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人生舞台》之一《叫板》

系列小说《人间舞台》
生旦净末丑 狮子老虎狗
该出手时不出手 后悔药没有
台上是疯子 台下是傻子
不在台上装疯 就被踹到台下卖傻
封底: 当代文字版《清明上河图》
四面八方来往 五行八作不同
风土人情耀眼 花花世界时兴
记录城市变迁 人生得失轨迹
揭示道德沦丧 针砭时弊世风

第一部: 《叫板》
作者:弘魁

第一章:时间是金钱,良心是狗屁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九年的秋天,老蔫儿又回到了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北京。说熟悉,是因为他生在北京,城南的市民生活从小包围着他。老蔫儿出生在箭杆胡同的姥姥家,姥姥家开着一个胰子作坊。后来跟着父母在宣武门外的小六条住过很短的一段时间,然后搬到和平门外的前孙公园,在那里度过了他的童年和少年;再后来又搬到大名鼎鼎的康有为故居米市胡同,他是从那去山西插队的,眼下这菜市口胡同十八号院是他插队后家里才搬过来的。说陌生,他已经在山西呆了二十一年,如今三十八岁,如果按山西人的说法,生日小虚两岁,今年整四十。
十七岁离开北京,在山西的时间比在北京还长,对北京确实有些陌生了。他习惯了山西的独门独院和宽大的屋子,看不惯北京大杂院里的乱七八糟;他习惯了山西工作的懒散,受不了北京上班的紧张;他习惯了小城人与人密切的联系,瞧不上北京人骄傲自大和假模假事;总之,他觉得自己和这个大都市有些格格不入。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自各儿到底是山西人,还是北京人。如果不是为了女儿,他不会舍弃在山西半辈子打下的“江山”,眼下人过四十天过午,又得一切从零开始。可是俗话说:屋檐的水往下流,谁不是为了儿女呀。至于说为儿为女将来会怎么样,这代人是从来不想的。反正有一条,这次回来再也不走了,这是绝对的。
这一天正好是个礼拜六,天高气爽。十一月中旬的北京,刮了几场风有些凉意,但还不是很冷。三个弟弟都请了半天假,帮助大哥从广安门货场往家里拉家具。老蔫儿弟兄四个,一个人一模样,谁跟谁也不像。老蔫儿比较秀气,眉毛浓黑略弯,一双凤眼,鼻梁直下巴宽。老二则有点儿洋气,尖鼻子深眼窝,头发还有点儿自来卷。老三长得英气,长方脸两道剑眉。这哥儿仨虽然一个人一个样,但共同的地方都是浓眉大眼高鼻梁,天庭饱满地角方圆,一米七五的身材,皮肤都不算白,但在男人中算得上是英俊的。惟有老四是个小白净子,一年四季肉皮白得发青;身材又瘦又小,也就一米六;天生的近视眼,还小得出奇;稀不拉拉的几根眉毛,小小的塌鼻子,不像爹也不像妈,不知道随谁。老蔫儿的母亲胡大妈老说他是六零年怀胎,先天不足。
东屋的耿大妈就不相信这话,因为她也生了三个儿子,个个都随了耿大爷,黑不溜秋的。丑是丑了点儿,但是哥儿们长得总有相像的地方。而且耿家老三也是六一年出生的,所以她老觉着胡家的老四有点儿问题。胡家是文革后期搬进来的,胡大妈跟不少人说过老四是六一年出生的话,她说的次数越多,耿大妈就越不相信,心话儿说,不定怎么回事呢。
知道北京住房紧张,老蔫儿没敢把家具都带回来,只带了一张床`一个写字台和两个书柜,其余的家具都处理了。倒是把做家具剩下的木料带回来了,放到房顶上也不占地方,多会儿房子宽绰了再打。北屋的陈大妈和东屋的耿大妈过来看了看,都说老蔫儿从山西带回来的家具真好,全是正经木料做的,不赛北京家俱店卖的尽是胶沾的。看见屋里乱七八糟也没多呆,说了两句闲篇儿赶紧走了,老蔫儿和媳妇大兰则忙着收拾归置。
这时门口来了一个人儿,长得不丑,瓜子脸双眼皮,穿戴也比较时髦,一身广州过来的大花休闲服,高跟皮鞋两头尖,人还没到,皮鞋那“咯噔儿,咯噔儿”的声音就来了。只见她手里攥着一把瓜子,一边磕一边说:“呦,怎么这么些个破烂糟三的?都带回来有什么用呀?书倒是不少,也难怪,到底是知识分子嘛。”
老蔫儿不用抬头,知道是西屋的大嫂子,男人姓牛。前些年两口子在街道工厂上班,男人挣的没有女人多,自然没有女人气盛,动不动就让老婆没鼻子没脸地骂一顿,虽然姓牛却牛不起来。后来一赌气跑到南方,不知怎么就赚了钱,回到家里俩人地位就打了个颠倒。男人肚子也大了,说话老仰着脖子,女人说话也就和唱歌一样好听了。牛大嫂虽然四十多岁,却长的肉皮子白嫩,身材保养得也很好,显得少兴;说话的时候老爱带个“每天每”,爱捣侈又爱显摆,院里人就给她起了个外号“每天美”。其实她自己知道,觉得也不难听就默认了。
楼主 弘魁  发布于 2016-08-10 19:47:00 +0800 CST  
挣的没有女人多,自然没有女人气盛,动不动就让老婆没鼻子没脸地骂一顿,虽然姓牛却牛不起来。后来一赌气跑到南方,不知怎么就赚了钱,回到家里俩人地位就打了个颠倒。男人肚子也大了,说话老仰着脖子,女人说话也就和唱歌一样好听了。牛大嫂虽然四十多岁,却长的肉皮子白嫩,身材保养得也很好,显得少兴;说话的时候老爱带个“每天每”,爱捣侈又爱显摆,院里人就给她起了个外号“每天美”。其实她自己知道,觉得也不难听就默认了。
大兰本来就不属于那种漂亮女人,生孩子以后胖得一塌糊涂。只要大兰一回来,每天美就爱找大兰聊天,俩人到了一块堆儿,更显得大兰肥胖臃肿,每天美既年轻又漂亮,而且每天美还比大兰大四岁。每天美说:“不介啦,快忙着收拾吧。呦,怎么还摆着你妈这个破简易沙发呀?你们那边木料那么便宜,干嘛不在那边打一套好的。”
大兰说:“有,单人的,双人的,茶几儿,都有。您说回来往哪儿摆呀,全都处理了,可惜了的一水儿黄檗罗,还有三开门大衣柜和五斗橱,一共才卖了五百块钱。再说这个沙发是我妈的,我们也不敢动,闺女还得在上头睡觉呢。”外屋十二平米放一个写字台、俩书柜,再放冰箱、洗衣机、缝纫机和一个长沙发,还得留出一块冬天安火炉子的地方,屋里就剩下一小条走道了。里屋才六平米,放一张双人床和两只盛衣裳的大箱子,地上只还有摆一双鞋的空。也难怪,两间四十六平米大北房的东西,这十几米的地方怎么挤得下?不处理不行,处理是真心疼!哪儿就那么容易过个日子?
“能卖五百块钱还是多的呢,要是挨北京,你连一百也卖不了,顶多给你五十,跟卖废品一样。不过要是正经木料,兴许也能多卖点儿。咳,还不够运费呢。”
“倒是不怕运费多,反正公家给报销。”大兰见老蔫儿脸色有些不好看,不敢停下来跟每天美闲聊,一边忙着收拾一边支应每天美。
“是吗?那我们大牛从广东回来,运了那么多红木家具,可全都是自费,谁给报销?还是你们知青好,还有人给报销运费。”
“那你们怎么不插队去?”一直没说话的老蔫儿,头也不抬地开了口。
每天美邀请过老蔫儿上自己屋里去看红木家具。男人黑间白日在外头花在外头浪,自己也想堵口气,看家具是假,就不兴琢磨点儿啥事?可俩人一对眼神儿,老蔫儿就明白了,女人的这种眼神儿老蔫儿见的多了,何况是个半老徐娘。老蔫儿压根儿没意思,每天美就有些恼恨,依着她的性格,就得变着法儿把它撒出来。于是每天美笑着说:“呦!兄弟,我就知道你得拿这话噎我,他不是我们比你们大几岁吗?这可没法儿,就该着你们走!再者说了,人比人气死人!我们生两胎什么事儿都没有,你们生二胎不就得挨罚吗?得了,你们忙吧,我不耽误你们了。大兰有空儿上我屋里坐着去啊,看看我那套红木家具,巴西进口的。”每天美说完赶紧走了,她生怕老蔫儿下边的话不好听。

天擦黑的时候,老蔫儿两口子也收拾的差不离了。洗洗手大兰就开始做饭,这功夫胡大妈回来了。老太太六十出头儿,一脑袋黑头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十岁。胡大妈十年前就退休了,在家里闲不住,又出去当了街道干部,捎带着打针卖药,支着一个红医站的摊儿。虽然钱挣得不多,但是感觉好,当一辈子工人老被别人管,如今当了街道干部,走东家串西家指手画脚的,有一种当领导的感觉,所以胡大妈干着特带劲。
“妈,晚上吃什么呀?”大兰问。
“什么都行,现成就好。”胡大妈向来对做饭不感兴趣,一边整理注射器一边说:“十三号还有一针,我差点儿给忘了。哦对了,有晌午买的火烧,还有猪头肉,弄锅汤算了。你们俩做吧,我给人家打针去。”说完又出了门。
老蔫儿对自己的母亲不是很满意的,女人的活儿一点儿也不愿意干,就爱在外头当张巴儿,天生的一种男人性格。世界上好些事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老蔫儿对母亲的感情就很复杂。按说儿子对妈还有什么说的,其实不然,那要看是什么样的妈。老蔫儿的妈是个二百五,山西人叫二半吊子,也就是常说的不够数。说她傻吧,她要是跟你耍起心眼儿来,让你总是想不到。说她精吧,她尽干那些让人瞧不上眼的事,最要命的是不管不顾十分任性。一方面的原因,可能跟老蔫儿的姥姥自小没妈,所以就格外娇惯孩子;另一方面也跟胡大妈是新中国成立之后,第一代经济独立的女性有很大关系。胡大妈年轻时候的口头语就是:新社会新国家,自各儿挣钱自各儿花,不管爹不管妈,不管儿女不管家。虽然胡大妈并没有完全按自己说的那样做,事实上也行不通,但是胡大妈很欣赏这句话,向往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
东屋的耿大妈对此就很不以为然,耿大妈岁数和胡大妈相仿,耿大妈属兔,
楼主 弘魁  发布于 2016-08-10 19:49:02 +0800 CST  
东屋的耿大妈对此就很不以为然,耿大妈岁数和胡大妈相仿,耿大妈属兔,胡大妈属龙。五六年公私合营和五八年大跃进的时候,好些家庭妇女都参加了工作,耿大妈也参加了工作。回到家来,孩子饿得像一群饥狼,屋子不像屋子炕不像炕,男人到家吃不上饭也闹气。耿大妈心一软,索性回家又当了家庭妇女,糊信封糊纸盒,反正孩子和男人到家有口热饭吃。胡大妈可不赞成这个,“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反正我得弄个工作,将来有份儿退休金,生老病死有依靠,别人爱怎么着怎么着。
所以老蔫儿九岁开始做饭,十三岁就学着踩缝纫机补衣裳。不做饭哥儿几个就得饿着,不踩缝纫机衣裳就得破着,十三岁已经知道露屁股不好看了。到十七岁去山西插队的时候,老蔫儿什么活儿都会做了。弟弟们穿的衣服都是老蔫儿做,一直做到弟弟们参加工作。老蔫儿补裤子那是一绝,别人补膝盖都得拆开裤腿,老蔫儿不用拆,直接掏着补,布片补得平平展展,针迹韭菜叶宽,匀匀实实,人见人夸。不是老蔫儿喜欢做,一是爹妈不和各有所欢,二来那时上班很紧张,天天开会。何况爹在门头沟两个月回来一次,妈是三班倒,除了白班在家睡,中班夜班都在厂子里睡。老蔫儿带着三个弟弟,小弟弟跟老蔫儿差十岁,一直跟老蔫儿睡一个被窝儿。
在插队的那几年里,胡大爷被打成中统特务,押着不让回家,胡大妈心情也不好。老蔫儿插队一走,用胡大妈的话说,家里就塌了天。老蔫儿在家的时候,胡大妈每天给他留下三五毛钱,老蔫儿总要跑好几个菜站,哪儿便宜买哪儿的。弟兄四个,不仅要吃饱还要吃得好。七分钱一斤的猪肺,三分钱一个的兔子头,隔三差五的,老蔫儿总让弟弟们能吃到荤腥。晚上再买两毛钱的猪肉,还能给父母炒个荤菜。老蔫儿一走胡大妈可就抓了瞎,深深感到大儿子在不在家大不一样。所以老蔫儿从山西回到北京,看着儿子又黑又瘦,胡大妈也着实心疼,就给儿子变着法弄好吃的,什么羊肉西红柿饺子、鱼肉锅贴,一个月就把老蔫儿揣得又白又胖。所以说她对老蔫儿不是没有好处,老蔫儿心里很明白。
但是她耍起性子来,也让老蔫儿一辈子无法忘记。老蔫儿十一岁那年,寒冬腊月下大雪,娘儿几个吃了饭没事打扑克,玩的是争上游,盘盘都是胡大妈赢。弟弟们都小,老蔫儿多了个心眼,在一旁细心观察,原来是母亲偷着多抓牌,一回抓两张,一回抓三张,牌多又是顺又是对,自然把把是她赢。老蔫儿一赌气不玩了。胡大妈说:不玩滚蛋。老蔫儿坐在床铺上嘟囔:大人跟小孩玩牌还耍赖。老二向胡大妈告状:妈,我哥骂你呢。胡大妈说:你还敢骂我,给我滚出去!老蔫儿站起来就走。胡大妈说:站住,把我的衣裳脱下来。她的想法是用脱衣裳来阻止老蔫儿。不料老蔫儿也很倔,愣了一下便往下脱,心想脱到半截,当妈的肯定不忍心。那年头儿没现在这么讲究,空心棉袄脱了就是光膀子,棉裤脱了就剩下一条小裤衩。没想到全脱完了,胡大妈也不说句话,望着门外飘飘扬扬的大雪,老蔫儿心里有些难受,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往外走。才走到门口,胡大妈又发了话:站住,棉鞋也是我的,给我脱了!老蔫儿鼻子尖儿有点儿发酸,他想,坚决不能在这个狠心的女人面前落泪,甩掉棉鞋毅然走了出去。
大雪下得有一尺深,站着很冷,老蔫儿只好在脚下刨了个圆坑,抱着双腿蹲在雪地里,这一蹲就蹲了半个多钟头。胡大妈仍然和其他儿子玩扑克,连头也不回。房东一家人听侯宝林的相声,恨不能把房顶笑翻了,人家越笑老蔫儿越难受。一直蹲到广播里的相声完了,房东老太太去厨房才发现老蔫儿已经冻僵了。老太太喊儿子把老蔫儿抱到屋里,数落了胡大妈一顿:“孩子犯下天大的错儿,也不能这么惩治孩子呀?落下毛病后悔死你!”后来娘儿俩说起这件事情,胡大妈的理由是:我不能治不了你,反倒让你治了我!但是老蔫儿仍然认为,母亲这种管孩子的方法不足取,因为孩子没有错。胡大妈就是这种人:亲娘后妗子,冷热一阵子。在厂子里是出了名的二百五,非但老蔫儿没有办法儿,胡大爷也惹不起她。
大兰把饭做熟摆上桌,一家人也相继进了门。这一家子人可不少,有老二两口子,老四三口子,老蔫儿三口,加上胡大妈和胡大爷老两口,一张八仙桌挤得满满当当。刚坐下要吃饭,听见院子里有人吵起来了,一听那又尖又细的嗓门儿,就知道是北屋西套间王连第的闺女们。老蔫儿这拨人管王连第叫王叔,叫他老婆王婶儿。王婶儿一连气儿生了五个丫头,王叔以为这辈子没指望了,没想到最后王婶儿终于生了个男孩。大闺女叫胖丫儿,下头就是二丫儿三丫儿四丫儿和五丫儿,当然这都是小名。最后生的儿子叫六神儿,听老太太们说意思是留得住。眼下叫喊的正是三丫儿:“你们他妈少管我的事儿!吃多了撑的你们!”
胖丫儿说:“怎么拿着好心当成驴肝肺,牟们还不是为你好呀。”
二丫儿也说:“你都二十七了,还想拖倒什么时候呀?我觉得啊,你早点儿定了,全家就都松心了。”
三丫儿说:“我愿意,管得着吗?真是的!”
胖丫儿说:“什么叫管不着哇?你早点儿结婚,早点儿走人,爹妈也早点儿松心。也不瞧瞧自各儿什么条件,一个临时工,酒窝是扎的,眼皮是拉的,整个一假冒伪劣,还想找什么样儿的呀。”
楼主 弘魁  发布于 2016-08-10 19:50:47 +0800 CST  
这话说得三丫儿恼了,高声骂道:“少他妈的跟我废话!瞧他妈你们丫挺的操性!找他妈一个个的秃神瞎鬼,都什么玩意儿呀!真是的!还有脸说我!”说完用力一摔门,推上车子气哼哼地走了。
南屋里胡家的人听见后,一个个端着碗面面相觑,胡大妈撇撇嘴,很不赞成地说:“王家这几个闺女呀,真格地不是东西!”
大兰看了老蔫儿一眼说:“哎呦,亲姐妹怎么能这么骂呀?真是难听死了。”
老四媳妇小惠也撇撇嘴:“可不是吗,咱们可真开不了口。”老二媳妇叫淑敏,她不吭声,只低头吃饭。那哥儿仨就像没听见一样,住在这个院子里多年,早都听惯了。
胡大爷“吱儿”地一声咽下一口酒,仰着脖子说:“咳,这就是家教不严。”他总为自己感到自豪,出身地主,念过师范,当过机关干部,养了四个儿子,想想哪样儿都自豪,尽管是文革那样的运动,也改不了他那骨子里带来的自豪。
胡大妈却很不服气胡大爷,除了念过几本书,会写个破材料,什么活儿都不会干,整个一活废物。她讨厌老头子的地方太多了,其中一样儿就是喝酒带响,便很不满地瞪了胡大爷一眼:“喝酒就喝酒呗,吱儿的哪门子!”胡大爷像没听见一样也不吭声,夹一块猪头肉占住嘴,有滋有味地嚼起来。儿子们习惯了母亲当着众人申斥父亲,胡大爷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有一次老蔫儿背地里劝说胡大妈,别那么没鼻子没脸的,多少在儿媳妇面前给老头儿留点儿面子。不但白说,倒招得母亲不高兴:你少挑拨我们夫妻关系!老蔫儿往后再也不说了。

