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经典——黄金时代的鬼故事。

第十八章 被埋葬的思念

司空琴已经不记得当年小镇下雨时的样子了。在她记忆中的小镇一直是个干燥,刮着沙尘的地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阴雨绵绵的时候。整条街道都笼罩在雨雾中,看上去不像是她从小长大的那个地方。
她小心地从床上坐起来,不弄出任何声音。雨滴一点一点打在窗户上,噼啪做响。她听到了门外的声音,她的两个同伴从她门前走过,确认她的房内没有声音之后,他们小心地走向走廊的出口。
他们要干什么?现在已经是下半夜了,外面还在下雨,他们为什么还要出去?为什么还要等到我睡着之后?
我早就知道他们在对我隐瞒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现在或许是我揭开谜底的时候了。
司空琴等到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后,快速穿好鞋子和衣服,没有打伞,就这么悄悄地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雨水沿着脖子流到脊背上,转眼又被衬衫吸去。衣服很快就湿透了,雨落在身上也没有任何感觉。只有偶尔一阵风吹来,才能感觉到一阵凉意。
四周一片黑暗,他们两个凭借着天上的微光和自己的记忆在泥泞的山路上行走。一路上都没有说话。风雨成了他们沉默的借口,同时也掩藏了他们的恐惧和不安。
那片小平地深深隐藏在树林中,不知道是人工开凿的,还是天然存在的。穿过雨幕,朱昔看到两三个黑影在风雨中静静伫立。
那是死去的人的墓碑。他不知道这里埋的究竟是谁,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人曾到这里来拜祭过。他只知道他们要找的东西就埋藏在这里,已经埋藏了四年。
“在哪儿?”欧阳操问。“我有些记不清了。”
朱昔朝前走去,站在墓碑中间,四面环顾。片刻之后,他转身走入空地最深处,把铲子插进柔软的泥土中。
“这里吗?”
“应该是吧。”
欧阳操皱皱眉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沉默了。走近朱昔身边,跟他一起干了起来。
朱昔从来不知道干这种活的诀窍在哪儿,只凭着天生的力气一铲子一铲子挖下去,竟然干的还不算慢。不知道为什么,欧阳操在他身边,没有让他觉得安心,反而让他感觉更加不自在。他宁愿自己一个人在这里。
雨一直没停。泥土一点点被挖开,坑越来越深。四周没有光,这个坑就像一张黑色的口,朝他们洞开着。
朱昔感觉自己已经汗流浃背了,坑还没有要到头的迹象。他真不知道当年自己是怎么挖的这么深的。身边的欧阳操好像比他更累。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沿着他的鼻梁不断滴落。他的眼睛里蕴藏着一股朱昔所不理解的神色,好似是愤怒,又好似是忧郁。
他们的铲子碰到一样坚实的东西,噗的一声轻响。
“找到了?”欧阳操停下手,集中目力朝坑底看去。除了一片漆黑之外,他什么都看不到。他有点后悔没有带照明工具,虽然这一开始是他的主意。他怕在这么黑暗的夜里,光会让别人发现他们的所在。
朱昔继续挖了一会儿,丢下铲子,蹲下来,两手探入坑洞深处。他摸到粗糙的木头,继而感觉出整个箱子的大体轮廓。他的手指在木头的纹路上抚过,湿漉漉的木头有几分柔软。这种感觉让他不寒而栗,仿佛摸到了一个活物。他摸索着找到箱子的把手,一把握上去,无数渣子从指缝间掉落,也不知道是铁锈还是泥土。
欧阳操伸手抓住了另一个把手。朱昔不由得想到,欧阳操可能也有跟他一样的感觉,他们都害怕碰到这木头箱子。
如果不是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到这里来,把它重新挖出来的。
箱子一点点从坑洞里升了上来。不像想象中那么沉,甚至是轻得过分了,两个人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提了起来。
为什么变得这么轻?我记得当年明明是很沉的,难道是……因为腐烂了?那些肉全都烂掉了,只剩下一具骷髅,所以才这么轻?
她还保持着当年的姿势吗?蜷缩着,抱着自己的膝盖?她的长发呢?也一起烂掉了?还是仍然完好如初,纠缠在她……变色的骨架上?她的眼睛呢?她的眼睛腐烂时是什么样子?没有了眼珠,只剩下眼眶,和光秃秃的眉骨。她看上去也许象是在生气,用那空洞的眼眶,愤怒地注视着一切。
箱子落地的同时,朱昔拼命克制着自己想要呕吐的欲望。
欧阳操没有催促他,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谁也没有勇气立刻进行下一步。雨越下越大,仿佛把心都冲向地底深处。
不知道过了多久,欧阳操才终于说了一句:“逃避也没有用。”
“我知道!”朱昔愤怒地吼了一声,随即又打住。他不喜欢欧阳操这种口气,但他此时没心情跟他争执。
慢慢地,他把手伸向箱子。直到他的指尖碰到箱子搭扣,他的决心才终于凝聚,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情绪,突然加快速度,一把掀开了箱盖。
箱子打开的瞬间,朱昔做好了所有准备。他准备好闻到在雨气中散发出来的恶臭,准备好看到惨不忍睹的骷髅。但等真正看清楚箱子内部的情况时,他还是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箱子里什么都没有,里面是空的。
朱昔的大脑出现短暂的空白。像被什么生生剪断一样,一切感觉和思想都突如其来地消失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歇斯底里地怒吼:“这是什么!太叔绯呢?她哪儿去了?”
“你问我有什么用?”欧阳操也叫起来,“问你自己!当年是你把她埋起来的!”
“可她现在怎么不见了!”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温柔的女声穿过暴雨,从他们背后幽幽传来。
两个男孩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大叫一声,回身朝声音的来处看去。
一个女孩站在那里,他们看不清楚她的脸,只能朦朦胧胧地看到她被风吹起的秀发,和那纤细的轮廓。
“你们刚才说什么?”女孩慢慢朝他们走来,“太叔绯的尸体埋在这里?你们怎么知道的?”
“阿琴?”欧阳操最先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是阿琴吗?”
“是不是你们把她埋在这里的?”她已经走到他们面前。朱昔看清楚了她的脸,在这雨夜中,她的脸被蒙上一层惨淡的蓝色。她轮流看着他们两个,目光凶狠而恶毒。一时之间,朱昔仿佛看到了太叔绯的脸,就在司空琴的眉宇之间,太叔绯独有的怒容正在若隐若现。“你们一直瞒着我,不想让我知道的,就是这个?你们埋了太叔绯?”
“是又怎么样!”朱昔握紧了拳头。司空琴的眼神和态度像针团一样,刺得他全身都在流血。三个人当中,唯一的弱者不是别人,只是他。
“是我杀了她,把她埋在这儿!”
雷鸣之中,他怒吼的尾音在这小小的山坡上不断回荡。

握紧的拳头中全是水,不知道是冷汗还是雨水,也许两者都有。
朱昔和司空琴隔着雨幕互相注视。朱昔很明白,这是相识以来第一次,他们站到了彼此敌对的立场上。他们不再互相信任了。在司空琴眼里,此刻的朱昔不是她以前的好朋友,而是一个可怕的,不可理喻的人。
欧阳操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一切,他不知道该怎么插手,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插手。司空琴早晚都会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她会这种境况下知道事情真相。
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方式了。
“你说过你爱过太叔绯。”司空琴带着一点颤抖,慢慢吐出这句话,“你爱她……”
“我没有!我根本就……”
“你杀了她!”司空琴的尖叫刺痛了他们的耳朵,“你爱过她,可你又杀了她!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
“够了!闭嘴,我不想听!”
“阿琴,冷静点。”欧阳操试探着走过去,想要抓住司空琴的肩膀。后者躲闪了一下,最后还是被抓住了。“朱昔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我这样做也是有原因的?他难道以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他难道以为他的手就是干净的?
“别说得好像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朱昔拦腰截断欧阳操的话头,“你有什么资格站在哪儿说风凉话?太叔绯的尸体是你帮我一起搬到这儿来埋葬的!我杀死太叔绯的时候你也就在旁边看着!”
“什么?”司空琴惊异地抬起头,看着欧阳操的脸,“真的?”
“朱昔!”欧阳操感到一阵无法忍耐的烦躁。一切都超过了他的控制范围,他不想让自己变得跟这两个人一样,歇斯底里,但却明显感觉到愤怒正在逐渐吞噬他的理智。“你们两个最好都给我闭嘴,不准再说话!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们……”
“我不想听什么分析!”司空琴一把推开欧阳操,转身朝山下狂奔而去。她跑得那么快,转眼之间就在雨幕中消失。
“阿琴!”欧阳操一个踉跄之后终于稳住自己,他回头看了朱昔一眼,什么都没说。但他双瞳里所传达的愤怒已经十分明显。“我看我们三个最好各自单独呆一会儿。”
说完这句话,他追着司空琴消失的方向快步走去。
山坡上只剩下朱昔一个人,面对那空空的箱子,独自喘息。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要把那件事情说出来?明知道说出来除了破坏欧阳和阿琴的感情之外没有任何好处,可是我还是说了。我怎么会变得这么偏狭?欧阳那句话未必有什么言外之意,他只是想让阿琴的情绪平静一点。
我为什么总是这样?做错之后才想到后悔。这可能注定了我一生中会充满各式各样的错误,包括太叔绯在内。
包括太叔绯……?
不,不可能!
我不愿想起这名字,自从四年前那一天我杀死她以后,我就一直在努力逃避。可是她还是走回来了,回到我面前来。她是在向我复仇,这一点我丝毫不怀疑。比起欧阳和阿琴,她最恨的其实是我。
她的尸体到哪儿去了?她被人挖走了,还是已经复活了?用她自己的身体走出来,重新回到人世间?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从未感到自己像现在这样无力。我不想去想任何问题,我累了。

朱昔仰天躺在床上,身上的泥水弄湿了床单。被雨水拍打的感觉还残留在他皮肤上,一阵阵的麻木。电话贴着他的耳朵,朱丽的哭声像细雨一样,连绵不断扑过来。
“哥哥,你现在在哪儿?”她吸着鼻子,“我觉得很害怕。”
“朱丽,别哭了。”朱昔没有问她为什么害怕,他现在已经没有精神去管别人的闲事了。他不想接到任何电话,他只想一个人睡一觉,也许他想永睡不醒。
“我吓坏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姐姐陪着我。为什么你都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朱昔无法理解妹妹语无伦次的话,“朱丽,现在很晚了,你应该睡觉了。”
“我马上就去睡。”朱丽抽泣的声音减低了,好像她已经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等她再次开口的时候,她的语调变得冷漠而成熟。“哥哥,我本来不相信的,可是我看到了。我没想到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朱丽?”朱昔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些。他还记得,四年前朱丽在医院里苏醒,开口询问车祸的事情时,用的就是这种语气。他几乎能看到朱丽,那张小小的脸上写满了忧郁和深深的不悦。“朱丽,你怎么了?”
“哥哥,你对我说谎了。”
电话被挂断了。朱丽的声音消失在一片忙音之后。
朱昔把电话放下,看着彩色的屏幕。片刻之后才将电话合起来。就在这一瞬间,铃声又响了。
这次是爸爸。
“你现在在哪儿?”
怎么又是这个问题。每个人好像都只会问这一个问题似的。我能在哪儿?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希望我是在家里,一直没有出去。什么都没有发生,我还是过着我原来的日子。
“我在旅馆里。”
“朱丽在你哪儿吗?”
“她怎么可能在这儿?她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可是她失踪了!我们准备下船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刚刚把行李弄好,她就不见了!我找遍所有地方都没找着,我觉得她可能跑去找你了。”
“什么!”朱昔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她一个小孩子,怎么可能自己出来旅行?刚才她还给我来电话,也没说来找我。何况她根本不知道我在哪儿!”
“她来过电话?”电话那边的声音更急了,“她说些什么?她没出事吧?”
“没说什么,和平时一样,很正常。”
等等,很正常?朱丽下半夜打电话来很正常?我昏头了,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朱昔用手顶住自己的额头,杂乱的思绪在他脑袋里奔腾,他觉得头很疼。
“……你最知道她,你觉得她最可能在什么地方?”
她能去哪儿?一个还不到十岁的孩子,能跑到哪儿去?就算带着钱,她到底知不知道怎么买车票还是问题。
“她说她和一个姐姐在一起,”朱昔只觉得脊背发凉。“赶紧去问问她在船上认识的那个姐姐,肯定是她把朱丽带走了。”
“什么姐姐?”电话那边的声音茫然不解,“你是说那些女服务员?”
“谁知道,总之就是朱丽在船上认识的年轻女性,一个个都问问,总能问出点什么来的。”
“好吧,我已经报警了。你把朱丽的电话复述一遍,我记下来,让警察查查看。”
朱昔把电话的内容告诉了他。
“朱昔,”电话那头沉吟着。“我觉得这个时候你该回来帮我了。你妹妹的事情很严重。”
“我尽快赶回去。有什么事情,再打电话给我。”
电话切断了。
朱昔疲惫地重新躺回去。电话从他手里滑落到地板上,卡的一声轻响。
怎么会发生这么多事情?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朱丽竟然会失踪。她到底跑到哪儿去了?太叔绯的尸体又到哪儿去了?我应该怎么做?我再应该怎么阻止太叔绯?我根本想不出任何办法。
或许命中注定就是这样的,或许我们早就已经被逼上绝路,只是自己以为还能找到退路。
朱昔慢慢地从床上下来,拾起手机。
也许我应该回家去,帮忙一起找朱丽。趁我还活着的时候,起码让朱丽安全。
带着这样的想法,他慢慢走向门口。就在他的手碰到门把手时,他突然感觉到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阵冰冷的气息正在不断侵袭着他的脊背。
是谁?
他猛地回身望去,看到的却是一双手。
一双由内而外,散发着光芒的手。食指微微张开,尖尖的指甲正伸向他的眼睛。他本能地以为眼睛要被戳坏了,可是那双手却只是轻柔地遮住了它们。
“朱昔,你在等我吗?”
太叔绯甜美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慢慢地,懒散地,隐藏着一份喜悦。

