卫脸侧的那面墙。

“你哑巴了?”大卫说,“怎么不说话?我说得不对?”

小杰嘴巴略开了一道缝,但还是什么也没说。

“你爸不光脑子有毛病,还很臭屁,” 大卫快活地说,“臭不可闻。”大卫的声音沙哑像唱歌把嗓子唱破了似的 。

小杰的脸色变了,他往后退了几步,仿佛准备随时撤退逃跑。“他是好人,”他大声说,“他帮助别人。”

“得了吧,”大卫猛地坐直身子,恶狠狠地说,“你给我听好了。我他妈才不管他是不是好人,他最好别惹我!”

这时天空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屋子里两张孩子的脸,凶狠的、害怕的。雨声接着又大起来,雨点敲打着窗户,世界又恢复生机。

“该死,这么大雨哪里也不去了。你就完成你老爸交给你的任务,当向导带我参观房间吧。”大卫站起身,朝小杰做了个鬼脸。“走吧。”

“你不是都看过了?”小杰不情愿地嘟囔着,没有动。

“我还没去过地下室。”他随手拿起橱柜里一只精致的玻璃碗,那是小杰妈妈生前最喜欢的摆设之一。小杰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没拿稳,摔地上。

“地下室有什么好看的?”

“你该不会是害怕去地下室吧?”大卫把脸凑到小杰面前,盯着他的眼睛,“还是地下室藏着什么秘密,你不想让我看?”

“我才不怕。地下室放的都是杂物,有什么好看的?”

大卫故意吓他。“房子就是一个世界,我们住在人间,地下室便是地狱,天堂嘛,”他耸耸肩,“我不知道有没有。待会去看看你家阁楼算不算。”

小杰听他这么说,心都揪紧了,麻木地看着大卫往地下室走去。大卫打开地下室的门,顺手扭开墙上的开关。昏暗的灯光下,看得出地下室只有简单装修,里面放的全是杂物,一张旧的乒乓球桌,有旧床架,几面不用了的镜子,振武一箱箱的旧书报,小杰以前学校的作业什么的,全保留着,装在箱子里,箱子靠墙堆着。

大卫慢慢走下去,“我们来看看有什么好玩的。地狱总是最好玩的地方。”

小杰看到装着妈妈旧物的四个箱子因为刚搬下楼,就堆在楼梯口不远,最显眼。果然,大卫最先来到这四口箱子前,弯下腰,伸手要打开第一个箱子。

“不许动!那是我妈妈的东西!”小杰赶紧从楼梯上下来,想要阻止大卫。

大卫哪里会听,他打开箱子,伸手乱翻,拿出一把梳子,仔细看着。这是一把造型很独特的银质梳子。一条鱼的形状,鱼肚子便是梳齿,梳子背是鱼鳞,鱼尾是梳柄,可以握手的地方,鱼嘴鱼眼都栩栩如生。大卫说,“这把梳子有意思,我很喜欢。”边说边梳起头来。

小杰看着大卫用梳子梳他的油腻腻的脏头发,气坏了。“这是我妈的梳子,你不许动!”他大叫着。“她死了。”

“怎么回事?你妈住在地狱里?”大卫满不在乎地调侃道。恰巧,墙边放着几面不用的镜子,大卫对着镜子给自己梳了个大背头。转过身来问小杰,“我才不怕死人的东西。怎么样?喜欢这发型吗?酷吗?”

大卫将梳子一扔,拿出一瓶香水。“哟,这里头香水真不少。看看这瓶,叫什么“邂逅”;还有这瓶,居然叫“好女孩变坏”!怪不得你妈住到地狱来了。”

小杰在一旁,焦急又无助地解释。“妈妈最喜欢香水,她有好多瓶香水。”

大卫把那瓶瓶身上缠着条金蛇的香水一扔,更夸张地叫道,“哇,再看看这瓶,黑鸦片!酷!”他掏出这瓶香水,往空气中胡乱喷一气,香氛有点怪,不是小孩子能接受的味道,“像咖啡味,又有点胡椒味,”大卫鼻子嗅了嗅,快活地叫道, “哈,好个熟食铺子。”他又走到另一个箱子旁,打开来,里面全是衣服。他伸手进去翻。

“把你那脏手拿开,不要动我妈的衣服!”小杰尖叫着,跑过来拉扯大卫,想把他推开。

“别发火。冷静,冷静,宝贝。”大卫嘟囔着,一把推开小杰,他用指尖先挑出一条丝巾,深蓝浅蓝的图案,轻薄飘逸,他把丝巾围在脖子上。接着又掏出一件波点粉紫上衣,他随手一扔,衣服滑落在地上。他弯着腰在箱子里越翻越深,隔了一会儿,他掏出一件女式胸衣,米色绣花的,“哟,真性感。”他拿着胸衣仔细看着。

大卫拿着胸衣在自己身上比划着,最后套在自己身上,还伸手到后背扣起来。他穿着胸衣,口里哼着歌,扭起来。“oooh, babe, babe, push it, push it。”他扭着腰跳到小杰面前,看着小杰嘴里还唱着,“push it, push it, push good, push real good。”他边唱边扭,伸手到后背解开胸衣,任胸衣滑落地上,移动的脚踏过胸衣,经过目瞪口呆气愤不已的小杰身旁,他唱着跳着上楼去了。

晚上,到了睡觉时间,小杰堵在大卫房间门口,死活不肯让大卫进去,只是一个劲地说,“这是我妈妈的房间。”振武怎么劝说都没用,到最后气得只好伸手来拖小杰。小杰踢着腿,死死抓着门框,哭着不肯走。振武并不相信打骂孩子的管教方式,可是这晚实在没有办法,他伸手打了小杰,连拉带拽,把小杰拖进了他自己的房间。

“那是妈妈的房间,他不能睡!”

“小杰,你要听话,不要再胡闹了。”

“他说你是傻瓜,说你是臭屁,臭不可闻。”

振武不为所动, “听着,小杰,如果因为大卫这样说我,我便生气,那我根本不用请他来我们家了。我请他来帮助你,当然,他也需要我们的帮助。只要我能帮助一个人,我会尽力而为,我不会受这种小事的影响。”他扶着小杰的肩膀,摇摇他,“明白吗?你一定要改掉这种自私的坏毛病。”

“他乱翻妈妈的东西,”小杰哭着说。“他说妈妈住在地狱里。我不要妈妈住在地狱。”

“小杰!”振武气得大吼一声,“世界上没有地狱。你不要也学着说这些混账话。”振武没有再理他,转身去了大卫房间,因小杰的无礼向大卫道歉去了。
楼主 潘西2018  发布于 2018-04-07 09:03:14 +0800 CST  
(5)

位于城市西北的大卫邓拉普天文台是振武带领孩子们了解太空的第一站。振武告诉孩子们这里有一个74英尺的反射望远镜,它是世界上第二大的天文望远镜,同时也是加拿大国内最大的望远镜。振武带孩子们参加了好几次那里举办的活动,如星星谈、家庭活动,参观天文台、听专家讲座。

天文望远镜架在草坪上,朝着黝黑的天空,那里有一轮满月,刚从云层里探出身子,月亮周遭一圈银辉。一架望远镜前,昏暗中有三个人影。振武站在望远镜前,眯着眼,透过望远镜看着夜空,大卫站在他身边等着。 “快点,让我看看。”大卫不耐烦地说。
振武直起身子,让到一旁,大卫凑近望远镜,眼睛贴在了望远镜上。

振武在旁边满足地看着这一幕。他的梦想几近成真。这才没多久,大卫明显融合进了这个家,他不再用挑衅的目光看振武,他换上了振武新买的T恤、卡其布短裤,脚上了穿着新买的鞋子。现在在振武的引领下,他看到了星空。振武相信他正引领着大卫穿过那狭窄的通道,他要让大卫看到广阔的世界,他相信在他的指引下,这么聪明的大卫绝对会有出息的。

