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毛五”者，是我们这小县城里，专卖小人书的流窜书贩也。九几年的那会儿，因其经常到书摊儿上货，便和我们这些摊主混得熟识了起来。“一毛五”买小人书的标准是：只买对的，不买贵的。无论好坏、厚薄，一律一毛五分钱一本。只要你书价稍微要得高那么一丁点儿，立马就放下书走人。故，时间一长，大伙儿便给他取了个外号，叫 “一毛五”了。

话说“一毛五”把从我们这嘎达买去的小人书，再拿到学校的门口儿，或农村大集上去卖。卖的也不贵，两毛五到三毛五之间。他讲话啦：小人书就这价儿，便宜来，便宜走，糊弄着将饭喂到嘴，就行了。”

其实“一毛五”在我小的时候，新华书店后身有书摊儿时，他便五分钱一本开始收小人书和卖小人书啦。可“一毛五”到现在也不知道这小人书，到底是哪本儿值钱，哪本儿不值钱。只知道左手买，右手卖。挣俩钱，交媳妇。卖了一辈子的书，就是一本儿糊涂账。

记得有一次，我们书摊儿的摊主“王老转”到他家去挑小人书。五毛钱一本，捡了好几十本，像点样儿的好小人书。其中有一本儿，便是那大名鼎鼎的《人民公敌蒋介石》。后来有人告诉了他，这本书的真实价值。他倒说了：“那没招，谁让咱当时不知道价儿哪。后那悔，有啥用啊。就是我后悔死啦，是那本书能回来呢？还是他‘王老转’能把挣我的钱，还给我呀？大家伙儿一听他说的这话儿在理，便谁也不言语了。

还有一回，“一毛五” 不知是从哪里弄来了不少有些受潮的小人书，拿到书摊儿来卖。要价两毛钱一本，我也挑了不少。最后交钱的时候，我对他半开玩笑地道：“以前你买我们的小人书，都是一毛五一本。今天你也别两毛啦，也按以前我们卖你的价，全算作一毛五一本儿吧！”“那，那可不行，我买你的是一毛五，你咋地也得叫我挣、挣五分钱吧！”“一毛五”有些磕巴地跟我据理力争地讲着价。“这都是哪跟哪儿的事啊。”他将便宜来的书，也全算到买我们小人书的账上了。我一瞧也拗不过他，就只好乖乖地按两毛一本，交了钱。

这两件事儿过后，大家得出个结论，都说“一毛五”脑子不够用。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儿，叫我们不得不高看他一眼啦。那时，我们书摊儿有位摊主姓周，那时候有五十多岁，所以我们全管他叫老周。老周是个象棋高手，听象棋圈子里的老人们讲，他年轻儿时，曾经两次打进过我们县象棋比赛的前六名，家中光象棋方面的书，便有着好几百本儿呢。