欧阳操看看自己的手表,八月十三日,凌晨三点三十三分。
“阿琴,你还在生气吗?”他靠在门上,弯过手臂,从自己肩膀上方敲敲司空琴的房门,“别生气了。你忘了当初我们三个人同时背叛太叔绯的事情?”
“可我没想到你们会做这么可怕的事!”
“你记得吗?太叔绯对我们的报复从那时候就开始了。你的心脏病突然加重,连续好几次急救,我的母亲也差点服药自杀……我相信,如果不是朱昔,我们就要被逼上死路了。”欧阳操仰天看着走廊的天花板,“是朱昔救了我们。”
“胡扯!”
又来了!她怎么这么任性?朱昔也是,怎么那么暴躁?他们两个难道都不想活下去了,挑现在这个时候闹孩子脾气!
为什么我以前从未觉得我们三个人是这么格格不入?是这四年的时光改变了我们?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阿琴,别意气用事。”欧阳操烦恼地皱起眉头。“如果你不能接受我的说法,那我就不说了。我只想告诉你,现在不是我们互相争吵的时候。你对朱昔有什么看法,我管不着,也不想管。我只想让你出来,我们三个人都撇开过去的事情,来谈谈现在我们应该做什么。”
房间里沉默了。
“阿琴?你听见我说什么没有?”
“……你现在怎么还能跟我说这个?”司空琴的声音靠近了,似乎已经走到门口,“你知不知道我现在什么心情?”
“我知道。可是你也应该知道……”
“朱昔说你当时在旁边看着,”司空琴拦腰打断他,“真的还是假的?你当时眼睁睁地看着,却没有去阻止?”
我当时做了什么并不重要,反正太叔绯已经死了,结果已经无法改变。
“……是真的。”欧阳操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当时我发现,或者说猜到我母亲的事情可能跟太叔绯有关系,所以我想去找她问个明白。她哥哥太叔离告诉我她还没回家,我推测她大概是到我们经常玩耍的那个地方去了,结果果然猜中。其实我到的时候是太叔绯已经不行了。我就算是想帮忙也帮不上。”
“真的吗?”司空琴隔着门问。“没有撒谎吗?”
欧阳操沉默不答。
我不知道当时我究竟怎么一种想法,也许是有些庆幸的。朱昔替我做了也许应该由我去做的事情。我当时也有过恐惧,想到如果他半途而废,那么我应该怎么做?继续替他做下去?还是应该就这么算了?
我不知道,也用不着知道。反正事情已经是这样了。
“我们曾经都是好朋友。”司空琴的声音慢慢地传出来,尾音中夹带着一丝抽泣,“无论是什么时候我们都不应该伤害她的,我们这样发过誓。”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
“你怎么还能这么平静?你们刚才去挖……你们怎么还能这么平静?现在这个人开始寻找我们,为你们曾经做过的事情来进行报复,你们只是聚集起来商量怎么对付她,你们难道从没感到负疚和恐惧吗?我觉得我越来越不了解你们!”
“什么你们你们的?阿琴,别把自己打扮得太高尚了。你有什么资格担当道德评判者?”欧阳操失去了耐性,转过头来盯着门板。“别忘了她的复仇对象也包括你。”
“起码我没有干那件事!”
“你敢保证你不会?在她开始伤害你,想把你置于死地的时候,你还能这么维护她,决不伤害她?”欧阳操握住圆形的门锁,慢慢试图朝一边扭动。“别说你能,我不相信。阿琴,我太了解你了,你做不到。”
你说对了,算你说对了。我确实做不到。我不可能把她的生命放得比我的生命更重要,可这也不表示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杀死她!
为什么你们现在还是这么一脸坦然?为什么你们没有痛哭?为什么现在你们谈起太叔绯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是这么神色如常!
我不想看到你们此时的面孔,我觉得你们可怕,我觉得你们难以理解。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们就是我当年最好的朋友。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为什么变成这样的?
真宁愿一切都没发生过。
门后的司空琴掩面哭泣,久久不止。

我们都有了各自不同生活,有了各自珍惜的东西,我们的苦难不再丝丝相连。这才是根本的原因。
欧阳操放开门锁。他听到了司空琴的哭泣。
我们不再像当年一样,陷在痛苦之中无法自拔,因此我们也就不再需要依靠什么,不再需要彼此了解的朋友来抚慰心灵的创伤。甚至可以说,在此时此刻,我们之间的透彻了解已经成了一种负担。我们不想再让对方看到我们笑脸之后隐藏着的表情,我们不想让对方看到我们内心仍然残留着当年的伤口。
我们互相厌弃了。这是童年友谊的必然归宿吗?
也许我们不应该强求什么。人本来就会改变,这是谁都扭转不了的。我们也不例外。
楼主 张林亚骋  发布于 2018-11-14 11:38:43 +0800 CST  
第十九章 那时的你我

那双冰冷的手慢慢从他眼睛上挪开,他看到了眼前的情景。
一个狭小而且肮脏的房间。对面的墙壁原本是白色的,在几次漏雨之后,墙上留下一大片一大片难看的黄色污渍,也没有人想到要去重新刷一刷。一张残破的木桌靠窗放着,桌面黑乎乎的,还有点发粘。四条腿不一样长,因此不得不用一个铁块垫着。这铁块从哪儿弄来的,到现在朱昔也不知道。
桌子上摆着一个白色茶盘。五六个白色茶杯倒扣在上面。杯子没洗干净,杯口和与茶盘接触的地方一圈圈茶渍清晰可见。空酒瓶就在桌子下面,乱七八糟地堆成一堆,稍一不小心就会踢到一个。空气里残留着一股刺鼻的酒气和呕吐物散发出来的酸味。
这是朱昔的家。在这里生活的人早已失去对生活的热爱,只不过是勉勉强强地活着而已。
朱昔看到了自己,就在那张摇摇晃晃的椅子上,转身对这边微笑。他的脸颊有些红肿。朱昔记得那是怎么搞的,父亲临走前给了他一拳。
又是她的回忆?
朱昔在这熟悉的环境中四面环顾。他没有跑,也没有做任何抵抗。他知道自己是逃不了的。太叔绯想让他看到这一切,他没有拒绝的余地。这是他们之间的回忆,他必须记得,他没有遗忘的权利。
“你爸爸出门了?”太叔绯的声音问。
朱昔没有挪步,可是他周围的一切却在移动。视野一点点转变,移动到桌子对面,然后视角突然变矮了。
是太叔绯坐下了。没错,当时她的确是坐在我对面,两手放在桌子上。乌黑的桌面,可她的手指却那么白。
“嗯,没有三四个小时他回不来。”过去的自己在说话,他的声音听上去并不像朱昔的,反而像是另外一个人。
“呵呵,瞧我运气多好,路过你家进来看看,正好你爸爸不在家。”太叔绯轻声笑起来,“你的脸怎么了?”
“没什么。”他忽然站起来,“杯子很脏,我帮你刷一刷。”
“啊,不,不用,我也不是很想喝水。”朱昔看到太叔绯的手伸出去,按住他自己抓着杯子的手。刹那间的接触,一阵温暖感从指尖开始蔓延到整个臂膀。
这是什么?是太叔绯在这时的感觉吗?
朱昔看不到太叔绯的脸,但他记得那时她的表情。惨白如雪的脸颊上突然浮现一层淡淡的粉红。
她竟然还记得这个?就这么一个小小的接触……我以为记得的人只有我。
“哥哥?”一个微弱的声音从里屋那里传来。
眼前的景色飞速旋转,又突然停下。朱昔适应不了这种变化,一时觉得有些发晕,随即理解到这是太叔绯在回头。
朱丽站在门口,紧紧抓着门框,只露出半张脸,小心翼翼地往这边张望。她脸上流泪的痕迹还没有洗去,米黄色的连衣裙显然很长时间没洗了,胸口和领口全是污渍。她的皮肤很白,可是裙子下面的那双膝盖却是黑的。
“朱丽?”太叔绯收回了手,那股温暖感也消失了。“怎么哭鼻子了?”

“被吓坏了。刚才爸爸出门之前发了一顿脾气。”他站起来,走向朱丽,牵着她的手把她带进房间里。“朱丽,看,太叔绯姐姐来了。”
朱丽没有说话,盯着这边,目光不很稳定,似乎在探查着什么。
“嗨,朱丽,好几天没见了。”太叔绯打过招呼,又重新面对朱昔,“朱丽好像有点怕我?”
“她害怕所有人。都是我爸爸害的,她以为每个人都要伤害她。”朱昔的脸色变得有些暗淡,他重新拿起桌上的杯子,“算了,我帮你刷杯子去,稍等一会儿。”
朱昔看到自己走出这房间。这里只剩下朱丽和看不到的太叔绯。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是默默互相注视,直到一阵幽幽的哭声伴随着砸东西的声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
“是你妈妈吗?”太叔绯并没有惊讶,甚至没有转开视线。“你妈妈一直被关着?”
“爸爸打她的时候才会把门打开。”朱丽慢吞吞的回答,她始终不敢靠近太叔绯这边,站得远远的。像一个受伤的小兽。
“爸爸也打你吗?”
“嗯。”
“哥哥保护你,对吗?”
太叔绯站起来,慢慢朝朱丽走去。
她走得很小心,生怕惊动这幼小的女孩。
朱丽退了一步之后就不再动了,眼看着太叔绯越走越近,她恐惧得两手死死背在背后,肩膀朝里缩着。“你怎么知道的?”
“你哥哥告诉我的。”太叔绯在她面前蹲下来,“我是你哥哥的好朋友,也是你的好朋友。”
她的双手慢慢提起,伸向朱丽的脸。
“你想干什么?别碰她!”现在的朱昔大声喊起来,他想抓住太叔绯的手,却什么都没碰到。那双绝美的手还是碰到了朱丽的皮肤,轻轻捧住她的脸。
朱丽嘴角微微下垂,带着一种悲伤的神色看着太叔绯。她没有表现出痛苦的样子,这让朱昔多少松了一口气。
“不要怕我,朱丽,也不要再怕任何人。姐姐会保护你。”太叔绯的声音轻柔得近乎诡异,带着一种让人心折的魔力。
朱丽默默看着她,她的嘴唇非常缓慢地改变角度,似乎想要微笑,最后吐出的却只是三个字:“你撒谎!”
朱昔愣住了。
“你撒谎。”朱丽又重复了一遍,“你想把哥哥夺走!”
太叔绯的手指明显一抖,慢慢离开了朱丽的脸。“我没这么想,朱丽。”
“我讨厌你!”朱丽的手从背后轮过来,她手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几乎顶到太叔绯脸上。
一瞬间,朱昔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灼痛从下巴那里蔓延开来。他听到了太叔绯低声的痛呼,跟他自己的喊声完全重叠。
太叔绯的视线后撤了。朱丽的手重新出现在她视野范围里,她手里抓着——一个塑料打火机,还在冒着火苗。
朱丽!你在干什么?
朱昔按着自己被烧疼的地方,从火苗上方看着朱丽那张小小的脸。他简直不敢想象,这种表情怎么会出现在一个才四岁的孩子脸上。一种不加掩饰的强烈仇恨,近乎疯狂。
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朦胧。朱丽、墙壁、还有家具的颜色都在互相溶汇,逐渐成为一体。太叔绯的声音再次出现在这一片混沌中:“朱昔,你妹妹真是个不一般的孩子,她懂得很多。我原来以为她是怕我,现在才知道她恨我。你没看到刚才她的表情,简直不像一个孩子能有的。”
“阿绯,她只是个小孩子而已,她根本不可能像你说的那样。除非你是你自己看人的方法有问题。”
“什么意思?”
“就是因为你心态不正常,所以才会把一切都丑化。连一个四岁的孩子在你看来都这么可怕。”
“……在你看来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难道不是吗?”
“你……”
眼前的一切汇成一片黑色。朱昔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他与太叔绯争吵的声音也逐渐减弱,终于听不见了。

八月十三日,凌晨三点四十二分。
“阿琴?阿琴?你怎么了?”
门已经打开,司空琴紧握着门把手,身体随着悬空的门向前倒下来,正好撞在欧阳操的肩膀上。他抱住她,叫她的名字,但她没有开口回答。就这么短短几分钟之内,司空琴已经完全失去意识。

坏了,该不是突发心脏病了吧?是不是刚才话说得太重了?还是突然知道事实真相,打击太大了?真是的……我真糊涂,本来应该想到这一点的!
欧阳操烦躁地在心里骂着,也不知道是抱怨自己,还是暗暗有些厌恶司空琴。他顺着司空琴倒下的方向把她轻轻放在地板上,打开她脖子上的药瓶,倒出六粒药丸塞进司空琴嘴里。司空琴的表情倒是很平静,没有痛苦,仅仅象是睡着了。她这种样子反而让欧阳操感觉更不放心,生怕她会不会就这样从此长眠不醒。
现在应该叫救护了……等等,这个小旅馆没有房间电话。该死!
欧阳操放下司空琴,站起来朝朱昔的房间奔去。

我也许应该觉得庆幸,她这次轻易地就放过了我。没有让我看到更多我不知道,也不相信的事情……这其实是一种暗示吗?
朱昔下意识地开始皱眉头。
朱丽真的用打火机烧过她。她当时把这件事情告诉我,我却坚持朱丽不可能做。
现在她告诉我,是我错了。
但这更证明了一件事。或许正是因为我当时的态度激怒了她,她就把一腔怒火转向朱丽……后来就发生了那件事。全都是我的错。如果我不激怒她,如果我不让朱丽接触她,朱丽就不会去招惹她,她也就不会要朱丽出车祸了。我的母亲也不会死了。
门“砰”的一声被敲响,朱昔吓了一跳,暂时从自己混乱的思想中退了出来。他听到门外欧阳操在一边敲门一边喊着:“朱昔!快开门!阿琴出事了!”