小杰坐在不远处的草地上,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草,似乎对望远镜提不起兴致。他看上去离振武好远,远到振武可以用望远镜来看。自从上次振武狠狠教训过小杰后,效果挺明显,小杰对大卫再也没有不友好的举动,只是越加沉默。

每天早上,振武把他们送到社区中心的游泳夏令营去,为他们准备好一模一样的中饭,多数时候是自制的三明治或汉堡外加饮料水果。社区中心离家很近,下午便让他们自己回家。晚上吃完晚饭后,振武会带上两个孩子去附近的公园里,找个地方玩玩棒球,练习投球接球,偶尔也会带他们去看电影。总之,振武尽量安排各种活动,免得大卫觉得无聊。振武下班回家,总是发现他俩在自己的房间各干各的,互不来往,互不干涉。去球场时,两人跟在他背后,面无表情,沉默不语。振武想,没有争吵打架,他就谢天谢地了。

发现小杰坐在离他俩那么远的草地上,振武说:“小杰,过来看看星空,很美很壮观的。” 小杰心不在焉地抬头扫了一眼大卫,没有动。儿子对任何知识没有一点兴趣的样子,令振武失望加恼火,他真希望自己的儿子聪明、爱学习,积极、乐观。大卫就不同,大卫对在工作人员的讲解下看天文望远镜,观测各种星座挺有兴致。这两天下班回家振武发现大卫一直在看那套百科全书,大卫正在学习振武希望他学的东西,别看他表面上什么也不在乎,实际上他对这些天文宇宙知识很有兴趣。大卫可骗不了他,想到大卫在按着他指引的方向走,振武欣慰地笑了。助人为乐,救人就是救自己,不是吗?他欣慰地笑了。

开车回家的路上,振武看着车窗外明亮的月亮,心情愉快地说“没准等你们长大后,人类都开始往月亮火星上移民了。”

“哇,住在天上。”大卫吹了声口哨。

“没错,住在月亮上。”振武开心地说,“你,大卫,只要努力,完全可以当个宇航员。”

大卫的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闪了闪,本来快活的他阴郁下来。“我活着时是不会去月亮上的,我不会,”他说,“而我死后,我会下地狱。”

又来了,振武想,又是那一套魔鬼、地狱之类的鬼话。这孩子怎么回事?

“你们要是移民去了月亮,可别忘了把我也移过去哦。”振武开玩笑道。本来处理这类问题最好的办法是开点小玩笑,绕过去。可惜振武不甘心,他忍不住又说道:“我们都能看到月亮,我们知道月亮就在那里,可是没有人能证明天堂地狱的存在。”

“圣经就是证据,”大卫不屑地说。“如果你死后去了地狱,地狱之火会焚烧你,洗清你的罪恶。那些说世上没有地狱的人,是在与上帝作对。死人会受到审判,邪恶的人会受到诅咒。被地狱之火焚烧时,他们会痛得死去活来,哭都没用。” 大卫接着说,“而且那里一团漆黑,没有一丝光亮。撒旦统治着地狱。”

大卫对坐在旁边的小杰说。 “你妈妈死了,她肯定也受到过审判。”小杰的嘴巴张开了,他空洞的眼神里有光聚集起来。

小杰身子前倾靠向车前排的驾驶座,问振武:“妈妈在那儿吗?”他大声说。“她在那里被火烧吗?她身上全是火吗?”

“天啊,”振武低声说。“没有,没有。”他说,“她怎么会在那里。大卫说的不对。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地狱,你妈妈只是不在了,她也没有不快乐。她只是不在了。”如果妻子死后,他告诉儿子说妻子上了天堂,有一天他会在那里再次见到妈妈,那么他现在会好应付点。可惜振武不信教,他不允许自己欺骗儿子。现在他只觉得自己的言语那么苍白。

小杰的脸皱起来像要哭,两只手绞在一起。

“听着,”振武扭过头看一眼小杰,“你妈妈活在我们心中,如果你像她一样优秀一样热心助人,她就会一直活在你身上。”

孩子那苍白的脸色,那空洞惊恐的眼神都表露出怀疑和不信。

振武的同情心瞬间转成厌恶。这孩子宁愿让他妈妈生活在地狱也不要相信她就是不存在了。“你懂吗?”他说,“你妈她就是不存在了,死了就是没了,没了就是没了。”
他的语气柔和下来,“我只能这么对你说,因为这是事实。”

儿子并没有嚎啕大哭,他只是靠回座位,转向大卫,扯了扯大卫的袖子。“我妈妈真的在地狱吗?”他说,“她在地狱被烈火烧吗?”

大卫眼神闪烁。“这个嘛,”他说,“如果她是个坏人,那她就在地狱。她是个坏女人吗?”

“你妈不是坏女人,”振武打断他们的谈话,他觉得自己仿佛在开着一辆没有刹车的车。“我们别再说这种傻话了,想想刚才在天文台看的那些星星吧。小杰,你看看左边的天上,那里好像能是北斗七星,看到没?”

“她相信耶稣吗?”大卫继续问。

小杰大脑一片空白。隔了一秒,他说,“是的,她信。”他知道必须这么回答才行。“她一直都信耶稣的。”

“她不信。”振武说。

“她信的!”小杰着急起来。“妈妈带我去过教堂。我知道她信的。”

“那是去学英语。”振武嘟囔着说。

大卫没理他,对小杰说,“那么她得救了。”

小杰看上去更加迷惑了。“那她在哪里?”他问,“妈妈现在在哪里?”

“在很高很远的地方,”大卫说。

“那是哪儿?”小杰喘着气。

“在天上什么地方,”大卫说,“你得死了才能去的地方。宇宙飞船可带你去不了那里。你得死了才能去。”大卫的眼睛里闪着光,一束窄窄的光,却稳定地指向它的目标。

“人类已经登上了月球,”振武冷冷地说,“你却还在说地狱,这太可笑了。”

“那我死后,我会去地狱还是去妈妈在的地方?”小杰仿佛没有听到爸爸的话,还在追问。

“那要看你的审判结果了,”大卫说,“如果你有罪,那么你只能去地狱……”

振武陡然地停下车,松了口气, “到了,”他说,“我们到家了。下车吧,时间也不早了,你们洗完澡就睡觉……”

进家门时,振武听到身后大卫在小声地对小杰说,“我明天再告诉你,小杰,等他不在家的时候。”这耳语大得足够振武听到。
楼主 潘西2018  发布于 2018-04-07 19:43:44 +0800 CST  
(6)

连着好多天振武下班回家后,惊奇地发现两孩子肩并肩坐在沙发一起玩平板电脑,或者一人一本书津津有味地看着。很快就到看日全食的日子了。前一天晚上,振武带着两个孩子上网查看有关日全食的知识,并给他俩一个任务,搜索最简便的日全食观测镜的做法,然后做三副观测镜。小杰和大卫各找了一个,为了鼓励大卫,振武选用了大卫的方法,三人一起动手用饼干纸盒、锡箔纸、白纸做了三个简易观测盒。

第二天,他们特意去附近小公园的一块空草坪上观测日食。往小公园走去的路上,两人还在窃窃私语。他俩落在振武后面,振武回头看见大卫的手搭在小杰肩膀上,嘴巴凑近小杰的耳朵,还在说着什么。而小杰的脸上则一副开心的表情,自信满满的样子。振武宽慰地笑了,两个孩子总算开始亲近起来。小杰一个孩子也怪孤单的,有个伴,挺好。振武扭头看一眼儿子那全神贯注的脸,为什么要骗他呢?世上本没有天堂地狱,所谓天堂、地狱不过是用来欺骗那些无知的人的,他可不能昧着良心告诉儿子他的妈妈在天堂。

振武手拿着一个自制的观测镜,很快活地问,“嘿,你们俩这几天怎么不理我?你们今天干什么了?”