其实,王家吵架听得最清楚的是住在北屋中间堂屋的陈家,两家只隔一层木隔断。陈大妈和陈大爷是二婚,陈大爷的前妻留下四个儿子,陈大妈又带来一个,岁数正好在那哥儿四个中间。陈大妈心眼儿好,刚过门时老四和老五,一个两岁一个才仨月,老五是在陈大妈怀里用糨子喂大的。后妈不好当,自各儿的老三没少挨巴掌,可是老四老五一手指头也不碰。一是没娘的孩子不忍心,二来院子里邻居多眼杂,陈大妈害怕叫人说闲话。所以老五反倒惯坏了,打架斗殴,送到新疆劳改去了,一去就是十几年,回来都四十了。别的儿子都成了家,在外头单另过,老五没地儿去,只好赖在老人跟前,每天在外头倒腾点儿这个倒腾点儿那个。赶上那几年政策松,干什么都没人管,钱也十分好挣。老五不会干别的,就和新疆一块儿回来的几个哥们儿,在前门楼子底下卖包子,整天在院子里洗菜和面,架起大锅蒸包子。
东屋的耿大妈听老五说卖的是猪肉包子,可是看不见一点儿猪肉,净看见老五一盆一盆地洗茴香,问老五包一袋白面用多少斤猪肉。老五竖起一根手指头。耿大妈心想够黑的,五十斤面才搁十斤肉,一包儿菜还叫猪肉包子,便说:“怨不得你干着这么带劲,一袋儿面才搁十斤肉,没法儿不挣钱。”
老五乐了:“您怎么啦?搁十斤,我有病呀!?一斤。”
耿大妈惊叫起来:“哎呦!缺德吧你呀,陈老五。一袋儿面才搁一斤猪肉!还说是猪肉包子。您说说,这叫什么世道!啊?老五呀老五,你可是黑了心肝啦!”
老五停下来认真地对耿大妈说:“这年头儿讲究时间就是金钱,良心就是……”他也不怎么把“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这句时髦口号下半句给变成良心了,一时又想不起良心应该是什么,不过他在前门卖包子,已经把嘴练出来了,只稍微打了一下磕绊,马上就接上了:“良心,对了,时间就是金钱,良心就是狗屁。要想抓钱就得赶紧,就得快,就得急红了眼。”
耿大妈说:“你拉倒吧!叫我说呀,急发财快死,越快越完蛋!”她认为陈老五就是活土匪,一开放把他们都放出来,真是不应该。往后发财的不都是这些人吗?老实人什么时候也发不了财。都是老街坊旧邻居,耿大妈看着老五长大的,老五对耿大妈的话也不介意。老五活动了一下蹲得有些发麻的腿,然后重新蹲下说:“耿大妈,我告诉您说吧,前门楼子那是什么地方?那是黄金地带,狗屎都有人抢!我不给他包上狗屎就算好的了。北京火车站卖的点心匣子,里头装的是什么您知道吗?告诉您说,浮头儿一层点心,下边一块大砖头!要不怎么挣钱呀?”耿大妈连连摇头:“活土匪!办这样的缺德事儿不得好死!”老五听了,也就乐一下完事。
今儿个老五家来早,这时候陈家也在吃饭,老五还带回来一个二十七八的闺女叫王平,王平跟老五说话你丫挺长你丫挺短的,陈大爷听着实在不入耳。可是看那意思俩人拉拉扯扯的,没准儿……老五都四十了,找个媳妇不容易,干脆装听不见。陈大妈是后妈更不能说话了,还一个劲儿给王平夹菜。老五有点儿过意不去,说王平:“唉,我说你丫怎么茬儿?不会自各儿吃饭呀,还得我妈给你夹。”王平到也爽快,开口叫了一声妈:“这有什么呀?妈给我夹,我还给妈夹呢。”
楼主 弘魁  发布于 2016-08-10 19:51:31 +0800 CST  
陈大妈明白了,儿子四十了,蒙回一个二十多的大闺女,虽然说不是很俊吧,也不是很丑,赚了。陈大爷心里也塌实了,就在这时候西边王家吵了起来。其实说吵有点儿不太切合实际,王家除了王叔和他那宝贝儿子六神儿不爱吭声,王婶儿和那五个闺女都是“矬老婆高声”,一个比一个嗓门儿高,她们说话别人听着就像吵架,如果十八号院哪天听不见王家闺女们“说话”,反倒好像缺点儿什么似的。王平端着碗听了一会儿,乐了一下说:“他们家还挺好玩儿的,跟进了鸟林子一样。”也没介意。

十八号有这么几个大嗓门儿,都在前院。老的有三个,北屋的陈大爷是个工人没文化,生性爱说爱闹,老爱跟东屋的耿大妈闹着玩。别看七十多岁了,闲了没事不是摸一下耿大妈的脸,就是拧一把耿大妈的屁股。耿大妈就“老丫挺、老骚货”,大呼小叫地满院子追,差不多哪天都得来一出。因为解放前就住在这个院子里,是从年轻时候一块儿过来的,他俩闹惯了,大伙儿也都习惯了。倒是新搬来的邻居看着新鲜,西屋南套间里的田雨浓和何赛丽两口子,就老掀开窗帘角偷着看热闹。还有一个大嗓门儿,是南屋挨着老蔫儿他们家的曹老头儿。曹家满共三口人,曹老太太和名叫心锁儿的瞎儿子。曹老头儿是山东人,解放前被拉民夫到了北京,国民党跑了,他连盘缠也没有就没回去,在北京找点儿力气活儿干,勉强顾住自各儿一张嘴。曹老太太原本是妓女,从良嫁给一个国民党军官,解放后被镇压关进了监狱。曹老太太和心锁儿总得活着呀,于是就给曹老头儿这样的穷汉们缝穷,一来二去俩人就粘上了。陈大爷看在眼里乐在心头,使个坏叫民警半夜来查户口,把曹老头儿从床铺底下光着眼子提溜出来。
如此,曹老头儿索性和曹老太太结了婚。有这么一档子事,陈大爷没事就拿曹老头儿开涮,曹老头儿也满不在乎。曹老头儿后来学会了油漆手艺,参加了工作。等到老蔫儿他们家搬到这个院子里的时候,曹老头儿已经成了八级油工,在院儿里工资最高,这是曹老头儿最为得意的。每天下班一进大门,先清一下嗓子,像戏台上的胡子生,出场先叫一碗馄饨一样,他是一声“嗯——恨!”,清清亮亮带着山东口音的一嗓子。这让陈大爷很不舒服:他妈的,你这是恨谁呀,你明说。可是曹老头儿又从来不说,俩人没事儿就逗闷子,谁也不服谁。
因为陈大爷的大儿子陈建军是部队里的师长,虽然是当上门女婿才爬上去的,那也是师长呀!二儿子陈建中是大学里头的,到底干什么谁也不知道;三儿子陈建华是陈大妈带来的,当兵之后承蒙大哥提携,如今是个团级干部;老四陈建国念完了大学,现在是公安部的一个处长;只有老五陈建民不露脸,但人家现在卖猪肉包子,能挣大钱。院子里虽然是曹老头儿第一个买的彩电,可后来陈家买的比曹家大得多。
但是曹老头儿并不为此感到比陈家低,因为那些年别的人家孩子多累啃大,曹家就一个瞎心锁儿,政府照顾残疾人,又给他早早安排了工作。三口人俩人工作,挣的钱花不清,曹老头儿就买了十块“西铁城”“欧米迦”手表,因此他认为自己是这个院子里最富有的人,整天美得不行。回到家来小酒盅一端,脖子一仰,就扯着嗓门儿开始了:“哈哈,咱们这个院儿,谁比得了我?”曹老太太虽然出身妓女,却见过世面,就讨厌他这副穷相,但是吃人家嘴短,只好不搭理他。
曹老头儿还爱逗贫,老当着心锁儿的面儿“我的小妹妹呀”“我的小心肝儿呀”,曹老太太一辈子听惯了这个,倒也不计较。只是苦了心锁儿,四十多岁的光棍汉本来就猴儿急,耳朵根子还老不清静,好在眼瞎看不见罢了。今儿晚上听见王家姐妹们吵嘴,曹老头儿也没心思跟曹老太太闹着玩了,眼瞅着心锁儿就四十二了,还没个媳妇,老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儿,就问曹老太太:“我说锁儿他妈,咱心锁儿这个媳妇怎么办哪?”
“怎么办,反正得娶个有眼儿的,我横不能伺候他一辈子。”曹老太太说的虽然有些不近人情,人家有眼的谁跟瞎子?可也不能说她没道理,伺候男人伺候儿子,娶个媳妇还得伺候?
但是依着心锁儿的心思,差不离就得了,有个媳妇总比没有强。曹家只一间屋子,没有什么单人床双人床的,就是沿着后墙根儿搭一遛铺板,有点儿像农村的土炕。见天晚上三口人睡在一个床铺上,听着曹老头儿犯骚,心锁儿只好暗地里手头儿上忙活,急了恨不能把墙捅个窟窿。按说四十出头儿不是正当年吗?可是谁搁得住老这么过日子。尤其是盲人,眼睛看不见,别的感觉就特别灵。曹老头儿一句犯骚的话,或者床铺一响,心锁儿心里就起急,裤裆里的和尚立马站起来招呼手指头。日子长了闹得小脸儿蜡黄蜡黄的,这没媳妇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心锁儿知道曹老头儿是后爹,他又讨厌又没办法。小时侯是人家养大的,自己是个盲人,往后也离不了人家。总算曹老头儿心眼儿不坏,还惦记着给自己说媳妇,心锁儿也就没有话说了,一切惟爹妈是从。但凡说起这事情的时候,心锁儿总是不吭声。
曹老头儿喝罢了酒,一边吃饭一边说:“有人给我说了一个闺女,就住在朱朝街。说是长得不赖,才二十七,是个有眼儿的,就是有点儿傻。可也不是很傻,说什么话她都懂。”
楼主 弘魁  发布于 2016-08-10 19:52:02 +0800 CST  
“我当是什么好样儿的,说了半天是个傻子。”曹老太太撇着嘴哼了一声,那张肌肉松弛的脸又白又灰,一年到头是阴天。
“可人家才二十七呀,还是个黄花闺女哪。”
“那我这么些年都等过来了,等来等去末了娶个傻子。”
“人家要不傻,能跟你个瞎子吗?”曹老头儿嗓门儿高了。给心锁儿张罗媳妇,曹老头儿没少操心,左一个右一个老弄不成,曹老头儿也有点儿烦了。曹老太太不吭声了。心锁儿一听长得不赖,才二十七,高兴得恨不能马上给曹老头儿趴下,磕个响头,喊一声“亲爸爸”。听着妈不言声,觉得自己该说话了,就结结巴巴地说:“差……差不离儿就得了,我……我怎么……都行。”
“你当然是怎么都行啦,进门儿就吃现成的。我可告诉你说,她要是学不会做饭,那可不成!咱把丑话先撂在前头,她要是伺候不了你就得离婚。”曹老太太想的是,眼下我伺候儿子和男人,这是没办法,终不能娶个媳妇还得我伺候,难道我是使唤丫头的命?
心锁儿一听他妈这话的意思是同意了,当下不吭声了。
曹老头儿问老伴儿:“那,后院儿樊菊花说的那个,给咱回话儿了么?”
“人家嫌咱屋子小,一间屋子半间炕,没地儿住;后来又说嫌心锁儿岁数大。多废话呀!我们四十一你嫌大,你三十三了我们还嫌老呢!牛气什么呀?一个瘸子!还是农村户口。”曹老太太想起来就生气,虽然儿子老大不小了,又是个没眼的,按说邻居给介绍对象应该感激不尽。可是自打明白了那个没过门的媳妇,本意是想撵出自己去就气坏了,由此想到樊菊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樊菊花的婆婆只有刘大宝这一个儿子,住在后院东头的一间半北房里。老太太年轻守寡,拉扯着这个宝贝儿子,有一口好吃的也要塞到儿子嘴里,把儿子喂养得人高马大,有一米九高,是全院个头儿最高、身体最棒的人。老太太却又干又瘦,像一根霜打了的茄子秧,娶进樊菊花来没多少日子、也就一年多点儿,就蔫蔫儿地死了。她老人家是看着媳妇成天打儿子骂儿子,又窝囊又心疼。可儿子在外边,却以“妻管严”为荣,美着哪!人家两口子是“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白白把老太太给饶上了。死了正好给人家腾地方,樊菊花生了个闺女叫刘洋,眼下也就十一二岁,已经知道跟学校里的男生溜眉吊眼儿了。