司空琴的房门毫无遮拦地开着。而司空琴自己则正靠在门框上,一手扶着头,一手抓着门,虚弱地看着他们。
他们两个同时停下来,望着司空琴发愣。“你刚才不是心脏病……”
“这次好像不是心脏病,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晕过去了。”司空琴解释,“跟我在机场的时候一样,现在没事了。”
“真的吗?”欧阳操半信半疑地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番,终于点点头。
“没事就好。”朱昔松了一口气,把双手放进口袋里,转身朝自己房间走去,“我要回去睡觉了。如果你们没意见,我明天就要回家。”
“等等!”欧阳操豁然转身,盯住他的后背,“你说什么?”
“我明天就要回家。”朱昔停下脚步,背朝着他的两个同伴,“我妹妹失踪了。我要回去帮忙找她。”


第二十章 又见你的笑容

八月十三日,凌晨四点十五分。
旅馆,司空琴的房间。
“就这么回事了。什么事情都偏偏赶上现在这个时候,看来命中注定我们要完蛋。”朱昔坐在靠窗的地方,凝视着窗外的瓢泼大雨。天色已经开始有点微微发亮了,雨丝从深蓝色的天空中坠落,划出一道一道白色的断线。
“你打算就这么放弃了?”司空琴坐在床上,正对着窗户。“就这么等着她来找你吗?”
“不然还有什么办法?”朱昔讽刺地笑了笑,也不知道是在讽刺司空琴,还是在讽刺他自己。“太叔绯的尸体已经不见了,谁知道她是被挖走还是复活了?我们上哪儿去找她,又怎么能平息她的愤怒啊?”
“朱昔,”正在走来走去的欧阳操忽然停下来,“你的下巴是怎么回事?”
朱昔摸摸自己的下颌。一阵刺痛在他的手之下蔓延开来。从玻璃的反光上,朱昔看到自己的脸。被朱丽的打火机烧过的地方出现了一块红红的圆斑。
“没什么,太叔绯送我的礼物。”朱昔的声音平静的让他自己都感觉惊讶,“刚才我被卷进她的回忆里去了。你来推我的门的时候,我刚刚才回来。”
“是怎样的回忆?”司空琴探寻地望着他。她似乎在怀疑,朱昔现在的平静态度是否是因为他在回忆中看到了什么能让他感到安心的东西。
“还能看到什么?”朱昔放下抚摸下巴的手,“全都是我不想看见的东西。”
你到底看到什么了?你杀死太叔绯时的情形吗?还是别的什么?
司空琴低下目光,紧紧抓着自己裙子的一角。她忽然有点想讽刺朱昔两句,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我弄不明白自己现在的心情,也弄不明白他们两个。我觉得他们变得可怕了,一举一动都变得可怕。他们是杀过人的,一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不舒服。我不能,也不想再依靠他们,可是……我也不能依靠自己。我没有这种勇气和魄力,我不敢独自一个人去对抗太叔绯。
我是不是应该把“那个方法”说出来?也许他们愿意帮我也说不定。
没有人察觉到司空琴的内心变化。欧阳操站在房间中间,试着整理自己杂乱的思绪。他很不满朱昔的决定和态度,但他不打算跟他争论什么了。他已经没有那个耐心去化解他们三个人之间的矛盾,也不想听他们到底为何不肯互相合作的理由。朱昔下巴上的灼伤和司空琴软弱的姿态在他脑袋里像萤火一样,隐隐约约地照亮了什么。似乎是一个启示,但他怎么也抓不住。
三个人就这样沉默着,直到朱昔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来,用打火机点燃。
说吧,如果明天朱昔走了,就没机会了。
“我倒是有一个主意,”司空琴慢慢说。
“哦,”他们两个茫然看着她,等她说下去,显然还没从自己的思绪中走出来。
“只要我们能找到太叔绯本人,当面问问她,一切就明白了,对吗?”司空琴的声音伴随着烟雾,在房间中轻柔弥漫开来,“我可能有办法找到她。”
朱昔和欧阳操同时惊醒过来,近乎震惊地看着司空琴。
“我们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就是忘了一个最简单的方法——招灵。”
“可这里不能上网,”欧阳操不解,“再说,我们也不知道如何通过网络降灵。那种凭空在网络上开辟一块领域的做法……”
司空琴慢慢抬起目光,“我会。不用通过网络。”
“你……你会降灵?”朱昔嘴里的烟差点要掉到地上去。
“只是从书上看到的,还没有实际做过。”司空琴站起来,抚平自己裙子上的皱褶,“我们来准备一下,就我们三个人。”

司空琴把客房的茶几搬到房间中间,拉上窗帘,熄灭了大部分灯,只留下一盏床头灯,照射出昏暗柔和的光。他们按照司空琴的吩咐,围着茶几坐下来。茶几上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张从旅馆便鉴簿上撕下来的白纸,和一支随处可见的普通圆珠笔。
“这是要干什么?”朱昔熄灭了烟头,诧异地看着眼前的道具,“不是说要降灵吗?拿笔纸出来干什么?”
“我们弄不了太正规的降灵,所以只能选择一个简便一点的,请笔仙。”司空琴两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所谓的笔仙其实就是鬼。我觉得……如果太叔绯现在真的是个灵魂,只要我们发出邀请,她就会主动来见我们的。”
不知道是气氛太诡秘了,还是因为周围太安静了,朱昔忽然感觉自己的头皮有点发麻。
司空琴慢慢伸出手,拾起笔递给欧阳操:“来,我教你。”
“这样?”欧阳操在司空琴的指示下伸出右手,虎口朝上,拇指翘起。手指弯曲,用指腹夹住笔。他始终皱着眉头,司空琴明白他心里是不愿做这件事情的。他根本不相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朱昔,你也伸出右手,跟欧阳一样。”司空琴抓着朱昔的手腕,引导他的手指跟欧阳操扣在一起,紧紧夹住那支笔,笔尖虚虚点在白纸中央。“好,这样就行了。”司空琴面无表情,伸出右手食指,按在笔朝上的那一端上。“现在我开始降灵了。”
“阿琴,这到底行不行啊?”朱昔越看越觉得不舒服,“我怎么觉得象是小孩子在做游戏一样。”
“随便你怎么感觉。反正待会儿你最好别说话,也绝对不许中途放弃。”司空琴垂下眼睑,声音也跟着微弱下去,“来吧,太叔绯。昔日的好友在呼唤你的名字。请到我们面前来,让我们看到你的样子。来吧,太叔绯……”
太荒唐了。就这么喊她的名字,就能让太叔绯的灵魂到我们面前来?我根本不相信。
欧阳操盯着那微微颤抖的笔尖。他感觉自己的手不像刚才那样稳定了,开始有点摇晃。总是这么举着,他的手已经有点累了。
或许我们本来就不应该相信,我们所面对的会是一个鬼。我现在只想知道太叔绯的尸体到哪儿去了?是谁把她挖走了?是无意中发现的,还是故意去挖的?
四周一点变化都没有,只有司空琴的声音不断呢喃着。像一个坏了的录音机,只会重复同一个句子。朱昔空着的左手在自己腿上不耐烦地敲敲打打,好几次准备要打哈欠,最后都憋了回去。

大风在窗外肆虐,松动的玻璃哐哐做响。从窗缝吹进来的风微微掀起窗帘,又让它轻轻落下。窗外一些不知名的鸟扯着破嗓子,凄厉地鸣叫。盥洗室的抽水马桶不知道因为什么,突然开始抽水。机械的声音在这静谧的黑夜里听起来分外响亮。
“阿琴,我看这个方法恐怕不太行。”欧阳操终于忍不住了,“已经这么长时间了,我看……”
“阿绯!”司空琴突然改变原本低柔的声音,大声叫起来,“阿绯,我知道你已经来了!我知道你听得到!我们要跟你谈谈,请让我们看到你!”
窗外的狂风在她吼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陡然停歇。所有噪音消失无形,他们就像突然放进一个没有生命的世界里,除了各自的呼吸声之外什么都听不到。
他们三个人手中的笔开始晃动,在纸上毫无规则地画着歪歪扭扭的线条,又突然稳定下来,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三个字:“我来了。”
“这……这什么!”朱昔感觉自己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几乎无法呼吸。纸上的字每个字都如此瘦长,几乎是紧紧贴在一起的——这是太叔绯独有的字体。“真的是太叔……绯?”
“你们都疯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欧阳操开始朝自己这边用力,试图把手抽出来。但不知道是朱昔握得太紧,还是他惊恐之中没了力气,一时竟然抽不出来。
“别动,你们两个都别松手!”司空琴大吼一声,她纤细的指尖已经在颤抖,显然内心跟他们两个一样害怕。“阿绯,七月二十六日,是那个降灵会把你召唤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吗?”
笔在纸上留下一句话:“是的,我想念你们。”
“那个Reviver是谁?”
没有回答。
“阿绯。”司空琴吸了一下鼻子。“你恨我们,对吗?所以你想让我们都死掉?”
“不。”
“你不想让我们死,那你做那些事情是什么意思?”朱昔丝毫不顾司空琴的劝阻,用他那种粗鲁的方式一问到底,“你到底想干什么?阿绯?”
“哭泣的不再是我。”
房间里的灯突然变暗了。交错的阴影中,他们看到一只苍白的手,就放在他们的手上面,轻轻捏着那管劣质的圆珠笔。灯光渐渐暗淡,那只手却渐渐变得清晰。手指,手腕,手肘,一直到肩头和脸,她的整个身体都这样一点点在黑暗中显现出来。她在发光,一种柔和的白光。她象是在微笑,温和地,快乐地对他们笑着。她身上的气味开始弥漫,酸酸甜甜的柠檬香。
“我很快乐,所以我不再哭泣。”
“快乐?你有什么好快乐的?”朱昔嚷嚷起来。他眼睛死盯着纸上的几行字迹,却用余光观察到了房间里所有的变化。他开始觉得手足无措,他觉得自己的脊背开始麻木。“你都死了,还有什么好快乐的!”
“我很快乐。”太叔绯松开了手。那支笔却仍然在他们三个的手中移动着,“哭泣的不再是我。”
“那么,现在该谁哭泣了?”司空琴空着的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胸口。她开始感到不舒服了。“是我们吗?”
太叔绯微笑着把头转向司空琴的方向,却并没有做出回答。
可能是因为不通风的关系,房间变得热起来了。三个人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湿透。他们听到了有什么东西在噼噼啪啪地做响,但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阿绯。”欧阳操忽然插嘴。他的声音因恐惧而变得沙哑,脖子像被钉子固定了一样,动都不能动一下。“如果你真的是阿绯,可不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你的尸体到哪儿去了?是谁把你从地下挖出来的?”
“她愿意帮助我,她离开了你们。”
昏暗的房间忽然变得明亮,那噼噼啪啪的声音也变得清晰起来了。现在他们都听清楚了,这是有什么东西被火焰燃烧时的声音。
“到底是谁在帮助你?是不是我们都认识的人?”
太叔绯把头微微偏向一侧,没有做答。
一丛火苗从墙角那里冒出来,有条不紊地沿着地板朝他们这边蔓延。烧着了床,也烧着了床头柜。
“着火了!”欧阳操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手臂上却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迫使他不得不坐了回去,“太叔绯!你难道想烧死我们吗?”
火焰中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焦急地呼叫着太叔绯的名字。她的嗓音沙哑而且带着一份呜咽,象是刀片一样四面刮着,刮得人耳朵生痛。
“阿绯,阿离,别走,回来!我们一起死吧!死了就不会痛苦了,死了就不会再哭了!回来吧!”
“你恨我们吗?”他们听到了太叔绯的声音。炽热的火焰中,她的声音依然平静,而且带着几分凉意。“你希望我们死吗?妈妈?”
“阿绯,快走吧。”太叔离的声音从火焰里冒出来。“火快烧到这里了。”
“我以为杀死那些让爸爸妈妈难过的人,爸爸妈妈就会幸福快乐。可为什么他们不笑?为什么他们会怕我们,恨我们?是我太幼稚了?还是我们根本就不应该活着?”
“别这样,阿绯。别哭。哥哥跟你在一起。我们要一起活下去。我们什么都不怕。”
这……是太叔绯父母死去时的情形吗?他们的父母想要杀死他们,结果他们逃出去了,他们的父母反而被困在房间里,活活烧死?
火焰渐渐朝这边靠近。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别的什么,朱昔好像闻到了尸体烧焦的味道,恶心得几乎呕吐出来。
这些火焰是真的,还是太叔绯造出来的幻像?
“阿绯,你能原谅我们吗?”司空琴用手遮住自己的额头和眼睛,似乎已经非常疲劳。“我们也想活下去。”
“完成Reviver的愿望。”
“什么愿望?”
“一个仪式。”
写下最后一个字后,那张几乎满了的白纸从中间燃烧起来。窜起的火苗把朱昔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飞速一收手腕,这才发现那股控制着他们手腕的力量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司空琴的手腕好像被烫着了,她一手抓着自己的手腕,试图站起来,却在椅子腿上绊了一跤。
太叔绯雪白的影子站在房间中央。熊熊火焰在她脚下燃烧,透过她的小腿,他们可以看到她背后的景象。她的嘴唇在蠕动,似乎在对他们说什么,但他们听不到她的声音。
慢慢地,她朝朱昔伸出手,象是在请求什么。
“你干什么?别碰我!”朱昔拼命向后退着,尽管没有多少可退缩的空间。火焰已经从后面烧着了他的裤脚。“离我远点!你这个怪物!”
太叔绯不理会朱昔近乎惨叫的责骂,依然是那样恬静地笑着。在她指尖碰触到朱昔发梢的一瞬间,她毫无预兆地从这一片血红的房间里消失了。
灼热的火焰随着她一起散去。热气腾腾的房间刹那间恢复先前的凉爽,他们又听到了窗外的鸟鸣,和抽水马桶的声音。
没有什么东西被烧坏。窗帘依然在微微起伏着,床和地毯完好无损,朱昔的裤脚也没有被烧着。这里简直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唯一不见的只有那张纸。那张放在桌子正中央,用来降灵的白纸。
欧阳操扶起晕倒在地板上的司空琴。
“嘿,嘿嘿。没想到真的降来灵魂了。”朱昔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怎么还笑得出来。他想收起笑容,却力不从心。脸上的肌肉象是都僵硬了,只能维持一幅难看的表情。
他们都记住了纸上的内容。可谁也猜不透那是什么意思。
楼主 张林亚骋  发布于 2018-11-14 11:39:01 +0800 CST  
第二十一章 第十个人