记得有一天，午后快收摊的时候。我正和老周在他的书摊唠着嗑儿，有一位中年男子，带着他也就刚上小学的儿子，在老周的书摊儿上挑书。后来他们父子俩选出了几本象棋书，老周要价五块钱一本，中年男子高低要给他两块钱一本。瞅着他那抠搜的样子，老周便很果断地回绝道：“这书就五块钱儿一本卖，少给一分钱，你也拿不走！”那位中年男子见老周很强势，便硬的不行，来起了软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道：“我从小就爱下象棋，是个象棋迷。儿子随我，也爱下象棋。这不今天趁他下午不上学，便带他到书摊儿买两本象棋方面的书。您这几本象棋书，我们费了好半天的劲儿，才挑出来的，您就两块钱一本，卖给我们吧！以后我这儿子要是弄个全国冠军啥的，不是也有您的一份功劳吗。”不听这话则以，一听这话儿，老周便气不打一处来，对他的劲儿就更大了。心中暗道“好大的口气呀，我在象棋方面，下了大半辈子的苦功，到现在连个县级的象棋冠军都没闹上，就你儿子这乳臭未干，刚出茅庐的小字辈儿，便想着要当全国冠军，这简直是太不自量力啦。”想到这儿，老周就有点儿生气地道：“既然你们父子俩喜欢下象棋，又相中了我这里的几本象棋书了，书价儿还谈不拢。不行，便怎么地，咱们就来个下棋定书价儿吧！”中年男子一听老周说的这话儿，便有些诧异地问道：“下棋怎么能定书价儿哪？”老周接着说道：“你们父子俩谁的棋下得好啊？选出一个来，跟我下，三盘两胜，我让你们一匹马。你们赢啦，这几本书，我一分钱儿都不要，归你们。你们输啦，就按五块钱一本儿，把我这几本书买下来，你看怎样？”中年男子一听老周要让他一匹马，脸面上便有些挂不住地道：“让一匹马干啥呀，要下咱俩就平下！”“在书摊儿上，我从来不跟人平下。你要是还想要这几本书，便得按我说的去做！”老周依旧是很强硬地道。中年男子一瞧老周如此霸道，心中就暗暗合计：“老家伙也太狂了，这便叫做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让一匹马，就让一匹马！先赢了他再损他，到那时，看他咋说。”想到这儿便道：“好吧！一匹马，就一匹马，便按你讲的办！”他们说着就找副象棋开始下了起来。不服不行啊！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没有金刚钻，揽不了这瓷器活。刚才还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中年男子和老周这棋坛上的老江湖一交上手，就尝到了他的厉害。不到一个点儿，便乖乖地缴了枪。心服口服地按老周讲的五块钱一本的价儿，付了款。之后，接下来可闹腾啦，非得要让他儿子给老周跪下拜师。他儿子还真听话，扑通一下就给老周跪了下去，抱着老周的大腿哭着喊着地叫老周收他做徒弟。这下老周可遭罪了，死活也不答应。后来我都收了摊、推车经过老周的地界的时候，看中年男子的大胖儿子还抱着他的大腿叫师傅呢！

（二）

拜师这件事儿没过多久，一次“一毛五”到书摊儿来上货，相中了老周摊儿上刚收来的百十来本的小人书啦。老周要价五毛钱一本，“一毛五”开始还是给他一毛五一本，老周声都没吱，手一摆，示意他快走。“一毛五”这次很意外，不但没走，反而还将价钱提高到了两毛。这下倒把老周给逗乐了，一边擦着由于气息不畅，而憋出来的眼泪，一边嘲讽地问“一毛五”道：“今天这是咋的啦，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毛五’变成老两毛啦，你这也叫紧跟时代的脚步，与时俱进吧！”“一毛五”听出老周在讥笑自己，但仍然执着的不紧不慢地缠着老周道：“两毛钱，你可以将你认为值钱的书挑出去。”正在这时，老周可能是有些不耐烦了，又不好意思再撵他走，只好又使出了老本行，问“一毛五”道：‘一毛五’啊，你也别跟我磨叽啦，会下象棋吗?”“一毛五”听着老周那有些轻视他的问话，便慢吞吞地回答道：“就会一点儿，下得不太好。”“如此说来，便这样吧！现在时间还早，咱俩五盘三胜，我让你一匹马，你赢啦，这些小人书，我一分钱儿不要，都归你。要是输了，对不起，你得按我说的，一个子儿不能少，五毛钱一本，全部买下。咋样！”“一毛五”一听老周说的这话，就用他那干瘦的手儿，摘下了他戴着的比赵本山上春晚时间还要长的老钱广的帽子，有点儿不自信地挠挠后脑勺，寻思了好一会儿，最后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地道：“平下，我下不过你，一匹马咱俩便试试呗！”说着他们就找来棋盘比划了起来。谁知这一下上，可不得了啦！原来这“一毛五”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儿，后来通过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一毛五”其实在他住的郊区那片儿，可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象棋高手儿哪。只是他从来没有参加过正式比赛，所以我们这嘎达象棋圈里的人，全不知道他的大名而已。开始他二人都不熟悉各自的棋路子，老周凭借多年参加比赛的经验和扎实的基本功占了上风，连赢了“一毛五”两盘。没想到“一毛五”来者不善，那也是地摊上下象棋的老油条了，输了两盘棋后，不但没慌，反倒更加沉着冷静，越战越勇。攻城拔寨，最后连扳三盘，杀得老周是一溃千里，目瞪口呆！