“大卫一直在跟我说……”小杰抬起头准备告诉振武。

大卫用胳膊肘捅了捅小杰。“我们什么也没干,游泳、看书、玩电脑。”他说。振武总觉得他的脸看不清,仿佛蒙上一层雾,透过那层雾,振武似乎看到了一丝得意。振武有种感觉,大卫似在向他挑战,他能操纵小杰,而振武却操纵不了他。

小杰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振武有点不快,但他没说什么。这时候,草坪上好多人也在看日全食,他们也举起了观测盒。

“你们知道吗,在中国古时候,人们把日食说成天狗吞日。”看了许多有关日食的科学介绍后,振武想给他们说点好玩的。

小杰问,“是说天上有狗,它把太阳吃了?”

振武还未开口,大卫在一旁说,“根本没有什么天狗,是撒旦发怒了,灾难和毁灭将要降临人间。”

“大卫,听我说,”振武看到大卫又提起魔鬼便不耐烦,“世上没有上帝、没有魔鬼、没有神仙,科学知识早已证明了这一切。”

大卫没有理会振武的话,继续对小杰说。“你看那太阳,人们现在不能以肉眼直视太阳,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小杰问。

“那是地狱之火在太阳上燃烧,因为撒旦占领了太阳!”大卫兴奋地说。“你要胆敢直视太阳,魔鬼便会让你的眼睛受伤,甚至瞎掉。”

小杰显出害怕的神情,“那怎么办?”

“行了,大卫,我们不是已经知道日食形成的原因了吗?” 太离谱了,振武不想让大卫再继续说下去, “我想你们都知道,是太阳、地球、月亮三个星体的运行轨迹重合造成的,科学知识已做出了最好的解释。”

“切——”大卫表示不同意,为了不再出现上次那种不可收拾的局面,振武抢在大卫开口前说:“好了,日全食看过了,我们想想以后干点什么好玩的吧。”

晚上在自己房间处理完一些事情后,振武出来看看孩子们在干什么,却发现两个房间都没人。倒是阁楼上透出一丝亮光,阁楼以前几乎从没人去的。振武推开阁楼门,里面灰尘满地、墙角处挂着蜘蛛网,一只灯泡泛出昏黄暗淡的光。阁楼窗户打开了,小杰一个人正出神地靠着窗口望着天上,根本没有发现振武进来了。

“大卫在哪儿?”振武问道。小杰没回答也没动。

“小杰,大卫在哪儿?”振武更大声地问道。

“不知道。”小杰说,扭过头看自己的父亲。

“不知道?”振武说。“吃完饭你们不是一起上楼的吗?”

“他说看书看烦了,他要出去找点刺激的玩。”

“哦。”振武不高兴地哦了一声。

“爸爸,你能给我买副天文望远镜吗?”小杰央求振武。“我想看天上的星星、月亮。”

振武敷衍着说,“行啊,以后再说吧。”他心里记挂着不知大卫在哪里,转身下了阁楼。在各房间看了一遍,连地下室也没漏过,大卫不在家。振武来到起居室,在沙发上坐下来。这些天在这个男孩身上找到的一点成就感,此刻被大卫的突然消失弄得荡然无存。待会儿,等大卫回来,有些事需要好好谈谈,比如:只要你住在我家,晚上就不能不打招呼擅自出去,懂吗?

我才不要住在这里呢。住在这里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不行,他不能这么说。没错,他应该态度强硬,但不能这样说,这样只会令大卫更反感。他觉得自己这么多的努力并没有起到成效。也许自己对大卫太好,太过牵就?大卫这么好的底子,如果能领他走上正途,实现在小杰身上实现不了的愿望,那会是多大成就。可能有点亏欠小杰,但是,做人不能那么自私,帮助救治一个失足少年,那才是他活菩萨该干的事。振武拿起晚报准备边看边等。和蔼、耐心是必须的,他一直在这样做,不过不够强硬。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大卫不会尊重他的,除非他态度强硬,向大卫展示他的决心。

约莫十点半左右,大卫回来了。振武替他开门时,强压住不满问:“你去哪里了?我出门找了一圈没看到你,都准备报警了。”

大卫笑笑,知道振武不高兴,只说,“就在后街的小公园里玩。”

“你一个人?”振武不相信他的话,又不好多说,只道:“下次你不管去哪里,一定要先跟我说一声。”

大卫自顾自上楼,没答理他。振武想到自己刚才的决心,又重重加了一句:“你听到了吗?”

只听得大卫在关门前含混的应了声“嗯”。

第二天早上振武出门上班,刚打开车库门,就见邻居山姆走过来,跟他打招呼:“早上好,振武,你听说了吗?”

“什么?”

“昨晚有人在后街转角的那户人家的车和车库门上涂鸦,写上‘下地狱’、‘烈火’等字样,还画了骷髅头。今天早上他们报了警,警察说未清楚动机之前暂时不会将这事列为仇恨事件。”

怪不得一大早听到警笛声。听到山姆这么说,振武心里不由一紧,不知怎么这些话让他想到大卫,大卫昨晚也说去后街那边的公园玩……振武一整天上班心神不宁,急着回家问清楚。好不容易捱到下班回家,在餐桌上,他看着正在埋头吃饭的大卫问:“大卫,你昨晚去哪儿了?”

大卫头也没抬,“就在后街那边的小公园里玩。”

“就你一个人?玩什么?公园里有什么好玩的?”振武抛出一连串问题。

大卫抬起头,挑衅地笑望着他。“怎么啦?”

“后街转角那家人的车库和汽车被人涂上……”

“你觉得是我干的?”大卫打断他的话。

振武咳了一声,表情极为不自然,“据说写的是‘下地狱’、‘烈火’,还画着骷髅头。你总提起地狱……”

“所以你觉得那是我干的?”大卫满面通红,“有谁证明是我干的吗?”

然而,此时振武想的是,大卫有过这种前科,如果真是大卫干的,那么他应该承担责任。

“你昨晚一个人出去了……”

“我是从那里经过,”大卫的声音里并没有自信。听到大卫这么说,振武直觉真是大卫干的。他的脸色更难看了,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这段时间他这么努力,他尽心尽意帮大卫,为他添置新衣新鞋、为他买书、参加天文台的活动、看日全食,一心扑在他身上,希望他学好。可是,这才好了没有几天,他便旧病复发,让振武渴望的成就感顿时化为泡影。

“如果是你干的,我愿意带你去那家人那儿说明情况并赔礼道歉。”

“你还说你信任我,你还说我们是一家人。都是假的!”大卫恨恨地说。

振武的怒火腾地冒起来。“我是说过,” 振武说。“但是,如果是你做的,你就该承认,并想办法补救。”他真的很难过,他的努力不该得到这样的回报。大卫没再说话,只是腾地站起身,饭也不吃了。上楼前,大卫看了一眼振武,眼里满满都是恨。振武也没了胃口,他坐到沙发上,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对自己说要冷静,要宽容。大卫毕竟刚来不到一个月,坏毛病一下改不过来也是正常。就让他在房间冷静一下,反省自己也好,不要觉得他人的善心都是理所当然的。

第二天,在办公室,振武抽空给杰克逊先生打了个电话,聊了聊,也算是这一个月来的汇报。杰克逊先生着实夸奖了一顿振武,说他是大好人,热情善良,现在像振武这样乐于助人的人越来越少。振武好不容易等到一个间歇,吞吞吐吐问杰克逊先生:“那个,你熟悉大卫以前的家庭状况吗?他似乎是个虔诚的教徒?”

“啊?”杰克逊先生没想到振武问这种问题。“哦,我们并没有这方面的特别记录,但是据我所知,他爷爷倒可能是。他爷爷在上个世纪 70年代因基督教牧师身份,受越南政府政治迫害而申请难民来到的加拿大。大卫跟爷爷一起生活过八年,影响多少是有一些的。”杰克逊先生隔着电话似乎都感受到振武的困惑。“但是,以我跟大卫有限的接触看,他在这方面表现并不明显。”

振武听了没有再问什么,倒是杰克逊先生关心地问:“他的信仰令你困扰吗?”

“哦,没有,没有,一切都好。谢谢。”振武匆匆结束了谈话。

接下来几天,大卫都没有理他,振武说什么也仿佛没听见。晚上带两个孩子去球场玩棒球,在路上遇到山姆在跟另一个邻居说话。他们走过时,振武听到山姆的话尾。“这年头,我们这儿也越来越不安全了。”

“嘿,山姆。你好,老唐。你们在聊什么呢?”