家里一切仍和从前一样,唯独朱丽不见了。
我打过电话了,跟我一起参加降灵的林灵果然已经死了。他的家人说他是死在一个电话亭里的,手里还拿着两张电影票。
有一张原本是要送给我的。
我想我应该觉得难过,可是事实上我没有太多感觉。因为很可能就是不久之后,我也会像他一样死去。
我不知道他临死前看到了什么?太叔绯的笑容吗?那种美得可以让人忘却一切的笑容。
朱昔无意识地用刷子打扫着键盘的缝隙。这是朱丽的键盘,每个键上都贴着一张小小的彩色贴纸,乱七八糟的一片。
太叔绯躺在月光下。乌黑的长发在绿草上铺开,雪白的胳膊,雪白的连身裙,分不清那里是裙子,那里是躯体。他始终不敢去看她的脸,那张美丽无暇的脸。他确实感觉到了那种冷冰冰的目光。并不是怨恨,也不是痛苦,而是一种逆来顺受的驯服。
我把她叫出来的时候,本来没有打算杀她。我相信是她导致妈妈死去,朱丽受了重伤,躺在医院里接受抢救。到现在我还是这么相信。但我本来真的不想杀了她。要不是她在盛怒之中想要杀死我,我也不会……我不敢放手,因为我知道一旦给她机会,我绝对不是她的对手。
但我没想到她竟然没有反抗。
如果那个时候我们没有因为朱丽的事情吵架就好了。我不相信她,我觉得她难以理解,所以在她对我真正发怒时,我被她吓得失去理智。这就是一切的起因。
我跟那些伤害她的人没有什么两样,同样把她视为一个可怕的怪物。

朱昔放下打扫好的键盘,开始浏览电脑中的内容。屏幕一角,卡通电子钟显示着现在的时间:八月十五日,下午两点五十八分。
朱丽已经失踪了四天。
她到底跑到哪儿去了?是不是已经出事了?她最后给我的那通电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临走的时候没有带钱,那么她能到哪儿去?这个……傻丫头!她脑子到底在想什么?
朱昔皱起眉头。他想起了在太叔绯回忆中看到的朱丽,那么幼小的身体,却凝结着一股让人恐惧的恨意。
也许我一直都不够了解她。她为什么会那么仇恨太叔绯?她是不是以为我有了太叔绯之后就不会再保护她了?如果她知道我杀了太叔绯,不知道她会怎么想?
朱昔打开了朱丽信箱和网页历史纪录。信箱里没什么新邮件,都是一些动漫网站发来的通知。纪录里也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一个个地点开那些网址,希望能从这些地方找到一些线索。
蓦然,他的手停下来了。一个熟悉的网址出现在列表的最后一行:www.jiangling.net。
jiangling……降灵网?
朱昔点开了那个网页。霎时间,屏幕变得漆黑一片。无数烛光在虚拟的黑夜中跳跃,白色的魔法阵缓缓旋转。没有音效,也没有任何文字,就这么一幅无限循环的动画。
没错,这就是降灵网。朱丽……朱丽竟然自己到这儿来过?
朱昔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变冷了。
时间就在三个多星期之前……肯定是七月二十六日。降灵的十个人之中的最后一个是朱丽!她失踪是不是因为太叔绯带走了她?
这个傻瓜,她怎么不告诉我这些事情!
朱昔狠狠一拳砸在了电脑桌上。也就在这一刻,朱丽的蓝色电话响了起来。

“我们无论如何不能这样放弃。还有两个星期,我们绝对不能虚度。太叔绯已经给了我们启示,只要我们能完成那个愿望,我们就可以解脱了。你怎么垂头丧气的?别告诉我你也已经放弃了,欧阳。就算你放弃了,我自己一个人也要继续努力下去。”
“阿琴,别这么激动。”欧阳操把电话线卷起来,又松开。他的精神根本没有放在跟司空琴的对话上,他脑子里转着的全都是别的念头。“我只是弄不明白,太叔绯所说的‘仪式’究竟是指什么?”
司空琴那边沉默了一小会儿。“我原先也不知道,但现在……我觉得我好像猜出了个大概。我问Reviver是谁,她没有回答。很可能正如我们推想的那样,是她自己。如果这个能成立,一切就简单了。”
“我没听明白。”
“就是说,如果Reviver是她,那么她的愿望就很容易猜了。所谓‘仪式’,可能是指——婚礼。”
“婚礼?”欧阳操松懈的精神绷起来了,“谁跟谁?”
“一个女生当然只想嫁给她所爱的人。”
“你说朱昔?”欧阳操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可能。是他杀了太叔绯,太叔绯应该恨他,不是吗?”
“这个可未必。朱昔到现在还没有忘记太叔绯,太叔绯很可能也没有忘了他。正因为生前得不到,死后的思念才更加强烈。”
“荒唐了一点吧?”欧阳操摇摇头,他开始感觉这个谈话让人无法接受了。“当年朱昔杀死太叔绯,是因为太叔绯想要杀了他,所以他才反击的。既然太叔绯活着的时候想杀了他,现在难道还会想要嫁给他?”
“你是故意的还是怎么着?降灵时的情景你没看见?太叔绯还在爱着他!”
“别嚷嚷,阿琴。”欧阳操尽量控制着自己,“你冷静点儿。”
“可我没法冷静!就剩两个星期了,我们都得死!”司空琴的声音带着哭腔。“可我不想死!你好好想想!这可能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如果你不肯帮我,那我就……那我就……”
司空琴没有说下去。片刻的抽噎之后,她叹息一声,挂断了电话。
欧阳操慢慢把听筒放回去。母亲正在厨房里刷碗盘,一堆瓷器在洗涤液里叮当做响。
阿琴……我觉得她好像有点变了。最初见面的时候她还是像以前一样,懦弱又有些胆小。现在却变得强硬、自私、不依不饶,喜欢出主意,而且思路非常奇特。是我的错觉还是怎么搞的?我怎么觉得她有点像……越来越像……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照亮了他黑暗的大脑。
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不,不对,其实我早已想到了,只是看上去太过荒唐,所以我才不愿去正视这种模糊的猜测。我知道灵魂,或者说幽灵,要想对活着的人施展它的力量,必须有一个媒介,一个提供力量的人……现在看来一切都很清楚明白,可是……我宁愿是我想错了。
欧阳操推开厨房的门,几步走到洗碗池旁边,拿起那堆湿盘子,一个个擦干。动作缓慢而机械。
“电话说完了?”妈妈甩甩手上的水,从架子上取下一个清洁球,“你还没告诉我,你这些天跟司空琴还有朱昔到哪儿去了呢。”
“没什么,”欧阳操把擦干的盘子整了整,开始准备擦下一个。“对不起,妈妈。你受伤住院,我都没好好陪你。”
“我没事,这次真是万幸,就差一点点。”妈妈笑了起来。“冥冥中有老天护佑。”
是啊。就差一点点,哪怕再偏过去一寸,妈妈就不在人世了。
怒火无声无息地在他心底燃烧起来。他很清楚这种怒火将促使他走上一条怎样的道路,但他没有控制自己。只是任凭愤怒和一种毁灭的决心在头脑中渐渐变得明晰,并且凝固下来。
“阿操,”母亲的目光中的神色改变了,不再是惊讶,而是一种温柔的疑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嗯,一些……很复杂的事情,也很荒唐。”
“不能说给妈妈听吗?”
“你去休息吧,才出院没多久,别太劳累了。”欧阳操放下盘子。“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母亲盯着他的脸,看了很长时间。她像是很好奇,也很不安,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问。

八月十五日,下午三点整。
“你是谁?”朱昔把听筒死死贴在耳朵上。“别戏弄我!你到底是谁?”
电话那边的人笑了起来。清脆悦耳的笑声之后,却隐藏着一阵虚弱的喘息。“四年来你过得很快活,把我和妹妹都忘了。”
这个……这个声音!这种讲话的声调!竟然是他?
“你听出来了?”
“你是……阿离,太叔离?”朱昔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颠。他的手下意识用力捏着,几乎要把听筒捏碎,“不可能!你不是已经变成植物人了吗?”
“我妹妹是个善良的女孩。可能善良的有些过分了。”太叔离的语气出乎意料地平静。平静中却透露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冰冷的愤怒。“当初我妹妹那样信赖你们,你们用不同的方式辜负了她,甚至杀了她,可她却让你们活到了今天。你可曾在心里感激过她的仁慈?”
“你在说什么?”朱昔感到自己的思想象是被凝固了一样,根本无法运转。他一时无法理解自己听到的事情。
“别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真让人恶心。”太叔离轻笑着,不知道是悲哀,还是讽刺。“当初我就怀疑妹妹的失踪和你有关系。后来我想,她可能已经死了,被你杀死了。她最重视你,你却葬送了她的一切。”
“是她先想要葬送我!”朱昔咆哮起来。“她害了我的母亲,还差点害死我妹妹!”
“你是说那次车祸?”对方冷笑着说。“原来你和那些人一样,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怪到她头上。”
“你是想说我错怪她了?废话,你当然要这么说。因为你跟你妹妹完全一样……”
“闭嘴!”太叔离出其不意地吼叫一声,接着又不正常地恢复了平静。“别辩解了,你根本没有辩解的资格。等着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吧,你躲避不了的。”
电话断了。

四年前,八月二十九日。
外面还在下雨。天空像一团正在扭干的脏抹布,乌云翻滚,散发着一股酸臭的气息。
这个小镇是不是根本不是现实世界的一部分?这里的人,这里事情,这里的空气,甚至连这里的雨水都跟别的地方不同。肮脏得令人作呕。
朱昔抬头朝外面看去,一道闪电正从天空降下。隆隆雷声掩盖不了母亲的尖叫和朱丽撕心裂肺的哭声。
他闭上了眼睛。母亲被打的时候总是这样,蜷缩在地上,两手紧紧抱住脑袋,一动也不敢动。如果他也在那里旁观,母亲就会用一种近似仇恨的目光望着他,直到父亲的拳头再次落下来。她在拳头下放声尖叫,尖锐而悲哀的叫声,简直就象是在用体内最后一丝生命发出垂死呼救。
他不明白母亲为何总是用那种仇恨的目光看着自己。他以为那是母亲求救的一种方式,于是他试着去帮助她,结果发现自己什么都帮不了,只能火上浇油。因此他只是把无辜的朱丽护在自己身后,让父亲的拳头无法碰到她。
但这一次,他连这个都没做到。
我不明白,他们为何要这样争闹不休?从我记事开始,他们就这样用尽各种方法互相折磨对方,好像这就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目的和意义。
有的时候我真觉得,爸爸妈妈都死了就好了。
房门忽然被一脚踹开了,“砰”的一声巨响。朱昔吓了一跳,赶紧回头朝身后看。
他父亲正在那里,气喘吁吁地扶着门。天气太热了,他的背心已经被汗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那件背心本来是白色的,现在却被汗渍弄成了淡黄色,后背那里也磨破了一个洞。
“如果你他妈的敢开门把那个臭婊子放出来,我就揍死你。”他抬手擦了擦嘴巴。“听见了没有?”
朱昔看到了他短裤下的小腿,多了几条伤痕,正在朝外面渗血。不用问都知道,那一定是母亲匍匐在地上时用指甲抓出来的。
如果父亲把母亲杀死了,我会去告诉警察。他躲不了的,一定会被送进监狱,坐牢或者枪毙。那时候我和朱丽就自由了。也许我们会进孤儿院,但在哪儿也比在这里好。
朱昔慢慢抬起目光,看着父亲的脸。
“他娘的,到底听到了没有?”父亲一步冲上来,一掌推在朱昔肩膀上。差点把他连那张不稳的桌子一起推翻。“哑巴了你?”
为什么他不干脆把母亲杀了。他恨她,为什么还不杀了她。
“听见了。”朱昔重新站直,把桌子扳回原位。父亲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转身就朝外走。他不想问他要去哪儿。他只知道,半夜之前,父亲不会回来。
雨越下越大了。