当“一毛五”把老周那百十来本刚收来，当宝贝似的，这礼拜还指望着它们吃点儿干的的小人书，心安理得地装进他那六十年代，老北京牌都用了二十多年的大黄帆布兜子里面的时候，老周那平时一提到象棋，总是高高扬起的那高傲的头，便像霜打的茄子般地，也蔫了下去。

从此以后，老周见人就说：“这书摊儿，下象棋，有资格能跟他走上几招的，也便只有‘一毛五’啦。”谁知这话竟惹恼了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呢？他就是经常骑着夫妻车，带着老伴儿，逛书摊的老曹头。话说这老曹头那年也快有七十岁了，没事便爱带着老伴儿满城地逛。不过，去的最多的地方，还是旧书摊儿。逢人就讲，这辈子便两个爱好。一个是爱看书，另一个就是爱下象棋啦。有的摊主见他总是带着老伴儿，便打趣地胳肢他道：“老曹的确是位男人中的楷模啊，对老伴儿那可真是好着哩！都黏糊一辈子了，到老啦，还一刻儿也舍不得分开哪。你们确实是一对模范夫妻呦！”老曹头一听这话儿，就扬起头，冲着也不知是取笑呢？还是夸奖他的摊主喊道：“啥模范夫妻呀，不是有那么一句老话说得好吗，穿坏是衣，到老是妻。我们这老两口儿，好有一比：我便是那旱烟袋的杆儿，老伴儿就是那杆上面拴着的烟口袋，这辈子是绑在一起，分不开了。走到哪，带到哪儿啦。”

记得又有一回，我在破烂市挑书，碰巧儿老曹头也赶上了，五本一套的《清朝野史大观》叫我寻摸到了四本。唯独缺那最厚的第三册。那天由于有事儿，也没来得及跟老曹头打声招呼。因为着急办事去，便匆匆忙忙地骑上自行车儿就走啦。后来在书摊上遇到了老曹头谈起这件事儿，听他说这第三册刚好被他买了去。便对他说道：“我恰恰就缺这本第三册，你便将它卖给我吧。”没想到他说他也很喜欢这套《清朝野史大观》也想凑合全了。我就有些着急地冲着他说道：“你就一本三，得凑合到那年那月去啊？”谁知此刻，便见他不紧不慢地说道：“买书就是个细活，跟光阴作搭档，慢慢地磨呗！”我一听，他是故意的跟我玩起了太极。便一步到位地对他说道：“我给您老十块钱，您老要是觉得合适，明天就给我把那本三册带来，不行您老便慢慢地磨去吧！九几年的时候，十块钱买一本残书，那可是大价儿啦。

第二天，他还是选择了我的十块钱，没有选择慢慢地去磨。我想老曹头的选择还是很明智的。因为他也知道，他是磨不过光阴的。

过后，他听到老周夸奖“一毛五”的棋艺，这下可激起了他的斗志。因为他曾经两次被老周让他一匹马，均以五盘不开胡的战绩败下阵来的。这下老曹头一到书摊儿，就问“一毛五”来了没有。