山姆一把扯住振武,“你听说了吗?警察好像抓到了那个在车库上乱涂乱画的家伙。”

“哦?”振武不禁一哆嗦,忍不住看了一眼身后的大卫,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是谁干的?”

“是附近一家穆斯林难民的孩子干的。”

“不可能!”振武叫道。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反应那么大。“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得了,活菩萨,”山姆一挥手,不满地说,“我知道你支持难民政策,但是警察都抓到人了,你为什么还要为他们辩护?”

振武嗫嚅着,说不出话。到了球场,他完全没有心思扔球,最后干脆让大卫小杰一个投一个接。他站在一旁,心里盘算着等会儿如何跟大卫解释。回到家,振武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才能弥补自己的错。他走进大卫房间,因为热也因为羞愧,他满脸通红。大卫还没睡,此时正坐在床上翻着书,振武在床尾坐下。

大卫抬头瞟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又低头看书去了。

振武为自己所做的蠢事懊悔不已。回想那天晚饭时说的话,太丑陋了。他自己搞砸了一切,就在大卫即将接受他时,他把大卫推开了。“大卫,”他说。“我很抱歉,我错怪了你。你是无辜的。”

大卫还在低头看书。

“对不起。”

大卫把手指伸到嘴里舔了一下,用湿指头翻着书页。

振武继续说,“我是个笨蛋,大卫。”他羞愧地低下头,在大卫身边坐下来。

大卫耸耸肩,总算抬起脸来,他撇撇嘴,还是没说话。

“你能原谅我这一次吗?就这一次。”振武说,“不会再有了。”

大卫看着他,眼神明亮却并不友好。“我可以忘了,”他说,“但你最好别忘。”他朝振武挥挥手说,“我要睡觉了。”振武立刻跳起来,出去了,仿佛大卫是主人,而他不过是一条听话的狗。

此后,振武付出加倍的努力,想重新赢得大卫的心。自从大卫对天文太空不感兴趣后,他甚至突发奇想,如果大卫对无限大不再感兴趣,要么就再试试无限小?他买来显微镜,外加一些切片。大卫头一两天还行,第三天就没了兴趣,懒得再去摆弄那台显微镜了。他只是坐在沙发上看买来的百科全书,一本一本,读得津津有味。那读书的劲头,仿佛他在狼吞虎咽地吃东西,全然不管好不好吃,只是那么一股脑地吞下去,吞下去。振武看着大卫蜷缩在沙发上如饥似渴地看书非常开心,这么看了几天后,振武的信心开始恢复,他觉得总有一天,大卫会感激他为他做的一切的。

楼主 潘西2018  发布于 2018-04-08 04:17:44 +0800 CST  
(7)

两个孩子晚上老闷在家里读书也不是个事儿,为免无聊,有时振武带他们去看电影,自己没时间相陪时,便让孩子们自己看,自己只负责开车接送。最近电影院在上演《神偷奶爸》,这天晚上振武买好电影票,让两个孩子自己去了。

晚上十点多,接孩子们回家没几分钟,屋外就响起了警笛声,一辆警车在他家门前停下。从窗口看去,警车顶上警灯红光蓝光一闪一闪,看得出有两个警察坐在车里。

“是警察!”小杰喊道。小杰从小便喜欢看警车,但从没有警车在他家门前出现过。

“怎么回事。”振武边说边去开门。“你们两个先上楼,洗漱好就上床睡觉。”振武说,“这儿我来管。”

他打开门,警察也从那辆巡逻车里出来。两个警察看着他,一个说:“先生,今晚有位女士在伊顿中心电影院看电影时不慎丢失了一部白色苹果手机。根据系统追踪定位,我们确定遗失的手机就在你们家。”另一个警察加上一句:“是刚上市不久的最新款苹果8。”

“我家俩孩子今晚确实在那里看电影,”振武说,“我可以去问一下,但我相信他们不会干这种事的。我敢担保。”

振武回身进门,两个孩子正准备上楼。振武叫住他们,跟他们说了情况,问他们有没有捡到一部手机。小杰看着振武欲言又止,只摇摇头,大卫则干脆地说没有。

振武出来跟警察们说,“他们都说没有。”

那个大块头警察问:“你能让两个孩子出来,我们问几句话吗?”

“我已经跟你们说了他们没拿,我可以人格担保。况且,手机定位不一定准确。”振武冷冷地重复道。“我是他们的监护人,有什么跟我说便好。”

另一名警察掏出手机,当场直接打电话给丢失的手机,想听听附近是不是有手机在响,然而没有。两名警察对视了一眼,这名警察说,“咦,奇怪,明明那部手机刚才一直是通的,现在居然关机了。”

大块头警察简单记录了振武一家的情况,对振武说,“我们会进一步调查清楚的。” 他们上车离去。

振武关门回家,坐在起居室沙发上,灯都没有开。他想大卫应该没有拿,他更不想让大卫觉得他又怀疑他。如果大卫再次觉得振武不相信他的话,那么他真的就前功尽弃了。可是振武又很想知道大卫到底没有有拿手机,唯一的证人是小杰。刚才小杰的神情,让振武心底有一丝怀疑,那么去问问小杰他们看电影的细节?大卫有没有捡到过手机?不、不、不,这样会更糟,大卫早晚会知道他问过小杰,那么他结局仍是前功尽弃。振武决定还是去问问大卫自己,这样更直接更坦率。

大卫的房间门开着,可是大卫已经洗漱完毕,躺在床上了。走道里的灯光照进房间,正好能看清大卫躺在床上的形状。振武站在床头,“警察走了。”他说。

从枕头下传来一声含糊的“哦。”

振武迟疑了好半天,末了还是忍不住问道,“大卫,你没有看见过警察说的手机,是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你还说你相信我!”大卫高声叫起来,从被子下探出头, “你根本就不相信我!你一直觉得我是个坏人,现在你仍然这样想!” 声音里透着愤怒和怨恨。

“我相信你的,”振武嗫嚅着说。“他们怀疑手机在我们家,我说我可以担保你们绝对没有拿。如果你们真的捡到手机的话,也会交给电影院的,是不是?”他似乎在寻求大卫的肯定答复,以令自己安心。

“你不相信我。”大卫阴郁地说。“你怎么不先问问小杰拿没拿手机?”

振武给大卫逼问得说不出话,只好说,“既然你这么说,就是没拿了。我相信你。”

“哼,你才不相信我。等你从我这间房出去,你就会去小杰那里再问一遍。对不对?”

“我没有想过要去问小杰,从来没这么想过。”振武柔声说。“我根本没有怀疑你呀。刚才警察拨打那部手机的号码 ,我们家里并没有传出手机响声。”

“这就是你说的相信我?!”大卫叫着坐起身来。

“不,不是那个意思!”振武激动地说,“我相信你,是因为我相信你是个聪明孩子,你没必要惹麻烦。我相信你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大卫坐在床上,被子滑落下来,门外射进来的灯光只能照见他的额头,他的脸他的眼睛还是沉在阴影里。“如果我拿了,我完全可以关机。”

“你不会这么做的。”振武甚至为他辩白起来,“对此,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短暂的沉默。大卫重新躺下去。 “如果一个人什么都有,谁还会去干这种傻
事?!”大卫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含糊沙哑,仿佛费了好大力气才说出这番话。
振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孩子是在感谢他吗?大卫在感谢他!他从大卫的语气里听到感激、也听到满足。振武站在那里,站在黑暗里笑得傻里傻气,他真希望这片刻永存。他不自觉地上前一步,坐在大卫床边,伸出手给他掖好被子,柔声说:

“我懂的,大卫。我懂的。晚安。”说完他转身出了房间,轻轻带上房门,站在门口好一会儿,努力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他觉得大卫的心在向他靠拢,经过此事后,相信将来如何教育大卫会顺利得多。

