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魂

牛魂
我的祖上是由两兄弟挑着扁担从陕西逃难来的。到了我们这地方,就留了下来,给大地主洪多福当了长工。那时,这个地方,叫做洪家坟。自然姓洪的占绝大多数。作为长工的我的祖先,姓刘,也只有他们两兄弟姓刘。随着岁月推移,刘家两兄弟相继娶了别的长工的女儿,都成了家,成了家没多久,就都生了孩子,每家都是两个儿子,两个女儿。没过几年,刘家也就慢慢地成了洪家坟相当大的一个家族了。
我今天要说的是我的老爷全春。其实到了老爷这辈,我们刘家已经发展成洪家坟第二大姓了,祖上的先人们,努力奋斗,到了老爷这一辈,家里的男丁已经排行到了十八。而我老爷则是老六,逢人都叫老六哥,或者六叔,或者六爷。而随着时代变迁,加上洪家人丁单薄,等到我老爷全春独自开始谋生的时候,洪家坟的老洪家也就没有多少人家了。
我的老爷全春,生性淳厚善良,为人诚恳热情,虽然一直在老洪家做长工,但深得洪家老掌柜信任和赏识,所以在我老爷全春娶了亲之后,就特意开恩给了我老爷一片田地,又给了一头老黄牛,意思是老爷除了带着那帮长工们好好干活外,老爷自己还可以种自己那块地,想种什么都可以,这地就是老爷自己的了。其实那块地,现在还在,就是我们祖坟老沟上的那片地!
老爷在有了我大爷爷和爷爷之后,家里的那头老黄牛已经老态龙钟,早就不能下地拉犁耕地了,可老爷舍不得卖给牛经纪,就还是那么每天悉心照料,一直到老黄牛在某天黄昏,对着西天长哞几声断了气,老爷才叫庄上的年轻人把老黄牛给拖到牛车上,拉到老沟的那块地里,挖了深坑,埋了。
后来老爷为老黄牛死了的事,伤心了很久。老奶还常劝老爷,要不咱把盖房子的钱拿出来,央洪掌柜帮咱买一头牛吧。老爷舍不得,盖房子的钱是不能动啊,眼看着咱两个儿子就要长大了,娶媳妇要新房子。老爷直叹息,老奶也摇头,没办法啊。老两口就这么愁苦着无计可施。
春上,田里的麦苗绿油油的,东风吹过,那麦苗翻起的麦浪,跟西河水的波纹一样。老爷背着背笼,独自到岗上的坡地里,割点草回来喂掌柜的几头腱子牛。洪掌柜家的牛,一直是老爷看管,不论是牛舍的打扫,还是早中晚按时喂牛,还是拿包谷面配麦秸当草料,老爷都做得一丝不苟,还常常半夜里,到牛舍里看牛休息的好坏,所以老爷照料的那几头洪掌柜的牛,那是膘肥体壮,精神抖擞。洪掌柜看要眼里,常常跟别的财主夸耀自家的牛多好多好,而回来也常常夸赞老爷,全春是喂牛的好把式!
老爷顺着洪家坟东面的土路,一路向东,过建寨坟,石碑桥,东河,快到岗上那块坡地了,老爷就听隐隐听到前面有牛的哞哞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小牛犊叫出来的。老爷一直养牛,加上最近一直想拥有一头自己的牛,就加快了脚步,看看前面这牛叫是怎么回事。
就在前面那片乱坟岗一个废弃的坟坑里,老爷发现了一只浑身金黄的小牛犊,正盘腿卧在那里,看见老爷背着个背笼过来,竟然不惊也不慌,就看着老爷在自己身周一边打量一边喃喃自语。老爷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牛犊子,虽然看着刚刚出生还不满月,你看看这毛色多匀,你看看这眼睛多亮,你看看这口条多厚,你看看这叫声多有劲,老爷围着这牛犊没完没了的赞美,像是这牛就是他自己养的一样。老爷回头又一想,哎这是谁家的牛啊,怎么就一个小牛崽子卧在这里,主家呢,这老牛呢,老爷赶紧跑上岗上,站在高处,四围里看,除了绿油油的麦浪河水一样欢快流淌,就只有东风到处乱刮,没有人,远远近近,就只有自己站在岗上四下眺望,另外就是这头卧在坟窠子里的小牛犊子了。
没人可咋整,老爷看看四周实在是没人,就飞快地跑到小牛边上,在坟坑边用镰刀割了几把青草,在背笼里垫匀了,抱起小牛就放进了自己的背笼了。算了,要是有人找过来,我就还给人家,现在这小牛是不能在潦天地里这样,到夜里会被冻死的。老爷就背起背笼,不算沉,沿着来时的路,三步并作两步往家里跑。
路上也没遇到什么人,老爷回到自家院子,还没等把背笼放地上,就赶紧回头看看,没有人追过来,匆忙关好院门,插好门闩。然后喘着粗气,把背笼背到之前养老黄牛的牛棚里,放在地上,轻手轻脚地把小牛犊抱出来,放在地上,没想到,那小牛犊竟然站得非常稳当,嘴里叼着根草,还在慢慢地嚼着。老爷看着绒球一样的小黄牛犊,心里那个美啊,要是没人找过来多好,我就把这牛犊养大!