有一次还真叫他们给遇上了，这回老曹头可找到机会啦，不依不饶地非要跟“一毛五”下上几盘不可。这当口“一毛五”倒端了起来。挺胸拔背地道：“下棋不是不可以的，老周让我一匹马，我赢了。你没赢。咱俩下，我得让你一匹马。”老曹头一听“一毛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羞辱自己，登时他这脸上便冒起了酸气，就冲着“一毛五”大声地叫嚷道：“让一匹马可以，咱俩可得来点儿啥的，你瞧咋样？”“来点儿啥，便来点儿啥的！和别人不敢和你还是可以的！”“一毛五”一见老曹头如此猖狂，就也来了脾气。“来便来，一盘一块钱的，你敢吗？”老曹头有点儿吓唬“一毛五”地道。“有啥儿不敢的，跟别人不行，跟你就敢！”“一毛五”毫不示弱地回答道。老曹头一听“一毛五”说这狠话儿，随手便将自己夫妻车上的象棋盘拿了下来。谁知这时，“一毛五”竟然提出了个条件，说这书摊儿太吵啦，想下，得找个人少肃静点的地方。“就大坝底下吧！那儿的人最少了！”老曹头有些急不可待地说道。“大坝，便大坝！”随着“一毛五”的这一声十分干脆地回答。两个人就骑上各自的车子，匆匆地向大坝的方向而去了。

后来“一毛五”再到书摊儿来的时候，我们摊主便将他围上，问他和老曹头大战三百回合的结果。让大家颇感意外的是“一毛五”只是淡淡地说道：“那天和老曹头从中午一直杀到晚上，瞅不到棋子为止。也不知道下了多少盘，反正到结束时，他是赢了老曹头十九块钱。”从那以后，老曹头大概有二个多月没来书摊儿，可能是害臊了吧！

（三）

再后来，由于经常起早贪黑，再加上，饭不应时，“一毛五”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农村大集也跑不动啦，只能到附近的学校去卖一些杂志。因为小人书，他早就已经收不起了。有时候，到书摊儿来，看到有不出摊的摊主留出的空位子，他便摆一些他的旧杂志和旧书在那里卖。记得有一年夏天，“一毛五”一下子就瘦了很多，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也舍不得钱到医院里去瞧，便那么地干耗着。白天卖书时，就那样四脚拉叉地躺在他那没有几本书的书摊儿旁。有买书的来看书，便强打精神支撑着爬起来，有气无力地应付着。等买书的交完钱拿着书走啦，他就又像水煮过的面条一般，一下子便瘫软在了书摊儿边上。那时候，大伙儿都怀疑他得了糖尿病。有好心的摊主仗着胆子地告诉他，谁晓得他把嘴儿一撇地说道：“净瞎讲！糖尿病？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得的呀，那可是富贵病哩！就咱这穷命，能招来那玩意？”再再后来，天气越来越热，他便从家中带来了一大瓶自制的白糖兑的饮料。没成想，有一天他越喝越渴，越渴越喝，最后终于支持不住，昏倒在了书摊儿上。大家伙儿一瞅不好，就赶紧地把他给送到了医院。由大夫诊断，被正式确诊为糖尿病。经过这件事儿他才知道，原来这年头，穷人也是可以得富贵病的。

记得那时，他糖尿病刚好一点儿，便来到书摊儿卖书了。我瞧他瘦弱成那个模样，还来卖书。就问他道：“你都病成这样啦，咋还来卖书呢？应该回家再好好地养养去吧。”这时候，便见他强打着精神地回答我道：“不干不行啊，老婆没有正式工作，一双儿女也都是打工的，还得靠自己个交保险。我都五十七了，再有三年，就可以领那养老金啦。”我突然发现只有在提到养老金时，“一毛五”那被生活压迫得近乎漠然的脸上，才会露出一些久违的光彩和笑容来。

@风沙飞扬 1楼 2014-04-29 20:11:04
楼主回来了
-----------------------------
主要是想你和阿湄了。

@投入7th 10楼 2014-05-06 15:46:17
枫叶不离开了啊？
太好了。
持续欢迎。呵呵
-----------------------------
谢谢投入兄的欢迎，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