小杰就在隔壁,振武要回自己的房间,必须经过小杰的房间。儿子正坐在床上,看着他,热切地招手示意他进去。振武看到了,可是这个关键时刻,他不能走进去跟小杰说话,他不想破坏大卫对他的信任。他要借这件事让大卫对他的信任再上一层,牢牢抓住大卫的心,以后教管大卫就容易了。于是他移开视线,装作没有看到,目不斜视地回自己房间去了。

小杰坐在床上,看着爸爸目不斜视地走过,愣了半天,先前那种热切刹那间化为冰冷,他往后倒在床上,两眼无神地望着天花。


第二天早上大卫见到振武有片刻的难为情,那绝对是因为昨晚他向振武坦露心声的缘故。一连几天,振武都开心得像个孩子。走在路上甚至不自觉地吹起口哨,他为自己取得的成功开心不已。他想趁热打铁,这个周末再带孩子们去剪头发。他觉得现在时机成熟,大卫应该能听从他的劝说,把那一头长及肩的黄毛剪掉。周六中午,带着两个孩子先在餐馆饱餐了一顿炸鸡后,他们又到了那家理发店。这次,那闪烁的“open”像在对他们调皮地眨着眼。大卫本来开心的神情顿时褪去,眼神也有点闪烁,不过他还是跟在振武身后走了进来。振武觉得他可能是想起上次的行为而难为情。

振武告诉前台接待人员说三个人都要理发。这个时间,理发店里人很多,他们只好坐在一旁候着。振武坐在大卫和小杰的中间。理发店呈长条形,两边墙上一排镜子,每边大概有五、六张椅子,可以同时接待约十到十二位客人。然而,此时只有五个理发师在忙着。

轮到他们时,小杰第一个先坐了上去。按照振武一贯的要求,继续平头,所以理发师三下五除二,十多分钟便完事。接下来振武示意大卫先剪,然而大卫就是坐着不动,没有表情,也不言语。为了不耽误理发师的时间,他只好自己先上。振武在理发时,还斜眼偷看大卫的表情,只见大卫低头看着地面,振武弄不清楚他在想什么,这次他愿意跟着进来,应该是同意剪发了呀。这时候,另一个理发师剪完了前一个客人,轮到大卫了。大卫不情愿地站起来,跟着理发师坐到了振武旁边的坐位上。

“小伙子,你想剪个什么发型?”胖胖的理发师很快活地问。

大卫冷冷地指着墙上贴的一幅招贴画,里面的年轻男子微卷的褐发中分,朝两边齐肩披着。

“哟,眼光不错。”理发师说,“这个发型很适合你,你的头发也差不多有这么长了,我帮你修修就行了。不过,你的头发不卷了,今天要不要烫一下?”

振武在一旁坐不住了。他先是随着大卫的指引,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招贴画,害得他的理发师直叫“头不要乱动”。那画中的发型他完全不能接受,更有甚者,大卫和理发师居然讨论起烫发来,他脱口而出,“不行,不行。我们不烫发。师傅,给他理个平头,我们是来剪短的。”

胖师傅看看大卫说,“你爸说剪短。”

“我不剪短,我想烫发、染色。”听大卫这么说,振武简直要跳起来了。这孩子,太夸张!

胖师傅两手一摊,“你们两父子一个要长一个要短,我怎么剪?”

大卫冷冷地说,“我才不要剪成那样短。”

“大卫,你听话,男孩子留长发真不像样子。”振武对胖师傅说,“师傅,你给他理个平头,就像那孩子一样。”他朝坐在旁边等候的小杰努努嘴。

大卫不为所动,仍是执意不肯剪短。师傅左看看右看看,有点不耐烦了。“你们俩商量好我再剪,我先接待下一位客人。”他留大卫坐在那里,准备到前面叫下一位等候的客人去。

振武抗议说,“师傅,你不能这样,得先剪完这个孩子的头。我说了,给他理个平头。”

大卫满脸冰霜,嘴唇紧紧抿着,一言不发,站起身来,往门口走去。

振武急得叫起来,“大卫,不要走,你给我站住。”

然而,大卫没理他,经过小杰身边时,对他说,“小杰,我们先走。”小杰起身,看了一眼仍披着理发披肩的振武,跟着大卫走了。

胖师傅很不高兴地看着振武,仿佛问他该怎么办。振武很尴尬,“对不起,师傅,”振武解释说,“你别看他个子这么高,像个大人,其实他还是孩子,这是闹脾气呢。”胖师傅耸耸肩,瞟了门口大卫的背影一眼。“他可不像个孩子,我看他主意坚定得很。”
振武急着催自己的理发师快点剪,师傅不高兴地给剪了几剪子,便扫扫吹吹,草草完事。振武匆忙付过钱,跑出门追两孩子去了。
楼主 潘西2018  发布于 2018-04-08 05:06:42 +0800 CST  
(8)

吃过晚饭,收拾完后,振武来到起居室。大卫像往常那样坐在沙发上翻着百科全书,振武走到沙发另一头,坐下来看当天的报纸。他把自己藏在报纸后,希望能平复心情,找回一点幽默感后再和大卫谈谈。可是一想起今天在理发店里的事,失望与愤怒就冒了出来,他甚至不能看大卫。他在报纸后想,大卫不愿意剪头发,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的变化,剪短发意味着认同接受振武的想法,而大卫还在竭力抵制他。想到这些,振武觉得心里好受些,慢慢地,对大卫的同情心又活过来了。他放低报纸,看着大卫。

大卫坐在沙发上,盯着百科全书,但是半天也不见翻页,他没有看书,而是对着书在发呆。不,也不是发呆,他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入了神,根本没有意识到振武在看他。可怜的孩子,振武想,他迷失了自我。振武忍住没有说话,接着看报纸。隔了一会儿,他还是张口打破了沉默。“大卫,”他说。

大卫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在想什么,完全没有听到振武的话。

“大卫,”振武用一种催眠的语调继续说,“你知道吗?你这么聪明,如果你想做什么,一定会做得很好。你会成功的,只要你下定决心。”他希望自己的话能引起大卫的关注,然而大卫仍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理会他的话。

“你听我说,别犟了,剪个短发不好吗?你看看小杰,短发不是很精神?你看你那头发,黄不拉叽,还那么长,男不男女不女。你现在一切都是新的,就差这头发了。”
他低头突然发现大卫脚上又穿上了那双破靴子。“咦,你怎么又穿上这破靴子?我不是扔掉了吗?”

大卫怒容满面地抬起头,“那不是破靴子,是我爸爸送给我的,谁让你扔掉的!”

“你爸爸?”振武问,“他不是老打你吗?”

“没人敢打我。谁打我,我就杀了谁!”

这时,街上传来关车门的声音。片刻,门铃响了。

还是那个大块头警察,警车停在路边。“我要见见那个孩子。”

振武很生气,但还是让警察进来,“他整晚都在家里,”他说,“我可以打包票。”

警察走进起居室。大卫还坐在那里,眼睛盯着书,全神贯注。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

“一个小时前,是你在邦德街那家餐馆前的邮箱里放了一把火吗,小伙子?”警察问。

“你们怎么老是揪着他不放!”振武说,“我打包票他一直在家。我们就坐在这儿看了一晚上的书。”

“你听到了吗?”大卫得意地说,“我一直在家。”

“餐馆门前的摄像头,”警察说,“我们察看了录像,”警察低头看着大卫的脚。那双旧靴子在灯光下、沙发前地毯上、在各种精致家俱的环绕下,显得那般突兀。

大卫下意识地想缩缩脚,可那双脚无处可藏。

“不可能是他,”振武咆哮着说,火冒三丈。“这么黑的晚上,录像能看得清楚吗?你能百分百证明是他吗?”振武接着说。“我却能证明他整晚都在家。”他说,“你们可真过分,什么也不调查,出了事就来我们家。你们不但浪费自己的时间,也在浪费我们的时间。”他对自己说出“我们”两字很高兴,他觉得这样便证明他和大卫是个整体。
警察没理会他的话,胖脸上的小眼睛眯缝着,直盯着大卫,眼神警觉,好一会儿,他转身朝门口走去。“我们会弄清楚的。”他说,“如果是你干的,小伙子,你最好跟我们解释解释。放火烧掉那么多邮件可是犯罪。”

振武跟着警察走到门口,待警察一出门,便狠狠摔上门。现在他兴奋起来,他正需要这么一个事件向大卫展示他对他的关爱与保护,向大卫证明他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他满脸期待地走回起居室 。

大卫还在沙发上,百科全书放到了一边,他狡黠地看着振武,“谢谢。”

振武停在那儿。大卫的表情很有攻击性,他毫不掩饰自己那不怀好意地笑。“你说谎一点也不脸红。”

“说谎?”振武疑惑。难道这孩子晚上出去过?振武顿时心跳加速,他火冒三丈地冲到大卫面前。“你出门过?”他愤怒地说,“我在厨房里洗碗收拾时,你出门过?”