眼下王连第家的讨论还没完,大闺女胖丫儿端坐在床沿上,目不斜视慢条斯理地说:“依我看,这他妈三丫儿八成是有了。”
二丫儿不屑地抬起眼皮瞥了姐姐一眼,说:“有他妈什么了?也不说清楚,吓人呼啦的。”
“废话!我说话你少他妈找茬儿!还没结婚哪,能他妈有什么呀?”胖丫儿本来眼睛就小,生孩子以后一发胖,越发显得眼小了,上下两个大眼泡,活像一条大龙井鱼。
二丫儿也不示弱,还嘴道:“我说什么了?是你往歪了想,倒把屎盆子往我脑袋上扣。有病!”
王婶儿瞪了胖丫儿和二丫儿一眼,俩人都不说话了。
沉了一会儿,四丫儿说:“我听见我三姐说过……”话只说半截儿,却偷眼瞟了一下她的大姐夫和二姐夫,犹犹豫豫地不说了。
胖丫儿纳闷地扭头看了一眼男人,对四丫儿说:“说吧,卖他妈什么关子?”
四丫儿这才说:“刚才你们不是都听见了吗?她以前就跟我说过,说大姐夫尖嘴猴儿腮,一副穷相;二姐夫瞎目窟哧,背地里管他叫内江猪,她说她非找一个赛人样儿的不行。”
“操他妈!这臭丫挺的!”二丫儿不干了,她在电视里见过,内江猪是一种肉皮特别松、满脸都是褶子,特别难看的四川猪,跟沙皮狗差不多。把我们比成猪还不行,还比成最难看的外地猪。北京人对外地人都瞧不起,外地猪就更不是个东西了,真是欺人太甚!
“你混蛋!”王婶儿也不干了:“你骂谁呢?”
二丫儿垂下眼皮不吭声了,她骂街忘记母亲在身边了。二女婿白挺连忙堆着笑脸劝解道:“妈您别生气,她说话就这水平,您的闺女您还不知道。”白挺一笑脸上的褶子越发多起来,一条子一道子的,像时下流行的粗条绒。
屋里人都听着白挺这话不顺耳,这叫怎么说话呢?说盆烧的不好,一定是嫌窑破啦?胖丫儿的男人苗小郎一见有机可乘,首先发了话:“怎么着?嫌牟们二丫儿水平低是怎么的?”他回头看了老婆胖丫儿一眼说:“不愿意,离呀!”这不是见缝下蛆吗,白挺扭过头去不言语了。
二丫儿刚要开口,胖丫儿可知道二丫儿的厉害,不把苗小郎骂得脑袋扎到裤裆里,数着灯儿毛编小辫儿,是绝不罢休的,连忙抢先骂了一句自己的男人:“哪儿他妈也有你说话的份儿,呆着你的!白挺不生气啊,甭理丫挺的。”
楼主 弘魁  发布于 2016-08-10 19:52:28 +0800 CST  
姐姐一圆场,二丫儿的气也就消了,停了一下接着说:“说真格的,这孩子也就是个头儿低点儿。”她指的是给三丫儿提的对象:“其实人家家庭不错,就一个姐姐碍不着,又没有婆婆,光一个蔫鸡巴老公公,等老丫挺的一蹬腿儿,那两间北房还不都是三丫儿的?”
“唉,要不怎么说有福不会享呢?人家是现成的两间北房都不要,咱他妈囚到屁眼儿大的小屋里,猴儿年马月是个头儿。”胖丫儿一提房子,苗小郎就没话说了。因为他在结婚前跟胖丫儿许的愿是,结了婚他妈就上姐姐家住去,可是姐夫不要,他也没办法。无论如何他不能太委屈自己的母亲,因为母亲年轻守寡拉扯姐姐和自己实在不容易。况且他也知道,不是姐姐不要,是姐姐做不了主,所以只好委屈胖丫儿了。再说房子也是母亲单位分的,连自己的工作都是接母亲的班。要不是这样,胖丫儿早就闹起来,把婆婆哄出去了。在这一点上,苗小郎没法儿跟白挺比。
白挺家住的是两间筒子楼,虽然旧了些,毕竟楼里边有厨房和冲水厕所,比大杂院就显得高级,白挺一向不愿意上老丈人家来,而且每回都是他先提出来走,这会儿他觉得小肚子有点儿胀,一想到胡同里那臭烘烘、熏得眼睛睁不开的厕所,便提醒二丫儿该走了。二丫儿忽然想起今儿晚上电视里有外国电影,便连忙起身说了一句:“走,回家看电影去。”穿上衣裳跟着白挺走了。
胖丫儿虽然不愿意回去看那个苦脸子婆婆,可是终归不能在娘家住下。满共这么一间屋子,虽然比婆家大多了,那也住不下。而且自打结了婚,真成了泼出去的水,爹妈从来都不留,胖丫儿只好给孩子穿上衣裳和苗小郎回家了。
胖丫儿和二丫儿一走,王连第才长出了一口气。这五个闺女实在让他心烦,都是自己生的又没办法。王连第虽然是个工人,但他心里旧观念根深蒂固,什么光宗耀祖呀,五男二女呀,五子登科呀,连科及第呀——反正老戏里唱的、有关的那些东西,他记得清楚着哪。自己这辈子没戏了,那些年为入党差点儿得了精神病,那缺德的书记老考验他,后来才知道是没给人家上供。那年头儿钱值钱,人的眼皮子也浅,不用太多,送个三头二百的,这张党票就算稳拿了。有了党票眼下何至于还是个工人?小起码儿也得闹个以工代干。他一方面埋怨自己傻,另一方面又恼恨师弟贼心眼儿,二百块钱买了张党票,如今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反正自己这辈子是白瞎了,儿子还小眼下看不出来。闺女们倒是都挺争气的,找男人不看长相就看本事,郎才女貌嘛。眼下这俩女婿虽然都是小科员,无论如何都是正经干部,虽然没法和界边陈家的儿子们比,但是年轻人前途无量,保不齐往后能当个什么呢?不管怎么说,心眼儿都够使的,这就让王连第比较满意。三丫儿的话说得虽然有点儿蛮横,可是看那劲头,说不准比前头俩丫头找的更好,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嘛。
想到这里,王连第对老婆说:“我说,三丫儿的事你们往后甭管了,她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王婶儿虽然嗓门儿高,但对于男人说的话,从来都是言听计从。多年来自己光生丫头,差点儿给王家绝了后,在男人面前总像理亏一样,十几年抬不起头来。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吧,人家现在又说生男生女取决于男人,是王连第这回下的种好。王婶儿一说,谁叫你以前不下儿子的种呢?王连第就说从孩子课本上看来的话: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为淮北则为枳。王婶儿不明白什么意思,王连第就说,麦子种到盐碱滩上,也得长成狗尾巴草。王婶儿想来想去,后来总算想明白了,自己怎么也没理,没理的就得听有理的,于是王婶儿在王连第面前,就只剩下点头的份儿了。

大概是九点半的时候,每天美跟闺女小秀回家来了,俩人逛了一趟西单,给小秀买了双皮鞋。娘儿俩一推门,门从里边插着,每天美当下就明白了,把女儿支到大门外,掏出钥匙打开门。大牛裤子刚穿好,上身还光着,那个女人正忙着系上衣扣子,大牛还给那女的整理头发……俩人手忙脚乱的。每天美二话不说,上去就要撕那女人的衣裳,大牛连忙抱住每天美,那女人抽身跑了。每天美打不过大牛,这口气出不了,一边摔东西,一边忍不住放声哭骂起来。
院里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都明白怎么回事,可谁也不去劝架。耿大妈看着那些花钱买来的东西,都让每天美给摔了怪心疼的,就走进西屋拉住每天美的胳膊,叫她:“淑珍,淑珍,走,上大妈屋里呆会儿去,走,走哇。”
每天美巴不得有个人拉架,便借着这个台阶,跟着耿大妈去了东屋。俩人坐下之后,耿大妈装傻充愣地说:“咳,丁零咣啷的一晚上,我还当是你们两口子跳舞呢。哪知道是这么档子事呀……咳,淑珍,听人劝吃饱饭,气大伤身后悔晚,犯不着生那么大气,男人都是这个样儿……”
楼主 弘魁  发布于 2016-08-10 19:52:56 +0800 CST  
闹了这么一场,每天美心里也有点儿后悔;可是如果不闹的话,她又实在气得不行,便对耿大妈说:“耿大妈您说我这人还不够贤惠的?每天每他在外头,爱怎么闹腾就怎么闹腾,爱多会儿回来就多会儿回来,我都不闻不问,装不知道,不就图的是个安定团结吗?再者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闺女儿子都这么大了,您说,每天每他就不拍拍脑瓜儿想想,怎么就不知道给孩子做榜样呀?赶明儿还有什么脸说孩子?”
“可不是吗,这个大牛。”耿大妈点头表示赞同。耿大妈的小儿子疙瘩包子正在看电视里的足球赛,听见每天美的话,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却故意问耿大妈:“怎么啦牛大哥?”耿大妈挥挥手:“没你事儿,看你的电视吧。”
每天美并没有介意疙瘩包子的眼神儿和语气,继续说:“您说他这不是欺人太甚吗?你把人弄到家里来不说,还闹这么晚,街坊四邻怎么看先不说,就一点儿都不把我放到眼里啦!啊?就不怕我回来撞上?”
“唉,可不是吗,这个大牛。”耿大妈仍然点头。
每天美越说越有气:“上礼拜他连着三宿没回来,我就没搭理他。您说这像话吗?啊?我越不跟他计较,他倒来劲了!”
“可不是吗。哎,我瞅着,还是个小丫头片子呢。”耿大妈一听见西屋里有动静,就早早趴到玻璃窗跟前盯上了,从头到尾看了个全出儿。想着大牛能把一个小姑娘弄上手,也真有他的,就是不知道怎么上的手。
“谁说不是呢!您说他这不是缺德?”
“咳,这年头儿,两相情愿谁也管不了。”耿大妈挥了一下手。心说:你以前在外头一宿一宿地鬼混,儿子和闺女还不定是谁的种呢?人家一个大老爷们儿弄着俩孩子,不就是因为挣钱少,惹不起你吗?那时侯你怎么不说你缺德呀?事到如今,这也是一报还一报,心里这么想,嘴上却问:“每月都把钱给你吗?”
“哪能都给我呀?”每天美一想到钱就没脾气了。
“当然啦!哪能都给了你呀?这年头儿,哪个老爷们儿不留私房钱?能月月给你就不错了。”耿大妈的意思是不是按月给,每天美以为每月的钱全部交出来,耿大妈觉得每天美有点儿太贪心了。
每天美听着耿大妈的话有些不入耳,人家现在都叫小金库,藏私房钱好像是小老婆干的似的,女人说私房钱都不好听,何况男人?便提示了一下:“耿大妈,人家现在叫小金库,不叫私房钱。”
耿大妈撇了一下嘴,还不是一样的。要照以往说,男人身上有钱是天经地义的!女人管得着吗?现如今可倒好,老爷们儿月月关了饷,进门先得交给老婆,凭什么呀?耿大妈当了一辈子家庭妇女,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个道理。就算妇女解放妇女提高,女人如今有了工作,不受男人辖制了,那也不能反过来辖制男人呀?自己娶了两房媳妇,弄得俩儿子身上老没钱。回到家来双手空空蹭吃蹭喝,外带着蹭老头儿的烟抽。自己也不忍心说,儿子正份儿委屈呢,怎么忍心再给儿子增加心情负担?
别看耿大妈是家庭妇女,可凡事她都有自己的主张。她认为,世道坏就坏在女人参加工作上了。一个老娘们儿,干嘛非得跟老爷们儿比高低?怎么比人家也是站着撒尿,怎么比老娘们儿也得让人家骑,人家不骑你还着急。眼下这个每天美不就是这样吗?成天价捣侈呀,四十多的人捣侈得比她闺女还花哨,耿大妈就看不惯。可是看不惯归看不惯,耿大妈从来不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别人的事干涉不着。再者说了,每天美现在捣侈不是为了上外边勾引野汉子,而是笼络大牛的心,是没有办法的事儿,想起来也怪可怜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谁让你把人家的心伤透了呢?没跟你离婚那是看在孩子份儿上,稀里糊涂瞎胡混,你就不能太叫真儿了。
住在一个院子里,两口子打架是长有的事,有的人爱看热闹,有的人爱管闲事儿,耿大妈属于后一种。但是耿大妈也有自己的原则,差不离儿就得,看看快十点钟了,老头儿遛弯快回来了,就对每天美说:“行啦,跟我说说消消气儿,回去拉倒吧,怎么也得过日子。不是我轰你,该回去了。”每天美只好站起来,想起女儿小秀明天还得去补习班,就长出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回家了。
北屋里,陈大妈看着王平没有走的意思,便把隔断后边的床收拾一下,把自己的铺盖抱了出来。往常陈大妈不和陈大爷睡一张床,她嫌陈大爷打呼噜,可为了促成老五的婚事,受点儿委屈也情愿。老五一看后妈默许了,连忙打水洗洗脚和王平钻了被窝。俩人躺下以后,老五对王平说:“你丫要是给我戴绿帽子,我他妈捏扁了你!”王平没说话却哼哼起来。陈大妈连忙把头缩进被窝里,觉得这么大岁数了,听见人家两口子这事情,真是有点儿罪过。可就这一间屋子,有什么法子呢?
楼主 弘魁  发布于 2016-08-10 19:53:28 +0800 CST  
院子里各家的灯相继熄灭了。南屋胡家也开始见天的“例行公事”——搭床铺睡觉。老四三口子早走了,人家住的是他老丈人的闲房。老二本来在西城有一间房子,虽然是违章建筑,地震时候盖的,街道办事处也管不了。后来老二离了婚,房子和孩子都断给了女方,老二只好又回来。现在的媳妇叫淑敏,胡大妈觉得人家是个黄花闺女,有点儿对不住人家,便把里间屋腾出来让老二两口子住,又把原来的西房重新翻盖了,胡大爷在西房里睡,胡大妈住南房外间屋,老两口儿已经多年不在一个屋里睡觉了,胡大妈嫌胡大爷嘴臭打呼噜。老蔫儿回来后,利用房后夹道推出去六平方米的一间小屋,让老蔫儿两口子住。每天晚上睡觉,胡大爷睡在西屋,老二两口子睡在里屋,老蔫儿两口子睡在临街的小屋里,胡大妈和大孙女馨玉睡在外屋的沙发上。所以每天晚上一说睡觉,就得先放沙发。胡大妈已经放出话,让老二想办法走人,因为一时找不下房子,只好先忍耐一段时间。