老爷心里那个美啊,真像是这牛已经是他的了一样。走起路来,好像也格外有劲,嘴里也哼起了小曲。老奶看老爷今天心情格外地好,就问老爷你咋了。老爷就把老奶拉到墙角,两边看看没人,趴在老奶的耳朵边悄悄地说,我拾了一个牛犊。老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把老爷吓得一激灵。老爷就拉着老奶的手,走到牛棚里,果然,老奶就看到了一头浑身金黄的毛绒绒的小牛犊子,正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慢慢地嚼着地上老爷丢的那些青草。老奶那个高兴啊,这小牛犊还怪漂亮哩。
老爷心里美滋滋的,又是给小牛犊磨黄豆面做细料,又是去棚板上拿红薯干泡软了给小牛犊吃,又是跑到岗上割细嫩的草回来拌了麦秸喂小牛犊,总之是,老爷想尽一切办法,想让小牛犊吃得更好些,因为这黄豆面,老爷自己一家人都舍不得吃呢。眼看着一天天过去,也没有一个人过来寻牛犊,老爷心里悬着的石头也慢慢落地了,他所担心的主家找过来的事,在完全没人理会的日子里,逐渐烟消云散。而这金黄色的小牛犊,在老爷无微不至的照料下,没几个月,也出落得像一头矫健的大黄牛一样,不仅身躯高大健壮,而且毛色油光发亮,本身就金黄的牛身,在太阳光的照耀下,更是显得金光闪闪。老爷跟这牛犊子朝夕相处,本就感情深厚,只要老爷一天不见到这小牛犊,就感觉吃饭也没啥味了。
田地里要翻地种黄豆芝麻,老爷就把小牛犊牵出来,装了套,轻扬皮鞭,那牛犊子大步流星地拖着犁就往前跑,好几亩地,不到半天就犁完了。老爷累得直喘气,而牛犊子却好像一点不累的样子。老爷就在牛脖颈里拴了一个铁铃铛,只要牛一走路,那大铃铛就咣当咣当地响,声音悠长而富有节奏。每回拉着牛出去犁地,都有很多人围观,一是看老爷养的牛体态轻盈,犁地如同走路般轻松,二是看老爷犁出来的地像是尺子量的一样,整齐平坦。而每回耙地,老爷站在耙上,牛犊在前面甩开四条有力的大长腿,埋着头一左一右往前冲,老爷嘴里喊着牛把式的号子,牛犊在前面按着号子的指令,时快时慢,拐弯直行,都是令行禁止,常常引得路人驻足围观。那牛犊也好像能听懂人们的赞扬一样,也是格外卖力。
老爷出门走亲戚,也把牛犊套在牛车上,老爷就坐倚在牛车前面,一边抽着旱烟袋,一边闭着眼听着牛犊在前面慢悠悠地走时那铃铛发出的响声,一声两声,老爷就慢慢睡着了。老爷闭上眼的刹那,仿佛到了一个雾气迷茫的世界,老爷在这雾气蒸腾里,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可摸来摸去,还是找不到回家的路。正在老爷急得手足无措的时候,一个很清秀的年轻人从雾里悄无声息地到了自己面前,看着自己笑意盈盈。老爷不知其所以然,就想问这年轻人。没等自己开口,那年轻人抬抬脖子,头向着半空哞哞叫了两声,这一叫不打紧,把老爷可吓得不轻。这分明是咱家那牛犊的叫声和模样嘛。老爷吓得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而那年轻人过来,搀起老爷,对老爷轻声说,我就是你捡的那个牛犊啊,我原本是西河瓦罐潭的一条小龙,触犯了家规,被父王罚做穷苦人家的牛五年。这五年里不能显现原形也不能伤到这家人……还没等老爷回过神来,那年轻人就一下子隐进了雾里……
