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条河流(转载)

一 我大哥哲布

那天,我老妈在念叨了好几天后,终于决定要把烙馍馍这件事付诸实施了。
我丧着个脸从院子的麦柴堆里抽取陈年的麦柴。虽然烙馍馍的事让我很高兴,可是从麦柴堆里往出抽麦柴的时候,我的手被那些象剑刃一样锋利又柔韧的麦柴捋得生疼,手背上一绺一绺全是白绺子。秋天堆麦柴的时候我老爸怕堆得虚了雨水会往柴堆里头渗,把柴弄得发霉,所以就使劲使劲压,把柴堆压成了一个实疙瘩。那些嫩弱的麦子秸杆被太阳贪婪地舔去了身上的颜色和水分,外表变得形容稿枯,但在骨子里却个个都似武打小说里天下无双的神秘利刃,伤人不露声色。这样成百上千的武界至宝堆压在我家院子里,一不留神就可能为了一把弱火和几个麸面馍牺牲,我仿佛听见它们怀才不遇的叹息。
麦柴堆悄然矗立在院子里,而我则悄然矗立在麦柴堆旁,一把一把地、机械地抽着麦柴,这动作很容易让人走神。
我家的院子很大,院子里种着两亩胡麻,还用余下的边角地种了一些韭菜和葱蒜。这个时候胡麻已经成熟了,它们细小的叶子耐不住干旱,已经枯黄脱落,只留下一根根瘦弱的杆,托着一个个大脑袋,而它们的脑袋也因为干黄变得坚硬,风吹的时候,它们的脑袋就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唰啦啦——”的声音,那声音犹如天籁。我坚信那声音不是胡麻脑袋的互相摩擦声,而是包在脑袋里的胡麻颗粒在滚动。在我天真无邪的想像里,当风把胡麻脑袋吹得摇晃的时候,那脑袋里已经成熟干燥的胡麻颗粒一定就象一群小孩子在玩滑梯一样,调皮地攀上滑下,还挤做一堆,发出这美妙的戏闹声。
此时身后就有微风,我侧耳倾听着胡麻地里清脆的“刷啦啦”声,远处的地坑里,那只因偷吃鸡蛋被我老妈剪秃了嘴的黄母鸡又下了蛋,开始还不好意思地低声“咕咕”了两声,后来就忍不住了,大声“哥呆,哥呆哥呆!”地炫耀。我转头望着空旷的院子,一种神奇的力量渗透了我的心,我全身那年幼活跃的细胞比我的双眼更深刻地攫住了这情景,日后每次听见鸡叫,我都能立刻想起我家院子里的胡麻地,想起那个抽麦柴的下午。
嗯,我当时并不知道我家里要发生一场风波。那时候我的心灵和头脑还都象是一张白纸,对未来的灾难没有任何预知或猜测,也就是说,我还没有像大人一样什么事都提前忧愁的能力。
取满了一背兜麦柴,我就往屋里背,一路上稀稀拉拉撒得到处都是。我进了火窑往灶跟前走,火窑的地上也撒了些麦柴,我索性把麦柴从背篼里倒出来,倒成一大堆,任它们散发出一种陈腐的草味,扩散在整个屋里。我随手抓了一把麦柴放进灶堂,用火钳子从炉子里夹出一块烧着的煤扔到灶膛里,灶堂里就立刻“哄”地一声喷起一股貌似强大的火焰。我任这火焰添着锅底。过一会儿,手从锅口伸进去到离锅底两寸远的地方,感觉到一阵强大的热气,我就把火焰控制得小一点。
我老妈围着个蓝布围裙,手上粘着两手面,围裙上也是面,她的裤腿上也是面,案板上、锅台上,到处是面。我老妈是那种干活很邋遢的老婆子。她在烙馍馍的时候总弄得到处是面。为了不把面糟蹋掉,她揉完面,就利用空档用刀刃把手上的面一点一点刮下来,再把案板上的面也细致地刮起来。她刮手上的干面时,其姿势就象是在削一只洋芋。她熟练地用手把从案板上和从自己手上刮下来的面渣子捋在一起,揉到馍馍面里。
一个多小时以后,案板上收拾利落了,黄灿灿的麸面馍馍围着案板摆了一圈,用手指去一个个扣,它们硬硬的壳便发出梆梆的响声,我心里也仿佛“梆梆”地响,唱起一首带着那麸面馍馍香味的歌。
麸面是磨小麦时在出完白面以后与出麸子以前这段时间里出的“二茬面”,它事实上是麸子的一部分,一般用来喂牲口,但在我的童年时代,我们那里的人家,只要家里有做馍馍的习惯,没有谁不用二茬面的。不过我老妈又格外细致,她除了在磨面时从磨房里接二茬面外,回到家又再把那些牲口吃的麸子箩一遍,箩出更多的麸面,所以我妈曾被我大妈笑话,说她用麸子给我们烙馍馍。我们倒不在乎馍馍是用白面做的,还是用那鸟麸子做的,只要做馍馍,就满足得要命。其实我们恨不得我妈不要养鸡啊羊啊什么的,把那些喂它们的麸子全都掺在面里,给我们做馍馍得了。