这条胡同原来叫丞相胡同,文革时候破除封资修,改叫菜市口胡同。胡同北口是菜市口电影院和南来顺小吃店,过马路东把角是菜市口商场,西把角是信托商行,接过去就是有名的药店西鹤年堂,对面是人民照相馆,在广安门里头这是最繁华的地方,清朝在这儿杀人。从胡同北口进来不到一百米就是十八号院,十八号门前有一条小胡同,尽头是穿堂门的大院子,穿过去通着北半截胡同。
十八号是正儿八经的老四合院,临街是坐北朝南的大门,门里头一条长夹道,五开间南房,东头是大门道,因此只有四间南房。拐过来是二门,二门原来是个月亮门,因为后院盖防空洞,拉砖拉土不方便给拆了。这样,第一进院子就没有什么遮挡了。迎面是三间高台阶的大北房,两侧各是三间东西厢房,北房的两边各有一间比较小的耳房和半间宽的过道,通过过道就进入第二进院子。第二进院子基本和前边差不多,也是三间东西厢房,只是北房不是高台阶,五间一般大,没有南房和耳房,北房两侧也是两个半间宽的过道,但是早被堵死了。眼下这个院子只剩下两进,原来一共有几进谁也说不清。这房子太老了,不是明朝的也是清朝早期的,听说最初曾经是个状元府,虽然只剩下两进,也住着小二十户人家呢。
头一家挨着大门道的是廉叔和廉婶儿,一个闺女一个儿,闺女叫娥子,儿子叫大小儿。廉叔特别老实不爱吭声,廉婶儿爱唧唧喳喳,说话跟每天美一样,老爱带个“见天见”的口头语。每天美自己落了个外号心里不平衡,就给廉婶儿起了外号“见天贱”。虽然不敢明着说出意思是下贱的贱,可是院儿里人心里都清楚,晚辈人不敢叫,平辈人就跟着每天美叫开了,一边叫一边偷偷乐。挨着廉家是曹老头儿,里头两间是胡家,这是一溜儿四间南房。
东厢房三间从中间砌了一堵墙分成两半,一家一间半。南半拉住的是后院张家大儿子名叫张建勋,复员回来安排在市里,不知道在什么局里当个小科长,不哼不哈的,轻易不和院里人说话。北半拉是耿家,有仨儿子,老大祥子老二善子都结婚走了,耿大妈和耿大爷如今守着老儿子疙瘩包子过。
西厢房北边两间是牛家,儿子小伟在广州当文艺兵,是大牛托的关系。女儿小秀刚上初中。南头一间是田雨浓两口子和十岁的女儿君实,姓田的是个书法家,据说他写的一幅字,搁到琉璃厂能卖几百块钱呢。媳妇何赛丽是个闲人,本来有工作,男人养得起就辞了。
北屋中间是陈家,西边是王连第。东边这家姓刘,老两口一个闺女,搬来时间不长。西耳房堵死过道变成了一间半,住的也是老两口,落实政策从甘肃回来的,老头儿姓韩,院里人叫他们韩大爷韩大妈。东耳房里住着一个六十来岁的孤老头子,院里人都叫他金爷,是这个院子原来的二房东。前院住的是十一家。
沿着金爷屋子旁边的过道进入后院。迎面的山墙里头是三间东厢房,原来住着一大家人,七个孩子且男女都有,后来长大了住不下,就和自己的妹妹、孩子们的老姑换了,所以院子里的人们仍然沿用原来的称呼,叫老姑和老姑爷。老姑有一儿一女,儿子虽叫毛淘,却老实巴交;女儿小燕长得颇有几分姿色,而且性格很好。
北屋东头一间半是樊菊花、刘大宝和女儿刘洋。接过来的两间屋子是一大家子,这家人姓张,五个闺女两个儿。院子里的人们记不住闺女们的大名,只知道依次下来是大妞、二妞、三妞、四妞和五妞,俩儿子一个叫张建勋,是大妞和二妞的弟弟,住在前院;一个叫张建业,在三妞和四妞之间,住单位宿舍。因为张家成分好,所以孩子们都当过兵,回来不是安排在市里就是区里,工作都不错。如今老头儿没了,只剩下张老太太和俩闺女在一块儿过。
张家西边包括堵死的过道是两间半北房,这是这个大杂院里住房面积最大的一家人,人口儿却不太多,大儿子叫大雨,二儿子叫大雷,女儿叫小雪。两口子岁数不大,五十出头,院里人就叫金叔金婶儿。
楼主 弘魁  发布于 2016-08-11 18:37:04 +0800 CST  
西厢房虽然跟东厢房一样也是三间,却住着两户人家。北边两间住的是老两口,老头儿姓何,老太太解放前也是妓女,嫁给何老头儿之后不能生养,抱养了一儿一女。如今儿女都大了,儿子何宝强住单位分的楼房,让老人过去住,老两口儿住惯了平房不愿意去,守着闺女何宝芬过。剩下的一间西屋,住的是多余两口子。多余姓王,快五十了,爹妈早去世了。不用称名道姓,只要一说大哥大嫂,就只属于他两口子。
大杂院有自己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先来后到,后边的人只能随着前边叫,这是一点儿也不能乱的。后院又是六户人家,前后加在一起,十八号院共有十七户人家。

礼拜天年轻人起得晚,上岁数人都上万寿西宫锻炼去了。陈大爷练了一会儿气功,惦记着家里还有一个没过门的媳妇,就提前回来了。其实这么说已经有点儿不合适了,王平都跟老五睡了觉,还算什么没过门呀。但是毕竟还没举行仪式,即使女方家里没意见,街坊四邻面儿上也说不过去。所以陈大爷想给大儿子打个电话,跟他商量一下。回到家,老五和王平倒早早起来了。陈大爷问他们干嘛起这么早,老五说上西单给王平买衣裳去。俩人走了以后,陈大妈也从早市回来了,买了几棵芹菜、两条武昌鱼和五斤排骨,看不见老五,问陈大爷他们上哪儿了。 陈大爷一边拨电话,一边告诉了陈大妈。陈大妈听说老五回来吃晌午饭,连忙到院子里水管儿跟前择菜去了。陈大爷打完电话,想到今天气功练得时间有点儿短,就来到院子中间摆开架势继续练。
疙瘩包子没睁眼的时候,听见耿大妈说耿大爷单位发的游园票,老两口儿今儿去八大处。要不是小水儿憋得难受,他今儿就得睡个昏天黑地,起来尿了一泡尿以后,反倒没了睡意,便穿上衣裳出了屋门,见陈大爷那副架势挺可笑,忍不住乐了:“我说您嘛哪?”
陈大爷正在练功,不便回答就没吭声。
疙瘩包子说:“这架势,真寒碜!跟他妈操狗似的。”
这回陈大爷沉不住气了:“混蛋!小杂种!”
疙瘩包子听了这话不但没恼,反倒乐出了声:“说真格的,您这是练的什么功呀?”
陈大爷目不斜视地说:“这是浑天功,站桩跟骑马蹲裆式差不多。”
疙瘩包子走上前去拍拍陈大爷的后背说:“那您得把腰挺起来。”又拍拍陈大爷的屁股:“还得往下坐,头也得仰起来。哎,这还差不多。瞧您刚才那架势,不是我嘴损,真跟操狗差不多。”
“去你妈的。”陈大爷觉得疙瘩包子给他摆的这架势很不舒服,特别累得慌,就草草收了功,见疙瘩包子还在一边儿蹲着,就问:“你妈呢?”
“跟我爸上八大处玩儿去了。”
“嚯,这俩人还真有兴致,跑那么远去玩儿。”
“那当然了。不但白天玩儿,夜里还玩儿哪。”
“废话!不玩儿哪儿来的你。这他妈混蛋小子!”陈大爷对蹲在一旁洗鱼的陈大妈说:“你起来吧,交给我洗。”陈大妈甩甩手进屋去了。
南屋廉家的门开了,见天贱端着一个塑料盆走出来,盆里边是几个土豆,走到水管子跟前接了水,然后蹲在旁边洗土豆,一边洗一边刮皮。
陈大爷跟见天贱说闲话:“他廉婶儿,又是炒土豆呀?”
“啊,我就爱吃土豆,见天见吃也不烦,您说这也不是怎么事。”一开口就带出来“见天见”,怪不得每天美管她叫见天贱。
“见天见吃土豆我可受不了,一天没肉我都不行。”
见天贱马上说:“可不吗,我们娥子她爸跟您那才一样哪!见天见都得有肉,一天没肉都不行。”
疙瘩包子说:“见天见吃土豆,那还不得打嗝放屁都是土豆味儿。要是火力壮的主儿,拉屎都得拉出土豆粉条来。”
见天贱咯咯地乐了几声说:“这坏小子,说话就是嘎。”
西屋的门像用勺刮碗一样,很难听地响了一声,每天美出来了。昨天晚上的事就像没发生一样,她一边用水牛角拢子梳头,一边问陈大爷:“陈大爷,我听耿大妈说您练的功挺管事儿,那您说,我这颈椎疼能练吗?”
陈大爷肯定地点头:“能!这个功尤其对颈椎管事儿。”
“是吗?那您这功叫什么功呀?”
“叫混蛋功。”疙瘩包子明明听陈大爷说了叫浑天功,故意快嘴快舌地插了一句。练功的人最硌应别人褒贬他练的气功,陈大爷立马站起身来,
楼主 弘魁  发布于 2016-08-11 18:37:36 +0800 CST  
举着一双腥气烘烘的手扑向疙瘩包子:“这他妈混蛋玩意儿,瞧我不抽你的!”疙瘩包子连忙笑着躲到屋里,插上了门。见天贱也抢乐一样嘎嘎大笑起来。耿大爷回到鱼盆跟前,蹲下身子继续洗鱼。
每天美用指甲“呲儿”地一声刮了一下拢子,并举起来对着亮光看上边的自然花纹。这是大牛从南方带回来的,是全院第一把水牛角拢子。如果不是这个缘故,她也不会见天早晨起来在院子里梳头。其实别人谁也没注意她这把拢子有什么特殊,见天贱第一个发现这个拢子不一般,那天问了她一回,着实让每天美过了一次显摆的瘾。打那儿以后就再也没人问了,每天美有点儿不甘心,这不机会来了。后院没有水管,后院的人都是从前院提溜水。樊菊花睡醒起来,拿着刷牙缸子上前院来刷牙,见每天美举着拢子那样看,凑到跟前问:“瞧什么呢?”
“没什么,瞧这上头的花纹儿呢。”每天美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什么花纹儿呀?我怎么看不出来。”
见天贱也凑到跟前看稀罕,她那天也没看出这拢子还有什么花纹。每天美瞥了樊菊花一眼:“嗬,你可真是二五眼!你瞅这儿,这黑的,这不是花纹吗?特别像一匹黑马,是不是?”
见天贱赶紧说:“真是的耶,大姐说的真对,特像一匹黑马!”
“咳,一个破塑料拢子有什么希奇的,我们家那个洗脚盆,花纹比这多多啦!还是白色的,比这好看多了。”樊菊花很不以为然。
每天美这回可逮住了机会,她冷笑了一声:“您瞧好喽!这可不是塑料拢子,这是水牛角的!知道吗你!九十块钱哪!见过吗你!”
见天贱立刻惊叫起来:“呦!是吗?这可不是一般人使唤的。”上回就听说是水牛角做的,九十块钱一个,这回这么惊叫完全是故意捧场。
樊菊花瞪了见天贱一眼,仍然不相信:“胡说八道,一个破拢子就九十块钱?蒙谁呀你。”
“人家大姐屋里净是好东西,好东西就得好价钱,大姐什么时候蒙过人呀,您说是吧大姐。”见天贱总是以自己儿女的口气称呼院里每一个人。
每天美很帅地那么一晃膀子,把头发甩到后边去,一边继续梳头一边说:“那是当然了,一分钱一分货。用这个拢子梳头好处可多了,第一不长头皮,第二不掉头发,第三不起静电。用得时间长了,还能给头部按摩,起到疏筋活血的作用。”
樊菊花对每天美说的前几条相信,最后一条不赞成:“用什么拢子梳头,不都能按摩起到疏筋活血的作用吗?翻句话说,塑料拢子就不行?我就不信!”
每天美真讨厌樊菊花这个叫真劲儿,别跟她说话,说话她就跟你抬杠,开口闭口翻句话说,也真斜门儿了,人家大名就叫樊菊花。每天美觉得自己显摆的目的已经达到,没工夫跟她磨牙玩,说了一句:“爱信不信,不信拉倒。”转身进了屋。
见天贱十分羡慕地望着每天美的背影说:“还是人家有钱呀。”
樊菊花一边接水一边对洗鱼的陈大爷小声说:“成天价臭显摆,有他妈什么呀?真有钱您别住大杂院呀?翻句话说,您要是真有钱,早就住高楼大厦去了,还窝在这破平房里干什么?您说我说的对不对呀,陈大爷。”
陈大爷的鱼已经洗得差不多了,他直起身子把盆里的水倒掉,又接了半盆水说:“这你可就说错了。要是真讲究的主儿呀,还真是愿意住咱北京的平房。不信你上南长街南池子去打听打听,那些好一点儿的四合院里头,住的都是大首长,真讲究的主儿不住楼房。”
“是吗?”这回樊菊花可是真没想到,住楼房多好哇,吃喝拉撒不用出门全办了。自己的妹妹住的是楼房,每次来不管呆多大工夫也得回家上厕所。相比之下住平房的人,就像文革时候的黑五类一样,比人家矮三分。樊菊花没有进过大首长的家里,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平房有什么好处。