大卫只是笑。

“你跟小杰在阁楼上,对不对?”振武说。

“才没有。”大卫说,“小杰疯了,一到晚上就呆在阁楼上,看天空发呆。我建议你还是给他买副天文望远镜吧。”

“我现在不想听你说什么小杰,”振武刺耳地说,“你去哪儿了?我不是说过你独自出门必须要先跟我说一声吗?”

“我就在我房间里呗,一个人,”大卫笑着说。“可惜没有目击证人。”

振武用手抹了一下额头,额头汗津津的。他想笑笑,可怎么努力也笑不出,只抽了抽嘴角。

大卫翻翻白眼。“你根本不相信我,”他哑着嗓子说,那声音仿佛给关了几天黑屋子才放出来。“你口口声声说相信我,其实你根本不相信。你看,我这样一说,你就怕了。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你肯定跟别人一样,躲到后面去了。”那沙哑的声音更加激越,他肆无忌惮地嘲笑振武 ,“你对警察撒谎了,”他喊道,“你犯了包庇罪,因为你太蠢。你知道从这里到那家餐馆只要几分钟吗?我穿着以前的旧衣服、带着连衣帽、背对摄像头的,他们根本无法证明那是我!”

振武倒抽口凉气,慢慢在沙发上坐下来,手紧扶着沙发扶手,关节发白。他看着脚下的地毯,大卫的脚正在他的视线范围内。那双旧靴子的破口处,就像大卫的那张脸,冲着他笑,嘲笑他的愚蠢。振武心底升起一阵憎恨之情。他恨这双靴子,恨那双脚,恨这个孩子。他的脸色发白。仇恨之情窜得那么快、那么浓,呛到他,他忍不住咳起来。

振武突地站起来,一把揪住大卫的肩膀,摇着他,“你给我听好了,”他说,“如果你放火烧邮箱是因为生气、为了丢我的脸,你就错了。我不会受影响,我比你强大。我要挽救你。正义最终会战胜邪恶。”

“如果那所谓的正义是假的呢,”大卫说,“是错的呢?”

“我的决心不会动摇,”振武重复道,“我能挽救你。”

大卫的表情又淘气起来。“你救不了我的,”他说。“你会受不了,会赶我走的。如果我说上次那两件事也是我干的——是我在车库门和车上涂了那些字,我在电影院偷了部手机。你感觉怎样?”

振武盯着大卫,一副不相信的神情。

“哈,那女的真随便,手机就放在衣服口袋里,还露出半截。而我只把我们座位中间的扶手抬起来,就拿到了。那时她正看电影看得哈哈大笑呢。”大卫从衣兜里掏出一部白色苹果手机,得意地说。“这部手机挺好玩……”

“不可能,”振武傻眼了,他透不过气来,只是机械地重复着,“不可能。”

“这些警察太笨了,总是抓错人。可怜那个小难民……”

“不可能。你不会的。”振武喃喃自语。“我要帮助你,挽救你。”

大卫眼睛直直地盯着振武的眼睛,“救救你自己吧,”他冷冷地说。“没人能救得了我,除了上帝。”

振武干巴巴地笑了几声。“你骗不了我,”他说,“你知道世上并没有什么上帝,我们一起学了那么多天文知识,记得吗?起码,我在这一点上救了你。”

大卫脸上的肌肉绷紧了,厌恶的表情那么浓烈,振武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大卫的眼睛像一面镜子,里面的振武面容狰狞却又可怜。“我会证明给你看的,”大卫小声说。他陡然站起来,径直上楼去了。振武望着他的背影,全身发软,跌坐在沙发上。大卫的这番话真真假假,令他心灰意冷。他无法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如果大卫自己离开就好了。振武心想,他自己走就好了。但愿不用他开口,大卫自己就会主动离开。
楼主 潘西2018  发布于 2018-04-08 17:46:59 +0800 CST  
(9)

第二清早,振武还没出门上班,大卫便下楼来了。他不但还穿着那双破靴子,身上居然又穿上了以前的旧衣服。大卫在餐桌前坐下,自顾自吃起来。振武看了他一眼,装作没有发现他换了衣服。可是那一眼还是出卖了他,他的眼神表明他已经知道,他上当了。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精神之战,而赢家会是大卫。振武飞快地吃完饭出门上班。一整天都心不在焉,隐约希望回家时那孩子已经走了。到下午,这愿望变得格外强烈。也许他穿上以前的旧衣服就是这个意思,不然,他为什么重新穿上旧衣服呢?当振武下班回到家,打开门的那一刹那,他的心咚咚直跳。

大卫没走。他在家。他和小杰两人都坐在沙发,头挨着头,亲亲热热地在玩平板电脑,准确说是在那上面看什么。小杰的脸靠着大卫的肩膀,大卫的手指时不时在平板电脑上划一下。一幅兄弟俩相亲相爱的画面。振武木然地看着这画面,如果换了以前,他会很开心,而现在个中滋味苦乐难辨。他放下公文包,脱去外套。哥俩谁也没注意到他回来了,没人跟他打招呼。

振武走进厨房,将丽莎做好的晚饭简单加热,一一端上餐桌。他的头隐隐作痛,昨晚没睡好 ,白天精神也绷得很紧。他在厨房餐桌前坐了半天,沮丧得很。他想,如果他激怒大卫,大卫会不会自己主动离开呢?昨晚,当他谈到上帝,大卫就很激动愤怒。如果再这样做,也许大卫自己会主动走。可是这念头又让他很不耻,为什么不能直接请他离开呢?或者再跟杰克逊先生聊聊?面对大卫,承认自己失败,这想法让他很难受。那孩子看着他的样子,仿佛他是个罪人,道德败坏。恰恰相反,他十分自信地认为自己是个好人,大家都叫他活菩萨呀。他从不做亏心事,没有什么可以责怪自己的地方。他对大卫的感情从同情到喜爱到厌恶都是真的,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转变。他曾经真正地同情大卫,想要帮助他,也相信自己能帮助他。然而,现在他承认自己失败了。他渴望回到从前,回到和小杰在一起的从前,虽然小杰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可他现在想起来觉得很满足了,起码他内心宁静。

振武叹口气站起身,接着摆好碗筷,叫两个孩子过来吃饭。叫了好几遍,他们才带着平板电脑进来了。小杰特意坐在大卫旁边,以前他总是坐在他对面的。此刻不但坐在大卫旁边,还把椅子拖近点,挨得紧紧的。他们坐下后,饭也吃得不专心,还在看电脑。

“你们在看什么?”振武问。

“圣经故事。”大卫说。

愿上帝赐予我力量。如果振武是个基督徒,估计这句话最能表达他此刻的心情。

“我们在网上找了好多圣经故事看。”小杰告诉他。

“我们?”振武喃喃道,他转过身,看向小杰。这孩子神采奕奕,眼神里透出喜悦甚至是兴奋的光芒,脸色也发亮。孩子的变化让他震惊,这不再是他印象中那个只在乎自己、只想妈妈的小男孩了。他第一次意识到,小杰变了,他身体里仿佛有个奇异的新生命。“你们看什么了?”