那把黑色的大锁本来是用来锁大门的。有两把钥匙,一把在父亲身上,另一把早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朱昔知道自己砸不开这沉重的大锁和铁拴,但他有一把螺丝刀,足以把铁拴跟锁一起从门上卸下来。
当他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时,天色已近黄昏。暴雨仍然没有停止。这没有窗户的储藏室里飘散着一股难以想象的恶臭。
“妈妈?”
她蜷缩在墙角,全身抽搐。她死死抱着幼小的朱丽,把头埋进她的颈湾里。朱昔听得到她抽动鼻子的声音,已经近似痉挛。他本来以为她可能晕过去了,现在看来情况比他想象得要好一些。
“朱丽?”他走到她们面前,“爸爸把你也关起来了?”
朱丽在母亲怀里扭过头来。她也哭过了,脏兮兮的小脸上被泪水冲出两道泪痕。她挣扎着伸出手来,拉住朱昔的手。她没有说什么,但那双含着泪水的眼睛却替她说了很多。
“别怕,朱丽。”朱昔弯腰,想要把她抱起来。
“别碰她!”母亲突然抬起头来,死死抓住朱丽的身躯,往自己怀里拖,“你来干什么?滚出去!”
“哥哥!”刚刚止住眼泪的朱丽又放声大哭起来,一滴滴泪珠沿着脸腮往下流,“妈妈,我害怕……”
朱昔收回了手。他感到有点害怕,并不是怕别的,而是怕母亲的那张面孔。满是泪痕,红肿和淤青交错。头发又乱又脏,有几缕还被泪水沾在脸上。她已经丧失理智了,朱昔很明白这一点。她的目光简直就像一个疯子,为了保护怀里的孩子,她不惜毁掉一切,甚至包括她自己。
“爸爸出门去了,不在家。”朱昔一边说一边从门口让开,“你……出不出来?”
母亲脸上出现一抹惊异。片刻之后,她抱起朱丽,蹒跚地朝门口走来。朱昔看得很清楚,她眼底仍带着些许戒备。

锅里没剩什么了,朱昔只找出两片馒头和半碟剩菜。妈妈和朱丽一人一块。
他没问母亲有什么打算,她也没有说。朱丽大哭之后好像饿了,几下子就把馒头吃完,一声不响地隔着桌子盯着朱昔看。
“还饿吗?”母亲把自己的馒头撕下一半,递给朱丽,朱丽摇摇头。“不饿?也好,少吃一点,待会儿坐车不会晕车。”
“你打算到哪儿去?”朱昔递过去一杯水,母亲没有接。他就只好放到母亲面前的桌子上。
“带朱丽走,到城里,然后再看。”母亲继续吃着。她始终没有抬头去看朱昔,“我呆不下去了,走到哪儿也比这儿好。朱丽还小,她不能在这种环境里……”
“别解释了,我知道。”朱昔不由自主地别开目光。他的确很明白母亲的理由,那里还有一个男人。他并不因此而怨恨她。“你搭谁的车进城?我帮你收拾东西。”
“不用了。”母亲冷冰冰地拒绝了他,“没有多少东西。”
朱昔闭上了嘴。整个房间里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
“妈妈,”朱昔忽然隔着桌子叫她,“你是不是有些怕我?”
母亲的肩头一振。她停止了咀嚼,但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总是用一种仇恨的目光看着我?”
母亲吞下最后一口馒头,放下筷子。她的头低着,象是在躲避他的目光。朱昔看不到她的眼睛,甚至也看不到她的嘴唇。
“因为你是他的孩子。”
她站起来,拉着朱丽朝里面房间走去。门关上的同时,朱昔听到朱丽在用柔弱的童音问:“妈妈?哥哥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后来就传来车祸的消息,进城的车翻了。妈妈死了,朱丽活了下来。

八月十七日,下午三点三十分。
朱昔走进客厅,把旅行包放在红木茶几上。
“干什么?”坐在沙发上的父亲抬起头来,“你收拾行李干什么?”
“我要出去半个月。你的信用卡和提款卡,我先借用两张。反正你还有很多。”
“你干什么?”父亲坐直身体。过度的疲劳和焦虑让他变得憔悴不堪,并且易怒。“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你妹妹都已经失踪了,你竟然想出去旅行?”
“我必须去。”朱昔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看不出来他究竟在想什么。“相信我,我要做的事情和朱丽有很大关系。”
“你知道朱丽在哪儿?”父亲的眼睛里闪过极度的喜悦,“你确定?”
“不确定,我只是知道她可能在哪儿。但我不能告诉你。”朱昔把旅行包背起来,朝门口走去,“给我半个月的时间,如果半个月之后我没有回来,那就永远不用等我了。”
“等等!”父亲一下子从沙发里跳起来,“把话说明白再走!朱丽到哪儿去了?你又打算去哪儿?”
“朱丽被她在船上认识的漂亮姐姐带走了。那个姐姐是我的朋友,她四年前就死了。”朱昔在大门前转过身来,“我这么说你能相信吗?”
“你在扯什么?”父亲看出来朱昔不是在胡说八道,但他又实在不明白朱昔到底在说什么。
“爸爸。”朱昔的目光停在了父亲的眼睛上,“你爱朱丽,对吧?”
“嗯。”父亲茫然地点点头。
“其实我什么都知道,朱丽是你的亲生女儿。”
父亲一脸错愕地站在那里,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我原来的父亲是个人渣,我母亲爱的是你。她死后,你不但收养了朱丽,还在我原来的父亲入狱后设法收养了我。对此我一直心存感激,可是……我一直没对你说‘谢谢’。”朱昔低头晃动着自己的手机,绳子随着惯性一圈圈地绕在了他的手臂上。几乎是处于本能,他不停回避着父亲的目光,“如果这次朱丽还能回来,我希望你能少做一些工作,多在她身上花一些时间。她需要别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真见鬼,我一辈子都没说过这种话,真难受……可是我不得不说。如果现在再不说,将来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朱昔松开了绕在手上的手机绳子。
我很明白,我十有八九是无法回来了。但我会尽我最大的力量,让朱丽回来。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
“你能不能别走,我们好好谈谈。如果有线索,交给警察去调查不是更好吗?”
“警察帮不上忙。能解决问题的只有我。”朱昔朝他摆摆手,“再见了。”
最后的一瞥,他看到了父亲眼中的泪花。

“是的,是机场。”
“放心,我们的人会盯上他的。”
“他说绑架者是个女孩,是他过去的朋友。”
“和我们警方预料的差不多。”
“请不要误会。他们兄妹感情很好,他不可能参与这事。”
“我没说是他,”警官的口气显得十分轻松。“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这件事你不必太担忧。最终会圆满解决的。”
楼主 张林亚骋  发布于 2018-11-14 11:39:21 +0800 CST  
第二十二章 危险的前奏

八月十七日,下午六点四十五分。
出了机场后,朱昔立刻叫了出租车。幸好他还记得那次跟司空琴一起来时的路,很快就从一大群看上去都差不多的老式建筑里找到了李丽婷的家。
不知道是因为门灯太昏暗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李丽婷的脸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更加憔悴。双颊凹陷下去,显得很虚弱。当她看到朱昔的时候,她还带着一种刚刚从梦中醒来的恍惚。
“怎么……是你?”她惊异地上下打量着朱昔,好像找不出下面该说什么。
朱昔略略低着头,盯着比他还高的李丽婷,“我想找太叔离谈谈。”
“他……”李丽婷沉吟了一下,“他不在。”
“什么意思?”朱昔略略靠近了她一点。
“出了点意外情况。”李丽婷无声地叹息,从门口让开了,“你进来看看就知道了。”
客厅最近显然没有怎么整理,过期的旧报纸和方便面的包装袋到处都是。电视开着,正在播放地方新闻。餐桌上铺着一张白纸,乱七八糟地写着一些短句子,好像是寻人启示一类的东西。
朱昔皱着眉头,站在房间中央四面环顾。眼前的一切都在验证着他的猜想,这种感觉让他忍不住逐渐暴躁起来。李丽婷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推开了通往卧室的门。
那张床干净整洁,白色床单平整得跟镜面一样——原来躺在那里的太叔离已经不见了。
果然如此。
“两天前,我一觉醒来发现他不见了。你不知道,当时我还以为我是在做梦呢,简直高兴得快发疯了。我怎么知道他恢复过来之后,竟然会连一句话都没跟我说,就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他带走了多少钱?”朱昔继续问,“钱不够,他就去不了太远的地方。”
“他没带钱。”李丽婷转过身来,“他根本不需要钱。他跟太叔绯都一样。”
“什么意思?”朱昔愕然。
“他们有办法让别人产生错觉,以为他们花钱了,或者干脆不收他们的钱。”李丽婷微微笑起来,“他们只要瞪检票员一眼,检票员就会笑呵呵地放他们通过。这简直跟小偷差不多,但永远没人能抓得住他们。”
李丽婷说这些的时候似乎想到了什么以前的趣事,阴霾的表情中出现了短暂的欢乐。但站在一旁的朱昔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他只觉得全身都在发冷,骨头象是被冻住了一样,硬梆梆地挺着。
朱丽失踪的时候也没有带钱。
不是带不了,而是根本不需要。太叔绯就跟在她身后,所以她用不着钱。
“你呢?”李丽婷终于从回忆中挣脱出来,“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知道太叔离因为什么苏醒过来,你想听吗?”朱昔不等李丽婷回答,就自己接着往下说,“因为太叔绯提出确切条件,我们想活命,就必须要举行一个仪式。而这个仪式必须要他的参与。所以太叔离苏醒了,而且躲起来了。他不想让我们活下去!”
“所以你们必须找到他?你觉得我可能有办法帮助你?”李丽婷轻轻一笑,摇摇头。“找错人了。我还指望你们能帮助我呢。”
李丽婷平静地看着他。她不是在撒谎,也完全没有撒谎的必要,这点朱昔很清楚。可是他无法接受这种无望的现实。
电视还在播放着无聊的广告,打开的窗户外面传来楼下乘凉的人的闲聊。整个世界都在按照原先的轨道运转,只有这个小小房间中的两个人,却被甩出了这个世界。
他们不知道互相凝视了多久,直到电话铃忽然响起。
“来电话了。”李丽婷一把抓过听筒,贴到耳朵上,“喂?喂?请问是谁……喂?怎么不说话?见鬼,到底是谁?”
“怎么……”朱昔刚说了两个字,他自己胸前的电话也响了。
手机外屏幕上显示着一个他不认识的号码。刹那间,他有点犹豫是不是最好不要接这个电话。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似乎只是一种动物的本能。
然而最后他还是接了。沉默三四秒钟之后,他按动了通讯键:“喂?谁啊?”
电话那边隐约传来一个女人在喊“喂”的声音,跟李丽婷的声音完全重合在一起。还不等朱昔仔细分辨这两个声音的区别,电话里突然发出一声恼怒的低哼:“你果然在那儿。”
朱昔全身的肌肉一下子全绷紧了。
“你想找我,对不对?那你最好就从我姨妈家出来,一个人到火车站去。我会引导你怎么找到我。”电话那边爆出一声轻笑,然后就非常突然地挂断了。
朱昔把手机从耳朵旁边挪开,迅速把这个号码保存下来。
“是阿离么?”李丽婷疑惑地问,“他跟你说了什么?”
“……不是他。”朱昔默默地合上了手机。“这个人打错电话了。”