胡大妈从万寿西宫练完甩手功,又在小桃树上打了十分钟的摽悠,这才和原来的居委会主任、后院的张大妈一块儿回来了。俩人进了屋,胡大妈打开大衣柜取出一样东西来。张大妈眼睛有点儿花,只觉得眼前黄乎乎、花不流丢的,不知道是什么。胡大妈一边抖落一边说:“你瞅瞅,这是我们老蔫儿给我做的,什么玩意儿呀?哪穿得出去呀。”说着扔给张大妈。
张大妈接到手里,只觉得软软的,柔柔的,摸着像是毛皮衣裳,惊讶地问:“呦,皮大衣呀!什么皮的?”
“狸猫皮的。你说那玩意儿我能穿得出去吗?老蔫儿自各儿熟、自各儿做的。”
“哎呦!多好哇!怎么穿不出去呀?你们老蔫儿可真能格儿,还会熟皮子,还会做皮大衣。真好耶!”张大妈由衷地赞叹道:“你可真有福!比我强多了,我才有个蹲门貂的,毛儿特硬,扎得脖子生疼。”蹲门貂就是狗,老人们不说狗皮,说狗皮等于是骂人。
楼主 弘魁  发布于 2016-08-11 18:39:28 +0800 CST  
胡大妈给张大妈把茶水放在跟前,接过皮袄说:“就是这皮子有点儿杂,东一张西一张凑的,不像从商店买的整齐,准是他媳妇嫌寒碜不要,才拿回来给我的。”
“得了,知足吧你。满这趟街你见谁有哇?你还得说,这是人家儿女的一点儿心意。你看看,一、二、三……嗬,小二十张皮子呢,你儿子怎么崴箍上的。我要有这么个儿子,我就知足了。”
“人家你二小子月月给你一百块钱呢……”
“钱管什么事呀?仨月五个月才来一回。”张大妈愿意俩儿子都在跟前。
“得了,要我说还是钱好,没钱什么也办不了。你没听人家电视里头说,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那倒是,爹亲娘亲不如钱亲,儿好女好不如钱好。”张大妈也十分感慨地说。
“可不是吗。你说咱们这代人多亏呀!什么咱没赶上?你说是三反五反,反右四清,大跃进吃食堂,然后是三年自然灾害;接下来又是文革,儿女插队,咱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你说托生一回人,这不是白托生了吗?好不容易赶上这年头儿工资高点儿吧,咱又退休了。想当初孩子小,家里哪离得开人?我是咬着牙坚持下来的。可是你瞧,这不到一百块钱的退休金,能干什么呀?”胡大妈深深地叹口气。
张大妈忽然问:“哎,今儿是礼拜天,你们家那人呢?”
“二小子摆摊儿卖菜去了,他媳妇儿今儿不休息。老大上宣武门早市了,又倒腾他那破烂儿去了。大儿媳妇儿回长辛店娘家,孙女儿也跟着去了。我们老头儿学书法去了,这不光剩下我一人了吗。”
张大妈说:“哎老伙计,你可别说什么破烂儿,你是不懂。听我们王凯说,什么破玩意儿都有人要。破瓶子烂罐子,旧书烂扇子,老茶壶、蓝花碗,铜茶盘子瓷夜壶,连小脚老太太用的鞋拔子也有人卖,人家把那叫古董,净是蓝眼珠子老外掏钱买,还贼贵哪!”王凯是她的外孙子。
“是吗?我们老大就是从山西带回来半口袋铜钱,每礼拜天他都卖去。我还心说,谁要那破玩意儿呀,能卖几个大子儿?让你这么一说,他这个买卖还有点儿油水哪?”
“是吗?是妈不给咂儿吃。”北京人管女人的奶头叫咂儿。张大妈喝了一口茶水,很内行地说:“这茶还行,得四十块钱一两。”
“四十?老家伙,你少说了一半,八十!”
“嚯,你行啊!不用说,这又是你们老三孝敬你的。”
胡大妈撅起嘴唇吹着茶碗上漂浮的茶叶,说:“这四个儿子,眼下就数老三还混得不赖,建筑行业收入高,两口子一月三千。我们老三当经理呢,单位还给他配的小轿车。可那有什么用,无非是把人家送的、他用不着的剩货往我这拽。钱你是别指望,两口子抠儿着哪!牟们那个三儿媳妇儿可老古板啦!一年到头破衣烂衫,挣那么些钱就舍不得买件子衣裳。后晌没准儿就来了,他们老是先上牛街老丈人那儿,吃了晌午饭才过来哪。过来你就看见了,年纪轻轻的穿双牛鼻梁子毛窝,就不知道什么叫寒碜。那俩人可攒下钱了!你说人家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有心呢?咱这一辈子可是吃豆儿喝凉水,狗屁都没攒下。”
胡大妈和其他老太太没话,就和张大妈投缘。张大妈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看看座钟十点半了,便起身说:“这茶没味儿了,我也该走了。”胡大妈把张大妈送出来,迎面碰上张大妈的大闺女大妞,便热情地说:“呦,大姐回来啦,可有日子没见啦,屋坐会儿去呀。”大妞微笑着说了一句:“回头着胡大妈。”然后和母亲一块儿进了后院。
胡大妈站在院子里发愣,想不起晌午吃什么。陈大爷洗完了鱼和菜,又蹲在水管跟前洗开了自各儿的衬衣。胡大妈说:“他陈大爷,您也不嫌凉,都什么天儿了。”
“没事儿,这天儿在我们东北还算冷?差远啦。不是我跟您吹,这天儿在我们那儿,老爷们儿撒泡尿,转眼就成了冰葫芦,就是吃不得。”陈大爷说完,自己先嘻嘻地笑起来。
这当口曹老头儿推着车子打外边回来了,一进大门道他就习惯性地、清清亮亮来了那么一声“嗯——恨!”胡大妈转身进了屋,她不愿意搭理曹老头儿。陈大爷抬起头来挑逗地说:“又是他妈嗯恨,恨谁呀?你明说。”
曹老头儿一边整理自己的东西,一边用他那带着山东口音的、二不溜子北京话回答陈大爷:“我,恨我自己呗,咱还敢恨人家谁呀?”
陈大爷满意地笑了:“量你也不敢。干什么去了?又是桶又是绳子,是要饭去了,还是上吊去了?要死就快死,别舍不得,老眉喀嚓眼的,谁待见!”
楼主 弘魁  发布于 2016-08-11 18:39:56 +0800 CST  
曹老头儿也哈哈地干笑了几声,扯着嗓门儿大声说:“我?我要饭?要是到了我要饭的那一天,这个院子里呀,哼,谁家也揭不开锅啦。上吊?为嘛上吊呀?共产党的好日子,我还没过够呢!我是钓鱼去啦,我们瞎子后晌相亲去哩,人家女方下礼拜还上俺们家来哩。二他妈妈开门来,给我拿大鱼盆来呀!”嗓门儿嚷的后院都能听见。
曹老太太耷拉着长脸,提溜着一个大铝盆,走出屋门“咣铛”一声扔在屋门口,眼皮也不抬,倔倔丧丧地说:“嚷什么嚷!成天就会穷嚷!”
曹老头儿把钓来的鱼往盆里一倒,像唱山东快书一样嬉皮笑脸地说:“小妹妹你看一看,哥哥我能干不能干;有鲤鱼有白鲢,大个儿的泥鳅你最喜欢,吱溜吱溜地往里钻,哈哈哈……”别看曹老头儿是个老粗,说起俏皮话来一套一套的,像打油诗一样。
曹老太太苦丧着脸,翻了一下眼皮,说了一声:“贫劲儿的!讨厌!”然后拖着两条短腿,摇摇晃晃地回了屋。曹老头儿进屋取了一把剪子,然后端着大盆,上水管子跟前洗鱼。
陈大爷偷眼看了一下,七长八短钓的还真不少。想起陈大妈早晨买的那两条武昌鱼花了八块钱,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忍不住说了一句:“还真他妈不少,你这鱼是钓的还是买的?”
曹老头儿得意地哈哈一笑,说:“你打听打听,老曹还买鱼?孙子才买鱼哩!”其实他说这话本是无意,他并不知道陈家买了鱼。可是谁不知道陈大爷今天早晨在院子里洗了半天鱼?这不是明摆着骂人吗!即使陈家今天没买鱼,大礼拜天的难保谁家不买鱼,曹老头儿这话就很有些伤众了。
陈大爷正是冲着这后一条,对准曹老头儿的脸,抡圆胳膊“叭”地一下,给了他脆玲玲的一个大耳光子:“你骂谁呢?妈拉个逼的,你再骂一声我听听,你骂呀!”
曹老头儿稀里糊涂地挨了一巴掌,站起来扑向陈大爷:“我骂你哩?我骂你了吗?啊?你是孙子?你早说呀,你要是早说,我还懒得骂你呢!”身子虽然一撅一撅地往前挺,可他不敢还手打陈大爷。陈大爷让曹老头儿逼得一步一步往后退,眼看退到西屋大牛盖的厨房墙根,没有退路了,没奈何只好伸出手去搡了曹老头儿一把,曹老头儿就势一屁股坐在地上,扯着嗓子嚎起来:“打死人啦!哇,哈哈哈……”他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还是他们山东专门有这么一种哭法。先是哇——哈哈,像叫板一样把调儿降下去,然后“哦”地一声,把调门再提起来,运足丹田底气,咯儿喽一嗓子打个喷口,在下一个哇哈哈之前,擤一把鼻涕甩在地上,然后再咳咳三声。旋律跌宕起伏,声调错落有致,光说都没人相信,谁赶上谁闹着了,真是要多好听有多好听。
前后院凡是在家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欣赏这难得的地方哭腔,没有一个人舍得上前去拉。只有疙瘩包子看着陈大爷那尴尬劲儿怪好玩的,就抹擦一下脸皮,强忍着肚皮的哆嗦,上前去拉曹老头儿:“曹大爷,曹大爷,您起来,我帮您打他,也忒他妈欺负人了。”他希望曹老头儿起来跟陈大爷撕扯一回,那才好看呢。曹老头儿知道疙瘩包子是起哄,就躺在地上不起来。
这下陈大爷也有点儿后悔了,可他又不愿意说软话,回头望望屋里,指望陈大妈出来解一下围。陈大妈一想,自己不出面不行了,怎么说老头子打人也是不对,便走出屋门下台阶去拉曹老头儿。
曹老头儿心里很清楚,这事也就是这样了,在这个院子里住了半辈子,确实是惹不起姓陈的,干脆就坡下驴吧。于是站起身来对陈大妈说:“大妹子,我是看着你呀,要不我可跟他没完,上公安局,上法院,上哪儿我都陪着他!”
“对对对,没错儿,上哪儿咱都陪着他。您上我屋里坐会儿呀?”陈大妈说这话时自己都觉着可笑,就瞥了疙瘩包子一眼。疙瘩包子一看不打了也不哭了,说了一句:“真没劲!”转身进屋又看他的球赛去了。曹老头儿端起大盆回屋洗鱼去了。陈大爷在背后咬着牙小声说了一句:“欠!”陈大妈上去在陈大爷后背上擂了一拳说:“你倒不欠呢!回去!”陈大爷像犯了错误的小孩一样,乖乖地跟着陈大妈进屋了。
热闹完了,众人也都散了。曹老头儿回到南屋里,曹老太太也给了一个相同的字:“欠!”