“我们看了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故事,看了地狱,看了撒旦……”小杰兴奋地说。

“等等,你们到底是在看圣经还是在看——”

“我们在看关于圣经故事的视频。”大卫说。

振武气得简直说不出话来。停了半天,才对小杰说,“你可真行,数学习题买了你不做,你整天尽看这种东西。这全是垃圾,是假的!骗人的鬼把戏!”

“你千万不要这样说。我反正是要下地狱的,我不怕。可是你,这样说你会下地狱的。”大卫狡黠地看着振武说,“除非你忏悔。”

“忏悔吧,爸爸,”小杰紧张地说,“忏悔吧,好吗?我不要你下地狱。”他摇摇振武的胳膊恳求道。

“别再说这种鬼话了。”振武看着儿子厉声说,甩开小杰的手。“什么不好学,偏跟他学这些鬼东西。”

大卫像是没听到振武对小杰说的话,自顾自接着说,“如果你忏悔,心不诚可不行。”
“小杰,你也信上帝吗?”振武严肃地问。“难道你长大了准备当牧师?!”

孩子的眼神中闪过一抹狂喜。“哦,我啊,我不当牧师,我要当宇航员!”他喊道。
“太好了。”振武稍觉安慰。

“那些宇宙飞船可带不了你去想要去的地方,只有上帝才能带领去你想去的地方。”大卫说。他低下头,用手指划着电脑屏幕。“我给你找找看,圣经里有个地方说过。”

振武站起身,身子前倾,恼火地说,“把它给我,大卫,不要再说这些了。好好吃饭。”

大卫充耳未闻,仍旧在搜索网页。

“把它给我!”振武吼道。

大卫吓得手一抖,抬起头,却是一脸得意。

“圣经、上帝,这些东西都是假的,你想借这些东西来保护自己,自己躲在它后面,”振武说,“是个胆小鬼!只有那些不敢脚踏实地认请自己真实面目的人才会用圣经做借口。”

大卫全身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目光炯炯地看着振武,“撒旦控制了你,”他说。“魔鬼不光找上我,你也被魔鬼附身了。”

振武不想再听这些疯话,起身去抢那平板电脑,可是大卫的手更快,他一把抓过它放到桌下他的大腿上。

振武哈哈大笑起来,“你不相信圣经的,我知道你不信。”

“我信!”大卫说。“你根本不知道我信什么,不信什么。”

振武摇着头说,“你那么聪明,你肯定知道这一切都是骗人的,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神,没有什么救世主。”

“你以为。什么都是你以为,”大卫嚷道。“你什么也不懂。哪怕它不是真的,我也信!”大卫冲出餐厅,跑到楼上他的房间。振武不明所以,小杰忘了吃饭,大张着嘴,傻傻地看着大卫冲出去。不一会儿,大卫又一阵旋风地冲来楼下,手里拎着他自己的那个旧背包。他从背包里掏出两样东西:一本白皮金边的书,那是《圣经》,还有一个十字架项链。

“你以为我不学好,做坏事,我就不配信上帝了?”他说:“你错了。”大卫一手抚摸着黑皮《圣经》,一手拿着项链,看着振武,两眼放光。“正是因为我信,我才相信自己死后会下地狱,正是因为我信,我才不怕下地狱,因为我会在地狱里得到拯救!”

“够了!不要再说这些疯话了,要么接着吃饭,要么回你的房间去。”振武企图用家长的身份压迫大卫,他的手用力地撑在桌子上。

“不吃就不吃。我有它!”

“行了。”振武平静下来,轻声说,“你走吧。”他终于说了出来:“走吧。”

大卫把圣经和项链放回他的背包里,往门口走去。出门前,瘦瘦的背影在黑暗的门口停顿了一下,仿佛停在世界毁灭的边缘。“你被魔鬼附身了。”他好似在欢呼,随后便消失在门外。
楼主 潘西2018  发布于 2018-04-08 19:08:14 +0800 CST  
(10)

振武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坐了好久,小杰早就上楼去了。地上有一张纸,是从大卫那本圣经里飘落的,大卫冲出门去并没发觉。振武捡起来,原来是一张画片。画上的人身披长袍,褐色卷发从中分开,长及肩膀。振武看得惊心刺目。“疯了。这孩子是个疯子。”他喃喃地说,厌恶地扔掉手中的画片。

大卫就这样离开了,是他赶走的。他不相信。最初那片刻的如释重负之感过后,现在他只觉得郁闷沉重,不可置信。怎么会走到这地步的?回想当初他充满热情的迎接大卫到现在赶他走,到底是哪里出错了?也许他应该马上跟CAS汇报,对,找杰克逊先生。可是此时早已下班,晚上这么咋咋乎乎的也不好,还是等明天罢。再说,他不相信大卫真的就这样走了,以大卫的性格,他必定还会回来,向他证明什么。也许是在家里放一把火,也许是砸烂所有玻璃。总之,他觉得大卫不会就这样一走了之的。

他想读报,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遂又扔在一旁。心想,如果10点,不,如果11点大卫还没回来,他就出去找人,如果找不到就报警。他起身走到厅门前,站了一会儿,什么动静也没有,大卫真的走了吗?也许他躲在阁楼里?他上到阁楼,推开门。

只有小杰倚在窗前。一盏晕黄的灯吊在屋顶,风吹灯摇,昏黄的灯光也随之摇曳。“小杰,你一直在这里吗?”小杰没有理他,大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外,仰望着天空。

“小杰,你知道大卫会去哪儿吗?”

小杰似乎没听到,全神贯注地看着天空,从站在门口的振武那个角度看去,只看得到他抬得高高的头和右边的耳朵,好奇怪的样子。他的身子拼命往窗外探,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更贴近他看到的东西。

“小杰!”振武的声音更大了些。

孩子还是一动不动。

“小杰,你听到我说话了吗?”振武最后吼起来。

小杰这才还魂似地回过身,茫然地看着振武,眼神里的狂喜还没退去。过了片刻,他似乎才明白眼前站着的是自己的爸爸。“我找到她了!”他高兴得说话都有点喘不过气来。

“你找到谁了?”

“妈妈!”

“小杰!”振武手扶着门框让自己站稳,在昏暗的灯光下,小杰的脸忽明忽灭。

小杰兴奋地朝他挥手,“快过来看!”他抬起手在汗津津的脸上擦了两把,又将身子往窗外探,背对着振武,那么专注,就连那背影也透出喜悦。

“小杰!”振武说,“跟你说过多少次,妈妈不在了,哪里都没有,你看到的不过是天上的星星或者月亮。”

“我看到的。妈妈就在天上,她在朝我挥手,朝我笑!”

“小杰!你天天晚上都来这里吗?时间也不早了,你最好回房间看看书,准备睡觉。”振武说,“知道大卫去哪儿了吗?”

“她在那里!”小杰喊道,眼睛还是没有离开天空。“她在朝我挥手。爸爸,你到底什么时候给我买副望远镜啊。”

“你给我回房间去!”振武说,“听到了吗?”

小杰开始狂乱地挥着手。

“我是当真的。”振武此刻没心思跟他纠缠,边下楼边说,“一刻钟后我会去你房间检查,看你上床没有。”

振武下了阁楼,想着还是跟CAS汇报一下最近发生的事,以及今晚大卫的出走比较好。他来到起居室给杰克逊先生打电话,两人在电话里交流沟通了整个事件及今晚该如何处理。杰克逊先生宽慰振武,让他不要太着急。这些孩子确实不太容易管教。他建议振武到大卫可能去的地方找找看,如果仍是找不到,建议打911,请警察出面帮助寻找。挂完电话,振武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他不明白事情何以走到这一步的。今晚的夜空分外晴朗,从窗口望出去,满天星星,想到以前他一心指望着引领大卫了解宇宙太空,甚至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当上宇航员,他心口不禁酸涩难当。四下里异常安静,只听到屋外草丛里树林中传来蛙声虫鸣。突然,他把手放在椅子扶手上,身子陡然坐直,侧耳细听,灾难的第一声尖叫刺透夜空传到他的耳朵里。是警笛声,由远而近,慢慢传入这个小区,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凄厉一声,警笛停了,警车也嗞地一声在他家门前停住。接着是车门的开关声,然后门铃跟着响起来。

振武只觉得给一桶凉水从头浇下,透心凉。该来的还是来了。他起身开门。两个警察揪着还在乱扭乱吼的大卫站在门口,大卫的手被手铐反铐在身后。

“好了,这是你家孩子。”那个大块头警察说。“我说过我们会当场捉到他的。”

大卫看到出现在门口的振武,平静下来。“我是在等你们!”他说,“如果不是我想要被抓到,你们才抓不到我呢。我是故意的。”他对警察这样说,可眼睛却斜看着振武。
振武冷冷地看着他。

“你自己想被抓到?”警察好笑地问他,“你为什么想要被我们抓到?”