八月十七日,下午三点三十分。
电话里依然是那生硬的电子音:“您所播打的用户已经关机……”
怎么回事,为什么朱昔一直不开机。
司空琴叹息着,关掉那精巧的红色手机,转过身来。
“我妈妈上班去了,五点回来。”欧阳操朝她笑笑,笑得有些古怪。他没有问她打电话给谁,甚至好像根本没看到她打电话的动作。“她知道你下午要来,很高兴呢。”
他拿起两个杯子到盥洗室里去了。司空琴慢慢踱步到墙边,看着墙上的照片。她的目光在每一幅照片上停留很久很久,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其实根本什么都没看进去。
我必须要找到他。我相信我的猜想是对的,太叔绯想要与她最爱的人举行一次仪式——也许干脆就是婚礼。这个人只能是朱昔。
可是……如果太叔绯提出的条件是……死亡呢?如果她期待朱昔跟她一起死呢?
司空琴的目光毫无目标地在房间里转动着。渐渐地,她的目光在停在了某一个点上。
一种说不清楚的可怕神色在她眼眸里凝结。
片刻之后,她别开视线,深深喘了一口气。
不知道欧阳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好像有些心不在焉,这往往就表示,他有了一个跟我不同的推测。
那么他的推测是什么?……他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说。
欧阳操回来了,手里拿着杯子和煮好的咖啡。他将漏斗直接放在杯口上,铺好滤纸。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冰冷的意味,嘴角却一直笑着。
一种不自然的,面具一样的微笑。
“我想听听你的看法。”司空琴接过他递来的咖啡。“你认为朱昔会不会同意我的推断?”
“肯定很难。”欧阳操斟酌着说,躲避着她的目光。“你也知道,现在的朱昔对太叔绯只有仇恨。”
长时间的沉默。
“想想看,最后这次降灵结束的时候,”司空琴叹了口气,手指抚弄着杯子边侧。“太叔绯不顾朱昔的辱骂,一直微笑着将手伸向他。”
“那只是她的一厢情愿。”欧阳操打开了糖罐,“要放糖么?”
司空琴摇头拒绝后,他在自己的杯子里放了一块方糖。
“对太叔绯来说,‘一厢情愿’这个理由已经十分充分了。她考虑地是她想要什么,而不是朱昔想要什么。”司空琴看着他搅动杯子里的咖啡,“不过话说回来,你敢说朱昔心中就没有一丁点儿的悔意,一丁点儿的自责?”
“我不认为他有,”欧阳操的语气十分肯定。“别忘了,太叔绯害死了他母亲,还差点儿让朱丽没命。”
“你们怎么能确定那次车祸就是太叔绯弄的?那天下大雨,汽车很容易出事的!我们能想到这一点,朱昔也一定能。说到头,我们当初不过是‘推测’这事情是太叔绯做的!”
“你祖母的死不也是推测么?你还不是坚信是她干的?”
“那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她事先向我暗示过!”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喊叫了?”欧阳操终于把目光转过来,直视着她的眼睛。
那是极其平静的目光,那种冷漠让人心寒。
他从来没有用这种目光看过我,从来没有。
司空琴忽然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她下意识地将手放到了自己的左胸上。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改变了?那漫长的共同经历的岁月,那种无可怀疑的深厚友情,还有那种从未出口却充满默契的相互依托……都消失了,被某种无可抗拒的力量毁掉了。
司空琴慢慢地在长沙发上坐下来,那种怪异的感觉似乎变成了有形的物体,重重压在她的心口上。她开始觉得呼吸有点不畅。
“就算你的推测是对的,你觉得应该怎么办呢?”欧阳操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劝说朱昔去和亡灵结合?那说不定是个死亡仪式。”
“这我也想过……”司空琴的声音平静下来了。“可这是唯一的解脱办法。”
两人默默地喝着咖啡,静穆中听得见钟摆的嘀嗒声。
“我也觉得这样不对。”司空琴小心地挑选着字眼,“但总好过三个人一起丢命。欧阳,不要觉得我冷酷,我不过是坦白说出了我们的处境而已。”
“这点我倒是很同意。”欧阳操毫无缘故地笑起来了。“死掉一个人,总好过三个人一起丢命。”


第二十三章 沉睡在记忆中的罪

火车有节奏的声响永不停歇,仿佛一个漫长的循环往复的背景音效。太叔离的声音听上去是那样虚幻缥缈,一点都不真实。
他告诉了朱昔他现在在哪儿,他的语气一直那么平静,平静得让人感到一种恐惧。
朱昔缓慢地收起了手机,把目光移向窗外。那里草木苍翠,景色一片洇润之气。烟雨朦胧中,蜿蜒的公路像黄色的带子穿插其中。这景色在朱昔眼里也显得是那样不真实。

朱昔随着人群朝出口走去。他没有看前面,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
彩色屏幕上显示着一封很长的短信息,发信人是欧阳操:“朱昔,如果司空琴来电话,不要相信她的话。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你也别问我想要做什么。以前,我很感谢你救了我们大家。现在,该我拿出勇气来拯救我自己了。希望这次能彻底解决这件事,永远中断这场噩梦。”
发件日期是昨天晚上。收到短信息后,朱昔好几次试着拨回去,对方却关了机。
感谢你救了我们大家?哼,说得好听。谁知道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朱昔对着手机冷笑起来。
我一向猜不透他心里在转些什么念头,现在我也已经不想去想了。他不想告诉我他打算做什么,这样正好,我也不想知道。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了,我只想要朱丽活着回来。其他的人,其它的事,我已经没有精力去关心。
走出车站,迎面一个巨大广告牌将耀眼的日光反射下来,直冲眼帘。朱昔脚下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住。
我比前几天更虚弱了,也不知是心理上的,还是生理上的缘故。我不记得自己有几天没有好好睡过了,精神一直处在漂游的状态,迷迷糊糊,可一接触枕头,又立刻变得无比清醒。常常在床上躺了几个钟头后,又不得不再次跳起来。
我真的觉得累了。累得恨不得死去。
“去哪儿呢,小伙子?”出租司机按倒了计时器。
朱昔告诉了他地址。那是太叔离在电话里告诉他的,他说那是他们父母被烧死的旧址。

司空琴面色苍白地坐在长沙发上,半空的咖啡杯随着她的手臂无力地放到茶几上。她已经说累了,焦虑的心情使她几乎没注意到欧阳操的沉默,忘记了询问他的看法。
欧阳操端着咖啡的手悬在空中,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的面孔笼罩着一层近似残忍的冷漠,这冷漠于他周围的沉寂渐渐融为一体,只有钟摆的声音从中穿出,清晰而锐利。
她看上去精神开始朦胧,看来药已经逐渐发挥效力……差不多是时候了。
“旅途很劳累吧?”他放下咖啡站起身来,朝浴室走去,“我去准备热水,洗一下吧。”
“谢谢。”司空琴端着咖啡,跟在他身后。她也许困得脑筋有些不灵了,竟然没感觉到欧阳操这句话当中的不合理之处。“欧阳,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怪怪的?”
“是么?”欧阳操心不在焉地回答着。他关上了浴室的门,拿起清洁喷雾剂,朝浴缸喷着。“有什么奇怪的?”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我能感觉出来……”司空琴缓缓摇头,“我害怕你。”
感到害怕?为什么要害怕我?你有什么可担忧的?
欧阳操抬起头来,面前的司空琴又恢复了她曾经的样子,孱弱,惊恐,像一个受伤的小兽一样,目光中含着悲哀。
真正感到害怕的人是我。尽管我已经为这一天练习了无数遍,事到临头我还是感到惧怕。

但我很清楚,我不得不这么做。这是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我的母亲。
欧阳操打开热水龙头,把喷水头取下来,试试水温,开始冲刷浴缸。浴缸地下水口没有打开,水在白色的陶瓷中一点点淤积起来。
“阿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欧阳操望着浴缸里起泡的水流,两手扶着浴缸冰冷的边缘。“以前你做过降灵的事吗?”
“没有,那是第一次。”
欧阳操点了点头,仿佛这个回答证实了他的某个推断。“也许你很有通灵的天分,第一次降灵就得到想得到的结果,推出了想推出的结论。”
“我不明白。”司空琴晃着自己的脑袋。她的眼皮正在变得越来越沉重。
“我的意思很简单,”欧阳操把清洁剂放回原处,“想想降灵的时机,朱昔当时刚刚提出他要丢下这一切不管了,回去找他妹妹,所以必须让他亲眼看到降灵的结果,相信太叔绯的愿望。这很重要,不是吗?”
“你这么说好像在责怪我似的。”身后司空琴的声音又激动起来,“那是阿绯的愿望,又不是我的!”
“我当然知道这是太叔绯的愿望。”欧阳操仍然没有回身,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渐渐上升的水位。“我只是有些不理解。让太叔绯的灵魂出现在我们面前,故弄玄虚地提出‘一个仪式’,再由你来告诉我,这个仪式指的是‘婚礼’。为什么要费这么多功夫?为什么要一再逼迫我们,就像驱赶受惊的兔子一样,杀死那些不相干的人,威胁我们最珍惜的人?”
“你……别这么说。”司空琴的精神终于从混沌中略略恢复了一点,她盯着欧阳操消瘦的脊背。她心里那模模糊糊的恐惧正在一点点扩大。“你这种说法,好像是在指责我是太叔绯的同谋一样。”
“我没有指责你。”欧阳操口气谈谈的,听上去是那样冷漠和决断。“你刚才已经说了,目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仪式’。你暗示我,朱昔不可原谅,但我却可以得到宽恕。只要我能帮助你完成那个仪式。我知道,你所想要的“仪式”,实际上只有一个解释——死亡。”
“你……你在说什么?”司空琴两手紧紧抓着那温热的咖啡杯。她的手在发抖,杯子里的小勺子不断地敲击着杯子边缘。“什么‘你’‘你’的?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如果不是你把危险引向我的母亲,我本想让你再表演一段时间,直到我能掌握确凿无疑的证据。可现在不能再拖了。”欧阳操转过身来。拉上不透光的窗帘,顺手打开头顶上的聚光吊灯。“我承认我害怕你,我害怕如果你发现我不顺从你的意志,你会再次对我母亲下手的。就像当年你对待朱昔的母亲和妹妹一样。我也曾想过,倘若朱昔具有一点牺牲精神,我和司空琴就可免于灾祸。但后来我又觉得这样恐怕不是办法。因为我不相信你的承诺。我不相信你能那么轻易地原谅我和阿琴。”
“你在胡扯些什么!”司空琴终于咆哮起来,她把手里的杯子狠狠扔在盥洗台上,飞溅的碎片撞上了镜子,叮叮当当一片乱响。她气喘吁吁地看着欧阳操,她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跳已经在愤怒中变得不正常了。她不得不拼命呼吸着,但浴室里到处都是水蒸气。“把话讲明白……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觉得我已经说的够明白了。”欧阳操看着浴盆,浴池里的水已经快满了。“你那个降灵仪式可笑的要命,偏偏非常管用,降来了太叔绯的灵魂。你的性情突然改变,变得越来越像太叔绯。还有最重要的,每当我和朱昔出事的时候,你都毫无来由地感到不舒服,而你一旦晕厥,我们立刻就将从太叔绯的幻境中走出来。”他离开浴缸,打开墙上的吊柜,从里面取出一样东西,出其不意地悬挂在灯光下。
那是一个造型保守的木头娃娃。第一眼看上去是如此熟悉,一样的形状,一样的服装颜色。它在吊灯昏暗的光线中摇晃,那用油笔画出来的嘴在对司空琴笑着。
“已经死亡的太叔绯在这个世界上施展她的力量,需要一个媒介,一个提供力量的活人。”欧阳操轻轻摇晃着木头娃娃,他惨白的脸在娃娃背后乎隐乎现。“你就是她的媒介。你就是太叔绯的第二个躯体。”
司空琴的面孔骤然间变得惨白。那个小镇的所有回忆,太叔绯白皙的面孔,还有辩解的狂吼同时从脑海深处涌现上来,她的喉咙象是被堵住了,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这是我跑了很多商场才买到的。我本来还担心我的记忆可能不准,但现在看来起码整体没有太大出入。
欧阳操把洋娃娃朝司空琴递过去,一点一点的越来越接近她。
“你能想起在小镇时的那些事情吗?我们在一起玩得很快乐,但你不管走到哪里,总是带着这个娃娃。你给它起名字,喂它吃饭,给它换衣服。你说你随时随地带着它,是因为害怕它被你祖母捉到。”欧阳操小心翼翼地把玩偶放进司空琴拢在胸前的臂弯里,“你恨你的祖母,她虐待你,所以最后你就用非凡的力量杀死了她。你是怎么做的?你站在她旁边,看着她一点点断气的吗?你是不是觉得很愉快?”
不对,我没有什么非凡的能力!有非凡能力的是太叔绯,杀死祖母的也是太叔绯!
司空琴紧紧抓着自己胸口,另一只手拼命向外推着,想要把娃娃扔掉。但欧阳操却顶住了她的手臂,迫使娃娃停留在她怀里。他这种故意混淆两者的讲话方式让司空琴本来就已经混沌的思想更加混乱了。她感到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开始变得无法控制,困倦和愤怒从两方面攻击着她。那娃娃的硬脑袋顶在她的皮肤上,她感觉得到木纹的粗糙,那些早已尘封的回忆也随之悠悠苏醒。
祖母坐在浴桶里,水漫过了她的头顶,哗哗地流淌着,流淌了一地。
司空琴站在肮脏的浴室里,水漫过了她的脚踝。她记不得当时自己是怎样的表情了,她只记得自己一直在看着,看着祖母浸泡在水里的尸体。她怀里抱着怀掉的木头娃娃,紧紧抱着。
我觉得惧怕,我也觉得快乐。因为我告诉太叔绯,我恨祖母,她就杀死了她。那从浴桶里满出来的水像是祖母的血,她把血都已经流干,所以她死了。
“不对,我绝对不是太叔绯!我没有那种能力,杀死祖母的也不是我!”司空琴拼命向后缩着,呼吸越来越短促。她的手不断在找着门的把手,想要把门打开。“我只是告诉太叔绯我恨祖母,我什么都没有做过!”
但我同样有罪。因为在那一刻,我感觉是如此的愉快,一生从未感受到过的愉快在心里爆开了。我从此将自由,我不会死了,不会再有人伤害我。
“你把这个娃娃当成你自己,当成你的全部希望。”欧阳操在司空琴找到门把手之前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从门口拖开,“她用针扎它的时候,用刀切下它头颅的时候,你会疼吗?”
“阿琴,爸爸妈妈不要你了。”她坐在椅子上,前后摇晃着身体,“奶奶来照顾你,不哭,奶奶来照顾你……”
木头娃娃在发出脆响,它的腿和胳膊从她怀里掉出来,掉在地上。她还在摇晃着身体,喃喃不休。
“她是个疯子!”司空琴尖叫起来。“她精神不正常!我……我……”
“你一直想杀死她?”欧阳操冰冷的目光盯住她的眼睛。“一直想用你非凡的能力杀死她?慢慢地淹死她?”
为什么我没有太叔绯那样强大的力量?如果我有这种能力,我不会再痛苦。我不知道多少次这样想过。可是我并没有那种能力,我只是个软弱无能的人。如果没有太叔绯,我只能等着,等着祖母来杀死我。
欧阳操抱住了她,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朝浴缸中按去。她尖叫着两手撑住浴缸边缘,木娃娃从她怀里掉出来,落进浴缸里。它溅出的水花飞到了司空琴的裙子上,也飞到了她的脸上。
“祖母死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跟你现在的感觉一样吗?”
我看到她苍老肥胖的躯体坐在浴桶里,水漫过了她的头顶。如果没有太叔绯,坐在那里的人就将是我。
木娃娃沉下去之后又缓缓浮了上来,它粗糙的笑脸粘上了水,在水中沉沉浮浮。
刹那间,她看到了自己。坐在浴缸中,眼睛半睁着,纤细的躯体变得肥胖,润滑的皮肤布满皱纹,半黑半白的头发在水蒸气中散发着一股异味。水满出浴缸,漫了整个浴室,那是象征着生命的血。
这究竟是祖母?还是我自己?
司空琴无助的挣扎着,尖叫着,几乎停止了呼吸。温热的水埋没她的脸孔,灌入她的嘴里,鼻子里。她想哭,想要大声叫,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感觉不到自己的眼泪。她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左胸深处的疼痛,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收紧,不停的收紧,逐渐堵住她的呼吸。
欧阳操把司空琴的头从水里拉了上来。她的双眼已经闭上了,但她还在呼吸。眉头紧皱着,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
做到这样就足够了。
欧阳操对着天花板长长吐了一口气。他感到自己的内脏在痉挛着,惧怕和轻松同时从心底浮上来。
她喝一点水,也吃了一点安眠药,但这些都不足以致死。她真正的死因将是心脏疾病急性发作。上次如果不是朱昔把她及时送进医院,她就已经死了。这次……不会有人来救她了。她会在这里慢慢死掉。
一切都结束了。失去媒介,太叔绯将无法再在这个世界上施展力量。追逐我们的噩梦终于结束了。
永远结束了。
他轻轻将司空琴的躯体放在水池旁边,无声地笑起来。不知道是快乐,还是悲哀。他转过身,打算走出浴室。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整个人僵住了。
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浴室门口,瞠目结舌地看着里面的一切。
楼主 张林亚骋  发布于 2018-11-14 11:39:57 +0800 CST  
第二十四章 让我看到真正的你