第二章:我就不信找不着下线
大妞今儿回来确实有点事,她参加了一个名叫“莎妮莱德”公司的传销活动。说起来很简单,只要到公司里报个名,交上一笔费用就成为公司的雇员了。然后花一千多块钱买两个产品上外边去推销,推销的同时就发展了自己的下线;下线再到公司里报名,再买产品再去发展他的下线……这样,呈金字塔状发展下去,下线越多提成越多,收入就会意想不到地猛增。大妞上六里桥听人家讲了两回课,听得心潮起伏热血澎湃,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以往好多机会都给错过去了,应该说怨自己嫁了一个没出息的男人。
楼主 弘魁  发布于 2016-08-11 18:40:25 +0800 CST  
当初嫁给这个男人,主要因为他成分好,三辈子要饭的。好像从骨子里继承的就是穷命,不要说让他发财,就是把钱财塞到他手里,他还嫌那钱财烫手呢!大妞真是后悔死了,俩儿子都二十多岁了,连个正经工作也没有。那个死男人就会到点儿上班,到点儿回家,吃了饭,就会装神弄鬼地练什么狗屁功,还说练功的人不应该贪财。费什么话呀?没钱行吗?我倒想发财呢,也得发得了哇!不说自己没本事,还假装清高,这种人就欠饿死他!
大妞想起她那个男人就恨得牙根儿疼,可大半辈子都过来了,都五十岁了还怎么离婚呀?大小子王凯就是一门心思念书,干着临时工还见天晚上看书,家里揭不开锅他也不管。二小子王旋正相反,打小儿不爱念书,倒是有一样还比较称大妞的心思,那就是爱钱,净想着怎么去挣钱。倒腾半天古董没赚着钱,落下半屋子破烂。接茬儿又炒股票,赔了个稀里哗啦。眼下又跑到保险公司去了,干了仨月,还别说,这小子挣了四万块钱!大妞这个高兴呀。可是白高兴,原指望能落俩钱花花,甭别的,单位里卖房让他出几个钱,不管怎么说他也在家里住着。嘿!这小子这叫一个抠门儿!哥儿俩相同的地方是极端自私,在家里吃饭交饭钱,少吃一顿都记着帐,交钱的时候就得扣出来,跟住店一样,区别是不交店钱。迟早给老娘滚蛋!
大妞心里也划算好了,你们不是谁也不顾这个家吗?得,你们娶媳妇也少跟我言声,我还少操这份儿心呢。这么一想大妞又觉得也不赖,只要把他们养活大了,责任尽到就完事,往后只管自己的后半辈子就行了。所以她今儿回娘家来没跟儿子说,告诉了男人一声,反正他正在练功,也不操心这事情。

按说菜市口胡同在北京是穷人住的地方,根本不会买公司产品的。这产品是一种放在电视机前头的金属网子,据说能防止对人体有害的辐射波。花一千多块钱买俩“面箩”,吃多了撑的!再说自各儿顶多用一个,剩下那个给谁去呀?可他不是传销公司吗?买这个产品不是为了发财吗?那就对了。这老北京的南下洼子,正合了那句话,穷则思变,没有不想发财的。大妞首先想到大牛媳妇每天美,甭看她老在院子里臭美,其实她手里没钱。他们家就是有几个钱,也不在每天美手里,都被大牛控制着,每天美盼望钱的心情最迫切。发展每天美做自己的下线是最合适的人选,她会迫不及待、跳着脚去发展她的下线……这样,自己不就剩下坐在家里点票子了吗?大妞想来想去,这事情是万无一失的,于是就回娘家来了。
道上她早想好了,不跟老娘说,说了她也不懂。如果妹妹问就说,不问就拉倒,免得让她们多心,好像自己想在她们身上挣钱似的。可妙是一进屋门,五妞就给了一句:“回来有什么事儿?”那眼神儿实在让人不舒服。大妞心里虽然暗骂:小骚丫头子!你他妈管得着吗?老娘愿意回来就回来。可是脸上一点儿也没露出来,只说是日子长了过来看看妈。五妞拉着长音儿说了一声:“是吗?”然后起身走了,也不知道真有事还是躲出去了。大妞懒得计较这些琐碎小事,看看桌上的闹钟,十一点一刻,按说应该是做饭的时候,去了每天美那儿怕是也不得说话;可是再过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就更不合适了。吃了饭又怕人家歇晌午,况且自己在不在老娘这儿吃饭?吃不能白吃,怎么不得买点儿猪头肉、肠子五的,少说不得十块二十块。买少了狲气,买多了又舍不得,不如现在就去找每天美。不吃饭,拿来的一网兜猕猴桃,也就满说得过去了。大妞来到前院,果不其然每天美正在炒菜,樊菊花在水管子跟前择菜。大妞走上前去问:“淑珍,吃什么呀?”
“呦,大姐回来啦,今儿怎么有空儿啦?”每天美一边炒菜一边说。
“我想跟你说个事儿。”大妞回头看见樊菊花正栽着耳朵听着呢,心想人越多越好,故意说:“屋里说行吗?你们是不是该吃饭了?”
“咳,无所谓。大牛又他妈野去啦,还不知道回不回来呢,给他做熟了,爱吃不吃。我自各儿一点儿也不饿,早晨起来吃了俩煎饼果子。你先屋里坐着,我这儿马上就得。”
大妞先进了屋。樊菊花扔下菜跟进来,问是什么事儿,要是背人她就不听了。大妞忙说:“背什么人哪,愿意听你就听听,挺好的事儿。”樊菊花忙跑到水管子跟前,把手简单洗了洗,回来也坐在西屋里。每天美炒完菜解下围裙,给大妞和樊菊花一人斟了一碗茶,这才坐下来听大妞说。大妞就怎么来怎么去地说了一遍。
樊菊花问了一下那个网子什么样儿,为什么两个就要一千多块钱。大妞给她比划了一下,她还是觉着够贵的,又自各儿倒了一碗茶水,一边喝一边说:“那,您说他这网子管不管用先搁一边,谁们家一下买俩?翻句话说,您买这东西等于是买一个饶一个,这又不和买灯泡一样,反正是块儿八毛的事儿。这玩意儿好几百块钱哪!俩就一千多块。翻句话说,买那么些干嘛?又不下小的。翻句话说,别人爱买不买,跟我有什么关系?”
楼主 弘魁  发布于 2016-08-11 18:40:52 +0800 CST  
倒是每天美早听明白了,她不耐烦地说:“你怎么这么糊涂呢!买东西是假,发展下线拿提成是真格的!再给你说简单点儿,就是你给他传销公司发展推销队伍,你也不白发展,你也能得到好处。当然了,人家拿的是大头儿,咱拿的是小头儿。可是你买别的东西,不是干买干让人家赚吗?这个呢,就是在你消费的同时,你又是一个经营者,你还有利可图。明白了吗?”这回樊菊花好像真明白了似的,不住地点头。
大妞不由得打心眼里佩服每天美,这个女人确实挺聪明的。自己是跑到六里桥听人家讲课,亲眼看见成百上千的人,群情激昂惟恐落后地挤着交钱才彻底相信的。人家每天美仅凭自己这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看了个底儿透。大妞觉得不需要多说了,说多了反而不好,愿不愿意干,让她自各儿拿主意。想到这儿,大妞起身说:“淑珍,我回去了,想好了给我个回话儿。”
大妞刚出门,刘大宝就找到前院来了,看见樊菊花还在西屋里坐着,没好气地问:“咳,我说您这菜,择起来还有完没完?等着您这菜下锅,还不得等死?”
“死去吧,谁拦着你啦。”樊菊花眼看着自己也有了来钱的路,越发不把刘大宝放在眼里,索性连那择了半截的菜也不管了,起身直接回了后院。倒把刘大宝闹了个狗舔鸡巴——没滋没味儿。自各儿蹲在水管子跟前择完了菜,又洗了几遍,赶紧回去炒菜去了。

看看市场上没人了,老蔫儿打算收摊儿。今儿卖了一个北宋铜钱当十大观,卖给熟人了,死乞胡大爷回到家,屁股刚沾椅子,胡大妈就发了话:“晌午就咱俩,弄什么吃的呀?怪麻烦的。你去买俩火烧,再买半斤猪头肉得了,赶黑再弄麻烦的吧。”胡大爷答应一声起身走了。
院儿里人都说胡大爷脾气好,胡大妈怎么说怎么是,从来没看见胡大爷跟胡大妈发过火,这倒一点儿不假。由打搬到菜市口胡同以后,老两口没有吵过架。年轻的时候,谁都能看得出来,胡大爷长得漂亮,再加上胡大爷是高中毕业生,好家伙了,刚解放的时候高中毕业了得吗?那是正经的知识分子!一参加工作就在政府当干部,没几年就提到了十八级,每月工资七十八块钱。那时侯一块钱顶一块现大洋。七八寸长的大对虾才四毛钱一斤,您说这七十八块钱怎么花?胡大爷每月给胡大妈二十八块钱,自各儿留下五十跟单位里一个姓杨的女人鬼混,两三个月回一趟家,到家还对胡大妈说:“国家有规定,十八级干部每月生活费不得少于五十块钱。”胡大妈以为真有这么档子事,干生气也没辙。
可是两口子之间床上的事情是再明白不过了,胡大爷回来不理胡大妈,胡大妈心里就有了数,准是外头有了相好的。要是一般女人就得哭哭啼啼,哀求男人回心转意。胡大妈可不一般,除了没文化,也不能说一点儿文化都没有,早先在娘家的时候念过书,虽然只念到初小,解放后又参加了街道识字班,所以也认识不少字。胡大妈能说会道,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北京人讲话儿:外场人儿。而且胡大妈心胸也大,不跟胡大爷打,也不跟胡大爷闹,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你不是跟小杨好了吗?我跟老王好!立马就跟车间主任老王好上了。
那时侯人们没经历过文革,干什么事情也没顾虑。胡大妈上了一辈子三班倒。白班早上八点到下午四点;中班下午四点到夜间零点;夜班从零点到次日八点。胡大妈在厂子里放一副铺盖,除了白班在家里睡觉,中班和夜班都在厂子里睡半宿。胡大爷不回家,胡大妈正好!连白班都把那个姓王的带到家里,这给小小的老蔫儿留下非常不好的印象。要不说胡大妈二百五呢,她就一点儿都不避讳。把老王带到家来,炒上几个菜俩人就喝上了,让老蔫儿在外头烙饼。老蔫儿烙完一张拿进去,切开一人一角,等不到下一张烙出来就吃光了,越是这样等着吃就越吃得多。老蔫儿烙完一张又一张,没完没了,屋里那个妈跟老王有说有笑,抽烟喝酒没截没完。
老蔫儿心里这个气,恨不能端起饼铛砸到老王脑袋上!赶到人家酒足饭饱之后,老蔫儿都快饿昏了。有一次老蔫儿烙完最后一张饼,端饼铛的时候抹布一滑,滚烫的饼铛扣在肚子上,后来落下核桃大的一块疤。
胡大妈听老王说,国家根本没有什么级别一个月享受多少生活费的规定。并给胡大妈出主意,抱上孩子坐上车,到区政府大闹了一场。这一回就把胡大爷闹松了,胡大爷只好给领导写了份作风检查。胡大妈敞开跟老王来往,胡大爷明明知道也不敢问,乃至最后抱回一个完全不像自己的孩子来,胡大爷也只能气得哭一场完事,这俩人真是乌鸦落在煤堆上——谁也甭嫌谁黑。
楼主 弘魁  发布于 2016-08-11 18:41:19 +0800 CST  
胡大妈没文化却精明能干,胡大爷高中毕业却能力很差。因为胡大爷在家里最小,上边三个姐姐一个哥哥,哥哥比他大十岁,什么事情也用不着他。家里过了个地主,老蔫儿的爷爷是开明绅士,吃喝嫖赌扎药针样样俱全,根本不过日子,过日子的是老蔫儿的奶奶和大伯。胡大爷自小在外边读书,一直读到保定师专毕业。回到家里横草不拿,竖草不沾,又馋又懒。饭桌上有点儿好吃的,他就和小侄子抢,二十岁的人连担水也不挑。哥哥比他大十岁不和他计较,但是嫂子心疼孩子和男人,心里很不乐意,为此兄嫂还经常打架。胡家虽然是地主,可完全是靠省吃俭用刻苦自己,一点儿一点儿过成的。胡大妈娘家是县城的富裕户,既有土地雇着长工短工,大街上又有绸缎庄的买卖,包饺子都是炸着吃,吃喝上头从不受委屈。嫁到胡家可把胡大妈馋坏了,一年到头见不着一点儿白面,天天上顿下顿贴饼子。好不容易熬到过年,十几口人买二斤猪血包饺子,一斤肉都舍不得买。媳妇们坐月子连点儿芝麻盐也不给吃,大囤的芝麻全拉出去卖了,然后买地。胡大妈馋得实在受不了,窜促胡大爷俩人跑到北京,所以胡大爷这一支就落在了北京。