馍馍烙好了,我老妈先给我奶奶的屋子端过去一个,然后我的小哥哥尔撒、我、我的妹妹素素和我三岁的小弟弟玛格儿,我们排成一个队伍,每人伸着小手接过由老妈发给的一块馍馍。
唉!现在想起来,那时候我们是多么的纯真,纯真到象是刚断奶的地步。我们没有别的要求,心中最渴望的事就是等待着我老妈给我们这鼻涕口水一块儿淌的四个人挨个发馍馍。
吃完自己的一块馍馍后,我们的眼睛还水汪汪地盯着案板上剩下的馍馍看,但决不会再去拿。我们象刚断奶一样纯真,这种纯真体现在我们每个人都很有牺牲精神,也很幼稚,充满幻想,我们的幻想之一就是要把这些馍馍省着吃,吃好几天。
这时候,我大哥哲布那怂(注:怂是当地方言,表示被代指的人坏得出格,令人鄙视。也有时候仅仅表示对对方的轻视)来了。哲布那怂那时候已经长得人高马大,穿着只能盖到他肚脐眼的衣服,袖口只能到胳膊肘。他穿上这衣服,看上去象个腿脚过长的壮蚂蚱。那怂一见烙馍馍了,就眼睛放光,掰一大块就吃。吃完后又掰一大块,吃完后往炕上一躺,斜过身子瞅着我们。
我老妈拍了拍身上,拿着背篼出去了。我大哥一下子跳到地上,拿了一个整的馍馍开始吃。他一个接一个,一会儿工夫就把七、八个馍馍吞进了他那无底洞一样的嘴巴里,案板上只剩下两个馍馍了。我们四个小一些的孩子都眼巴巴地看着他,我的嗓子里象是堵了一团什么东西,难受地要命。我一直盼着我大哥停止吃馍馍,盼得嗓子又干又疼。我为那些被吃掉的馍馍心痛。可是哲布那怂把手里的一点馍馍塞进嘴里,使劲咽着,手又伸到案板上去拿了一个新馍馍。
忽然,我妹妹素素一步上前揪住我大哥的手,叫道:“不要再吃了,不要再吃了!”
我大哥一把将我妹妹推开。
我妹妹又扑上去,抱住他的手开始猛咬。
我大哥是个硬汉子,他一动不动把手支在那里让我妹妹咬。我大哥自从看了《三国演义》里的关云长刮骨疗伤以后,一向就以忍受身体的疼痛为乐趣,并以此炫耀。他觉得自己能忍受的痛苦越大自己就越牛逼,他在被别人打或者咬的时候反而很兴奋,这个时候他总是把自己想象成受苦受难的大人物。但他绝对不会放过打他或咬他的人,这一点我知道得很,他还利用一切机会把自己臆想成复仇的孤胆英雄呢。
我看得很清楚,我大哥手上鲜血淋漓,可是他仍一动不动地把手支在那里。
我妹妹素素要倒霉了。我吓傻了,赶紧过去拉我妹妹。我那不识相的妹妹双手抱着我大哥的胳膊又哭又咬,我怎么拉也拉不开,我们三人扭做一团,玛格儿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果然,我大哥从我妹妹那里抽出了胳膊。我心里紧张极了,想拉开我妹妹,我大哥狠狠地瞪着我,一把将我推开,他转而更加恶狠狠的瞪着我妹妹,眼里冒出杀气。我妹妹也害怕了,想转身,可我大哥迅速伸出手,他用一只手捏住了我妹妹的下巴。我妹妹的脸立刻就扭曲了,我听到她的下巴被捏得咯咯作响。血很快从她的嘴角流出来,我感到她的下巴骨可能碎了。
就在这个时候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我想可能是我妈妈来了,我的心抽搐着,满心盼望我妈快点进来。
我大哥也听到了我妈的脚步声,他松开了手,可是紧接着,“啪!”地一拳打到我妹妹嘴巴上,就转身出了门。我妹妹受到沉重的一击,向后退出五、六米跌倒在炉子旁。我眼睁睁看着她的一边嘴角逐渐裂开一条缝,直裂到耳朵上,鲜血从那个大得吓人的口子里喷涌而出。
我老妈端着一盆炭进来,她把炭放在我妹妹旁边,去找了一块布把我妹妹的嘴巴包起来,把我妹抱到炕上,嘱咐我看着,她就出去叫我们的乡村医生王德贵。
我一直听到我妹的嗓子眼咕噜咕噜地响,就象池塘里冒泡泡的声音,我心里想,这家伙是不是快死了,怎么发出这种奇怪的声音。王大夫来了,他也搞不清那声音是怎么回事,直到他把我妹妹的嘴缝好,扶起她来,我妹妹素素艰难地把嘴张开了一小点,一颗一颗地从嘴里吐出三颗牙齿。我这才明白她的嗓子咕噜咕噜响,是在拼命抵制那些牙齿落进嗓子眼里。