老爷瞬间就醒了,醒了的老爷看到自己的烟袋早就熄灭了,还牢牢地噙在嘴里,而牛犊拉着牛车,还在前面边摇铃铛边慢悠悠地走。老爷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揉揉眼,觉得不可思议,就赶紧拉拉缰绳,示意牛犊停下。自己连忙跑到牛头前面,对着牛犊是左看右看,嘴里嘟嘟囔囔地说,怎么可能,这牛犊是龙太子?真的是龙太子?可这牛犊兀自嘴里一下下地倒着沫,眼睛有意无意地看了几下老爷,就立在原地若无其事地甩着尾巴赶飞来飞去的牛虻跟苍蝇了。
晚上回到家里,老爷把自己路上做的这个梦跟老奶说了,老奶就笑老爷,一个梦而已,怎么可能有龙太子。老爷也说不可能的事,就洗洗睡了。半夜里,老爷起床去牛棚看牛犊,没想到这家伙浑身上下像是水洗过一样,湿漉漉地往下沁水。老爷吓得不轻,以为这牛犊生了什么大病,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牛,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形。就连忙提着马灯去照狼膛把兽医一把抓央了来,那一把抓来了之后,对着牛犊又是掰开嘴看,又是拉出口条看,又是用棍子插进牛犊屁股里拉出来细细看,始终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后来老爷送了一坛子包谷酒送一把抓回去了。老爷就那么坐在牛食槽边,边看着牛犊边自言自语,要是你得个啥病,我可咋办呢。牛棚里的灯光昏暗,没一会儿老爷就累得迷迷糊糊睡着了。
睡着了的老爷进入了梦乡。没成想,那个年轻人又来了,说自己回了一趟家,刚刚回来,身上的水还没有干透……老爷梦到这里,就妈啊一声大叫醒了过来。老奶从里屋里闻讯赶来,惊问发生了什么事,老爷就把又做梦的事跟老奶说了。这下老奶也半信半疑起来。老奶就赶紧掂着小脚,一扭一扭地走回堂屋,在神台前燃了三柱香,在香炉里插好,嘴里念念有词。龙王爷啊,千万别害俺家全春呢。我们一家老小都还指望着牛犊给俺犁地种庄稼呢。其实在早先的农耕时代,家里有头牛,就相当于有了几个壮劳力呢。
老爷叫老奶嘴闭严,不能出去声张。不管这牛犊是啥,咱只当它是咱家的劳力。只要能好好为咱家出力就行。这以后,不论是庄稼地里忙活,还是出门拉车,牛犊还是一如既往地表现优异。总之是人见人爱赞不绝口。毕竟这牛满身金黄,身材高大魁梧,模样俊朗飘逸。大姑娘小媳妇见了,都要摸一摸这牛头,想出好词夸赞一番。大叔伯小伙子见了,也会伸出大拇指好好表扬一下。老爷更是疼爱这牛犊,恨不得把家里好吃都拿出来给牛犊拌了草料吃。
庄上有闺女出嫁,人家都会央求老爷,叫老爷把牛犊套上牛车,牛车上扎好竹篷子做扯篷车,然后牛头上贴上喜字,老爷全身披红挂彩,就连扎鞭上也绑上了红梢。老爷就赶着扯篷车,车里载着出阁的闺女,后面是长长的送亲队伍跟卖力吹打的鼓乐手,一路上牛铃铛咣咣当当的声音,常常被那悠扬的锣鼓声给淹没……
又过了几年,老爷的日子慢慢好起来了,虽然还是做洪家的长工,可自己的小日子还是很有起色,这多半归功于牛犊。不过老爷视牛犊也是掌上明珠一样,天冷了恨不得把自己盖的被子披在牛犊身上,天热了巴不得让牛犊天天呆在西河里不出来,总之是老爷把牛犊照顾得无微不至。