门在朱昔面前自动打开了。他看到了这个房子。
这是一个面积中等大小的公寓,几年前刚装修过的样子,客厅仍显得很整洁。天花板中央吊着一个十分俗气的大灯,足足有二十几个灯泡。沿墙壁摆着一套式样比较老派,但质量很好的皮质沙发,墙角处有一套很新的家庭影院,除此之外,就没有多少多余的东西了。

太叔离坐在双人沙发中间,正对着门口。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头发剪短了,穿着一件很普通的白色T恤和米黄色的长裤。跟朱昔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比起来,他多少丰满了一点。那张脸孔不再像骷髅一样毫无生气,相反,充满了生命的灵动。那双秀美的眼睛轻轻眨动,眼底蕴藏着一抹刀锋般锐利的神采。他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神态温和地坐在那里,却已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惧怕。
“你叫我来,现在我来了。”朱昔慢慢走进房间,在茶几旁边站住。他听到了门在他身后关闭的声音。“你到底想干什么?”
“有些话我想对你说说,而且我也想看看你。”太叔离撑着下巴,侧着头对他微笑着,用审度似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我当年不明白,现在也还是不明白,你究竟是哪儿跟一般人不一样,竟然能把我的计划弄得一塌糊涂。”
“一塌糊涂?”朱昔气得笑起来,“我们才被你弄得一塌糊涂!别跟我绕来绕去,我已经烦了!你想怎么样?直接说出来!”
太叔离没有立刻回答,卧室的门却突然打开了,把朱昔吓了一跳。一个中年男人走出来,对他们两个不理不睬,简直就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径直走到沙发前,从茶几上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太叔离朝他看了一眼,他立刻关上电视,放下遥控器,梦游一样地回到卧室,甚至重新关上了门。
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太叔兄妹的家吗?这个男人是谁?
朱昔看看那扇重新关闭的卧室门,又看看太叔离,想问这些问题,最终却还是没有问出来。
“别把眼睛瞪得那么大,他不理会你,是因为他看不见我们。必要的话,我也可以让你看不见我。”太叔离从茶几上的果盘里挑了一只苹果,用盘子旁边的水果刀开始削果皮。“这人是我叔叔,他住在这儿。”
“我以为这里是你的家呢。”朱昔看着他手里的刀子,在苹果上慢慢滑过。这个情景他太熟悉了,太叔离削苹果皮的技术很绝,极薄,而且从不会断开。
“按理说这里应该是我的家。父母死后,叔父把监护我们兄妹的责任推给姨妈,自己却搬到这里来住着,只出了一笔钱算是对我们的补偿……对我们的能力来说,有没有住处都不要紧,但我还是觉得很失望。那个时候我和妹妹都不知道,人心竟然这么冷漠。”
“不是你们把你们的父母烧死的吗?”朱昔存心激怒他,“现在你还抱怨什么?”
太叔离忽然停住动作,握着刀子的手指轻轻松开,那把刀立刻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出来,直刺向朱昔脸上。
朱昔本能地朝旁边一躲,刀子擦着他的脸孔飞过去,“哆”地一声钉在了墙里。
“不是我们杀死父母的,是他们打算烧死我和阿绯。”太叔离慢慢放下削了一半的苹果,“他们封闭门窗,确保没人跑得出去之后就放了火。为了以防万一,他们事先还在饮水里放了安眠药,想让我们在睡眠中没有痛苦的死掉。可是正巧那天我和阿绯没喝水。所以最后我们活下来了。”
朱昔抬起手,擦掉从伤口里流下的血。他凝视着茶几,那个苹果飘浮在果盘上慢慢旋转,一道看不见的力量像刀子一样,把果皮一圈圈地剥离下来。

“那个时候阿绯很伤心。”太叔离慢慢抱住自己的手肘,“她期待自己的生命中会发生一些好事,会有人来爱她,保护她。结果这些希望最后全落空了,她得到的只有失望……不过以后不会了,当降灵会的参与者全部死去后,契约就将实践。复活的阿绯会得到她自己的幸福。”
“复,复活?”朱昔简直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神经错乱了,一时连脸上的疼痛都已经忘了。“太叔……绯?”
“你不相信?”太叔离抬起眼睛,看着他,“所谓的仪式,就是复活的祭礼。十个人的生命,我的力量,再加上阿绯本来的力量,足以在她已经死亡的尸骨上造就一个新的生命。”
“你胡扯些什么?”朱昔开始感觉自己的头脑变得混乱了,他的确无法理解太叔离现在所说的话,“你是说,你的能力大到了可以让死人复活?”
“你以为我是巫师?”太叔离也忍不住笑起来,“我没有那么大本事。能让阿绯复活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巨大力量。完全违背科学,却跟异能有些相同,也许可以说是魔法。当我确定这种不为人类所知的力量确实存在的时候,我惊讶极了。不过最让我惊讶的还是这些力量存在的地方和方式。它们不在人类世界,而是——在网络的虚拟空间中。”
朱昔愣住了,一个念头闪电般地掠进他的脑海。
“你姨妈说你得病时电脑开着,”他觉得自己有些口干舌燥。“你的灵魂脱离身躯,到网络上去寻找这种力量了?所以你才会变成植物人?”
“差不多就是这样。”太叔离冷冰冰的微笑一下,“我是在一本古老的外文书上看到这些事情的,那本书旧得连封皮都没有了。光为了看懂这本书,我就费了无数的脑筋……不过这些都很值得。”
“这么说,降灵会的主持就是你,你故意把我们找去,让我们为太叔绯的复活付出生命?”
太叔离点点头。
“我不相信。”朱昔轻轻摇头,好像在为自己整理思绪一样,慢慢地说着,“我记得很清楚,你妹妹和降灵网发来的信息都说过,只要仪式完成,我们就可以活命。你难道是在骗我们?”
“没骗你们。”太叔离望着窗外,“仪式完成之后,你们的生命都会变成阿绯血肉的一部分,跟她同时获得新生,跟她一同活下去。”
“可是你也参加了降灵会!”朱昔终于忍不住吼起来,“难道你也会死?难道你也会化成太叔绯的血肉?”
“没错。”太叔离把目光转回到朱昔脸上,“我答应过阿绯,我要保护她,可我什么都没做到。这是我对她做出的补偿。”
一股寒意透到朱昔脊背,他胸口燃烧的怒火仿佛一下子被冰冻。望着太叔离姣好如女子的脸孔,他忽然感到一种完全的绝望。
“你一定能理解我的感觉,对吧?”太叔离看着他的眼睛,“你也有一个妹妹。”
我确实能理解。我也曾为了保护朱丽而杀死太叔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我妹妹也在参加名单上,”朱昔压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能不能想办法放过她?”
“契约已经签订,无法更改。”
“既然如此,那你把我叫来干什么?”朱昔有些喘不过气来。“来炫耀你的成就?”
“不是。”太叔离忽然朝他伸出了手,“我叫你来,只是因为我要杀了你。”
飘浮在果盘上的苹果瞬间粉碎,一道看不见的力量从果肉间穿过,击中了朱昔的额头。
朱昔忍不住大声叫起来,双手本能地抱住剧痛的额头。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流出来,滴滴嗒嗒地落在大理石的地板上。
“如果我再不杀死你,就来不及了。契约的期限近在眼前,如果错过这次,她永远没有复活的机会。”太叔离坐在沙发上,看着朱昔额头上流出来的血,“既然她不想杀死你们,那也只好我自己动手了。先是你,然后是司空琴和欧阳操……”
“别胡说!”朱昔大吼着,随手抓起茶几上的果盘,朝太叔离头上砸去。“如果她不想杀死我们,我们怎么会被她逼得走投无路!”
玻璃果盘在距离太叔离头顶还有十几厘米的地方粉碎了,一片片锋利的碎玻璃倒过来朝朱昔飞去,割破了他的胳膊和肩膀。如果不是他早有准备,缩手缩得及时,手臂很可能会被贯穿。
“我也不相信阿绯竟然会这么心软,可是事实就是这样。”太叔离看着地面。那些散落的水果一个个飘浮起来,重新回到桌子上。“起初阿绯回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她只是个没有思想,能量巨大的幽灵,按照契约一个个地杀死参与降灵的人。可是在杀了最初的三个人之后,他们的生命灌输到她身上,没有先让肉体复活,反而先让她的思想复活了。所以她住手了,不再继续杀死你们,反而开始跟我作对,藏起了自己的尸体,不让我完成这个仪式。”
“扯皮,太叔绯会为我们着想?”朱昔抓住自己流血的手臂,慢慢地向后退着,“我看是你自己的那个什么狗屁降灵术不管用吧?”
“不会,降灵术的作用已经完全展现出来了。”太叔离好像没听到朱昔一开头在说什么一样,丝毫没有生气,只是喃喃自语,“阿绯最初把自己的力量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没有意识的力量附着在司空琴身上,以便追踪你们,杀死你们。另一部分带有强烈意志的力量则自由行动了……当时我以为她是想节省时间,现在看来并不是。相反,她在用那一部分有强烈意志的力量阻挠自己附着在司空琴身上的力量……我也试图跟她交谈,可是她没有跟我对话……也许她是想告诉我,她不愿意复活,因为她不相信自己复活之后会有得到幸福的机会……”太叔离呢喃的语声陡然一顿,他抬起目光,遥遥凝视着朱昔的眼睛,“如果真是这样,那都是你们的错。她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你们身上,尤其是你。”
“那又怎么样?我从来没有后悔!”朱昔已经退到墙角。太叔离的力量太强大了,他一时想不出什么什么办法能对付他,所也只好一路逃避,“我当时只是为了保护我妹妹,错的只是太叔绯!如果她不去伤害朱丽,如果最后她不是恼羞成怒地想要杀了我,我也不会去伤害她!”
那个如同行尸走肉的中年人又走出来,径直走进厨房。朱昔听到“啪”的一声,禁不住转过头去,正好看到那个人伸手拧开管道上的总阀,然后他又梦游似地回到卧室去了。
“你是说车祸的事情?那不是阿绯干的。只是你妈妈和你妹妹命不好。”太叔离平静地让人惊讶,他在朱昔的指责面前丝毫不动怒,甚至也没有显出急着要为太叔绯辩解的样子。但朱昔心里清楚,他并不是完全不生气的,他只是不屑于多说什么。对于一个根本看不起,而且马上就要死了的人,说再多又有什么用?
“如果不是她干的,那为什么我一问她车祸的事情,她就想要杀死我?”
“这个我可不知道,我只能确定一件事。”太叔离的目光集中在朱昔的脖子上,“她如果要杀死你们,你们三个都早就死了。”
在他说出最后一个字的同时,朱昔感到自己的呼吸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阻断了。他开始无法呼吸,仿佛全身的重量都挂在了脖子上,整个躯体慢慢向半空中升起。
“我们说的已经够多了,我不能再在你身上浪费时间。”太叔离的声音像背景音乐一样朦朦胧胧地传进他的耳朵,“司空琴和欧阳操那边,还需要我去解决……”
对啊,阿琴和欧阳,他们两个还不知道事情弄到现在这个地步了……太叔绯的一部分力量附着在阿琴身上,太让人惊讶了。不知道欧阳能不能猜出这一点……我想我已经没有机会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们了。