我大哥哲布大名叫海志国,哲布是经名,家人和邻居有时叫他哲布,有时叫他海志国,家人叫哲布的时候多,外人叫大名的时候多。我们那里每个人都有两个名字,我小哥哥又叫尔撒又叫海志平,尔撒是经名,海志平是学校的名字;素素大名则叫海玉兰,我的经名比较少见,家人可能觉得别扭,一直只叫我玉梅。
海志国这怂是个二流子。他每天除了在外面鬼混,打架,就是偷鸡摸狗。
但不知为什么,我和小哥哥尔撒那时候对我大哥倾倒得很。在家门前的空地上和一群小青年唠嗑的大哥冲我和小哥一招手,我们就屁颠儿屁颠儿跑到跟前去。我大哥向我们举一个小拇指,我们就明白什么意思,我们俩立刻跑到我们村的小学和商店的垃圾堆上去,低着头在那里找呀找,找别人抽完扔掉的烟屁股。我们把拣到的烟屁股都搁在自己的衣兜里收集起来,跑到家里把烟屁股拿出来,堆成一堆,一个个地撕开,倒出里面的烟末来,把用过的废书或废旧本子撕成一张张整齐的长条形纸块,每张纸块都倒进一些烟末卷成新烟。
我老爸进来了。一见我们在卷烟,我老爸那皱皱巴巴的老脸上就露出了不易觉察的笑容。他装出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的样子,说:“你们这是在干吗呢?”
但我跟小哥哥心里很明白老爸的把戏,我们一句话也不说,手忙脚乱地把卷好的烟和烟屁股抓起来往衣服兜里装。我老爸一个健步上前,和我们抢着炕上剩的烟,抢完以后又过来掰我们的手,要抢。
这时候我大哥进来了。这怂一看我老爸在,轻蔑地一歪头,把嘴里的烟头“呸!”一声吐掉,从衣领上将我小哥揪起来,大手像爪子一样伸进我小哥的衣兜里,把烟都拿走。我老爸上前来掰开我捂在衣兜上的手,把我兜里的烟又取了几根。我大哥立刻用一只钳子一样的手钳住我老爸的那双老手,老爸“哎哟!”一声,手松开,烟都撒到了地上。我小哥钻下身子拣起烟递给我大哥,我大哥把我兜里剩下的烟也取到他的大手里。老爸摩擦着被弄疼的手,皱皱巴巴的脸上一脸委屈,眼睛水汪汪地,叫到:“你他妈的,老子把你弄出来不容易!”
我大哥哥“嘿嘿”笑一声,递给老爸一根烟,老爸飞速把烟接过去装进衣兜里,伸出手说:“再给一根。”我大哥瞪了他一眼,老爸讪笑着把手缩回去了。
这时候,尔撒这坏怂对我大哥说:“他,他刚才还抢了好些,你,你没来的时候。”我大哥立刻把眼睛一瞪,但他什么也来不及做,因为我老爸在听到我小哥揭发他的第一个字时就拔起腿象兔子一样地给窜了。

我大哥海志国是个地地道道的二流子。我大哥有一次到邻村去,他早就知道那村子里有一个人家有牛,还有拖拉机。他半夜翻墙进去,打开门,把牛牵出来栓在门外的树上,然后又翻墙进去栓了门,再出来敲那家的门。那家有人出来揉着眼睛问什么事,我大哥说:“我这里有头牛,需要拉到镇上去,麻烦您用拖拉机帮我送一下。给您20块钱。”那家主人听有钱挣,就连夜起来开着拖拉机把牛送到了镇上,挣了20块钱。我大哥在镇上把牛卖了500。
楼主 树语风  发布于 2016-07-05 21:57:00 +0800 CST  

楼主:树语风

字数:4335

发表时间:2016-07-06 05:57: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4-10 14:22:14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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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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