振武冷漠的眼神激怒了他,“我要让这个自以为是上帝的家伙看清楚!”他嘶吼着,向振武踢着脚。“他以为他是上帝。我宁愿进监狱也不要再住在他家里。我宁愿进监狱!他被魔鬼附身了,他就是魔鬼。他左手右手都分不清。他还不如他那个疯儿子。”大卫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补上个结尾,“他还跟我说些可怕的话!”

振武的脸色煞白,伸手扶住门框。

“可怕的话?”警察疑惑地问,“他说什么?”

“我才不会听他胡说。”大卫说。“我是个基督徒,我……”

振武的心痛苦得揪成一团。“他说的都不是真的。”他颤声说,“他知道他在撒谎。我尽自己一切努力来帮他,来挽救他,希望他学好。我对他的关心比对自己儿子还多……我问心无愧,我尽力了。我并没有恐吓他。”

“你还记得他说的吗?”警察问大卫,“你能准确告诉我们他说了什么可怕的话吗?”

“他是个恶心的人,他不相信上帝,”大卫说,“他说世上没有天堂没有地狱没有撒旦,什么都没有!”

“好了,好了,”大块头警察心下明白,叹了口气,对振武说,“我只是想通知你,我们带走了他。我们走吧。”

“等等,”振武说,他往前一步,眼睛盯着大卫,为了挽救他自己,绝望地想做最后一搏。“大卫,你跟我说实话,你没有做那些事,你没有说谎,你并不坏,你只是一时冲动而……”

大卫挣扎着头冲振武 。“见你的鬼去吧!”他尖叫道,“我撒谎,我干坏事,因为我喜欢这样干!如果我需要被拯救,上帝自会来拯救我,轮不到你这个肮脏的臭不可闻的假上帝来……”

警察喝止住大卫,押着他回警车。大卫还挣扎着扭回头,朝振武喊着。“救人还不如救你自己!”然而声音有些含糊,因为警察已把他塞进警车里了。

振武呆在那儿,手扶门框站着,仿佛中了一枪仍坚持站在那里一般。看着一个警察坐在后排大卫身旁,另一个警察坐到驾驶位上。车子打着火,车顶的警灯再次闪烁起来。他想象着大卫回到警察局,想象着明天CAS会派人去警察局,想象着大卫再次重复刚才对警察说的话,甚至更详细更具体。“他在撒谎!我问心无愧。”他自言自语。他每一件事都经得起检查,他无私地帮助他,他为大卫付出的比为小杰付出的还多。“我问心无愧,”他重复道,声音苦涩。“我为他付出的比为自己儿子付出的还多。”他突然一阵心慌,仿佛听到大卫快活的声音:你被魔鬼附身了。

这时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一个重物从天而降砸在他面前的车道上。

振武面如死灰,他哆嗦着双腿走到那重物面前。小杰的脸朝他这一侧躺在地上,嘴角有鲜血缓缓流出。小杰的眼睛还睁着,充满喜悦,他的脸色也不再苍白空洞,反而透着欢喜。振武喘不过气来,他站不稳,跌坐在小杰身边。警车再次熄火,警察走下车来。

他的心是那么痛,嘴里喃喃说道:“我为他付出的比为自己儿子还多。”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但那声音仿佛是指控,在控诉他。他沉默地重复着这句话。他花白的头发更白了。那句话在他脑海里回响,每一个音节像是一记重锤锤在他心上,他心痛到无以复加。他忽略了自己的儿子,他仿佛看见魔鬼正透过大卫的眼睛看着他,又仿佛看到小杰站在窗前,神情热烈地仰望天空。他眼前发黑,张开口仍透不过气来,对儿子的爱与痛冲刷着他,儿子的脸贴在地面,呈现在他眼前,像是得到了拯救,像是在昭示什么。振武呻吟着,他多想抱起儿子回家,今后要好好关心儿子,他要给儿子买副天文望远镜。

楼主 潘西2018  发布于 2018-04-08 19:12:24 +0800 CST  
全文完。

谢谢所有点开过个贴子的朋友,尤其谢谢那些能耐心读完的朋友。我自己知道这年头要认真读完点东西真不容易。
楼主 潘西2018  发布于 2018-04-08 19:14:36 +0800 CST  
去年想以七宗罪为题,写七篇小说,除了那篇《愤怒》,这篇的副标题是《骄傲》,最重之罪。
楼主 潘西2018  发布于 2018-04-08 20:06:09 +0800 CST  
@夜明波 2018-04-08 20:29:04
有心机婊绿茶婊,这振武应该就是爱心婊了,他不知道十几岁的孩子最容易学坏,还找了个垃圾回来。振武振武真污真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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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说来话就多了。

海外华人也是一个群体,作为其中一员,我想写出他们的喜怒哀乐,表达他们的所思所想所求。不过,我不敢妄言自己能代表他们,因为我的见解未免偏颇,总之,就从我的角度写写我身边的故事。

我们可能是尴尬的一族,哪里都没有归宿感,有些人想极力融入主流社会,有些人觉得自己的理念与西方还是有大不同,活得也很矛盾,因此华人中也有左右之分,社会上政-治-正-确,AA,等等等等,总之,个中滋味,只有自己体会得到。
楼主 潘西2018  发布于 2018-04-08 20:53:38 +0800 CST  
@若啬 2018-04-09 08:22:37
振武这个人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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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武这个人呢,还真是有个原形。在我们那里有个本地小小的华人论坛,我经常泡在那上面。大家交流各种实用信息,也聊天灌水的。振武就是用的这个论坛上的某个ID做原形的,第二章里介绍他的部分大部分都借用了这个人在网上发表的言论,如关于猫,关于人类,关于体育竞赛等等。不过,当然,他没申请收养过孩子,主要故事是编的,我无法猜想他面对大卫这种人会是如何对待。

最初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本想仿契诃夫的《套中人》,结果一写写了三万多字,与《套中人》也相去甚远,不过它给了我启发。你说情节疾速,可能吧,因为我不想篇幅过长。

再回答一下,收养机构考察家庭的程序。我不太清楚,但在网上了解过。不过,基于这边的隐私保护,我想振武填申请表时是不是需要汇报妻子刚死这种事情的。收养机构考虑的这个家庭的经济状况,主人有没有过犯罪记录、家庭设施是否安全健康等等吧。
楼主 潘西2018  发布于 2018-04-09 22:50:17 +0800 CST  
@ty_郭小米215 2018-04-12 00:1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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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小米的点评,一直盼着呢:)

读完后记住了三点:
1。主题先行。脸马上红了,前面我自己还反对先搭架子呢,我这是明显的自相矛盾了。
2。 口子大收尾紧:没有留白。是个问题。
3。人物像牵线木偶,夸张变形?是吗?读后大家是否觉得太夸张,不现实?我们这边正在补文-化-大-革-命呢。电影感?我不反对。

我自己的看法,语言还不行,太软绵,与我想要体现的风格不符,不够冷肃摄人,缺乏张力。

作为作者,更要感谢读者。有人读,方不负辛苦码的这些字;有人评,则何等幸运之至哉。
楼主 潘西2018  发布于 2018-04-12 20:07:04 +0800 CST  

楼主:潘西2018

字数:33237

发表时间:2018-04-07 09:55:19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4-12 20:07:36 +0800 CST

评论数:38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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