朱昔两手本能地护着自己的脖子,但却没有挣扎。他知道挣扎也没有用。恍惚之间,他忽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欲望,恨不得自己立刻就这样死掉,永远不用再面对这些问题,永远不用再面对自己心中的种种。也许这还比较快乐。
“请别这样。”一个稚嫩甜美的声音从门口那里传来。朦胧的视线中,朱昔看到一直很平静的太叔离突然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自己背后,高声叫嚷着什么。然而还不等朱昔理解眼前这一切变化代表着什么,他所看到的景色就已经被黑暗吞噬了。

如水的月光铺展开来,照亮这一块空地。朱昔的面孔被头发的暗影遮住,只有那一双眸子,像两把锋利的匕首,死死盯着前方。他的嘴唇在动作,歇斯底里地叫嚷着。他的声音很大,但却无法听清他在说什么。
这是什么?是那天吗?是母亲和朱丽出事以后的那天?
“我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太叔绯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很微弱,断断续续地,“原来你跟其他人一样,这么害怕我。”

“我当然害怕你,因为你神经不正常,因为你不是人!”
“害怕到不敢相信我,不敢了解我?害怕到要拿我来当发生在你们身上的悲剧的替罪羊?”太叔绯的声音中像是多了一点悲哀的笑意。仿佛骤然间刮起狂风似的,她周围的绿草被吹压着,纷纷向四面八方倾倒。草根的颜色在消退,逐渐变得枯黄脆弱,继而变得鲜红,“彭”的一声燃烧起来。这种来源不明的火苗飞速向四周蔓延,越来越多的植物被无形的风吹到,越来越多的植物被卷进火焰的波浪中。远方树林中的鸟鸣从模糊陡然变得清晰,无数黑影从树梢上飞扑出来,朝着他们头顶云集。
“如果你们知道,发生在你们身上一切事情都是命运,都是无可逃避的,你们会有什么感觉?惧怕?绝望?你们不过是没有正视现实的勇气。所以拿我来当答案,拿我来当逃避现实的工具。”
不知名的鸟群在空中发出凄厉地惨叫,有什么东西破碎了,短促的撕裂声一响接一响,细小而柔软的内脏伴着鲜血和羽毛从空中飘摇而落,如同一场鲜血之雨,遮蔽了月亮,也遮蔽了晴朗的夜空。
朱昔在血雨中惊叫着,他的白衬衫一点点变得血红。死鸟的尸体陆陆续续从空中落下来,打在他身上,它们的爪子和嘴在他身上划出小小的伤口。这种疼痛仿佛在他心里激起了什么,他突然冲上来,把两手突入视线看不到的地方,紧紧收拢。
“也许真是我错了。”太叔绯的声音依然在继续,“我以为只要我付出,就可以得到。我以为总有人愿意理解我的,我以为总会有人愿意相信我的……也许,我只是太愚蠢了。”
视线向上仰去,草地,远处的树林渐渐地无法看到了。眼前剩下的只有一片夜空,飞舞的,正在死去的鸟群,和朱昔写满恐惧的面孔。那一轮明月在飞鸟的翅膀之间若隐若现,鸟的血落下来,仿佛月亮也在流泪,流着红色的泪。

朱昔慢慢地张开眼睛,却看不清楚房间里的景色。混沌之中,他听到了两个人交谈的声音。
“哥哥,我不想复活。再说……复活了又能怎么样?我累了,我……”
“别说了,阿绯,机会只有这一次。这一次,你绝对不会再遇到以前的那些事情了。”
朱昔摇晃不定的目光终于渐渐清明,他看到了站立在客厅中央的人,矮小,瘦弱,留着一头柔软的中长发。
“朱丽!”朱昔惊讶的叫起来,却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要微弱得多,“你怎么来了?”
朱丽猛地回头朝这边看过来。刹那间,朱昔仿佛看到了太叔绯的身影,就在朱丽身后,跟她娇小的身躯重叠着。
“哥哥?”朱丽带着一点担忧看着他,“你醒过来了?”
“朱丽,你怎么会跟那个家伙讲话……”朱昔尽力想要大声一些,却力不从心。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从地板上站起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你煤气中毒了。”太叔离拉起朱丽的手,“这是我给你安排的结局,做我们仪式的祭品。”
煤气中毒?对了……那个进过厨房的中年人。他先打开燃气灶之后才拧开的总阀,经过这么长时间,这里已经充满了一点即会爆炸的煤气。真该死,刚才我太紧张,根本没想到这些事情!
“朱丽!别碰那个男人,快过来!”
“不。”朱丽坚定地摇了摇头。
“什么?”朱昔简直愣住了。朱丽从来没有这样跟他说过话。
“我看到姐姐的尸体了,哥哥。”朱丽靠在太叔离身上,凝视着朱昔的眼睛。她看上去似乎有些想哭。“我以前是很讨厌姐姐,可是我没想到你会杀了她。我……我觉得害怕。我觉得我要好好想想看。”
“你看,朱昔。”太叔离嘲讽地一笑,“连你的妹妹都不站在你那边了。”
“你胡扯什么?你对朱丽做了什么?”
“没有什么,只不过是阿绯把事情真相告诉了朱丽。”太叔离蹲下来,抱着朱丽的肩膀,伸出一根手指。一点闪耀的红色光芒在他指尖上跳动。“现在,我们开始进行仪式吧。”
在耀眼的火光闪亮的同时,巨大的爆炸声打破了下午的宁静。
楼主 张林亚骋  发布于 2018-11-14 11:40:22 +0800 CST  
最终章 未来的起点

“……整个事情非常古怪,我们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在我们的监视下他进入楼道,而后我们就与当地警方联系,把那一带包围起来。我们看到您的女儿,在无人伴随的情况下走进那个楼道。基本上可以确定,您的女儿就在那幢楼里。可是未等到我们完全布控好,那里就发生爆炸。”
“直接告诉我吧。有多严重?”朱昔的父亲深深吸了口气,紧紧握住话筒。
“您先别担心,您的孩子暂时没事。事情的古怪就在这里,我们在现场只发现一具中年男子的尸体,事后查明是户主,目前无法确定他与此案的关系。而您的两个孩子不见踪影。”
“他们跑掉了?”
“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这件事很难解释。我们已经完全包围了那里,他们不可能在我们完全没有觉察的情况下离开那里。可他们就这样消失了。”
朱昔的父亲想起了朱昔告别时说的话,一时犹如在梦里。

朱昔摆好行李后,在座位上坐下来,隔着车窗看着灯火辉煌的月台。
下午,那间房子爆炸之前,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到了他怀里,把他从窗口送了出去,让他落在外面的树上,然后又从那里落到了地上。他没受什么严重的伤,没有骨折,只是摔得全身都疼。
他去过诊所,把太叔离给他造成的伤口包扎了。现在,距离火车启程还有二十分钟。他的手机铃声刚刚平静下来,屏幕显示是父亲来的电话。
他犹豫了好久,终于还是没接这个电话。他不知该对父亲说些什么。告诉他朱丽死了?可朱昔自己对这一点也不确定。事后他上去看过现场,除了楼主的尸体,什么也没有。当然还有一些警察,可他们似乎都看不见他,任由他进来又离去。
他似乎和这个世界隔绝了,变成一个鬼魂。他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变回来的,当他走在街上想起要去火车站时,他下意识地招手,出租车司机看到了他。
这很奇怪,但他没有心思去多想这些,他的头脑已经被别的事情塞满了。这个下午简直长得如同好几个世纪。
他拨通了欧阳操的电话。出乎意料,是欧阳操的母亲接了电话。
“你好,伯母。”朱昔把脑袋靠在靠背上,“请问欧阳在吗?”
“他在,他当然在!”对方的声音听上去跟平常不一样,好像有些激动,也有些不安和混乱,“我真想问问,你们这些孩子是怎么搞的?”
“怎么了?”朱昔下意识地坐直身体,“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今天下午竟然把司空琴叫到家里来,想要在浴缸里淹死她!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他,他也不告诉我。朱昔,你是不是知道一点?”
欧阳操?想要杀了司空琴?为什么?难道他……他猜出司空琴和太叔绯的关系了?
他可真是聪明过头了。
“伯母,”朱昔隔着绷带抚摸着自己额头的伤口,“能让我跟欧阳谈谈吗?”
对方没有回答,片刻之后,电话里再次传出的声音,已经变成了欧阳操那清亮的嗓音:“是你吗?朱昔?”
“是我。欧阳,你是不是已经知道,司空琴承载了太叔绯的一部分力量?”
“怎么?”欧阳操的声音充满了惊讶,“你也已经知道了?”
“我是知道。可是我也知道,杀死司空琴一点都不解决问题,太叔绯还有别的力量附着在别人身上。”朱昔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今天下午,我见到太叔离了。”
“然后呢?”
“一切都解决了,以后我们不会再发生任何事情了。”
“是吗……”欧阳操平静的声音里隐藏着一丝苦笑,“我对司空琴做的事情完全是白费的?”
“我……不知道。”像是要躲避欧阳操的注视似的,朱昔把目光转向了别的地方。
长时间的沉默。欧阳操一直没有再说话,直到朱昔快以为他在无声无息之间挂了电话的时候,才有一次听到了他的声音:“朱昔,司空琴以为太叔绯所说的‘仪式’主要目的是想要让你死掉,她想要说服我一起杀了你。我没想到母亲会看到,我也没想到她会这么愤怒……其实我真的只是想保护母亲而已。”
“我知道。”
“是啊,你知道。”欧阳操笑了一声,又沉默了一会儿。“……朱昔,我们的关系已经完了。我们三个以后永远不会再是朋友了。你说是不是这样?”
朱昔没有说什么,事实上也没有机会说什么。欧阳操在那边挂上了电话。
朱昔收起手机,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太叔绯说得对,我们都是一些不敢面对自己命运的人。所以我们在找借口,找一些能让我们感觉舒服一些的借口,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去,只是为了让自己安慰……如果太叔绯真要杀死朱丽,她不会失手。如果她真的杀死了朱丽,她也不会毫不反抗的被我杀掉。这些我早就应该想到了。只是这么多年来,我都不敢去想。
朱昔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车厢顶。
我不敢承认,我是不应该杀死她的。我不敢承认我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
“你在想什么呢?”一个甜美的声音在他附近响起,“哥哥?”
哥哥?
他猛地睁开眼睛,把视线调整回原处。
朱丽独自一人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张车票。她在笑着,白色的小连衣裙下面看不到任何伤口。
“朱丽!”朱昔跳起来,用力一把抱住她,弄得朱丽忍不住直叫,“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一直以为……你是怎么从那里出来的?”
“我不记得了。”朱丽摇摇头。“哥哥,好疼哦,把我放下来。”
“那个姐姐呢?”朱昔弯腰把她放到座位上,自己也在她身旁坐下,“她离开你了?还有那个跟她长得很像的哥哥呢?”
“这……”朱丽侧着脑袋想了想,最终还是摇摇头,笑起来,“我不记得了。我把过去的一切都忘了。”
“什么?”
“我什么都忘了。”朱丽重复一遍,“包括过去的悲哀,仇恨……还有很多。从现在开始,我想重新活一次。也许还会遇到一些让人伤心的事情,但我会比以前坚强一些。”
朱昔的视线迷惘起来,他慢慢站直身子,俯视着朱丽:“你在说什么?”
“哥哥跟以前一样的独断,根本不听我的意见。”朱丽无奈地一笑,“他知道我不肯复活之后就采取强硬手段,在剩下三人没有死去的时候就执行仪式,结果一切都被搞乱了。我的尸体不在现场,他只好用这幼小的身体来代替我的尸体,将我的灵魂和他的力量一同灌输进来。”
“你到底在说什么?”朱昔想要叫嚷,却只能发出喑哑的声音,“你到底是谁?”
“这是哥哥的愿望,我不想让他的努力白费。”朱丽抬起头来望着他,“这一次,我会活得幸福。”
桌子上,那杯不知道是谁遗留下来的矿泉水无端产生了波纹。一滴水珠从杯子里升起来,飘浮在朱丽眼前,倒影着她带着笑容的脸孔。
“没什么值得惧怕的了,我们无所不能。”



[全书完]


2004年6月30日
清晨6点15分
楼主 张林亚骋  发布于 2018-11-14 11:40:40 +0800 CST  

楼主:张林亚骋

字数:398488

发表时间:2018-11-12 22:30: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11-15 08:30:13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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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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