老蔫儿来到宣武门早市,掏出一张报纸铺在地上,撒一把铜钱,这个小买卖就算开了张。原先在外地工作的时候,老蔫儿就爱好收藏,最早是插队的时候。那年头儿农业学大寨,经常能拾到个把铜钱,老蔫儿也不在意,拾回来就扔到窗台上。阴天下雨不能下地时就摆弄着玩,他发现这些铜钱上边的字都不一样,于是就留心收集。有一次捡到一个铜钱,上边只有两个字,还不认识,就请教村里一个原先在西安念过书的人,人家告诉他是汉朝的五铢钱,有两千多年了。顿时让老蔫儿感到这小小的铜钱很伟大,于是下决心收集铜钱。后来上大学停了一段时间,大学毕业后又开始了。不仅收集铜钱还收藏铜镜,历朝历代各种花纹的他都收藏,因为老蔫儿喜爱美术。
现在的人一定觉得那是件很麻烦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只要星期天勤快一点儿,骑上车子到村里的供销社去收购,一块二一斤,要多少都有。你要是不买,他也是交到电解铜厂化成铜水,而且还要扣灰尘,扣铜锈,扣包装,所以村里收购站特别愿意卖给老蔫儿。只是当时俩人工资有限,每个月拿出几块钱来干这个,大兰十分不愿意。幸好老蔫儿在报社工作,好歹写篇稿子就能闹点儿稿费,老蔫儿每月把工资都交给大兰,稿费截留下来搞收藏,大兰不乐意也不好说什么。
有一次,老蔫儿从烂铜堆里捡出来一个奇怪的东西,有二尺多高,是一个小鬼单腿站在一个龙头大龟身上,左手攥着一卷书,右手举着一杆毛笔,另一条腿勾起来,脚后跟上是一个装粮食的斗。老蔫儿在铜堆里见过好多佛像,还从来没见过这个东西,兴冲冲地扛着回来了。大兰一见立逼着老蔫儿送走,说害怕。老蔫儿说我藏到床下边。大兰惊叫起来,说那我更睡不着了。老蔫儿说那我把它放到厨房里,大兰说那也不行!晚上我不敢去厕所。俩人打了十几天架,吓得孩子哇哇哭,老蔫儿看见女儿头发都竖起来了,只好忍痛送回去,最后当然是被化成铜水了。后来老蔫儿去西安游碑林,看见一块石碑,上边刻的就是这个图案,原来是文曲星独站鳌头!差点儿没把老蔫儿后悔死。打那儿以后他也不想干什么事情了,收集钱币纯粹是闲着没事儿躲出去,免得在家跟老婆打架。
老蔫儿的摊儿刚摆上,就围上几个收藏钱币的人,见面次数多了都成了朋友。老蔫儿不好意思跟人家讨价还价,给的价钱差不离儿就拿走,因为老蔫儿心里清楚,自己的钱币来的便宜,都是按废品买来的。可是等到老蔫儿买别人的钱币时,人家可不跟他客气,铁嘴钢牙一口价,弄得老蔫儿很伤心。因为老蔫儿毕竟收入不高,眼看着自己盼望已久的那枚钱币偏偏买不到手,那种心情是不搞收藏的人无法体验的。
按经济实力说,老蔫儿搞收藏是很勉强的。夫妻两个收入都不高,山西的工资比北京差一大截。在外地没有老人给带孩子就得雇保姆,月月开的七十块钱工资老接不上,每月还差三天,就只好数钢蹦过日子。俩人过日子俭省,每年入冬都要淹三小缸咸菜,一缸雪里红,一缸胡萝卜,一缸芥菜疙瘩,三缸咸菜能吃一冬春。老蔫儿勤快又心细,自己养鸡,鸡蛋足够孩子吃的。山西工资低,俩人还没胡大妈一个人的退休金高呢。
但是,胡大妈早在老蔫儿结婚时就发出话来了,往后得按月给家里寄钱,要给弟弟们做出榜样。这让老蔫儿很为难,因为老蔫儿的岳母是个没有收入的家庭妇女,虽然跟着大姨姐过,老蔫儿两口子也不能不尽一点儿义务;毕竟老岳母当初是为了儿女把工作舍弃的,老了没有退休金,儿女怎么能不管呢?不是老蔫儿不愿意给胡大妈钱,实在是拿不出。对于母亲开口要钱,老蔫儿本心也不愿意给。如果父母生活水准不如自己或者和自己持平,无论如何都要紧紧裤腰带给老人一些,使老人生活得比自己好。
但是情况不是这样,胡大妈和胡大爷俩人的收入是老蔫儿两口子好几倍,而且当时老二老三都参加了工作,只剩下一个老四在读书,家里条件要比老蔫儿强得多。老蔫儿觉得自己带大三个弟弟,对家庭是有贡献的,而且父母这代人有退休金,有公费医疗,来日无多,基本上没有什么忧虑了;自己今后的负担却很重,而且不会再有铁饭碗了。何况胡大妈的理由是:我跟你们要钱,还不是给你们攒着,等我百年以后给你们哥儿几个分分。
楼主 弘魁  发布于 2016-08-11 18:41:46 +0800 CST  
老蔫儿觉得这也太可笑了。你们年轻的时候,挣一个恨不能花俩,家里什么都不置办,口口声声:新社会啦,别指望分老家儿的财产啦,自各儿有本事自各儿挣去。老蔫儿确实没从父母那里得到什么,插队带走了父亲一堆旧衣裳,结婚给了一张铁管床,连一条被子也没给。胡大妈一说就是:我跟你爸爸从老家出来,就一个铺盖卷一个柳条包。可是她不说胡家大车的麦子往保定送,供出胡大爷这个高中毕业生,不是高中毕业,胡大爷能找着工作吗?老蔫儿可沾胡大爷的光了,胡大爷入过三青团和国民党,还闹了一个中统特务嫌疑。这在插队那些年,不仅毁老蔫儿的初恋,还差点儿断送了老蔫儿的小命儿。
白赖只给五块钱。其实说熟人也是见面熟,老蔫儿并不知道人家叫什么名字。还卖了两个罗汉钱,八块钱一个,这还凑合。花十块钱买了旁边摊位上一副镂空铜扣子,小鸟牡丹花纹,鎏金的很精致,老蔫儿很喜欢,打算给女儿留着。还买了一块袁大头,八年的。老蔫儿只有三年、九年和十年的,这回碰上多花了十块钱,总算买了一块。他买东西不仅心实还性急,要是别人买这副铜扣子,没准儿花八块钱就买下了,人家五毛钱都计较。老蔫儿低头看了一下手表,已经中午一点半了,忽然觉得肚子有些饿,知道老婆不在家,就买了两个煎饼果子,喝了一瓶啤酒,然后骑车子回家。
刚到大门口,听见母亲和东屋的耿大妈说话,胡大妈说:“您知道吗?在他们山西过日子,两口子一个月八十块钱,能剩下一多半儿。”
耿大妈的话很不好听:“人家喝西北风儿去呀!”
胡大妈看见儿子回来了就没吭声,等老蔫儿推车子走过去后,又对耿大妈小声说:“你哪知道呀?我去过一回,他们好些东西都不花钱。你算算,烧煤不花钱,吃水不花钱,用电不花钱。就是买点儿菜吧,也是满街的熟人,胡乱抓一把就够吃的了,怎么剩不下一多半儿呀?”
耿大妈摇了一下头说:“咳,不花钱的地方都让你看见了,花钱的地方你见不着。我听说他们外地,光这个红白喜事随份子就了不得!老大两口子年轻,孩子又小,光有出的没有进的,哪辈子才能把送出去的钱捞回来呀。你净看见他白抓了一把菜,他能老白抓人家的吗?谁老让他白抓呀?都是礼尚往来!”耿大妈不怕谁听见,嗓门儿一如既往那么大。
老蔫儿心头一热,觉得亲妈远不如耿大妈心疼人。进了屋喝口水吧,仨暖壶全是空的,胡大爷躺在床上睡着了,桌子上扔着半个凉火烧。老蔫儿喝了两口茶根儿,点着煤气炉坐上一壶水,把两个暖壶灌满后,这才躺到沙发上歇息。刚迷糊,听见耳边有人叫“哥,大哥。”老蔫儿睁开眼睛一看是老二大勇,问他干嘛。大勇红头涨脑的,一脑门子汗,他擦了一把汗说:“我想开个小铺,南横街西下坡有一间空房出租,哥你跟我去看一下行吗?”
老蔫儿一想:大勇的家具厂倒闭了,眼下虽然在宣武门早市卖菜,终不是个长法。再者,每天很早胡大爷就得给他去占地方,去晚了没地儿摆摊。虽然胡大爷不去占地儿,也得起早去锻炼,但那不是一个劲头儿。三是老四大强在吃饭的时候,已经把话扔出来了:老人辛辛苦苦一辈子,老了还这么不松心,打我这儿说就不行!虽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的厂子没倒闭,可不能因此嫌人家说的不对呀。毕竟大强说的这话,让胡大妈老两口十二分地受用,于是老蔫儿就跟大勇走了。
看完了那间屋子,老蔫儿觉得还行。大勇就说:“那就办个照,妈跟街道上挺熟的,回家跟妈说去。”哥儿俩回来一说,胡大妈满口赞成,还说如果没有本钱先给大勇垫上,并且答应马上去找街道办事处。哥儿俩挺高兴,老蔫儿觉得老太太这回表现的真不错,到底是亲妈,耿大妈也就是说句闲话,那顶什么事?
没多久照批下来了,房子也租到手了。没有货,哥儿几个把各自家里没用的东西都拿来了,乱七八糟摆得花里胡哨的,还真赛那么回事。大勇一想,买卖还不知道能不能赚钱,不愿意让别人搅到这里头。自己去进货,雇个外人也不放心,柜台就让父亲给看着,并且讲好每个月不管赚不赚钱,都给老爷子开二百块工钱,免得让老四说长道短。胡大爷退了休也没有事,见天遛公园看报纸,喝酒睡觉,胡大妈正份儿讨厌他呢。哎,给儿子看柜台,这不是一举两得吗?胡大妈举双手赞成,胡大爷就算走马上任了。
天气越来越冷眼看要过春节了,大勇马不停蹄地跑白沟跑红桥去进货,胡大爷和胡大妈没白日没黑间地给大勇守柜台。老蔫儿晚上下了班也上小铺去瞧瞧,当真是忙忙碌碌,买卖还特别火,全家人都很高兴,连老四也不说什么了。

北屋的陈老五跟王平结婚了,院子里的街坊都吃了喜糖,是陈大妈挨门挨户给送的。说实话,陈大妈的亲儿子陈老三结婚的时候,陈大妈也没这么高兴过。一来是老三只把他大哥放到眼里,左一回右一回地给大哥敬酒,根本不把亲娘和继父当回事。陈大妈只喝了一口酒就离开了桌子。虽然不是亲哥们儿,只要老大能对老三好,陈大妈什么也不说。半世的爹娘一世的兄弟,何况不是一奶同胞,他们哥们儿好就什么都有了。果然老大关照老三,入伍没几年提成连级,后来又提到团级。哥们儿们再聚在一起,老三对老大那副奴颜卑膝的样子,陈大妈无论如何也不忍心看。毕竟老三是自己的亲生!老三这个样子,老五也看不上眼,因为老五连他大哥也瞧不起。
陈家弟兄都长得不赖,尤其陈老大长得最精神。可是这个大嫂子别提多难看了,瓦片子脸不说,塌鼻子小眼睛,腮帮子上还有一块黑不拉叽的胎记,看着真恶心。但是老话说得好:丑人有福。人家托生在一个将军家里,是惟一的女儿。女儿看上了陈老大,将军不惜任何代价和手段,总算遂了女儿的心愿。陈老大就像人常说的坐火箭一样,吱溜一下子就爬到了师级,那时侯他还不到四十岁呢。老大是这个背景,老三能不巴结吗?老五背地里跟王平说:“男子汉大丈夫凭着脸蛋子往上爬,真他妈的没出息!”
赶到老五结婚的日子,王平总算看见大哥大嫂了,心里也着实为大哥惋惜,尤其见不得大嫂子那丑人多作怪的样子。老大媳妇自以为是高干子弟,能来参加大杂院里小叔子的婚礼,是赏光是恩赐。别人还没怎么喝酒呢她就下桌了,别人还说话呢她就要告辞。老大什么话也不说,还帮助老婆穿衣裳,送到大门外,送上小轿车。看起来老大这样做已经习惯了,在弟弟们面前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老五又觉得大哥也怪可怜的,一个爷们儿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老五跟老四的眼光一对,哥儿俩连忙都闪开了。老五看见老四的眼睛里有些亮晶晶的东西,老五心里也酸溜溜的,好像让那丑娘们强暴了一样,便谁也不看端起酒杯一饮而进。大儿媳妇走了,老大不便久留,胡乱吃了几口菜也走了。老大一走,众人就都散了。
楼主 弘魁  发布于 2016-08-11 20:08:24 +0800 CST  
老五喝的有点儿多,王平看出来老五心里不痛快,扶着老五躺到里屋,趴在老五跟前撒娇。老五知道王平是哄自己开心,长出了一口气,把王平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胡茬子上摩挲。虽然王平长得不算漂亮,可也不算丑。再说人家二十七岁的黄花闺女,跟了自己这个四十岁的流窜,按说都有点儿委屈。老五原以为回到北京找不着媳妇,没想到这么容易。王平跟了老五,家里闹翻了,连工作也辞了。工作嘛到是小事一桩,跟着老五做买卖正合适。只是不能因为跟了自己,就跟父母断了来往。老五心里盘算着,哪天得跟王平好好说说。别看老五爱打架斗殴的,他可看重亲情,可能是那几年只身一人在新疆的缘故。正因为如此,老五今天才有点儿不痛快,他自己很清楚,不是看着老人的面子,有的人今天是不会来的,来也很勉强,因为人家打骨子里瞧不起自己。虽然是兄弟,一旦成了家,比路人强不了多少,那股子互相攀比、气人有笑人无的劲头儿,想起来让人心寒,真是应了老话:冤家转夫妻,仇人转弟兄。
西屋里,田雨农两口子看着陈大妈送来的喜糖,心里这个后悔。原以为刚搬过来,跟院子里的街坊还不熟悉,陈家不会给自己送喜糖的。可是大杂院里哪有这个规矩?别说是住在一院子里,就是门口路过的,赶上了也得塞给一把喜糖,大家同喜嘛。陈大妈挨家挨户送,连街上对门儿大江子、小同他们家都给送到了。田雨农跟何赛丽这会儿真不知道怎么办好,马上给人家送礼品吧,手头没有合适的;可是这么白吃喜糖,何赛丽说不行!田雨农也觉得不合适。送点儿什么好呢?何赛丽忽然想起来了,说:“我问问东屋耿大妈去,一来他们是老街坊,二来我看耿大妈这人心直口快。”田雨农说行。何赛丽就来到东屋,耿大妈没事正在剥花生米,何赛丽就把自己的事情说了。
耿大妈说:“咳,这有何难?你们家有现成的礼,还不用花一分钱。”何赛丽问是什么?耿大妈说:“让你们当家的写张字儿,给他就得了。”
何赛丽觉得不花点儿钱,怕陈家笑话自己抠门。耿大妈说:“这你就不知道了。要是在早以,不花点儿钱还真不行,现如今老五不缺钱。你说咱们院儿的人,还数你们当家的和南屋老大是文化人。你甭看老五是糙人,他可敬重文化人哪,跟我念叨过何止一回。你听我的,让老田写一张,保准乐坏了他。”何赛丽疑疑惑惑地不肯走,让耿大妈一把推出来了。
于是田雨农就给陈老五写字。俩人琢磨半天,田雨农想写在红纸上,显得喜庆些。可何赛丽认为,一过了结婚的日子,再挂到墙上一张红纸便有些不妥,不如正儿八经地写一张,能算是书法作品的,送过去才合适,因为田雨农也算个有点儿名气的书法家呢。田雨农觉得妻子说的对,提起笔来一口气写了一首孟浩然的《春晓》,这首诗既通俗,送给新婚小两口儿,也有点儿意思。两口子拿着这张字送到北屋陈家,可把陈老五感动得有点儿受宠若惊赛的,两只大手一个劲儿地搓,嘴里边:“哎呦喂,哎呦喂!您说您这是……唉,您可真是的!哎呦!”战战兢兢地把字接过去,让田雨农两口子坐下,老五必恭必敬地给田雨农点上香烟,王平也连忙给何赛丽剥了一块喜糖。老五那尾巴骨将将沾着点儿床沿儿,仅是一点儿坐的意思。
要是论岁数,田雨农只比老五大个三两岁。以往老五在院子里洗菜,田雨农上水管子跟前接水,老五就赶紧让开。田雨农一个劲儿说:“没关系您洗,您洗您的,我不忙。”老五觉得这个人很有道行,心里很佩服。跟东屋耿大妈说闲话的时候,耿大妈也特别赞成田雨农,虽然是书法家却没一点儿架子。自己是个糙人,可是人家平等相待,还给自己送来了书法。老五虽然现在挣了钱,身上也有了名牌,可是都不及今天田雨农亲自上门,送的这张书法给自己提气。老大老二加上老三,爱他妈瞧得起瞧不起,有人瞧得起!大家说了些个应景的话,田雨农两口子就告辞出来了,老五和王平把他俩送到西屋门口。每天美看见这景象有点儿纳闷,田雨农两口子进了屋,王平仰着眉毛告诉每天美:“送给牟们一张书法!写的是唐诗!”
每天美听了王平的话,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儿。每天美这个人嫉妒心特别强,在这个院里,哪一样她都得拔尖。论岁数她今年四十三岁,比院里那帮老太太们小,又比老蔫儿他们这代人大。上一代人不时兴计划生育,都是五六个地生养。下一代人又都是独生子女,不论什么只能生一个。只有每天美这拨人结婚早,差不多都是生两个,而且她还生得特别丁对,一男一女儿女双全,这一样就让每天美非常自豪。生活上她的负担也轻,婆家娘家老人都有收入,用不着她管,所以她的孩子穿的用的都是时兴的。像北屋陈家,南屋胡家,东屋耿家,还有后院张家,那些孩子们穿过什么吃过什么?尤其是王连第那几个丫头,小时候跟一群小要饭的一样。尽管她和大牛刚结婚时收入低,由于没负担,家里置办得比较齐全,诸如大衣柜、梳妆台、双人床、写字台等家具,一应俱全。闹文革的时候,从菜市口信托商行买回来的大沙发,这在院里也是头一份。后来大牛又从广州带回来了一套红木家具,更是领导全院新潮流了。大牛还买的亚马哈摩托车,耿大妈记不住牌子,老说是“马大哈摩托”,每天美也懒得去纠正她,反正是院里独一无二的现代化交通工具。每天美身上穿的都是大牛从南方带回来的时髦衣裳,所以每天美真是不知道怎么美好了。
楼主 弘魁  发布于 2016-08-11 20:08:57 +0800 CST  
广告上说穿名牌能给人带来成功,能让人充满自信。是否能带来成功先搁到一边,能让人充满自信到是真的。前几年友谊商店不对外的时候,中国人哪敢进去看一眼呀?大牛挎着每天美,俩人一身华侨打扮,居然扬眉吐气地在里边逛了一个溜够。虽然嘛都没买,事实上是买不起,但是能在里头逛一圈,没点儿勇气行吗?还不是全仗这身行头?下边这些年轻人结婚时候,因为哥们儿姐们儿多,差不多都是用家里的旧木料打几件家具,吃穿上头当然也没法和每天美相提并论。院子里是大牛第一个盖的厨房,第一个把水管子接到厨房里,不在院里刷尿盆儿,不在院里刷牙漱口,这一下子就显得比其他人家高级多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院子里的老人们并不把每天美放在眼里,好像下边小字辈的也不那么尊敬他们两口子,每天美真有点儿不明白。王连第的几个丫头没事就跟大牛逗贫,你丫挺长你丫挺短的,动手动脚是常有的事。北屋老五跟每天美开玩笑,荤的素的一齐上,没有一点儿顾忌。有时候每天美也想板板他们,有点儿忒不像话,但是行情坏了就板不过来了。自打田雨农两口子搬过来,每天美知道人家是知识分子,有心套套近乎,墙上闹两张田雨农的字一挂,不是也能显出点儿档次来吗?可看着人家那样吧,好像没兴趣。没的拿着热脸去凑冷屁股,吃多了撑的?爱理不理,每天美也就拉倒了。
倒是两家住着三间西厢房,每天美住的是两间,田家只有一间。每天美的门在中间堂屋朝东开。田家的房门在廊子下边朝北开,出来进去走每天美的窗户根。开始是大牛不乐意,他要是带回个人来,屋里弄点儿什么事,窗根底下老过人,他就提心吊胆不塌实。有一天每天美回娘家去了,大牛带回一个妞儿,俩人刚沾上,何赛丽出门不小心把脸盆碰到地上,“当啷”一声,吓得大牛吱溜一下子早泄了,滋了小妞儿一脸,人家这不高兴劲儿的,主要是那天大牛无论如何再也不行了,小妞儿耷拉着脸走了。所以大牛极力撺促每天美去和田家说,让他们把门改到旁边也朝东开。每天美虽然不知道男人的心思,但她也觉得田家的门碍事,田家要是改了门,她也能把廊子推出去,屋里也能宽绰点。可是她跟何赛丽说了几回,却一直不见动静,每天美心里就有些火气。今天看见田家两口子竟然给老五这个糙人送字,心里更不是滋味儿,她看着田家的窗帘独自运气。
田家自从搬过来,窗户上一直挂着窗帘,小碎花的确良,挺雅致,是田雨农的朋友送的。田雨农见天要写字,书桌是必不可少的,而且桌子上老得摆着毛笔、砚台和毡垫,书桌不能吃饭用,还得单另摆一张饭桌。本来屋子只有十平米,一张床睡觉,一个书桌一个饭桌,屋里简直没有下脚的地方。地震之后大家都盖了小厨房,其实有人盖的根本不是厨房,像东屋张建勋,整整接出来一大间屋子。所以田雨农也想把自己的房子往外推,具体怎么推他还没想好。没事儿的时候,两口子就从窗帘缝隙往外看,算计着怎么占据眼前的空地。
从西厢房的南山墙到东厢房的南山墙,本来有一道院墙和一个月亮门,后来拆了,那是文革中在后院修防空洞,街道上决定拆的,谁也没什么说的。如果还按着原来的墙根再接出去一间,恐怕也不会有谁反对。田雨农跟何赛丽俩人研究来研究去,终于下决心往外推一间。盖房子得先备料,而且备料的同时也能观察出个大概齐。田雨农找人拉来了两车砖,卸在自己的窗下、曹家门对面。曹老头儿没说什么,因为先前这地方就有一道墙,吃水也是穿过月亮门上院子中间去提溜,田家盖不盖房没影响。廉家也没说什么,一是碍不着他们家的事,二来廉家也打算把原有的厨房拆掉,往前推一点儿,儿子要结婚了,厨房盖大点儿就能让女儿住。再有就是每天美和大牛,因为他们已经盖在了前头,当然没理由不让别人盖,不过他两口子只希望田家盖的时候,能够把门换个方向,可是人家还没动工呢,所以眼下也没法说。