眼看着秋收要结束了,家家户户都把庄稼地里晒干的包谷杆,豆秧子,芝麻杆,红薯秧,都堆在自家的院墙上、茅屋上,远远望去,偌大一个庄子,就像是一个大大的草垛子。老爷忙完了洪家的秋收,也把自己田里收拾得干净利落,就把犁啊耙啊这些农具都拾掇好,准备过十来天就开始犁地,要播种小麦了。老爷噙着旱烟袋,在前院里溜达,没想到不经意抬起头,竟然看到自己家屋脊上有一个巨大的鬼影子一动不动地趴着。老爷吓得嘴里的烟袋都掉到了地上,嘴里大呼着,有鬼了有鬼了。一会儿前后院里的人都跑出来看究竟。有人提着马灯,有人拿着火把,没多久,前村后村的人,都飞奔过来看。大人们拖着小孩,男女老少一个不落地都过来了。
老奶也赶紧跑出来,在院子里往房脊上看。老爷拿着烟袋杆,指着那巨大的影子,颤抖得说不出话。没一会儿,有人大叫,那不是六叔家的牛犊嘛。老爷揉了揉眼,不是那牛犊是谁。可是这牛犊是怎么爬到这屋脊上的呢。老爷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有人搬过来竹杆长梯,老爷扶着要爬上去牵牛下来,可是那牛犊像是不认识老爷一样,连理都不理。老爷就算拿扎鞭在半空里扯出炸响,那牛犊也是纹丝不动。真是奇了怪了,人群乱纷纷的,有人说真是开了眼了,牛不吃细粮要上房,有人说这牛怕是成了精了,说什么的都有。
老爷见牛犊没有丝毫要下来的意思,就悻悻地自个下来了。就站在人群前面,大声喊牛犊下来吧。后来见没有效果,老爷喊声竟然变成了哭声,哭声那叫个凄惨悲伤,听者无不动容。后来有眼尖的人看到,那趴在屋脊上的牛犊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长出了两根长长的角,那牛金黄的毛在火把和马灯光里好像也在慢慢变灰变青。不知道半空里怎么回事,突然有一声炸雷滚滚而来,紧接着,有人说不得了了,庄上起火了。
果不起然,人们看时,那大火就像被人泼了滚油一样,瞬间把晒得干燥极了的各种庄稼秆点燃,连同各家的草屋,牛棚,猪圈,茅厕,刹那间都葬身火海。人群骚动起来,有的想冲过去救火,可是还没走出老爷的院子就被火势给逼了回来。人们大呼小叫,哭爹叫娘声不绝于耳。没人敢冲过去,有孩子的都紧紧搂着孩子,有老人的都抓住老人怕冲进火里。人们都眼睁睁地看着大火吞噬着一切。
奇怪的是,老爷的这个院子,竟然毫发未损,那大火虽然近在咫尺,可是怎么也烧不过来。人们都很诧异,忙回过头来看那屋脊上的牛犊时,没想到那牛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轰然跌下屋脊,等人们围过来想看个究竟时,牛犊落下来的那个地方,只留了一张空空的牛皮在慢慢地往里缩着。人们都唏嘘不已,觉得这是一头神牛,就是这神牛救了全村人的命了,有老人就跪在地上,朝着牛皮的方向,不停地磕头。
而老爷早就泣不成声,一把鼻涕一把泪,而就在牛皮落下的时候,老爷分明看到一个透明的影子,慢慢地从牛皮的地方,舒展开来,最后化作一条金黄的龙的影子,在半空里朝着老爷像磕头一样点了三次头,然后扶摇直上,向着西北方向渐飞渐远……老爷哭得快断了气,老奶在边上也是不停地抹泪……20210128
楼主 lgl32  发布于 2021-03-02 22:32:56 +0800 CST  

楼主:lgl32

字数:5347

发表时间:2021-03-03 06:32:56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3-07 13:43:1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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