后院西屋何家的儿媳妇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这可喜坏了何大爷跟何大妈。说把儿媳妇接来吧,自己就这么两间小破屋,不如让人家住自己家里,好歹是楼房,有厕所和暖气。何大妈想过去伺候媳妇月子,儿子宝强不同意,担心父亲吃喝受委屈。总算亲家那边一口应承下来,何大妈多少还塌实一点儿,那也短不了三天两头往儿子那边跑。刚又送去了鲫鱼汤,何大妈满头大汗往回赶,一进大门让耿大妈撞见了,耿大妈问:“怎么着哇?奶水够吃吗?”
何大妈说:“还行,又让您惦记着。他耿婶儿呀,赶满月的时候,喜酒您可是一定要吃的!还有他耿叔,啊。”
“吃!干嘛不吃呀?不吃白不吃。”耿大妈笑着拍了何大妈肩膀一巴掌。
陈大妈听见说话也走了出来,说:“何嫂子,我听见说了,还没顾上给您道喜去呢。怎么着?娘儿俩都好吧?”
何大妈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笑着说:“好!好着哪。哎呦,您是没见呢,可胖着哪!那大脑袋瓜子,大脚巴丫子,浓眉大眼,那才跟我们宝强一样哪!哪儿哪儿都大。您说说,生的时候哪下得来呀?末了还是剖腹,挨了一刀子。八斤九两呀!您算算。”
耿大妈听了点点头,对陈大妈说:“可不吗,人家现在年轻人生孩子营养好,哪个都是七斤八斤,六斤的都少。哪像咱们那时候……”
何大妈一听这话连忙说:“你们说着,我先回去了,还得给老头子做饭呢。”说着头也不回进了后院。陈大妈心细,瞥了耿大妈一眼说:“你瞅你,当着瘸人说短话不是?也不留点儿神。”
楼主 弘魁  发布于 2016-08-11 20:09:30 +0800 CST  
耿大妈忽然想起了何大妈不能生养的事,拍了一下脑门子,后悔不迭地说:“哎呦!可不是吗?我给忘了。”
每天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说:“咳,那有什么呀?谁不知道宝强和宝芬是要的呀?”
陈大妈看了一眼每天美,没说话进了屋,只要与是非沾边,她就赶紧躲。
耿大妈说:“嚷什么呀?就你嗓门儿大?告诉你说,嘴上积点儿德!”
每天美不以为然地说:“这有什么呀?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又没造谣。我怎么不说您的疙瘩包子是要的呀?再者说了,他们都那么大了,未必就不知道,我就是说说又有什么呀?”
耿大妈说:“得得得,我不跟你抬杠玩儿,该干嘛干嘛去吧啊。”说完转身也回了屋。每天美冷笑了一声,进屋取了一个布兜上街买菜去了。
王平今天身上有点儿不舒服,没跟老五去前门。现在他们不卖包子了,蒸包子忒费事,而且没有倒腾服装挣钱。老五今儿一个人去了,王平想在家里歇一天,听见院子里说话也懒得出去,见陈大妈回来了就问:“妈,西屋那娘们儿说什么哪?何大妈这儿子不是亲的呀?”
陈大妈叹了口气:“唉,怎么说呢?后院儿何大妈解放前也是个妓女,可她和南屋曹老太太不一样,人家是个先生,琴棋书画样样都行。”
“是吗?真看不出来。”王平有些惊讶。对于院子里这些陈谷子烂芝麻,陈大妈觉得还是少说的好,她不像陈大爷那样天性爱开玩笑。小时候她被人贩子卖到北京,开始在杨梅竹斜街的妓院里,伺候像何大妈那样的先生,幸亏摊上的先生心肠好,不让陈大妈沾染妓院里的乱七八糟。有个外省的学生来过两次,先生看着是个老实人,就出钱做主把陈大妈给了那个学生。不承想那人短命,才得了儿子就死了,陈大妈年纪轻轻守了寡,所以陈大妈是进过妓院没当过妓女。后来嫁给陈大爷,知道了后院何家女人的身世,尤其是不能生养,陈大妈很有些同情。
闲了没事三个女人坐在一起,何大妈央求陈大妈和耿大妈给搭勾着要俩孩子。耿大妈是急茬儿的,立即四处去张罗,不出俩月还真给抱来一个小子,就是宝强。又过了几年,陈大妈也给何大妈抱来了宝芬。耿大妈曾经给何大妈出过主意,让她搬家,免得孩子大了听信闲话。可是何大妈坚信只要对孩子好,不怕别人说长道短。后来果然真那么回事,在宝强八岁那年,不知道是谁缺德,告诉宝强,他不是亲生的。孩子懂什么?哇哇地哭着要找亲妈。那一回着实让何大妈伤了心,白养了八年,到头来还是不跟自己亲。但是,她决定让宝强回到他亲妈那儿,就来前院找耿大妈,问宝强的亲妈在哪儿。没想到耿大妈说宝强是大闺女生的,人家不要!这下何大妈倒塌实了。从那儿以后挺奇怪的,宝强也不闹了。陈大妈知道,是耿大妈把宝强叫到东屋里,给宝强全都说清楚了。何大妈却不知道,到底是北屋陈大妈给说的好话,还是东屋耿大妈给说了好话,她只在心里明白了,前院这两个女人都是好人。一晃三十年过去了,宝强成了大老爷们儿,已经娶妻生子了,陈大妈也觉得没必要隐瞒了,就对王平说了实话。
王平的家庭应该说是很不错的,父母都是教育工作者,父亲在区教育局当个科长,母亲是一所中学的教师,按说这样家庭孩子的教育应该没问题。但是许多事情很让人参不透,教育工作者就是教育不好自己的孩子。王平偏偏不爱念书,她最讨厌父母那种“诲人不倦”的精神,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逆返心理。从上中学的时候王平就开始“恋爱”,爱来爱去,那个男孩子进了劳教所。父母操碎了心,总算凑合到高中毕业,托人在前门大街给王平找了一份售货员的工作,每月那点儿工资还不够她塞牙缝,甭提穿戴打扮了。老五在前门楼子底下卖包子,一来二去的俩人就认识了。王平开始不过是想跟老五那里占点儿便宜,老五的朋友多,有卖煎饼果子的,也有卖炒菜盒饭的,王平见天吃饭不重样,一边吃一边跟他们逗贫很开心,反倒觉得每天在商场里站八个小时,没有老五他们自在,挣的钱也很有限,心里这么一活动,老五立刻觉察出来了,真是不费吹灰之力,这个媳妇就到手了。
这下把王平的爹妈气坏了,嫁给谁不行?非嫁给一个新疆跑回来的流窜!王平不管那么多,反正自己并不想跟爹妈过不去,一时想不开就让他们慢慢想去吧,该回家她还回家,爹妈不愿意见老五,就先不让老五去,免得大家都不愉快。相反她倒觉得在婆家随便,心里也舒畅,起码公婆爱见自己,和陈大妈婆媳俩说话还挺投缘。原来她只听老五说南屋的曹老太太早先是妓女,没想到后院那个看起来慈眉善目、干干净净、说话和和气气的何大妈也是妓女出身。她没敢问老五,婆婆是怎么跟公公走到一块儿的,婆婆以前是怎么回事,只看婆婆对待老五跟亲儿子一样,就没必要想那么多了。
王平对陈大妈说:“妈,我就想不明白。您说曹老太太长得那份德行,跟水缸一样,上下一般粗;成天还耷拉着个脸,就像谁欠她八百吊钱一样,她当妓女谁要哇?”这话让陈大妈一时有些难以回答,愣了一下才说:“这还不跟卖菜一样,贵的贱的都有人要呗。”王平听了点点头: “也是,三块钱一斤的是菜,两毛钱一堆的也是菜。吃不起好的还不吃赖的?哪怕是咸菜呢,反正人离不开菜。”
楼主 弘魁  发布于 2016-08-11 20:10:00 +0800 CST  

楼主:弘魁

字数:220008

发表时间:2016-08-11 03:47: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1-25 08:52:32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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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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